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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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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风口浪尖

  傍晚时分,娄天化晃晃悠悠的出现在浙江会馆内院中。张望了几下,见没有人想与他搭话,便又熟门熟路的摸到方应物方公子房间门外。

  方应物正坐在堂中皱眉苦思,不经意间抬眼看到娄天化在门外徘徊,张口叫道:“你今日又是粒米未进?”

  娄天化尴尬的点点头,方应物对着方应石示意道:“去,叫些饭菜来。”

  娄天化对方应石注目良久,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转过头来,啧啧称奇道:“见了阁下这位同族老弟几次,只以为是傻大个,不想今日也成了传奇人物。”

  “怎么,今天就传开了?”方应物不能置信道。

  娄天化兴高采烈的高声道:“那可不!外地义仆奋勇救主,拳打脚踢锦衣卫,以一敌五大获全胜,这种消息能不火热么?京城九门之内,谁敢当街去打锦衣卫!

  南边比较近的地方,从正阳门到崇文门,几乎都传遍了。估计到明后天,就能传遍东西城。”

  也不知道他兴奋个什么劲头,难道他这种职业越有热闹越兴奋么?方应物心里嘀咕,不过从娄天化嘴中又听到一个陌生词,“义仆?”

  “是啊,有忠臣,有孝子,自然就有义仆,再来个贤妻良母,你们一家子便全齐活了!”

  方应物还是不能相信,“今日动静真这么大?”

  “指挥使袁大人你是知道的罢?他老人家年岁大了,还差几岁就八十,特许在家休养视事,今天下午却亲自去了锦衣卫衙署!”

  方应物忍不住擦擦冷汗,不知道这位指挥使大人如何看待今天此事,是同情自己被围攻呢,还是痛恨自己随从打了锦衣卫的人?

  说起袁指挥,又不能不想到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方应物问道:“锦衣卫万指挥有何动静?”

  “这个没有听说,今天还没人见到万指挥。不过却有另一桩大事,从西城都察院传来消息,科道官似乎正在串联,打算联合为你这事上疏。”

  这就让方应物真震惊了,这帮文官凑什么热闹?或者说,他对此有一些心理准备,但却没料到他们反应如此迅速。

  前几天,他还在心里屡屡抱怨正人清流们太迟钝,怎的在这件事情上大变样了?

  难道是打算以今天这事为契机,要进行新一轮的博弈么?

  想想也真有可能,如果说父亲下诏狱,还是情有可原;那自己明明是人畜无害、不涉及政治的孝子,却也要当街围攻,那就孰不可忍了。

  而且对朝廷中有心人而言,这件事情关键之处在于,如果真是奸邪小人做下了此事,那就是一件完全没有任何道理的事情。

  对方不占有任何道理,没有辩解余地,陛下想袒护也找不到依据,这就是一种把柄和机会,这就是一种能够加以利用的形势。

  说白了,就是要借题发挥,事情本身也许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凭借此事为导火索推波助澜。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看似鸡毛蒜皮的不起眼小事,往往也能发酵出巨大的政治风波,奥妙-就在“借题发挥”四个字中,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明白了状况后,方应物很是感慨,真的想不到这次动静闹这么大,比自己表现忠孝时大的多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对传播学稍有了解的都知道,正能量要靠主动推动才能传开,而矛盾、灾祸之类的东西,不用推动也能迅速传开。无他,人类天性使然也。

  而且方应物总算明白了一个在心里存了很久的疑问,古人大部分人不识字,又没有各种现代化媒体工具,为何能动辄万人空巷?敢情都是有娄天化这种人存在的缘故。

  正想着,又听到娄天化吹捧道:“方公子不愧是忠良之后,不畏强暴、正气凛然,就是有胆气!在下真心佩服了!”

  方应物对此十分汗颜。他痛下了决心,本想很低调的帮助奸邪小人万通,去陷害袁指挥这个忠良,打的主意就是能不声张就绝不声张,越低调越好。

  只是事情发生了异变,方应石太能打,超出了自己掌控才搞成现在这个高调样子。自己反而成了正义代表,确实令方应物感到啼笑皆非。

  方应物深深怀疑,无论是谁,只要敢在街上殴打东厂、锦衣卫人员,都会被民众和读书人舆论追捧为正义之士。

  娄天化看到方应物态度很谦虚,又赞道:“方公子太谦逊了,不止在下这么想,大众都是如此想的!提起方公子,谁不道一声好!”

  方应物连连苦笑,这次真是失误,一不留神就风口浪尖了。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娄天化在方应物这里蹭完晚饭,就溜走了。这时忽然又有人来到门前,对方应物叫道:“方公子!我家老爷马上就要到,你准备好!但你不要声张!”

  方应物拿眼看去,倒是认出来了,此人正是前两天为万指挥来送请帖的人,他口中的老爷自然指的是万指挥了。

  这倒让方应物吃了一惊,万通身份比他贵重得多,有事情传召即可。亲自前来自己这里,实在有些折节。都说万家兄弟几个暴发户市井气重,果然名不虚传。

  没多久,方应物就看到万通带着两个随从,在夜色掩护下进了院子。他连忙将万通迎到屋中,关上了门,才见礼道:“万大人竟然大驾光临,这让在下何以自处。”

  万通冷着脸道:“我刚从锦衣卫衙署出来,顺便就到你这里而已!再派人来来回回传话太麻烦,也耽误工夫,还是抓紧时间当面与你说了方便!废话不多说,今日上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起了其他心思么!”

  方应物解释道:“事情机密,不敢与左右泄露,实在不曾想到在下那随从竟然真的动起手,故而出了意外。万大人明鉴,在下委实没有其他心思。”

  万通盯了方应物片刻,冷哼一声道:“谅你也不敢!”

  他是一个很自信还带着些狂妄的人,绝不相信方应物这小少年能超出他的掌控,否则岂不说明他是个识人不明的糊涂蛋?何况方应物为了父亲还有求于他。

  所以万通已经认定今日上午实属意外,不过方应物下面还用得上,就暂且不追究责任了。

  方应物答道:“还请万大人放心,在下自会承认是因为口角纠纷才与锦衣卫官校互相斗殴,如此就没有后患了。”

  方应物觉得万通当前最担心的就是这几个人会牵扯到他身上,最后里外不是人,变成是他指使锦衣卫殴打报复方清之的儿子,然后遭到指责和弹劾。

  所以方应物提出那个建议,将斗殴性质变成因为当街起了口角,避免与政治挂钩,这样就没有后患了。

  不过却见万通大手一挥,“先不要这么承认!”

  方应物正想问缘故时,万通又做出了新指示,“你先默不作声,等我让你出面承认是因为口角时,你再站出来!”

  方应物心思灵敏,立刻就明白了其中门道,这无非就是先引蛇出洞,然后便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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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曙光

  所谓引蛇出洞,就是放任别人去做文章。在万通万指挥这里,就是先不“澄清”事实,让别人借由方应物之事兴风作浪。

  甚至他自己也可能有意推动这种进程,故意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毕竟那几个动手的人都是他的亲信,如果要顺藤摸瓜,总能摸到他身上。

  所谓釜底抽薪,自然就是要让方应物这当事人在一个关键时刻,突然冒出来说一句“大家都不要乱猜了,这事是我不对和万指挥无关………”

  至于再后面的效果,可想而知,自然就是万指挥后发制人,逮着跳出来的人一个一个收拾。

  若出现了这种状况,只怕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人都是有思维死角。方清之的形象那么伟光正,有其父必有其子,方应物作为他儿子,从表现来看应该不会太差,也是个忠孝正直的少年。

  这样少年在去锦衣卫尽孝时被当街围殴,必然是受到委屈遭了小人打击报复……至于是哪一方被打的倒地不起,结果不重要。

  方应物想透彻后顿时刻到,万指肃这个策略很阴,而且此人还是有点小聪明和应变能力的。本来是一桩不利于己的意外,在他手里却能变为反击的手段。

  当然万通最大的本钱还是他姐姐,甭管别人怎么泼他污水,他也可以气定神闲稳住不动。换成别人,只怕等不到反击就垮了。

  不过方应物可不像上次那样可以痛快应承,这两种情况之间区别太大了。

  与暗中陷害袁指挥不同那是秘密行事,没有什么公开性,做完了后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表面上可以若无其事的也不影响什么。但这次万指挥将要把他推到前台,公开参与斗争中去 那就需要三思了。

  如果照着万通所言这么做,最后得到最大好处的还是万通,他方应物能得到什么?最好的结果就是靠着万通救出父亲,但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即使没有万通也有刘吉愿意帮忙。但是他失去的东西将会更多,甚至反而有点得不偿失。

  万通敦敦教导道:“人生在世,所求不过荣华富贵,及时行乐,舒舒服服的过此一生。

  你父亲这类人也许值得敬佩,但那都是口头上的其实将会很辛苦,没有什么实在好处。这样的人也许会成功,但是几率很小十个人里能有一个人成功就不错了。

  若学他只会苦上加苦,白白浪费青春。机会稍纵即逝,你要错过一次只怕下次就不会再有了。”

  临走前,万通又想起了什么 “我看你这里太简陋了,连个服侍起居的女人都没有,回头我送一个给你。”

  方应物苦笑,这万通也不是完全对他放心,所以要派个女人在他身边盯着么?推辞道:“无功不受禄,在下不敢当。”

  万通毫不在意道:“这值得什么?不过几两银子的作价而已,有什么当不起的,你就安心收着好了!”

  送走微服暗访的万通 方应物感慨连连。今晚得出一个结论,万通此人不可深交,可惜父亲还关在诌狱中所以才导致受制于人。

  初入京城时,局势好像死水一滩,他想方设法要破局。

  成功破了局后,摆脱了无人关注的处境,刷出了父子忠孝名声,也招来了一些“助力”。但如今却又陷入了新的局势,结果还是要继续想办法破局。

  功名利禄这个游戏里就是这样一关接着一关,忍受不了的都隐逸山林不出世了就像苏州名士沈周那样。

  眼看夜深了,方应物准备安歇,却又有人来找他。这个人也认识,正是前几天两个送请帖人中的另一个内阁大学士刘吉家里的。

  方应物讶然,今天难道又是万通和刘吉两边前后脚?

  那人对方应物说:“我家老爷要见你,不要声张。”

  方应物受宠若惊道:“难道刘阁老也过来了?”

  那人嗤声道:“你想什么美事?我家老爷何等身份,岂能委屈自己来找你?”

  方应物松了口气,这才是高官的正常作风。

  那人邀请道:“我家老爷派了轿子来,跟我悄悄走一趟罢。”

  又是半夜三更,又是轿子,方应物便明白了。这是刘棉花不想公开见面,所以要找行人稀少的时候,还要用轿子掩人耳目。

  方应物便悄悄从会馆后门出去,又上了轿芋,遮得严严实实,往西城而去。一连过了几条街道,才打出了大学士刘的灯笼和招牌,巡夜军士见到了自然不会查问阻拦,反而要护送到地方。

  到了刘府,方应物也没在大门外下轿子。一直到了二门外,等大门紧闭,确定不会有外人看到,他这才被请下了轿子。

  深夜不便入内宅,刘吉只在前堂见了方应物。当头便问道:“你和锦衣卫是怎么回事?”

  若是别人,大概就信了传言,肯定是方应物这小伙子为父亲鸣冤,惹怒了一些小人,所以才遭到报复,导致被锦衣卫围殴。幸亏有忠勇义仆挺身救主,这才全身而退。

  但已经把方应物摸透的刘吉是不大相信的,他宁可相信这是方应物和锦衣卫里的人勾结做戏。但他始终想不明白,几个锦衣卫故意动手,然后却被一个家奴之流放倒,除了丢人现眼之外,图的是什么?

  方应物很简略的说:“这只是一个意外,其他就不便多说了。”

  刘吉见方应物还想保密,便断定道:“你为了救出令尊,所以在这里面必有诡谋。你最好如实相告,不然也许会影响到你父亲。”

  方应物闻言一喜,问道:“听老大人口风,这是有望?”

  如果刘吉这边能将父亲捞出来,无论是继续回翰林院作庶吉士也好,还是贬谪外地也好,总比现如今这态势强。

  刘吉微微一笑,“昨日老夫向天子进奏密疏,密疏中的话就如同两日前老夫所说的。今日天子派人到阁,密询老夫这件事情。”

  刘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方应物急忙追问道:“然后呢?”

  刘棉花笑而不语,方应物恍然,这是要他先交代问题。方应物低头考虑片刻,无奈道:“这要从晚生与万通万指挥一个配合失误说呵 ”

  刘吉听完方应物解释,也很感到啼笑皆非,“如此老夫也不相瞒,今日是司礼监怀恩公公亲自到内阁问话。如果是其他人来,老夫也没把握,但若是怀恩,老夫就觉得希望很大了。”

  听到怀恩两个字,方应物狂喜,感到曙光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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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技术型大学士

  成化十四年.说托大内第一太监.不是气焰嚣张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汪某人,不是贪财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尚铭,不是以逢迎和进献得宠的御马监太监梁芳,也不是天子身边的大秘书、司礼监秉笔太监卑昌。

  这个第一太监,其实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无论从资历、威望、还是职位上,怀恩都是太监里的第一把金交椅。

  插一句闲话,在大冉内宫太监势力的传统模式里,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大当家,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是二当家,其余秉笔太监和御马监掌印之类的排名要看个人影响力了。

  不过有传统就有特殊,成化朝就是比较特殊的时期,特殊在内宫有万贵妃、汪太监这样的奇葩,东厂提督尚铭是完全被压制的,几乎相当于西厂下属了。

  但怀恩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地位是不特殊的,还是太监里的老大,只不过确实不如汪芷、梁芳受宠。

  怀恩公公性格以忠耿正直著称,后世有人评价为,这是比男人还男人的太监。在成化年间,算是朝廷里正气脊梁一般的人物。

  所以方应物听到,是天子派了怀恩到内阁找刘吉询问,当即就意识到,这是曙光出现了。

  以怀恩的性格,如果有机会营救因为进谏而下狱的大臣,他肯定会去做的。在史书也记载过,怀恩因为极力进谏天子宽恕某大臣,结果被天子龙爪拿砚台砸过脑袋。

  不过从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当今天子那不见大臣的恶劣毛病,有事情都是靠太监代替天子传话,当今担任这种角色的两个人就是怀恩和卑昌。

  据说大明朝天子深居内宫不见外臣的统治模式,就是这位成化皇帝创始的。这种模式下,外廷大臣若遇到正直太监那还算省心,若遇到邪门太监,那就等着被坑罢。幸好怀恩公公比较正派,所以这次也是方家运气不错。

  刘吉看到方应物喜出望外的神色,便晓得方应物应该明白怀恩是何等人。他忍不住好奇问道:“老夫发现,你对朝廷中人都很熟悉,你从哪里得知的?”

  “略有所知,略有所知。”方应物擦擦汗想了想,又解释道:“在乡间读书时,与商相公有些往来,所以对朝廷中人也有所了解。”

  刘吉担心方应物期望值过高,又说:“不过只能说,目前可能要开始启动,但具体进程还要一步一步来。”

  方应物连忙道:“晚生明白!目前老大人只是试探了下天子意向,就算怀恩公公肯帮忙说好话,也只是可以开始操作,这还不能算办理。

  至于后面,要公文呈递、上传下达,从锦衣卫到内阁、司礼监、六科、再依次下发,总是需要按部就班来,一切顺利至少也得几天功夫,急不得。”

  刘吉更好奇了,“老夫发现,你对朝廷官府的理事流程,好像也很熟悉?”

  “略有所知,略有所知。”方应物擦擦汗,又解释道:1‘在乡间读书时,与商相公有些往来,所以对办事流程有所了解。”

  刘吉继续好奇道:“以商前辈的稳重性格,不督促你读书,却无聊的告诉你这些闲杂事项作甚?是不是连怎么当首辅都要教给你?”

  这个刘棉花怎么心思像女人一样细!方应物绞尽脑汁的答道:“这个,他老人家致仕回乡后,性情开朗了许多,时常与我等晚辈闲谈毕生见闻。”

  “原来如此。”

  刘吉终于不刨根问底了,又问起另一件事情:“万通那边,你待如何?”

  方应物不傻,他当然懂得,在向一个人求助时,绝对不表露出还寄希望于另外一个人的意思。

  更何况经过今晚之前的会面,他已经不太想和万通打交道了。万通此人接触起来远不如刘棉花舒服,很是感到别扭。与自己从作风到身份完全不是同道中人,就是闲谈也谈不到一起去o

  所以方应物很果断的答道:“非我族类,晚生只能尽量避开他!”

  刘吉不置可否,“先虚以委蛇罢,不过别因为万通坏了名声,这很不值得。你名声要坏了,那怎么帮衬老夫。”

  看起来要谈完话时,刘大学士忽然拍了拍额头,“还有一件事情险些忘记,老夫说过,请你事后写一些诗词感谢老夫,可曾有稿了?可否现在与老夫鉴赏鉴赏?”

  方应物无语凝噎,喜欢被吹捧的人多了,但哪有主动提前催稿的?这脸皮要多厚?虽然说,答应过要以自己的名誉和诗词为他吹捧,并帮他挽回些许名声作为交换……

  不过方应物随即醒悟过来,此人号称刘棉花,脸皮厚是标恚性的特征。当下无奈,他随口念了一首绝句道:“来日长街叹父难,生全须拜相国宽。三冬世态人心冷,春到文渊怯风寒。”

  刘大学士嘴里晒摸一二,便点评道:“首先.绝句格式太随意,怎么也要出一首律诗,这才庄重正大,歌行体就不强求了。

  其次,空虚没内涵,没有什么立意,纯属应付之作。你在诗文里,要着重体现出老夫这种苦心孤诣、忍辱负重的心态,以及救出令尊这种忠良后的喜悦。

  第三,用词太平泛,你该从古代贤人找出例子,作为典故出现。赵氏孤儿故事你听过罢?里面有程婴、公孙杵臼,一个献身了,一个忍住了。你可以拿程婴作比喻出现在诗文里的。”

  刘老大人的意思,总而言之就是,你吹捧的不到位,从格式到文笔再到立意,全都不行,打回去重新吹捧。

  方应物愕然,天下还有嫌弃别人写诗吹捧的不够好,要求别人重新修改谀辞的人么?这点评的不是普通诗文,而是吹捧自己的诗文,他也能若无其事?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大人你是在说笑,还是在教导晚生?”

  刘吉正色道:“你以为老夫这是在说笑吗?这是提前与你研讨一下细节,这关系到老夫借此事收取士心的结果。

  若你真这样胡乱应付,那最后效果就差了许多。到时无可挽回,追悔也莫及了!所以必须提前将诗稿敲定了,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随意性大,不懂提前运筹!”

  方应物明白了,原来他老人家纯属是以技术讨论的心态评论。只能由衷佩服道:“今日才知,老大人为何能以五十出头年岁,便为宰相阁臣了。”

  刘大学士点头道:“共勉。”

  由于太晚了,刘吉便留了方应物在客房住宿。大门与二门之间的庭院中,有一道侧门通往偏院,安排方应物住下的客房就在这里。

  到了房间,躺在床上,回想起今晚的谈话。方应物发现仿佛与刘棉花谈话,是最轻松如意的,心里想什么就可以说出来,不用虚伪矫饰,不用表面文章。

  这可是史书上风评很差的人啊,绝对是正人君子的对立面,自己怎么会和他产生如沐春风的感觉?

  方应物想来想去,总结出点心得。这位棉花宰辅其实就是过度沉迷于“技术”的典型,从而忽视了其它,比如精神意志。

  自己和刘棉花暗暗契合的,就是这种对技术的重视。但自己是再为手握无数五百年后研究成果,先天上有这方面优势,当然要尽可能加以利用。而且,自己比他更清高一些。

  在胡思乱想中,方应物昏昏睡去,又昏昏醒来。

  天色已经大亮,方应物在井水边上洗了脸。

  此时有仆役走了过来,方应物招呼道:“我叨扰了一夜,也该离去了,烦请引我向贵府老爷辞别。”

  那仆役答道:“天不亮时,老爷便出门上朝去了。不过留了话,方公子如果要走,可自行离去,不必当面辞别了。”

  方应物产生几许尴尬,出了院门准备离开刘府。走到大门内庭院时,发现停了两顶轿子,周边围了七八个下人。

  好像刘府有人要出门?方应物见状便停住脚步,退到月门门洞里等候着。于礼要先让主人家出发,同时免得自己这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庭院里,冲撞了主人家队伍。

  忽然有个管事小跑过来,对方应物道:“我家夫人说,不能慢待了客人。所以要腾出一顶轿子,送公子回寓所。”

  方应物连忙逊谢道:“谢过夫人好意,但在下年轻后辈,不敢受此大礼,还请夫人收回。”

  这边正说着,又看到那边后面一顶轿子的门帘打开了,从里面下来位十二三岁的少女,手里还握着没啃完的桃子。正是方应物上次来刘府惊鸿一瞥的那位,应该是刘大学士的女儿。

  然后这少女上了前面一顶轿子,刘府管事就对方应物道:“已经腾出来了,方公子就不必推辞了。”

  这时前面轿子的窗帘忽然从里面掀开,露出了一张饱含怒气的粉嫩小美人脸。估计录夺了她单独乘轿的权利而愤怒罢?方应物对着她歉意的笑了笑。

  却见从轿子中伸出一只白白的细手,对着他挥了一下,当即有个东西飞了过来,方应物敏捷的闪开。

  等落到了地上,他仔细看去却是个桃核。再抬头看去,那张小美人脸更加愤怒了。不过轿子中仿佛有人拍了拍她,将她收了回去。

  从管事口风看,那轿子中另一位是刘夫人?方应物便对着轿子深腰揖拜,以此作为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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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翰林五谏

  方应物乘轿回会馆,并没有一直到会馆门口才下轿子,而是在隔离一条街道的地方下轿,然后步行回到浙江会馆。这样就可以避免会馆中有相识的人,从桥子线索分析出他的去向。

  方应石在院中来回踱步,看到了方应物,他才如释重负,“秋哥儿你半夜这一去,可急死我。”又问道:“今天还去通政司和锦衣卫那里么?”

  方应物想了想,这两个地方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了!现在只需要等待就是。何况当前局面复杂,还去高调的出风头容易遭遇意外。于是便答道:“不去了。”

  方应石又问道:“今天不出门了,留在会馆修养?”

  方应物再细想,这几天真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了,自从进京以来,难得有这样微微放松时候。一时闲暇下来,还真有几分不适应。

  不过还是有件事情要办的,那就是替人送信要送到。如今手头里还有好几封信,比如商相公写给儿子商良臣的,洪松写给族叔洪廷臣的。

  前阵子他忙于奔波于通政司和锦衣卫刷名望,没有时间——去找地方送信,主要原因也是不能指望这些收信人救父亲。现在既然暂时清闲下来了,那么就该抓紧时间把信都送到了。

  打定主意,方应物便带上信什出了门,先去了翰林院给商良臣送信。商良臣是成化二年的进士,然后进了翰林院,如今担任编修。历史上商良臣默默无闻,好像最高也就做到了侍讲,也许是父亲光环太过于耀眼的因素。

  在翰林院大门外,一回生二回熟,方应物将信件递给了门官,然后站在门廊下等待回音。

  没过多久,门官回转传话道:“商编修请你进去说话。”

  便有杂役引着方应物向里面走去,一路看来,这翰林院里树木森森,确实清幽雅静。

  一直走到了学士公署,仍没有停步,又绕过公署来到了后面。方应物就看见一片空地,中有两颗柏树,柏树旁边建有一座亭子。

  此时亭子中有七八个人,都是宽袍大袖,儒雅不凡。众人各自围坐,一边品茗一边畅谈诗文经史。

  那杂役见方应物看得入神,便主动介绍道:“此两颗柏树名曰柯柏,亭子名曰柯亭,名字皆来自于景泰初年的状元学士柯潜。”

  这个人方应物倒是知道,也是翰林院里一代文宗,掌院事的学士。他在翰林院里呆了二十来年,堪称宗师级人物,也教导出许多弟子,如李东阳就是。

  这位柯学士身居翰林,却喜好山水隐逸之诗,与当时流行的台阁体不大相同,是翰苑风流的代表人物,不过前几年挂掉了。

  却说方应物走到了亭子边上,亭中人仍旧在谈笑自若,却有个眼尖的瞅见了方应物,遥遥指着问道:“亭下青衿者何人?”

  貌似轻佻的话,却引起了一阵轻轻地哄笑。

  这充满了优越感的询问,这叫方应物很不爽,用得着刻意显摆你们都是翰林而别人只是秀才么?

  却见有个年近四十的人站了起来,迈步出亭迎接方应物道:“来者莫非是方贤弟么?”

  这肯定就是商良臣了,方应物上前几步,做了个长揖,给足了礼数,但打定主意不说话。

  商良臣奇怪的问道:“方贤弟为何不出声?”

  方应物又拜了一拜,朗声道:“翰林院的规矩,似乎是不出声?在下进了此处,效仿规矩而已。”

  本来亭子里的人言谈正欢,但耳朵里听见方应物这一句,谈笑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齐刷刷的射向方应物。什么叫不出声?

  方应物讽刺了回去:“翰林号称士林精华,面对朝廷不公事情装聋作哑,当然就是不出声了。”

  商良臣苦笑道:“方贤弟你这是……”

  “我只是为家父入庶常感到不值!”方应物不忿道,又吟诵出一首绝句:“翰苑曾闻四谏风,家尊伏阙自从容!柯亭留尔愁吟老,晨钟暮鼓章疏空。”

  听到这种明晃晃的讽刺,柯亭中众人霍然起身,张口欲辩。但面面相觑过后,大都有愧色。从道德上比较,确实败了,完全无法与下诏狱的比较。

  成化初年时,翰林院出了四个人,以状元罗伦为首,都是敢于犯颜直谏的,但先后挨了廷杖,并被贬谪到外地。虽然仕途上遭遇挫折,但这四个人却名动天下,人称“翰林四谏”。

  因而才有方应物这“翰苑曾闻四谏风”之句,后面就是将自己父亲与翰林四谏并列,再后面就是讽刺一群其他翰林只会躲在翰林院里风流自赏,不敢为朝政发言。这也切合方应物先前暗讽的“不出声”。

  好罢,其实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不是人人都是敢直言进谏的人,也不能强求每个人都这样干。但谁让方应物有那样一个父亲,不把其他人对比下去,怎么显得自家人高尚?

  吹捧父亲这是立场问题,不能动摇。要知道,掌握了绝对道德优势,不去拼命鼓吹,简直就是浪费资源。方应物就是想在这些可能是未来宰辅的心目中,树立起父亲不可磨灭的高大形象。

  这时候,方应物再次对商良臣作揖道:“商前辈告辞了!”随后转头就走。

  众人又听见那少年人边走边高歌道:“长安暑至雨来初,谁家隔巷苦索居。执戟长饥愁曼倩,杜门病渴卧相如。庶常三月伏阙后,何愁万里瘴痨余。正可从容谋谏草,治安惟待贾生书!”

  自此之后,便有人将方清之列在了翰林四谏之后!并与翰林四谏合称为翰林五谏,至于方应物,就顺其自然的成了翰林五谏组合成员的儿子。

  从翰林院出来,方应物就去了刑部,将洪松的信捎给了刑部主事洪廷臣。这位洪大人是成化八年进士,已经在主事位置上做了两任六年,最近正在积极谋求升为员外郎。

  如果方应物与刘吉熟悉,还可以帮他通通门路,但可惜现在还没熟到可以开口求官职的份上。

  然后到了次日,方应物又转了几个地方,分别把手头的信——送到,也算了结了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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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五章 果然来了

  方应物忙着送信和刷名望的时候,朝廷里有些人也没有闲着,比如文渊阁大学士刘吉为了翰林院庶吉士方清之的事情上疏。

  由于他是内阁大学士,奏疏直接能送到了司礼监,所以外朝无人得知具体垩内容,但从宫廷传出的一些只言片语看,大概是要替方清之求饶。

  这就让人有些看不懂,朝臣不禁惊呼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刘吉这种人,居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怎么可能会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为了一个被天子打入诌狱的人说话?他从来就不会干这种“傻”事的!

  还有另外一些不闲着的人上疏,要求彻查锦衣卫擅自袭击道德模范方应物的事情,奏疏也送进了司礼监。

  这些庙堂上的流程,暂时与方应物无关。却说这日,他终于送完了所有的信,一边考虑明天做些什么,一边走回了浙江会馆。

  会馆的黄掌柜坐在前厅上,看到方应物进来,连忙迎上来道:“方公子,你可是回来了,我这里有件事情要与你说。”

  方应物见了礼道:“掌柜有话但讲。

  “有个本省同乡,从南边运了大批雕版和一批熟练工匠到京师,打算开一家大书坊。今天那东家来会馆会客时,与我说,开业的时候想请你去捧捧场。”

  方应物皱眉犹豫道:“父亲有祸事,为人子者不好如此抛头露面的去做买垩卖罢?”

  黄掌柜胸有成竹道:“令尊在牢中也要有花销,你自食其力赚些钱去孝敬 这何错之有?这才是大孝啊!要知道刊书售书,也是宣扬教化的举动,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买垩卖?你去捧个场,也不算什么。

  何况这家书坊起名叫忠义书坊 东家就是看中了你的忠孝名声,正好与他们书坊招牌相符相称!不然他怎的会想起来找你?

  我也觉得你们两边相得益彰,所以才敢牵个线,都是同乡,出门在外互相关照也是人之常情。”

  孝字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没了顾虑,方应物便痛快答应了,反正父亲按部就班的走上了出牢流程,不用天天忧心忡忡了。

  同时他心里唏嘘一番,既然成了名人就要有这种烦恼和觉悟,没想到他也有当开业嘉宾的资格了。”也好!不知具体要在下做些什么?”

  黄掌柜介绍道:“要当场泼墨挥毫,写几个字为贺词;此外便是将你那些忠义之诗拣几句好的,写成条幅挂在店面里。

  事情倒不繁杂,就是润笔略低了些,不过三两银子而已。但方公子刚起步倒也不必苛求太多。”

  方应物答应下来,就回了屋。既然是书坊也算文化事业了,那么去参加一下没坏处。不但赚几两银子,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曝光和宣传的场合,明星也要走秀啊。

  天色微微黑,方应物坐在门外乘凉,顺嘴和方应石闲聊着。不经意间,看到娄天化鬼鬼祟祟的摸进了院子。

  等他走的更近些,方应物闻到了一丝酒气 先开口打趣道:“委朋友,今天似乎有酒有肉,不是粒米未进了?”

  娄天化身后还有一个人不过娄天化没有介绍,先将方应物请到屋里,低声道:“有人想要见你,委托在下做个中间人。在下可以担保,此人是可靠的。”

  方应物没有听懂,反问道:“什么可靠不可靠?”

  娄天化依旧神神秘秘道;“在下也不好多说什么,你一会儿便知道这可靠是什么意思了。”

  方应物带着几分嘲弄道:“娄朋友我看你自己就挺不可靠的,你还敢担保别人可靠?真是笑话。”

  娄天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叫道:“在下信誉卓著,从来也没有对不住过方公子你,这几次该办的事情也都办了,哪里不可靠?你这样说,叫在下心里非常不痛快,非常难受!”

  方应物也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时,心态有点衣食父母般的高高在上,导致说话有些不顾及他心情,这倒是自己做人不周到了。

  正想好言去劝慰几句时。却又听到娄天化继续自证清白:“在下懂了,方公子你是觉得在下来去飘忽,很容易就无影无踪,所以不放心罢?

  为了让公子放心,在下从现在起就可以让公子看管着,以此担保今垩晚之人是可靠的。若出了纰漏,公子可以随意拿在下来处置,这样如何?”

  方应物叹口气,“为了看着你,是不是还要我管吃管住?”

  委天化神情坚毅的表态道:“为了彼此信任,区区一些饭食对公子你而言,应该也不算什么!”

  真是不想着蹭饭就会死的人,方应物打断了娄天化的表态,“我还是先去见见你领来的这个人罢!他是袁指挥的人?”

  娄天化大吃一惊,“方公子你怎么猜到的?”

  方应物笑而不语,袁指挥当然会派人来接垩触他,不来才是奇怪。

  万通万指挥这些招数套路,看着很阴,但前提是别人上了当才是阴,不过本质上还脱不出市井恶棍的习垩气。

  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讲,就是还处在帮派社团街头抢地盘的档次和水平。连他方应物心里都十分不待见,只不过为了父亲和不直接得罪万通,才勉强一直应付,捏着鼻子配合。

  他内心不认同万通,也很排斥万通这种市井气,但理智的人不可能完全由好恶左右选择。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还是会和万通合作的,即使万通再没品也只能认了,虽然可能牺牲自己名声。

  但方应物也在等待其他机会,多几个选择不是坏事。

  想这袁指挥是一个当了二十年锦衣卫指挥使的人,干的就是特务头子差事,不会是糊里糊涂的,总该有点动作的。

  果不其然,袁大人终于在今垩晚派了人来。若再不来人,方应物就该认定袁指挥老糊涂了。

  娄天化出了房屋,将那人请进来,然后他又出去顺便主动把门关上。方应物借着油灯的光看去,此人相貌很平常,乏善可陈,年纪大约在三四十之间。

  这人拱了拱手,“见过方公子,在下张竹,奉袁指挥之命前来 ”

  这就是娄天化为何反复强调“可靠”了。如果有个不认识的人突然跑过来,自称是锦衣卫指挥使袁彬派来的,那方应物肯定心里抱着九分怀疑,根本不会轻易相信。

  他肯定要想,这说不定是万通故意派了人假冒,前来试探自己的。

  所以对方才找到了娄天化来当中人担保身份的可靠,主要也因为娄天化和方应物这边有点交情的原因,别人都不行。

  在方应物想来,娄天化也没有必要在这里搞什么花样,不过说话还是要小心,能不留把柄就不留把柄。

  脑中闪过一些念头,方应物笑了笑,“我就猜到,以袁指挥的英明神武,你们也该有人来了。如果这时候还没有人过来找我,那我还真为袁指挥担心了。”

  张竹也不和方应物讲废话客套,直接问道:“前几日,锦衣卫衙署外面那几个人和你之间的斗殴,是你和万通做戏罢?”

  方应物含糊答道:“那只是一个意外,其实本不该如此。”

  张竹不屑道:“做戏也做不像,还一个打五个谁能相信?真要做戏,那应该是五个把你们打了,这还像一点。也就万通这个市井无赖出身的,才会相信他那些幼稚把戏骗得过人。”

  万通那些主意,方应物虽然尽力配合了,但还内心感到挺尴尬的。听着张竹点评后,脸上挂不住,“如果你今垩晚就是想说这些,那么还是请回罢,叫袁指挥另派个会说话的人来。”

  张竹这才住了。,“袁大人听说了,内阁和司礼监那里,有人替你父亲出力。但是也想提醒你,即便内阁、司礼监、六科都很顺利,但最后办事还是要落在锦衣卫,而锦衣卫衙署目前还是袁大人说了算的。

  即使能哄得陛下消气,但在陛下心里,对释放令尊这件事是无可无不可的。袁大人作为锦衣卫掌事官,当然能找出借口上疏,让可变成不可。”

  方应物垩当然明白这些,官场上有县官也有现管,这件事里,锦衣卫就是现管,可以有很多种运作方式。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啊。

  袁彬功勋盖世,在锦衣卫经营二十年,一直直接向天子负责,独立性很强,别人不大能管得了他。而且据说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公公和袁彬也有不错的关系,他们都是先皇英宗皇帝看重的老人。

  就连汪太监在天子的支持下,想尽办法也只能将北镇抚司从锦衣卫里半独立出来,让北镇抚司也可以直接向天子负责。但终究是不能彻底掌控锦衣卫,更别说现在连汪太监都不如的东厂。虽然在历垩史上,锦衣卫经常由东厂管制,但在成化朝绝非如此。

  所以张竹的话,不是威胁,而是一个事实。对此方应物没有说话,他知道张竹不止于此,肯定还有些别的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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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祖师爷方应物

  方应物还等着张竹继续说下去,但张竹却就此收了口。两入互相瞪了半夭,方应物才疑惑的问道:“你的话说完了?”

  “袁大入交代的话,就是这些,在下已经全部说完。”

  方应物还等着下面交待自己应当如何做,或者给自己许诺点好处,却没想到就此戛然而止。

  等回味过来,方应物便发现原来这袁指挥就是含而不露的展示一下自己的肌肉而已,并以此警示自己。

  具体情况千变万化,各种细节也是杂乱无章,袁大入更不可能算尽入心,哪怕是对万通这样浅薄的入也不可能处处算到。

  所以他只抓住一个要点,不管别入搞什么鬼,只盯住关键入物就行了——你方应物自己掂量好轻重,看着办罢。

  不得不说,袁指挥做事手段比万通老练的多了。最后,方应物别有深意的对张竹道:“劳烦你向袁大入回话,只说我要探视父亲,还望他高抬贵手。”

  张竹想不明白方应物话里意思,不过他就是个来回传话的,听不听得明白无所谓。

  次日,方应物出门。到了前厅,却见有个绸缎袍子的入,正在和黄掌柜说话。旁边站着位十六七岁年纪的小娘子,一身淡绿衣裙,长得倒也齿白唇红,水灵灵的。

  看到方应物,那入便上前来,拱拱手道:“这位可是方公子?在下敝姓一个江,在崇文门内开一家酒楼。听闻方公子高义,愿赠送婢妾一名服侍左右,还望笑纳。”

  方应物心里很清楚,这绝对是万通派来的。因为现在万通还不便亲自露面,所以才会委托了别入代为赠送。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收,收了就欠入情,而且等于是平白招一个间谍在身边,说不定就会惹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

  此时那女子也福了一福,娇滴滴道:“见过公子。”

  听在方应物耳朵里,发现她带点京师口音,便问道:“你可是京师本地入?”

  送女子前来的江员外在旁边答道:“这也是穷入家好女儿,只不过养不起了,在下便收来赠与方公子。”

  方应物故作无奈道:“若是京师入,在下便不敢要了。”

  江员外问道:“这是为何?”

  方应物娓娓而谈道:“在家乡时,听前辈们介绍过,在京师决不可纳了京城本地入。原因有二,一是京城本地入亲戚众多,犹自喜欢攀结。若纳了一个女子,父母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动辄都来打秋风,实在吃不消。

  二是京师入不爱离开京城,纳了京师本地女子后,有朝一rì若要离京,女入家就要夭夭哭闹,又有众亲戚齐上阵逼着你放了她,最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有这两条引以为戒,所以在下是万万不愿意收取京师女子的,还请回罢!”

  江员外呆了呆,没想到方应物信口就诌出这么一大篇议论,貌似还很有道理的样子,叫自己实在不好继续。

  只得打个哈哈道:“方公子真乃有心入也,但传言夸大其词,未可轻信,不能以偏概全。所以方公子暂且放心收下罢。”

  还真跟牛皮糖一样甩不掉了,又不好严词拒绝,方应偶然瞥见身边的方应石,突然有了主意。

  他对方应石道:“上次你打退匪类,救了我一命,但我还没有奖励过你什么。今夭就算巧了,借此机会将这女子奖给你!”

  方应石闻言现出几分喜悦,这女子好像长相还不错。

  江员外脸sè轻轻一变,就是那女子也脸sè大变,委身给方应物也罢了,但她可不想委身给随从之流!

  “既然方公子实在不属意,如此在下便告辞了。”不等方应石表态,江员外带着那妙龄女子都起身匆匆告辞了。

  他们真害怕,假如方应物一个兴起,要将女子转赠给手下仆役,那就真白白浪费了。

  可算将他们打发走了,方应物松了一口气,别入上门送礼,收下难,拒绝更难,想不伤脸面的拒绝难上加难。

  不过他却发现方应石幽怨的望着女子背影,看起来很受伤,便出言安慰道:“放心,这是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夭下好女子千千万,以后我肯定为你寻找一门好亲事!”

  随后方应物要往北城而去,因为那个“忠义书坊”开张,请他去捧场,地点就在北城。

  所谓西贵东富北酸南匠,其中北酸就是指的北城读书入多。容纳几千监生的国子监就在这里,而且顺夭府府学、京县县学都在北城,所以才叫北酸。

  这个忠义书坊开在北城偏西地方,倒也是很合理的。但方应物要过去的话,道路就实在遥远了,浙江会馆在京城最东南,去一趟北城,来回怕不得二十里路。

  所以方应物他咬咬牙,下狠心在会馆门口雇了一顶轿子,然后坐着轿子去北城。

  按着地址摸到地方,果然看到一个热闹去处,张灯结彩且不提,远远便听到红鞭炮放的正响亮,这是五开间的大门面,很是气派,门前聚了不少入。方应石上前去,找到貌似管事的,报上方应物名号。

  便有位三十余岁的文入从门面里出来,迎上方应物道:“在下就是姚谦,方朋友大驾光临,敝处蓬荜生辉!”

  原来这就是今日正主,不像是商家,倒更像是读书入方应物想道。

  不过他说的都是客套话,方应物还了礼:“也算是同乡入,姚先生何须客气。”

  原来这姚谦是浙江衢州府龙游入,距离严州府淳安县很近,衢州和严州就是邻府,在京城这么遥远的地方,两地入认为同乡也不为过。

  这也是方应物肯出来捧场的重要因素,出门在外,同乡之间互相帮衬都是理所应当的。

  但与淳安不同的是,龙游习气类似于邻省徽州,出外经商极多,姚谦就是一个例子。

  此时京城印刷业远不如南方南京、苏州、浙江、福建等地,姚谦就是看准了商机,携带大量精美雕版和一批熟练工匠,准备在京师大展拳脚,开了这间忠义书坊。

  方应物与姚谦彼此见了礼,也算认识了,便一起向门内走去。从外面就能看到五开间的大门面,门内的空间大小可想而知。

  方应物站在中厅,环顾四周,赞叹道:“在下从未见到过如此恢弘的书坊!姚先生真乃大手笔也。”姚谦心里得意,但嘴上连连谦逊,正应了他的名字。

  话说这边接待完方应物,姚谦正要暂时告离,去接待别入,却又听见方应物道:“满眼都是经史子集,竞然如此齐全,实在少有。不过在商言商,姚先生为此定然花费不菲罢,不想卖点别的么?”

  姚谦愣了愣,没想到这方应物心思还挺活泛,于是便低声道:“实不相瞒,各种佳入话本志怪小说也是有的,只是今夭没有摆出来。以后都在里面那几间柱子后摆放。”

  方应物看去,果然见到有个角落空荡荡的,只是被柱子挡着视线,方才没有注意到那里。

  不过方应物仍哑然失笑,“姚先生你误会了,在下不是指的这些,只是偶然有所感,告诉你一门赚钱买卖。”

  对这话姚谦是不信的,他三代家传的刻书印刷买卖,在这方面什么不知道?就是连下流诲淫的书籍也是偷偷印过的。

  方应物笑道:“今年会试才过几个月,姚先生何不把会试试卷收集起来,刊刻成书,发行于世?”

  姚谦闻言眼前一亮,这好像很有意思。方应物瞥了他一眼,心里有数,看来这姓姚的也不是不灵光的入,不愧是善于经商的龙游入,便继续说: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读书入越来愈多。读书所为何事?不就是进学、科举,最后做官么。姚先生将最新试卷合印成籍,举子们肯定想要买回去揣摩一番。位居京师,就是有这地利之便。

  最好还要加上主考点评之语,或者大家评论,那样士子更是要看,不如此如何揣摩流行文风?

  价格可以定的贵一些,读书入比百姓要有钱,非看不可的独家东西,肯定要掏钱买的。

  先做出一本会试合籍,向全夭下去卖,如果卖得好,日后还可以花样翻新,出各种不同类型的时文选集,将文章组合成书去卖。”

  原来还有这样的天地姚谦仿佛看到了新世界,听得心潮澎湃,对方应物作揖道:“受教了!”等直起身子,他又苦恼道:“在下初至京师,如何能有通夭的门道去拿会试试卷?”

  方应物就等这句话,包揽此事道:“在下可以去试试看,不过不敢作准。”

  姚谦大喜,“只要方朋友肯相助,在下定不亏待!”

  嘉靖万历之后,八股文选集泛滥成灾,成为印刷业一大利润来源。但在大明科举刚度过青年期的成化朝,这种选集还是新鲜物事,能提出来是个创举。

  方应物风轻云淡的说:“亏待不亏待的不算什么,在下志不在此。最后成书时,请在下写个序文,或者命名,那就可以了。”

  姚谦当然不会真这么以为,“不能仅此,不能仅此,以方朋友的才情,正该名利双收。”他心里已经打了主意,方应物今rì捧场润笔从三两要暴涨到十两。

  方应物打的就是借此扬名的主意。至少在行业初期,这是独家书籍,读书入拿选集学八股文时,必先看到他的序文,无形之间便提升了江湖地位。

  到了科考时,诸位主考们好意思不录取他么但愿他不会像后世八股名家艾南英这般倒霉。

  不过在本时空,方应物却不经意间成了教辅材料行业的祖师爷,发掘出一种至少可以兴旺一千年也不会下沉的朝阳行业。

  但姚谦与方应物这边谈的投入,一时忘了招呼别入,却让一位贵公子不满了。这位贵公子江湖入称刘二公子,乃是宰相之子,十分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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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争就是争

  读书人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方应物正在勤奋的用自己特有见识和能力,依照这个三立模板而努力。

  立德这方面,限于江湖地位太低,方秀才还做不到救万民于水火,施恩惠于一方。

  最多刷刷孝子小声望,还有就是借着父亲伟光正的余荫,狐假虎威训斥一下安于享乐的淳安生员、教导一番狂狷自大的苏州士子、责问一通懦弱畏怯的翰林。士林名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

  立功这方面,小秀才方应物更是报国无门,没人会对他托以重任。

  他最大的功就是帮着族人逃了税,还有就是为均平江南赋税帮着出了一点力气。以后若能有机会从政,再重点考虑这方面。

  至于立言,方应物还是做了很多工作的,诗词便是一项,但诗词娱乐性质更大一点,总还差了些什么,而文章确实又不是方应物所擅长的。

  但昨天听到有同乡书坊开业,方应物便动了脑子,如果弄出八股文试卷,编辑成书然后自己作序刊行,也不失为立言之道。

  随即书籍流传天下,读书人争相阅览,这也算借花献佛、著书立言了罢,就算有人效仿,自己也是开创者。

  方应物,著名诗人、教育家,代表作《成化十四年戊戌科会试选集》、《成化十三年丁酉科浙江省乡试选集》听起来还是挺带感的,也不枉穿越到许多风气未开的成化朝。

  方应物正和姚谦谈天说地,忽然有位年约二十左右的公子哥儿出现在身边,对着姚谦道:“姚员外,你请了在下前来,就是要晾在门外的吗?” 姚谦回头广看,忍不住拍了拍额头,连声道歉道:“罪过罪过,都是在下的罪过!”

  看他衣衫华丽腰金佩玉,又看他神态高傲,方应物猜测这位公子身份贵重,姚谦本该去远迎并陪同着,但却因为与自己说话而忘了。

  想自己也算是导致姚谦慢待客人的原因,他便有心要帮姚谦开脱一二。便主动对贵公子解释道:“这其实要怪在下拉着姚先生说话,并非”

  那贵公子瞥了方应物几眼,冷哼一声,转身走开。姚谦对方应物歉意的笑了笑连忙追上去了。

  当即有另外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接替了姚谦,继续陪着方应物说话。方应物指着年轻公子的背影问道:“此人是谁?”

  书坊管事答道:“那是当朝大学士的公子人称刘二公子……”

  方应物吃了一惊,刘二公子?莫非是刘棉花的儿子?瞧这岁数也应该差不多就是。

  难怪姚谦对这位公子毕恭毕敬,常言道宰相家人七品官那么宰相的儿子起码五品起。

  想到今后还要与刘棉花打交道 方应物为知己知彼,又问道:“掌柜对京城很熟悉么?刘二公子为人如何?”

  这种掌柜管事都是会察言观色的精明人他看到刚才自己东家和方应物言谈密切的模样 心里就有了分寸,便也不讳言什么,一五一十的介绍道:

  “这位公子因为父恩荫在国子监读书,才华还是有的,诗词曲赋样样精通,教坊司里也时常流传他的曲子。 但这位公子秉性风流 花街柳巷里有他不少痕迹。于今二十了也没有成家,只管自己纵意花丛的行乐,在京城里甚有名气。

  说起来,刘二公子在京师这些真算是个异数,大臣家子弟很少有像他这么眠花宿柳肆无忌惮的 即使传的沸沸扬扬也在所不惜。也幸亏他父亲是大学士,不然连监生名额也保不住,早被国子监开除了。”

  方应物暗笑几声,原来刘二公子是个风流才子型人物。可惜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点,他应该生在五十年后,应该生在江南地区。现在风气还偏保守的京师并不是他的舞台。

  这时候,听到外面开始挂匾,方应物便出了门,与一干贺客目睹匾额升起。在门面上方,“忠义书坊”四个金闪闪的大字在阳光下很是醒目。

  然后宾客纷纷奉上祝贺诗词,书坊仆役手忙脚乱,将贺词——挂在四壁上。

  众人在厅中转了一圈,品鉴各自作品,最后还是一首七律下面的人最多。

  有人忍不住高声吟诵道:“潜心读书少逢迎,清隐不觉眠书坊。门对帝都皇居壮,窗连修竹翠云凉。侍童解诵相如赋,过客求篇朱子章。愧我凡俗尘满面,濯缨为尔咏沧浪。”

  当即叫好声连连,有位白发老叟点头道:“此篇公认最佳也,刘公子那首五言要次之。”

  又有人看了落款,恍然道:“淳安方应物,莫不是风吹枷锁满城香的方庶常之子?难怪做得出如此佳作,他那几篇忠孝诗篇也是极好的,正当拿来勉励后辈,这一篇劝人读书,也是可以。”

  静静等待被众人捧了一番,一直到别人说无可说了,方应物才恋恋不舍的站出来,对着围观人群施了一礼,连声道:“诸位前辈谬赞了。”

  在公开场合被公开吹捧,这真是人间至美享受……方应物的心情是很不错的,这算是他首次在京城文化圈公开亮相,开了一个好头。

  但却从人群里走出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刘二公子。刚才别人评论时,说了一句“刘公子不如”这叫他很气恼,便想要比试一番。

  刘二公子指着内厅木柱道:“我看这正厅内,柱上尚缺一检联。不如我与方朋友各写一副,然后请众先生点评后选择一个如何?”

  方应物叹口气,这种挑战是很让人为难的。

  若赛过刘二公子,只怕他更不服气,继续没完没了纠缠。他好歹也是刘棉花的儿子,自己不能太肆无忌惮的羞辱他。

  但若赛不过他,自己徒然丢面子,名声轻微受损,还是自己不爽利,说不定还会引发什么“方秀才畏惧权势故意相让……”之类的传言。

  刘棉花这个人公德很烂,但接人待物的私德方面还凑合,令人感到比较舒服——这是他能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但是刘棉花的儿女怎么都不随爹?那个见过两面的千金小姐看起来跳脱顽皮的很,眼前这位儿子看起来又如此轻浮,刘家莫非真后续无人了?

  方应物正为刘大学士的家教而担心时,只听得刘二公子挥手叫道:“拿笔来!”

  卖书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笔墨纸砚,再说今日是开张大吉时候,肯定备下了文具,以供前来捧场的文人士子使用。

  当即有两个仆役抬着一方书案来到众人面前,又研墨铺纸。准备齐当后刘二公子便走上前去,立在书案边上酝酿精气神。

  众人屏声敛气,静待刘二公子泼墨挥毫,一时间厅中落针可闻。

  刘二公子泪幕片刻,长吸一口气持笔在砚台中点了点 当即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写下了两句大字。

  众人定睛看去这两句的上联是“室图书自清洁……” 下联是“百家文史足风流”。

  “好!”喝彩之声接连响起,这不是众人拍大学士公子的马屁,这是真心的赞赏。

  这一副对子用语自然,而且书香之气扑面而来,用在此处更是恰当精确,十分合适。而且刘公子的笔法也是不错的 圆润流丽,隐隐然有名家之风。

  刘二公子将浊气吐了出去,听到众人赞美,心里不免得意。他敢提出这种挑战 自然是有把握的,这副对联可是他精心琢磨推敲了数日的作品。放在这个场景下 不会逊于任何人。

  欣赏完刘二公子的佳作,众人便又围观方应物。刚才方应物始终没有说话,众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想的,不过只看他到底上不上书案前就知道了。

  这真是个烫手的事情,方应物沉吟片刻,便也迈步上前,立定在书案前酝酿。

  众人一样屏息敛气,等待方应物的作品。却见方应物神态轻松自如,举轻若重,信笔由之,动作十分潇洒。比起刘公子的如临大敌、如临深渊的派头,仿佛要轻松自然许多,而且人物也更好看”……

  方应物落笔了最后一个字,退到书案边上,请众人观赏。方应物写下的一对句子,比刘二公子的要长,众人多看了几眼。

  仔细看过,上联却是“大明一统社稷巩于金瓯忠义相传……”下联是“上寿万年,邦家固如磐石圣德永续………”

  是.

  毫无心理准备的众人看过后,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点评,厅堂中又安静了下来。

  方应物轻笑声响起,“诸君看过了,觉得在下写的不好么?”

  “好!”“好!”“好!”

  众人听到方安物的引导式问话,从错愕中惊醒过来,纷纷连声叫好。比刚才面对刘二公子对联时的叫好嗓音更大,时间更长,频次更块。

  上联意思大明江山一统下联意思皇帝陛下万岁,谁敢说方应物写的不好?谁敢说方应物写的差?

  谁都明白,方应物这是故意取巧,但没有人能公开指责,只能默认一声“好”。心里认定是另一回事,但嘴上必然要说方应物写的更好。

  再说方应物也不算跑题,就是境界虚高了点。对联中有“忠义”二字,切合了“忠义书坊”的名字,也符合了今日开业主题。

  刘二公子脸色不甚好看,心里也不服气,和这种对联比起来,他肯定是一个输字,但他也知道明明是自己的更好。

  方应物谦虚的笑了笑,拱拱手道:“在下获胜也是取巧了,还是刘公子才高一筹,承让,承让!”

  众人也都看出来了,这是方应物有意相让但又不失体面的做法,十六七岁的小少年在大人面前稍微耍一点无赖也是很有趣的。

  而且才华横溢却进退有度,这少年倒真是个机智聪明的人!就凭十六七岁便有这份心思,前途不可限量也。

  刘二公子忽的也发觉周围气氛都是很看好方应物的,而他自己却处处落了下风。想到这里,他心里更不舒服,便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刘二公子昂首挺胸,狂傲的挥了挥衣袖道:“好坏自有公论,不屑与尔等共语也!”如此直接离开了书坊大堂。

  先前那老叟抚须叹道:“东刘先生有子如此,甚为可虑也!”

  东刘先生?方应物闻言十分纳闷,刘吉似乎从来没有这个名号,这个名号好像是另一个人的

  他连忙请教道:“刘公子其父何人也?”

  那老叟答道:“乃是谨身殿大学士刘相公。”

  方应物愕然,敢情这半天都是他误会了。原来刘二公子这个刘,是谨身殿大学士刘刚的刘,而不是文渊阁大学士刘吉的刘!

  如今三个阁老,两个姓刘,他最近和刘吉接触得多,自然而然就想到刘吉身上去了!早知道这不是刘吉的儿子,自己还费心思谦让作甚!好像显得自己才华不如对方,故意取巧躲避似的!

  刘刚这个阁老自己又求不到他,而且是三阁老中能力最差、人缘最差、日后最先倒台的一个。

  自己可以直接抄袭无数名联把刘二公子羞辱到从此不敢再写对子!同时还能刷个不畏权贵的名声!

  正当方应物为错失良机懊悔时,却听那老叟赞道:“方小友才华定然是高于刘公子的,但却知道谦虚自谨,不以卖弄为荣,暗合谦谦君子之道,不愧是方庶常家的公子。”

  方应物欣然,错有错招,似乎这样也不错 莫非这就是他始终悟不透的争就是不争、不争就是争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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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往而不利

  开业结束后,书坊东家姚谦又在附近酒楼办了宴席,请宾客吃喝之后尽欢而散。他本来还想挽留方应物,继续讨论一下八股文选集运作的细节问题,但方应物婉拒了。

  “眼下议论详细情况为之过早,在下要确认是否能拿出试卷,然后才可进行下一步。不然与说的热火朝天,也都是嘴惠而实不至也。”

  离开忠义书坊,随从方应石对方应物道:“秋哥儿,你今日看起来又是很开怀了。”

  “什么叫又?”方应物反问道。

  方应石大大咧咧道:“上回从教坊司胡同那里出来,你看起来就很开怀,但只过了一天便又显得消沉了。”

  “那天的事,你还好意思说么?”提起这个,方应物就很无奈,“是你毁了我一个做坏人的机会,让我不能心安理得陷害忠良,你却成了勇救主人的义仆。”

  方应石嘿嘿的笑起来,还有点小小得意,就差在脸上写“这是一个打了五名锦衣卫的男人”。

  方应物试探道:“听说有人向你开了一个月五两的高价,请你去当护院?”

  “秋哥儿但请放心,我绝对不会抛弃你不管的!”方应石拍拍胸脯道。

  这是谁能抛弃谁….方应物只能感动的说:“谢谢!”

  不过他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在京城处处受压制,他这小小秀才在其间小心翼翼的辗转腾挪不容易,连拒绝别人送女人都要挖空心思。

  能开心的起来就怪了,人生总有这般无奈的时候。不过今天确实感觉很充实,找到了穿越者游刃有余的感觉,还因为有希望真正自主的去做成一件事情,而不是天天扯皮跑腿看人眼色。

  这是不是也说明了,自己目前就是这个层次的人,所以才会显得游刃有余。

  方应物看看天色,才是午后时分,便往刘吉大学士府邸而去。根据他与刘棉花打交道的经验,刘大学士早晨必定认认真真去上早朝,完成在天子面前的过场。然后大概要去内阁视事,最后到了午时便回家来——内阁下班时间其实是傍晚申时,午后回家放在哪一任皇帝统治时期都是很不可思议的。

  大学士都如此带头懈怠,可见成化年间的政风懒惰程度,刘棉花被诟病和屡遭弹劾围攻,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所以说在这午后时光,如果刘大学士没有出门,应当正在家里避暑和偷懒。

  方应物到了附近,出于谨慎没有直接上门,他如今不便大张旗鼓,而且他和刘棉花的接触应当要保密,否则容易被认为是同党,以后的吹捧效果就差远了。

  看看左右没有人注意,方应物在路边找了个写字先生,借了纸笔写了拜帖一封,让方应石拿着去了刘府投进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方应石跑过来:“那边管事回了话,让你进去。”

  方应物尽量将头低垂,默默擦着墙根走路,不显山不露水的来到了刘府大门外。

  随后又被领到刘大学士的书房,见过礼后,刘吉主动开口道:“你是来询问令尊的事情罢?司礼监已经批红下发了,命我审问此事。如今诏旨到了六科里的刑科,等刑科核过,就发到锦衣卫了。”

  方应物问道:“发到锦衣卫后,还要复奏,并呈上详申给老大人你罢?”

  刘吉点头道:“是的,这都是固定流程了。”

  方应物唉声叹气,这官僚机器的运转真是令人着急,文牍主义充满整个流程。他无奈道:“那就静待老大人佳音了。”

  刘吉指点说:“关键不在于老夫审问,这事明明白白,没什么好审的,纯属过场。真正关键在于需要令尊写悔过书,这样也好对天子有个交代。”

  “这个只怕有难度….”方应物听着就头大。以父亲的性格,肯定坚信自己的正义,并坚定维护自己心中的正义,怎么会去写悔过书这类东西,难道做忠臣直言进谏也是错了吗?估计父亲大人是坚决不会认错的。

  方应物更加无奈道:“若到了这步,那再说罢。”

  又说起编八股文集的事情:“晚生欲和同乡书坊合作,编纂一本时文选集,并刊刻发行。

  刘吉听到这个想法,没去管可行不可行,却先问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主意?”

  方应物答道;“灵犀一动,便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之处。”

  刘吉呵呵笑道:“年轻就是有这点好处,敢想敢做。”

  您老人家从来就是既不敢想也不敢干罢?方应物想道。但他嘴里打蛇随棍上:“还要仰仗老大人扶持。今年会试试卷都收藏在礼部,还请老大人说一说话,让晚生能去抄录一份,若能附带考官判词,那是最好。”

  刘吉答道:“老夫这礼部尚书是加官虚衔,并不主掌部事….”

  方应物连忙道:“这种八股选集是个新物事,将要刊行天下,想必有志举业的士子都要翻看的,那时此书可当半个业师了。本想请老大人在其中点评一二,亦或为新书撰文作序。”

  刘吉毫无痕迹的转折道:“老夫虽不管部事,但在礼部说话还是管用的。”

  方应物暗笑,刘棉花如今阁臣位置已稳,正热衷于修补自己形象,不然也不会帮忙救有盛名的父亲并要自己准备诗词吹捧。若还有树立形象、刷起声望的好渠道,他不上心就见鬼了。

  而且刘大学士二十三四岁就中进士,其后又是翰林出身,人品如何不论,文章功底还是很强的,又是宰辅大学士,请他来露脸并不掉价,相当于一块明星招牌了。

  刘吉沉吟片刻,持笔写了一封书信,递给方应物道:“你持此信去见礼部尚书邹大人。”

  “多谢老大人。”方应物感谢道,有了这么一封书信,应该无往而不利了。

  再说他要做的又不是非法犯罪勾当,为了标榜公正公平公开,会试卷本来就是可以公开并复查的,连主考官点评都不算是机密。所以既然大学士发了话,让他从书坊领几个人,去礼部抄一抄二百多份试卷,这很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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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古仁人之风也

  从刘府回了会馆,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方应物便去了礼部。他父亲出来后,留不留京还是两说,所以要抓紧时间迅将事情办成了。

  在大明门外的礼部门前,方应物报上姓名来历,求见礼部尚书。他多多少少有些小小名气,又是待罪庶吉士的儿子,再加上算是礼部尚书邹干的本省同乡,所以门官犹豫了一会儿,便去通报了。

  片刻后,回话还是只有冰冷的两个字——不见。

  方应物真的有些恼怒了,上次他初到京城时,曾满怀希望的拜访邹尚书,被冷漠的拒见,这次又是如此!

  如果说上次还是明显为父亲之事来求见的,邹尚书有所顾虑,又因自己身份卑微,所以才不肯见,也算情有可原,怨不得他什么。这次自己委托传话时明说了,为其他事情而来,并非是父亲的事情,但他还是如此冷漠。

  这只能说明,他还是对自己身份很敏感,所以宁可不见。想想也有道理,就连刘吉大学士要见他,也都是偷偷摸摸的。

  方应物只得将刘吉的亲笔信拿出来,递给门官道,这里有贵人书信,劳烦你转给邹尚书。

  门官半信半疑的接过来,又进去禀报了。这次没过多久,里面传了话,让方应物去见尚书。

  方应物随着仆役穿过前厅,来到后院正堂,年过六十的邹老尚书正端坐堂上视事。

  方应物见过礼后,邹尚书没有寒暄客套,直接问道:“刘阁老在信中说,叫我帮你办一件小事,不知是何事?”

  方应物答道:“听说今科会试试卷还收藏在礼部,晚上想寻人来誊抄一份。以备日常揣摩观习。”

  只要考试结果出来后,所有试卷就不是什么机密,想要誊抄不是问题,只是大多数人都进不去礼部而已。

  邹尚书暗暗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这件事,那倒不至于为难了。他致仕就在这一两年,只想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渡过,实在不想招惹任何是非。

  他又想道,既然自己恩主刘阁老了话让他通融。照办就是。不过刘阁老在信中也说了,不要对外透露是他让方应物来的,看来也是很谨慎。

  想至此处,邹尚书答应道:“本官今日就吩咐了门官和库吏,你若带了书手来。只让门官领你去库里便可。”

  得到允诺后,方应物觉得与不近人情的邹尚书实在无话可说,也懒得攀同乡,便就此告别了。

  然后方应物就去了忠义书坊,进了前头铺面大厅,却见有自己三诗挂在了墙壁上,两是颂扬父亲的忠义诗。还有一是昨天的恭喜开业的读书诗。

  方应物当即感受到,这姚谦倒是挺会做人的......

  但姚先生不在前台,方应物在后面院里的印书房找到了姚谦,将事情告知。

  对这个好消息姚谦简直喜出望外。昨晚他琢磨了一宿。越想越觉得印八股文选集很有前景,等若是在印书行业开辟出了新天地。作为生意人,如果做成了也是很有成就感的。

  但他却没想到,方应物办事如此利索。昨天中午才分别,今天中午就告诉他一切妥当。这也太神了。

  如果能拉来大学士合伙去做,誊抄几份会试试卷自然再简单不过......

  方应物当然不会先告诉他内情,只让姚谦准备一些熟练书手,然后事不宜迟的去礼部开始誊抄试卷回来。

  姚谦果断的说:“好!今天下午我便将书手召集起来,此时其他事情都暂且放下,全力针此事,定要早日做成了!”

  他一边交待管事下去安排,一边挽留方应物吃酒,“昨日本想单独留下方公子,但方公子坚拒了,今日一定要赏面。”

  方应物考虑,既然已经进行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有些细节性问题就必须要确定了,也该与姚谦深入谈谈,于是答应下来。

  下午在书坊里喝了茶,临近傍晚,方应物便与姚谦去了酒家,又拣了清净雅间,为的就是说话方便。

  等待酒菜功夫,姚谦先开了口:“我们这里的人,都没什么见识。去誊抄试卷时,头一两次还是要辛苦方公子带着书手去礼部的,否则只怕他们难以应付。等过得几日人情熟了,方公子便就不必事必躬亲了。”

  “这是应当。”方应物答应了,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担心姚谦上路后直接将他甩开单干,又很神秘的说:“我还请了朝中一位大学士级别的重臣,到时候为这本书作序,并写几篇八股文议论,只是眼下不便透露。”

  还有大学士重臣压轴?姚谦连忙起身,对方应物行礼道:“今次方公子助力实在太多,在下感激不尽了,方公子但请放心,此书获利,半数与你!若不嫌弃,现如今就可定下契约。”

  方应物慢悠悠道:“姚先生这说的哪里话,我还能信不过你么,谈利太俗了,不急,不急。”

  姚谦却不听方应物的,招呼了店家上笔墨,自行书写起契约。方应物暗暗点头,这姚谦果然是会做人的。

  如果他方才借着自己谦让的言辞,就坡下驴不再提起分利和签契约,那他方应物倒要重新掂量掂量是否还与他合作了,京城的书坊又不只他一家。只要自己能搞到资源,还怕找不到合作对象么。

  看着一式两份契约,上面约定十年内利润各半,方应物叹道:“提出八股选集,本为让天下士子便利。姚先生此举,却让我心不能自安。”

  姚谦笑道:“方公子是读书君子,当然不想谈利。不过这是买卖,讲究的是亲兄弟明算账,谈利不影响交情!”

  眼看事情大定,方应物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还有些想法,姚先生参考一二。这次去礼部誊抄试卷,不但要抄今年的,还要抄往年的,但也别太久远,只抄近两三科的便可。”

  姚谦点点头道:“有理。不但可以出今年选集,还可以出往年的,多储存一些题目总是有备无患。”

  方应物继续说:“不但要抄中试的试卷,还要抄落第的试卷。”

  姚谦对此一愣,“这是为何?”

  方应物道:“先出一本告诉世人为什么能中试的选集,然后还可以寻找时机,再出一本为什么不中试的选集啊,世人一样想看的。”

  这少年连扑街文都能挖掘出卖点,姚谦佩服的五体投地,“方公子真乃大才,在下如今见识了。”

  方应物最后教导道:“八股文选集这种东西,很容易模仿,将来必然有群起效仿的。我们作为行业现行者,必须要出奇出新,巧编名目,花样翻新,如此才能维持住领先地位不变!

  同样几百份试卷,就能有几百种组合法子。比如四书编,五经编,北人主考编,南人主考编,庶吉士试卷编......就看如何去编纂了,姚先生三思罢!”

  姚谦闻言呆了一呆,想了一想,感到这真是很妙的思路,越想越妙!

  他忍不住再次起身行礼道:“在下昨夜还反复思索将来如何把这类选集做成长久买卖,免得成了一锤子买卖,赚几年钱就消退了。

  今日听君一席话点拨,真是胜读三年书,却叫在下茅塞顿开!此等恩德,在下不知如何为谢了!”

  方应物举着契约挥了挥,淡淡的说:“若要谢我,在契约中新加上一条即可。”

  姚谦还以为方应物要提价,这也是人之常情,便问道:“不知方公子想要几分利?亦或我书坊重金聘方公子为编书总裁?”

  方应物嗤之以鼻,十分不悦的高声道:“姚先生将在下看成什么人了!你要再提一个钱字,在下这便走人,合作之事休要再提!”

  姚谦心里一惊,“却是在下言辞不当了,敢问方公子还想加什么条款?”

  方应物答道:“我的条件很简单,今后凡姚家书坊所刻选集,扉页必须加上我一诗,无论是这本书还是以后其他选集。”

  “这并非什么难事,在下可以答应。”姚谦先是一口允诺,随后又问道:“不知方公子想用什么诗?昨天那读书诗么?”

  方应物笑了笑,也拿起笔,在纸上挥毫写起来。姚谦凑过来观看,只见得方应物写道: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方应物一口气写完,情绪所至,用力掷笔于地,慨然道:“这诗放在选集书页上鼓励学子积极进取,倒也合适。”

  姚谦也是读过书的,越看这诗越有味道,叹道:“方公子不爱钱财,但这份苦心和才华,在下万般钦佩!方才误会方公子索要钱财,这是在下的过错,险些侮辱了方公子!”

  方应物长叹一口气,悲天悯人道:“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士风日堕,我有心劝世人向学,珍惜时光,不可耽于逸乐,故而作此诗,怎奈默默无闻有谁听?今日能借着你姚家书坊流传天下,也算是一份教化功德了。”

  姚谦不由自主被方应物感染了,又是第三次对方应物行礼,深深弯腰作揖道:“公子年少高义,有古仁人之风也!在下只感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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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轮番上阵的厂卫

  忠义书坊动作确实很快,一下午时间就找齐了十名书手。冰@火!中文..次日,方应物便领着书手进了礼部库房,在简陋的环境下开始抄写会试试卷。一人一天可以誊抄一二十份试卷,抄写上千份的话需要五六天功夫。

  不过在礼部,倒是听到了有关父亲的消息,六部衙门是朝廷核心部门,消息向来很灵通的。

  听说锦衣卫对排大学士来审问诏狱非常不满,复奏时要求直接由锦衣卫自家审问上奏,不需另派官员。不过这道奏疏好像要被驳斥回来,目前程序停在了六科。

  靠!又要多扯几天!方应物心急的想骂娘,朝廷这文移往来真是繁琐,官僚主义害死人!

  在上辈子,各种衙门里号称文山会海不是吹得,但到了大明成化年间,限于交通技术会海没有,但文山却已经出现了......

  在大明初年,早朝是要君臣当面议事的,早朝不够再开晚朝,天子有口谕便由阁臣在御前草诏,然后就立刻下发执行,效率极高。

  像诏狱这种事,只要天子点了头,阁臣当场写诏书呈上朱批,然后立刻就能放人。当然,也有可能立刻就会被砍头,连营救机会都没有......

  但到了成化天子父亲,也就是英宗皇帝九岁登基时候,三杨辅政,担心天子年幼体力不支,早晨渐渐虚化,君臣议事也渐渐成了形式,开了一个偷懒的兆头。

  又到了当今成化朝,早朝彻底成了形式化的礼仪,已经没有议事功能了,走几个过场发几道诏书而已。

  但更要命的是,成化天子这些年宅在宫中自得其乐。早朝之外不见外臣,君臣当面议事更是奢望。正所谓天高帘远、君门万里,因而所有决策只能靠着公文往来沟通实现,不如此朝廷就无法正常运行了。

  不过成化天子比他的孙子的孙子神宗皇帝优秀之处在于,成化天子至少早朝还是准是出席,该有的过场都会做;而奏疏也大都能及时处理,只是经常处理的很歪。所以成化朝虽然天子动辄胡来,大臣尸位素餐,好歹国家没有崩溃......

  统治模式变成这样。方应物认为这是人的惰性体现。

  太祖高皇帝设计出来的制度都是与他这工作狂量身定做的,不可能长久持续,故而历经几代天子一点点变通,最后找到懒人办法。如此天子省了心,大臣也自在。很有默契的都轻松许多,只是牺牲了效率。

  这个偷懒历史潮流的转折点,就发生方应物正身处的宅男天子朱见深统治时期,然后下一代孝宗弘治皇帝负隅顽抗,企图结束君臣相隔的懒人政治。

  但大势浩浩荡荡,谁也阻挡不了,又到了武宗正德时候。便再也没有能阻挡懒人潮流的皇帝了!

  闲话不提,感慨完官僚机器的复杂效率,又想起可怜的父亲,方应物也只能唏嘘而叹息。

  虽然曙光初现。但公文还要运转,扯皮还要继续,只能累父亲他老人家继续再多吃几天牢饭了。

  却说一连三日,都是方应物带队去礼部誊抄试卷。这三天时间。书手渐渐熟悉了情况,礼部的关节也从内到外都打点好了。

  要知道。六部之中礼部最穷,最大的油水就是教坊司卖艺收入,那些看管试卷库的就像看管一堆废纸,更是穷的叮当响。难得有方应物这么一伙人上门,稍微打点几下就能获得最热情的服务。

  如此不用方应物再操心什么,他便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不必到礼部现场了,去了也是无所事事。

  这天早晨,方应物正在会馆门口踌躇,考虑自己去不去礼部,忽然见到有人进了院子,高叫道:“淳安方应物是否在这里!”

  这看起来像是官差,方应物上前行礼,“在下便是了。”

  那人掏出一纸公文,递给方应物道:“今天下午请了大学士在锦衣卫衙署审问方清之,请你到场旁听!”

  方应物耸然动容,心情激动的不能自已。这公文流程终于走完了吗?终于到了最关键的环节了么?终于能见到那吃了两个月牢饭的父亲了?

  不过他却有个小小的疑惑,一般这种事情,都是提前两三日告知,再不济也是提前一日,哪有上午跑过来通知下午之事的?

  这种仓促,是非常特别极其不同寻常的,让方应物不明所以。他抬起头,待要问一问官差,却发现那人已经走了。

  原来他陷入了激动不能自拔,这官差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注意到,这时候想找人问也找不到了。

  方应物平复一下心情,转身要回屋去仔细想想,这种时候还去什么礼部。他刚走了几步,忽然又听到有人在背后叫道:“淳安方应物是在这里的么!”

  回头看去,又是一名官差打扮的,方应物很纳闷,这又是哪家的?但也只有先上前见礼去。

  “你就是方应物?前阵子在锦衣卫衙署外与锦衣卫官校互殴的方应物?”那官差询问道。

  方应物点点头,又听到官差道:“天子下诏,叫东厂查问此事!你明日早晨到东华门东厂衙署去!厂公要问你的话!”

  说罢,那官差也走人了,留下愕然的方应物。这点打架斗殴的破事,也能劳驾东厂厂公?

  但他细想了似乎也不奇怪,这起斗殴看着是小事,但牵涉到锦衣卫内部的猫腻,让锦衣卫自己来查肯定不行;当其他衙门来查,更不行,谁又敢查明白锦衣卫的事情,或者说那岂不让别人插手天子亲军?

  所以能过问此事的,也只有西厂和东厂两家,最近声威赫赫的西厂厂督不在京城,那就只有东厂出面。

  两边角力的是老资格指挥使和贵戚指挥同知,一般东厂番子谁敢触这种霉头,也只能东厂厂督尚铭自己接这个烫手山芋了,而且是很小很小却很烫很烫的山芋。

  坐镇会馆大厅的黄掌柜看到这边官差走远了,挺着肥胖的身躯畏畏缩缩走过来,对方应物道:“方公子心性很强呐,先有锦衣卫请,后有东厂请,换成普通人只怕早就吓得尿裤子了罢。祝君好运。”

  自己这心理素质锻炼的是挺不错,这是到京城以来的最大收获了......方应物叹口气,不过看到锦衣卫那边给他的帖子,他忽然醒悟到什么。

  锦衣卫是袁指挥说了算的,为什么袁指挥匆匆忙忙的在下午组织审问父亲,那就是要故意抢时间,抢在东厂对自己问话之前!

  如果按照万通的指使,自己在面对问话时,就要说“那次斗殴只不过是临时口角纷争,与万指挥无关”,这样便可以直接推翻一切对万通的弹劾。

  具体如何,到时再说罢!

  不提方应物,却说东厂提督尚铭也在为这件小事而纠结。本来他最近很开心,汪直暂时离开了京城,少了一个压制自己的小霸王,他就过得很舒展了。

  最近朝堂大动荡又已经过去,所以基本上风平浪静。他没事绑架几个富户,勒索一些钱财,可谓是无忧无虑,日子别提多开心了。直到天子下诏,让他查问这场打架斗殴事件为止。

  这种小破事情,京城每天不知发生多少起,但这次却好像动静不小,以尚铭的经验,当然看得出是有人推波助澜。至于是哪些人,猜也猜得出几分,他这东厂厂督不是摆设。

  其实谁是谁非,尚公公根本不关心,他也不用有什么意见。但他关心的是天子到底什么态度。要知道,天子的是非观念和凡人不同,谁能猜得最准,谁就能获得宠信。

  对于这方面,却不是尚铭尚公公的专长,更别说这次天子没有对他有半点表态,叫他仿佛云山雾罩,根本无从猜起。

  想到这里,尚铭长叹一口气,若汪直还在就好了。

  如果汪直还在,那么这件事就轮不到自己发愁,天子肯定直接交办给更宠信的汪直;其次,如果汪直还在,那他肯定能找到天子心底那最准确的态度,汪直这方面直觉不错。不然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为何能在朝堂上大动干戈,赶走了一大批元老重臣?因为这就是天子心底的愿望。

  不过想汪直也没用,现在还是要靠自己,高处不胜寒,没有人能替自己这名义上的第二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分担责任。

  尚铭又皱眉想了片刻,忽然有了主意。自己明天把方应物和锦衣卫官校这当事人双方都叫来,顶什么用?这种事情的结局,也不是他们两个当事人说了算的,只问他们话都是白扯。

  要找就找正主!尚公公当即叫了身边人进来,喝道:“拿两张我的帖子,分别送到锦衣卫袁指挥和万指挥那里,请他们明天也到东厂来旁听!”

  小杂役问道:“他们若不肯来如何是好?”

  尚公公哼哼道:“不来?我奉诏过问此事,请他们到场,不来就是抗旨!”

  他忍不住唏嘘一番,王振前辈在的时候,锦衣卫何曾敢不听东厂的。但这些年世道全变了。锦衣卫也胆大起来了,还冒出个比东厂更强盛的西厂。

  自己这东厂厂督都快成汪厂督手底下打杂的了。幸亏汪厂督对钱财不感冒,所以不影响自己绑架勒索富户这项主营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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