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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醉枕江山(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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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三章 方外三奇

  本来,杨帆的攻势虽急,但陆伯言退得稳而轻巧,籍着这几步的后退,他已将杨帆的攻势化解,马上就要展开反击。可是不知他发现了什么,心中一惊,动作竟然慢了一刹,本已探出的右手一滞,竟被杨帆一“鞭”狠狠抽过左胸。

  尽管只是一截树枝,陆伯言胸前的袍襟竟“唰”地一声被抽裂开来,仿佛是被利刃一刀划过。杨帆手中的树枝也断了一截,但持在他手中的依旧有两尺多长,杨帆不敢容他有喘息之机,立即将树枝扬起,“唰唰唰”又是一连三“剑!”

  不知道为了什么,陆伯言竟然又是连退三步,丝毫没有反击的意思,杨帆只道对方毕竟年迈,此时已经力尽,不由精神大振,竟未发现陆伯言奇特的神情。

  杨帆正欲一鼓作气,再度进攻,突然感觉侧后方似乎有什么动静,杨帆汗毛一竖,急忙抖手刺出一剑,身形一旋,便脱离了战圈。他担心是陆伯言伏有帮手,想在背后偷袭他。可陆伯言并没有动,他也在看杨帆注意到的方向。

  杨帆旋身脱离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也向那方地方看去,草木丛中有三个人,本来只是露出头来,如今见已被他们发现形迹躲避不得,便从树后缓缓地走了出来。这是三个人,一尼、一道、一胡人。

  空中还有零散的枫叶飘落,林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三个人,尼陡是一个年纪看起来已经很老的老尼姑,身穿僧衣,头戴僧帽,脸上沟壑纵横,全是皱纹,但是肤色却很白嫩,叫人看不出她究竟有多大年纪,不过看她样子。至少也有六十岁了。

  第二个人是一个道士,身穿一身游方道人的灰色八卦道袍,头戴一顶八卦巾,鹤发童颜,皓须如雪,比陆伯言的白发白须还要白上三分,当真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过看他脸上的皱纹。却又似比陆伯言的年纪小上一些,不晓得这修道人究竟多大岁数。

  第三个人却是一个胡人,满脸淡黄色的络腮胡须,把一张脸遮的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双深凹的眼睛、蓝色的眼珠,尖尖如锥的鼻子,年纪自然更是无从分辨了。

  这样奇形怪状的三个人……

  杨帆和陆伯言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生起了几分戒意。

  那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的老道长稽首当胸,拂尘一扫,口宣道号道:“无上太乙天尊!两位施主是什么人。为何在乐安侯的庄园之中大打出手,做此作生死之搏。难道不知世间还有王法吗?”

  老道说着,大袖轻轻一甩,眼见那大袖轻飘飘的拂在一株大树上,也未见他如何作势用力,那大树就“嚓喇”一声,轰然倒了下去。

  杨帆见了这一幕顿时怵然一惊,至柔之物并非就不能伤人。但是这样轻飘飘的拂上去,就能震折一棵大树,这要何等阴柔可怖的力量!

  杨帆可从未见过这等武功。在他心中,也许那位如同神人一般的太师傅会有这等功夫,可是那位年过百岁还活蹦乱跳的跟老顽童似的老人家天天以钓鱼为乐,杨帆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出手。

  旁边的老尼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我等出家人本不愿理会世俗之事,只是我等即在乐安侯府上坐客,对你二人擅闯私人宅第的事就不能袖手旁观了,我等方外人更是见不得这等血腥杀戮之事,两位施主且听贫尼良言相劝,各自散去了吧。”

  老尼说着,缓缓向前踏出两步,她温言细语的,倒是没有显示出什么大神通,但是杨帆和陆伯言忽然觉得,她的声音虽然依旧平和,但是那句“各自散去了吧”却突然贴近了些,就仿佛这老尼凑到了他们的耳朵边上说话。

  杨帆心中又是一惊,这样的三个人若是分开来走到洛阳大街上,不会有任何人觉得他们奇怪,可是一尼一道一胡人,这样三个人居然凑在一起,那便任谁都会觉得古怪了。果不其然,这三个人都是世外高人啊。

  陆伯言却是微现疑惑之色,他那双老而不花的书河小说网地掠过那棵从中折断的大树,又定在踏前两步的老尼脚下,眸中突然露出一丝恍然,似乎猜到了什么似的,隐隐然便流露出一丝笑意。

  陆伯言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僧道胡三个怪人,又瞟了一眼杨帆,突然返身掠去,片刻功夫就消失在丛林深处。

  杨帆并不知道陆伯言之所以退去,乃是因为从他的武功上看出了他的来历,而陆伯言同那位张姓奇人有着一层不为人知的密切关系,如今既然知道杨帆是那位张姓奇人的传人,他虽依旧怜惜阿奴,却也不能再下毒手。

  杨帆以为陆老头儿是怕了这三位奇人,所以知难而退,见他退走,杨帆暗暗松了口气,向这三人拱手谢道:“多谢三位前辈……”

  杨帆还没说完,老尼姑就把眼皮一抹,飘然转过身去,淡淡地道:“你也离去吧!”

  杨帆见这位高人不想理会自己,却也不好继续搭讪,只能在心中暗暗记下乐安侯这个名字,再向三位奇人恭敬地施了一礼,便缓缓退了出去。

  杨帆担心怕陆伯言会在远处等着他,走的却是另一方向,他钻入林中,左闪右拐的,刹那间也消失了踪影。

  三位世外高人依旧很飘逸地站在那儿,直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密林深处,那个胡人向前走出几步,四下寻摸一番,小声道:“没有人了!”

  那胡人声音刚落,飘然而立的老道顿时塌下肩膀,后怕地道:“好玄好玄,玄之又玄,方才若不能唬走他们,这两个凶人在此仇杀相斗,说不定就要杀你我灭口啦!”

  那老尼姑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道:“贫尼方才壮着胆子踏前两步,真怕他们不管不顾向我出手呢,幸好把他们吓走了。”

  胡人对她瞪起眼道:“有牛鼻子显弄神通唬走他们就是了,你又露上一手做什么?咱们在这里足足费了一天功夫才做好诸般准备,一会儿乐安侯就要来了,到时候我们再拿什么本事去唬弄他?”

  老尼姑皱皱眉道:“我这不是担心牛鼻子唬不住他们么?”

  老道从旁劝和道:“算了,我们哪知会有人来,那两个人都能高来高去,是有大本事的人,看他们手段如此凶厉,怕不是什么善辈,既然被他们发现我们,万一真的杀我们灭口怎么办?用了一门神通,却能唬走他们,换得你我安全,这就够了。”

  胡人瞪眼道:“可是我们今日已邀了乐安侯来此,等他到了怎么办?”

  老尼姑道:“这不是还有你么,你且施展你的喷火换头之技,暂且稳住乐安侯。只消拖得他一天,我们就能重新布置妥当了!”

  那胡人重重地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道:“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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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帆在林中疾掠片刻,确信那陆老头儿没有追上来,马上跃到高处看清方向,便向婉儿的庄园飞奔过去。

  他担心陆老头儿找不到自己会去寻婉儿的麻烦,也怕婉儿担心他的安危,追上来时被陆老头儿看见。

  这里的庄院有山有水、有林有地,并不是一览无余的大草原,杨帆又不能高声呼喊,回到婉儿的庄园后,他只得在林中疾走,寻找婉儿的身影。

  渐渐的,杨帆又回到了刚才散步的地方。这片地方杨帆已经有些熟悉了,他寻找了一阵,忽然心中一动,快速向他们午餐的地方赶去。杨帆转过一片树林,就看见了那一袭白衣,婉儿果然在这里等着他。

  杨帆和陆伯言一逃一追时,很快就脱离了上官婉儿的视线,上官婉儿追丢了。她忧心如焚,却也知道自己纵然追上去也只是给杨帆添乱,如今既然找不到杨帆,还是回到熟悉的地方等他更好,杨帆只要脱困,一定会想到来此处寻她,若她在林中乱走,杨帆脱身之后找不到她,只怕胡乱寻去,又要落入那凶悍的老者手中。

  如今杨帆果然回来,婉儿正眼巴巴地等着,一见杨帆回来,不禁又惊又喜,立即忘情地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抱了一下,又分开来,紧张地打量了一番,见他身上无伤,这才松了口气,问道:“郎君,那老者是什么人,怎么会找你的麻烦?”

  杨帆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离开再说。”

  婉儿点头答应,二人急急回到楼阁处,婉儿唤来一名平日留守此处的看园老奴,吩咐他道:“你去通知庄前那四名侍卫,叫他们立即驱车回城,不用等候我了,明日一早我另备车驾回城!”

  那老奴答应一声,便去庄前传讯儿。等他一走,婉儿马上拉起杨帆离开,穿过一片密林,进了太平公主的“梓泽苑”。

  太平公主的“梓泽苑”中也有留守的家奴,婉儿以前出城游玩时,大多是与太平同来同住,因此留守此处的奴仆们大多都认识她。

  婉儿召来公主府上一个熟识的家仆,取了身上一枚小小的印衿给他,向他暗授机宜,那老奴听了婉儿的吩咐不敢怠慢,急忙将印衿裹进腰带,秘密藏好,退下之后马上乘了一匹快马,跃马扬鞭向洛阳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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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五章 不可避,那就战!

  婉儿把瑶鼻儿一翘,哼道:“ 有什么过不过的。婉儿不发威,他还当我是病猫呢!”

  杨帆瞧她两眼,娇怯怯的身子,雪腻腻的肌肤,往那坐榻上一靠,自有一股风流体态,不禁笑道:“老虎你却不像,猫儿倒像足了九分,只不过不是病猫,而是一只妖瞳勾魂的妩媚猫儿。”

  婉儿吃地一声笑,嫩脸上便浮起一抹红晕,她娇嗔地打了一下杨帆的手臂,说道:“虎字犯忌讳的,你可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说。”

  她也掀开一角窗帘,向外看着,随口说道:“奴家确实受人袭击了嘛,调兵护我回城,本是理直气壮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回过头来,又向杨帆俏皮地眨眨眼,笑道:“正要使出这般动静叫他们看着,以后他们再想动你,就得掂量掂量。”

  当朝禁军分南北两衙,南衙十二卫归宰相管辖,实际上也就是归朝廷管辖,没有皇帝圣旨、宰相印衿、兵部勘合,一应手续齐全的话,谁也调不动他们,这是朝廷的军队。

  而北衙禁军,如羽林、龙武、神武等卫,虽然一样是拿朝廷的饷,甚至比南衙禁军待遇还好许多,但它实际上是皇帝的私军。不需要那些重重限制,只要皇帝一道旨意,就能随时进行调动。

  北衙禁军虽然直接归皇帝统帅,皇帝却不可能亲自带兵,所以他要把北衙禁军交给自己最亲信的将领统帅,还会给予身边最亲信的一些人员以调兵之权,以应付一些意外事件的发生。

  比如说,皇帝出巡时被叛乱的士兵包围了,南衙禁军调动手续繁琐,而且如果政事堂或者兵部官员也有人暗中参与叛乱,故意从中作梗的话,那么想调兵出来就更是难上加难,这时只有北衙禁军才是最大的保障。

  可是若只有皇帝一人才可以调兵,皇帝又被人围着,那该如何是好?因此,皇帝会授权给身边最信任的人,在一定范围或一定人数内调动兵马的权力,婉儿是武则天身边最亲信的人之一,相当于这位女皇帝的首席机要秘书,自然有权便宜行事、调动兵马。

  这还是婉儿第一次动用这个权力。她也是真被陆伯言藐视官府,悍然刺杀官员的举动给惹火了,她从小就在宫廷里长大,在皇帝身边做事,几时见过这般胆大妄为,敢当面挑战官府权威的江湖人?

  车驾被大军护送回了洛阳城,直接驶到太平公主府,角门打开,清油车长驱直入。太平公主还不知内情,婉儿少不得要与她计议一番,免得回头皇帝问起,在她面前露出马脚。既然动用了军队,这事是瞒不过皇帝的。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这两个人一个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一个是皇帝最宠信的女官,两人于东郊出游竟然遇刺,此事何等重大。武则天闻讯后勃然大怒,把三法司和洛阳府的主管官员都唤到武成殿,严辞训斥了一番。

  当天龙武军已把金谷园翻了个底朝天,第二天洛阳府又动用了大批民壮,对金谷园进行了一次地毯式的搜查。三法司回来后,也把能派出去的人手都撒了出去,洛阳府的巡检公差、捕快帮闲更是全体出动,洛阳城被搅得鸡犬不宁。

  因为年节将近,这番举动,就算是在过年之前对整个洛阳城来了一次极彻底的严打了,一时间坑蒙拐骗者、泼皮无赖之流被抓了无数,洛阳大小监狱全都塞满了。

  问题是,这时候的监狱除了无亲无故确实是孤家寡人的犯人,牢里头是不管饭的,所以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去大牢里送饭,监狱门口每到饭点就排出一条极壮观的队伍,真比长城还要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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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司,杨帆的签押房内。

  杨帆盘膝坐在案几后面,臂肘支在几案上,轻轻摸挲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厮打扮的天爱奴正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心中满是纠结。得知杨帆在金谷园的经历之后,天爱奴又惊又怕,她不想害了杨帆性命,可是公子在她心中是高山仰止的强大存在,那是不可触犯的。

  她从小生活在公子身边,姜公子的积威早已深入她的骨髓,她连皇帝都不怕,却没有半点信心也没有那种勇气同公子作对,何况公子与她还有救命之恩,然而……她又如何舍得让杨帆涉险呢?

  天爱奴兜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杨帆面前停下来,决然道:“你不要为难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我还是离开吧!”

  杨帆看了她一眼,心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有些茫然:“什么?离开?”

  天爱奴道:“嗯!从你所说的情况来看,公子应该还不知道我活着。陆翁和司徒亮先后找你麻烦,应该都是因为公子之怒,或者……”

  天爱奴咬了咬嘴唇,又轻声道:“陆翁还是挺疼我的,或许他是把我跳崖自尽的账算到你头上了,才……,我想,我还是隐姓瞒名远走他乡吧,经过婉儿姑娘这么一闹,他们忌惮大事会受影响,只要我不在……,相信他们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

  杨帆终于听白了她的话,一股怒气勃然而起,他盯着天爱奴道:“如果姜公子看到我和家人和和美美,心中有点不高兴,再让我夫妻分离呢?我是不是该把娘子打发到天涯海角去?如果,我有了儿女之后,姜公子不高兴看见他们,我是不是就得学武攸暨,叫他们改姓换名,避世隐居?”

  天爱奴急道:“你不要跟我抬杠好不好,你不知道公子他究竟有多么大的势力,如果能反抗,但有一线希望,你以为我想走……”

  说到这里,天爱奴眼睛里亮晶晶的,隐隐有泪光闪烁。

  杨帆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我知道,他是个庞然大物,他有巨大的潜势力,别看我是官,他是民,可我想动他,却伤不到他的根本,我若触怒了他,他却有的是手段整治我,明的或暗的,无所不用其极!”

  天爱奴道:“你既然知道,怎么还动起这不自量力的念头了?”

  “我不自量力?”

  “二郎,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也不是说你不如他,但是他背后有几个存世千余年的世家做靠山,有无数的人力物力为他所用,你怎么跟他斗?”

  杨帆道:“他势力再大,大得过皇帝吗?他有无数的人力物力可用,有皇帝所掌握的人力和物力庞大吗?他背后有一座大靠山,我这个朝廷命官背后,难道就没有一座大靠山?”

  天爱奴怔了怔,道:“他在暗处,你在明处,你怎么对付他?就像昨天,婉儿姑娘调来了两千精锐,打仗都够了,何况是对付几个江湖人,问题是,你们现在搜遍了洛阳城,找到他们了吗?”

  杨帆道:“我既然决定斗,当然会想办法!不管如何,一味的防守不是办法,我要反击!沈沐能把他从长安赶到洛阳来,我就不能再把他赶到别处?我就是杀不了他,要把他赶到穷荒僻壤也并非不可能!”

  天爱奴依旧迷信于公子的势力,担忧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杨帆走到她的身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迎着她的目光说道:“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斗,也将是皇权与世家之间的一场战斗,这不是拳脚武功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你插不上手,也不要问。

  我明白你的难处,姜公子对你毕竟有养育之恩,所以这件事你根本不用插手,如果我杨某人打不败他姜公子,那我也不配跟你在一起,到那时,天涯海角,尽由你去。现在嘛,你只管乖乖等在这里,看着我,如何打败他!”

  ※※※※※※※※※※※※※※※※※※※※※※※※※※※

  杨帆的手段是润物无声的,要对付这么一个隐藏在民间的庞然大物,也只能用润物无声的手段。杨帆开始忙碌起来,但是就连天天待在他身边的阿奴也看不出,他的种种举动,与对付姜公子有什么相干。

  时间过的飞快,树叶无声地飘尽了,雪花无声地飘下来。

  杨帆安然地躲过了初一,也安然地躲过了十五,那个武功惊人的老头子始终没有再来。一晃儿,正月就过去了。

  这一天,又是大雪纷飞,弥天漫地。

  杨帆从“醉仙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见各色建筑的屋檐斗角上,都已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迷迷蒙蒙的雪花洒落下来,如梦似幻。街上行人不多,只有一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在雪中笑闹追逐着。

  野呼利借着酒兴,纵身跃上坐骑,双手一撕胸口,露出黑呼呼的一团胸毛,雪花被风卷着呼啸着扑向他的胸膛,野呼利纵声大笑道:“痛快!痛快!众家兄弟,哥哥先走一步啦!”

  杨帆等人向他打了一声招呼,野呼利便扬马一鞭,哈哈大笑着向茫茫大雪中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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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七章 规矩

  三个人听,略略露出迟疑神色,武则天看在眼中,不禁暗生疑窦。

  净光老尼略一犹豫,勉强答道:“阿弥陀佛,既然陛下有旨,那贫尼就勉为其难,在陛下面前展露一二,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

  净光老尼往武则天面前一看,说道:“陛下面前这杯水酒,可赐给贫尼否?”

  武则天见她肯施展法术,容颜一霁,笑道:“自无不可,师太是出家人,也饮酒么?”

  净光老尼淡淡地道:“贫尼平日里,每天只吃一粒米,一粒芝麻,过午不食。”说着,她就取过武则天面前那杯酒,放在自己面前,往杯中看了一眼,微笑道:“陛下请看!”

  她把手轻轻一拂,大袖过处,那只盛着满满一杯醪糟的酒杯已然涓滴不剩,杯中空空如野。武则天蓦地睁大了眼睛,却见老尼既未缩手,也未移动,依旧是两手空空,平摊在那里。

  老尼微微一笑,右手虚握,向空中一扬,对武则天道:“陛下再看这里!”

  老尼五指一张,掌中突然飞起一抹毫光,毫光直飞殿外,陡然变成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莲花,在空中缓缓旋转着,伴着那漫天的雪花冉冉落下。

  武则天亲眼见此神迹,不禁目瞪口呆,她惊讶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地对上官婉儿道:“快快,快去把那雪莲花取来给朕瞧瞧!”

  上官婉儿答应一声,刚要举步,老尼已合什微笑道:“呵呵,雪莲花,自然是取雪之精华凝成,此时已然复化为雪,重归天地,陛下又往何处去寻它呢。贫尼此举,就算是——借花献佛吧!”

  武则天一向以弥勒转世自诩,一听“借花献佛”四字,不禁龙颜大悦,她刚要夸赞几句,老尼姑突然咳嗽了两声,用手按住胸口,微蹙着眉头,露出些许痛苦之色。武则天忙道:“师太怎么了?”

  什方道人忽然叹息一声,稽首道:“陛下,非是贫道等不肯施展方术,实是因为此地乃是皇宫大内,天下之中心,有四方浩然正气庇佑。陛下是真命天子,上引天光,与四方浩然正气相合,诸邪不侵。

  当然,贫道等人所学并不是旁门左道,而是真正的道家方术。但是即便如此,要在这天地正气之中施展,也是会大伤元气的,净光师太方才不想违抗圣旨,强行施展法术,如今已经伤了元气了。”

  武则天听说他们不肯在此处施展法术,是因为自己是真命天子,此处是天下中枢,真龙天子居天下中枢,两者相合,竟然可以让这些有大神通的人也要忌惮万分,武则天心中不免有些自得。

  她沾沾自喜地道:“修行大为不易,既然如此,朕也就不难为三位仙师了。”

  武则天欣然转向俞灏然,吩咐道:“你且先把三位仙师好生安顿着,改日朕当亲自造访,再见识一番三位仙师的大神通!”

  俞灏然一听皇帝要驾临他的府邸,不禁又惊又喜,连忙躬身道:“是是是,臣对三位仙师一定好生安排,恭候圣人驾临!”

  ※※※※※※※※※※※※※※※※※※※※※※※※※※

  赵逾如今的身份还是耳目人,替人寻亲访友、探听消息。

  上次杨帆出事,被抓进推事院后,他迅速迁离了原地,搬到北城上行坊,这一搬生意倒是更红火了,没多久他就凭着强大的人脉关系,在北城闯出了一片天地。

  赵逾这耳目人的身份如今越来越响,信誉也越来越高,不只民间常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托他办各种各样的事,就是一些豪门大户人家,也常有人出入此处,托他办些诸如探人**、窥人秘密的事儿。

  杨帆赶到赵逾居处时,恰见一位身着名贵皮裘、带着两个贴身小厮的贵人趾高气昂地往外走,一脸得意洋洋,赵逾毕恭毕敬地陪在他的后面,到了门外正好看见杨帆下马,赵逾向他含笑点了点头,依旧送那贵人离开。

  等那贵人上了马,赵逾就叉手施礼,含笑道:“小人恭送爵爷!”

  “嗯!你办事,办得很妥当!”

  大雪纷飞中,那位爵爷很开心的道:“以后有事,本爵爷还会光顾你这里的,拿着,这是本爵爷额外赐你的赏钱。”

  说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飞了出来,赵逾一把抓在手中,长揖到地,笑容可掬地道:“愿为爵爷效力,一定叫爵爷满意!”

  那位爵爷仰天大笑三声,提马一鞭,扬长而去,两个小厮连忙追在后面。

  杨帆走过去,笑道:“赵兄的生意好红火啊!连这等权贵都来照顾你的生意了,呵呵,这位爵爷这么开心,可是找到了什么失散已久的亲人么?”

  赵逾回身笑道:“此人是开国县男白石。他倒不是失散了什么亲人,而是他的娘子偷人,我们帮他拿到了证据而已。”

  杨帆与他说着就往屋里走,听到这句话,脚下在门槛上一绊,险险摔个跟头,杨帆失声道:“什么?他的娘子偷人?那他兴高采烈的干什么?”

  赵逾笑道:“又不是所有人都恨自己的女人偷人,若是有那想要休妻又找不到借口,或者妻子娘家势力太大,轻易得罪不起的,那就巴不得有这般借口了。呵呵,里边请。”

  杨帆摇头叹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二人说说笑笑地穿过堂屋,绕到后进院落一个小房间里,这是最里边的一个小房间,门口挂着厚厚的帘子,屋里生着一个炭盆,可是离那炭盆稍远还是会觉得有些清冷。因为房间过于密闭,有些挥之不去的烟火气。

  杨帆在榻上坐定,赵逾把火盆向两人身边移近了些,也在案后坐下。

  杨帆这才敛去淡淡的笑意,肃然问道:“赵兄,小弟前番与你商量的事情,如今怎么样了?”

  赵逾的神情也陡然严肃起来,对杨帆道:“二郎想清楚了?你可知道你的这个要求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

  杨帆点点头,道:“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有些为难。不过,我也知道,打垮姜公子,同样是你们的希望。”

  赵逾颔首道:“没错!我们是希望把显宗打得一蹶不振,叫他们不能再对我隐宗指手划脚,至少也要与他们平起平坐才行,但是我们并不想跟他们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杨帆眉锋微微一挑,说道:“赵兄何出此言?”

  赵逾道:“武承嗣为了争皇储需要掌握兵权,所以他千方百计想让丘神绩掌握更多的军队,这样做不是不可以,很多东西本来就是各施手段争来的,而不是靠上面赏赐的。可是他为了攫取军权,里通外国,假敌人之手以达目的,这就坏了规矩!”

  赵逾又夹了几块炭放到火盆上,火势旺了起来,红红的火光映着他们的脸庞,显得都很严肃。

  赵逾道:“结果,丘神绩被杀头,周兴被流放,半道上死了个不明不白。武承嗣也坐失宰相之职,为什么?因为做任何事,都有一个规矩,你在这个规矩里面怎么折腾都行,坏了规矩,那就就是天下公敌。同样,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

  杨帆的嘴角微微翘起,带些讥诮的语气,道:“你们的规矩,你们的规矩是什么?”

  赵逾加重了语气,道:“显宗也好,隐宗也罢,我们的目的并不是消灭对方。我们都源于山东贵族,争的只是谁主谁辅,这是家事,如果我把我们所掌握的显宗的情况告诉你,让你借助官府的力量来对付他们,那我们就坏了规矩!”

  杨帆眉头一剔,道:“那又怎样?”

  赵逾道:“你还不明白么?这是吃里扒外。就像绿林道上,两个山头的人争个你死我活,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可要是其中有一个把对方山寨的情况告诉官府,借官府的力量来打击对头,那他就完蛋了,他会成为整个绿林的死敌!

  如果我们借助朝廷的力量来对付显宗,我们就会失去我们存在的根本——来自于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成为他们的死敌,那时我们就真是人人喊打,自取灭亡了。”

  杨帆想了想,道:“据我所知,沈沐绝不是一个拘泥不化的人,就没有一点办法了么?”

  赵逾眼中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三叔说,我们可以把我们所了解的关于显宗的情报告诉你,但是你绝不可以让人看出是我们出卖了他们。而且,你不能出面、不能动手,因为你上次西域之行,与我三叔走的太近,你出手,我们就有嫌疑。”

  杨帆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道:“动手不能有所针对,让他们发现是你们泄露了他们的情报,我又不能出面、不能动手,那要怎么办才成?”

  赵逾歉然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真的要知道。你们三法司之间想争个高下,为什么煞费苦心地利用一桩案件打击对方的威信和声名,而不是去哪儿雇一批山贼土匪直接攻击大理寺或者御史台,把他们杀个精光呢?

  还不是因为你们三法司上面还有一个最高的仲裁者么?你们在规矩之内怎么斗都是你们的本事,跳出规则去斗那就成了害群之马,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你,维持她制定的规矩。我们也是一样,这份苦衷,还请理解。”

  杨帆想了想,缓缓地道:“我明白了,这样吧,如果我不能按你们的要求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就不利用你们提供给我的情报,如何?”

  赵逾沉声道:“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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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五章

  春天里什方道人成为当朝宰相,赐府邸一座。

  净光老尼奉圣旨担任麟趾寺住持,并特许她收徒授戒之权。有此特权在手,净光老尼收徒弟就可以像薛怀义一样,不必通过祠部,于佛门之中权柄不可谓不重。

  至于胡人摩勒就低调多了,武则天只是在麟趾寺不远处赐了他一所宅邸,拨了些仆佣,又命太卜署听从他的调遣。摩勒借着旗星续命的由头,要求太卜署向他提供了许多金制的器皿。

  那时节金银还不是流通货币,但是它的价值却是极高昂的,可以兑换货币。如果弄上几十车铜钱那将来如何跑路?那时节又没有证券股票银行卡一类易携带的财富,摩勒只能巧立名目,尽量弄些金子了。

  自武则天登基以来,国力较之太宗和高宗在世时已显疲弱,再加上西域正有李孝杰领大军收复安西四镇,钱财如流水一般花销,朝中又有武三思建三阳宫、兴泰宫、建天枢,国库更是捉襟见肘。但是摩勒设坛施法是为了给女皇续命,太卜署不敢怠慢,只得竭力搜舌,满足他的要求。

  三仙师受武则天宠幸,朝中阿谀之辈立即攀附巴结起来,就连武三思和武承嗣也要登门拜访,一时间三仙师的两座府邸一座尼庵门前车马络绎于途,三个江湖骗子跃了龙门,结识的尽是满朝朱紫,大周权贵。

  杨帆陪着他的师父薛怀义自然也要登门拜访,与他们结交一番。

  摩勒一时吹牛,谎称自己见过薛怀义前世,便等于和薛怀义有了一段香火之情,他又一直以为薛怀义是女皇最宠爱的也是唯一的面首,对他的到来自然十分欢迎。什方道人和净方老尼与他一般心思,所以满朝文武之中,这三位仙师最为交好的就是薛怀义。

  消息传到张昌宗和张易之耳中,二人更加怨忿,只是现在三仙师担负着替女皇续命的重大责任,极为受宠,以张易之和张昌宗目前在武则天心中的地位,二人也不敢轻易诋毁,只好把怨忿压在心头,以图时机。

  与此同时,蓄谋已久的针对御史台的战斗也开始了。

  最初,是由万年县一个名叫庄期凯的主簿上疏弹劾长安县尉倪新。

  这是官僚们打击政敌惯用的手段。通常都是先用一个职位低微的官员充当马前卒,攻许目标下属的一个小官,所用的罪名也不甚大。籍此发动攻击,一开始可以起到麻痹政敌的作用,另外一旦对方警觉,发动猛烈反击,形势会对己方不利的话,还未出手的大佬们就可以利用超然的身龘份收拾残局。

  御史中丞来俊臣是长安人,所提拔的几个心腹也都是他从长安带来的当初一起混迹街头的几个泼皮无赖,那儿是他的发迹之地,所以长安是御史台继洛阳之外第二个根基之地,长安县尉倪新就是御史台的人。

  但是御史台的这班人冇对于政治的敏锐程度确实差的太远,万国俊倒是隐隐觉出有些不妥,不过这时候他缺乏领袖素质的缺陷就暴露无疑了。在其他御史们不以为然的反应下,万国俊很快就把自己不安的预感抛到了九宵云外,认为发生在长安的这场风波只是一个独立的事龘件。

  万年县主簿庄期凯只是一个从八品上的地方小官,所告的长安县县尉倪新也只是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官,朝堂上根本没人注意,行本顺利转到了吏部,吏部一番调查之后,从庄期凯弹劾倪新执龘法的一系列问题当中发现了大量违法乱纪、贪污受贿的行为,这就不是行政这条线上能够解决的事了。

  于是,卷宗转到了刑部,刑部自然是要交给刑部司负责的。有陈东这个心思缜密、法纪纯熟的法官办理,剥丝抽茧,很快就把倪新一系列的违法行为大白于天下,几年来倪新在长安执行酷法,严刑逼供,制造的大量冤假错案血淋淋地呈现在天下人面前。

  倪新垮台了,长安县有几户被倪新整治得家破人亡的苦主一路讨饭到了京龘城,堵住御史台大门,长跪告状。

  御史台有左台和右台,左台负责督察在京百官,右台负责督察地方各府县官吏,这事儿正归御史右台管辖。

  原来的御史右丞是魏元忠,被御史左丞来俊臣构陷下狱,无罪出狱后却出于朝廷体面的考虑,被武则天发配到地方去了。御史右台从此与左台誓不两立,奈何左台势大,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如今这桩案子犯到了御史右台之手,右御使台的御史们如获至宝,尤其是他们接了案子,慨然答允为民作主之后,这些长安难民立即变戏法儿似的给他们送上几支万民伞,又凑钱制作了一块“明镜高悬”的大匾,跪在衙前请青天大老爷收下。

  清闲了许久的方台御史们一个个亢奋的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第二天他们的弹劾奏章就雪片儿似的飞到了武则天的御案之上,在漫无目的、捕风捉影的攻纤了三天之后,由御史右台的待御史楚墨轩牵头,御史右台全体御史署名,给武则天上了一份万言书。

  万言书中历数酷吏为祸之深,恭请天子缓刑用忍,施行仁政,万言书中他们还特意提到了皇帝下“禁屠令。”施恩天下万物生灵的事。皇帝可以对鸡鸭犬鹅一类的飞禽走兽施恩,不许天下百姓杀生,难道不该对供养皇家和朝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周子民们施以慈悲吗?

  御史左台一班后知后觉的酷吏们终于发觉事情不对劲儿了,他们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右补阙袁静罡又上疏天子,认为秦之二世而亡,盖因严苛峻刑,大周当引以为戒,武后革龘命,建立大周以后,天下人心已定,应该省刑尚宽。

  补阙这个官名取“拾遗补缺”之意,干的就是搜残补阙,网罗遗佚,讨论朝廷得失,对皇帝进行规谏的差使。袁补阙一出手,事情就已不再是三法司内部的事,也不仅仅是法律方面的事,而是直接上升到朝廷施政方针这个层面上的事了。

  政事堂诸位宰相对袁补阙的倡议深以为然,以李昭德为首的宰相们联名赞同,奏请圣裁。武则天以前对缓酷刑、施仁政的这一类奏疏一向不大理睬,可是这一回满朝文武气势汹汹,政事堂的宰相们众口一辞,武则天便不能置若罔闻了。

  武则天很认真地看罢这份奏疏,口授旨意,由上官婉儿润色,着令政事堂督办,御史右台执行,对由御史左台经办过的案件逐一进行复查。

  御史右台终于有了向御史左台诘难的理由和权利,一时间便连那些生病的、告假的、因为老迈而挂个闲职不大办事的右台御史们也都赶回了衙门。

  在他们日以继夜的努力下,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平反了一些过去的冤假错案和现在在押的因为受严刑逼供违心认罪的假案共计八百多起,一时朝野震动。御史台被一连串的组合拳打晕了,迟迟做不出该有的反应。

  不看数字不知道,谁也没想到大周立国区区数年仅一个月就查出这么多的冤假错案,每一桩案件都要牵涉到数十上百的犯官,每一个犯官都有数十上百的亲人和受他们牵连被发配为官奴的无数仆佣,他们又各冇自都有家庭,这涉及的官僚和百姓简直不计其数。

  武周就像一只酱缸,表面被太阳晒起了一层胶质,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名贵的琥珀,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烁着金黄龘色的光芒,如今被人一棍子撅开了,那股子恶臭才一下子弥漫开来,臭得人喘不上气来。

  春天来了。

  金谷园里桃花杏花李花和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一片片红的粉的白的蓝的花的海洋,仿佛一朵朵五彩的云。这里是权贵们的别墅区,远处农田里春耕施肥的臭气传不到这儿,园林中一片芬芳。

  一片芬芳中,杨帆站在一株花树下,面前站着一个远行打扮的汉子,身上斜背着一个包裹,手里牵着缰绳,缰绳的尽头是一匹雄健的骏马。杨帆的声音有些低沉:“春夫人的遗体,黑齿家没有迁走安葬祖坟,就安葬在京郊了?”

  那个汉子的回答,让杨帆的眼神也深沉起来。

  黑齿常之以前虽然一直没有被平反,但是类似的蒙冤传言早就在民间传开了,籍由这场严打酷吏的春风,黑齿常之一案终于被平反,已经死去的周兴又多了一条罪名。

  怀远军经略大使、右武威卫大将军、燕国公黑齿常之沉冤得雪,被追赠为左玉衿卫大将军,恢复封爵,隆重安葬。杨帆闻讯后第一时间就把春妞儿剖腹产子以及埋葬的地点,通过赵逾的人转告了刚刚出狱的黑齿常之的夫人。

  黑齿常之一家人除了一个春妞儿,当初全被抓起来了,但是因为黑齿常之一入狱就离奇死亡,他官职太高,又身为大唐边军最高将领,他的死引起了朝野极大关注,这种情况下周兴就不便再对黑齿常之的家人进行迫害了,所以他们一直关在狱里,但生命得到了保全。

  如今黑齿常之得以平反,他的家人都被放了出来,黑齿常之的正室夫人生有一子,名叫黑齿俊,被任命为有职无权的右豹韬卫翊府左郎将,领一份俸禄,聊作补偿。

  杨帆把春妞儿的死讯辗转告诉了黑齿家的人,他知道春妞儿一定希望能够葬进黑齿家的祖坟,至于和黑齿常之葬在一起,这就是奢望了,她不是正室,没这个资格。

  可是,他没有想到,黑齿常之的夫人派人从粮窖中起出春妞儿的遗骸之后,仅仅在京郊矮山农夫们埋葬亲人的一片山头儿上买了块地把她葬了,坟包小小的连块墓碑都没有,还是杨帆派去的人担心新坟很快变成旧坟,到时想辩识都不容易,于是做了个记号。

  杨帆听了手下的禀报心情很不好,但是对此他无能为力,春妞儿生是黑齿家的人,死是黑齿家的鬼,她的一切,黑齿常之的正室夫人都有权决定。如果她活着,而黑齿常之已经死亡,黑齿常之的正室夫人想把她当成货物般发卖给别人为奴为婢都是合乎法律的,旁人无权干涉。

  杨帆顾虑到朵朵姑娘的感受,没有让赵逾直接把朵朵和小七的去处告诉黑齿家的人,他想着如果黑齿家的人在意这个流落到西域的孩子,再把他的下落告诉黑齿夫人,可是人家听了根本问都没问。

  杨帆怅然看着面前一树梨花,梨花雪白,如云如雾,恍惚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漆黑的粮窖,看到了那一灯如豆,看到了那个剖腹取子的勇敢的女子……,

  杨帆摇摇头,摇去眸中一抹蒙蒙的雾气,对那名手下道:“你去吧,到了陇右,见到朵朵,对她说,如果……,她想让小七认祖归宗,那就带孩子回来,我替她把春夫人的事迹上报朝廷,请皇帝加以褒奖,并给予小七一个官职。他的父亲位至国公,他虽是庶出,也该有武职勋位的,这份公道黑齿家的人不管,我来管!”

  那人答应一声,杨帆又道:“你不忙着走,先找个石匠做个墓碑,替春夫人立在墓前,如果他们不愿意回到黑齿家,来日祭祀春夫人时,至少……,也可以寻得到她。”

  那人点点头,又向杨帆抱拳一礼,便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花木深处。

  杨帆啃然一叹,望着那一人一马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阿奴拨开一丛盛开得极绚烂的野花轻轻走到他的背后,花枝就在她的身后摇曳着,她仍是一身青衣小帽,作俊俏小厮打扮,却连那灿烂的野花也夺不走她的丽色风采。

  杨帆没有回头,沉默良久,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我的女人在家里不分大小,百年之后,一定要合葬在一起。”

  阿奴翻了个很俏皮的白眼儿给他,没有说话。

  杨帆还是没有回头,却似乎知道她的反应,杨帆落寞地笑笑,又补充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等我儿子一出生,我就会立下这条规矩,他要是不听老龘子的,那就是不孝,将来连祖祠都不许他进!”

  阿奴张了张嘴,想要刺他一句:“人家还没答应嫁给你呢,想的倒远。”

  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望着杨帆的背影,阿奴的眼神儿慢慢变得温柔起来,就连她的声音也温柔起来,温柔如春风:“宴席要开了,怀义大师和那三位活神仙正在找你呢!”

  波澜壮阔的大时代,故事的铺垫期即将结束,接下来该是主角的世界,该是杨帆的舞台,让我们一起期待!愿月票和推荐票花雨般飘落在醉枕上,让它绽放的更加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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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一章 再下一城

  王弘义心中原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杨帆只是得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但是当他到“雅藏轩”的掌柜薛平俨,到薛平俨旁边的小伙计,到曾经给他送过三次hou礼、此刻正跪在那里号淘大哭的赵逾,再到目睹过他所有受贿经过的管家以及替他保管赃款赃物的小舅子全都被抓了来,王弘义立即崩溃了。

  如许之多的人物,见过大场面的并不多,对他们根本无需动用大刑,只消分别审讯,稍加恐吓,无法串供的犯人们就能被套出全部秘密。

  刑部里面也非铁板一块,重利之下,已经有人把王弘义铁证如山的消息透露给了御史台的人。匆匆从大理寺赶回御史台的万国俊一俟得知这个消息,心中便是一凉,他知道王弘义是救不得了。

  如果王弘义是落在别人手上,或者他还能运作一下,向对方施加压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既然对手是刑部,他们会放过这个打压御史台的机会么?尤其是主审此案的人是杨帆,此人曾是御史台的阶下囚,恨御史台入骨,他是绝不会开一面的。

  万国俊丝丝地吸着凉气,好象牙疼似的念道:“杨帆!好一个杨帆!好一个刑部!好一个政事堂!”

  万国俊冷笑着,笑得脸庞都扭曲起来,仿佛一个输光了筹码的疯狂赌徒:“他们宁可放弃三个宰相,也要置我们于死地啊!”

  侯思止仿佛又变成了那个长安市上卖饼的泼皮,气极败坏地道:“咱们抓了三个宰相,他们不过抓了咱们一个御史,这笔买卖,划得来!我就不信朝中百官屁股底下都是干净的,身为宰相都要受人好处,那些官员岂能例外,咱们再寻些证据,多抓些人进来,谁先吃不消!”

  万国俊连连摇头:“没那么容易!你想的太简单了!张锡卖官舅爵,以朝廷公器谋一己私利,这是天子所不能容忍的,所以才会大发雷霆。只要与大局无碍,如果只是施政过程中收受些许好处,天子是不会在意的。水至清则无渔的道理,皇帝比你我更明白,她是不会由着我们狂捕滥杀,把诸多官员全都抓进大牢的。否则,朝政靡烂,谁来收拾?你,还是我?”

  万国俊冷笑道:“皇帝老而不昏,心里明白的很。她知道我们的用处是什么,也知道我们能千些什么,治理百姓、主持朝政,还是要靠那些读书人,她是不会倚仗我们的。”

  卫遂忠瞪眼道:“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万国俊在房中徐徐踱了几步,把牙根一咬,道:“他们这是在盼着咱们自乱阵脚,只要咱们乱了,胡乱攀咬一番,到时候不需要他们动手,皇帝见咱们闹得太过份,权衡得失利弊,就得扼杀咱们这些爪牙。”

  侯思止听了也不觉惊忧,忙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万国俊睨了他一眼,晒然道:“王弘义罪证确凿,咱们救不来的,他们现在就盼着他们施救,以便抓咱们把柄呢。咱们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哼哼,他们舍得三个宰相,咱们就舍不得一个御史?”

  卫遂忠与王弘义都是泼皮出身,素来交好,万国俊是读书人,与他们的关系就没有那么亲密,听了万国俊的话,卫遂忠登时不悦,道:“敢情抓的不是你万中丞,是不是只要没有抓到你的头上,我们兄弟不管是谁遭了算计你都可以袖手旁观?”

  万国俊怒道:“他们抓了王弘义,就是盼着我们出手去救,以便一一算计,明知是陷阱,还要往里冲?何其蠢也!来中丞把御史台托付给我,绝不能在我手中毁于一旦!该忍的时候就要忍!王弘义罪不当诛,大不了贬官流放,我们静候时机,还怕不能救他回来?”

  侯思之听他说的凶险,虑及自家还有一个祸害来不及处理,忙道:“万中丞说的也有道理,咱们且静观其变。眼下形势不利于咱们,且蜇伏一时又算什么,来中丞如今还不是在同帅等待机会么。

  万国俊见他赞成自己意见,神色好了些,说道:“不错,谁没个三灾五难的,一时挫折算不了什么,当初杨帆是咱们的阶下囚,生死只操于咱们一念之间,如今还不是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咱们且作隐忍,来日未必没有机会东山再起。当初御史台大难临头,来子询流配交趾,来中丞贬谪同州,不也忍下来了么?”

  卫遂忠想起当初杨帆得以出狱,自己还曾出了大力,万没想到今日杨帆却成了御史台的大祸害,心中暗悔,气势就弱了些,无奈地问道:“那……,牢里那三位宰相怎么办?”

  万国俊微微眯起了眼睛,阴沉地道:“原来的计划怕是行不通了,暂且放下,关着他们,风色再说。如果王弘义真的被处置了……。”

  卫遂忠恶狠狠地道:“那就让三位宰相为王御史陪绑!”

  ※※※※※※※※※※※※※※※※※※※※※※※※※

  牢房里,苏味道不再只是长吁短叹了。

  大概是因为王弘义被抓对他三人的案件却没有任何转机,苏味道已经彻底绝望,他常常盘坐于地黯然垂泪,每天家里送来的尽量丰美的饮食他也不动几口,后来更是央求王德寿给他取来纸笔,写下一封遗书。

  遗书中苏味道对四个儿子谆谆教诲一番,言辞恳切,尽是对自己触犯国法的悔恨,留下家训要几个儿子立身要正,今后好好报效朝廷,为自己赎过。

  因为苏味道不是谋反要案,传递一份家书也不是特别为难的事,他是宰相,这个面子王德寿还是要给的,王德寿满口答应帮他这个忙,等他写完之后便揣了书信离开。

  很快,苏味道的遗书便出现在武则天的御案上。

  武则天把苏味道的家书仔细了一遍,轻轻摞在案上,对王德寿道:“他们三人在狱中,一向表现如何?”

  王径寿欠身道:“回圣人,苏味道每日里长吁短叹,常垂泪不止。张锡面壁而坐,不言不语,除了吃饭的时候,连头也不回一下。崔元综痛骂过张锡几次,偶尔也有吁叹,自杨帆从推事院锁了王弘文离开之后,崔元综似乎宽怀许多,常在狱中走动,偶尔还会吟咏几首诗词,这几天饭量也大了些。”

  “你做的很好!”

  武则天点点头,对王德寿嘉许地道:“只要你忠心于朕,勤勉作事,何愁不能升迁,前番逼迫狄国老攀咬大臣,却是你的大错,何止有错,简直愚蠢之极!”

  王德寿一听有门,赶紧跪倒在地,垂泪道:“圣人教训的是,臣一时利令智昏,之后每每思及都羞愧的无地自容。臣有罪,臣惭愧,啊!”

  武则天摆摆手,淡淡地道:“罢了!你诚心悔过,还算是个可造之材。如今御史台日见凋零,贪官污史固然要惩治,可是御史台不能倒,朕有心提拔你做个侍御史,今后好生为朝廷效力!”

  王德寿一听又惊又喜,他原来是判官,原指望能官复原职就好,不想竟还升了官,顿时叩头如捣蒜一般,赌咒发誓地表了一番忠心,武则天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苏味道这封家书你拿回去,使人送回苏家便是。”

  王德寿连忙答应,毕恭毕敬地接过书信离去。

  上官婉儿着他的背影莞尔一笑,对武则天道:“大家可是有意对三位宰相做个处断了?”

  武则天颌首道:“三位宰相身陷狱中,久久不做处治,百官不安,已无心公事,也该做个处断才是。”

  她沉吟了一下,道:“婉儿,拟旨吧,张锡身为天官选事,有负朕望,收受钱财,卖官舅爵,罪不容赦,流放循州:崔元综为其同谋,冥顽不灵,不知悔悟,流放振州;苏味道一代诗宗,惜乎一时受人蒙蔽,朕念其才学,开一面,贬为集州刺史,希望他能体会朕意,洗心革面!”

  上官婉儿欠身道:“大家仁慈!”

  苏味道得杨帆一语点化,虽然丢了宰相之位,却是贬到地方做了一州首领,张锡和崔元综就比较惨了,尤其是崔元综,他跟苏味道一样,都是受了张锡牵累,结果发配的比张锡还远。

  谁让他是清河崔氏定著六房之一的郑州崔氏呢,山东贵族当初反对李治立武则天为皇后,力保王皇后。等武则天做了太后又反对武则天登基称帝,力保李唐一脉,武则天早已恨之入骨,一旦得着机会,焉有不加打压的道理。

  三位宰相被明确处治,也就意味着御史台失去了与刑部对峙的凭仗,消息一传开,官场中人人都知道,王弘义也完了。朝廷这是宁可舍了三位宰相,也不肯对御史台开一面。

  照理说,不要说三位宰相,哪怕一位宰相,份量也比王弘义一个侍御史贵重,可是这些年来,朝中王侯将相倒了无数,尽皆出于酷吏之手,这些酷吏官职不高,权柄却重,满朝文武为之则目,实不可仅凭他们的官职来衡量他们的能量。

  上一次东宫投书案动静闹的太大,又有七大臣入狱,政事堂几乎被一打尽,就留下李昭德这一条漏之鱼,一旦事败,来俊臣和来子询不能不予严惩,否则谁动得了他们?因此这一次虽是用三个宰相换了一个王弘义,却代表着文官集团的胜利。

  就算是对耗,以文官集团数量之庞大,御史台也耗不过他们,更何况御使台后劲不足,他们再想抓百官把柄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这些年来御史台众官员肆无忌惮,其把柄却是一抓一把。

  有鉴于此,御史台一班酷史又开始做偃伏之态,扮起了无害的小白兔。

  三天后的午后,杨帆用罢午餐,在刑部司各房散了散步,聊了会天,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刚刚睡下,袁寒就兴冲冲地赶来了:“郎中,侯恩止动了!”

  “哦?这厮倒真能忍,忍了三天才有动作!”杨帆翻身坐起,冷笑道:“走!咱们抓他个人赃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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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一箭双雕

  侯思止赶到定鼎门,一见现场情形,心中便暗自惊慌,恼恨之余再去寻那撞了自家车马的惊牛主人,那个闯了祸的“百姓”早已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几辆装满锦绣的车子上,溜之乎也了。

  侯思止无奈,只好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笑脸,走上前去对唐纵拱了拱手,道:“啊!唐少府,实不相瞒,这些织锦乃是本官上个月纳九夫人时,同僚好友们馈赠的礼物,数量太多,超出了朝廷规定的藏锦数量。

  本官监察百官,为国执法,岂能知法犯法,蓄藏织锦呢?正想着要把这些织锦发卖了,只是我那夫人不知从哪儿听说,洛阳织锦不及扬州价高,妇道人家贪图小利,就想着把织锦转运到扬州发售。

  嗨!就这么着,夫人辗转找到了一位绸缎商人,许了他些好处,请他代为运至扬州出售。谁想竟给你唐少府惹下偌大的麻烦,惭愧、惭愧啊。唐少府,还请看在本官的薄面上高抬贵手,呵呵……”

  唐纵听了,脸颊顿时抽搐了几下。

  这些织锦要运到扬州发售?你他娘的要运到杭州发售你不走水路走旱路,还用几辆牛车运去,这要猴年马月才能到啊?你搭得起这人工钱么?再者说,你一辆车里塞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一个个闷得香汗津津的,莫非你侯御史还兼做人口贩子不成?

  好吧,就算这两个理由勉勉强强说得过去,可是你说扬州织锦比洛阳织锦价格还高,这么说还有天理么?难道那丝绸织锦的产地,反倒比外地卖的价格更高?这番话连鬼都唬弄不过去呀!

  “唐少府……”

  侯思止见唐纵神色犹疑,笑上的笑意渐渐凝结成一抹冷肃的寒霜,冷冷地道:“唐兄,莫非不肯卖小弟这个面子么?”

  话到此处,侯思止又带上了一身的痞赖之气,仿佛他又回到了长安市上,成了一个蛮横好斗的泼皮。唐纵看到他毒蛇般阴冷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冷噤,迟疑道:“这个……,既然是托人寄卖,店主是谁,可有‘市籍’?”

  侯思止一听,满面寒霜登时又变做和煦的春风,微笑道:“唐少府,你尽管放心,兄弟做事断然不会叫朋友为难的,这市籍与店主么,回头小弟一定亲手把他们送到你唐少府面前,如何?”

  侯思止是有名的酷吏,气场强大,往他面前一站,唐纵马上矮了三分,听他并不让自己为难,一应手续会随后补齐,唐纵把牙一咬,正想顺水推舟,放了侯家车队出城,就听马蹄急骤,由远而近,随即希聿聿一声长嘶,一条彪形大汉从马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地上,嗔目大喝道:“何人偷运大宗锦缎离城?徐子枫,上前答话!”

  方才藏鸡的那个什长急忙上前一步,行军礼道:“卑职徐子枫,见过监门校尉。盗运锦缎的就是这几辆车子,如今人赃并获,请校尉处置!”

  唐纵一见有金吾卫军官赶来,顿时松了口气,赶紧对侯思止道:“侯御史,非是唐某不肯通融,只是……你也看到了,这位金吾卫的监门校尉已然看到一切,他若不肯的话,唐某……”

  侯思止眉头一挑,眉宇间顿时涌出一片煞气,不屑地冷笑道:“不过区区一监门校尉而已,唐少府何必担心。只要身在洛阳,不论文武,不管军民,谁不受我御史台监察?本官去会会他!”

  侯思止把袍袖一甩,大模大样的向那位身材魁伟的军官迎去,略一拱手,倨傲地道:“本官左台御史侯思止,不敢请教,这位监门校尉高姓大名啊?”

  “哦?御史台的人?”

  那军官浓眉一扬,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向他抱拳道:“某乃金吾卫监门校尉楚狂歌,见过侯御史。”

  侯思止并没有把楚狂歌放在眼里,论权势,两人天壤之别,今日他若卖了自己这份交情,对这个监门校尉是大有好处的事,他不信此人会放弃这个难得的好机会。

  侯思止把方才对唐纵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矜持地道:“唐少府已经答应了,楚校尉也与本官行个方便如何?今日事了,本官在‘金钗醉’摆酒谢过两位,今后大家多多往来,都是朋友!”

  楚狂歌微笑道:“侯御史这个面子,楚某愿意给!”

  侯思止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楚狂歌话风一转,又道:“不过,国法,某不敢犯;军法,某亦不敢犯!楚某任洛阳监门校尉,缉查九门,不敢循私,如今侯御史这几车锦缎有蓄藏、走私之嫌疑,是否清白,楚某不敢断言,还是交付有司查个清楚的好。这样,与侯御史的清誉、与楚某的职责都有个交待。”

  侯思止双眼微微眯起,眼缝里泛起针芒一般的光芒,森然道:“交付有司?哪个衙门敢来审我?”

  此事的严重性侯思止并非不清楚,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小心了。

  如果现在依旧是御史台一手遮天、嚣张到无以复加的时候,不要说蓄藏几车锦缎,就算再跋扈的事他也不怕,可现在不成,朝里正有人等着抓他的小辫子。

  然而,多年来的嚣张和身为上官的尊严,让他无法在楚狂歌面前露出乞饶的神态,即便是色厉内茬,他也隐藏的深深的,不让楚狂歌看出他内心的软弱。

  他冷厉地盯着楚狂歌,希望楚狂歌能像唐纵一样屈服,但是楚狂歌的目光却越过了他,看向他的肩后。

  侯思止大怒,他受不了这种藐视,但他马上就发现楚狂歌并不是想表现得对他不屑一顾,而是真的在看什么。

  侯思止霍然回头,他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杨帆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正伫立在堆满锦缎的牛车旁边,身旁还有一骑,马上坐着的那人依稀便是那日在推事院里锁拿王弘义的那个班头儿。

  侯思止的目芒攸地缩如针尖,此时,他终于无法掩饰自己的恐惧了,杨帆一副恰好出城路过这里的样子,但侯思止如何还不明白,自己已经落入杨帆的陷阱,此事想要善了已绝不可能。

  杨帆“很偶然”地经过定鼎门,“很偶然”地看到了路旁停着几辆锦缎堆积的牛车,又“很偶然”地看到了唐纵,于是上前攀谈了几句。

  今日之杨帆,权威远在侯思止之上,他不像周兴、来俊臣一般令人畏惧,但是谁都清楚,三法司中,今以刑部权势最炽,刑部之中,自然是这位刑部司郎中力压群雄,只要杨帆愿意,他马上就可以像周兴、来俊臣一般威风。

  所以,唐纵不敢有所隐瞒,他讪讪然地说明了经过,杨帆立即把脸一板,教训道:“那么车子还停在这里干什么?我等为国执法,岂能官官相护,败坏了朝廷纲纪?前些天朝廷刚刚下令,重申蓄锦之罪,如今便有人明知故犯,唐少府,你若网开一面,小心这法网恢恢,最终要落在你的头上!”

  唐纵满头大汗,唯唯称命,柳絮飞来,挂在他的眉毛上微微有些痒意,他也不敢去拂。这时,楚狂歌已兴奋地迎上来,大呼道:“二郎,这是要出城去么?”

  杨帆扭头看见楚狂歌,不由一怔,他确实不知道今天是楚狂歌当值。同御史台这番争斗的凶险不问可知,他今天的确想要拉人下水,但那人却不是自己的这位好兄弟,否则的话,他何须安排差役“撞破”侯思止的秘密,只消嘱咐楚狂歌守在这里,这几辆牛车就休想蒙混过关。

  “楚兄,今日是你当值?”杨帆连忙扳鞍下马,向楚狂歌打着招呼,一双眼神却落在尾随过来的侯思止脸上。

  侯思止咬牙切齿地道:“杨帆,你好!”

  杨帆笑了笑,满不在乎地道:“侯御史,杨某一直都很好,不过足下看来就不大好了!”

  ……

  政事堂里,李昭德高坐上首,满脸怒气。

  户部、兵部、工部三位尚书坐在旁边,仿佛供案上的三清道君,一脸缥缈莫测的神情。

  堂前站着杨帆、唐纵、楚狂歌和面色如土的侯思止。

  今天李昭德召见户兵工三部尚书,商讨的还是同一件事:钱!

  他希望户部再挤出一点钱,兵部和工部能再省一点钱,至少把西域这场兵事撑过去再说。如今刚刚开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只要撑到秋收,今年的秋赋收上来了,就能缓解财政的紧张。

  可是哪个衙门都有自己的难处,三个衙门各诉苦楚,都力争能对自己有利一些,李昭德居中调和,正忙得焦头烂额,杨帆就来了,带着金吾卫和洛阳府的人证,还押来了御史台的侯思止,请李大宰相处治。

  李昭德的脸色很难看,他倒不是处置不了侯思止,而是一旦这么做,就把他的势力推到了前台,直接与御史台交锋了。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要让杨帆做马前卒的,他在幕后推动,成功他则一统朝堂,再无一方势力能与之抗衡,失败呢?

  杨帆不傻、太平公主也不傻,李昭德为了铲除御史台,连政事堂的三位宰相都可以牺牲,一旦需要出卖太平公主和杨帆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会眨。

  你能寄望一个政客跟你讲义气、讲感情么?在他眼中,只有利与害。

  如果杨帆按部就班地把这件事层层上报,最后毫无疑问,这件差使依旧会着落在他的身上,御史台的疯狂报复也将直接由他来承担。

  李昭德想拿杨帆当枪使,可惜这杆枪是有**意志的,现在杨帆反将了他一军,他除了从幕后走到台前与杨帆并肩作战,再无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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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五章 天衣无缝

  张锡、苏味道、崔元综三位宰相因为贪墨罪,两人遭流放,一人被贬为刺史,同样是贪墨罪的王弘义又岂能幸免?

  李昭德杖死侯思止,朝野为之震动。余波尚未平息,刑部便抛出了对王弘义的处理结果,武则天准奏,王弘义被判流放琼州。

  琼州就是后世的海南岛定安县,此时的琼州瘅疫虫蛇泛滥暂且不说,治安更加的谈不上,县治在当地形同虚设,那里民风彪悍,更有海盗土匪游弋于近海和丛林之中,发配到那里就是九死一生。..

  其实崔元综先前被发配振州(海南三亚),武则天也是抱着这个目的,趁你病,要你命,就是想让他死在那儿。只是这崔元综福大命大,到了那蛮荒之地,得了血痢的毛病,可他偌大的年纪,竟然硬生生撑过去了。

  几年后崔元综遇赦而归,乘船过海时,海上骤起大风,渡船沉没,同船人尽皆淹死,崔元综还是没死,他抱着一块木板乘风破浪,竟飘上沙滩。当地渔民看到他时,他的后背上贴着一块木板,木板上一根长钉刺入脊梁,深入数寸,已是奄奄一息。

  如此一般折腾,这个牛人还是不死,被人救起后一问,得知他是当朝旧宰相,众百姓们不免吁叹:“堂堂宰相如此下场,还不如我等一个小民快活!”遂替他踏血拔钉,将他救起。..

  崔元综伤好后辗转回京,从御史开始又一路升回宰相,一直活到九十九岁,把他的子侄后辈都耗死了,最后因奴婢欺他行动不得,又无子侄掌理门户,不肯服侍饮食,崔元综跟齐桓公一样,活活饿死了。

  这是后话,暂且不谈。且说这三位宰相两个流放。一个贬官。御史台马上就有两位干将一个流放,一个于午门杖死,双方算是暂且打个平手。

  随后御史中丞万国俊就上书请求巡察地方,这个举动,被文官们认为是恐惧于他们的打击,主动示弱,李昭德慨然应允。

  杨帆得讯后。急忙去见李昭德,李昭德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万国俊在京里都无所作为,到地方上去还能干什么?万国俊这个举动,分明就是认输。趁他不在京里,找机会把御史台剩下的一班酷吏贬官流放,扫荡一空,便是一个朗朗乾坤,到那时万国俊就算回来了,也和现在的御史台台主辰宇一样,成为尸位素餐的一个摆设。

  杨帆苦劝不得,且朝廷允准之后。万国俊已然出京了。他也无可奈何,只得暂且抛下此事。着手对付藏得无影无踪的姜公子。

  自从得知胡人摩勒称自己为韦驮转世,乃弥勒驾前护法以后,薛怀义同三个神棍走的很近,想籍由这件事重新稳固自己第一面首的地位。

  可惜,武则天明显对张昌宗和张易之更有兴趣,对他们常有赏赐,常常升官,二张的地位如日中天,渐渐的,当初在薛怀义面前毕恭毕敬执子侄礼的武三思、武承嗣等人纷纷跑去拍二张的马屁,为他牵马坠镫,丝毫不要面皮。

  而白马寺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除了杨帆几乎再无一人登门了,薛怀义更加紧张起来,三不五时就会主动请求晋见女皇,二张为此紧张不已,生怕薛怀义挽回圣宠。二人便悄然去见上官婉儿,将他们从武则天那儿得来的赏赐转赠于婉儿,请婉儿帮忙。

  自从韦团儿被杖死后,宫里已是上官婉儿的天下,近八成的宫娥、太监都是她的手下,所有重要职位更是一个不漏,只要上官婉儿点头,薛怀义的消息就休想传到武则天耳中。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高高在上的女皇就如同在一个华丽的牢笼中坐牢,别人只要愿意,想让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都由不得她自己。

  自从小蛮有了身孕,上官婉儿似乎对杨帆没了兴趣,每次出宫,十次有九次要换了便服潜进杨府,眼巴巴地盯着小蛮渐渐隆起的肚皮,馋得直流口水。

  她现在像着了魔怔似的,连做梦都盼望着也能怀个孩子,不止一次她梦到自己怀了杨帆的孩子,甚到一生就是双胞胎。梦里笑醒,醒来流泪,如今她脑子里整天转悠的念头就是:“生孩子、生孩子!”

  可她在武则天面前,怎么敢怀孕?上官婉儿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能离开个一年半载,只有不在武则天的眼皮子底下,她才有机会。如今眼见女皇对二张宠幸日甚,上官婉儿就把希望寄托到了他们身上。

  二张同薛怀义不同,他们出身名门,一身才学。尤其是张易之,似乎野心也是不小。他假意体贴女皇眼神不济,主动接过了帮女皇念奏章的差使,渐渐的念完奏章就会随口评断几句,评语常常或切中时弊或处理得当。

  女皇大悦,便把原由上官婉儿处理的一些差使转给了张易之,张易之天天陪在她的身边,躺在小情郎的怀里一边打情骂俏,一边处理国事,这等意境显然比上官婉儿陪侍身边更舒服。于是,张易之不但有机会插手朝政,在外又提拔了同为豪门子弟的一班好友,渐渐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势力。

  如今这伙新贵虽然还不成气候,却已引起了武承嗣、武三思、太平公主和李昭德这几方势力的警惕。但是在上官婉儿心中,权力和儿子相比,显然是生个儿子更重要,她巴不得张易之能为她多分摊一些,改变武则天离不得她片刻的局面,因此对二张亦有所求。

  二张求上门来,正合婉儿心意,婉儿退回了他们馈赠的宝物,对二张的请求却慨然应允,自此薛怀义的请求不入宫门,武则天根本听不到他的一点消息了。

  二张本是风流公子,满腹才学,对这位秤量天下才学的才女姐姐本就颇有好感,因此一来便成了好友。两下里一合作,对彼此的势力都起了加成的作用,二张和婉儿如今已成了可以左右女皇的两支强大力量。

  薛怀义一次次请求召见,宫中始终不见回应,薛怀义便自暴自弃起来,他懒得再跟三个神棍来往,天天纵酒狂欢。策马长街。在洛阳城里肆无忌惮地招摇,更收了无数的泼皮无赖为弟子,整日里舞枪弄棒,排遣寂寞,发泄精力。

  可是薛怀义虽与三个神棍不再来往,杨帆却对三个神棍依旧礼敬有加,时常邀约他们出行、饮酒。关系逾加亲密。这一日,杨帆又陪着三个神棍同游龙门,就在龙门下的伊水河中泛舟。

  一艘大船,犁开如镜的水面,层层波澜,荡向两岸。如诗如画。

  青山绿水,一派悠然,什方道人站在船头,脸色微醺。

  杨帆站在他身侧,微笑道:“仙长真是一位世外高人呐,这人间宰相,多少人求之不得,仙长却主动请辞宰相之职。欲返嵩山修行。如此不恋世间名利,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什方道人听了干笑两声。抚了抚胡须,对这赞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神色间不无苦涩。

  其实他是很想做官的,一开始武则天封他为宰相,他也颇有兴趣。只是很快他就发觉,做了宰相贵则贵矣,却是不得zìyóu。身前身后总有朝廷派来的大批奴仆侍卫护拥着,他想敛财不易,想酒肉更难,这宰相做着竟是苦不堪言。

  这时什方道人就羡慕起摩勒来,还是人家逍遥啊,大家都是神棍,偏他敛财敛得理直气壮,不但每日山珍海味毫无顾忌地吃着,便连年轻貌美的侍妾都有了好几个,谁叫他修得是野狐禅呢。

  什方道人这才想要辞去官职,求个逍遥自在,谁知女皇虽然应他所请,免去了他的宰相职务,却不肯让他走,什方道人在帝京城里天子脚步,往常扮神棍扮的太过份,如今终究不敢放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摩勒怀拥美女,喝酒吃肉,自己扮那一尘不染的活神仙。

  如今听杨帆一赞,什方道人有苦自知,只好涩然道:“是啊!虽蒙陛下青睐,只是贫道山野道人,一向如闲云野鹤,在此久居终觉不便,奈何陛下不舍贫道离开,如今也只有与你同游龙门时才觉有些乐趣了。

  杨帆睨了他一眼,说道:“宫中虽多有天才地宝,不过想帮圣人炼长生丹,想必宫中草药还有不足。仙长何不向圣人请旨,去外地寻找草药呢?离了天子脚下,以仙长的身份,想要如何逍遥自在,还不尽由得你么,地方官员谁敢多嘴?”

  什方道人听了双眼一亮,登时大为意动,踌躇道:“这个……可行么?”

  杨帆笑道:“仙长为圣人寻药,圣人求之不得,怎么会不肯呢?”

  “嗯!二郎所言,大有道理!”

  什方道人连连点头,兴奋地思索着:“西方有昆仑,倒是传说中的仙山,只是西域太苦,而且正在打仗,去不得;北方更不用说了,茫茫大漠草原,怎能花天酒地;东方……东方传说有仙山,可是海上大风大浪的,一旦有点事就回来了。如此说来,只有南方可去……

  想到这里,什方道人便抚须道:“二郎所言不错,贫道所炼丹药,确实缺了几味主药,欲往岭南采药。只是……贫道若是离京,陛下定会遣人跟随,官府中人俗气太重,贫道可不不喜,而且与他们同行,依旧不得zìyóu啊。”

  杨帆笑道:“这有何难?两京最大的药材商是‘济春堂’,仙长请旨让他们协办不就成了?仙长是钦差,地方上必会予以便利。有仙长出面,‘济春堂’的生意也可以大获便利,正是合则两利,想必他们也会心甘情愿为仙长所用。”

  什方道人如一只笼中鸟儿,正盼着飞出去逍遥快活一番,一听这话不禁大喜过望,连声道:“不错不错,二郎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呐,等回了京,贫道就向天子请旨,往岭南一行。”

  杨帆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前方的水面,粼粼的水面仿佛是被他的目光犁开了似的,正飞快地向两侧分开,一层层向岸上荡去。

  济春堂,正是赵逾让他记下的那三页纸上的第一个名字。

  他想拆天衣,不需要有缝儿,只要有个线头儿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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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七章 杀人无形

  定鼎门外,“济春堂”的车仗浩浩荡荡,足有四五十辆之多。

  车子一水儿的跑长途的双轮大车,拉车的马全都是身躯雄健、毛发鲜亮的三四岁的壮马。

  车上插着“济春堂”的旗号,出入定鼎城门,却根本无人敢予拉阻。因为这支车队如今不只是商人身份,还是天子钦差,头车上可是插着天子龙旗呢。

  什方道人向武则天请旨去岭南寻觅草药,武则天一听欣然应允,马上委了什方道人一个钦差的身份,又赐他一道圣旨,着令沿途官府给予他种种便利。

  什方道人趁机提出官府中人不懂草药,也不知道岭南各地草药分布生长的地理形势,希望由两京最大的药堂“济春堂”协助,对于这个要求武则天自然满口答应。“济春堂”由此一举成了皇差。

  商贾的地位不高,虽然有名的商贾大多都有后台,而且作为集中了最多民间名医坐堂的“济春堂”结识有太多的权贵豪门,但是多巴结一个风云人物也不是坏事,如今三仙师在皇帝面前可是相当有份量的人物。

  帮助钦差去岭南采药,既可以得到什方道人青睐,和这个大人物结下缘份,又可以借助什方道人的钦差身份,对他们在岭南的生意提供诸多便利,“济春堂”求之不得。两下里一拍即合,此番“济春堂”南下的车辆便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

  赴十里长亭为什方道人饯行的人很多,武三思、武承嗣、乐安侯、太医署的大小官员……。皇亲国戚、勋将功臣,正好今儿没有朝会。能来的都来了,其热闹堪与上次送薛怀义离京相比,礼多人不怪嘛。

  与三仙师一直来往密切的杨帆自然也来了,只不过在这么多的大人物当中,他的身份地位是排不上号的,因此他只能不显山不露水地站在送行的队伍后面,踮着脚尖探出头来,遥遥地向什方道人拱一拱手。喊一句“一路顺风,仙师辛苦”。结果四下里嗡嗡的全是祝福送行的话,杨帆这句话除了他自己,压根儿就没几个人听见。

  阿奴站在一侧,用怪异的眼神着杨帆,她越来越不懂这个男人了,杨帆以前不是喜欢阿谀奉承的人呐。而且从私下里的交谈,杨帆对神仙方术也不怎么相信,为什么对结交三仙师如此热衷呢?

  什方道人的车队离开之后,武承嗣和武三思又争相邀请来送行的净光老尼和胡人摩勒过府饮宴,这两位仙师倒是谁也不得罪,干脆一分为二。净光老尼去了武承嗣府,胡人摩勒去了武三思府,两位王爷分别陪了客人去了,其他送行的权贵一哄而散。

  “你对神怪之说似乎一向不怎么相信,也不愿阿附权贵引为自用的。为什么这一次对三仙师如此亲近?”

  扮小厮、骑小马。青衣小帽,比杨帆这位主人还要俊俏三分的小阿奴比杨帆落后半个马头。好奇地向他问道。

  杨帆轻轻摇着马鞭,笑眯眯地着从路旁走过去的一双男女。男的憨壮结实,女的白净俏丽,红男绿女,新衫新鞋,来是一对新人,男人挎着一篮子红皮鸡蛋,女人轻轻牵着他的衣角,貌似是回娘家。

  杨帆一边笑着那对新婚夫妇从他身边走过去,一边悠然答道:“三仙师是不是真的活神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相信,皇帝信了,那么他们即便不是活神仙,也拥有了活神仙般的大神通,不值得结交么?”

  这话听着很耐人寻味,而且有那么一点深奥的禅机在里边,可惜阿奴姑娘不买帐,她丢了个白眼给杨帆,嗔道:“要跟本姑娘打机锋么?本姑娘可是在‘净心庵’修行过的,佛经会的虽不算多,怎么也能背下三五卷,你信不信以后和你说话,我句句都打机锋?”

  杨帆想到一个俊俏小女子整天和他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地说话,尤其是在卿卿我我的时候,赶紧没骨气地告饶,解释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接近他们,我在‘不经意间’说的一些话,才能被他们采用。比如这一次让他们借用‘济春堂’为钦差车仗。”

  阿奴不相信杨帆会做无聊的事,她想了想,一双俏眼便微微地眯了起来:“‘济春堂’是公子的产业?”

  杨帆向她翘了翘大拇指,赞道:“我家阿奴,冰雪聪明!”

  阿奴小瑶鼻儿一翘,轻轻哼了一声,转念一想,轻“啊”一声道:“如此说来,你制造机会让净光老尼认识三里庵的住持悲风大师,并收其为徒,也是有所图谋了?”

  杨帆笑了笑,轻轻地道:“三里庵住持是前工部尚书虞青山的妹子,而虞青山,是姜公子的人!”

  阿奴问道:“那么……摩勒呢?”

  杨帆道:“摩勒喜欢敛藏金银,我便怂恿他打造了那辆七宝祈福车,此车以黄金铸成,镶嵌宝石无数,由‘洛金’黄金珠宝行精心打造而成。由此一来,他与‘洛金珠宝行’的关系也密切起来。”

  阿奴吃惊地道:“‘洛金珠宝行’?我还在那买过东西呢,这家珠宝行也是公子的产业?”

  杨帆叹了口气道:“亏你在姜公子身边多年,怎么对他的底细全不了解呢?”

  阿奴委屈地道:“说到底,人家只是公子身边一个侍婢,这些事我没必要知道,有些时候,公子说话虽不背着我,我也没有用心去听。”

  阿奴说到这里,又诧异地道:“不对呀,你想法设法的让三仙师与公子的势力进行接触干什么?公子在长安吃了大亏,正想把洛阳打造成他的根基之地,三仙师如今在京城炙手可热。正可为他所用,你这不是帮了他的大忙么?”

  杨帆微笑着道:“不错。我正是在帮他的忙。姜公子想在洛阳东山再起,报沈沐一箭之处,巴不得他的势力能攀上高枝儿,我既然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接下来的事根本不用我操心,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结交三仙师,并借助他们的势力达成自己的目的!这就像……”

  此时,两人已经进了城门。杨帆用马鞭指指路旁那一座座店铺前招摇的旗帜,道:“这就像官府修了这条平坦开阔的大道,两边自然有人争着抢着来建店铺,有眼光的人甚至不惜花费能买下一幢大宅的巨资在这儿盘下一家小小的店面。

  因为他们好这里的前景,可是如果有一天官府突然封了这条道路,宣布从此以后谁敢踏上这条路就杀谁的头,那你说那些花费重金建在这儿的店铺会不会血本无归呢?”

  阿奴期期地道:“你是说……”

  杨帆道:“我是说。三仙师根本就是三个神棍,三个以幻术欺君罔上的骗子!等到姜公子的势力越陷越深,与三仙师的利益再也割舍不开的时候,三仙师却突然身败名裂,那时候,你说姜公子会怎样?”

  阿奴吃惊地着杨帆。杨帆同三仙师来往的时候,常常把她带在身边,这些事都是在她眼皮底下进行的,有时候只是杨帆随口一句话,就促成了三仙师去做某件事。从而同某一方势力搭上了关系。

  有时候只是杨帆邀约三仙师至某处游玩,很自然地便结识了某些人。或者那里正好有什么人,得知三仙师来了,主动上前结交。如此种种,那般自然,就连她这在眼里、听在耳中的人都没发觉这一切是杨帆有意为之,有所图谋。

  万没想到,就在这似平凡的一言一行之中,竟是暗伏杀机。更可怕的是,杨帆根本没有什么明显的举动,他只是于谈笑间稍作启发,又或者替三仙师和隶属于姜公子一方的势力制造一个认识的机会。

  接下来的事,根本不需要杨帆去说什么、做什么了,姜公子一方的势力就像见了血的苍蝇,马上主动扑过来与三仙师接洽,在这整个事件之中,完全不出杨帆的手笔,不出有他作为的痕迹。

  这等润物无声的技巧,这等借刀杀人的手段,换作她刚认识时的杨帆,是绝对没有这份功力的,在官场上这几年功夫,杨帆的城府真是越来越深了,心机手段也越来越是了得了。

  阿奴有些叹服、又有些敬畏,唯独少了些欢喜。

  她当然希望她的男人睿智、聪慧,可是不知怎么的,着眼前这个谈笑间杀人于无形的杨帆,她却缅怀起当初那个杨帆来,那时的杨帆少年热血,做事冲动,或许远不如现在的手段高明,可她就是喜欢,她不想让杨帆变成姜公子或者沈沐那样的人。

  这时候,突然有数十骑快马沿着定鼎大道疾驰过来,眼长街上有许多插着官幡的公侯贵戚的车驾从城门外驶进来,那些人的速度也不稍减,冲在头里的皂服公役扬着马鞭高声大喊:“御史台奉旨出京,一干人等回避!”

  杨帆勒马伫足,定睛去,只见公差们簇拥着好几位御史,其中如黄景容、吴让、赵久龙、刘光业、王德寿等等他都是认得的,这些人目不斜视,打马扬鞭,匆匆自长街上驰去,一改往日低调的作派,气势嚣张的很。

  杨帆眉头一皱,心头顿时涌起一种不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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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九章 明知不可为

  前方两名骑士一听公主下令,立即提马迎了上去,纵声高呼道:“杨郎中请留步,公主殿下召见!”

  杨帆已经看到太平公主的车驾了,但是他现在满腔怒火,根本不想与太平搭讪,一见那两名骑士迎上来,立即大喝道:“闪开!”

  说话间,人如虎、马如龙,卷着一股狂风便向二人冲去。

  那两名骑士勒着马头,刚刚合拢过来,杨帆就挟着一股狂风从他们堪堪合拢的双马间冲了过去。

  “哎哟!”

  两名骑士被杨帆的快马一撞,登时向外跌去,战马踉跄,将两名骑士摔下马去。

  “给我拦住他!”

  太平公主大急,连声命令道,又是四名骑士冲了上来,杨帆没有带武器,也不可能使用武器,他只是提马往前冲,四名骑士虽负有拦下他的使命,可是他们都知道杨帆和自家公主殿下有着很暧昧的关系,哪敢真的用强,只能用人身马身强行来挡。

  一时间几匹马连连碰撞,人喊马嘶摔倒一片,杨帆仗着骑术高超,从四名骑士的围追堵截中冲出来,只是胯下的枣红马因为连番的阻挡已经慢下来,不复箭矢一般的锐气。

  “砰砰砰!”

  脚步声起,大地震颤,马车后面冲出了八个女相扑手。

  女相扑手们个个膀大腰圆,那肥壮的身躯仿佛一座座肉山,这些魁伟雄壮的骑士大多要两个人拼在一块儿才有她们一个魁伟。每个权贵都有几个贴身的护卫高手,太平公主的心腹死士正是这八个女相扑手。

  四个女相扑手迈开大步冲到杨帆身高,同时弯下腰去,“蓬!”地一声,大手一张便抓住四条马腿,同声大喝道:“起!”

  四个雄壮魁伟的女相扑手神力无双,竟然单臂把杨帆带着胯下那匹枣红马给举了起来。亏得皇城范围行人不多,否则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杨帆骑在马上,陡然又拔高了一截,低头一看,胯下马四蹄悬空,不禁呆了一呆。

  趁机功夫,又有一名女相扑手冲到马侧,一把扣住杨帆的脚脖子,大喝道:“下来!”

  “呜~~~”地一声,杨帆被她从马上硬生生扯下来,扣着一只脚脖子在空中“呼呼”地悠了几圈,脱手便扔了出去。

  这女相扑手不敢伤了杨帆,虽然一通急旋把杨帆悠得头晕眼花,这向外一抛却用了巧劲,并不会摔伤杨帆。杨帆“噗”地一声落在地上,只觉大地跟舢板似的起伏不定,他双手按着地面,作势欲起,只是暂时失去平衡,有些不够清醒。

  太平公主在车上看了吃了一惊,赶紧叫道:“莫伤了他!”

  八个女相仆手陪伴公主久矣,关系极亲密的,倒并不太怕她,那单臂举着骏马左前腿的一个女相扑手嘿嘿笑道:“殿下放心,杨郎中一身武功,身躯强健,这两下子伤不了他的。”

  杨帆晃晃脑袋,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忽觉天色一暗,急忙抬头一看,只见四座肉山遮蔽了天空,正向自己当头砸来,不禁惨叫一声:“不要啊!”

  牛顿第二运动定律:力等于质量乘以加速度。

  四个健壮的妇人不敢伤了杨帆,便将体重化为武器,硬生生向他砸下去,四个肥大的身躯叠罗汉般向上一压,杨帆那“瘦弱”的身躯登时淹没于滚滚肥肉之中,再也不见了踪影,连惨呼的声音都没了……

  ※※※※※※※※※※※※※※※※※※※※※※※※※

  “你疯了不成,那是当朝宰相!那是正受圣宠,在朝中一手遮天,连魏王和梁王如今都不敢轻掠其锋的首席宰相,你是什么身份,又凭什么这般冲上门去?你是苦主么?”

  车厢里,杨帆坐在太平公主的对面,衣衫稍显凌乱,不过已经没有刚被捉小鸡般提上车时的狼狈了。

  杨帆抓住太平公主替他轻拍尘土的柔荑,轻轻挪开,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我没有疯,也没有失去理智。否则,我此刻冲击的就是午门而非李昭德的府邸!我很清楚,皇帝今日不上朝,我进不了内宫,见不到天子!

  我更知道,凭我如今的身份,没有资格对这等国家大事指手划脚。尤其是,这是天子的逆鳞,只要事涉谋反,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没有任何证据可讲!哪怕只是有一丝可能,皇帝都会做出最让她放心的选择:杀光那个可能存在的威胁!”

  杨帆的声音并不激愤,也没有火气,可是太平公主感觉得到他只是把所有的愤怒压制了起来,只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愤怒已经超越了他能克制的界限,极度的愤怒,让此刻的他显得异乎寻常的冷静,就像一座正在蕴酿着的的火山。

  “我还清楚,皇帝既然已经派了御史台的人分赴天下各地,说明皇帝已经对此事十分警惕,如果我真的闯进宫去,见到了皇帝,一番陈辞的唯一结果,也只能是我被拖出午门砍头!为了皇位,就算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我从不觉得,她会对我法外施恩!所以,我只是去见李昭德,而不是去见皇帝!”

  太平公主黛眉轻颦,忧心忡忡地道:“二郎,你见了李昭德又能怎么样呢?他能让死者复活?”

  杨帆冷静地道:“已逝者的冤仇,可以以后再说。只是,这件事刚刚发生,你就已经知道了,李昭德身为当朝宰相,首席执笔,他没理由不知道,我见不到皇帝,他能够见到,但他可曾做过什么努力么?已经死去的人,可以以后再说,将要死去的人又如何呢?御史台倾巢而出,一群杀人魔王分赴各地,他这位宰相做过什么?至少该尝试阻止新的冤案发生吧?”

  太平公主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御史台台主已经换人了,那个尸位素餐的孙辰宇已经被‘告老还乡’,母皇刚刚下了圣旨,提拔万国俊为御史大夫,成为御史台台主,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杨帆脸色一黯。

  太平公主又道:“玉山县令胡旭尧已经上书朝廷,可万国俊更精明,他几乎是在屠杀那三百多口老弱妇孺的同时,就已命人快马回京,禀奏说流**儿家眷对朝廷怀恨在心,正密谋反叛,是他及时发现,果断下手。

  你知道,母皇心中最忌惮的是什么!但凡篡位之君,向来对此最为忌惮,母皇不但是篡位,而且是旷古未有的以女子之身成为帝王,所以她比任何一个篡得了皇帝更担心天下不服。你说这两封奏章,她会选择相信谁?

  流放之人中多有王公宗室,凤子龙孙,‘代武者刘’,这句话万国俊写在奏章里,母皇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注定了这些老弱妇孺必须去死,他们是不是真的想造反、有没有能力造反一点都不重要,母皇也不会在乎!她只想让自己心里踏实一些,你懂不懂?

  你以为天子会在乎区区几百几千条人命?做天子的没有一个在乎人命,太宗皇帝当年因为一句‘武代李兴’的传言,便毫不犹豫地杀了小名‘五娘子’的大将李君羡,籍没其家!”

  “天子不在乎,我在乎!但有一线可能,我都要尝试!你也说如今李昭德甚受宠遇,但有所求,天子无有不应,他至少该出面阻止。”

  太平公主苦笑摇头:“二郎,你做了这么久的官,终究还是不明白官场上这些人的心思,。你以为李昭德会在乎那些流人的生死?你别看他们整天喊着为国为民,一旦有一个打击政敌的机会,他们何惜他人的牺牲。

  前番三位宰相入狱,不是被他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了么?在他们看来,牺牲一些人,籍此铲除他的威胁,他就能更顺畅地执行他的政略、造福更多的百姓,所以他绝不会内疚,不管牺牲掉的是他的同僚或者无辜的百姓。

  也许,御史台这一招,正中他的下怀,他巴不得御史台疯狂若斯呢。二郎,你此去不会有用的,李昭德刚愎自用,惟我独尊,呵斥其他的宰相也如门下走狗一般,前番你当面顶撞,他居然没有打压你,已经算是对你另眼相看了,这一次你再欺上门去,他会怎么想?”

  杨帆怒声道:“大不了一拍两散,还能怎么样?大不了不做这个官,又能怎么样?抱着大义的牌坊,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纵人作恶?这等冷血无情的官,他李昭德做得,我杨帆做不得,无论如何,我要尝试一下!”

  “二郎!”

  杨帆起身道:“公主,你不要再说了,君子之仕,行其义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许不是一个智者,但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无论如何,我总要尝试一下、努力一番!”

  杨帆向太平公主拱了拱手,转身向外走去,抛下一句话:“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但是不要再阻拦我!”

  杨帆只道太平公主耳目灵通,所以及时获悉此事,又兼洞烛人心,所以才猜到自己可能的反应,却不知道太平公主之所以会猜到他有偌大反应,是因为她完全清楚当年在桃源村发生过什么,她知道今日这场悲剧,杨帆会感同身受。

  因为没有太平公主的命令,方才还力阻杨帆的侍卫们和八个女相仆手稳稳地站在车驾四周,眼见杨帆出来却一动不动,杨帆牵过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义无反顾地向远方冲去。

  车中,太平公主望着那摆动不已的轿帘,轻轻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唉!我怎就喜欢了这样一头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莽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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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一章 斥宰相

  李昭德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帆沉声道:“岭南玉山如今已血流成河,冤魂哀嚎,游戈于郊野。宰相今日休沐在家,三五好友,歌舞升平,想必对此一无所知?”

  李昭德倒不至于在一个小辈面前扯谎,沉默片刻之后,缓缓答道:“这件事,老夫已经知道了。”

  杨帆眉头一挑,道:“哦?宰相已经知道了,那么宰相准备怎么办呢?”

  李昭德道:“万国俊捏造谎言,诈称流人谋反,杀戮玉山三百一十七条无辜人命,其心可诛,其罪当死,老夫已经派人在搜罗他犯罪的铁证,以便将之绳之以法!”

  杨帆颔首道:“好!宰相老成谋国,杨帆一介后生小子,徒具血气之勇,谋划之道不及宰相,宰相此举,也算妥当。只是如今御史台众人纷纷奔赴滇、蜀、黔、川、桂以及岭南六道,眼看就要屠刀再举,杨帆请问李相公,身为宰辅,于此可有谋划?”

  李昭德眉头一皱,道:“万国俊上书皇帝,言称诸道流人多有怨望,心怀不轨,意图谋反,若不赶紧处置,必生祸端。圣人心生疑虑,故而尽遣御史台官员分赴各地巡视流人,查验真相,这有什么问题呢?本相还需要谋划什么呢?”

  杨帆仰天打了个哈哈,冷笑道:“这番话,李相公你自己相信吗?”

  李昭德沉下了脸色,杨帆冷笑道:“李相公自己都不信,却想用这个理由打发杨某,岂非自欺欺人?”

  李昭德缓缓地道:“御史台受我等打压,若就此退缩,我们再想抓其把柄,把这些酷吏尽数铲除也不容易。如今万国俊自乱阵脚,出此昏招,试图籍此挽回圣望。殊不知,他们早已经得罪了满朝文武,经此一事,整个天下都将视其如寇仇,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杨帆,御史台一班酷吏乃国家腹心之患,你我有志一同,都想铲除这班酷吏,还天下一个个乾坤,如今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等到他们恶事做绝、天怒人怨,便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护得住他们了,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机会!”

  杨帆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栗声道:“李相公真是这么想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难道在李相公眼中,人的性命,也像那一草一木、一鸡一狗般无所谓吗?万国俊在玉山杀了三百一十七个人,三百一十七人呐!

  如今御史台倾巢而出,不知道他们还要在滇、蜀、黔、川、桂和整个岭南道杀害多少性命!朝争政争,人们只看到庙头上的一班大人物在争,有谁看得到他们的脚下垫了多少具森森白骨,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成了他们的垫脚石?

  李相公想等到御史台一班酷吏坏事做绝,再将他们绳之以法,你可知道你这个决定有多么冷血?当天下的百姓们称道你李相公大义除奸的时候,当史书上记下那些酷吏做了多少罄竹难书的坏事,而你李相公如何诛杀奸佞大快人心的时候,当你青史留芳的时候,或者没有别人知道你曾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恶、纵容他们作恶,可是你能心安么?”

  李昭德双眉一竖,怒气陡发,但是迎上杨帆的那双眸子,他的怒气却发不出来了。如今已很少有人敢这样的直视他,但是面前这个五品小官却敢。他不但敢直视自己,而且还敢出言质问。

  他的眼神澄澈如水,坚毅如冰,望着那双澄澈而坚毅,蕴含着痛苦和悲伤的眼睛,李昭德的官威竟然有些发不出来了。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缓缓释去眉宇间凝聚起来的威仪,沉声道:“陛下心志坚如金铁,一旦有所决断,无人能够劝阻!本相并无心纵容奸佞作恶,只是无法阻止而已!”

  杨帆冷笑道:“李相坐在家里笑看乐舞,醉酒笙歌,根本不曾做过任何尝试,你就说无法阻止?”

  李昭德沉声道:“这还用试么?但凡事涉谋反,圣人一向是宁可杀错不肯放过的,难道你不知道?从大周建立之前,再到圣人登基以后,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人锒铛入狱,就连你也险些死在推事院里,圣人对于谋反哪怕是捕风影也绝不放过,难道你不清楚?

  这么多年来,有多少名臣良将、王公大臣死在御史台的那班酷吏手中?这群祸害不铲除,不知道将来还要有多少人因之受害。今天纵然死掉一些人又算什么,要做大事,总要有所牺牲的!”

  杨帆质问道:“这才是你的心理话是不是?只要能达到你的目的,别人尽可去死!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救他们!如果那些人里面有你的亲朋好友、有你的父母妻儿,你还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不痛不痒么?”

  “放肆!”

  李昭德终于按捺不住了,向杨帆大声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站的人是谁?本相念你心怀赤诚,才一再原谅你的冒犯,你不要得寸进尺!敢这么跟本相说话的人,放眼整个朝堂如今也只有你一个,你道本相真就治不了你么?”

  杨帆道:“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大周首席执笔宰相李相公,我知道你李相公打杀过劝立太子的王庆之,用计罢黜过风光无限的武承嗣,前不久你还杖杀过御史王弘义,李相公若是一怒,今日就是把杨某打杀于此,皇帝顶多也就是埋怨你几句。

  可我依旧站在这里,杨帆站在这里,不是想冒犯你李相公的虎威,更不是想扮为民请命、抵抗强臣的诤臣!我是来求你,求你李相公力挽狂澜,把那些虎狼收回来,因为能做到这一点的,满朝上下,如今也唯有你一人而已!

  我今天不能不来,我的背后有三百一十个冤魂催着我来,如果我不来,我背后的冤魂很快就会变成几千个,甚至是几万个!成千上万的冤魂,李相公,杨帆承受不起,你也承受不起!”

  李昭德的瞳孔缩了起来,沉默半晌,他须发皆张的模样渐渐敛去,自失地一笑,轻叹道:“杨郎中强直果毅,烈烈心性恰如老夫当年。好吧,那老夫就进宫一趟,去见天子。只是……,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不可能成功的。”

  杨帆道:“李相若是抱着这般想法,这宫不进也罢!我见李相前,曾有人劝我别来,她说我是无法说服李相的。现在呢?李相答应入宫了。如果李相在皇帝面前,也能像杨帆在李相面前一般慷慨激昂,安知天子就一定不会收回成命?李相心中早已存了事不可为的念头,杨帆怎敢奢望李相能说服皇帝呢?”

  李昭德抿了抿嘴唇,沉声道:“老夫身为宰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有匡扶社稷之责,身系天下安危,敢不谨慎?”

  杨帆心中顿时一冷,虽然他终于说动李昭德出面去晋见皇帝,可是李昭德处处算计个人得失,又怎会全心全意为那些即将无辜赴死的流人请命?

  他终究是在官场里打熬了大半生的一个官僚,冷血、理智,一切出发点以权衡出的利益得失为根本,这已成了他行动的本能。如果李昭德意志不坚,又怎么可能说服皇帝呢?

  杨帆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低沉地道:“如此,有劳李相了!方才杨某多有冒犯,实是因为心忧流人生死,情急之下,短了礼数!”

  他向李昭德抱拳一揖,又道:“李相此番进宫,若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那是最好,如若不能,杨某还有一事烦劳宰相,务必请宰相成全!”

  李昭德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只要你不迫我去触皇帝的霉头就好。”赶紧问道:“尚有何事?”

  杨帆道:“若是追回御使台所遣各路御史的要求实在难以获得圣人恩准,那么,请宰相无论如何,再向圣人求下一道圣旨!”

  李昭德神色一紧,道:“什么圣旨?”

  杨帆道:“御史台缇骑四出,肆无忌惮。滇、蜀、黔、川、桂、闽,各道流人不下数万人,这一遭只怕要尽数遭了他们的毒手!如果李相不能劝得皇帝回心转意,那么就顺其势而为之,请天子再遣一路缇骑去巡视流人,查证谋反真相!所谓兼听则明,相信李相若提出这个要求,陛下一定会应允!”

  李昭德先是有些诧异,随即便明白了杨帆的意思,不由失声道:“再遣一路缇骑,那就是你了?”

  杨帆重重地一点头,道:“不错!人人都知道我是御史台的死对头,御史台的人更是一清二楚。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么?唯有我去,他们才会担心有把柄落于我手,行事才会有所警惕、有所收敛,不敢杀得毫无顾忌!”

  李昭德沉声道:“此事你最好考虑清楚。事涉大位子,不管牵扯到谁,圣人都不会手下留情的。你同情流人,此去纵然打着巡视流人的幌子,也必然会对流人多有偏帮,那些御史惯于无中生有、含沙射影,一旦把你打入叛党一伙,你便身陷万劫不复之地了!”

  杨帆道:“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御史台已倾巢而出,朝中有宰相在,我的生死,就托付于宰相了!

  李昭德定定地看了他半天,双眉渐渐扬起,沉声喝道:“好!志气轩昂,英姿出萃,如此少年,老夫自愧不如!你尽管放胆去做,老夫只要在朝一日,就不会叫一句馋言中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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