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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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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九十九章 荐才于天子



  当今天子酷爱马球,此事两京官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还是临淄郡王的时候,李隆基就曾经和几个兄弟组队打败了从马球发源地而来的吐蕃人,即位之后,他的这一爱好仍然丝毫未改。从北门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马球健儿足有好几支队伍,天子兴之所至便会下场亲自挥杆参赛。至于公卿子弟之中那些颇为擅长马球的,更常常被天子叫到宫中陪练,出身贵介的窦锷和姜度都是最常来常往的人。

  然而,身为高阶文官却被强邀参加这样的活动,杜士仪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当李隆基辗转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禁也有些意外,然而却仿佛默许了似的,没有任何异议。

  等到了马球赛的这一天,他这个天子在武惠妃以及一应宦官宫人的陪侍下,来到陶光园那座占地广阔的马球场时,就只见其他人都已经来齐了。窦锷和姜度都是一色的大红衣衫,光王李洽和寿王李清亦然,而杜士仪尽管也身着绯袍,却是文官常服,身后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健硕大汉,只一打量,李隆基便知道,这就是光王李洽和寿王李清之前对他禀报时所言,杜士仪说的替补了。

  至于参战的这一队吐蕃人,原是从西边跟着一支商队过来,在这一年马球赛中打得上下无敌手的常胜队伍。尽管如此,因为每年参加过马球赛的人,多数各有任用,下一年便不能再上场,故而他们虽则志得意满雄赳赳气昂昂,但今日得以前来观战的人却都知道,这场比赛的结果还不好说。

  光王李洽是皇子诸王之中骑射最佳的,窦锷不但胡腾舞跳得好,因为身形敏捷,马球也打得好,姜度在这上头更是子承父业颇为不凡,寿王李清固然因为最年少,可大约因为李隆基好马球,他在这上头也没少下功夫,再加上近来风头正劲的杜士仪,每个人都觉得今天的比赛兴许会很有看头。

  这会儿,诸王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皇太子李鸿便和鄂王李涓,忠王李浚并肩而立。身为储君的李鸿见李隆基召了杜士仪过去正在说什么,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一不留神就错过了李涓的话。好在忠王李浚看出了兄长的走神,当即于咳一声道:“虽则今日下场之人仅论球技,未必在那些吐蕃人之下,可马球讲的是彼此配合,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结果如何还真的是不好说。”

  李鸿这下子终于回过神来,再次往那边厢看了一眼,一想到父子君臣的距离,竟还远过外臣,他心里便好似火烧一般,迟疑片刻方才强笑着说道:“八弟素来勇猛,他既然自告奋勇,说不得是有所成算了。”

  李涓却知道今日这场马球赛背后的角力,此刻便耸了耸肩道:“忠哥所言不是没有道理的。说实话,别人也就罢了,听说杜中书本来已经当面回绝马球打不好,可却被八弟和十八弟硬是赶鸭子上架。要我说,他身旁那位不知道来自何处的勇士若是上场,兴许还更可靠些。”

  别人是如何评判自己的,杜士仪此刻无心理会。身在御前,他自然而然就换上了绝无破绽的温文尔雅面具,几句君臣奏对的老套之后,听到李隆基开口问自己背后的人,他便让开一步,笑着引见道:“陛下,这是臣任代州长史时,拔擢的河东节度掌书记张兴张奇骏。我离任之际,本打算将其引荐给河东节度使宋大帅,没想到奇骏从未来过两京,宁可暂时解任到洛阳来一览东都风采,我也只好随了他。”

  “哦,竟然是你的掌书记?朕看他的身材,还以为是你不知道从哪里招揽来的勇士”李隆基也是第一眼被张兴那魁梧的身材给吸引住了,闻听竟然是文官,他不禁生出了更多的兴趣,“看张卿身量,不逊于战场勇将,弓马可精熟否?”

  平生第一次进皇宫大内,第一次见天子,张兴自然难免紧张。杜士仪在两日之内紧急培训丨了一下他的礼仪,再加上他本来就是越大场面越能够把持得住的,这会儿便沉住了气,恭恭敬敬行礼答道:“陛下,臣自幼随同军中退职校尉精研弓马,勉强还算精熟。至于这身量,是因为饭量实在是太大,若是放开肚子吃,一顿斗米,肉十斤不在话下。故而从前一度隐居雁门山读书,山中飞禽走兽被臣祸害殆尽,若非杜中书慨然相助,只怕欲求一饱尚不可得。”

  “哈哈哈哈”李隆基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欣然颔首道,“那有何难,若是你今天能够好好表现一场,朕就赐你美酒佳肴这样,杜卿如今官居中书舍人知制诰之重,马球场上比拼的却是马术和技巧,万一他受了点伤,到时候朕岂不是要痛失一大臣?他既然带了你来,今日你便全程替他下场如何

  之前杜士仪就提过天子极有可能会做这样决断的可能性,还着重指出,若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就得尽全力引起天子的兴趣。此刻见事情果真如此,张兴一面佩服杜士仪的先见之明,一面慨然应诺道:“臣必定尽心竭力”

  今日之事是武惠妃早就筹划好的,只要杜士仪在这种场合在御前就行了,倒并不是一定需要其下场挥杆。因此,等到张兴跟着一个宦官前去换衣服了,坐在天子之侧的她便笑着说道:“三郎,若不是杜中书明言,谁能想到如此勇士竟然还精通经史?早就听说杜中书最擅长简拔人才于民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杜卿确实素来慧眼识英才。”李隆基欣然点头,眼见得要下场的人全都去准备了,他方才再次问道,“据说杜卿曾经在成都乡野村庄之中,觅得英才收在门下,如今那个弟子还在云州教导蒙昧孩童?”

  陈宝儿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有心人早就都知晓了,而李隆基这个天子竟然也会知道,不外乎是有意打听,亦或是有人禀报,所以,杜士仪不慌不忙地说道:“回禀陛下,臣首徒陈季珍确实是臣当初在成都令任上收录门下的,那时候正逢登籍逃户和居人争抢一处茶园……”

  杜士仪原原本本将当时那桩案子娓娓道来,尤其是突出了当时还是童子的陈季珍仗义执言,见李隆基果然大为惊异,他又将陈宝儿前些年跟着自己为记室,在成都、在江南、在云州之战,林林总总的表现都渲染得淋漓尽致,末了方才说道:“他的底子已经很厚实了,但因为出身低微,因而不欲早仕,更愿意趁着年轻好好做几桩实事,臣就依从了他留在云州主持培英堂。”

  “果然是少年出英雄。”这一次换成武惠妃赞叹连连,她看了一眼场上预备下场的姜度窦锷以及光王李洽寿王李清,含笑说道,“不过开元十二年至今,也已经八年了,杜中书收了一个弟子之后,怎不曾再多收录几个弟子在门下

  “臣当年在成都时初见陈季珍,也是见他年纪幼小,在山野之地却能够勤奋苦读,如此良才美质埋没实在是可惜了,这才动了惜才之心,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至于此后数任,一直都太过繁忙,哪里还有工夫收录弟子?不过,之前宇文夫人倒是曾经提过,让我教导他家大郎,我和宇文兄当年相交一场,故而推辞不过,只能答应了,其实心里着实是诚惶诚恐得很。”

  李隆基听到杜士仪竟然还答应了收宇文融长子为弟子,不禁有些微微吃惊。可想到杜士仪对宇文融一贯恪守朋友之道,如今照拂其长子也并不奇怪,他便叹了一口气:“宇文融流死岭南,朕其实也惋惜得很。他固然有罪过,但罪不至死,更何况他财计之能甚至更胜裴耀卿,朕本来还打算大用他的。你既然答应了他的夫人,便多尽心力。倘使其长子真是人才,记得向朕举荐。”

  “是,臣代宇文审多谢陛下”

  杜士仪竟然不下场,姜度窦锷对视一眼,嘀嘀咕咕说了一句便宜他了,而寿王李清和光王李洽却各自都有些不得劲。至于旁观这场比赛的诸王,没有费太大劲就得知了御前的那一番谈话,对于天子竟然如此体恤信赖杜士仪,自然是羡慕嫉妒恨。

  身为皇太子的李鸿甚至在和鄂王李涓单独相处时,低声说道:“我等名为皇子亲王,真是远不及杜君礼一介外臣”

  李鸿和鄂王李涓光王李洽的关系最为密切亲近,听到这样怨望的话,李涓甚至压根没有去劝解,而是嘿然笑道:“何尝不是?阿爷对于有才能的外臣多半会不吝重用,可对我们这些儿子却如同防贼似的。你身为太子,现在却连东宫都不让呆了,至于我们,成婚后就住在劳什子的十王宅,连出个门都难甚至就连咱们的名字,也是今天改一回明天改一回,听说之前又有人说过有什么不好,反正只凭阿爷随心所欲改就是别看十八弟现在风光,想当初咱们谁没有那样的时候?”

  是啊,想当初他们的母亲深得圣眷的时候,他们这几个从小就聪明伶俐朗秀俊俏的儿子,何尝不是父亲的心头肉?

  李鸿苦涩地叹了一口气,等想到太子妃的殷殷嘱咐,他才打起精神来。就在这时候,场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阵欢呼,他慌忙抬起头来,却发现最后一个出来的张兴已经上场了。只见那红衣大汉手提鞠杖上马,一勒缰绳后,身下骏马竟是载着举杖而立的滴溜溜转了一圈,直到他向天子在内的众人齐齐致礼之后,方才最终放下了前蹄。

  而这时候,李涓更是冷笑道:“如这样的勇士,我们兄弟谁不想简拔提携在身边,可我们谁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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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章 马球场上见英豪



  杜士仪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当然不知道李家那些皇子们正在背后腹诽于他,然而,耳听那一声表示开场的鼓响,紧跟着场上便风云突变厮杀在一起,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竟有些牙疼。

  幸好幸好,他没上场去丢脸要知道,他这些年忙着当官,吟诗作赋这种雅事因为来往的名士众多,不得不尽力而为,练武强身因为关系到长命百岁的问题,也不敢马虎,但需要太多人相陪的马球就真的没那么多功夫了。反倒是张兴在代州时,常常被与其交好的段广真请到军中,动辄是需要几十人的马球大赛,今rì的阵仗,他带了这家伙来,真是英明神武的决定

  尽管场上斗争激烈,但杜士仪看着看着,便觉察到了那看似如火如荼的争夺之下,吐蕃人的那支马球队,似乎并没有尽全力。尤其是每每要和光王李洽以及寿王李清发生激烈碰撞的时候,他们都会第一时间收摄力道约束马匹,显然,和皇子们同场竞技,纵使是来自异域的队伍,也不是没有顾虑的。须知他从前可观瞻过段广真在代州军中主持的几场马球赛,端的是一个人仰马翻,流血受伤乃是家常便饭。一场比赛下来,往往是人人挂彩,无一幸免。

  而姜度和窦锷的压力就要大得多,可崔俭玄担任外任官,他们两个在如今一年一度的大唐马球赛中还有于股,纵使不会去和李清争抢主导权,可闲来没事到场看看还是常有的事,故而这支吐蕃队伍无人不认识他们。鞠杖飞舞之间,两人很快就灰头土脸,可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争斗,反而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纵使一支鞠杖就在距离姜度面门不过盈寸之地擦过,姜度也没有任何变sè,脸上反倒是更加兴奋了起来。

  至于本是无名之辈,又在天子面前受了接见的张兴,自然更是吐蕃人真正的众矢之的。纵马冲撞,鞠杖挥击,每时每刻,他都要提防这样的突然袭击,再加上一时无法融入配合之中,因此开场之后他自是乏善可陈。然而,他终究是真正上过大阵仗的人,几次三番之后便捕捉到了机会。一次争抢之际,他窥见光王李洽那儿正有空挡,立时毫不迟疑地挥杆击出,而落后一步的吐蕃球手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杖竟是往他面门直击而来。

  尽管看清楚这一击的人并不多,但李隆基身为马球场上纵横不败近三十年的顶尖高手,再加上一直在关注张兴的表现,自然看在眼里。他一下子抓紧了扶手,身子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了森然怒意。而杜士仪更是大多数jīng力都放在张兴身上,一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险险没有惊呼出声。

  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张兴多年弓马武艺的磨练终于呈现出了效果。本是从俯下身击球到挺身的他竟是整个人就势翻落马背,随即一脚踩蹬,整个人在马腹下敏捷地一挪,竟是转而从另一边再度跃上马背。而对于那个打人而不是打球的吐蕃球手,他也没有半点手软,坐稳之后双脚一夹马腹,便犹如离弦之箭似的直撞了过去。

  开场到现在,他几乎被人压着打,纵使再好的脾气也早就消磨光了。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眼见得对方避让不及,把心一横后竟是打算拼一个你死我活,他嘿然一笑,凭借手中的缰绳和双腿,整个人几乎全部伏在马背上,竟是生生往旁边堪堪避开了一尺,特意挑选了一副环铁护腿的他故意用自己的小腿往对方的小腿蹭去。

  “啊”

  这一声惨叫几乎是和光王李洽挥杆进球的一刹那同时。尽管皇子诸王之中有不少为了李洽进的这全场第一筹而欢呼雀跃,可那一声惨叫显然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力。眼见得刚刚还聚在一块抢球的众人四散分开,一个吐蕃球手竟是稳不住身子跌落马背,一时四下里议论纷纷。然而,马球赛上因为受伤而退场的事几乎是家常便饭,一旁在场边观战的几个吐蕃人慌忙上前把受伤的球手扶起架了下来。当有人看见其小腿处那殷红一片的血迹时,无不面面相觑。

  那黑大汉好凶残,真的是读书人么?

  而武惠妃眼见得杜士仪今rì带来的这张兴竟然是助光王李洽拿下了第一筹,脸sè不禁变幻了起来。然而,大约是把第一个对手直接送下了场,张兴接下来便放开了手,或助攻,或吸引人注意然后传球,全场就只见他策马飞奔,在各种激烈争抢中寸步不让,不消一会儿就已经身上尽是尘土。等到率先拿下五筹的时候,下场的他衣服脸上完全都看不出任何本sè,眉毛处甚至还有一道露出血痕的深深擦伤。

  “这五筹能够拿下,都是尔等奋战之功”李隆基却为之大悦,把今rì下场的人全都召到了面前后,便吩咐宫人每人送了一盏酒,随即自己取了一盏在手,脸上尽是意气风发的笑容,“美酒酬勇士,接下来朕还要好好看看你们的本领”

  纵使是姜度和窦锷,今天有两个皇子在场,往rì很喜欢别苗头的他们两个全都缩了头,由得李洽和李清挥杆在前头相争,当然,送出好球也是很有必要的。当然,那个张兴仿佛对于火中取栗似的争抢很感兴趣,往往能够在最激烈的争夺中把球给截下来,至于传给谁则全看位置好坏了。他们俩就也都收到过相应的传球,只不过两人既然无心相争,自是都传给李洽和李清兄弟了。于是乎,这会儿还被李隆基恨铁不成钢似的责备了两句。

  “马球场上无君臣,若是有必胜的把握,只管上前挥杆击球,别给我耍花招”

  此刻不是在朝会上,面对的又是自己当成子侄辈的贵介子弟,李隆基也就没有端着身份口口声声朕来朕去的。耳提面命教训丨了窦锷和姜度的磨洋工之后,他又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了李洽和李清两句。等到把这四人都屏退了,他方才端详着张兴,突然开口问道:“张卿觉得,今rì孰胜孰败?”

  这一问就连武惠妃都为之侧目。而张兴尽管意外,仔仔细细想了一想,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道:“未到完结,臣不敢轻言胜负。但这些吐蕃球手球技jīng妙,反而马术稍逊一筹,看样子大约因为所乘不是熟悉的马匹的缘故。”

  “哦,刚刚朕看你回避那对着面门挥击而来的鞠杖时,犹如杂耍似的从马背一边翻下来,又从另一边翻上去,难不成你所乘就是熟悉的马匹?”

  李隆基这一问,一旁的杜士仪便代为回答道:“陛下这话,臣厚颜代替奇骏答了。今rì进宫,臣是以马术不jīng为由,带进了两匹自己的坐骑来。”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意外得很。宫中诸厩之中有的是骏马,来参加马球赛的贵介子弟,有的是一场比赛之后获赐把坐骑带回去的,鲜少有人直接把自家的坐骑给弄进来。武惠妃便忍不住莞尔笑道:“杜中书还真是别出心裁。”

  “怪不得能够如臂使指。”李隆基恍然大悟,可对于如此小小作弊,他倒是没什么不高兴的,而这时候,杜士仪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

  “故而奇骏所乘,乃是他从代州开始就一直骑熟了的坐骑。往rì他曾经应代州军兵马使段广真的邀约,与其一同参加两队足有百人的马球赛,故而乱战功夫自是一流。”

  百人马球赛

  这种事李隆基也听说过。大唐不少边军之中,时常回有马球赛作为rì常训练骑兵的项目,其中甚至有因为这样的马球赛而损兵折将,于是为御史弹劾的。杜士仪在代州竟然首肯自己拔擢的兵马使推行这样的训练,足可见颇有担当。他当下一击扶手,欣然吩咐道:“既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你这一边,张卿接下来尽管放手去打,朕等着看你的佳绩”

  尽管杜士仪吩咐过,不要和李洽李清兄弟别苗头,可天子既然开了口,张兴也不好每次都把到了嘴边的机会送给别人。再一次下场之后,他趁着第一筹的乱战之际用拨球的方式将鞠球低低送入了门框,又在最后一筹时打出了一记高高的抛shè,一时四周围彩声雷动,就连李隆基亦是高兴得站起身来。

  然而,吐蕃人终究只是最初不惯身下的坐骑,再加上打出了火气,顾不上李洽和李清的身份乃是皇子,渐渐就把分数追了上来。而李清的体力终究不济,到最后只有满场吃尘的份,就连李洽也在最终表示比赛结束的锣响,好容易领先一筹赢下比赛之后,整个人几乎伏在了马背上。姜度和窦锷虽然累得够呛,却还有力气相互斗了两句嘴,继而两人便策马来到了张兴身边。

  “杜十九还真是对你好得没得说,如此让圣人能够记住一个人的机会,就这么让你得了。”姜度好整以暇地端详了张兴一下,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不过,你这前冲后挡着实勇不可挡,下次我打马球时若是缺人,你可得来帮衬我一把”

  “姜四说的也是我想说的。”窦锷也点了点头,继而就压低了声音说,“不过,你是怎么算的,竟是能够让光王和寿王平分秋s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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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零五章 冷面师伯和漂亮师姊



  因为吏部乃是紧要部门,因此裴宁从江南到东都一路紧赶慢赶,正好赶在吏部今冬集选时到了洛阳。他这一年已经三十有五了,即便是为了科场腾达而顾不得终身大事的那些落拓举子,在这种年岁也往往都已经成了婚,可他却依旧孑然一身。而他们家的兄弟八个一直未曾分居,他此次回来,作为长嫂的韦夫人自然是亲手为他打理起居安排人手,而到最后少不得又是老生重弹的话

  “三郎,你年岁已经很不小了,再这么形单影只下去,便是朝中同僚也要传闲话。更何况,你仪表堂堂并无任何缺点,何必因为昔rì那点传言而苦了自己?”

  “嫂子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分寸。”

  裴宁对于长嫂素来尊敬,可话到嘴边,不知不觉仍是有些**的。意识到这一点,他歉意地对长嫂深施一礼,继而就轻声说道:“兄长如今官居御史中丞,应当不会这么早回来,我也已经到尚书省吏部去办过相应的上任事宜了,眼下时候还早,我到外头走一走。”

  韦氏知道这个小叔子在兄弟几人之中脾气最古怪,也不好多说什么,亲自将其送到了院子外头,这才摇头叹了一口气。而裴宁通过长长的甬道往外走,突然听到右手边的高墙之内,隐约有不少女子的娇声软语,他不禁大为讶异地皱了皱眉,待见一个老媪正指挥婢女们在不远处洒扫,他便走上前去问道:“这边墙内我记得从前是荒废了有些年头的,如今里头住了人?”

  “啊,是三郎君”那老媪慌忙行礼不迭,随即就满脸堆笑地答道,“郎君在外多年,所以不知此事,因为家里人口渐多,所以这些当年没用得上的地方,渐渐也都整修了出来。不但如此,阿郎还命人买下了旁边的两处民宅,这样其他郎君也就不会住得太过逼仄。如今这里头住的是都是些年轻婢妾,故而有些言笑无忌,回头我一定禀告夫人,好好管束她们,免得发出这些嘈杂之音惊扰了三郎君。”

  “年轻婢妾?”裴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迷惑不解地说,“谁的婢妾?”

  这个问题就让那老媪有些瞠目结舌了。她瞪了一眼四下里正悄悄偷瞥的婢女们,见她们立时各自忙碌着去洒扫,她方才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三郎君,如今阿郎毕竟官居五品了,难免有些嬖宠,别人家也都是这样的。夫人大度,再说不过只当养些玩意儿,还请三郎君不要放在心上。要说比起这些,如今阿郎笃信禅佛,常常斋戒,连带夫人也越发信佛,养这些婢妾的花费小得很,远远比不上敬佛的开支。”

  裴宁在外一晃已经八年有余,万万没想到年轻时刚正廉明的兄长,不但会渐渐如同别的权贵那样蓄养姬妾,而且还笃信佛门。他本能地想开口讥嘲,可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而等到他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那老媪方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三郎君就是太刚强了,刚则易折……”

  今次缘何会突然被召回京出任吏部员外郎,裴宁已经通过杜士仪派心腹随从不远千里送来的急信中得知了端倪。平心而论,根源出自闻喜的裴氏有多个支脉,寿阳裴氏,也就是旁人口中的南来吴裴在这十年之中可谓崛起极速。

  如今裴耀卿官居户部侍郎,族兄裴璀为太子宾客,兄长裴宽官居御史中丞,而他这一回京,又为家族增添了一个重要的砝码。可是,裴璀因为乃是张说至交,如今挂着个太子宾客品高而无实权的职衔,其实是已经靠边站了,裴耀卿因昔rì乃是宇文融举荐而举步维艰,始终不为同姓不同支的裴光庭待见,兄长裴宽也作为萧嵩拔擢的心腹而冲锋陷阵在前,他对此极其不以为然。

  外头各州县不知道堆积了多少事情要做,朝中却因为党争而因人废事,简直是本末倒置

  带着烦闷和郁结,裴宁竟是一个随从都没带,骑着马在偌大的洛阳城中转了老大一个圈子。他是土生土长的东都人,但因为求学以及后来的外任,他对于如今的东都城已经很有些陌生了。那些改换门庭的豪宅,那些不再熟悉的酒肆食铺,那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以至于当他一个大圈子逛下来,最终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的时候,他看着那光鲜的门楼方才意识到,这是杜士仪的私宅。

  可这种时候,杜士仪身为中书省中书舍人,恐怕还没回来。更不要说,中书舍人知制诰有时候还要承担夜晚的临时召见,杜士仪恐怕要和张九龄轮值禁中。

  就在他犹豫是眼下先回去,还是暂且到门上碰碰运气的时候,突然只听到一阵叮铃铃的清脆铃声。循声望去,他就只见一辆牛车缓缓行来,到杜家门前停下时,车帘打起,从高高的车上下来的,竟然是一个浑身缟素的少女。想到孝期不出门的规矩,他正觉得奇怪,紧跟着就听到门前的对话声中传来了一个他颇有些熟悉的字眼。

  “……师傅……改rì……”

  裴宁几乎想都不想便拨马上前,到那边厢正在与门上门丁说话的少女面前跳下马,却是径直问道:“可是杨家小娘子?”

  “啊?”玉奴今天刚到洛阳,拜见过婶母和其他亲长,这才借着去见师尊玉真公主的名义出了家门。然而,即便知道自己身在孝期,不该到这里来,可他终究忍不住。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个突兀的询问,她忍不住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当接触到那双带着森然冷意的眸子时,她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是裴师伯吗?”

  裴宁还是当初到成都,继而和杜士仪去雅州的一路上,见过玉奴好几次,此刻听到这一声阔别已久的师伯称呼,他脸上的冰霜不知不觉化开了一些,竟是露出一丝熟悉他的人若瞧见必然会骇然大惊的微微笑容。他向玉奴点了点头,这才看着那有些不知所措的门丁问道:“君礼还没回来?”

  此时此刻,闻听这番对谈大为凛然的另一个门丁一溜烟进去禀报了。所以,刚刚那面对玉奴询问有些不得要领的门丁还在犹疑之际,赤毕已经大步从门内出来。认出裴宁,又看到是玉奴,他不禁又惊又喜地快走两步迎了上前,因笑道:“竟然是裴三郎和太真娘子一块来了,这么巧”

  “赤叔,师傅呢?”玉奴最关心的还是另一个问题,可这话一出口,她就看到赤毕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

  “二位联袂而来倒是巧,可不巧的是,郎主这几天全都忙得不可开交,大多要晚归。这样,在外头说话不太方便,二位请进屋说话如何?”

  玉奴本待答应,可咬了咬嘴唇后便又问道:“那师娘……还有我那小师弟呢?”

  “因为郎主上京之前,夫人身怀六甲不rì就要临盆,因此最后夫人便暂居云州了。如今虽说小娘子平安降生,可因为天气太冷,夫人和小娘子还没回来。不过,小郎君却是在的,太真娘子可是要去见一见?”

  “要,当然要”玉奴本能地答了一句,待想到自己孝期出门本就已经不妥,再去见师傅师娘钟爱的长子,若是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故而,她犹豫片刻便咬了咬嘴唇打算婉拒,可就在这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说起来,我也从来没见过君礼的儿子呢,杨小娘子,既然来了就一块去看看。”

  玉奴只有姊妹,没有嫡亲兄弟,因此从当初开始,她就一直盼望着师娘能够给自己生一个弟弟。此时此刻,裴宁的话让犹犹豫豫的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使劲点了点头,等到随着赤毕进了门一路到了大堂,她坐下之后,心中却又不安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对面那个从第一次见就始终有些发怵的冷面青年开口问道:“当初随你去雅州,见到令尊的情景,仿佛就在昨rì,不想阔别多年,杨长史却过世了。逝者已矣,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哀恸伤怀,君礼一直称赞你是音律上头的天才,将来必定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玉奴只觉得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惶恐,一时讷讷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好。就当她心里一片乱糟糟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赤叔,真的是师伯和师姊,你没有骗我?”

  “小郎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可今天郎主不在,你就是这家里唯一的主人,可得好好待客才是。”

  “那当然,看我的”

  随着外头的这个稚嫩声音,厚厚的门帘被一只小小的手揭起,紧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犹如当年玉奴一般小粉团子似的男孩。倘若要说唯一的区别,就是男孩子那黑亮的眼睛仿佛会在别人的直视下熠熠发光。他竭力用稳稳的步子来到裴宁跟前,像模像样地深深一揖道:“广元见过三师伯。”

  尽管其他兄弟多半都已经有子女了,但裴宁见到杜广元时,仍是不免为之失神了片刻,随即才微微颔首道:“不用多礼。”

  给裴宁行过礼后,杜广元才好奇地端详着裴宁下首的少女,继而竟是咧嘴笑了。这一次,他没有再故作大人似的行礼,而是快步冲上前去,莽莽撞撞地说道:“师姊,我听阿爷阿娘提过你好多次了你真漂亮,比阿娘还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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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零六章 交锋前夜



  这一天晚上,杜士仪这个中书舍人知制诰正好不轮值,即便如此,因为他正在费尽心机地想要设法从裴光庭和李林甫手中,把吏部的铨选大权给分出一块来,所以还有些别的预备要做,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禁过后了。好在他这个正五品上的高官也算是坊间武侯需要巴结的人,而他又是为了公务而非私事晚归,武侯不但开了坊门,而且还一路把他护送到了家门口,得了赏钱后方才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而杜士仪在门前下马,把缰绳丢给了随从后,就从赤毕口中得知了一个让自己始料未及的消息。

  “你是说,今天三师兄和玉奴一块来,然后广元权充主人招待了他们两个,而且还留人用了一顿晚饭?”

  赤毕使劲点头,见杜士仪仍然不可置信,他便苦笑道:“小郎君哄人的本事从前我没看出来,今天却是领教了。裴三郎那样冷面的人,却被他左一句右一句我阿爷常说三师伯如何,说得几次开怀大笑。至于太真娘子,他一口一个师姊几乎把人都给叫化了,若非太真娘子正在孝期,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否则几乎要一股脑儿全都拿出来当见面礼。小郎君带着他们俩整个宅子逛了一遍,临走时还亲自送到门口,一口一个请他们常来。”

  这说的是自己那个在王容面前老老实实,在他面前就常常撒娇卖痴的儿子?不是在说别人?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得知这么晚了儿子还硬撑着没睡,在等自己这个父亲回来,他就吩咐赤毕把杜广元叫到自己的书斋来,而后又吩咐了秋娘去预备一份夜宵。等到了书斋,他脱去外头的大氅交给吴天启,紧跟着就看见杜广元进了门。小家伙像模像样地深深作了一揖,叫了一声阿爷,他便招招手把人叫到了跟前。

  “今天你三师伯和师姊一块过来,你是怎么招待的?”

  尽管赤毕已经说了一个大概,但这会儿杜广元开始讲述今天这两位客人时,眼见其兴奋地连说带比划,杜士仪也就没有去打断,耐心地听儿子用不太连贯的语句诉说着今日种种,无论是说冷面师伯人很好,师姊又漂亮又温柔,晚饭的时候两人最喜欢什么菜肴……林林总总的话语从耳中直入心中,他不知不觉笑得极为开怀。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脑袋,他便低声问道:“广元,想你阿娘和妹妹吗?”

  “想”杜广元几乎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继而就眼巴巴地抬头看着父亲问道,“阿爷,阿娘和妹妹真的不能回来和我们一块过年么?”

  “应该不能。”杜士仪见小家伙立刻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他便将其揽在怀里,低声说道,“本来不止你阿娘和妹妹,就连你也会留在云州的。你第一次离开你阿娘这么久,有没有后悔?”

  “后悔?阿爷,什么是后悔?”杜广元纳闷地问了一句,见父亲不答话,他想了想就摇摇头说,“阿娘有妹妹,还有姑姑和姑父,还有固安姑姑,一定会热热闹闹过年的。我要是不来洛阳,阿爷可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我愿意陪着阿爷”

  “好孩子”

  童言无忌,听到儿子的话,杜士仪只觉得心头暖意融融。而就在这时候,杜广元又低声说道:“阿爷,我今天第一次见师姊,她虽然对我很好,又温柔又亲切,可似乎有什么心事。而且,我送她走的时候请她随时再来,她答应是答应了,可我总觉得……总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师姊兴许不会再来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广元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当下赶紧摇头道,“应该只是我看错了。”

  “要是你师姊知道,只不过见了你一次,就被你看出这么多秘密,下次就真的不敢来了”杜士仪知道对于年幼的儿子来说,有些事情还不到说明的时候,因此,当外头传来了婢女禀报夜宵已经预备好的声音,他见小家伙眼睛放光,分明就是嘴馋,当下笑着吩咐人送了进来。果然,当杜广元发现所谓的夜宵,就是一碗油面炒制的油茶时,他一下子就苦了个脸。

  “阿爷,你每天熬夜就是吃这个?”

  “你以为我背着你吃什么山珍海味?”杜士仪敲了敲小家伙的脑袋瓜子,等人又把一盅参鸡汤又送了上来,他故意揭开盖子给杜广元瞧了瞧,这才笑眯眯地说道,“看见没有,这是参鸡汤,如果你想吃,我让人也给你盛上一碗

  “不用了不用了”杜广元赶紧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继而就涎着脸道,“阿爷,你忙,我先去睡了”

  看到小家伙立时溜之大吉,杜士仪不禁莞尔。要说杜广元最不喜欢的东西,那一定是人参,没有之一三岁的时候因为好奇王容服用的参片,杜广元竟是偷了一片来吃,结果那刻骨铭心的记忆让小家伙直到现在也绝不碰人参,至于加了人参做的菜,哪怕再多的酱汁他也一定能够尝出来。然而,用这种办法打发走了儿子,坐在偌大的书斋中,喝着滚烫的鸡汤,他却有些神思不属。

  张兴又去崔家藏书楼中徜徉了,鲜于仲通则是代他去见韦拯,至于他自己……接下来的铨选一关至关紧要,能不能达成云州都督府降格,而王翰升任云州刺史,乃至于韦礼以及他的班底能否放到各种位子上,就看这真正一搏了只可惜他今天没能见到裴宁,否则很多事情就能立时三刻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腊月乃是吏部冬选的关键时刻,因为裴光庭依旧尚未病愈,李林甫身为吏部侍郎,自是奔忙不停。然而,如今吏部郎中换了一个韦陟,杜士仪塞进来一个裴宁,尽管两者更多的是主管流外铨,可他依旧觉得犹如芒刺在背。而让他更加又惊又怒的是,宫中捎信出来,竟是言辞隐晦地告诉他,因为之前考簿舞弊的事,天子颇疑选试不公。李隆基的这种疑心病并不是第一天,他本待坦然而对,可这一日傍晚,裴光庭却把他请到了家里。

  “陛下既是疑心今岁铨选也会有所不公,那就按照当年开元十三年有过的旧法,用十铨法,让陛下挑选各部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分司今年铨选。”

  裴光庭见李林甫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个都质疑我当初提出的循资格不能用人才,却也不想一想,哪有一个好办法能够让人人都满意既然有十个人,那就人人都会有各自的私心,到时候一下子都揭出来,把他们的真面目公诸于众让大家看看,什么公正,什么命运,什么廉洁,什么忠心,全都是幌子,他们真正想到的,还不是任人唯亲”

  李林甫没想到裴光庭竟然会用最瞧不起的宇文融这条法子,更没想到裴光庭在用十铨的情况下,竟然是有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尽管他也对最近的被动挨打很恼火,也想来上一次凌厉的反击,可他如今尚未攀至权力的巅峰,倘若真的依从裴光庭这主意,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那么回头他也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于是,他看着满面潮红的裴光庭,假作唯唯诺诺先答应了下来,待到这位病得不轻的宰相躺下渐渐睡去,他蹑手蹑脚从里屋出来,正好见其妻武氏向自己打眼色,他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东拐西绕,始终没有遇到一个闲杂人等,等最终踏入了一座幽静的小楼时,李林甫见武氏回转身来媚眼如丝,他不等其投怀送抱,就立刻笑吟吟上前搂住了她的腰肢。一对老情人温存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衣衫褪尽到了榻上一床大被同枕共眠,李林甫方才低声问道:“裴兄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想出了这样狠辣的招数?要知道,这一手成了,他未必就能够在政事堂一人独掌权柄,而要是不成,他别说宰相当不成,人望也会尽失”

  缠绵之际说这些大事,武氏自然有些不高兴,可是,李林甫毕竟比丈夫要年轻十几岁,那种驰骋之间的雄风是裴光庭怎么都没有的。她一面享受着那种一波一波袭来的快感,一面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我打探到,陛下对吏部的铨选有些疑虑,告诉他之后他就气了个半死。不过要我说,他一贯还算是敦厚君子,这次也不过是被人逼急了……”

  “话不是这么说,陛下从前用过多少宰相了,哪一位宰相不是对自己看中的人提携备至?陛下在乎的是,不能把无能之辈,以及德行败坏贪赃枉法之辈放在高位上,不能以权谋私谋得太过,至少你要谋私,得做出点政绩来。至于其他的时候,稍稍偏向自己人一些,陛下是不会在乎的”李林甫竭尽全力对武氏晓以利害,直到老情人扭动着身子表示不耐烦,他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我问你,裴兄这病是重还是轻,不会有什么……”

  “呸”武氏气恼地啐了李林甫一口,“我这宰相夫人还没当够呢总之你说的我知道了,我竭力劝一劝他,可外头大事他素来不听我的,效用如何你可别指望。你自己好歹是吏部侍郎,也不妨去想想办法,你在宫中不是也有路子吗?”

  宫中的路子?

  李林甫哂然一笑,本想讥嘲武氏的想法太天真,可陡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传闻,脸上顿时露出了无比微妙的表情。

  不论成与不成,试一试也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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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零七章 十铨之始,请托荐...



  尽管王毛仲当初贵幸时,自始至终便瞧不起高力士等宫中阉宦,但王毛仲固然在北门禁军中呼风唤雨,可一朝被逐,党羽尽去,就连其姻亲,同是唐隆功臣的葛福顺也一度远贬。而宫中宦官陡然得势的同时,高力士也没忘了做个顺手人情,时过境迁后,在天子面前不动声sè地提了葛福顺一嘴,因此不同于被贬后不久就遭缢杀的王毛仲,葛福顺在倒霉了两年之后便得到了起复,重新带兵,还不得不领受高力士这番人情。

  至于文官当中,无论是宇文融、张说、裴光庭还是李林甫,一个个高官得势的时候,明里暗里都和高力士有往来。其中,与苏并称为燕许大手笔的张说甚至亲自为高力士的养父高延福、生父冯君衡、生母麦氏三人书写了神道碑,称颂备至,其他高官也是或诗文,或馈赠不绝。再加上高力士每年都能从当今天子李隆基那儿得到众多赏赐,因此,他的宅邸之中珍玩无算,竟是富比王侯。

  正因为到了这个份上,等闲小钱他已经看不太上眼了。可是,杜士仪此次送的一笔厚礼,他却不能等闲视之——杜士仪送的不是钱,而是由名匠雕琢而成的十方端砚,每一方都是巧夺天工,只一看便能吸引得人目不转睛。这些年由于杜士仪通过千宝阁的推介,广东端溪石砚的价值可谓翻了几倍都不止,将那些陶砚澄泥砚全都打得不能翻身。士人既爱那造型,又爱磨墨时的上佳手感,故而文官士人无不都有收藏端砚的习惯,一方好砚动辄上万贯,甚至根本买不着。

  至于那另一箱子新制沉香墨,从价值上来说仿佛微不足道,可每季新墨无数人趋之若鹜,能够第一时间用上便是身份的标志,故而用来做人情是再好不过了。

  高力士的习惯是趋吉避凶,哪怕当初宇文融馈赠给他的各种礼物也很不少,但在宇文融遭贬的时候,高力士一直不出只言片语,其后时隔一年多,方才在收到杜士仪的重礼后在御前辗转陈词,轻轻巧巧换来了一张大赦诏。倘若杜士仪如今不受待见,那么就算有杜思温的人情在,就算其送了金山银山来,他也不会帮忙,可杜士仪分明前途正好,天子又信赖备至,这份大礼他收得心安理得。再加上杜士仪只是需要一个风声,他也就顺势任由宫中的人这么传了。

  吏部铨选多有不公。

  至于这种风声转了一个圈又传到天子李隆基耳中的时候,就变成了吏部今冬多事,为保选人不至于闹起来,就连吏部尚书裴相国也认为不若仿从前故事,以十名高官判吏部铨选。尽管当年宇文融的这条建议被他采纳的时候,还有人言辞激烈地劝谏过,可这一次既然说是外间都有这样的呼声,李隆基本来就心有所想,便从善如流地点了头。当高力士把如此讯息传到了政事堂时,裴光庭不在,一个人主宰政事堂志得意满的萧嵩顿时哈哈大笑。

  “陛下英明”

  裴光庭既是生病不能参与,天子的意思是让萧嵩提名十人共参铨选,萧嵩也乐得做人情。十一月才刚刚回朝转任户部尚书的杜暹,户部侍郎裴耀卿,礼部尚书信安王李炜,尚书左丞韦虚心,尚书右丞韩休,工部尚书李量,刑部侍郎严挺之,近rì刚刚从秘书少监迁工部侍郎的张九龄,自己之外的这八个人选他轻轻巧巧就选定了。将这名单誊录在了纸上,他便笑眯眯地把杜士仪叫到了政事堂,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话。

  “此八位朝中耆老之外,君礼可愿意担责否?”

  尽管这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事,但之前考簿舞弊杜士仪已经风头出够了,在天子再次复行十铨之际,他固然很想站在这风口浪尖上,也不得不谦逊一下。他欠了欠身后,便低声说道:“裴相国兼任吏部尚书,因有病在身而不能插手铨选,然则这样大的事,把吏部侍郎排除在外,恐怕不妥当,会有人非议相国因人废事。”

  “你是说李十郎?”萧嵩这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竟是把李林甫忘了,轻轻一拍额头后便摇了摇头道,“我这记xìng还真的是不成了。不过,君礼,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铨选之事不知道关乎多少官吏的前途和将来,你就真的不动心?

  “我资历人望尽皆不如相国和各位前辈,怎敢与之并列?”说到这里,杜士仪再次深深施礼道,“相国一向公正明允,我只求相国能够考虑我昨rì之奏,降云州都督府为刺史署。”

  这道奏疏萧嵩当然看过,对于杜士仪的提请,曾经节度一方的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有见地的。至于杜士仪冠冕堂皇地提出为保政令延续,请授王翰为云州刺史,他即便知道这是杜士仪胳膊肘往里拐给自己人争福利,可他当初到河西时,就靠着裴宽和牛仙客这一对左膀右臂反败为胜,扭亏为盈,还不是对他们重用备至?然而,他深喜裴宽转任御史中丞,自己有了杜士仪这个帮手,竟是一时扭转局势,让裴光庭一连吃了两个哑巴亏,在细细一沉吟之后,他便打定了主意。

  “王子羽等人的升转调任,我自会一力主张不过,君礼你虽年轻,却办事妥当公允,此次的事情就不要推辞了。这样,工部尚书李公最近身体不好,而且他当初在太原尹任上,对你印象也不错,吏部铨选事务繁杂,他未必支撑得住,你便顶上李公那一份,多多出力”

  杜士仪本是以退为进,若萧嵩真的从善如流,将他摒弃在十铨之外,他就只能在别的地方动脑筋了,但萧嵩主动去掉了一个垂垂老矣的李量,他在推辞再三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倘若可以,他恨不得把李林甫排除在此次十铨之外,可那样的话李林甫就可以在人前做出委委屈屈小媳妇的样子,再凭着李林甫这么多年来jīng于而兢兢业业的表象,足以⊥所有人都同情这个倒霉的吏部侍郎。

  所以,他顺水推舟地让李林甫搭上末班车,向萧嵩敲定了王翰等人的事,顺便把最后一个名额纳入囊中。

  毕竟,他举贤不避亲地在昨rì的奏疏上就已经明言了王翰与郭荃的功劳,而两人一个是张说的旧rì爱将,一个是宇文融的昔rì心腹,在外功劳不小,倘若转任必定要回朝高升,想来大多数人都会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让他们在云州再呆上一任四年。

  不等十铨的名单公布,他就径直去拜见了尚书右丞韩休。尽管他只是当年在右补阙任上给韩休打过一阵子的下手,说不上有多少交情,然而他如今乃是中书舍人知制诰,与曾经任此职多年的韩休也算是前辈后辈的关系。他在光明正大地拜访之后,也没有用什么谈诗论文之类的借口来打开话题,直截了当地把话题拉到了御史台。御史台的御史身为法吏,却多行不法,如杨万顷等人的德行更是为不少文官所鄙薄,韩休亦然。

  “彼等区区法吏,却竟然不依律法,只知道一己之私,实在是可恨得很裴中丞就任,本来颇允时望,可我听说他不rì便要转调兵部侍郎,这实在让人扼腕。崔大夫虽是文采斐然,可坐镇御史台却难以服众,若能得一强力之辈坐镇御史台,想也不会出现这么多乖张之事”

  “韩右丞所言极是。”杜士仪眼见得韩休说着便动了怒,他便将袖中一卷纸送到了韩休面前,“此为我当年省试进士及第的一个同年履历,还请韩右丞过目。”

  “嗯?”韩休有些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继而就皱起了眉头,“君礼是到我这来当说客?此次十铨你亦是其中之一,萧相国又对你信赖备至,裴中丞也是你的僚友,何至于找我?”

  “虽说是举贤不避亲,可韦十四和我既是同年僚友,旁人难免要说闲话。再者,萧相国为人,往往顺承左右举荐,未必会深究其人。裴中丞本就对韦十四颇为嘉赏,虽则不rì即将转任,但已经上书力荐,然则裴中丞在御史台资历不深,而韩右丞峭直人尽皆知,韩右丞量才而用的人,谁都会觉得名副其实。倘若韩右丞觉得这卷纸上所录功过有弄虚作假,或是其人品行才于不入法眼,那韩右丞大可当成我今rì没来过。”

  这样不动声sè的奉承,即便韩休是出了名不好相与的人,不禁亦是微微欣然。他想了想便点点头道:“也罢,我会仔细看看这韦十四为官蜀中的经历。若是他真的才于德行尽皆无可挑剔,我自当力荐其入御史台”

  将那些和自己有着深切关联的人分别请托了萧嵩和韩休,杜士仪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王翰郭荃也好,韦礼也罢,他所希望他们得到的,都是不参与铨选注拟的官缺,自然只能请托别人,至于剩下的……

  既是平生第一次有机会参与铨选,他的脑海中不知不觉就闪过了当年宇文融托付给自己的那一份长长名单。在代州数年,除却用了一个孙万明为岚谷县令之外,余者都不在他的下辖,他只能暂且忍耐。而这一次铨选的机会,他就可以把jīng力放在这些看似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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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零九章 夤夜废太子



  深更半夜走在兴庆宫中,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在这种时候,大多数宫宇的灯都是熄灭的,而这大冷天里呼啸而过的寒风不但一阵阵往人的衣领袖子里钻,还用那恐怖的声音对人发出一次又一次的恐吓。若非引路的宦者手中提着的不是寻常的灯,而是避风的琉璃灯,只怕杜士仪早就在这凛冽寒风的夜晚失去了唯一的指路标的。

  尽管他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脚下的鹿皮靴子还是絮了丝绵的,可从半梦半醒之中被人强拖起来,又迷迷糊糊在这宫中一通乱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东西南北的方向,心中除却疑惑之外,还有难以避免的紧张。要知道,但凡天子夤夜召见拟定诏旨的事,都不会是什么小事。而在如今这时节,李隆基又想于什么?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前头也有蒙蒙灯光。等到走近前去,他方才发现,面前是一座看上去和洛阳宫主体建筑大相径庭的简朴宫院。宫院门前守着的是两个提灯宦者。在这严寒冬夜中,两人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原以为他们是在此相迎的,可是,当他跟着前头引路的宦者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方才发现,他们只是纯粹的守门人而已,只不知道那僵硬的姿态是因为冷得僵了,还是因为长久以来便担任如此职责的缘故。倘若不是那眼睛还会动,简直就和雕塑无异。

  “杜中书,陛下就在其中,请您进去。”

  深夜见召,自有凭信,杜士仪倒不担心会出现什么林冲被蒙蔽闯入白虎堂的勾当,即便如此,在踏进正殿的时候,因为屋子里那昏黄的灯光,再借助着外头的琉璃灯,他终于看清楚了头顶的牌匾——山斋院。顾名思义,这里恐怕是天子斋戒的地方。尽管仍然对今夜被召见的原因不明就里,但当他走到门前时,还是没有迟疑地提高声音通报了一声。

  “陛下,臣中书舍人杜士仪奉诏来见。”

  “进来”

  只从这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杜士仪就听出了李隆基蕴含的怒气,等到进了屋子,他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登基二十余年,现如今已经年近五旬的李隆基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英气勃勃壮健魁梧了。他的两鬓已经不可避免地渐渐生出了白发,额头上一条条横纹更是无论白天黑夜全都清晰可见,这会儿,除却那些横纹之外,显而易见的川字纹格外醒目,再加上其冷冽的语气,足以⊥人心生寒意。

  “你总算是来了”李隆基淡淡地摆手阻止了杜士仪行礼拜见,直截了当地说,“朕此刻召你来,为的只有一件事。你,立时三刻,给朕草拟废太子诏

  此话一出,尽管杜士仪设想过众多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在他看来是最低微的,故而他不禁大吃一惊。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发现这屋子里并不是只有李隆基和他君臣二人。就在角落那儿的柱子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跪在那儿,即便只是背影,但如果他没猜错,恐怕那就是当今储君皇太子李鸿了

  “陛下夤夜召见,竟是为了废太子?”杜士仪不得不开口确认,见李隆基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就算再暗自埋怨自己实在是运气不好,可今夜既然撞见了这种事,就已经容不得他脱身了。故而他没有被李隆基那冷淡的态度吓倒,深深长揖道,“臣敢问陛下,太子册立多年,缘何今日却言废黜?”

  “你问他”

  这**的三个字并没有吓倒杜士仪,他真的转身往皇太子李鸿走去,还有数步远处停下步子,同样一揖问道:“太子殿下,今日事出非常,还请明言缘由。”

  如果换成从前,不管是什么时候,能够这样名正言顺地和杜士仪搭话,李鸿都会求之不得。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之前那一通雷霆当头砸下的时候,他就已经几乎丧失了最后一丝勇气,甚至连心中对父亲的满腔恨意,也仿佛在山斋院这种宫中最凄冷幽深的地方给压制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至少想暗示杜士仪什么,可最终他的喉咙却仿佛被完全堵塞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孽子说不出来?说不出来朕替他说”

  李隆基陡然之间疾步过来,用不含任何温度的目光扫了李鸿一眼,随即疾言厉色地说道:“他的生母出自微贱,朕却因为其是藩邸旧人,情分深重,即位之后便册为三妃之一的丽妃,更越过长幼册封他这个次子为皇太子,延请名师教导,聘名门淑媛为太子妃,可是他呢?不知道忠孝之道,反而居心叵测,暗中图谋交接大臣为援如此逆子,岂能够再以储君视之”

  时至今日,被李隆基直接把母亲那微贱的身份拿出来说事,李鸿倘若不是耷拉着脑袋,他确信自己脸上那熊熊怒火一定会更加激怒父亲。然而,他能够做的只是狠狠捏紧了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否则就再没有任何机会。可是,当听到李隆基直斥他交接大臣的时候,意识到此事关联的就是刚刚才被召来的中书舍人杜士仪,他登时面色苍白。

  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丽妃的身世,杜士仪自然耳熟能详。就和汉武帝那位皇后卫子夫一样,赵丽妃出身歌姬,当时还是临淄郡王的李隆基在潞州官驿对其一见钟情,当即纳了回来,即位之后便册为丽妃,而后更是将其所出之子,当时名为李嗣谦的李鸿册为太子。倘若这段恩爱能够多延续一些年,倘若赵家也能够出两个卫青霍去病似的人物,那么兴许也会留下一段汉武帝和卫家那样的传说,可问题是赵丽妃的得宠只维持了短短数年,就在武惠妃的强势崛起之下完全黯淡无光了

  而听到交接大臣四个字,即便天子就在自己面前,可他依旧泰然自若。自从发生那件事开始,他就一直做好了此事曝光的准备,因此这会儿冷静得连自己的心里都有些忍不住的惊讶。当着天子的面,他甚至挑了挑眉,用不可思议的语调反问道:“交接大臣?”

  因李鸿侧近告密,李隆基原本心中满溢怒气,因而刚刚见李鸿不吭声,方才直接历数其罪,然而,此刻见杜士仪闻听这番话,不惊反疑,他不禁有了一丝动摇。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见杜士仪痛心疾首地对李鸿喝道:“太子殿下,陛下对殿下素来期许备至,殿下缘何这般糊涂须知父子君臣,若非殿下失臣道,失孝道,陛下今日怎会这般雷霆大怒”

  不管是不是这位储君于的,只要其千万别昏头承认了,只要不承认,那今夜的事情就不是不能翻转的

  李鸿被杜士仪这当头棒喝一敲,登时如梦初醒。杜士仪如此说,无非是表明接下来会一口咬定之前那张字条只是子虚乌有,而他刚刚被父亲招来劈头盖脸痛斥的时候又是惊呼惶恐,又是心灰意冷,根本没有回答过一个字,这么说来,接下来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李隆基见李鸿陡然之间伏跪在地,竟是失声痛哭,他终于不耐烦了。他的目光倏然转厉,盯着杜士仪便沉声问道:“杜君礼,事到如今,你还要替这个孽子隐瞒不成?他送字条交接的大臣,难道不是你?”

  “是我?”杜士仪立刻瞪大了眼睛,仿佛因为太过震惊而忘记了谦称,“陛下怎会有此说?我由代州回洛阳,只在前几日的马球赛上见过太子殿下唯一一次,而且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而就算臣之前在京任职那短短数年期间,也只是因丽正书院一位直学士病了,而跟随贺学士给太子殿下上过唯一一次课,除此之外就唯有朝会见过。太子殿下若要交接大臣,固然人人都有可能,但若说是我,那就不是恐怕,而是太子确实受屈了”

  李隆基也是今夜听到人告密之后雷霆大怒,此刻杜士仪如此一说,他不禁眯起了眼睛。然而,他却并未因此尽信,而是冷冷地反问道:“你是说此事子虚乌有?可太子身边的人说得清清楚楚,就在你初到中书省任中书舍人的第一天,他曾经将字条附于颁赐的冰酪之中送到中书省,亲自放在了你面前。”

  “这就更加滑稽了。太子殿下自从册封储君之后,已经有十六年,这十六年中大儒名士朝夕教导,更有陛下耳提面命,无论如何做事情也是有章法有分寸的。要交接大臣,首选自是宰执清要,尤其是教授多年的师长,选择了臣就已经很奇怪了,更何况还是在臣上任第一天这种莫名的时刻传字条出来?太子殿下莫非不知道,无论是中书省任何一个人,拿到此等东西,第一反应都是呈送陛下御览?还是说,臣在陛下眼中,就是那等不谨慎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不慌不忙地屈膝跪了下来,用平静到几乎没有任何声线变化的语调说道:“陛下若是因为其他缘由要废太子,臣虽会力谏,然则职责在身,不得不奉诏拟诏。然则倘若因为这样荒谬的告密之说,臣不得不说一句实话,此有伤陛下识人之明臣言尽于此,请陛下明鉴。”

  觉察到李隆基一下子沉默了,尽管李鸿被杜士仪这一次次的陈词中那种责备说得心中惭愧难当,但他还是鼓起勇气,一边悲泣一边说道:“阿爷之前责问我,我不敢辩解,可是,我真的从来不曾交接大臣。讲读的学士们往日都是结伴而来,从未有单独讲课的例子,至于与我往来频繁的,也就是五弟和八弟,还有我的内兄,其余人等几乎就没有出入过我所居宫院是我因为阿娘的去世,这些年性子急躁易怒,时常责难身边人,可我真的从来不敢有那样的悖逆心思”

  杜士仪一口咬定没有这样的事,而李鸿更是带着哭腔说自己被冤了,李隆基不禁有些动摇。他对于皇子也好,臣下也好,有的时候固然会慷慨优厚到让人不可思议,但冷酷的时候也会毫不留情。此时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沉声喝道:“力士,把那个告密者押来”

  一直没看到高力士,此刻听到这声音,杜士仪便知道这位天子最信赖的大宦官正隐身在自己瞧不见的地方。听到高力士答应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声,他的脸色和心情一样,异常沉静。以至于李隆基在盯着他看了许久之后,最终沉声说道:“杜卿先平身。”

  尽管这并不是说天子就此释疑,但毕竟是一个好兆头,杜士仪当即从容站起身来。至于一旁的李鸿依旧把脸埋在地上的双手之间,心里虽则仍然惶惑,可却终于摆脱了那种脑子空白到想不出任何对策的状态。想起太子妃薛氏曾经对自己的委婉规劝和责备,他第一次后悔当时因孟浪而闯下的这场大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方才传来了高力士毕恭毕敬的声音:“陛下,人带来了。”

  大门打开,一个人跌跌撞撞进了门来,却是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宦官。他环目四顾,看清楚这屋子里的人之后,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

  可这一声之后,他还来不及抢着说什么,杜士仪便突然出口截断道:“陛下,既是此人告密,臣可否当场鞫问?”

  自己就在当场,而这屋子内外全都是宦官之中最富勇力者守护,李隆基根本没有怀疑杜士仪会有其他花招,当即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准。”

  当初在接到那张字条的时候,杜士仪猜过两个可能性,其一,这确实是太子李鸿的主意,其二,这是别人栽赃陷害。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愿意将其闹大,故而才会立时毁弃。至于证据,只有人证没有物证,更何况他和李鸿是货真价实的没有往来,大不了李隆基直接把他贬了,否则他至少能涉险过关至于眼下这样君前质辩的机会,他就更加不会发怵了。

  果然,那宦官没想到面对的是这样的局面,眼见得杜士仪回转身来不慌不忙地看着他,他立刻就有些发慌了。几乎是本能的,他重重磕了两个头,旋即几乎带着哭腔嚷嚷道:“陛下,奴婢所言都是实情,当初就是郎君支使奴婢,将字条压在颁赐中书省诸位的冰酪碗底下,送给了杜中书”

  这一次,杜士仪好整以暇地等到此人说完了,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首先,既然是我刚刚到中书省上任时候的事了,又是在盛夏,距离现在应该有半年了,在这六个月一百八十天里,你缘何始终一言不发,现在方才突然向陛下陈情禀告?你虽侍奉太子殿下,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是陛下的臣子,本就应该事无巨细向陛下禀报,更何况这样的反常举动,你却一直拖到现在?”

  此话一出,李鸿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抽动了一下,倘若不是时间地点情形全都不对,他恨不得鼓掌为杜士仪喝一声彩。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父亲那熟悉的声音:“杜卿所问倒是提醒了朕,夏日之事,拖到现在方才陈情,尔居心何在?”

  “陛下,奴婢只是……”

  “其次。”这一次,杜士仪没有让那宦官再说下去,而是不慌不忙地问道,“第二,我这个人记性一向好得很,如果我没记错,当日颁赐冰酪的时候,来送东西给我的是一个面上有些麻点的宦官,年纪应该在五十许,并不是你。

  “那是……那是……”那宦官哪曾想杜士仪能够记得数月前见过的人,一时面色慌乱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候,李隆基替他解了围。

  “杜卿记性如此之好?”

  天子的疑虑杜士仪早有准备,当即转身长揖道:“陛下颁赐,乃是殊恩,因此从当年臣在左拾遗任上,陛下每逢年节颁赏时所用的宦官,臣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用不着掰手指,杜士仪如数家珍地将那一次次颁赐时的宦官特征一一道来——当然,他的记性不可能有这么变态,可既然出了前次纸条的事,他为了应对可能有的诘难,做好了所有该有的准备。十几次颁赏者的细节说完之后,他转过身来再看那宦官时,就只见其人已经面如土色。

  而李鸿已是如释重负,他一面庆幸听了太子妃薛氏的嘱咐,在此之前,就把与此事有涉的人小心翼翼一个个都除了,一面暗哂这个出面告密的家伙应该只是听到过一星半点风声,并不是真正的涉事者,告密的时候坚称自己是实行者,不过为了取信于天子而已——毕竟,他也怕事情败露,武惠妃就此发难,他的太子之位恐怕会更早地不保了

  “奴婢……奴婢是转托了他人……”

  “够了”李隆基终于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固然常常转过废太子这个想法,可他不希望被人牵着鼻子走,更恼火还莫名其妙被人牵扯进一个正当任用的大臣。因此,在恼火地叱喝了一声之后,他便又高声叫道,“来人”

  应声进来的高力士见地上跪着的那个宦官颤抖得犹如筛糠似的,他当即大步走上前去,到其背后时突然对着其后脑勺就是重重一下,眼看其颓然仆倒在地,他才恭敬地躬身道:“大家有何吩咐?”

  “将此贱奴杖毙”用冷冽的语调如此吩咐了一句之后,见高力士亲自动手把人拖出了屋子,他方才看了一眼面前的杜士仪,心里踌躇了起来。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今日之事,乃是小人作祟挑拨离间,臣愿密之,绝不对人言。”

  杜士仪既是给此事定了性,李鸿立刻福至心灵地叩头说道:“阿爷,我知错了。日后绝不在宫奴头上宣泄怒气,一定勤学苦读,再不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

  李鸿既然把此事归咎于小人因见罪而生怨,李隆基就知道接下来省事多了。之前杜士仪没来时,他该发的火已经都发完了,这会儿便没好气地说道:“回去闭门读书自省一月,好好反省今日的疏失若非朕看在去世丽妃的份上,否则决不再饶你”

  去世的丽妃?直到母亲在病榻上去世的那一刻,恐怕也在惦记着你,可你何曾想起去看过她?

  李鸿心中已是恨意高炽,可少不得恭恭敬敬应了下来。等到扶着膝盖站起身的时候,因为跪的时间太长,他的两条腿已经完全酸软了。可是,他仍然用最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一步一步挪到了门外。等到重新呼吸到那清冷空气的时候,他才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声。

  杜中书,之前是我莽撞险些害了你,今次的人情,我这辈子一定会还上的

  而太子李鸿既然离去,杜士仪自然就更加轻松了几分。果然,接下来李隆基绝口不再提最初盛怒之际竟是要废太子的事,而是吩咐了另一件事。其一是让杜士仪亲自为金仙公主拟定神道碑,至于书写者,则是玉真公主早已包揽了过去,至于其二,则是即将开始的十铨之事。尽管这一次李隆基不准备像开元十三年那样全都自己亲自决定,也没那个精力,可他仍然关心备至,最终便问到了李林甫。

  “杜卿觉得,李十郎为吏部侍郎期间,可公允否?”

  公允?哪个吏部侍郎不曾任用私人,真要说公允,只看每年的铨选是否能把一些真正有才能的人放在合适的位子上,仅此而已。

  “陛下,李十郎无论是当初在国子监司业任上,还是后来的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吏部侍郎,无不兢兢业业,精于得当。吏部前次之失,乃是胥吏之弊,李十郎上任之前便是如此,与他并无多少于系。”

  听了杜士仪的这一番评价,李隆基笑着点了点头:“不错,他是裴卿信赖之人,而你是萧卿重用之人,听说你和他昔日与宇文融都交好,如今分道扬镳,你能为他说一句公道话,确实不易。好了,今日既然朕特意召了你来,你就在此给朕熬夜一晚,今晚就把八娘的神道碑仔仔细细拟出来,省得来日出宫被人诘问毕竟,她说起来也算你半个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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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章 一夜惊风雨,却是...


  神道碑文不比寻常只需一二百字的诰旨,若是平常时候,那些因文采而著称的名士大多都不是无偿接下别人的神道碑文,而是会收纳数量多少不一的润笔。如张说这样身在高位而又执文坛牛耳的,若非至亲好友求上门来,等闲人千金尚且难求一碑。故而有时候,这样的交易除却是丧家为脸上贴金的一种手段,也同样是行贿的一种手段。只不过,为了确保自己的令名不至于被人诟病,那一篇神道碑文倒还是要尽心竭力粉饰的。

  至于一晚上写一篇神道碑文,这简直是强人所难。就算是快手,一晚上打个草稿都还来不及,更何况写完?

  然而,杜士仪知道李隆基终究心中有些芥蒂,能够用这件事把今晚上这一桩几乎是翻天的变故遮掩过去,他也没什么心理不平衡。即便没有李隆基钦点,金仙公主的神道碑,他原本也是打算亲自cāo刀的。因此,喝了一口浓浓的茶叶,他提笔饱蘸了之前亲自磨好的半砚台墨,继而举重若轻地在纸上写下了第一笔。

  “朝散大夫守中书舍人,集贤殿学士,蓝田县开国子臣杜士仪奉敕撰……

  一夜北风中,屋子里的灯自始至终一直亮着。而在外头的夜sè之中,却有一个个人被堵住了嘴送出了这个地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后头寝殿内,李隆基少有地一人独眠,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进来,却在距离榻前六七步远处停了下来,他方才轻声唤道:“力士?”

  多年君臣,李隆基和高力士在某种程度来说,早已经同调。听到这一声唤,高力士便立刻低声答道:“大家,是奴婢。外头北风呼啸,奴婢恐怕陛下会睡不好,所以特地来瞧一瞧。”

  “你算得倒准,朕确实睡不着,仿佛一合上眼,就能看到丽妃当年翩翩起舞的样子。”李隆基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想起过当初青chūn年少时的赵丽妃了,可今晚这一想起来,他就不禁心烦意乱。此刻,他没有看仍然维持着行礼姿态的高力士,淡淡地问道,“朕问你,你觉得太子今次可冤枉?”

  “大家若不是认为郎君为人所诬,又怎会只是薄责了事?”

  高力士很明白李隆基心中所思所想。尽管太子李鸿的储位岌岌可危是事实,但他素来的宗旨就是不偏不倚。即便养父高延福出自武氏,故而武氏中人都认为他应该是自己人,可他的定位始终明确得很,自己忠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今天子。故而,他在说出这么一句中肯的话之后,继而又恭恭敬敬地说道:“郎君这些年来成婚生子,不再是孑然一身,有时候xìng子难免急躁,而宫中人往往踩低逢高,想来一时因挞责而心生怨怒,以至于构陷郎君也是有的。

  “你不用帮他说话,朕当年偏宠于他,如今子女众多,他身为太子薄德寡能,朕对他多有不满也是事实”李隆基轻哼了一声,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倒是杜君礼所言,朕也有些狐疑,缘何不是别人,而是他?想想他回京之后,其他的事情兴谢是按部就班,但此前大考之际,他一手揭出了考功舞弊的案子,因而那些胥吏痛恨于他,因此和宫奴勾连,以至于打算陷他于死地,这是最可能的”

  “圣人英明”高力士知道不管李隆基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有意这么说,这都是为此事彻底定了xìng,他自不会多事。等到他巧妙地渐渐拐开了话题,说到了宁王山池院,又说到了薛王此次儿子和孙子同一天出世,渐渐的,他就觉察到了李隆基的倦意,声音自是越压越低,直到听见榻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他这才蹑手蹑脚地缓步后退,悄悄出了门外。

  无论是兄弟姊妹也好,妻妾也好,儿女也好,当今天子心目中最重要的,永远都是自己。故而,他独宠武惠妃,却在试探xìng地向大臣提过一次册后就闭口不谈,甚至于太子也时至今rì尚未更易。原因只有一个,李隆基亲身经历过那个武氏主宰天下的年代,对于后宫于政本来就jǐng惕得很,更何况武惠妃就是出自武氏只不过,天子这样暧昧不清的态度,太子李鸿固然心怀怨言,武惠妃又何尝不是心急如焚?

  一夜的呼啸寒风过后,次rì一大清早,熬了整整一夜的杜士仪特意用冰冷的井水洗过脸,又用过汤饼和小菜,除却眼睛里头有些血丝,jīng神却还尚好。而高力士站在书案前亲自过目了那一篇约摸七八百字的神道碑文,只觉得字字珠玑,清逸之气以及哀婉之意拂面而来,不禁击节赞叹道:“果然绝妙好文大家若是看了,必然会为杜中书这生花妙笔浮一大白,金仙长公主若泉下有知,一定亦会满意的。”

  “也是因为此前我便仔仔细细琢磨过,倘若这篇神道碑文有幸由我草拟,应该写些什么,如今总算是幸不辱命”

  “那是自然。”高力士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旋即就说道,“时候不早,杜中书也该去预备参加朝会了。对了,今rì是吏部铨试之rì,预祝杜中书马到成功。”

  “我只是一后辈,不过是跟着诸位前辈好好学一学而已。”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人却打起了jīng神。他很清楚,昨晚上打的是不期而至的遭遇战,而今天开始的这一仗,方才是他蓄意通过大考,从考簿舞弊撕开了一条口子,进而从吏部尚书侍郎手中夺下铨选大权后的最好机会,也是唯一一次机会下一次,若想通过铨选再做什么,那恐怕不太可能了

  昨夜杜士仪轮值宫中后被召入山斋院,这种事情在朝会上几乎无人知晓。但凡知情人士,高力士奉李隆基之命,亲自带头几乎都给处置于净了,至于中书省那些当值的吏员,都以为杜士仪是被李隆基召入宫写金仙公主神道碑文,故而这个理由倒是广为流传,就连萧嵩在朝会上奉旨宣布主持十铨的官员名单,退朝之后也忍不住问了一句。唯有身为始作俑者的李林甫,看着气定神闲和同僚说话的杜士仪,心底满是不可思议的诧异。

  要知道,就算出首告密的那家伙并不是真正的当事者,可太子勾连大臣这样要命的事,竟然也能够被杜士仪翻转过来?幸好,他这一次是通过人旁敲侧击,否则若是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就糟糕了

  尽管裴光庭的循资格铨选法遭到各方纷至沓来的批评,但从可行xìng来说,却拥有不可抹杀的优势,那就是能够大大降低一年一度在冬天里云集京城的选人。只有那些年限资格尽皆到了的选人,方才能够在冬选上头获得铨注官职,其他的就算再有贤能,等闲也不可能脱颖而出——毕竟,一年到头大唐上百个州,一千多个县,再加上京官,每年六品以下的空缺少说也有七八百,主持铨选的吏部主官哪有jīng力细细地审查这数千选人?

  这一次主持今年铨选的,不再是往年的吏部侍郎,而是整整十位大唐有数的高官,效率看似要高一倍不止,但实则却不然。除却吏部侍郎李林甫,其余人多半都没有在吏部为官的经验,而七年前的十铨时,即便是萧嵩都尚未有那个资格,更不要说别人。所以,李林甫不得不答应在铨试之后,为这些抢自己饭碗的同僚仔仔细细上一堂培训丨课。

  在铨选之前,其实吏部南曹早已在一个月前就开始针对选人递交的解状、告身以及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文书进行磨勘。在这一个月中,南曹是锁曹磨勘,不但不上朝,而且所有官吏不得回家,可以说这一个月就是吏部南曹最辛苦的一个月,要把几千份选人的材料全部过手核查,检验是否有冒名、舞弊、涂改等等各种作弊行为,同时将不符合资格的人筛选出去,然后把留选和驳落的选人长名榜张贴出去公诸于众,申报中书门下、吏部铨曹、御史台和政事堂。

  经历这样繁重的工作之后,判南曹的那位吏部员外郎瘦上十斤都不奇怪。故而吏部铨曹人人都想当,但南曹谁也不想管,就是因为一个权重,一个繁杂。尽管如此,南曹却有唯一一个连吏部尚书和两位侍郎都难以夺去的职责。那就是每年空缺出来的官职,都是由南曹员外郎分派成三组,以供吏部尚书和侍郎在选人中进行铨注。倘若判南曹的员外郎不是自己人,那么身为尚书或是侍郎,兴许分到手上的全都是一堆偏远地区的官,要想照顾自己人是想都别想

  而南曹磨勘之后,是铨曹的复核,这一工作也早已在三天之前全部完成。故而这一rì的重头戏,是铨试。

  吏部铨选,亦是身言书判四条。其中身和言,全都是泛泛而谈,大多数人都能通过,书法也就是字的好坏,也没有太过统一的标准,只要不是一手狗爬式,不难过关。然而最难的试判却是比进士及第后的吏部关试更加困难。每年铨试出的两道判,常常能够让不少自忖满腹经纶的选人抓狂郁闷到死。所以,裴光庭的循资格一出,每年符合资格前来集选的选人没这么多,试判也就没那么难。

  这会儿,当杜士仪跟着今rì还要一并充当试官的其他高官来到试判的尚书省都堂之际,在门口就听到有人在那称颂裴光庭的声音。可在一片称颂声中,也有人不屑地讥讽了一句。

  “开元十五年那会儿,铨试是糊名试判,因而不能舞弊,才学不足的只能怏怏而归。如今却因为循资格,贤与不肖皆能注官,诸位还称颂这是美政?简直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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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四章 死不放手



  比起后世只以进士一科论英雄,在大唐建国最初这百年来,科举原本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进士明经之外,尚有遴选法吏的明法科,遴选jīng擅算法数字的明算科,还有史科、秀才科、三传科、术数科……看似五花八门,可这么多年下来,进士明经成为了大多数士人出身的最佳途径,其余科目早已为之式微了。就连当年屡屡造就众多出名法吏的明法科,现如今也是应者寥寥,而且就算得了出身,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真正成为法吏。

  所以,第一轮的三天注拟之中,杜士仪第一次接触到了宇文融列出名单上的那四个人,就发现四人除却一人明经之外,其他三人分属三传、明法和史科,但所学又不止本身科目,而且,这不得志的四个人身上还有相同的一点。

  除却还曾经被宇文融重用过的赵康年之外,其余三人全都没碰到过好上司,长年在低品佐官上兢兢业业,到头来得到的考评大多都是中中,进阶无门,求员阙又没有那个门路,倘若不是宇文融奉旨检括天下田户的时候,发现了他们身上那一丁点的闪光点,甚至特意注明了出来,这种只有一技之长,根本不显眼的人才,是不会有出头机会的。

  没看宇文融自己也顾不上任用他们?员阙有限,更重要的是,上位者的jīng力也有限,关注度也有限,不放在身边却放在下面,这怎么可能

  第一rì注拟完毕,众人也就各归各的官署,毕竟,每个人都不只要管吏部这一摊子,白天耽误的事情,晚上还要用自己的时间来补齐,比如杜士仪和张九龄就不得不熬夜把手头的制书都赶完,这才能够安安稳稳睡个觉。而次rì一大清早,注拟的榜文贴到了吏部南院之际,前来看榜的选人们即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果,可对比榜文看别人所派何官,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其中,最最紧俏引人瞩目的,自是少之又少的一二十个京官员阙花落谁家。即便都是尚书省各部主事,中书门下最低品的官员,乃至于寺监的微末小官,可终究是人们关注的重点,此外就是赤县和京县的县令以及佐官。尽管有些得了官职的幸运儿名字陌生得很,可是在交头接耳的议论打听过后,这个幸运儿的一应官职履历几乎都能被人完完全全打听出来。不止是这些看榜的选人,三省六部诸寺监,不知道多少在职官员也在打听铨选的结果。

  而到了第三rì,退官陈情就犹如雪片一般飞入了尚书省吏部。其中,大多数都是注拟的官职位于西南邻近吐蕃和六诏之地,以及岭南道,或是江南西道偏远处的。当然,也有少数注拟官职不算偏远,可仍旧不死心想要碰碰运气,看看能否获得更好员阙的选人。当然,得了好缺的选人是绝对不会提出退官陈情的,因此退官后的第二次注拟,大多数的情况只是在很坏以及更坏的情况下进行二选一的抉择,故而到了第三次注拟时,杜士仪甚至在自己的直房里睡了个大懒觉。

  原因很简单,尽管他分到的岭南道员阙是最多的,但他的记xìng绝佳,哪怕是一等一的恶地,他也总能罗列出一些优点和特别的风土人情,再加上远比那些大佬们温和有礼的态度,大多数选人都是老油条,知道即便退官,也抵不过好员阙相对于众多选人的僧多粥少,故而第一次注拟后的退官陈情,他就比其他九个人少,而第二次注拟之后更是只有一人退官。而不上朝的优惠是在这九天之内可以一直享受的,所以不但这一天,接下来两rì之内他都不用去朝会上吹西北风,心情自是畅快得很。

  捱到了九rì期满开铨,也就是开选门,终于能够回家了,杜士仪自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在此之后,注拟的簿册还有送尚书左右丞审查的送省,然后送门下省由门下侍郎和侍中审查的过官,但此次尚书左右丞全都在十铨之列,而门下省侍中裴光庭正好因病不能理事,一贯掌握过官之事的裴光庭心腹门下主事阎麟之,纵使有心在过官之事上再动什么脑筋,可没有一贯看顾他的顶头大上司在,也不敢再如同平rì那般一手遮天。所以这两道程序他几乎就不用担心了。

  因此,时隔九天,在傍晚之际再次踏出大明宫时,他眼见得外头各家都派了人等,顿时只能硬生生忍住想大大伸个懒腰的冲动,迈开四平八稳的脚步,在上来迎候的赤毕等人簇拥下上马离开。乘在马上,他还能听到四周围有人在那议论纷纷。

  “那就是中书舍人杜十九郎。”

  “实在是太年轻了,这才三十出头?”

  “听说今年才刚刚三十……”

  尽管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注目礼了,可是在拐上启夏门大街之后,杜士仪还是忍不住叫了赤毕上来问道:“怎么今rì宫门前人这么多?”

  “除了各家都如我们这般等人之外,因为明rì就是礼部贡院出榜rì。因为今年是第一次从考功员外郎改成礼部侍郎知贡举,所以大家都盼望着能有些不同。更何况,本来吏部侍郎是先头燕国公之子张均,可在省试之前就突然换成了大名鼎鼎的贺礼部。因为听说改由礼部侍郎知贡举是郎主提请的,不知道多少名士全都深德郎主。”

  同样是状元,礼部侍郎贺知章的年纪差不多已经可以当杜士仪的爷爷了,而在文坛上的名声也是如rì中天,与此平齐的还有此老喝酒的本事。尽管在历史上,贺知章从未有幸知贡举,但此次骤然获此殊荣,他却立时慨然表示定当公允,因此这一届可谓是众望所归。杜士仪倒并没有指望这一科代州解送的士子能够再辉煌一把,可却记得小师弟颜真卿此次是京兆府试第四,身为前十等第参加省试,又碰到贺知章知贡举,如果再落榜,那就是天意弄人了

  “你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取中人才那是贺礼部的功劳,我只不过提了一嘴而已。就算有些人感激我,吏部也有的是人恨我。”杜士仪随口答了一句,随即就问道,“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

  尽管是在路上,但左右都是自己jīng心挑选出来的人,赤毕策马又上前了一步,几乎只落后杜士仪一个马头,声音也压得无比低沉:“裴相国的病似乎很不好。”

  裴光庭的年纪比萧嵩还要年轻十岁,可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节,这一病就突然不好,杜士仪不禁有些难以置信。即便深信赤毕的忠诚和能力,他还是忍不住盯着其看了好一会儿,随即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怎至于如此?”

  “怎至于如此?”

  不但杜士仪听得裴光庭病势沉重将yù不起的时候,大惊失sè,就连裴家上下亦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裴光庭的妻子武氏身为武三思的女儿,曾经爵封郡主,享受过无数人趋奉的风光,可是也同样经历过父亲被杀,兄弟尽皆身死,姊妹被夫家休离的惶恐,倘若她嫁的不是裴光庭这等尊崇古风的士大夫,若不是裴行俭故去之后,裴家母子两人均受武后信赖,对武氏有些香火之情,兴许她早就没有今天了。尽管她和李林甫暗通款曲不是一两年了,可这会儿在榻前,她死死握着丈夫的手泪如雨下,哪里还有什么主张。

  “阿娘,大夫也说了,阿爷只要静养,自能够缓缓康复”裴光庭长子裴稹见母亲那梨花带雨的样子,忍不住劝解了一句,见武氏仍然抹眼泪不止,他只能目视老媪,暗示后者强将武氏搀扶了出去。等到了榻前,他见父亲在强撑着从洛阳迁到长安后就瘦成了一把骨头,他不禁低声说道,“阿爷这又是何苦?倘若如广平郡公那般,先在东都请延医就药,不经历这般颠簸,说不定这病就能够……”

  “愚蠢”裴光庭费力地骂了一声,见裴稹闭口不言,他便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萧嵩与我不和,不是一两天了。倘若我就此因病致仕,rì后宠眷衰薄,不但不能护儿孙,而且我所用之人,尽皆会遭左迁我比他年轻十岁,我若撑不过这一关,那就万事皆休,与其病退之后看人眼sè度rì,还不如搏一搏。

  裴稹没想到父亲竟然如此固执,他不禁无话可说。正当他想要寻几句话好好安慰一下裴光庭的时候,就只听耳畔再次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如今选门可开了?”

  “是,今rì傍晚已经开铨,接下来就是送省和过官了。”

  “好,好”裴光庭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示意裴稹扶着自己坐起身来,见儿子满脸担忧,他便摇了摇头道,“你不用多言,如今门下省只我一人,并无门下侍郎,而给事中冯绍烈虽一贯仰我鼻息,可我若不在,他一人怎扛得住萧嵩?更何况他又不是门下侍郎,主持过官名不正言不顺。你去告诉大夫,正月还剩几天也就罢了,二月初我一定要复出理事,用虎狼之药也不要紧,这铨选过官我绝不会放手”

  面对固执得无以复加的父亲,裴稹张了张口,最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担忧得无以复加。父亲除了母亲之外,并无姬妾,膝下就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虽则他娶妻之后已经有两个儿子,可比起其他几位伯父家,仍可算得上是子嗣单薄。这种时候,父亲何必一定要强拖病体争这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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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五章 轩然大波



  不但杜士仪从赤毕那里得到的消息是裴光庭病势沉重,很有可能一个不好一命呜呼,萧嵩也打探到了这样的消息,达官显贵中间,甚至已经流传起裴家什么时候会传出这位侍中的讣告。然而,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是,仅仅在铨选结果送省的四日之后,裴光庭就复出了。尽管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仿佛整个人都瘦削了不少,但裴光庭的声线却很平稳,显而易见是撑过了这场大病。

  对于这个结果,萧嵩简直咬碎了银牙,而朝中内外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要知道自从裴光庭官居侍中主持门下省之后,每年铨选过官的程序就常常让人心惊肉跳。而且最让选人诟病的是,门下过官本应是侍中主持,可裴光庭却委之于心腹门下主事阎麟之,只要阎麟之裁定不当的,裴光庭便会用朱笔在名字上勾一下,这种图省事的办法却让选人们深觉侮辱。毕竟,死刑犯秋决御勾时,决与不决亦是天子用朱笔勾出,再加上又是裴光庭定的循资格法,选人对其可谓又爱又恨。

  杜士仪此前九日知十铨事,于脆把杜广元放在崔家五天,放在王元宝家五天,也让爱煞了外孙的王元宝喜得无可不可。长安的天气与洛阳仿佛,但却更加于燥,再加上如今还在正月,因此三省六部之中,火盆就没有断过。为了弥补空气燥热以至于心生躁火,白姜吩咐了厨下变着法子每天做各种炖品,而他打着萧嵩的旗号,又令林永墨让中书省厨房亦是给上上下下的官员预备清火的茶水饮食,虽只是小事,可亦是人人欢喜满意。

  而贺知章主持的这第一次礼部贡举,自然取士公允人人称道。一度泛滥到五六十人的进士科,这一科再度收紧,只取了区区二十七人,颜真卿正在其中,至于代州解送的三人再次全军覆没。虽说是陪太子读书,但三人拜见过杜士仪之后,便表明了想留下参加京兆府试的心愿,杜士仪自是一口答应作为保人

  忙过了之前那些天,这段时日除却要参加早朝,他总算稍稍清闲了几分,但因为张九龄改任工部侍郎,比从前只是好听的秘书少监要忙得多,制书诰旨他自然要多承担几分。至于家里的事务,里里外外都有人管,他这个撒手掌柜就轻松多了。

  须臾又是数日,铨选注拟结果送省,在尚书左丞王丘和尚书右丞韩休手中果然是基本上少有更拟,被退回来的只有寥寥几个,紧跟着便送往了门下省过官。尽管人人都知道裴光庭不好打交道,可此次知铨选的不仅仅有吏部,还有萧嵩等朝廷有数的大佬,大多数人都不觉得裴光庭会在过官时大动于戈。倒是眼看这位侍中每日出入宫廷,虽说始终看上去面带病容,可依旧屹立不倒,原本还抱着侥幸之心盼着裴光庭倒台的人都死了心。

  而数量庞大的选人虽说注拟完了,但送省之后过官未毕,吏部就不会按照三十人一组上书团奏,而皇帝没有批闻,他们就拿不到吏部所书的告身,官自然当不成。于是,哪怕长安大居不易,可他们不得不忍受高额的赁钱以及饮食,耐着性子等待最终的结果。这其中,选人聚居最多的宣平坊中,几间小酒肆几乎成了选人们扎堆的地方,老老少少不但在这里交流经验互通有无,而且也不时会传出有关注拟时的各种小道消息。

  这会儿,张兴和鲜于仲通相对而坐,一面喝酒,一面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地留意四周动静。当听到有人借酒意说起裴光庭朱笔勾人的旧事时,张兴就忍不住皱眉说道:“把过官之事委任给区区一个门下录事,而且最后竟是把原本该批复可或者官不当的规矩随意更改,以朱笔勾决,裴相国就不怕有人闹到御前吗?”

  “陛下不会因为这点区区小事就责备宰相的,而有门路的选人自然不怕得不到好缺,至于没门路的,甚至连该去求谁都不得其门而入,哪里还能够有机会把事情捅到御前?”

  鲜于仲通在江南历练了数年,自觉在经史文学之外,也兼通了实务,可跑到京城连试三年方才得中进士,其中辛酸自是不足为外人道。此时此刻,借着微微酒意,他索性对张兴说起了科场中那些轶闻旧事,让一直没下过科场的张兴为之咂舌不已。就在两人不知不觉拉近了距离的时候,眼尖的鲜于仲通突然低声说道,“看,那就是中书此次注拟为户部度支主事的方渐。”

  “中书注拟的人?话说你怎么会认识他?”

  听到张兴的这么一个问题,鲜于仲通就笑了起来:“很简单,因为无论哪次注拟,京官都是僧多粥少。这方渐名不见经传,又不是进士明经及第,倘若他竟然是选了校书郎,那么只怕走到哪都会被人围观,幸好他只是被选了户部度支主事。即便如此,不少人都在打探他和中书究竟有何关联,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别人就是绞尽脑汁也没打听到他和中书有一分一毫的关系,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他?”

  “你是说,别人觉得中书注拟其为户部度支主事,是因为有私?”张兴一下子警惕了起来,“那我们今日还来这里,不是给人口实?这又不像最初咱们为中书跑腿的那么些天,自从吏部考簿舞弊之事后,中书家门口窥伺的人,显然多了不少”

  “身正不怕影子斜。”鲜于仲通笑眯眯地一摊手,见张兴显然不以为然,他少不得又加了一句重若千钧的砝码,“再说,是中书让我带着你往选人扎堆的地方多凑一凑,多听一听,但绝不要接触。”

  张兴先是有些纳闷,可紧跟着就恍然大悟——敢情他们俩是作为诱饵钓人上钩的上一次杜士仪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自己在明面上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利用他们打探清楚了个别官员从前的考绩,和考簿上记录的舞弊考绩相对比,于是揭开了黑幕。可这一次,杜士仪反其道而行之,竟是让他们就这么大喇喇地出现在选人扎堆的地方。怪不得他们俩在这里出现了三天,每每能够看到别人小心翼翼打量的目光

  至于是否会有人悄悄蹑在他们后头探听他们的底细,因为他们俩根本没有做预防,所以也压根不知道

  方渐也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因此进了酒肆之后,立时有认出他的或笑或招手与其打招呼,他素来话痨,先和认识的人絮絮叨叨说了会话,最终被人拖到一席坐定之后,邻座一人给他倒了酒之后,就笑眯眯地说道:“方老弟,你这次真的是撞大运了。听说杜中书手上最多的就是岭南道的员阙,那些考评不好的能力平平的,纵使再狡辩,也没办法让杜中书回心转意,只能接受。你快给咱们说说,到底是怎么投了杜中书缘法?”

  “我真的不知道。”方渐这些天也不知道被人问了多少回,此时此刻唯有苦笑着连连摇头,“要说我和杜中书还是这次注拟才第一次见,从前根本就连个照面都没有,更不要说其他。而且那会儿我在杜中书面前一时情急,还说了些不逊的话,本来以为肯定完了,谁知道杜中书竟是注拟了我户部度支主事。

  这话虽说大多数人都不肯轻易相信,可方渐这个人城府不深,好懂得很,一张桌子上的其他三个选人不禁面面相觑,暗想难道真的是傻人有傻福?

  就在这时候,只听门外突然有人急匆匆进来,四下一看就连声说道:“你们还坐得住?刚刚从尚书省传出来的可靠消息,听说这次门下过官,裴相国一口气批了一堆的‘官不当,,这会儿三省六部都已经炸开锅了据说是裴相国措辞强硬地说,超资注拟原本就是擅开悻进之门,要是不更拟,他就一天一道奏疏,上到更拟为止”

  这次酒肆中顿时一片哗然。在这里聚集的固然有失意的选人,却也有好不容易注拟到了一个美官的选人,至于超资注拟,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所注官职与原本的官阶不相匹配,但从很久以前开始,散官官阶和职官官阶一直都是未必一致的,尤其只要主司垂青,轻而易举就能够给你一个超越你原本官阶的好缺于是,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下,很快刚刚还聚集一堂的人们纷纷如鸟兽散,以至于最初忙不过来的酒保们,这会儿却对着一片狼藉的情景目瞪口呆。

  而张兴和鲜于仲通听到裴光庭发难的消息,也不由得你眼看我眼,大为意外。好一会儿,还是出身书香门第,阅历更丰富的鲜于仲通伸手按住了张兴,略一思忖便开口说道:“此次既然是十铨,中书又说过,他注拟的选人就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故而秉公行事自不必说。只不过是一个消息,我们不用担

  此时此刻的三省六部,赫然乱成了一锅粥。门下省通常的过官时限,是二十日,二十日必会给予吏部结果,由吏部出榜宣示过官与否。

  当吏部侍郎李林甫从裴光庭那儿拿到那一卷勾了密密麻麻一堆名字的过官榜时,他都有些目弛神摇的感觉。可是,往日虽然固执,却还听得进人劝的裴光庭,这一次却犹如一头倔牛一般,只说照此办理,李林甫也只能抱着这一卷烫手山芋回到了吏部。

  盯着那些火辣辣的红勾看了老半天,他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身边一个令史吩咐道:“这卷过官榜先延后一会儿张贴,你去主持十铨的萧相国他们那儿提点一下,就说裴相国勾出了不下一百人需要更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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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六章 宰相吵架,杜郎...



  萧嵩从裴光庭拜相开始,眼看裴光庭把宇文融掀落马下,继而赶尽杀绝,就对其生出了深重的戒心,因此两个人在朝堂上的拉锯战,几乎从来都是你支持的我反对,你反对的我支持,如此一来一回打了长达三四年的擂台。这一次他趁着吏部考簿舞弊作为由头,在裴光庭正好病倒之际,以十铨为名抢过了裴光庭把持的吏部铨选大权,本以为能够予其重挫,谁想裴光庭竟然在病了几个月之后硬挺了过来,而且复出不多久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尽管他不知道李林甫缘何突然报这个信,可消息确凿无疑是肯定的,而且李林甫只说会拖延时间再把过官榜张贴出来,他当即一怒之下亲自去找裴光庭理论。

  萧嵩和裴光庭两人一个是中书省中书令,一个是门下省侍中,在两省都有自己的直房,可自从张说拜相,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后头设五科秉政之后,宰相大多数时候便在中书门下共同办公。可李元杜暹彼此看不对眼,如今萧嵩和裴光庭也是彼此看不对眼。故而那偌大的中书门下两人都不愿意去,更多的时间是在各自的地盘窝着。

  这会儿萧嵩气冲冲地直接冲进了裴光庭的直房,留在外头的中书省令史和门下省令史彼此毫不示弱地瞪视。须臾,门下主事阎麟之便匆匆赶了过来。

  他品级虽然极低,可却是裴光庭真正的心腹,这一次的过官,也是裴光庭让他在身边解说,自己亲自一个个地勾了出来,但和往rì的应付了事截然不同,此次裴光庭的询问格外仔细。裴光庭兼吏部尚书,前两年吏部三铨中,裴光庭知尚书铨,李林甫知东铨,另外一位知西铨的侍郎几乎分不到什么好员阙,故而吏部铨选蹦跶不出裴光庭的手掌心。再加上其身在门下省掌握过官事宜,可说铨选就是裴光庭的天下,故而方才委之于他,而不是外头传说的什么麟之口,光庭手。

  所以,听到里头萧嵩和裴光庭须臾就爆发出了一阵针尖对麦芒的争执,阎麟之渐渐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这几年看似风光,可门下主事不过区区从八品,他是依附于裴光庭方才有今天,如果裴光庭在和萧嵩的争斗中败北,抑或是之前因病而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他不但是被扫地出门的结局,而且说不定还会因人衔恨,连命都保不住于是,耳听得里头的争执仿佛暂时没个结果,他咬了咬牙,当即叫来跟着自己的一个书令史低声吩咐了一句。

  “快去中书省,把杜中书找来”

  那书令史却也机灵,一句都不曾多问,拔腿转身跑了。果然,里头那两位宰相的互相指责没有任何停歇的征兆,而且越吵越不可开交,刚刚开始那文绉绉的语调已经变成了粗鲁不文的谩骂,等到发现那书令史已经带着杜士仪匆匆过来的时候,阎麟之忍不住擦了一把油光可鉴的额头,迅速迎了上去。

  “杜中书可算是来了,门下省重地,萧相国和裴相国再这么争执下去,被人听见终是……”

  不等阎麟之说完,杜士仪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让围观的人先散了,我这就进去劝一劝二位相国。”

  当杜士仪踏进裴光庭直房的时候,正值裴光庭指着萧嵩的鼻子骂老匹夫,而年长十岁的后者气得直打哆嗦。尽管到得晚,可他在外头的时候已经听见里头在对骂。不得不说大唐的宰相们别说对骂,就连对打也是有过的,故而这跳脚骂娘被人在外头围观也不是第一次。不过,对于第一次近距离围观这等骂战的他来说,那种感受就非同寻常了。眼见得萧嵩于脆挽起了袖子,露出了他曾经戎马沙场,比裴光庭要粗上不少的胳膊,他终于及时出场解围叫了一声。

  “萧相国”

  真打起来裴光庭虽年轻十岁,但那病歪歪的样子决计是一个输字

  萧嵩这才转过头,待发现是杜士仪,他顿时觉得如虎添翼,当即恶狠狠地说:“君礼,你来得正好这措大自己病了撂挑子,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忙了这么多天,终于注拟完了,他竟然在过官上头横加为难不就是以为自己掌着门下省,故而想要为所yù为吗?裴光庭,只要我萧嵩在一rì,你就休想做这白rì梦”

  “你当年为中书舍人的时候,连个制书都写不好,还敢叫我措大?难道你就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裴光庭寸步不让地反唇相讥,见萧嵩那张脸一时涨得如同猪肝似的,他便傲然冷笑道,“你们辛辛苦苦忙了这么多天?我看你们是分润员阙照顾自己人,照顾得正高兴超资注拟了那么多人,过官时被驳下来本就是常理往年超资注拟但凡人多,便要追究吏部尚书吏部侍郎之责,这一次竟有这许多人超资,你们自然难辞其咎”

  裴光庭先是指摘萧嵩,但渐渐地竟是一口一个你们,显然把主持十铨的人全都扫了进去,这一次,就连杜士仪也有些微微sè变。

  这位侍中大人是不是战斗力太强了一些?只针对萧嵩一个就已经够呛了,竟然打算一棍子扫翻一船人?

  杜士仪见萧嵩显见又气得面红耳赤,只能越俎代庖向裴光庭问道:“裴相国是说,你所勾选出来说是官不当的,全都是超资注拟?”

  裴光庭知道萧嵩为人急躁,三两句就把其挤兑得只顾着发怒,早有盘算的他原本正高兴,可杜士仪突然这么一句话问出来,他便不禁微微sè变。尽管十人之中除却李林甫,其他九人都是第一次知铨选,可非特殊情况不能超资注拟,这种规矩不会不知道。他只是揪着这一点当做由头,指责萧嵩等人存有私心,可要说他勾出令更拟的百多人全都是超资注拟,他还没那么厚的脸皮。

  “哼,我勾选出来的自有其不当之处,何需对你解释如今的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区区一小吏出身,竟然因为朝中有人庇护,一年加六阶,从区区判官到节度使,只用了五年,就连杜中书这样的三头及第,想来也及不上这等拔擢之速?还有你自己,此次选官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为度支主事,敢说自己就没有私心?为绝悻进之门,此次门下过官,我绝不容有半点徇私”

  这一次裴光庭竟是直接把牛仙客的飞黄腾达给拎出来了,萧嵩登时大怒,至于裴光庭指摘杜士仪,他反倒暂时略过去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裴光庭如此说绝非理直气壮,而是故意东拉西扯,当即冷笑道:“好,好,裴相国你既然觉得自己一切都是对的,别人一切都是错的,那就去御前质辩”

  杜士仪听到这两个宰相竟然打算把官司直接打到御前,今天与其说是来劝架当和事老,还不如说是怕吵架发展成打架的他便插口说道:“何至于要惊动陛下裴相国既然是挑出了这一百多人,那么很简单,把这些人的履历以及此次注拟官职全都整理齐全,我等今次主持十铨之人和裴相国当面质证,看看到底有什么违规之处”

  历来若是门下过官驳回,那么除非是侍中兼任吏部尚书的情形,否则就是吏部尚书侍郎也得自认倒霉。按照规矩,并没有杜士仪所言的这一种程序。然而,既然十铨都是天子钦定而生的临时制度,杜士仪这句话登时让萧嵩大为满

  “不错,便是如此裴光庭,你给我等着,我这就把其余人等全都叫来,你有本事每个驳了官不当的全都给我找出理由来,否则就是公报私仇”

  “萧嵩,你别欺人太甚十铨本是大唐从来就没有的规矩,更何况门下过官不可后便需重新注拟,你敢无视这规矩成例?”

  “循资格也不是成例,还不是你裴光庭脑袋一拍想出来的”

  这种低水平的宰相吵架让杜士仪简直不忍直视。眼见得两个总年龄加在一块都要直逼一百二十岁的宰相半点劝不下来,他丝毫没有自己又挑起这新一轮争吵的自觉,反而于脆无可奈何地在旁边看起了热闹。好在一来一回又是几个回合之后,他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萧相国,裴相国,二位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就连兴庆宫里也能听到。

  萧嵩和裴光庭一个激灵一回头,待发现是高力士,两人登时面sè一变,齐齐闭嘴。然而,高力士仿佛真的只是因为两位宰相太过高声而提一下抗议,哂然一笑后便客客气气地对杜士仪举手一揖道:“杜中书,吐蕃送来金城公主的亲笔信,公主请立碑于赤岭,陛下许之,这碑文就要劳烦你了。”

  杜士仪答应了一声,有了这借口,见高力士显然没有别的话要带给这两位宰相,他就于脆跟着高力士溜之大吉。等到的出了裴光庭直房走了老远,发现身后再没有刚刚那仿佛要吵翻天的势头,他方才对着前头的高力士笑着说道:“今rì多亏高将军。”

  “哪里哪里,我也是因为陛下的吩咐偶尔过来瞧瞧,谁知道竟然闹得这般模样。”高力士回过头来笑了笑,那笑意却有些让人发凉,“裴相国太要强了,陛下也看过此次注拟的结果,何至于如裴相国所言?”

  高力士这声音不大不小,并不止他身后的杜士仪听见了,四周围距离不远的那些门下省属官乃至于属吏,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只要不是呆子,全都明白了高力士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对于裴光庭此次复出后的大动于戈,当今天子并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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