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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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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顺水行舟(一)

  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远去运河码头,沈瑞心中颇有激荡。

  再有一个月就能到京城,现下京城到底是什么样,沈瑞生出几分期待,又带了些许彷徨,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若是自己到了京城,在白塔寺、潭柘寺这些传承到后世的地方,埋下个木头天体模样,五百年后被人发现,会不会有科学家将此归于五百年前“天外来客”带来的外星文明?

  要是自己留下一个羊皮卷,指名给五百年后的亲人,会如愿么?

  沈瑞脑袋里天马行空,最后归于静寂。

  五百年不是五十年,实在太遥远。五百年后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五百年后么?

  旁边沈珏、何泰之两个凑到一起,正在眺望船队前方的黄马快船。

  如今是浅水期,又是冬日,南下的船很少,运河上的船只多是北上。除了沈家众子弟搭成的这只船队外,其他船只都是靠右同行,让出中间水路。

  顺水行舟,前头又无船只遮拦,这只船队的速度行驶起来非常快。

  “这船行驶的好快!”沈珏惊叹道:“一个时辰下来得走多少里?”

  何泰之南下时就是坐船,对船速也了解些,答道:“风力够的话,一个时辰五、六十里。”

  “风力?”沈珏抬头望向船帆,今日虽风和日丽,可依旧能瞧出轻微偏北风。

  “现下是顺水逆风,不过船速也挺快的。”沈珏瞧了一遍道:“苏州到京城总共两千多里水路,那要是顺当岂不是十多天就到了?婶娘怎么赶路还这么急,一日也不歇?”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指了指队伍前面那六、七艘船头、船身都箍了铸铁的护卫船:“珏表哥瞧瞧那些是什么?”

  沈珏望过去:“不是护卫船么,在前头开路的!”

  何泰之却是卖起关子,不肯立时就说。

  看到沈瑞在旁,若有所思的模样,何泰之道:“瑞表哥可知晓?”

  沈瑞点点头,道:“那是破冰船。等到了山东,运河里有浮冰,需要用这个清开冰凌。不过就算有破冰船跟着,水路也只能走到山东。出了山东,北运河该冰冻了。”

  不知现下的京城,同后世的京城气候差多少。

  后世的京城,每年公历十一月底河水结冰上冻,算成阴历就是十月中旬后,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下旬,这水肯定冻实了。

  沈珏笑道:“倒是忘了,北边是冷的。怪不得大婶子曾说过了山东换陆路,原来是这个缘故。”

  水面上本就湿冷,又是这个时节,船行起来又带着风,三人在甲板上站了站,便被徐氏唤回屋子。

  他们这次搭乘的船队,总共有十四、五艘船,除了三艘贡船外,还有六、七艘护卫船,剩下五、六只大大小小的官船,都是跟在贡船后边蹭水路的。

  运河上,行船有先后,贡船为先,漕船为次,官船再次,民船最后。

  为防有人借贡船谋利,朝廷有律令,从江南往京城运送皇贡的贡船“不许载诸人,不许载诸物”,在沿途水闸,对于贡船的搜查也极为严苛。

  可是上有政策,下游对策。

  南京本就是冷衙门,捞油水的地方少,这隶属南京各衙门的九百九十八只贡船,就成了摇钱树。

  贡船上不许载人,那就不载;不许载货,那就不装,可贡船船队中,可以塞只官船之类的。

  沿途司税太监之流,看在南京司礼监面上,对于这些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一来二去,这成为贡船队伍的潜规则,往来人员货物,几乎明码标价。

  为了配合贡船速度,随行船只都不算大,可也委实不算小。

  沈瑞等人搭乘这一只官船,船长二十七丈,船阔八丈。

  船上搭乘的,除了徐氏领着外甥、外甥女并一干沈族子侄晚辈之外,还有原品致仕还乡的南京工部侍郎一家,进京升转陛见的三位南京六部司官,还有来苏州公干完毕返京的御用监少监,南京锦衣卫受命进京的一千户、一百户。

  御用监少监是从四品,锦衣卫千户是正五品、锦衣卫百户正六品。

  大明朝权利中枢,名义上之掌握在皇帝与阁臣手中,实际上是皇帝通过厂卫行独断之权。

  因厂卫的存在,内官与锦衣卫气焰熏天,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

  在这艘官船上,甲板上共有三层楼舱,顶层舱层便由那少监与两位锦衣卫用了,二层是徐氏与沈家诸子所在一层,一层是那位致仕侍郎一家,几位司官则在甲板下一层。

  因楼上是厂卫,楼下有官宦女眷,徐氏便约束小辈,除了停船时去甲板上放风,其他时间就在二层带着,省的冲撞了旁人,节外生枝。

  因徐氏的诰命身份在,又有礼部侍郎家的女眷递帖子拜会,又有南京几位司官递帖子问安。

  众小辈中,年长的如沈全、沈珠,已经十七岁,就被徐氏提溜出来,跟着二房管家出面打理庶务交际往来;剩下几个年少的,则被徐氏带在身边,或是读书,或是摸牌游戏,一日里倒有小半日功夫相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两、三日下来,徐氏对于沈家子弟的资质品行就又多了几分认识。

  在读书勤勉上,沈琳最用功,沈瑞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则是最懈怠。

  遗憾的是读书最勤勉的沈琳资质最差,属于那种木头脑袋不开窍的,拿着书背半天,可是问他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背的是什么意思。

  在牌桌上,沈珏最活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琳与沈瑞两个最安静。

  面对输赢钱财,沈琳最上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瑞与沈珏两个最淡然。

  平时接人待物,沈瑞最稳重,沈琳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最活泼。

  沈瑞并不在族兄弟跟前抢尖争风,懂事的跟个小大人似的。

  看着这样寡言稳重的沈瑞,徐氏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

  当年孙氏初进二房时,比现下沈瑞年岁还小些,刚刚十岁出头。

  徐氏自己不过是刚进门的新妇,身份长媳,上敬公婆,中要服侍丈夫,下要照拂两个小叔子,已经提着十二分小心。彼时徐家已还乡,她在京城就只有几个年岁相差很大,往来并不亲近的姐姐在,心中带了几分惶惶。

  大学士府出身的徐氏,即便中间经历父亲罢相外放入狱除官流放,可还是被很好的教养大。

  原本对于孙氏的到来,徐氏心中是存忧虑的。

  一是孙氏出身商贾,商贾人家的教养与仕宦人家的教养不同,两人年纪又差了好几岁,怕多有摩擦;二是孙氏是三太爷亲自择的儿媳,又专门接进门教养,如此疼宠之下,要是个任性的,徐氏与之相处也要陪着小心。

  一接触孙氏,徐氏就发现她是个娴静乖巧小娘子,并不掐尖要强,也没有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那种寒酸小气。

  徐氏在家虽不是长姐,可下边也有妹妹,见孙氏如此乖巧,便去了那份小心试探,也将她当妹妹般待。

  因这个缘故,等三老太太发话让徐氏教养孙氏时,徐氏也是甘之如饴,尽心尽力。

  孙氏就如同沈瑞一般,学东西非常勤勉,资质也好,学什么都快,又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容易骄傲自得。

  三老太太在背后常道“商贾粗鄙,重利少情”,可孙氏身上从没有商贾人家的恶习,对于钱财等物,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徐氏本当她天真浪漫,不知世情的缘故,才不将金银放在心上;直待为孙氏置办嫁产后又接手孙太爷诸多产业,徐氏才知晓,孙氏眼下无尘,不是不知晓银钱的重要,而是自小富庶,从不缺这个,才不将这个当回事。

  有孙氏在,四房日子早年也平顺,近些年虽有些不如意,沈瑞一时半会影响也不大。

  想到这里,徐氏不担心沈瑞会被京城繁华眯了眼,倒是有些担心他不知生计艰难。

  虽说孙太爷留下的产业,足够沈瑞享用一辈子,可人生境遇,谁也说不好,难保有三起三落的时候。

  沈瑞前几年虽吃过苦头,可也只是长辈一时苛待,离民生经济还远着。如今银子足足的,他如此从容,若是银子没了呢?他会如何?

  顺境时候,人都会表现自己良好的一面;只有到困境,才更容易暴漏短处。

  徐氏在悄悄观察沈家诸少年,沈珠也在偷偷留心徐氏。

  刚被徐氏提出来与沈全一起陪着管家往来交际时,沈珠心中曾暗暗窃喜,跟着管家行事也尽心尽责。可他向来聪明,没过两日便发现不对劲。

  徐氏留意试探那几个小的,却将他们两个年长的完全撇开。

  这是连探查都不探查,就将他们摒弃在嗣子人选外?想一想,似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俩年纪最大,过嗣后嗣父母也教养不了两年就大了。

  反不如几个年岁小的,嗣父母好生教养几年,再放出来进学做官,嗣父母与嗣子之间感情也深厚些。

  沈珠心中酸涩,难受了半日。

  不过想一想爹娘长辈的贪婪嘴脸,沈珠还是不死心,想要突破困境,又不愿低三下四去徐氏身边逢迎。

  到底该怎么办?

  乱糟糟中,沈珠看到了何泰之,想到他差点成了沈珞的小舅子,再想想内舱里一直闭门不出的那位徐家小娘子,立时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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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八章 顺水行舟(二)

  二层船舱,何泰之房。

  “珞表哥是个极聪明的人,四岁会背《百家姓》,五岁能写尺方大字,八岁能作诗,十岁开始做时文。”提及故去的沈珞,何泰之伤感中带了骄傲:“若不是去年姨父让珞表哥压了一科,说不得珞表哥去年就能中进士。大明朝十七岁的举人常见,十七岁的进士又有几个?除了成华年出的那个十六岁进士,其他十八、九中进士都算年轻的。”

  沈珠感慨道:“尝在书上见‘慧极必伤’四字,珞大哥许正应在此处。”

  何泰之虽不过十来岁,可对于生死也生出恻然来,黯然道:“难道聪明人,都不长寿么?”

  沈珠向来自诩聪明人,听了这一句,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十七岁过院试,在族兄弟中已是佼佼者,可昨日到运河码头,随着祝、魏两家来码头上送行人中,还有一孱弱少年,十三岁的蒋焘,是何泰之八姨母家的表兄,也是今年六月过的院试,论起来还是他的同年。只是他排名在中后,蒋焘却是第二,为苏州府学廪生。

  在年岁相仿的沈家子弟中,他前头还压着沈瑾。出了松江,更是泯灭众人。

  不说十三岁的蒋焘,还有眼前这小童,九岁能过县试,自己当年四书还没读通。

  何泰之想起沈珞与身体不好的蒋焘,心里难受,便也当沈珠的缄默是难过,劝道:“珠表哥也别难过……珞表哥转世投胎去了,说不定多少年后,还能碰上……”

  不过是长辈拿来哄他的话,他便来劝慰沈珠,心里哪里不晓得,安慰话只是安慰话,人没了就是没了。

  沈珠长吁了一口气:“珞大哥是二房单丁,伯父、叔父们定寄予厚望。如今这失子之痛,也不知要伤心多久。”

  何泰之想起沈珞故去后自家那场纷乱,还有船舱里暮气沉沉的胞姐,只觉得头皮发麻,小脸团成一团:“还是早日振作为好。逝者已矣,其他人还得活着。”

  沈珠晓得何泰之这感触当时为了他胞姐,却不好将话题问到小娘子身上。

  徐氏与何泰之姨甥两个,都没有提过何家小娘子就是沈珞的未婚妻,可大家多猜到。

  身为徐氏外甥女,何小娘子同沈家表兄弟见一面并不逾礼。可那天下午在苏州码头上船时,这何家小娘子一身素服,脸上也罩着纱,丝毫没有与大家见礼之意。到了船舱后,也不曾出过屋子,一应事务都有养娘婢子出面。

  就是徐氏房间,因有众少年出入,何小娘子也避嫌不来。

  沈珠便将话茬又扯到正题上:“我从没出过南直隶,不知北边是何风气?珞大哥生前都是怎么过的?”

  何泰之打小就是沈珞的小尾巴,对于沈珞的事情知晓得倒是详尽,听到沈珠问起,也只当他是因要进京而忐忑,便将知晓的尽说了。

  沈珞如何入监读书,如何与朋友交际往来,喜欢穿什么样式的衣裳,读书闲暇会与朋友进行什么消遣,一一讲到。

  沈珠面上只做闲话的样子,心里却将这些仔细记下,原本焦躁不平的心情,不知不觉跟着平复下来。

  瞧着徐氏行事,更亲近宗房、四房与五房。

  她所在是一房长支,要是严格论起远近亲疏择嗣,倒也说得过去。

  那样一来,不是沈珏就是沈瑞,其次才有可能轮到三房。要是不按远近亲疏来择嗣,还有五房的沈全在前头。

  沈全虽表明没有入嗣之心,五房沈鸿夫妇也是不贪不抢性子,可真要徐氏选上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五房怎么拒绝?

  兴灭继绝,本就是族亲之间的义务与责任。

  虽不知沈沧脾气秉性,可瞧着徐氏行事,俨然能当家做主的模样。

  如此一来,长支无望,自己为何还要往长支费心?

  *

  徐氏舱室里,徐氏将一贯钱输的干净,晃了晃空匣子,笑道:“钱匣子空了,牌局便散了。今日我吃斋,就不留你们兄弟在这边吃饭,各自去吧。还是那一句,不许淘气。等晚上停船后想要去甲板透风,也要同全哥打声招呼,让全哥带着,不许往水边去,也不许与人起争执。我将你们好好的带出来,可都要好好的,别让我同你们爹娘没了交代!”

  沈家诸子都起身听了,齐声应诺,从舱室里退出来。

  沈珏、沈琴两个,齐刷刷盯着沈全。

  沈全只做不见,四下里望了望,自言白语道:“珠哥怎没见?”

  “在我们房里。”沈琳闷声道。

  这层楼舱里,大的舱室只有中间几问,两头的舱室都比较狭小。

  除了徐氏与何家小娘子一人一问舱室外,其他八个少年,便两人一问,占了四问舱室。

  沈家七子中,沈琳年岁不上不下,到成了单个的。虽说族兄弟在一起时,大家也会顾及他,说话会带上;可这行动之间,却是各自有伴当。

  安排舱室的时候,沈琳也毫无争议地落单,同何泰之安排在一处。

  何泰之性子活泼,爱交朋友,即便之前同沈琳并不相熟,可有机会住到一块开始时也欢喜,只当多交一个朋友。

  不想这两人性子,一个机灵古怪急性子,一个老实木讷慢吞吞。

  沈琳不仅笨嘴笨舌接不上话,这脑子也笨的转不过弯来,何泰之与他说话,鸡同鸭讲,自己急了办脑门子汗,沈琳这里还不没听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一来二去,何泰之也不乐意唱“独角戏”,话少多了。

  船行这几日,何泰之很忙,除了同沈家诸少年作伴玩耍外,还时不时地去陪姐姐说话。

  这日他早上去了胞姐那边,回来时就有些怅怅,这才没有到徐氏那边。

  沈琳出来时,正好见沈珠过去,晓得这两人在一处。

  沈全听了,便要过去沈珠,被沈珏、沈琴两个一人一条胳膊拉住。

  “全三哥,这都憋了三日,到底甚时候能去甲板上透气?”沈珏哀叹道。

  沈琴跟着也道:“全三哥,弟弟们都要在舱里憋死了。”

  沈全轻哼一声道:“你们两住的舱室都有窗户,开着窗户,外头多少气换不来?”

  沈珏苦着脸道:“哪里能比得上甲板上阔朗?”

  沈琴则是微有不忿道:“全三哥,大伯娘都没拦着,全三哥可都拦了三日?”

  沈全正色道:“大伯娘虽慈爱,我等兄弟也要自律,不可为了一时任性给长辈添麻烦。这船上住的没有百姓,固然以大伯如今品级未必说就要畏惧这个那个,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有……”说到这里,用手指指了指上头:“有那几位大人在。这几日,我虽拦着,没有带你们去甲板透气,可也始终安排人手盯着甲板。”

  “每晚停船后,那几位大人出来的最早,散步透气约莫有两刻钟功夫,其次是一楼官眷。他家淑人晕船,每晚也由儿孙们搀扶到甲板上透气,时也有女眷出来,我等兄弟也当主动避开一二。至于下舱几位司官,没带家眷,倒是无需避讳。如此算下来,你们想要出去溜达,就要在戌初(晚上七点半)后出去。”

  沈珏、沈琴两个早憋坏了,能出去透气就心满意足,哪里会管时间早晚,都小鸡啄米似的应道:“戌初就戌初!”

  就听沈全接着说道:“水面湿冷,夜里风寒,就算出去,最长也不能超过两刻钟。否则见了风、受了寒可怎好?这大年下的,又是上门做客,我们兄弟可万万不能与人添麻烦…

  沈珏、沈琴两个虽觉得时间短,不情不愿,可也晓得沈全说的是正经,便都老实应了。

  沈瑞在旁,见沈全将族弟们管得服服帖帖,十分佩服徐氏用人。

  诸少年都是沈家各房嫡子,只有沈全这细心人缘好族兄管着,大家才服管。

  徐氏年岁在那里摆着,精力不济,一个人盯着一堆小辈又哪里盯得过来;至于二房随着南下的几位管事,到底是下仆,身份所限,也不好约束大家什么。

  只有沈全,年岁在族兄弟中为长,又得了徐氏交代,名正言顺地看顾、约束起的族弟们。

  不过沈全也确实细心周到,并没有因怕麻烦就想着死拘着族弟们,而是去观察甲板上的情形,得了结论做出更稳妥安排。换做其他人,哪有这样耐心?

  徐氏隔壁舱室,何小娘子船上居处。

  徐氏看着桌子上四道素菜,叹了口气,道:“颖姐执意如此,姨母也不再拦你。只是可要与你说好,最多只能守一年……你是姨母看着养大的,你同珞哥相伴长大感情是好不假,可早年也跟兄妹一般。你们都是规规矩矩好孩子,又有养娘婢子环绕着,没有私下里说话的时候。青梅竹马情愫暗生,那都是话本子里的说法。正经家的小娘子、小哥,哪个不是自小学礼?你们开始议亲不过这两、三年功夫,就算这两年你将心都放在珞哥身上,难道就能顶一辈子?你让你爹娘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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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顺水行舟(三)

  何家小娘子,名颖之,堪堪十五岁年纪,脸上却没有少女娇嫩,苍白面容,双眼凹陷,整个人木木的,如木偶泥塑一般,全无半点生气。

  听了徐氏的话,何颖之眼帘一垂,一行清泪落下:“姨母,早在知表哥凶信,我便当舍身相陪,苟且偷生至今已是不应该。死不能相随,生……便守着吧,亦是应有之义。若非我之故,表哥也不会……”

  “什么应有之义?你不要信二太太胡嚼,她是没了珞哥迷了心窍,说的都是疯话!珞哥没了是意外,又干你何事?若你真命硬,你爹娘兄弟怎都好好的?我时常接了你来身边,也没有被你碍着,怎么就会碍了珞哥?”徐氏皱眉道:“你打小也读书学礼,并非乡下无知愚妇,怎会信起这个?你只觉得自己是珞哥未婚妻,当为他要死要活要守的,可你还是你爹娘的女儿。你爹娘生养了你十五年,疼在心坎上,你就这般糟蹋你自己,对得起谁?难道还要他们为你操心一辈子?你看看泰之,丁点儿大的孩子,这几日都惶惶不安,不见开怀,还不是为了心疼你这个姐姐的缘故?”

  “你只觉得自己伤心,毁哀至脱骨之像,难道还想要这样伤心至死?父母生养之恩未偿,你又有什么资格如何糟蹋自己?还是你真要做不孝女?”说到最后,徐氏已是带了厉色。

  何颖之泪如雨下,哆嗦着嘴唇道:“爹娘跟前,尚有大哥与弟弟……”

  徐氏冷哼道:“你是捡来的,还是抱来的?你娘没有受十月怀胎之苦?你爹没有将你视若掌珠?你受了你爹娘十数年疼宠,轮到你尽孝时,你倒说爹娘跟前有兄弟?这就是你的孝顺?为了你先前要死要活,你娘大病一场,你爹也因精神恍惚在衙门差点出纰漏。我带你出京,不是让你静下心来去念叨三从四德,而是要让你看看这外头世界!天地何其大,离了京城,谁晓得何家是哪家,谁晓得你爹娘是谁?”

  说到这里,她的口气变软:“姨母知道,你待自己这般苛严,不单单是为了珞哥缘故,也是为了你爹娘。只是你傻了,难道你爹娘会为了虚名舍了亲骨肉?朝廷重教化,推崇女子贞烈不假,每年礼部也都有贞节牌坊赐下。可朝廷是男人的朝廷,他们只嚷着叫女子守贞,为何不让男人守义?说到底还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私欲,速束缚女子行事。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真疼女儿的人家,谁舍得用骨肉去换牌坊?至于有些为了牌坊逼死孀妇的狠心人,不说不问罪,反而还能得了牌坊免税银,只能说天理昭昭,疏而不漏,迟早有一日会得报应!”

  何颖之听得有些傻眼,看着徐氏喃喃道:“姨母怎这般说?”

  这些话简直是大放厥词,质疑礼教。

  “规矩都是人定的,规矩本不该凌驾与人心之上。人活在世间,有些规矩守得,有些规矩却无需理会。只要心正,坦坦荡荡做人,就该理直气壮地活着。”徐氏握着何颖之的手,轻声说道。

  徐氏的声音不大,可何颖之只觉得一下下敲在自己心上,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

  沈瑞与沈珏舱室内。

  看着冬喜、柳芽两个摆好饭桌,不仅沈珏的脸耷拉下来,沈瑞也微微地皱了皱眉。

  一道清蒸河鱼,一道蒸火腿,一道素炒小油菜,一道香菇豆腐。

  两荤两素,看着搭配也不错,可味道委实不敢恭维。

  船上只有一个大厨房,就在甲板下二层,是几个大灶。虽说徐氏这里不吝打赏厨娘,可船上为了节省材炭,多是蒸菜,偶尔有一道炒菜,也是大锅菜,跟水煮的差不多。

  虽说行船每晚都要靠岸,可这隆冬时间能补给的食材不多,这菜品翻来覆去也就这几样。

  冬天的河鱼带了土腥味,要是用煎炸烹饪方式,说不定味道还好些,这直接清蒸,腥味挥之不去,味道甚是销魂。

  还有那火腿,同他们在家里吃的,用高汤喂过后烹制的也不同,烹制手法粗糙,很很浓的烟熏味。

  小油菜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除了咸没有什么味,只有一道香菇豆腐还不错,可架不住每顿都有这一道。

  沈珏摸了摸肚子,哀叹道:“瑞哥,没胃口了,要不让冬喜抓两把钱去要一份桂花糖年糕?”

  沈珏虽带了小厮上路,可到了船上后,这层留下服侍的都是婢子与婆子,小厮都打发到甲板下二层去。大家平日打水之类的活计,都是徐氏身边两个妈妈带了两婢照应。

  因沈瑞这里有冬喜、柳芽在,便没有用徐氏的人,沈珏也毫不见外地使唤起冬喜、柳芽来。

  沈瑞瞥了他一眼:“你中午吃的就是那个,不怕牙疼了?”

  沈珏苦着脸,盯着餐桌运气,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沈瑞摇头,对冬喜道:“将炒米泡了,榨菜装一碟子。”

  这是沈瑞临出门前想起来,本是为长寿、柳成两个准备的,想着他们两个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容易肚子饿。可出门在外,沈瑞要吃的还好说,为两个下仆要吃的,一回两回的也说不过去,倒是没想到自己有用着的一天。

  所谓方便粥,做法很简单,就是吩咐厨房那边准备五斤粳米,用素油加盐炒熟,在用擀面杖碾碎,需要吃的时候,直接用开水泡了,就是一碗粥了。

  舱室里就有热水壶,须臾,两碗方便粥泡好,一碟子红油榨菜也上桌。

  米香红油香,立时满满一屋。

  沈珏使劲吸了吸鼻子,迫不及待地端起碗。

  虽只有一粥一辅菜,看似极简单,可米粥带了油盐香味,红油榨菜又开胃,倒是比旁边半桌子中看不中吃的船菜好多了。

  沈瑞连着吃了三日船上饭菜,嘴上虽没抱怨,可也倒足胃口,一口气喝了两碗粥,同沈珏两个将一碟榨菜吃的干干净净。

  吃完后,待漱了口,族兄弟两个大眼瞪小眼,就有些为难。

  这榨菜、炒米看似简单粗陋,但不可否认吃起来委实不错,不说就此顶了正餐,可每日换着吃,日子也好过些。

  只是既是可吃的,那就没有吃独食的道理。

  “瑞哥,这炒米与榨菜有多少?”沈珏问道。

  沈瑞道:“榨菜还好,三哥那里也有一罐子,就算大家都吃也尽够了。这炒米当初总共就弄了几斤,现在剩下……”说到这里,看向冬喜。

  冬喜道:“长寿同柳成两个觉得这个香,每天饭后都要泡了两三碗吃,不过三日功夫,已吃出一半,只剩一半了。

  “这可怎么分?”沈珏皱眉道:“这么多人,还有婶娘与那何家表姐呢……”

  沈瑞稍加思量,摇头道:“不用分,去全三哥那里,请他安排人去厨房那里炒些出来不就都有了。不过费一次事,多给几个赏钱就有了,总比因饮食不调大家熬病了好!”

  这层舱室格局,中间最大一问住的是徐氏,徐氏一侧住的是何家小娘子,何家小娘子紧邻的一问住着徐氏身边仆妇还有何家小娘子的养娘。倒不是她们格外得脸,实是男女有别,为的是让何家小娘子与沈家少年能隔开住,再邻着的是何泰之与沈琳居处。

  徐氏舱室另一侧,就是沈瑞、沈珏舱室,其次是沈琴、沈宝舱室、最边上是沈全、沈珠。

  另有角落里叫小舱,则是由随行女婢、婆子等分住。

  沈瑞让冬喜装了半碗炒米,同沈珏一道去了沈全舱室。

  这边刚撂下筷子,有个婆子带了小婢撤桌子。

  看到沈瑞手中碗,沈全好奇道:“这是什么?”

  沈珠也凑过来:“粳米?瑞哥端半碗米作甚?”

  沈瑞向婆子要了热水,为二人演示了一把什么是“方便粥”。

  闻着这满室米香,沈全与沈珠两个,都是眼睛一亮。

  这两人在家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吃得惯船菜,不过是年岁在这里摆着,身边服侍的又是徐氏身边的人,不好挑食抱怨。

  沈珠手快,先一步端了粥碗,送到鼻子下吸了一口,陶醉道:“米香四溢,虽未入口,亦可知为佳品。”

  沈全瞪着沈珠磨了磨牙,轻哼了一声,看着沈瑞道:“瑞哥,这还有多少?我瞧着琴哥、宝哥这几日也没胃口,宝哥都瞧着见瘦了,琴哥精神也不好。”

  沈珠那边已经喝了一口,点头道:“有盐津,不错,就是微淡了些,有佐粥小菜更佳。”

  这边说着,他喝粥的速度却是不快。

  沈全侧目,脸上尽是鄙视状,不过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声,彻底出卖了他。

  沈瑞还罢,只在心中偷笑,沈珏却忍不住捧腹大笑,被沈全瞪了一眼,方笑道:“三哥怕是饿狠了,我这就去给三哥也取一碗。”说完,笑着出去取了。

  沈全坐下,看着沈瑞,无奈道:“实是没法子下筷,只能净饿着,权当清肠胃。想着等饿的狠了便也能吃得下。”

  沈珠连吃了小半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方才应先分一半予三哥,幸好还有。”又对沈瑞抱怨道:“有这东西,瑞哥也不说早拿出来,这两日可将我们都饿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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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章 顺水行舟(四)

  关于沈珠其人,沈瑞在学堂半月也看的差不多,是个口舌伶俐极又爱出风头的。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爱贬人。

  如同大半月前,沈瑞刚到学堂那天,明明是沈琇挑起是非,到了沈珠嘴里,倒像是沈全如何如何。

  今日沈瑞本是好心,将这东西送来了,解大家饮食不调之苦,沈珠却看不到好处,不说感谢,只觉得沈瑞拿出来的晚了让自己爱了饿。

  后世这种人比较多,说的好听叫自我,说直白了就是自私。别人对他好是应当的,别人对他不好就是对不起他。在他眼中,世界应该围着他转。

  沈瑞瞥了他一眼,没有与他做口舌之争,对沈全道:“三哥,这种炒米炒制法子非常简单,是不是叫厨房那边炒制些,每个屋子都预备了,大家胃口不好的时候,也能调调味?”

  沈全点点头道:“那这么着,在船上要过半月,可不是三两日。早先没出过远门,倒是忘了饮食不调这事。”

  沈瑞道:“婶娘不是也给三哥预备了榨菜罐子了么?用哪个佐粥正好。”

  沈全笑道:“没人晕船,倒是忘了那个,也算正当用,没白带上船一回。”

  沈珠在旁,见沈瑞不搭理自己,目无旁人模样,立时失了胃口,只觉得嘴巴里发苦,面上也清冷下来。

  沈珏已将炒米拿来,还有一碟子榨菜。

  沈全没有急着吃,像婆子要了几个碗,将沈琴、沈宝等人都招呼过来。

  除了何泰之垂涎欲滴、大呼美味之外,其他人反应倒是平平。

  胃口不好的沈琴不过尝了尝,对于“方便粥”不以为然,对于红油榨菜倒是颇为青睐,特意开口跟沈全招呼以后来他这里讨;沈宝则是觉得都不错,用了半碗;沈琳因晚饭用的多的,便只用了半调羹泡水,当茶水吃。

  何泰之则是一口气吃了一碗半,然后又厚着面皮要些。

  八个人无形之中,就被这炒米试出不同来。

  家境优越这五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胃口最娇弱;家境寻常那三人,粗茶淡饭,反而适应的最快。

  大家这才也知道,沈琴看着没精神,不是饮食不调,而是择床缘故,这两晚已经开始能睡着了。

  沈全并不需要亲自去厨房,使人去请了吴妈妈过来,说了炒米的事。

  吴妈妈闻言,神情微讶,随即笑道:“全少爷倒是同太太想到一块去。太太旁晚也吩咐厨房那边炒面茶,那个当不得午食、飧食,做早点宵夜却是顶好的。”

  沈全摇头道:“我可不好贪功,是瑞哥想的法子……”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既是大伯娘已吩咐厨房那边预备吃食,这炒米要不就算了,省的麻烦……”

  吴妈妈摆摆手道:“不麻烦,这船上饭菜本就粗糙单调,多两样吃食,换换胃口总是好的。”

  吴妈妈往大厨房去了,何泰之吃多了粥,肚子里不舒坦,便过来拉沈瑞、沈珏两个,想要往甲板上消食。

  沈珏说了沈全交代的话,何泰之虽面上有些不情愿,可却没有再张罗出去。

  沈珠也是才听说此事,对沈全低声道:“三哥是不是太小心?就算上层住的是内官与锦衣卫,品级又不高,何至于

  此?还有那致仕工部侍郎家,不过是沧大叔平级,又是已致仕,哪里就需要退让这许多?”

  听着沈珠不以为然的口气,沈全不由皱眉,正色道:“内官与锦衣卫,天子近臣,如何能论品级?若是他们身份真如同品级似的不高不低,也不会被安置在三层。小心无大错,要是因我等随意给大伯添了麻烦,悔之晚矣。至于工部侍郎家,虽已致仕,可年岁资质在那里,别说我等只是沧大伯族侄,就是沧大伯在此,定也会礼敬。”

  沈珠虽对沈全的说法差不多认可,可依旧嘴硬道:“不管怎样,既是三哥如此说,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就听着,晚些出去便是。”

  舱室本就不算宽敞,大家都在这里,便显得拥挤。

  沈琴同沈珏约好了一会儿甲板上见,便拉着沈宝先回房去了。

  沈珠刚要开口招呼何泰之下棋,何泰之已经拉了沈珏胳膊道:“珏表哥,走去看看你们屋子!”

  沈珏便同沈全打了声招呼,与沈瑞、何泰之回房去。

  沈全、沈珠这里,只有个沈琳还在这里。

  看着沈琳高高壮壮地杵在那里,满脸木讷,沈珠微微蹙眉,随即笑道:“都这晚了,琳哥今日功夫可做完?”

  因大家都在读书,徐氏也吩咐沈全、沈珠两个大的,看着些族弟们的功课。

  沈琳老实地摇摇头:“还有两篇论语没抄完。”

  沈珠摆摆手道:“快回去抄,省的熬得太晚,伤了眼睛”

  沈琳满脸感激地应了一声,回房去了。

  沈珠冷哼一声,坐在床沿上,不忿道:“瑞哥也太目中无人!还是他以为有大伯娘撑腰,就能不将我同三哥两个做哥哥的放在眼中?”

  沈全摇头道:“瑞哥只是话不多。你也太爱挑理,就是方才对瑞哥也抱怨的没道理。瑞哥又不是小气人,这几日大家多在大伯娘屋里用饭,谁能想起这个来?”

  沈珠闻言,皱眉道:“都是族兄弟,三哥也太偏瑞哥!三哥可别忘了,同三哥做了十年同窗、相伴长大的是我,可不是瑞哥!”

  沈全晓得沈珠没有大毛病,却是被家人惯得爱耍性子,忙不迭道:“珠哥放心,忘不了,我这不是多同你一处……瑞哥年岁小,处境又可人疼,你做哥哥的本当大度些,同弟弟们计较起来可没意思……”

  听着前头,沈珠还欢喜,听到后边,连忙讨饶道:“三哥,真是服了你,可别再说教,我就听不得这个,都记下了还不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道:“不过瑞哥变化还真大,若不是面上还能瞧出原来模样,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换了一个人。三哥忘了,当年瑞哥刚入族学时,与珏哥争锋相对不说,对族兄们也不逊,还因在盈园里放风筝与我吵了一架。还不到桌子高的小娃,气势却足,那跋扈任性模样,比珏哥还胜三分……”

  沈瑞前后变化,都在沈全眼中。

  正是因为这种强烈对比,才使得沈全心存好奇,去探查四房不为人知的隐情,结果却是沉甸甸的。五房长辈慈爱,小辈孝顺,沈全是顺风顺水长大的,从不知家人之中还存着看不见的杀机与凶险。

  不管沈瑾曾多谦和可亲,也不管沈瑞幼时多骄横不懂事,沈全是站在孙氏这边的,最终选择了亲近沈瑞,渐渐疏远了沈瑾。

  眼下听沈珠提这个,沈全想起三年前旧事依旧是心里沉甸甸,可也不愿拿四房的事情说嘴,便道:“谁小时都有调皮时,瑞哥长大了,又被六族兄管了几年,长进不奇怪,不长进才奇怪。”

  沈珠默默,没有再说话。

  他不否认自己对沈瑞莫名不喜,之前这种不喜隐藏着,此次同行才显露出来。沈珠本以为是因沈瑞生母与徐氏有旧得徐氏另眼相待的原因,可刚刚沈全提及“六族兄”,才拨云见日般明白过来。

  自己对沈瑞的不喜,源于嫉妒,源于沈理对沈瑞的另眼相待……

  沈瑞与沈珏舱室。

  被何泰之央求的不行,沈瑞只好在室内演示形意拳。

  前几日何泰之的心思都在胞姐身上,倒是忘了这一茬。如今见姐姐听了姨母的劝,精神略好些,便又开始惦记起这个来。

  只是屋子里逼仄,哪里是练拳的地方。

  沈瑞不过脚下移了两步,就回转不开,只能收手。

  何泰之看的不痛快,道:“瑞表哥,一会去甲板上耍吧?”

  这黑灯瞎火的,沈瑞闻言,未免犹疑。

  沈珏在旁,也来了劲:“瑞哥练吧,我同何表弟正好跟着学。整日里拘在屋里,再不动弹动弹胳膊腿,人都要僵了……”

  沈瑞闻言,想起一件事,问何泰之道:“那晚魏表哥来送行时,问我这拳法是不是真的能养生,后来也是欲言又止。当时人多事乱,魏表哥后来同大伯娘说话去了,我也没顾得上仔细问。魏表哥是不是想要讨拳谱?”

  何泰之闻言,亦双手合十,面露祈求:“就是魏表哥不说,我也要求瑞表哥的。瑞表哥,这拳法能不能撰一本拳谱出来送人?”

  沈瑞之前就画过一本拳谱给董双,自是没问题,点头应了。

  何泰之欢喜道:“太好了。魏表哥是给蒋表哥要的……”

  沈瑞心中一动,道:“就是那日跟着魏表哥来送行的那个少年?他看着倒是有些不足,可是娘胎里带的弱症?”

  何泰之摇头道:“好像不是,听说本是身子结结实实的,去年冬染了风寒,过后虽好了,却落下咳症,身子也渐弱。”说起这个,亦是唏嘘:“今年院试,八姨母都狠命拦着,到底没拦住,过后养了两三个月,可是将姨母吓坏了,连府学里也请着长假,不叫叫他读书……今年的岁考也没有参加,要是身子一直调理不好,应不会赴秋试了……”

  沈瑞听了,莫名惊悚。

  所谓风寒,就是感冒。按照何泰之所说的,蒋焘应该是感冒后转成重度肺炎,免疫力也低了。

  这个蒋焘,在历史上可是早夭的。

  沈瑞不由反省,自己出服后是不是太懈怠,这拳练的也不如过去勤。

  不管自己有多少规划计较,身体都是顶顶紧要的,看来健身强体这件事不能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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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一章 顺水行舟(五)

  冬日天黑的早,如今又是月末,天上只有浅浅勾月。

  戌初时分,外头便已经乌漆抹黑。

  客船早已临岸停泊,因是官渡,岸边影影绰绰,偶尔有巡丁经过。甲板上,高悬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落下零碎浮影。

  “哈哈,这个时辰甲板上真没人哩!”沈珏四下里望了望,带了兴奋道:“那我们不是可以一直在这里耍?”

  何泰之已是莫不及待,拽着沈瑞袖子道:“瑞表哥,快教我们耍拳!”

  沈瑞好几日没舒展拳脚,身上也锈了,便在灯下寻了开阔地。

  何泰之与沈瑞都凑了过来,沈瑞便将形意拳的基本套路与招式要点,与两人说知。

  为了让两人看的真切,沈瑞一边讲解,一边比划着,一招一式说的很是仔细详尽。

  男人除了身子弱的,没有几个不爱勇武的。

  沈珏与何泰之两个眼睛闪亮,学的全神贯注。

  沈瑞开始还一招一式,而后来了兴致,便从头到尾地耍了一遍。

  一盏茶的功夫,一套形意拳练完。

  沈瑞自己耍的热气腾腾,额头都渗出汗来,浑身也觉得热乎乎。

  “瑞表哥好厉害!”何泰之拍手,满脸崇拜。

  沈珏也与有荣焉的笑道:“到底是岳武穆传下的拳法,瑞哥这拳耍得不错,对付三、五个人应没问题……”

  话音未落,就听到“噗嗤”一声,角落里传出笑声。

  沈珏立时竖起眉头,怒视过去。

  沈瑞也望过去,心中微沉,听着动静,离他耍拳的位置,相隔不过四、五丈远。自己自从跟王守仁学过道家吐纳功夫外,耳力向来不弱,可都没有听出那边有人。

  阴影处,走出来一人。

  沈瑞看了,心中惊诧,似有些不敢相信,仔细又看了两眼。何泰之在旁,也已经呆住。

  沈珏却是无知者无畏,质问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你躲在暗处偷看人练拳都已经不对,怎还笑话人?”

  那人看上去同沈瑞、沈珏等年岁相仿,不过十二、三岁大,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他穿着大氅,里面露着锦衣,腰问挂着牙牌。

  乍一眼看去,像个富贵人家小公子,仔细看着,方透着点不寻常。

  对于沈珏指责,这少年倒是不恼,耐心解释道:“咱家是先来的,听到舱门口有动静,以为是孟侍郎家眷,方退避到一旁,并非有心窥视。”

  一层住的致仕侍郎山东人氏,正是姓孟。

  沈珏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要再说,立时被沈瑞呵止:“珏哥,住口!不许对中官大人无礼!”

  “中、中官大人……”沈珏有些傻眼,望向沈瑞,有些懵懂。

  虽一时没反应过来“中官”是什么官,可能当得起“大人”称呼的都是品官。

  眼前这年级同自己相仿的文弱少年是品官?

  那少年看着沈瑞,轻笑道:“这位小哥倒是好眼力,请问是孟侍郎家子弟还是沈侍郎族亲晚辈?”

  眼前少年虽客客气气,可沈瑞却不敢轻慢,老实回道:“小子沈瑞,沈侍郎为小子族伯……”说到这里,又指着沈珏、何泰之道:“这是小子族弟沈珏,这是族伯内甥何泰之……”

  若非看到这少年内侍腰问挂着牙牌,他也不敢相信这少年内侍品级不低。

  明朝宦官人多等级多,称呼不同,四品以上称“太监”,有品级者称“中官”,杂役称“火者”。这少年内侍虽穿着常服,可腰问牙牌,正好是正六品以上中官等级饰品。

  那少年中官略过沈珏,看了何泰之两眼,点头道:“怪不得咱家觉得有些面善,原来是何学士家小公子。”

  素来调皮的何泰之,此时规规矩矩:“小子何泰之,见过中官大人。”

  沈珏虽还有些迷糊,可见沈瑞、何泰之两个都郑重,便也跟着道:“小子沈瑞,见过中官大人。”

  少年道:“咱家是司礼监典薄刘忠,如今在旅途中,几位小哥又同咱们年岁相仿,不必如此拘谨。”

  沈瑞听了,心中越发惊讶。

  明代宦官多,鼎盛具体人数到底有多少,后世各种专家得出的数字也各异,有说是一万多人的,有说十万人的。

  不管总的基数是多少,这其中多是底层宦官,有品级的少。

  司礼监典薄,正六品,看似品级不高,上面还有正四品的太监、从四品左右少监、正五品左右监丞。

  可这是司礼监,二十四衙门之首,有批朱权、票拟权,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的东厂、西厂也由司礼监管辖提督。

  这少年内侍十二、三年岁,就能在司礼监六品典薄位上,除了自身有才学素养之外,靠山肯定也不一般。难得丝毫不乖张跋扈,反而这般温煦和气。

  沈瑞便也放下提防,道:“方才小子族弟并非大放厥词攀扯岳武穆,实是早年传授小子这套养生拳法的老师就这么说的,小子这样说与族弟,他自是信了我的……”

  刘忠忙摆手道:“咱家并不是笑这个,小哥勿要误会。咱家是觉得小哥这拳耍的虽好,可到底年少,身量未足,气力有限,或许有强体健身之效,真要对敌之时倒是两可问。”

  沈珏在旁,有些不服气道:“瑞哥对付不了三、五人?他很轻松就撂倒我了?”

  刘忠笑道:“小哥也是少年啊……”

  说话之间,大家倒是去了拘谨。

  刘忠见大家说话之间,还称呼自己为“大人”,便道:“你们又不是官场中人,如今又在私下闲话,何必称呼这个?咱家别号栖岩,小哥们不见外,可以此呼之。”

  沈瑞是后世来人,对于男人女人中性人之类的都能接受,对于宦官也没有什么歧视的。五百年后虽没有皇帝皇后,可去医院给自己来上一刀就此变了性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说到底跟寒门子弟读书以科举进身出人头地一般,这个时候宦官职业也是贫寒无依着一种晋身途径。

  不过眼前在这少年,情形又似有不同。他说话带了南音,行事说话带着很好教养,不知为何进了宫廷为宦官。

  何泰之则是年纪尚幼,只晓得内官是宫中人,天子近臣,势大可畏。可刘忠年纪这么小,说话又和气,他心中畏惧便去了几分。

  至于沈珏,宫廷宦官之类的事,与他来说太过遥远,知之甚少,顾忌便也最少。

  这刘忠本出身广东望族仕宦之家,因幼时变故,方没入宫廷为宫侍。

  这次来苏州府,是他入宫廷后第一次出门,对于外头世界充满好奇与怀念。可是他身份在此,旁人见了他不是奉承巴结,就是畏惧躲避的,像沈瑞等人能将他当寻常人看待说话的,还真是没有。

  刘忠心中既是新奇,也觉得欢喜,与众人话起读书做学问来。

  听说何泰之九岁就过县试,刘忠道:“青出于蓝。”

  又因沈瑞、沈珏两人都是状元沈理族兄弟,刘忠道:“沈家子弟人才济济,闻达士林之日不远矣!”

  沈珏实按捺不住好奇心:“栖岩说话文绉绉,看来读了不少书,是不是因学问深方年纪这么小就得了做了六品?”

  此事亦是刘忠得意事,便道:“不敢说学问如何,咱家不过喜读儒书,当初又被分到乙字库,里面是书籍名画,清点之间倒是别旁人占了些便宜,数年下来,得了晋身之资。”

  几人谈的正投机,便听到舱门口有人喊道:“瑞哥、珏哥,你们出来好一会儿,快回舱室来,莫要贪玩吹了夜风! ”

  是沈全在舱门口喊人,沈瑞看了一眼刘忠,有些犹豫。

  刘忠笑道:“咱家出来许久,也该回去。”

  听他这般说,众人便走向舱门。

  方才刘忠站在沈瑞等人身后,沈全并没有看到,如今见多出一少年,倒是一愣。

  刘忠对沈瑞、沈珏道:“明晚你们还出来么?”

  沈瑞见他隐含期待,点头道:“自是出来的,也是这个时辰,栖岩要是不嫌我们兄弟无趣,不妨也下来一会。”

  刘忠眼睛弯了弯:“那就明晚再会。”说罢,冲众人点点头,上楼去了。

  沈全拍了下沈瑞道:“行啊,瑞哥,一会儿功夫交了新朋友。这栖岩是孟家的?”说到这里,想起不对来:“怎么往上走,是不是走错地方?”

  舱门口,不是说话地界,沈瑞便含糊着,一行人上了二层。

  沈全在楼梯口顿了顿,往三层瞅了瞅,面上多了郑重,直接跟到沈瑞、沈珏舱室……

  三层舱室,最大的一间。

  看着刘忠露出欢喜模样,旁边一三十出头的中年宦官笑道:“就这么欢喜?”

  刘忠点头道:“旅途无聊,多认识几个人说话总是好的。”说到这里,又道:“张少监,方才那形意拳您也瞧了,觉得怎么样?要不明晚您也随小的下去耍耍?”

  那中年宦官道:“瞧着倒是颇有章法,要是大人练了,应也有制敌之力。明晚你打听打听,可有什么渊源忌讳,若是不碍的,咱家也练着玩玩……”

  刘忠点头道:“嗯,小的明日就跟沈瑞好好问问。瞧着他能同时教沈珏与何家小子,应不是不能外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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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顺水行舟(六)

  “瑞哥,方才那少年是内侍?”一进舱室,沈全便正色问道:“到底是什么人?”

  “是有品级的中官,正六品司礼监典薄,好像是来苏州公干的。”沈瑞回道。

  听着这品级,沈全吸了一口冷气:“竟也是位中官,不是那少监身边随侍?那之前的‘乡仪’倒是少送了一份。”

  原来自行船后,沈全曾随着二房管事预备过几分“土仪”,分赠三楼舱室的几位,还有楼下孟侍郎家。

  因之前只晓得三层住着一位少监,两个锦衣卫武官,沈全与二房管事便按照三份送的,没想到这里出了纰漏。

  这并不是徐氏这边有心讨好哪个,实际上是官面上人情走动,同船同路,这遇上了也是缘分,以后官场寒暄也能多分说辞。

  就是孟侍郎那里,也给徐氏这里准备了礼。

  孟侍郎虽致仕,却也儿孙在官场上,多一份人脉关系总是好的。

  徐氏这里送出的东西之外,除了丝绸、檀香扇之类,白也要带些黄白之物。

  沈瑞想着刘忠自言“喜读儒书”,便道:“船队那边没声张,又不是这边故意怠慢,刘忠应不会记恨。不过如今既晓得了,早日补上一份也好。他是个爱读书的,为人也颇风雅,祝表哥不是送来几盆玲珑石盆景么?三哥可以送那个做赔礼。”

  沈全点点头,随即想起正事,看着沈瑞皱眉道:“瑞哥向来懂事,这回怎失了稳重?既知对方是中官,怎还敢与之相交往来,理当避而远之。”

  沈瑞无奈道:“本是无意碰上,对方又有心相交,若是避讳太着痕迹,说不得反而得罪人。”

  虽说在宫廷里生活的人都不会太单纯,可刘忠身上还真看不出什么阴沉的地方。他也没有跟大家摆架子,就像一个孤单的小孩,羡慕一群小伙伴,凑上去想要融入,说话都陪了小心与隐隐地热络。

  沈瑞虽知道中官身份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面对这样的刘忠,也狠不下心来拒绝他的亲近。

  对于明朝的太监,后世广被人知的委实不少,有“三宝太监”郑和、有为了回乡省亲带来亡国之祸的王瑾、有正德年问“八虎”,有“九千岁”魏忠贤。

  这个刘忠,还真是不曾听闻,便也少了几分忌惮。

  何泰之见沈全责怪沈瑞,忙道:“全表哥不用担心,这刘忠认识我爹,也知道六姨父,不会为难我们的。”

  沈全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中官也是人,熟人总比生人好。

  不过他还是劝几人道:“虽说那刘中官年岁不大,可毕竟不是寻常少年,却不过面去小心应付一下还罢,切不可深交。交好时什么都好说,要是因这个那个恼了,谁晓得会如何,到底需小心谨慎。”

  何泰之与沈珏两个心中都不以为然,不过见沈瑞点头应了,便也跟着应了。

  沈珏后知后觉,才想起没看到沈琴,起身道:“我去瞧瞧琴哥,他说好了晚上也要去甲板上耍的,却是没去,不会是哪里不舒坦吧?”

  听他这么一说,沈瑞、何泰之也露出担心。

  沈全拦下道:“不用急着过去,琴哥没事,是珠哥过去给琴哥、宝哥两个讲四书,琴哥才没去甲板上……”

  这一日,就像个分水岭。

  每日晚饭后,沈瑞、沈珏与何泰之都到甲板上转一圈,刘忠每天也下来。

  几个人凑到一起,或是跟着沈瑞练拳,或是天南海北地胡诌,倒是越来越投契。

  刘忠表现同寻常士绅少年并无不同,又博览群书,提什么都能讲出一二三四来,使得沈珏、何泰之俩敬佩不已。

  何泰之向来以自己九岁过县试为荣,可认识刘忠后,反而开始羞愧自己没有信心去应府试。只觉得自己同博学的刘忠比起来,浅薄的像的不知书的粗人,懊恼的不行,连两人之间差了四、五岁之事都忘了。

  沈瑞则是在同刘忠的相处中,一日比一日诧异,并非诧异他的素养与博学,而是诧异他的性子如此开朗敦厚,丝毫不见阴暗面。

  对于寻常少年来说,这样性子是正常的,可这刘忠良好的出身教养与现下的身份如此矛盾,只能说明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不是正常途径入宫。

  宫廷内侍,主要来源两方面,一种是寒门无依着,私下净身到京城找门路,通过二十四衙门或礼部或其他内侍引入等方式,进入宫廷执役;另外一种,则是犯官家眷,没入宫廷。

  从官家公子到宫廷内侍,翻天覆地变化,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刘忠身上却不见阴霾。与大家闲话时,他也不避讳谈及自己差事,就像是差事只是差事,将宦官当成一种职业般很平常地对待。

  正是因他这种平常的对待,使得沈珏与何泰之俩也淡去了去内侍的畏惧,大家相处得越发融洽。

  同时沈珠那边,一下子成了关爱族弟功课的好兄长,每晚都会在沈琴、沈宝舱里为两人讲四书,沈琳后来也被叫了去。一来二去的,白日里这几人也多在一处。

  沈珏见了,不免撇嘴,私下对沈瑞抱怨道:“珠九哥才想起做好哥哥,是不是晚了些?”又颇有微词:“既做好哥哥,怎将瑞哥同我排除在外,所为何来?大伯娘说让他同三哥看顾大家伙的功课,难道就不包括瑞哥与我?”

  沈瑞看着沈珏道:“瞧着你这些日子同何表弟两个都玩的坐不住椅子,这会儿想读书了?请三哥给讲书也是一样的。三哥虽没有过院试,论起功课扎实来,未必就差了珠九哥”

  沈珏忙摆手道:“可饶了我!船上摇摇晃晃,哪里是读书的地方?左右明年不参加县试,不差这半月,等到了京城再说!”

  他不肯安静下来读书,沈瑞却不懈怠,依然按照自己习惯,每次里抄书,隔日一首诗词,三日一篇时文。白日里除了去徐氏跟前点卯之外,回到舱里就是那些。

  至于沈珠那里的小动作,沈瑞是不担心的。

  沈琴虽是大大咧咧性子,没有什么心机,沈宝却是个聪明人。不管沈珠想要算计什么,有沈宝在,也无需担心他们俩会吃亏。

  可沈瑞一学习,沈珏只觉得闲得无趣,也开始怏怏地拿起书本来,倒是越发盼着晚上甲板上放风光景。

  随着河流流向的变化,船队不单单是顺水,也有逆水的时候。两岸有服役的纤夫拉船,行程变得缓慢;遇到闸口时,又要耽搁时间。

  船上日子实在无聊,沈瑞、沈珏等人与刘忠的交往,就从晚上也延伸到白日。

  刘忠请沈瑞等人上过三楼,沈瑞在同徐氏打了招呼后,也回请了刘忠。

  不过因刘忠身份所限,沈瑞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将他介绍给所有人,还是只有他们三人作陪。

  沈珏专门拿了炒米出来,显摆一二,没想到正合了刘忠胃口,走的时候讨了一小口袋过去。

  沈族众子都是二楼,舱室都隔得不远,沈瑞、沈珏这里来了外客,又哪里能瞒得住人。

  这边沈瑞才送走刘忠,这边沈珠就带了沈琴、沈宝、沈琳几个过来。

  沈琴满脸好奇,拍着沈珏肩膀道:“珏哥,阉人到底是甚模样?听说阉人因下边不齐全,身上都是尿骚味,你们几个也受得了?”

  沈珏赤子之心,已经将刘忠当成朋友,听到这话,便撂下脸道:“琴二哥还请慎言,勿要恶语伤人!”

  何泰之也不高兴,鼓着腮帮子道:“栖岩兄身上才没尿骚外,琴表哥不要人云亦云!”

  沈琴被顶的有些恼,沈珠在旁已冷笑道:“琴哥哪里说错?难道你们这些日子交往那人不是内侍?你们都出身书香人家,如此没有气节、谄媚巴结权宦,不以为耻反而为荣么?”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气得沈珏直跺脚:“珠九哥这是什么话?不过是交给朋友,怎就扯到气节荣辱上?”

  沈珠哼了一声道:“既知对方是内官,就当避而远之,你们几个反而凑上去,不是谄媚巴结是甚了?”

  沈珏气呼呼的,没等再次反驳,就听门口有人轻声道:“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是沈瑞送客回来,在门口看到这出闹剧。

  沈珠这动不动就话中贬低旁人的毛病不是一回两回,这回更是毫不忌讳地将何泰之这外姓人都说在里头,真要论起来才是真失礼,让人笑话。总算他还有点脑子,知道些顾忌,没有跟沈琴似的口无遮拦一口一个“阉人”。

  众人都望向门口,神色各异。

  沈瑞一脸平静地走进来,对沈琴道:“内侍同你我都是一样人,只是生计所迫,境遇不同。就如同江南水患,那些流民投身大户人家为奴;内侍多也是家境贫寒,无以果腹,为求生路,方损身投身宫廷为皇家执役。”

  沈琴本是恼的,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笑两声道:“是我方才不对。倒不是诚信恶言恶语,实是有些好奇,一时嘴快……”

  沈珠在旁,满脸涨红。上回沈瑞是对他视而不见,这次沈瑞是直接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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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三章 接风洗尘(一)

  沈珠等人一离开,沈珏便迅速地关上门,先是捂着嘴笑,笑着笑着,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珠九哥脸都憋青了,可瑞哥没指名道姓,他总不好承认自己心中有那个……怕是他就是憋死了,也说不出那个字眼来……”

  “是啊,是啊!他望着瑞表哥眼睛里都要冒火,可也什么都没说。”何泰之亦笑眯眯地说道。

  方才沈珠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何泰之心里也不痛快,嘴上连表哥都免了。

  且不说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有徐氏这个长辈在,轮不到沈珠来干涉他们的交际往来。

  不过这两人笑过之后,何泰之还罢,沈珏明显地带了心事。

  沈瑞看在眼中,待何泰之离开后,便劝道:“不要听珠九哥胡说,刘忠只是六品中官,轻易离不得宫廷;我们又不是官场中人,谈不到什么谄媚巴结上。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等到了京城,或许这辈子都见不着。”

  沈珏面色有些古怪,目光闪烁,犹豫了好一会,方凑过来,小声道:“瑞哥,这内侍净身……到底割的是甚地方? ”

  沈瑞被问的一愣,随即往沈珏胯下瞄了瞄。

  沈珏只觉得胯下一凉,忙退后一步,伸手遮住。

  大家都是读书人,总不好说的太浅白,沈瑞想了想,道:“《古今韵会》上云‘外肾为势,宫刑男子去势’。”

  “外肾?肾还分内外?”沈珏显然没读过这本书,摸索着肚皮,不解道。

  沈瑞翻了个白眼,只好直白道:“卵子就是外肾,精关所在,去了那里,子孙根不能勃起,便也无法行房。”

  “啊?”沈珏意外道:“小鸟还留着?我以为割的是鸟……”

  沈瑞便耐心讲道:“子孙根连着尿道,要是去了,那可要正如琴二哥所说尿骚逼人……那样味道我们都受不了,何况宫廷里贵人?只是民间对于宫廷里的事情好奇,多有猜测,以为割的是子孙根。”

  至于将下边全部割掉的净身方式,好像只有清朝才有。

  明朝皇帝将侍侍视为家仆,用为耳目或是倚为心腹,投身宫廷为侍成为穷人的一种晋身之路。

  该说的都说了,眼见沈珏还要刨根问底的架势,沈瑞皱眉道:“大概明白就行,好好的琢磨这个作甚?要是你一直这么好奇,那以后就别见刘忠,在他面前露了形迹出来,没得得罪人。”

  沈珏忙道:“不问了,不问了……我这不是一时好奇么……正如瑞哥所说,他们都是苦命人,但凡有其他生路,谁又能狠心让自己挨上这一刀……”

  沈瑞没有再邀请过刘忠下来,赶上外头天气不好,不能到甲板上的时候,便与沈珏、何泰之两个直接去楼上。

  期间,还碰到过那个张少监两次。张少监三十多岁,身材颇魁梧,除了白面无须之外,同寻常男子差别并不是很大

  都说阉人因没了子孙根,断绝女色,就会比较吝啬贪财。

  这个张少监却是个出手大方的。初次见到三小时,他以刘忠长辈自居,还给了众人荷包做表礼。沈瑞这里,则是双份表礼,为了答谢那套形意拳。

  沈珏、何泰之两个,并不觉得意外,这见朋友长辈得了表礼是正常的,不得才不正常,毕竟大明是礼仪之邦。

  沈瑞却是感受到了刘忠的诚意,若非看在刘忠面子,一个司礼监少监哪里会搭理几个毛孩子。

  荷包沉甸甸的压手,等回到二层,众人打开荷包,里面是两对海棠如意金锞子,每个足有二两,一个荷包就是八两金子。

  虽说沈珏、何泰之出身良好,可见了这两对金锞子,也都觉得精巧可爱。

  何泰之拿着跟姐姐献宝去了,沈珏虽有心显摆一下,可除了在沈全跟前提了两句“内造”,对于其他人也没有提起。

  越往北去,气候越发寒冷。

  每晚甲板上活动,也都取消。

  等船到济宁,众人下船时,已经是腊月初十。三九严寒,正是最冷的时候。

  孟侍郎原籍就在济宁乡下,孟家女眷与徐氏作别,还乡去了。

  二房管事早有人行陆路,快马加鞭走在前头,雇好马车与车夫。

  贡船也停泊靠岸,船上贡品转为陆路进京。

  按照规矩,南边北上的贡品本应赶在运河上冻前抵达京城,可因御用监差事之前出了纰漏,贡入了劣次品,这次安排人重新南下督办,赶在年底补送一批贡品进京。

  连下船前,张少监打发人邀徐氏同路进京。

  徐氏有些犹豫,可心中算了一下日子,济宁距离京城一千二百里,要是跟着钦差贡品,一路官道官驿,年底能到京城;要是不跟着钦差,多半要在路上过年。

  徐氏思量一番后,便应了张少监邀请,与之结伴进京。

  如此一来,接下行程,徐氏就省心多了,带了外甥侄儿们,随着钦差队伍行进就是。

  除了中间赶上一场暴雪,耽搁了一日路之外,沿着官道,每日路程都在七、八十里开外。

  腊月十一从济宁出发,到了腊月二十七,就到了通州。

  陆路哪里有水路自在,每晚不同馆驿,也比不上官船上舱室,众人早已劳顿不堪。身子最孱弱的沈琴,更是病怏怏的,没了精神气。

  徐氏见状,便决定在通州休整一晚,也打发人往城里送信。

  贡车却不停,沈瑞、沈珏、何泰之几个同刘忠作别。

  双方都没有相约下次再见的时间,只是沈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便自己与沈瑞年后回了松江,等以后过了乡试,也会来京城参加礼部会试,大家总有相逢之日。

  刘忠面上虽带了不舍,可也没有再哕嗦什么,同张少监进城去了……

  京城,正阳门内,沈宅。

  沈沧看完妻子手书,神色渐缓,看着前面管事道:“太太还有甚交代没有?”

  管事躬身道:“太太说明日回城时,先去何家送了表小姐与表少爷回去约莫要午后才能到家里。”

  沈沧点点头,摆摆手打发管事下去。

  沈沧慢慢坐下,晓得众族侄即将来访,本当是欢喜的,却也生出满心悲凉。

  书房里一片死寂,不仅如此,整个侍郎府也都失了生气。

  虽说沈珞没了已过百日,可每每想到,沈沧依旧是心如刀割。

  沈珞是在侍郎府出生,在侍郎府长大。等沈珞年岁渐大,沈沧已是年将不惑,绝了生子念头,更是将侄儿当成亲子般教导疼爱。

  眼见沈珞成才,马上就要娶妻生子,却又一下子没了,使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侍郎府生机,也跟着沈珞身故溜走,只剩下一团死气。

  如今沈族众族少年将至,会给这府邸带来生气么?

  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从书房里踱步出来。

  侍郎府是五进大宅,分了两路,主院这边是老宅,西路则是后买了邻宅,扩到一处的。沈沧夫妇住了主院这边,沈洲夫妇住西南一个三进院,沈润夫妇住着西北一处两进院。

  京城各衙门小年前就已经封印,放了年假,因此沈沧兄弟两个都在家。

  在路过西南院时,沈沧虽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而是直接去了西北院。

  早有婢子看到,急急向里通禀。

  沈沧进了院子,走到廊下时,沈润已经披着大氅衣迎出来。

  沈沧见了,忙疾行几步,上前道:“快回屋子,你才好几日,仔细见了风又咳!”

  沈润笑道:“哪里就至如此了!”

  三太太亲奉了茶,便避了出去。

  “大哥,是不是大嫂将到了,今儿可都二十七了?要是耽搁在路上可怎么好,大嫂也上了年岁,又是寒冬腊月赶路?”沈润满脸关切问道。

  他与两位兄长相差十几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岁。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时,他还不到十岁,是长兄长嫂带大的。

  兄弟之间之所以一直没有分家,不单单是三老爷身体不好,大老爷、大太太不放心;也因三老爷对长兄长嫂依恋甚深,不愿离开。

  他因为身子病弱,过了乡试后便没有继续下场,只在家里读书作画为乐,性子也颇为单纯。

  大老爷笑着点点头:“方才跟着的管事回来报信,已经到通州,明日午后就能到家来……你大嫂厉害,不单带了瑞哥回来,各房族侄带了六、七人过来,以后家里能热闹些。”

  沈润轻哼一声道:“哪里是大嫂厉害,分明是二嫂厉害,大嫂担心她迁怒瑞哥,方多带了人回来。”

  大老爷叹气道:“她也是因珞哥没了难过,无需与她计较。”

  沈润皱眉道:“我晓得大哥素来疼珞哥,可也不能再纵容二嫂……求娶颖姐之事,大嫂当年就不应,还是二嫂想东想西的,死活非聘了颖姐,后来又闹那一出,让大嫂多为难。何家与咱们家也是两辈子的交情,颖姐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这叫什么事?这些天也是,大嫂早来了家信,让家里安排院子,二嫂只做不知,拖了好几日。直到大哥亲自过问,方不情不愿地安排人手……二嫂是不是过糊涂了?这是侍郎府,不是学士府!难道就因珞哥没了,以后大家都要看她脸色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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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四章 接风洗尘(二)

  通州,客栈。

  沈瑞痛痛快快地泡了个热水澡,周身劳乏立时消减了许多。

  明日就是腊月二十八,半日功夫到京城,半日功夫接风洗尘,当不会有空闲出来。

  再有两、三日就是除夕,沈理那儿需要去见,王守仁那儿也需要去拜,五房大哥、二哥那里也得过去看看。还有宗房大哥那边,也不好落下。

  沈瑞在想着二十九那日行程如何安排,便见何泰之气鼓鼓地推门进来,后边跟着满脸无奈的沈珏

  “怎么了?口角了?”沈瑞笑问道。

  何泰之白了沈珏一眼,轻哼了一声。

  沈瑞便望向沈珏,只见他满脸无辜道:“瑞哥,我可没说甚,只告诉何表弟族亲在京中不少,咱们年岁又小需得各处拜会到了……”

  何泰之撅着嘴巴,控诉道:“是我先邀珏表哥与瑞表哥的?”

  沈珏对沈瑞眨眨眼,大家本在投机,一路感情有渐深不假,可这大年下的,没有长辈领着,登门造访也太冒失。沈珏没有应,多是因这个缘故。

  沈瑞心中了然,便对何泰之道:“正月里各家定是少不得走亲访友,到时何表弟不过来?又不是分别许久,我同珏哥一时半会也不回乡,相处日子还长着。”

  何泰之苦着脸道:“可我过完十五就该去上学……跟着六姨母在外松快了两月,回来我爹、我大哥还不知怎地操练我?”

  听他提及上学,沈珏不免好奇道:“是家塾还是族学?同窗都好相处么?”

  何泰之摇头道:“都不是,是崇教坊一处私人书院。山长是位致仕老翰林,因其子任京官,致仕后边没有回乡,闲暇又无事排解,便开了所书院,收了几十个学生,多是翰林院子弟。”

  沈珏闻言,不免心中一动道:“那珞大哥早先也读过这书院?”

  何泰之点头道:“正是呢。”

  想着何泰之九岁过县试,沈珞十四过院试,沈珏即便不爱读书,对那翰林院子弟云集的书院也生出几分好奇。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的行程就从容多了。

  辰时从客栈出来,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午时将过,已经能眺望到前面巍峨城墙。

  “真的到京城了,跟在梦里一般”沈珏挑开车帘,望着远处感慨道:“两千多里路,真就这么走过来,心里还总是不踏实,总觉得一睁眼醒来,还是在松江似的。”

  沈瑞看着这陌生的城墙,心情颇为激荡。

  时隔五百年,他终于又回来。

  这虽然是全然陌生的京城,与五百年后的繁华都市截然不同,可这到底是京城。他这个身体是松江子弟,可客居的灵魂却难对松江有什么归属感。

  只有到了京城,即便透过五百年的距离,这里也是沈瑞所认可的故乡。

  朝阳门外,马车随着蜿蜒的车队缓缓前行。

  沈珏已撂下车帘,扭头望向沈瑞,不由惊讶道:“瑞哥,你哭了?”

  沈瑞被沈珏这一打岔,收起激荡心情,拍了他脑门子一下:“好好的哭甚?”

  沈珏揉着脑门嘀咕道:“还嘴硬呢,瑞哥方才模样瞧着比哭还难看”说到这里,打趣道:“是不是想家想的哭了?快与我说说瑞哥没出过远门,一时想家也是有的,我不会笑话你的,不用在我跟前强憋着。”

  沈瑞白了他一眼:“既去族亲长辈家做客,珏哥规矩是不是也当守起来?省的让长辈们笑话我们不知礼。”

  沈珏虽不甘不愿,可还是点头怏怏道:“晓得了,瑞……瑞二哥……”

  车厢里的世界再次清静了。

  马车缓缓启动,通过了城门,传来道路两侧喧嚣声。

  又过了有两刻钟,车厢外喧嚣声渐消,马车放缓了速度,吴妈妈过来传话:“太太先去何家送表小姐、表少爷回去,吩咐小哥们不必下车,改日再带小哥们过来拜会亲戚。”

  沈瑞、沈珏应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

  沈珏心中好奇,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往外望去,只看到两侧高门林立,不远处大门外一堆婆子婢子簇拥着一对中年夫妇,旁边站着一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再有就是何泰之与那位依旧带了面巾的何家小娘子。

  因大门外不是寒暄地界,随行的又有千里迢迢来的远客,徐氏将一双外甥交到幼妹手中,便同何家诸人作别,携了族侄们往家里去了。

  目送着徐氏一行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何家一家人方回转。

  小徐氏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幼子,满脸心疼不已。

  待一家人回到上房,何颖之已去了面巾,对着父母福身下拜道:“女儿不孝,累及爹娘跟着操心了”

  小徐氏早已红了眼圈,扶了女儿起身,一把搂在怀里,哽咽道:“儿女都是债,老爷同我都是欠你们的。不求别的,只求你们兄妹几个都平平安安,莫要剜这做父母的心。”

  旁边坐着的何学士,因骨肉重逢也颇为动容,仔细打量女儿两眼,见她面上隐有

  憔悴,身子也单薄可怜,不过这周身精神气却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不由心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便不去打断妻女,只望向小儿子,见他身上去了昔日浮夸与骄狂,眉眼间稳重不少,心中酸酸涩涩。既是欣慰儿子懂事,又是感叹天意弄人。

  沈珞之夭,对沈家来说是天塌地陷,对于何家影响也巨大。

  幸而女儿出了一趟远门,心思回转过来,否则何家以后哪里还有欢快日子。

  儿女出门这两个多月,他们夫妻两个跟着提心吊胆,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

  小徐氏身边,何颖之掏出帕子,亲自给小徐氏拭了泪,又起身,对着何学士下首的年轻人拜下去:“因小妹之故,耽搁了大哥的好日子,妹妹给大哥赔不是。”

  这年轻人正是何学士与小徐氏长子何泉之,本是定好十月底娶妻,因沈珞之夭,何家也乱成一团,成亲日子只能延后。

  何泉之摸了下妹妹的头,道:“快起吧,大哥还会恼你不成?成亲甚时候不成,为了我妹妹,别说只是延后几个月,就是延后一年半载又有甚打紧?”

  何泰之在旁“噗嗤”一声,刮脸道:“大哥这话,也敢去嫂子家说去?”

  这厢一家团聚,骨肉天伦,其乐融融;沈宅这里,气氛却颇为古怪。

  沈家一大早就打发人去城门口守着,因此马车刚进城,就有人回来送消息。

  三老爷已经裹了直毛氅衣,携妻子过来迎接长嫂归家。三太太亦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外柔内刚,同三老爷夫妻琴瑟相和,对于大伯与长嫂也恭敬有加。

  大老爷劝不住,便只好允了两人也留在前厅,又吩咐人添炭盆。

  三老爷忙摆手道:“别加那劳什子,这屋子地下都有地龙,缓缓呼呼的,哪里就冷了?闹得一屋子里燥热,大嫂与侄子们一会儿打外头回来,这一冷一热的,再激出点病来。”

  大老爷瞪了他一眼道:“莫要逞强,今冬好不容易才安生些,要是折腾病了,再请大夫下方子时,定要让他加上半两黄连”

  三老爷虽说打小喝药长大的,可还是十分畏苦,不由求饶道:“大哥可饶了我,大年下的,弟弟还想着吃些好东西,没得倒了胃口。”

  下首坐着的三太太见丈夫心情颇好,大伯也有了笑模样,眉头也舒展不少。

  这些日子,家里的日子实是太过压抑。

  即便他们夫妇向来闭门不出,可也晓得家里气氛不对劲。

  并非他们夫妇冷心肠,不疼沈珞,只是逝者已矣,不管心中有多悲痛,余下的人到底还要活着。沈沧与徐氏都是五十来岁的人,哪里能跟年轻人似的伤心熬神。

  虽都是骨肉至亲,到底也有远近亲疏。

  在他们夫妻眼中,沈沧夫妇如同父母般,自然更在乎这边一点。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婢子见来禀道:“老爷,二太太来了。”

  厅上气氛立时凝注,兄弟俩的交谈戛然而止,沈沧道:“请二太太进来……”

  有婢子挑了门帘,门口进来几道素白身影。

  随行的婆子婢子浑身缟素不说,扶着婢子进来的中年美妇亦是一身素白。

  沈沧的脸一下子撂下来,直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

  三老爷与三太太早已起身候着,见这中年美妇如此装扮,三老爷勃然大怒:“二嫂,你这么什么意思?”

  来人正是沈家二太太。

  中年美妇闻言,摇摇欲坠,垂泪道:“三叔为甚气恼?珞哥才走了不到四个月,我这当娘的就要换下孝衣,穿红着绿不成?”

  按照礼制,不但晚辈对长辈有服,长辈对晚辈也有服制。

  “珞哥已过了百日,今日大嫂又回来……”三老爷皱眉说了一句,就被大老爷打断。

  “够了”大老爷轻喝一声,打住三老爷话头,又望向门口站着的二太太,冷声道:“乔氏,你大嫂省亲归来,你就打算这样迎你大嫂?老二呢?”

  沈沧待兄弟、兄弟媳妇向来和蔼可亲,鲜少有这样冷言冷语的模样,二太太面上有些惴惴,小声道:“我们老爷身子不好……”

  大老爷定定地看着她,看透了她的小把戏,心中生出几分不耐烦,对着旁边侍立的婆子婢子道:“二太太也没精神,还不送了她回去”

  旁边婆子婢子听了,立时去架二太太。

  这些日子,徐氏不在家,二太太没少折腾下人,大家早已憋着火。

  二太太没想到大老爷会如此不留情面,不由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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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风洗尘(五)

  是沈全来了。

  沈瑞起身,招呼沈全坐了。沈珏眼睛闪亮,盯着沈全道:“全三哥也觉得二房这边不妥当?”

  沈全苦笑道:“你们两个是唯二受了好脸色的两个,都闹着走,我这挨了脸色的自然是更不愿呆的。早知如此,进京后就该央了大伯娘直接打发人送我去大哥家。这种主人不高兴,客人不自在,两下里不便宜,又有什么意思?”

  沈珏闻言,讪讪道:“全三哥就是说了,婶娘也不会依。总要接个风、洗个尘之类的,年后能放大家出去就算早的……”

  沈瑞在旁,见沈全隐隐地面露不快,稍加思量道:“或许是二房长辈瞧见全三哥与珠九哥,想到已故珞大哥身上,方不开怀,并非是对三哥不喜。”

  沈珏在旁听到这一句,只觉茅塞顿开。

  徐氏都能对大家一视同仁,二房其他长辈白不会幼稚地将远道而来的族侄们分个三六九等。

  方才堂上几位长辈的失神冷淡,或许真是因沈珠与沈全年纪同沈珞相仿,使得他们想起逝者的缘故。那个二太太狠盯着众人时,不也是重点看沈全与沈珠么。

  沈珏向来心软,想着二房现下处境,感叹道:“二房长辈们也不容易。沧大叔、大婶娘都是明白人,可都上了年岁;洲二叔人虽人没见着,可老来丧子还不知多难过,二婶子是个脑子不灵光的;润三叔那身子骨看着委实单薄,三婶子瞧上去也柔弱。这边宅邸虽大,仆从婢子也不少,可却四下里只觉得冷清。”

  沈全皱眉道:“那就早定嗣子呗……珏哥也好,珠哥也好……”

  沈珏闻言,吓了一跳,瞪眼道:“全三哥提珠九哥还罢,作甚还提我?我有爹有娘的,可没想过当什么嗣子?”

  见他炸毛模样,沈全疑惑道:“珏哥竟然不晓得?你是众人之中最有可能过继二房的那个,族长太爷没与你说知? ”

  沈珏已经听得傻眼,愣愣地道:“太爷只说二房有心与本家和解,每房都要有一人进京,我代表宗房,压根没提过嗣之事会与宗房有关系啊……”

  沈全想了想,道:“太爷即是这么说,那多半是晓得二房择定的人选是谁……不是珏哥,是谁哩?”

  说话问,沈全陷入深思。

  沈珏嫡幼子的身份虽合适,宗房与二房也亲近,可是沈珏不足之处就是与宗房牵扯太深。族长太爷抚养大,祖孙情深;宗房大老爷待幼子也宠爱有加,父子感情也好。上面还有两个同胞兄长,是助力也是牵扯。

  二房是需要掂量掂量,过继沈珏做嗣子,是不是就将二房交到宗房手中,成为宗房的傀儡。

  二房父子两代人,开创这般家业,定是不希望如此。

  要是按照这个方式排除,那沈珠、沈琳希望都不大,因为不管他们资质到底如何,他们背后都有着贪婪的长辈。

  七房、八房之前家风口碑倒是好,不过那是在清贫的情况下。

  若是七房、八房真出来个继承侍郎府的嗣子,那剩下的亲眷还能耐得住清寒,不上前攀附么?谁也保不准。

  如此说来,同本生亲长关系最寡淡,日后牵扯最少的,岂不就只剩下一个沈瑞?

  想到这里,沈全后知后觉地忆起徐氏到松江后的蛛丝马迹,望向沈瑞,恍然大悟道:“原来大伯娘择定的嗣子竟然是瑞哥!”

  这回傻眼的多了一个沈瑞。

  “三哥怎会想到我身上,四房可是数代单传,子嗣不繁?”沈瑞不解道。

  既是过继嗣子,自然要从子弟多的族亲中选;四房如今虽有兄弟两个,可数代单传,人丁本就单薄。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他是孙氏独生子。

  即便如今沈瑾记在孙氏名下,可是从徐氏提也没有提一声,就晓得她对于“记名嫡子”的不以为然。

  古人不是最重是香火继承么?过继他房后,孙氏名义上就是他的族婶,以后不能再受他拜祭

  沈瑞就是因这点,才没有将嗣子的事情想到自己身上。他只是想着,徐氏携自己进京后,估计会想个由子将自己留在京城,就近照拂。

  从临出行那日,别人的侍婢随从多精简,他这里一人未减也能看出来。

  对于那种可能,沈瑞心中并不反对,京城有沈理与王守仁,能留在京城读书,自然是好的。

  沈全道:“你上面也有长兄,继母又即将进门,下边弟弟说不得过两年也有了,怎就不能出嗣他房?沧大伯娘既与源大伯娘有旧,自然乐意过继你到身边照顾你。说起来,还是源大伯这几年太过荒唐,但凡沧大伯娘回松江后仔细打听,都不会放心继续将你留在四房……”

  听到这里,沈瑞默默。

  沈举人这几年置外宅、纳美婢、私通仆妇,确实闹出不少笑话。偏疼长子,不待见原配嫡子也不是新闻。

  或许在徐氏眼中,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最重要。有什么比用过继的方法,将他留在京城更名正言顺?

  如此一来,三老爷与三太太对他的格外留心,也就有了解释。那两位多半是徐氏给他选的嗣父母,这两人眼中的怜悯疼爱就有了缘由。

  一时之间,沈瑞心乱如麻。

  虽只见了一面,可他对三老爷、三太太的印象并不坏,那两位并不是什么精明人,高兴不高兴的都在面上挂着。

  只瞧着那两位见着他时的关注与迫切,对他应也是满意的。

  想着沈举人行事越来越没有底线,张老安人的各种恶意,郑氏走了以后沈瑾的阴郁,沈瑞对于出嗣之事怦然心动。

  不过想着三老爷行三,上面有四位兄嫂,又是三小房兄弟共居,沈瑞就又迟疑。

  以大老爷与徐氏对三老爷的呵护,说不得以后管教嗣子之事都代劳,而二老爷、二太太又占着兄嫂名分,也能对三老爷这边的事情指手画脚。

  如此一来,成了三老爷嗣子,也就代表头上会顶着六个长辈。

  从徐氏能领这些人进京,就能看出来,二房应不会再将传承血脉之责放在一个嗣子身上,多半会各小房单独择嗣。

  那也意味着,沈瑞成了三老爷嗣子后,在六位长辈之外,还会多出两位嗣堂兄,可以对他“发号施令”的人一下子成了八个;好处则是,大家都是嗣亲,不管是从人情,还是从世情看,都要多几分客气,少几分随意。

  棒责亲生子,是当老子的管教严;棒责嗣子,则要顾忌会不会引起非议。

  见沈瑞沉着脸,沈全只当是自己失言,引得他不快。即便两人关系亲厚,可这当着儿子说老子,到底不尊重,忙道:“是三哥嘴快了,瑞哥别与三哥一般见识。”

  沈瑞摇头道:“三哥误会了,我没生三哥气。是三哥的话点醒了我,确实有这个可能,我心里有些乱。”

  沈珏眼睛亮亮地看着沈瑞道:“怪不得出发那日太爷对瑞哥另眼相待,这下找到缘由!”说到这里,不由笑道:“好,好,瑞哥,你就做侍郎府嗣子,让源大叔后悔去,让你那大哥眼红。他抢了四房嫡长子之名又有甚了不起,二房嗣子可是比那金贵……”

  见他说话声音越老越高,沈全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道:“小祖宗,轻声些。到底只是咱们猜测,要是张扬开了,倒好像瑞哥攀附他们。”

  沈珏忙捂了自己嘴巴,“嘿嘿”笑了两声:“珠九哥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想着二太太见着众人后的一嗓子,明显对二房择嗣之事极为抵触,要是这个时候被推出来做嗣子,还不知她会闹腾什么。沈瑞皱眉想了想,觉得择嗣之事估计还有的拖。

  沈珏见沈瑞皱眉模样,只当他排斥过继之事,忙劝道:“瑞哥,你可莫要愚孝!源大婶子在世还罢,有她护着你,这过嗣之事自然没意思;如今婶子不在,你孤零零一个人,还不知以后会受多少冤枉气。源大叔本就不疼你,等继婶子一进门,说不得你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因后母不慈发生的各种人伦惨剧,何曾少见?”

  沈全到底年长,想的颇多。

  沈珏只想着沈瑞过继出来,能避开四房长辈的不慈,却没有考虑真要过继后,二房长辈不好相处后当如何应对。

  在四房,沈瑞是名正言顺地元配嫡子,即便有了兄弟,身份也诸兄弟之间也最高;成了嗣子,需要忍气吞声的地方也未必比在四房少。

  沈全想了想,道:“最关键的还是要先弄清楚源大婶子与大伯娘到底交情有多深厚。真要是如大伯娘所说过的,情如姊妹的话,又是什么原因使得两下里断了往来……若是当年不过是误会之类的,两下失了往来还罢,是个有依靠的长辈。成了嗣子,以后有大伯娘照拂,也不会受气。要是真牵扯到恩恩怨怨这些,一时愧疚会对瑞哥好,可难保心中没有芥蒂。待愧疚过后,再不待见瑞哥怎么好?”

  沈珏惊讶道:“不会吧……瞧着沧大婶子不是那等小气人……”

  沈全想起方才三老爷、三太太对沈瑞的热络,摸着下巴道:“不是指大伯娘,谁晓得其他人呢……大伯娘在松江没有提嗣子之事,还能说是防着源大叔拦着;到了京城,还是将瑞哥隐于众人中,肯定有什么缘故……”

  书房门外,郝妈妈扶着手中茶盘,蹑手蹑脚地退下去。

  并非她故意偷听,不过是瞧着冬喜、柳芽她们都忙着,不好意思闲着,往沈瑞跟前献殷勤罢了,没想到听到这了不得的话。

  老妈妈有些傻眼,之前张老安人吩咐她“推波助澜”促成沈瑞为嗣之事,她心里只当是张老安人老糊涂,没想到还真有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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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八章 接风洗尘(六)

  来的都是沈家族侄,并非外姓亲朋,接风宴就设在内院上房。

  不过在众人入席前,由徐氏打发吴妈妈们带沈家诸子去西南院,去见了二老爷。

  大家想着以二太太露面情景,不晓得会不会看到满眼素白,幸好西南院的装饰与下人服侍,虽不是艳色,可到底没有白茫茫一片。

  二老爷是被小厮扶出小厅来的,披着氅衣,虽不像大老爷那样清瘦,可神容惨白难掩病态,不过对族子们倒是和蔼,也随口叙起家常,过问功课之类。

  沈珏、沈全等厚道人见状,不免各自惴惴,只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前竞疑起二老爷装病,实是不应该;像是沈珠则是越发思量的多,只觉得小二房一个疯癫,一个病弱,这失子之痛,看似还没缓过来。

  在对答之际,沈珠便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些许自在随意,果然引得二老爷侧目。

  听说沈珠已经过了院试,二老爷神情越发慈爱,赞了好几声。

  二老爷开始时并未留意到沈瑞,直到他上前请安,吴妈妈口中点出他四房嫡子出身时,方有些失神。

  四房嫡子?四房沈源之子?孙氏之子!

  二老爷神情有些僵硬,看着沈瑞眉目,只觉得眼熟,又觉得陌生。

  实在是隔的太久,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二老爷本以为自己心里是记得的,可见到沈瑞那刻,发现自己记忆已经有些模糊。那个身影似清晰又似遮了一层迷雾,或是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

  二老爷抬了抬胳膊,叫沈瑞起来,看着他温和地问道:“你父母年纪同我相仿,你行二,那你大哥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了?”

  沈瑞闻言,心中惊讶,这位二老爷对四房情况全然不知

  沈瑞回道:“因之前在服中,小侄兄长尚未议亲。”

  “服中?”二老爷很是意外道:“是你父还是你……母……”

  看来这二老爷对四房之事还真的半点不晓得,沈瑞心中纳闷,孙太爷若是与三太爷两人是生前密友,那不应当只有徐氏与孙氏有旧,二房几位老爷应该也都认识孙氏。瞧着大老爷、三老爷几人神态,对于孙氏之逝也是知晓的,怎么二老爷这里全然不知?

  “是家慈三年前因病离世。”沈瑞轻声回道。

  二老爷闻言,有些茫然,叹气道:“好孩子,少年失母,苦了你,幸好还有胞兄护着。你外祖生前与我家太爷是生死之交,你到了这里也莫要外道。”

  沈瑞晓得他误会,以为自己上面的兄长也是孙氏所出,可不好解释。毕竟沈瑾已经记名,从宗法上说,确实算是沈瑞胞兄。

  沈珏自打晓得徐氏选中的嗣子人选可能是沈瑞,就不再张罗走,有心要帮沈瑞促成此事,借此离了四房。

  眼见二老爷误会,沈珏便凑过来,“小声”道:“要是瑞二哥真有同胞兄长,源大婶冇子就不会走的不安心,生怕瑞二哥碍了旁人的限,不仅将庶长子记在名下,连嫁妆也没敢都留给瑞二哥,生生地分了一半出去……饶是如此,有个打小养在老安人跟前,伶俐懂事、十四岁就中了廪生的长兄比着,瑞二哥笨口拙舌、又不会讨好人,自然不如旁人讨喜,打骂冻饿都是轻的,若非族亲长辈看顾,怕是早就没了……

  沈瑞的下巴顶到胸口上,脸上只觉得发烫。

  之前只觉得四房母子是白眼狼、狠心肠,并未想过自己如何如何,可这话从旁人嘴里出来,自己这身份俨然就是地里的“小白菜”啊。

  且不说二老爷听了这几句如何脑补,沈珠在旁,直觉得牙根恨得直痒痒。

  沈瑞还没上前卖乖,沈珏就忙乎开了,这是要“示人以弱”,激起二老爷怜悯心?

  打骂冻饿?

  当年是闹了那么一出不假,可过后骗卖孙氏嫁妆产业事情出来,四房老安人与沈举人不还是闹得灰头土脸。沈瑞在外头自在三年,得状元族兄亲近教导,才回家带了大半月就又被徐氏带出来,能受什么委屈?

  从沈珏嘴里出来,倒像是被磋磨了几年似的。

  二老爷失子,对着这样一个失母之子,如何能不心生怜惜?

  偏生沈珠不能插嘴去解释,否则要是沈珏念叨起三年前孙氏嫁妆被骗卖之事,那三房与九房也是一身腥。

  沈珠望向二老爷,二老爷面上果然转为沉重,脸上说不出是痛是悔。

  不用人细说,就沈珏方才那几句,已经能让人想到许多

  孙氏若在世已经四十几岁,可儿子才十岁出头,成亲十余年无子,对于一个娘家人都没了的女子来说,日子得何其艰难。后来虽有了儿子,却也等不到儿子长大就不行。如斯安排,全是为了保全骨肉。但凡有娘家人可以托付,也不会让嫡子受如此磋磨委屈。

  二老爷想起当年三太爷写休书后自己要去求孙太爷,被大哥拦住的情景。

  大老爷曾问他:“二弟,你可想明白了?孙伯父是因后继无人,方将敏娘托付我家……你这样一去,可是为难孙伯父,陷父不义……”

  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他当时心里是认可了母亲的话,觉得孙家将女儿送进沈家是“挟恩求报”,也担心以后自己会有这样一门不体面的妻族而被人嘲笑,才默许了母亲给自己另定亲事。

  即便孙敏十来岁就被送到沈家,有出身相府的徐氏亲自教导,言行并无失当之处,可是一想到她的出身以及会带了的万贯家财,年轻气盛的二老爷都觉得心里跟扎刺一般。甚至他能都想象的到,待成亲后别人会如何指指点点,笑话他因贪图妻子嫁妆娶了商户女。

  他是这样回答大老爷的:“孙伯父既同父亲亲如兄弟,定不会愿意因孙家缘故,闹得咱们家阖家不安……”

  他是那般厚颜无耻,将家中纷乱的缘由,推到孙家父女头上。

  他又跪在孙太爷跟前,说了一番诛心之言:“并非家母背信弃义,实是慈母心肠。因小侄心仪表妹,方行此事,并非有意违逆父亲……对不起孙伯父与孙家妹妹之处,小侄一力承担。还请孙伯父念在家母为父亲生养了大哥与我,又抚养三弟与三妹,并未有失妇德之处,勿要让家母大归,让我兄弟等人失母……”

  孙太爷当时直直地看了他半响,问道:“敏娘已经进你们家五年,你不知婚约之事么?”

  二老爷不屑扯谎,依是理直气壮道:“小侄与表妹志趣相投,情难自禁,还请孙伯父成全。”

  他选择了十三岁的小表妹,放弃了许婚五年的孙敏娘,当时当地没有半点愧疚。

  他一个少年举人,本就当匹配仕宦之女,举案齐眉;娶了商户女做妻子,难道要坐在一起打算盘,算计铜子多少么?

  在他看来,即便自己放弃这门婚约,以孙家的万贯家财,孙敏也不愁嫁。自己老父又视孙敏如亲女一般,以后自然会照拂,根本没有必要非要娶进家来。

  婚姻大事,还是门当户对的好。何必明晓得母亲不喜,还强作亲事,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孙太爷听了这一句,就去了沈家,退了这门亲事,带走了孙敏,“成全”了他。

  他心中来不及窃喜,就被三太爷打了一个耳光。

  冇“不孝不义”,父亲只骂了他这一句,而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满心委屈,去跟大老爷诉苦。

  大老爷提了一件事,他才晓得两家的婚约可以追溯到更早。

  原来他三岁时,孙太爷就曾在京城小住过,三太爷打算将他送给孙太爷做儿子,孙太爷因沈家子嗣来的艰难,三太爷当时也只有两个儿子,又怕在出身上委屈二老爷,便说要他以后做半子。

  二老爷闻言很是傻眼,晓得父亲将亲生子都能舍出去,便知他多感念孙太爷早年恩情,自己退亲之事真的激怒父亲了。

  他不敢再觉得委屈,一心读书,想要早点成才让父亲重新再看重自己。不想欲速则不达,临下场前一场风寒,使得他耽搁了春闱。

  他正失落,三太爷那边已经吩咐开始为他张罗亲事。

  他当时还以为父亲是心疼自己,为了开解自己,方让自己早些成亲,弥补不能应试的失落。毕竟乔表妹当时才十四岁,还不到及笄之年,本当再等一年再提嫁娶之期。

  他娶得心仪的妻子,成亲次日美滋滋地去叩谢双亲时,三太爷却在祠堂里见的他们夫妇。

  待吃了媳妇茶,三太爷便立时叫管家送来账册,立时分了家。

  他被这惊雷炸的稀里糊涂中,就连同小妻子一道被“树大分枝”分了出来。

  三太爷甚至连儿媳妇“三朝回门”都不等,可见他心中不仅埋怨妻儿,连带乔家也怨上。

  若是三老太太给儿子定的是旁人家的姑娘,三太爷许是不会迁怒;可乔家是沈家姻亲,三老太太与乔太太又是同胞姊妹。要说乔家不知晓二老爷身上本有婚约,那才是扯谎。

  三太爷并未去指责乔家如何如何,可也没有与乔家会亲家的意思。

  二老爷当年不过十七岁,带着十四岁的小妻子,被管事们送到城西南的一处三进宅院。

  三太爷看来是真厌了这个儿子,沈家在京城正东偏北方向,二老爷的新宅就卖在城西南角。

  二老爷当年愤愤中带了羞恼,不肯求饶,一心要在功名上有建树,下一科与大老爷同科下场,会试为亚元,殿试为二甲传胪,比大老爷名次都高。

  二老爷骄傲地回老宅,希望能得到三老爷一句夸赞,也希望三太爷能看在他出息的份上原谅他,让他们搬回来。

  三太爷只道:“做官就是做人,你不会做人,也做不好官,不过翰林院又添一酸儒!亦是天下之幸,使你不得负君负民!”

  二老爷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只觉得一盆冰水迎面泼过来,心都寒颤颤。

  他当时不服气,只觉得自己未必比大哥差,一心惦记封阁拜相,可二十几年过去,他正如三太爷所说,依旧混迹在翰林院,不曾做过掌印官。

  又过了几年,孙太爷在南边故去,孙家管事尊主人遗嘱扶灵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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