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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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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章 桃山雪乱

  隆庆当年能够从深渊里活着出来,因为灰眸还有那粒通天丸,事后每每想起那段艰难的过程,他都会生出余悸,也会生出些骄傲,因为毕竟他活了下来,并且可能是第一个活着走出深渊的人。谁能想到今日又有人走出了深渊,而且那人显得这般轻松随意,只似闲庭信步。

  他猜到对方的身份,震撼难言,手里的天书都仿佛失去了吸引力。观主的情绪也有些复杂,抬头望着自天落下的风雪,沉默片刻后感慨说道:“既然她真的离开了桃山,那么便轮到我们回去了。”

  风雪渐盛,笼罩道观以及四周的群山,吱呀声中,观门被推开,隆庆和中年道人推着轮椅走出来。观主坐在轮椅里,膝上盖着块寻常的毯子,他伸出枯瘦的手把毯上的雪屑掸掉,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桃山亦在风雪中,崖坪上已经聚集了数千名神官执事,却是鸦雀无声,人们看着半成废墟的光明神殿,想起先前绝壁下方深渊里传出的巨响,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根本不敢相信,神情震惊异常。

  没有人敢走进光明神殿一探究竟,神官和执事们脸色苍白站在光明神殿前,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们已经在风雪中站了整整一夜。

  情况紧急,掌教昨夜来到光明神殿前时,来不及乘坐神辇,枯瘦矮小的身躯就这样袒露在人前,雪屑挂在他稀疏的眉上,显得有些可笑,但他的神情却是那样的严肃,根本不在意自己曾经最在意的事情。

  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光明神殿里发生的事情更严,等到暮色降临,掌教终于没有办法再继续等下去,他走进了神殿,过了很长时间后重新走出来,他脸上的神情凝重的就像是山,寒冷的就像是雪。

  西陵神殿众人看着掌教大人脸上的神情,知道猜测与真实相差应该不大,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惊恐有些老年神官更是绝望地直接昏了过去——昊天真的离开了西陵神殿?难道她要抛弃自己这些最虔诚的信徒?

  稍后的昊天神殿里一片死寂,掌教站在帷幕之前,他的身躯本就瘦矮,此时无力地佝偻着,看上去更是显得有些可怜。

  殿内只有他和叶红鱼、赵南海三人。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说道:“道门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世间的信徒知晓。”

  赵南海神情肃然点头同意掌教的处理措施,叶红鱼面无表情看着石阶上的掌教,红裙间隐着的那把剑隐有凛然之意。

  掌教没有感受到她的异样,看着她急声说道:“把裁决神殿所有的人都派出去,一定要把……请回桃山。”

  他的情绪有些惘然,极度焦虑完全没有逾五境大强者的潇洒自如气度,看上去就像是街市间与母亲走丢的小孩子。

  看着掌教微微颤抖的双眉,叶红鱼的脸上流露出微讽的神色,然后她缓缓举起右手,借着帷幕后的万丈光芒,开始散发光泽。

  她准备出剑,只需要道心微动道剑便将破空而去她知道掌教虽然连遭重伤,但依然强大,可是她已经不想再等下去。

  便在此时,神殿下方的山道上隐隐传来一阵扰嚷紧接着,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数名神官忽然走进昊天神殿,颤声禀报道:有人来了。

  有三个人从知守观来到了西陵神殿隆庆走在最前方,是为开路的先锋中年道人推着轮椅随后而行,观主坐在轮椅里,神情恬静自然,身上的青衣在渐微的薄雪里是那样的清晰,颜色纯的就像是天空一般。

  崖坪上的数千名神官执事,看着自山下缓缓行来的三人,想着西陵神殿的清光大阵居然没有任何反应,震惊失色,待他们认出走在最前方的是隆庆,又隐约猜到轮椅里那人的身份,根本没有人敢上前拦阻。

  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一般分开,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近处看过的那数座神殿,脸上的情绪说不出的怀念还是漠然,只是当他看到已经半成废墟的光明神殿里,眉头缓缓蹙了起来。

  数十名老神官急步走来,然后以最谦卑的姿态跪倒在轮椅前,以道门至礼参拜,他们活的年岁够久,曾经见过青衣道人的真面目。

  崖坪上的神官执事们,先前只是猜测青衣道人的身份,此时看到这幕画面,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不由面面相觑,有些辈份稍低些的神官和执事,被光明神殿前的气氛所感染,也纷纷跪了下来。

  赵南海和叶红鱼,还有天谕神殿里的南海一脉诸人,纷纷赶到光明神殿前,这些桃山最尊贵的大人物,对着轮椅里的青衣道人问安见礼。

  南海一脉重归西陵神殿,本就是观主的安排,此时观主来到桃山,他们自然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叶红鱼幼时曾经在知守观里生活过,她最敬爱的兄长便是观主的弟子,她又如何能够不跪?

  昊天神殿里和先前比起来又少了个人,殿内只有两个人,观主静静坐在轮椅里,掌教站在他的身前,神情极为复杂。

  看着轮椅里的观主,掌教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有些想不明白,此人已经被宁缺用惊神阵斩成了废人,就连昊天都已经遗弃了他,而且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西陵神殿,可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在桃山出现,自己便迎来了众叛亲离的结局?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依然低估了知守观在道门里的地位和影响力。

  殿内一片死寂,帷幕后的万丈光芒不知何时已经敛去,就像是燃尽后的蜡烛,透着股凄凉的绝望感。

  掌教知道自己只要稍一动念,轮椅里的观主便会死去,然而他却什么都不敢做,因为他很恐惧,最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恐惧对方,为什么一个废人能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压迫感。

  最终他还是在轮椅前跪了下来:“见过师叔。”

  观主说道:“你当上掌教之后,可曾唤过我师叔?”

  掌教低着头,说道:“师叔远游南海多年,难以相见。”

  观主说道:“在你看来,最好不相见。”

  掌教沉默不语,他知道在观主的身前,任何解释、任何言语,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只是不明白对方要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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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人至贱

  酌之华前些年已经成婚,但平日里依然在莫干山上修行,夫家也没有什么意见,如今国君迎娶山主,她自然是最忙碌的那个人,偶有闲暇,来湖畔散散疲乏,瞧见天猫女伤感的模样,便关心了几句,不想却听到这样一句话。

  莫山山与宁缺之间的那些过往,早已传遍世间,也曾经是修行界期望看到的一段佳话,在人们看来书院十三先生和书痴毫无疑问是天生良缘,谁能想到这段情事最后竟是无疾而终。

  思及此,酌之华的情绪难免也有些低落,勉强笑道:“嫁给国君有什么不好呢?将来山主是皇后娘娘,也不用常住在宫里,每年大半时间还是会在山上,你时常能够看见她,不用伤心。”

  天猫女看着她说道:“师姐,你知道我伤心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觉得难过,明明山主是喜欢宁缺的,宁缺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酌之华叹息着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些复杂的事情。

  墨池临山崖一面的草庐里,莫山山坐在窗畔,神情平静地描着小楷。她依然穿着那身白裙,如瀑布般的黑发梳着一个简单而清爽的髻,不着脂粉自然白皙,未涂胭脂薄唇红丽,美丽如昨,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准备嫁人的新娘子。

  伴着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推开,一位穿着黑色长衫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这男子满头银发。因为年岁的缘故,眼角皱纹破深。目光却依然湛湛有神,身姿挺拔的仿佛还很年轻,正是传说中的书圣王大人。

  能在世间称圣,必然极为不凡,比如剑圣柳白。

  王书圣是世间最著名的书法大家,同时也是最著名的神符大师,对大河国来说就像柳白对南晋一样,是最强大的守护者。地位极其尊崇,即便是国君在他身前也要持弟子之礼。

  听到声音,莫山山自案畔起身,对着老师平静施礼,然后重新坐回案后,提笔在砚里蘸了些墨,借着窗外的天光继续专注运腕。

  王书圣走到她身后。看着纸面上那些清丽却又极为大气的字迹,发现她的心情竟然真的能够保持平静,眉头不由微皱,有些担心。

  “难道你还不明白?你是我最疼爱的学生,是无人敢轻侮的神符师,我死之后。你就是大河国的守护者,我不会舍得剥夺你的幸福,国君也没有资格得到你的幸福,但你需要嫁人,国君便是最好的选择。”

  王书圣看着她神情肃穆说道。

  莫山山握着笔的右手微微一顿。说道:“我明白。”

  说完这句话,她继续执笔写字。神情恬静,笔法自然。

  然而她表现的越是平静从容,王书圣便越是担忧,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我必须再一次提醒你,如果你不想京都被洪水吞噬,不想看到无数万大河国民凄惨死去,那么你就必须死,或者赶紧嫁人!”

  王书圣看着她清婉的侧脸,觉得自己苍老的心有些隐隐作痛,强自压制下那份怜惜和不舍,厉声说道:“人,是不能与天斗的!”

  “西陵传来消息,宁缺已经进入光明神殿,始终没有出来,谁都不知道神殿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就算昊天最终会杀死宁缺,她也不会喜欢看到你还是一个人,而她的愤怒,整个人间都无法承受。”

  说完这句话,王书圣转身准备离开。

  莫山山忽然把笔搁到砚旁,站起身望着他的背影,平静说道:“老师,我知道你喜欢我,从很小的时候,你就一直喜欢我。”

  王书圣身躯微震,然后挺拔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起来。

  “遗憾的是,我成长的太快了,您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年轻便成为神符师,是的,正如您所说,再也没有人能剥夺我的幸福,但我终究还是要被您嫁出去了,您除了怜惜和不舍,想来也有些开心吧?”

  莫山山的神情很平静:“当然我承认您说的是对的,谁也不知道昊天会怎么想,大河不能冒这个险,我会依您所愿出嫁。”

  “胡言乱语!”

  王书圣厉声喝斥道,拂袖出庐而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莫山山揭开了隐藏了好些年的晦暗心思,不知如何面对她的缘故,他下了莫干山,直接去了京都,来到皇宫里,面见大河国君,开始安排这场婚事。

  半开的庐门被墨池湖面上拂来的风轻轻刮着,时而关闭,时而开启,莫山山看着那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坐回案旁。

  她继续静心写字,唇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沉默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够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她觉得心情很舒畅。

  片刻后,酌之华和天猫女来到庐内。天猫女坐到莫山山身旁,牵着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说道:“山主,究竟该怎么办?”

  莫山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自己问宁缺怎么办时,宁缺所做的回答,她不怎么明白那个笑话,但当时依然笑的很开心。

  “怎么办?凉拌。”

  天猫女问道:“就这样嫁了?”

  莫山山微笑说道:“当然不。”

  天猫女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说道:“十三先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山主如果你不嫁给国君大人,那还能嫁给谁?”

  越美丽的女人越难嫁,能力越强的女人越难嫁,有门当户对的问题,也有资格的问题,莫山山以美丽著称,少女时便是符道大家,现在更是史上罕见的年轻神符师,想要嫁人自然没有太多好的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莫山山宠溺地摸了摸天猫女的头,说道:“想要逼一个神符师嫁人。这是笑话,所以如果你不想嫁人。记得好生修行。”

  天猫女心想有道理,如果订亲的那个男子不好,到时候自己断然也是不肯嫁的,听说他家出了很多将军,自己确实应该赶紧提升境界才是。

  酌之华看着莫山山没有说话,眉眼间满是忧虑。

  莫山山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平静说道:“世人敬仰昊天而畏惧之,我也并不例外。但想着我已经与她争过,那么再怕她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昊天因为我而动怒,那不是我的责任,而是她的罪恶。”

  ……

  ……

  大河京都落蒙山的冬枫,在整个世间都是极出名的风景,如果不是因为国君大婚在即、皇城戒备森严的缘故,此地必然游客云集。

  皇城前的御道上。铺着薄薄一层红叶,桑桑走在道上,鞋底把被风吹枯的红叶踩碎,发出极清脆的声音,听着有些令人心悸。

  和刚刚离开西陵神殿时,她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在宁缺的强烈要求下,她穿上了鞋,而且此时她的双手也没有负在身后。

  桑桑的左手捧着一碗带汤鱼丸,右手拿着根竹签,正在不停地吃着。虽然脸上的神情还是那般冷漠,但通过鱼丸消失的速度。可以看出她很满意。

  御道红叶对她来说,明显没有鱼丸的吸引力大,对于鞋底碾碎的红叶,她更没有像那些怀春少女一般生出什么惋惜的情绪。

  走到皇城正门前,她刚好把碗里的鱼丸吃完,随手递到身后。

  宁缺牵着大黑马一直跟在她身后,赶紧把碗接过来,动作显得特别熟练,这一路行来,他早已习惯了自己小厮的身份。

  “你准备如何选择?”

  桑桑的唇因为鱼丸有些烫而微微红亮,显得有些可爱。

  选择破坏大河国君和莫山山的联姻,从而证明他是爱她的,继而证明没有真正的爱情,最终证明他是不爱桑桑的?

  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做,看着山山嫁给那个劳什子国君,从而证明他是不爱她的,继而证明爱情是存在的,他和桑桑就该这么厮混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我做这么困难的选择题?”

  宁缺说道:“你知道书院追求的就是自由,不选择也是一种自由。”

  “正如在城外所说,人类果然都很虚伪。”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她为什么要嫁人。”

  宁缺确实很清楚,山山为什么忽然要嫁给国君,那是因为自己与她的那段故事,因为他身边的女人是昊天。

  桑桑说道:“我应该承担她被迫嫁人的责任吗?”

  宁缺摇摇头,说道:“我不会做出这么白痴的判断。”

  桑桑说道:“那谁该承担这种责任?”

  宁缺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桑桑说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只要把那个国君杀了,她自然没法嫁。”

  宁缺看着皇城门,沉默片刻后说道:“听上去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桑桑问道:“那你还犹豫什么?”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担心自己进去后,你就会离开我。”

  听着这句话,桑桑变得安静起来。

  宁缺又说道:“你的逻辑太生硬,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青衣前襟露出的鞋尖。

  宁缺说道:“或者,你嘛帮帮忙?”

  她抬起头,看着他认真说道:“男人,真的很贱。”

  宁缺说道:“你就让我贱到死吧。”

  桑桑说道:“我暂时不能杀你,那我就只能看着你一直贱下去?”

  宁缺发誓说道:“从今以后,我只贱给你一个人看。”

  桑桑说道:“我为什么要帮你解决这个选择的难题?”

  宁缺理直气壮说道:“题目是你出的,我解不了,你总得给我答案。”

  桑桑说道:“人类都是你这样的吗?”

  宁缺惊讶道:“你和我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是一朵奇葩?”

  桑桑的天心有些紊乱,她觉得这件事儿有些乱。

  宁缺最后说道:“陈锦记的脂粉现在都在皇宫里。”

  桑桑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她向皇城走去,双手重新背到了身后。

  宁缺牵着大黑马,低眉顺眼地跟了上去。

  然后他开始偷偷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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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云上的草书

  无数大河国侍卫和军士涌入殿前的广场,黑压压的一片,长剑如林,阵势看着很是骇人,便要向宁缺发起攻击。

  王书圣举起右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看着宁缺面无表情说道:“由君观之,唐人果然不讲道理。”

  宁缺微笑,伸手说道:“书圣大人请讲。”

  王书圣皱眉说道:“你既然对我女徒无心,凭何干涉她的婚事。”

  宁缺说道:“因为我知道她是断然不肯嫁给贵国国君的。”

  王书圣说道:“你凭何这样说?”

  宁缺说道:“我和大师兄是她最亲近的人,清楚她不会想嫁。”

  王书圣沉声喝道:“我是她的老师,自幼把她抚养长大,难道你和李慢慢这两个外人要比我还要与她更亲近?”

  宁缺摊开双手,说道:“你看,我知道山山从不认为你是最亲近的那个人,但你不知道,那么谁和她更亲近,谁更明白她心意,岂不是很明显的事情?”

  王书圣不想做这等无趣的言谈之争,拂袖漠然说道:“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够逃出西陵神殿,但既然你来到我的身前,便不要想着再离开。”

  宁缺先前便看到王书圣的意外神情,此时听着他这样说,知晓西陵神殿对于自己逃离桃山的事情瞒的极紧,只怕现在连书院都不知道他在何处,更没有人知道桑桑被他带在身边,不过今日之后想来整个人间都应该知道了,真正令他感到不解和警惕的是,书圣这句话里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杀意。

  “书圣大人此言何意?”

  王书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眸里的情绪则是变得越来越淡,杀意之后便是绝对的漠然,他认为杀死宁缺。是替昊天解决问题。

  他不是观主,不知道宁缺与昊天之间复杂的关系,但他是知命巅峰的大强者,对世间诸事自有直觉,而且他的感觉很准确。

  看着殿前这位银发老者的神情,宁缺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身体骤然变得寒冷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必须让自己冷静。

  在京都忽然听闻山山的婚讯,他自然要有些反应。只是没有想到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他不可能真像桑桑说的那样,直接把大河国君给杀了,大河毕竟与唐国世代交好。面前这位老者又是山山的老师,但如果对方想要杀死自己,那么他毫不犹豫地会选择做出最强硬的反击。

  宁缺很尊重殿前的这名老者,不是因为他是山山的老师,而是因为他姓王。被世人尊为书圣,乃是与他师傅颜瑟齐名的符道大家。

  王书圣是前辈,是符道这个领域里的至强者,他当然要给予尊重,但任何在符道里浸淫年久的符师,都有自己的骄傲。他也不例外。

  宁缺不想死,他对自己的符道很骄傲,所以今日大河国皇宫这一战。必然不可避免,就算他最后会输,他也绝对不会退让半步。

  “家师颜瑟,曾经提及书圣大人一身符道境界惊天动地,他吩咐小子。若有机会与书圣切磋书道符艺,断然不能错过。”

  宁缺说道:“还请先生赐教。”

  王书圣说道:“若颜瑟尚在人间。或者与我能有一战之力,你不行。”

  宁缺正色说道:“先生此言谬矣。”

  王书圣淡然说道:“谬在何处?”

  宁缺说道:“是骡子还是马,你总得出来走两步。”

  王书圣被他语气的陡然转变弄的一怔,然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侍卫们的脸色也很难看,眼中的情绪非常复杂,因他们已经知道了宁缺的身份——大河与唐国世代交好,关系太过亲密,书院不止是唐国的骄傲,也隐隐然成为了大河国民心中的骄傲——墨池苑当然也是大河国的骄傲,山主更是如此,于是曾经和山主传出一段佳话的书院十三先生,自然在大河国民心中的地位极高,今天他却成为了敌人。

  此人胆敢威胁国君,居然来破婚,大河国民当然愤怒,可如果他真的不出现,大河国人也会觉得失望,此时看他出现,愤怒之余,竟又有些喜悦得意,这种情绪,实在是复杂地难以用语言形容。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对于大河国民来说意味着什么,给他们带来了怎样复杂的精神刺激,他看着殿前的书圣,向前迈出了一步。

  此时他与书圣之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遥遥相对,虽然只是向前迈了小小一步,但这却意味着战斗即将开始。

  侍卫和军卒们撤离广场,涌入正殿,把国君护在人群之后,再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紧张,皇宫里变得鸦雀无声。

  王书圣是世间超一流的强者,多年前便已入知命巅峰,宁缺也不是普通人,不提他在书院里习得的本事,单论符道上的天赋也是举世皆知,如果不是世间还有个女子叫做莫山山,他便是世间最年轻的神符师。

  在修行界里一直有种说法,同等境界的战斗中,符师天然无敌,由此可以想见符道的精深恐怖,那么两名神符师的战斗会是怎样的?

  要知道,人间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神符师的战斗了。

  京都的冬风并不寒冷,只有些微的凉意,自皇城内外的花树间缭绕而过,来到殿前的广场上,来到宁缺的身前。

  宁缺神情凝重抬起右臂,开始在风中写字。

  他写的那个字很简单,只有两笔,一笔在上,一笔在下,平直相应,仿佛永远不会接触,却也永远不会分开。

  正是他掌握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

  这道神符脱胎于颜瑟大师的井字符,虽然在宁缺的指前,不像井字符那般可以切割世间一切,甚至在最后与光明一战中连空间都直接切开,但却完美地契合了他或者说书院的气质,充满了一种强横的意味。

  两道凌厉的符意,召唤着天地元气。在大河国皇宫里肆虐。

  御花园里的花树瓣瓣飘落,被园丁捆紧的扭曲树树骤然间得到自收,树皮上出现两道若隐若现的痕迹,殿前的铜鹤表面的刻痕却是那样的深,深的可以看到刻痕里的新铜颜色,明亮的就像是黄金。

  符意落在殿前,骤然紧束,溢出凌厉恐怖的气息,数茎白发在风中飘落,王书圣的容颜依然平静。自袖中取出一枝笔在风中随意画了道。

  笔在风中不停地颤抖,书圣的神情变得极其肃穆,京都上空本是晴空万里。忽然间却有狂风呼啸而起,卷来无数阴云,皇宫里顿时变得阴暗无比,云层继续卷动不安,显得格外狂暴。其间隐隐出现一个“镇”字!

  能被世人尊为书圣,自有非凡处,他的符道修行与普通的符师不同,于天地感悟其形之余,还令人难以想象地拥有了自己的本命物。

  他的本命物正是他手中的这枝笔,这笔看上去非常普通。约摸普通人的小臂长短,看上去就像个写大字的家什,他提笔在风中写的字。确实很大。

  寻常符师以念力为笔,以感悟为墨,把字写给自然看,当自然看懂,便有天地元气应召而来。变成无数神奇手段。

  而他则是以本命为笔,于风中蘸无数天地元气为墨。尽性狂书,他不需要让自然看懂自己的意思,因为他在用自己的意思命令自然!

  云层里骤然偌大一个镇字,便有一道威压向皇宫里镇去,宁缺释出的那两道凌厉符意,顿时变得有些凝滞,再不像先前那般强大。

  宁缺看着殿前提笔在风中写字的老者,心道不愧是书圣,果然了得。

  王书圣写出镇字之后,笔依然在动,缭绕宫殿的冬风,把笔意传给空中的云层,阴云再次绞动不安,无数潦草的字迹缓缓浮现。

  这片云就像是一张纸,书圣在云间写字。

  无数道极为复杂、深不可测的符意,自云头降落,袭向宁缺的身体。

  即便是柳白复活,面对这些符意,也会觉得有些棘手,因为那些笔迹太过潦草,那些符意变幻不停,不知其意,如何能破?

  宁缺是个例外,因为他也是位书家,而且位举世闻名的大书法家,他看着云上那篇潦草的字,很是震撼,生出无尽赞美之心。

  “好一篇大狂草!”

  能认识这篇草书,不代表能够破掉,因为这是一篇将书者精神淋漓尽致挥洒出来的大狂草,首重的乃是气势与气度!

  宁缺在符道上再有天赋,悟道不过数年而已,成为神符师更是去年的事情,在这方面如何能是在符道上浸淫多年的书圣对手?

  不能以气势与气度破,那该如何破?他该写出什么字?

  感受着自云间降落的狂草符意,宁缺于冬风里收回收指,握住腰间的刀柄,抽出沉重的铁刀,向着那片写满了字的云斩了过去!

  左一刀!

  右一刀!

  乂字符再次出现!

  如果单凭符意境界,哪怕是宁缺最强大的乂字符,也没有办法破除云间这片草书,但他用的不是符意,而是乂字的本意!

  宁缺的符永远是那样的简单,根本不需要用草书来写,他写出的乂字符,更是不能用草书来写,因为乂字的本意,就是割草!

  很多人都以为乂字是形容杀人如草,其实那只是延伸的字义,在人类造字之始,乂字就是一把铡草的刀,用来在田里除草。

  你在云上写了篇大狂草。

  那我只好铡你两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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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我不在众生之中

  春雨里的古寺,空气很清新,那些把后寺碾成废墟的巨大崖石,则生出一种残破感觉,于是细雨也变得凄迷起来。

  因为桑桑的身份,观海僧不敢让寺中僧人相陪,自己陪着宁缺二人在雨中漫步,至天音殿处,却有僧人匆匆赶来禀报。

  “西陵神殿骑兵已至山下镇前。”

  那名僧人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西陵神殿的骑兵会忽然出现在烂柯寺前?道门究竟想做什么?

  观海僧猜到西陵神殿的骑兵与宁缺二人有关,但他想错了其中的因果,神情也变得有些凝重紧张。

  宁缺说道:“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进寺。”

  话是这般说,观海僧哪里能真的放心,烂柯寺被骑兵围困,怎么看都是寺毁僧亡的前兆,对方肯定要己方交人。

  “他们不是来抓逃犯的。”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把这些骑兵想象成她的保镖便是。”

  观海僧这才醒过神来,心道原来如此。

  宁缺见他依然有些不安,便让他自去前寺处理事务。

  观海僧说道:“贵客远来,我身为寺中住持,当然要陪着。”

  宁缺说道:“两夫妻雨中漫步,一个大光头在旁边杵着,这叫什么事儿?”

  观海僧说道:“后寺残破,有些不好行走。”

  宁缺说道:“又开始说笑话了。”

  观海僧笑了起来,心想自己这话确实很没道理,世间哪有什么艰难险阻,能够拦住宁缺,更何况昊天就在他的身边。

  大黑伞像黑色的莲花,盛放于微雨之中。

  大黑马没有伞,被雨水淋的有些狼狈,自然心生怨气。

  宁缺哪里会在乎它的感受,撑着伞带着桑桑在寺内随意行走。

  那年秋天,他们曾经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古寺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虽然烟雨凄迷遮人眼,也不会走错方向。

  宁缺先去塔林,在那座满是青苔的坟墓前静静站了会儿,对墓里那位彻底改变修行界格局的舞女说了声好久不见。

  接下来他穿过雨廊,来到曾经住的禅房看了看,又去到偏殿,对着那几尊石尊者像沉思。然后向后寺那些残破的殿宇走去。

  烂柯后寺的大殿,早已完全垮塌,崖石上已经生出了青苔,石间偶尔能够看到破损的佛像,沧桑的感觉油然而升。

  站在残破的旧寺前,看着满山巨石。宁缺沉默不语。

  进入烂柯寺后,桑桑便一直没有说过话,无论是在墓前,还是在殿前,还是在此时如墓般的大殿前。

  烂柯寺,改变了轲浩然和莲生的命运,也改变了宁缺和桑桑的命运。

  数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带着桑桑在这里治病。在这里学习佛法。桑桑被揭露身世,变成了举世皆欲杀的冥王之女。

  他们从这里开始逃亡。通过佛祖棋盘,逃至悬空寺,逃到月轮,再逃到东荒,遇见夫子,乘舟出海,到今天再次回到这里。

  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宁缺看着残破的殿宇,回忆着当时在这里做的事情,情绪变得非常复杂。

  曾经的千里逃亡,同生共死,其实都是假的,只是昊天的一个局,这个局欺骗了他,瞒过了夫子,巅倒了红尘,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站在雨中殿前,宁缺想起和歧山大师的那番对话,下意识里望向身边的桑桑,在心里默默说道:天意果然难测。

  顺着巨石里的缝隙,他们离开了后殿,走过烂柯寺破损的寺墙,来到了瓦山深处,沿着那条曾经走过的山道,过树下的棋枰,过溪上的桥,看雨中的树,来到山腰间的那间禅室小院。

  小院里陈设依旧,朴素干净,榻上的棉褥还是那般软。园墙上有扇形的石窗,站在窗前,可以看到烟雨里的瓦山景致。

  那时候的桑桑重病将死,在榻上缠绵咳嗽,对他说了很多话,交待了很多遗言,他站在石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站到石窗前,仿佛昨日重现。

  桑桑走到到他身旁,轻轻咳了两声。

  宁缺转身看着她,说道:“要不要用热水烫个脚。”

  桑桑沉默不语。

  不是当年情在今日带来惘然,而是她真的病了。

  这个病叫做虚弱。

  来到人间,从在断峰间醒来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在变弱,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神力越来越少。

  这里是充满红尘意味的人间,不是客观冰冷的神国,她在人间的时间越长,便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她现在依然很强,比人间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都更要强大,但和在神国的她相比,她已经变弱了很多,因为虚弱,所以开始善感。

  离开别院,来到瓦山峰顶。

  那座曾经高耸入云的佛祖石像,现在只剩下小半截残躯,隐约可以看到袈裟的流云痕迹,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君陌的剑斩成了顽石。

  桑桑背着双手,静静看着天空。

  那里曾经有佛祖慈悲平静的面容,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雨丝。

  但她依然静静看着那处,仿佛看着佛祖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有些不安,问道:“在看什么呢?”

  桑桑看着雨空里虚无的佛祖面容,说道:“我见过他。”

  宁缺心想,佛祖是无数轮回里的至强者之一,你既是昊天,自然对他会留下相对深刻的印象,就像你曾经见过老师那样。

  桑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不,我见过他。”

  宁缺有些不解,说道:“佛祖在世时,你自然见过他。”

  桑桑说道:“不,佛陀在世时,一直不敢让我看见。”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那你何时见过他?”

  桑桑说道:“就在先前那一刻。”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说道:“在你见到这座残破佛像时?”

  桑桑说道:“在我抬头看他之前,便看见了他。”

  宁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从这句话里隐约推断出一个很震撼的事实:“你是说……佛祖并没有真的涅槃?他依然活着?”

  桑桑说道:“他已经死去。但还活着。”

  宁缺觉得这话说的太深奥了。

  桑桑收回目光,看着他说道:“或者说,他同时活着,并且死去。”

  宁缺望向残缺的佛祖石像,看着雨空里什么都没有的那处。

  大黑伞因为他的动作向后倾斜,雨丝落在他的脸上,有些微湿微凉。他仿佛看到佛祖正在雨中微笑,慈悲的面容上满是泪水。

  他说道:“我还是不懂。”

  桑桑向佛像莲座后方走去,说道:“就是你说过的那只猫。”

  宁缺想起很多年前在岷山的时候,有个夜晚实在太无聊,她又闹着不肯睡觉,于是他给她讲了个很可怕的故事。

  那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只姓薛的猫。

  对于他来说,又生又死的猫只不过是有些费解,但对一个三岁多的小丫头来说,听不明白之余,自然觉得很可怕。

  宁缺看着雨空里那座并不存在的佛像,忽然也害怕起来。

  ……

  ……

  这场春雨出乎意料地变大了,山道上积水,变得湿滑难行。宁缺带着桑桑走进后山那座洞庐。暂作歇息。

  “这场雨来的正是时候。”

  宁缺收起大黑伞,坐到石桌旁的蒲团上。看着头顶被雨水击打的啪啪作响的山藤,说道:“我本就打算带你来这里看看。”

  洞庐是歧山大师的居所,他和桑桑曾经在这里下过一盘棋,用的是佛祖的棋盘,落下的是一颗黑子,局中有无数劫。

  “你带我来烂柯寺究竟想做什么?”桑桑问道。

  宁缺说道:“我想带你看这旧寺,解些心事。”

  桑桑坐到桌前,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在南海畔,你有所感慨,那令我很紧张,因为我无法想象,如果你对整个人类失望以至愤怒,这局面该如何收拾。”

  桑桑说道:“人类需要我的时候,奉我如神,不需要我的时候,弃我如草,如果站在我的位置,你会有怎样的情绪反应?”

  “不知道,因为我毕竟不是昊天,我没有承受过人间无数亿年的香火,自然也无法体会那种被背叛的愤怒。”

  宁缺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冷漠无情,你在世间依然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信我,对那些人类有好处。”

  宁缺说道:“不是所有人类都只从利益角度出发,我们还会被很多别的事情所影响,我们不是天性本恶,我们对自己以及生活的世界,其实始终还是保留着一份善意,我带你来烂柯寺,便是想你能看到那份善意。”

  桑桑说道:“你想我看到的善意是什么?”

  宁缺说道:“歧山大师,便是人类最简单又最干净的那缕善意。”

  歧山大师,乃是佛宗最德高望重的大德,以毕生修为在滔滔洪水里换得百姓安康,他曾收留莲生,也想治好桑桑。

  在德行方面,大师是最无可挑剔之人,对于当年的宁缺和桑桑来说,他是位慈爱的师长,无论佛法还是别的方面。

  桑桑承认宁缺的看法,但她不同意宁缺的说法。

  “歧山本善,但他善意的出发点,依然是人类的利益,无论是收留莲生,还是想用佛祖棋盘助冥王之女避世,都是如此。”

  宁缺说道:“这岂不正是大善?”

  桑桑静静看着峰顶,说道:“佛陀要普度众生,佛家弟子精励修行皆如此,但我并不在众生之中,佛法如何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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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天亦病(下)

  道殿里很安静,只有宁缺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

  顺着石梯走到道殿上层,他望向走廊临街一侧的石窗畔,微雨从殿外飘来,轻轻洒落在桑桑的青衣上和méiyǒu表情的脸颊上。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情绪有些复杂,被春雨洗面的她,fǎngfó变得轻了很多,气息也变得清澈了很多,似乎随时会离开人间。

  在烂柯寺看到残破的佛祖石像后,桑桑便病了,像人类yīyàng,开始疲倦,偶尔会咳嗽,但她却同时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类。

  被人间红尘意留下,还是重新回到神国,这是桑桑面临的问题,也是书院想要解决的问题,宁缺zhīdào,这必然是一个漫长而艰险的guòchéng,就像拔河yīyàng,肯定会有往复,所以他有些紧张,但并不以为意。

  他走到桑桑身边,望向石窗外雨中的齐国都城,两个人都méiyǒu说话,沉默并肩站着,似想把春雨里的街巷刻进眼中。

  街道被雨水洗的非常干净,然而片刻后,上面积着的雨水渐渐被染红,看色彩的浓淡,应该是从道殿里流出了很多血。

  道殿依然死寂,那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和他的下属们,对宁缺的要求执行的非常完美,屠杀的guòchéng里méiyǒu发出任何声音。

  又过了段shíjiān,下方响起道殿正门开启的声音,宁缺看到数骑神殿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冲进春雨中,然后分成数个方向疾驶而去。

  这些骑兵要赶回桃山,把最新的情况报告给神殿里的大人们,另外他们也要通知都城外驻扎着的那些神殿骑兵和主事者。

  两千西陵神殿骑兵一路跟随,宁缺一直有些好奇主事者是谁。

  向着城南街道狂奔的那名西陵神殿骑兵,忽然高高举起了手中fǎngfó血幡一般的旗帜,大声喊着话,似在对街旁的民众训诫。

  春雨虽然并不暴烈,但隔得这么远,还是让那名骑兵的声音变得有些含混。只是宁缺的感知何其敏锐。把那句话听的清qīngchǔ楚。

  “对光明不敬者,必遭天谴!”

  ……

  ……

  宁缺很qīngchǔ天谴只不过是个说法,他和桑桑在一起厮混了二十年shíjiān,何时见她亲自去批评谁?更何况还要费力气去拿把刀捅人。

  人类历史上代表昊天谴责并且诛杀、或者说以昊天的名义谴责并且诛杀异类的,永远是西陵神殿,昊天甚至根本都不zhīdào那些事情。

  桑桑有些疲倦,自去歇息。他站在石窗畔,看着雨中的齐国都城,听着雨中隐隐传来的哭泣声和喊杀声,脸上méiyǒu表情。

  风雨远处隐隐有喊杀声,每隔一段shíjiān,便有西陵神殿骑兵小队来到道殿前。解开鞍下的布袋,把袋子里的事物倒在殿前的石阶上。

  那些袋子里装的都是人头。

  一天一夜shíjiān就这样过去,道殿前石阶上的人头变得越来越多,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雨水根本无法冲淡半分。

  齐国都城周遭数郡,曾经参加过前次道门血腥清洗的神官执事,还有普通道人,共计一百八十名。尽数被西陵神殿骑兵砍头。

  石阶上的头颅。堆的像座小山一般,有的头颅不甘地圆睁着双眼。有的头颅脸上满是追悔恐惧的神情,无论这些头颅的主人身前是尊贵的红衣神官,还是被迫卷入洪流的小人物,现在脸上都满是为,看不出来任何区别。

  桑桑醒来,在他的服侍下吃了碗白粥,和两个牛肉萝卜馅的包子,然后走到石窗旁,看着殿前堆成小山的头颅,有些mǎnyì。

  晨光是那样的清新,殿前的面画则是那样的血腥,圣洁的火焰在头颅堆上燃起,迅速变得猛烈起来,雨水无法浇熄,反而更助火势。

  熊熊火焰里,隐约nénggòu看到那些头颅容颜被烧的变形,fǎngfó那些yǐjīng死去的人还能感知到痛苦,五官扭曲,fènnù而惊恐。

  难闻的焦臭味弥漫在道殿四周。

  春雨中,数千名齐国民众正在看着眼前这幕画面,他们脸上的神情终于不像平日那般麻木,显得有些惊恐,更多的则是看热闹的兴奋。

  “我是昊天。”

  桑桑看着烈火中的那堆头颅,面无表情说道:“我的意志,人类必须服从。”

  宁缺想了想,说道:“或者可以把服从换成另外一种形容。”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比如?”

  宁缺说道:“我虽然méiyǒu信仰,但想来这里面,应该也有爱的成分。”

  桑桑说道:“人类永远不会爱我。”

  宁缺看着殿前那名满脸泪水的中年神官,说道:“我带你来齐国,便是想提醒你,有人一直在爱你,哪怕因之而死。”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我是昊天。”

  宁缺摇头说道:“当年为了救你,陈村死了,华音死了,宋希希死了,光明神殿里很多人都死了,那shíhòu的你不是昊天,只是冥王之女。”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他们相信卫光明的话。”

  宁缺说道:“但这种相信,难道不珍贵吗?”

  桑桑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你说歧山大师救你只是为了挽救众生,而你不在众生之中,所以他不是真的爱你,nàme光明神殿里的人呢?你的老师卫光明呢?他们只是爱你,不zhīdào你是昊天的shíhòu,他们就爱你,zhīdào你是昊天的shíhòu,同样爱你,他们méiyǒu条件的爱着你,nàme你为何不能给予他们相同的爱?”

  桑桑说道:“所以我应该爱世人?”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第一篇里说过:神爱世人。”

  桑桑说道:“我不爱了。”

  宁缺说道:“因为太累?”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笑话,经常méiyǒu任何逻辑。”

  宁缺说道:“那不然为何不爱?”

  桑桑说道:“我为何要爱世人?”

  宁缺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无论是哪个shìjiè,所有问题都害怕一直追问,就比如人类一直念念不忘的爱字,一旦追问,哪里就一定会有回响?

  是啊,为shíme一定要爱呢?母亲为shíme爱zìjǐ的子女?女人为shíme要爱zìjǐ的男人?子民为shíme要爱zìjǐ的国家?

  哪怕看似méiyǒu任何条件的爱,往最深处去看。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冰冷、冷的连呼吸都困难的答案吧。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正如大河国的shíhòu,他和她méiyǒu解释qīngchǔ爱情,nàme现在,他也无法给她解释shíme是爱。

  就在这时,春雨里的长街那头,缓缓行来一座神辇。神辇zhōuwéi的幔纱是深红色的,被雨水打湿后。fǎngfó在淌血,显得格外肃杀。

  裁决神座,再次降临人间之国土。

  宁缺méiyǒu意外,在南海畔的shíhòu,他yǐjīng隐约猜到西陵神殿骑兵的主事者是谁,这一天一夜的血腥清洗。则他肯定了zìjǐ的判断。

  在如此短的shíjiān内做出如此重要决断、并且有能力实施,西陵神殿只有寥寥数人,而直接统辖神殿骑兵的她,最有kěnéng。

  “我不想见这些人。”

  桑桑转身走进房间,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

  ……

  “齐国三郡,对光明不敬的人都死了。”

  叶红鱼说道:“神殿的正式诰令应该会在近日发往诸国,裁决神殿yǐjīng提前出动,相信用不了多长shíjiān。这场清洗便会结束。”

  宁缺看着她。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件事情méiyǒu这么简单。

  叶红鱼摘下神冕。看着他说道:“我要见昊天。”

  此时的场景,真的很像数年前的那个秋天。

  宁缺像当时yīyàng,伸手想要把她手中的神冕接过来。

  叶红鱼méiyǒu给他。

  宁缺说道:“这么快就生分了?想当年你还……”

  叶红鱼说道:“不要油嘴滑舌,我不是莫山山那个痴人,不想和昊天抢男人。”

  宁缺啧啧说道:“你这难道就不是油嘴滑舌?”

  叶红鱼掸掉黑发上沾着的雨珠,说道:“少说废话,赶紧带路。”

  宁缺不悦说道:“明zhīdào我是昊天的男人,也不zhīdào尊重些。”

  叶红鱼把神冕随便扔到桌上,说道:“一个吃软饭的,怎么让人尊重?”

  宁缺大怒说道:“你再说一遍!”

  叶红鱼把微湿的黑发扎紧,说道:“你就是个吃软饭的。”

  宁缺忽然míngbái了陈皮皮以前的感受。

  他恼火说道:“能吃昊天的软饭,也不是nàmeróngyì的事情!”

  叶红鱼说道:“吃软饭,本来就挺不róngyì。”

  两个人说的不róngyì明显不是一种感**彩,宁缺很是窘迫,没办法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她不想见神殿的人。”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也好,我也不想对她下跪。”

  宁缺说道:“看来你的信仰并不像你以前说的那样坚定。”

  叶红鱼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信仰和仇恨,哪个更重要?”

  宁缺不míngbái她为shíme会问这个问题,想着在长安城的复仇,想着雪湖杀人,他说道:“rúguǒ是我,自然是报仇更重要。”

  “当然,那是因为我本来就méiyǒushíme信仰。”

  他看着叶红鱼,神情凝重说道:“至于你该如何选择,我无法给出具体的建议,我只想说,怎么做能让你高兴,你就去做吧。”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这就是从本心出发的道理?”

  宁缺说道:“不错,本能和本心,总是最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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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月有圆缺,人有老病

  如今算来,相识已有好些年,曾经不共戴天,也曾携手并肩,宁缺和叶红鱼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光明祭前,他曾去裁决神殿找过她,叶红鱼给他留了退路,这便是再次承情,所以他的回答很认真,他想要帮她。

  信仰与仇恨哪个更重要?宁缺知道叶红鱼像自己一样,不是务虚者,那么她的这个问题必然有具体所指,只是指在何处?

  “你和昊天离开之后,观主上山。”

  叶红鱼说道:“掌教看似屈膝臣服,实际上道门还是处于均势之中,隆庆变得很强大,有很多事情我都不喜欢。”

  宁缺说道:“于是你选择离开桃山。”

  叶红鱼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你准备把昊天带到什么地方去。”

  宁缺说道:“你为什么要见她?”

  叶红鱼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是想通过她来获得某种勇气。”

  宁缺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说道:“事实上,你已经开始做了,我很想知道,你和熊初墨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深仇。”

  从昨夜开始的这场道门清洗,是光明神殿借助昊天神威的一次反动,裁决神殿不应该响应的如此迅速而坚决,但如果想明白,上次道门对光明神殿进行清洗的主要势力是掌教的亲信,那么便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这场清洗到最后,必然会动摇掌教的根基。

  叶红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我只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宁缺说道:“你这是在挟昊天以令道门。”

  叶红鱼看着他微讽说道:“这不是正是你一直试图要做的事情?”

  既然她不肯讲述这场仇恨的具体来由,宁缺自然也不便往深处询问,沉默片刻后问道:“就算你成功了,以后怎么办?”

  叶红鱼说道:“先成功,再论以后。”

  宁缺说道:“成为西陵神殿新一任掌教,或者观主,又有什么意思?”

  去年在长安城,他曾经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书院做任何事情都要讲究意思,但对我来说,做事情不看这一点,也不看有没有意义,只看那件事情是不是值得去做。”

  叶红鱼说道:“我的事情我自有想法,而你究竟想带昊天去哪里?现在整个人间都在猜测你们这趟旅程的终点在何处。”

  宁缺说道:“我没有能力带着她走,事实上是她自己要看人间,我们去的这些地方,都是她自己要去的。”

  叶红鱼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的局面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即便是观主对此也没有任何经验,只能静静旁观。

  宁缺说道:“现在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吧。”

  叶红鱼说道:“就像摸着石头过河。”

  宁缺想起和桑桑过大河时的画面,摇头微笑说道:“我们过河不用摸石头。”

  这场谈话就此结束,叶红鱼带着两千西陵神殿骑兵回到桃山,昊天对道门的降罪必将持续,谁也不知道这场风波何时能够真正停息。

  宁缺和桑桑离开了齐国都城,向着西方继续自己的旅行,他们行走在春雨里的青色山丘间,来到了那座已经被烧成废墟的红莲寺。

  看着满地瓦砾和瓦砾间新生的野草、焦木以及湿木间新生的野菌,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想着叶红鱼的那句话,情绪有些复杂。

  当年正在这座破寺前的雨中,隆庆带着堕落骑兵围攻他和桑桑,他于绝境之中暴发,以饕餮**重伤隆庆,并且破境知命。

  现在,隆庆变得更强大了。

  宁缺知道叶红鱼何等样骄傲自信,隆庆在世人眼中是煌煌美神子,但在她的眼里,只是普通的下属,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现在连她都不得不承认隆庆的强大。

  那么这说明隆庆现在真的很强大。

  在很多人眼中,宁缺和隆庆是一生之敌,最终必将以某人的死亡及另一个的最终胜利而结束这段并行的人生。

  如果隆庆真的强大起来,宁缺应该是最头痛的那个人,但实际上,他只是看着春雨里的残寺有所感慨,并不如何紧张。

  叶红鱼以昊天的名义,在道门展开血腥清洗,削弱掌教的势力,便无人敢反对,他现在带着昊天到处旅游,又哪里会担心人间的力量?

  挟昊天以令道门,道门自然清静。

  携昊天以游人间,人间自然太平。

  宁缺和桑桑离开西陵神殿,南下大河,沿海入瓦山访烂柯,再至齐国,过红莲寺,一路行来逾数月时间,终于进入南晋国内。

  对桑桑来说,这是她与人间的一场战争,对于宁缺来说,这是留下她的手段,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数年前秋天那场旅行的倒溯。

  对人间来说,这场旅行则被赋予了更复杂、更神圣的意义,无数双眼光注视并且追随着他们的脚步,很多人因此而屏息敛声,随着他们的行走而心情起伏不定,废了寝食,乱了心事,自然也忘了彼此间的纷争。

  南晋东方有片无名小湖,与北面浩荡的大泽相比,寒酸的令人直欲掩面,而且地处荒僻深山间,湖畔也没有人住,显得格外清静。

  宁缺坐在湖畔烤鱼。

  篝火被控制的极好,桑桑不用动手,他对昊天神辉的理解用在烹饪之上也自有妙处,鱼表已被烤的金黄,肥嫩的鱼肉却依然弹舌。

  桑桑从宁缺手里接过烤好的鱼,没有像往常那样面无表情地进食,然后用速度表示满意与否,而是继续看着湖面发呆。

  这片湖很小,在群山间显得很可怜。

  但只要坐在湖畔,便一定能够看到湖水里的那轮月亮。

  今天是满月,浑圆的明月悬在夜空里,把所有星星的光彩的夺走,向人间洒落无数银辉,湖水里的鱼儿都被照亮了眼睛。

  桑桑看着随着湖水轻轻起伏的明月,脸色有微白,神情显得有些疲倦。

  宁缺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每当夜空里的月圆时,桑桑便会变得虚弱起来,而当月缺或者有云时,她便会回复强大。

  当然这种强大或虚弱,只是相对于她本来近乎无限的威能而言,即便最虚弱时刻的她,依然比人间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都更要强大。

  夫子与昊天之间的战争,虽然发生在苍穹之间,但战争的结果,最终还是会落回到人间,因为昊天也在人间。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桑桑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于是她开始会生病。如果这样持续下去,她会不会老死?

  宁缺能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她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桑桑看着湖水里的明月,对身旁的宁缺问道。

  在光明神殿露台栏畔,她看着宁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破云坠深渊求死时,曾经在心里默默问过这样一句话。

  现在,她当着宁缺的面问了出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会有办法的。”

  桑桑说道:“这是客观题,不是主观题。”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

  湖畔安静无声,夜风轻拂水面,明月被揉碎,然后随着水面轻荡,慢慢地慢慢地再次聚拢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桑桑的眼眸深处,无数星辰幻灭重生,那是她的愤怒。

  夜穹里无数万颗星星,忽然间大放光明,前一刻还是淡至不能见,下一刻便夺目非常,瞬间掩盖了明月的光辉。

  深夜的人间,忽然间变得亮如白昼。

  尤其是群山里的小湖,更是如同变成光明的神国。

  无数神辉落下,湖水开始沸腾,弥漫出无数雾气,水里的鱼儿惊恐不安,四处游动,拼命地向水草和湖石深处钻去,却哪里能够逃脱天威?

  一声雷般的轰鸣,在群山间响起。

  湖水向着夜空喷涌而上,如一道极大的喷泉,水花越过后方的峰顶。

  落下,便是一场温热的雨,似极了眼泪。

  满天繁星渐敛,湖山渐静。

  数百条鱼躺在湖泥里,翻着肚皮,冒着热气,已经被煮熟。

  宁缺和桑桑浑身都被湖水打湿,看着很是狼狈。

  雨水重新聚入湖中,渐渐重新变得清澈。

  桑桑的脸上,沾了些泥,像顽皮的孩子般。

  宁缺端了盆湖水,蹲在她身前,把毛巾打湿替她洗脸,把脸上沾着的那些泥点一一擦掉,动作非常温柔仔细。

  ……

  ……

  天若有情,只是一时,更多的时候,桑桑平静而沉默,平静是因为所有的一切依然在她的计算里,沉默是因为她不觉得有哪个人类够资格和她进行精神方面的交流,宁缺或者有,但她越来越烦他了。

  就这样平静而沉默的行走着,两个人离开深山野湖,来到阡陌交通的田野间,车厢早已被崩散,只有大黑马沉默地跟随着。

  顺着官道,宁缺和桑桑走进了南晋都城临康,对于这座城市,宁缺不是很陌生,熟门熟路地来到东城,走进了贫民区深处。

  街巷依然逼仄,气味依然难闻,家家户户临时搭建的建筑还是那样弱不禁风,茅厕外的布帘还是短的能够看到人头,但终究有了变化。

  街巷里的污水少了很多,变得相对干燥了些,蚊蝇自然也不像以前那般猖厥,最重要的是,行走在里面的人们,仿佛多了很多生气。

  一年时间不到,便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宁缺觉得有些惊讶,对那位在陋巷里传道的男人,更是生出了很多佩服。

  破屋前围拢了数百人,正在听人讲道,讲道的那人穿着身浅身的旧衫,梳着道髻,髻里插着根旧筷子,神态平静从容。

  他讲的内容是西陵教典,阐述之道则大为不同。

  桑桑看着那处,忽然说道:“这些人都应该被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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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陋巷

  和宁缺上次在临康城见到时相比,叶苏显得更加瘦削,脸色也更加苍白,神情却更加平静,再难找到任何骄傲的痕迹。

  听他讲道的民众有数百人,把街巷完全挤满,黑压压的一片,却没有任何人发出杂音,场间难以想象的安静。

  他的声音在破屋前的静巷间不停响起,不时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咳嗽,讲的内容主要还是西陵教典,阐述之道与普通的神官则是大相径庭。

  宁缺的目光落在那些听道的民众身上,这些信徒衣着虽然简单朴素,有很多人的衣服上还有补丁,但都洗的非常干净,东南侧数十人的衣饰明显要富贵很多,但也像同伴们一样静静坐在泛白的蒲团上。

  通过观察,他发现叶苏的传道比想象的要顺利很多,于是更加担心——因为桑桑说这些人都应该被烧死,他知道她做得出来这件事。

  叶苏在临康城开始传道不久,宁缺就来到了这里,他明白这是叶苏对自我的救赎,也是他想带领世人展开自我的救赎。

  道门要求信徒以对昊天的信仰为根基,把欲望转变为奉献,把希望落在神国,而叶苏所说的救赎,则是求诸于己。

  对于昊天道门来说,这种改变看似微小,实际上却是极令人震撼的革命,因为这场革命发端于最底层,由对现世的爱,取代了对神国的向往,要求信徒自己拯救自己,如果这一切能够成功,那么昊天又该处于什么位置?

  “昊天在看着你。”

  叶苏站在破屋前,看着信徒们平静说道:“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在想什么,都在昊天的注视之下。所以你要时时刻刻反省自己的行为,从清晨到日暮,从醒来到沉睡,你可以违背昊天的教义,你可有行善,你可有制恶?”

  宁缺听到这段话,忍不住看了身旁的桑桑一眼。

  桑桑正在看着叶苏。

  昊天正在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传道,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宁缺说道:“省去西陵神殿这个中间环节。信徒把敬爱直接奉献给你,从物流的原理来看,可以提高效率,节约成本。”

  桑桑说道:“神国的归神国,现世的归现世。那么他们信仰的昊天,究竟是我,还是他们每个人自己?”

  宁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叶苏的传道,本来就是从根本上推翻昊天道门的教义,把信仰的具体所指,分散成自我的认知。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些信徒的信仰,并不是昊天所需要的信仰,因为昊天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吸收到他们的信仰之力。

  二人谈论的时候,今天的教义讲座已经结束。数百名信徒很有秩序地先后离开,留下一群孩子开始整理场地,同时准备下午的工艺课程。

  叶苏以手捂唇,轻轻咳了两声。正准备把挂在窗前的黑板取下来,忽然看到人群外的宁缺和桑桑。身体不由变得有些僵硬。

  ……

  ……

  破屋的门被推开,宁缺和桑桑走了进去,意外地看到躺在床上的陈皮皮,同时看到正在角落灶边煮饭的唐小棠。

  陈皮皮睁开眼睛,看着宁缺笑了起来,然而他来不及挥手,笑容便僵硬在了脸上,唐小棠手里的锅铲也僵在了半空中。他们没有见过此时的桑桑,但既然看见宁缺,便知道自然跟在他身旁的这个女子是谁。

  叶苏已经掀起前襟,规规矩矩地跪在了桑桑的身前。

  桑桑背着双手,神情漠然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

  她没有说话,于是叶苏始终没有起身,谦卑地跪着。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二十年前,荒原之上,你称唐为邪魔,称七念为外道,如果当年的你,看到现在的你,会如何称呼?”

  很多年前的那天,她降生于长安城某大夫府中,宁缺拿着染血的柴刀翻过围墙,荒原上出现一道黑线,叶苏说过几句话。

  宁缺的神情有些复杂。

  叶苏沉默了很长时间,平缓而坚定地说道:“今日之我,不以昨日之我为愚,昨日之我,必不以今日之我为恶。”

  桑桑说道:“亵渎,如何不是恶?”

  叶苏说道:“人为蝼蚁,也想活的更好些。”

  桑桑说道:“无数年来,我不曾施过罪与罚。”

  叶苏说道:“永夜何解?”

  桑桑说道:“不过剪枝罢了。”

  叶苏说道:“每枝每叶皆是命。”

  桑桑说道:“佛陀妄言。”

  叶苏说道:“佛陀不言,命亦是命。”

  破屋里一片死寂,桑桑和叶苏的声音不停响起,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压抑,唐小棠在灶前拿着锅铲,身后传来淡淡的焦味。

  做为曾经的道门行走,此时跪在昊天身前,居然敢于直指昊天之非,敢于坚持自己的看法,已成废人的叶苏,要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强大。

  桑桑问道:“世人若要我打救,何苦自救?”

  叶苏说道:“昊天爱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桑桑看了宁缺一眼,说道:“我为何要爱世人?”

  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宁缺,宁缺无法做出回答。叶苏的学识远胜宁缺,也无法做出回答,但他可以做出反问。

  “既然如此,世人为何要爱昊天?”

  桑桑的柳叶眼骤然明亮,寒冷无比。

  滋拉一声响,唐小棠身后铁锅里的菜叶子终于糊了。

  宁缺用力拍掌,说道:“忽然好饿,好想吃饭!”

  陈皮皮从床上坐起身来,冲着唐小棠恼火地嚷道:“炒个青菜也能炒糊!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你想饿死亲夫吗!”

  唐小棠明知道这两人想做什么,还是觉得很委屈,挥舞着锅铲愤怒地喊道:“在部落。在后山我都没做过饭,凭什么让我做!”

  宁缺走到桑桑身前,问道:“你饿了没有?想吃点什么?”

  陈皮皮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把叶苏从地上扶到床边坐好,然后望向桑桑说道:“说正经的,好几年没吃过你做的菜了,今天要不要亮一手?”

  唐小棠见没人理自己,用锅铲不停地翻着铁锅里的糊菜,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模样显得委屈极了。

  转瞬间,屋内便从死寂一片,变得嘈杂无比,转瞬间,屋内便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转瞬间,一桌饭菜便做好了。

  桑桑有些不适应这种转变,显得有些惘然,还没等她想明白,便被宁缺牵到桌旁坐下,唐小棠把一碗白米饭塞到她的手里。

  宁缺和陈皮皮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余悸。擦掉额头上的冷汗,人间只有这对师兄弟能反应如此迅速,敢这样唬弄昊天吧?

  坐到饭桌旁,宁缺对叶苏说道:“正式介绍。我妻子桑桑。”

  叶苏也有些没有醒过神来,下意识里点点头,对桑桑说道:“就是些家常菜,随意吃些。不要客气,就当是自己家。”

  说完这句话。他才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异。

  桑桑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手里的白米饭和上面的那根青菜。

  坐在桌边的几个人都很担心她会忽然醒过神来,陈皮皮拼命地挤眉弄眼,想让唐小棠说些话,唐小棠瞪圆了眼睛,心想自己本就不擅长说话,这个工作难道不应该由你和宁缺来做?陈皮皮不停咳嗽,心想你难道不是她最好的朋友?

  唐小棠看着桌旁如同泥塑般的男人们,忽然发现好像少了些什么,问道:“大黑马呢?听说它也离开了桃山,我还以为它会跟着你们。”

  任何话题,只要有人开始,宁缺便有能力把它扯到天边去,故作愕然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西陵神殿发生的事情?”

  陈皮皮恰到好处地插话道:“我们和剑阁弟子们一道离开西陵,现在又住在临康城,修行界城的事情,柳亦青自然会通知我们。”

  唐小棠非常及时地把话题再次拉回来:“大黑马呢?”

  “憨货身量太大,我怕在巷子里会撞着人,所以让它在城外山里呆着。”宁缺说道:“说起来,你们这段日子怎么过的?”

  陈皮皮无奈说道:“天天听师兄给人讲课,耳朵都起茧了。”

  唐小棠狠狠瞪了他一眼,宁缺恨不得掐死他,心想都说你是道门和书院最天才的那个家伙,怎么这时候忽然变成猪脑子了?大家好不容易才把话题扯开,你又扯回叶苏传道,这是要闹哪样?

  陈皮皮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心下惴惴,偷偷瞄了桑桑一眼。

  桑桑哪里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面无表情说道:“吃饭。”

  大家很老实地应了声,然后开始埋头吃饭,再也不敢说话。

  食不语便是专心,专心自然就吃的快,没多长时间,桌上饭菜便被清扫一空,陈皮皮非常没有担当地躲到灶房去洗碗,把重任留给别人。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唐小棠说道:“你。”

  唐小棠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说道:“啥事儿?”

  桑桑背起双手,向屋外走去,说道:“随我来。”

  唐小棠看了众人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宁缺安慰道:“没事儿,我没见过她吃人。”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陈皮皮手里拿着湿抹布赶了过来,看着他悲愤说道。然后他望向桑桑的背影,颤声说道:“没什么事儿就早些回来,晚上有酒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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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颗青梨五百年

  说完这句话,桑桑的气息陡然为之一变,她明明还是站在崖坪上、梨树下,就在宁缺身旁,共着一把伞,然而在宁缺的眼中,她仿佛瞬间变得高大了无数倍,仿佛要触着天穹,居高临下俯视空中的白塔。

  面对佛祖的至强手段,她以佛宗的无量相应。宁缺过观主的无量,过酒徒的无量,唯有她的无量,才是真正的无量。

  悬空寺感受到她的变化,满山崖的钟声,无数座寺庙里响起的颂经声,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随着她的气息变化,变得更加响亮。

  寺庙里的僧人们颂出的经文,每字都重如庙宇,东西两峰飞石渐落,数万僧众的身体摇晃不安,鲜血从口里汩汩流出,却依然颂经不止。

  宁缺发现桑桑的脸色有些略微苍白,不由很是担心,桑桑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这是我的世界,谁也别想困住我。”

  然而这里是佛国,是一个很大的世界。

  随着悬空寺的钟声响起,朝阳城里秋雨里的七十二座寺庙同时鸣钟;极遥远海畔的瓦山烂柯寺开始鸣钟;长安城里的万雁塔寺没有秋雁孤鸣,却有钟声;早已变成废墟的红莲寺,只有一口被烧至变形的废钟,此时在秋风的吹拂下也开始发出声响,呜咽有如鬼魂在哭泣。

  燕国都城外有间极破落的庵堂,已经废弃多年。从去年开始,有十余名丧夫无子的妇人被家族赶出家门,夺走田产与房舍,妇人们聚到破庵堂里,她们用瓦片剃去尚未花白的头发,伴着残灯破佛。绝望地准备就此度过漫漫余生,或是某夜突然惨死于强盗手中。

  今天,她们忽然听到了一道极悠远的钟声。

  妇人们被冰冷残酷的生活折磨的早已失去了任何希望,这道钟声却仿佛向她们的身体里灌注了某种力量,她们站起身来,跑到庵堂后方那口破钟前,握紧拳头不停地向钟面砸去,砸到拳头溅血,她们仿佛想将这些年来的怨恨和绝望都用钟声发泄出来。以此在来世寻找慰籍。

  破钟发出的声音很哑,很难听,很像她们在嚎啕大哭。

  朝阳城内,无数僧人跪拜在佛祖像前,不停颂读经文。无数信徒跪在已经消失的湖水与白塔前,不停向着佛祖祈祷;

  长安城万雁塔寺,僧人们愕然听着院后响起的钟声,那些石尊者像仿佛都要活了过来。瓦山烂柯寺里,住持观海僧神情凝重,对着峰顶的佛祖石像残迹,跪倒沉默不语。

  城市乡野间。所有受过苦修僧恩惠的人,无论老妇还是稚童,在无所不在的钟声里虔诚跪下,对着不知何处的佛祖祈祷不停。

  钟声、经声、祈祷声。在人间每个角落里响起,人间便是佛国,只要相信佛祖,那么人们便会进入他留下的大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

  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她还是低估了佛祖的威能,但她并不慌张。因为既然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那么佛祖必然没死。

  那么只需要找到佛祖,真正的杀死他,佛祖在人间布下的极乐世界自然便会毁灭,所有的这些手段,都会变成梦幻泡影,不复存在。

  而她已经找到了佛祖在哪里。

  宁缺着她的脸色,很是担心。

  桑桑忽然转身着他,说道:“把你袖中那颗青梨吃了。”

  宁缺怔住,他的袖子里确实有颗青梨,是先前崖畔梨树结出来的第一个果子,只是她为什么要自己这时候把青梨吃掉?

  很快他便以为自己明白了桑桑的意思,就像那年在瓦山佛祖像下、歧山大师的洞庐里那般,只要吃了青梨,便能进入佛祖的棋盘。

  进入那张棋盘便能离开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

  宁缺很信任桑桑,与夫妻感情无关,而是因为她是昊天,能算尽世间一切事,然而此时也不禁有些犹豫,因为上次吃完青梨后,他和桑桑进入棋盘的是意识或者说灵魂,身体却还在棋盘之外,而且就算桑桑使出大神通,让二人的身体和灵魂同时进入棋盘,棋盘里又会有怎样的危险?

  他着从行李里取出的棋盘,着上面有些模糊的棋路线条,生出非常可怕的猜想,佛祖万一就是躲在这棋盘里,那该怎么办?

  “没有万一,佛陀就在棋盘里。”

  桑桑收起大黑伞,着自天飘落的经文花瓣,着崖坪间生出,笼罩自己和宁缺全身的佛光,着那座缓缓落下的白塔,说道:“我来到此山中,悬空寺静,佛陀无言,因为我是昊天,他们哪里敢动我?”

  宁缺不解问道:“那为何现在动了?”

  桑桑着他说道:“因为树上的梨熟了,被你摘在了手中。”

  宁缺着右手里的那颗小青梨,着拿在左手里的棋盘,隐约想明白了些什么——当年烂柯寺强者云集,佛祖法器、法像皆被二师兄毁去,唯有棋盘依然静默如故,此时想来果然很有问题。

  “青梨熟了,便能进棋盘,便能见到佛陀真身,山间的和尚开始恐惧,佛陀开始恐惧,所以拼了万年基业,也要阻止你我。”

  “当年在烂柯寺进棋盘,为何没有到佛祖?”

  “当年我还未醒来,所以我不见他,而他见我也没有意义。”

  “意义?佛祖或者也在等着见身为昊天的你?”

  “不错。”

  桑桑着他手中的棋盘,心想难怪在人间寻找不到佛陀的痕迹,难怪在悬空寺里四处寻找时,天心总是要落回宁缺的身旁——原来不是我离不开这个男人,而是因为我早已察觉佛祖藏在棋盘中,这样很好。

  宁缺觉得手里的棋盘忽然变得非常沉重,任谁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佛祖涅槃后的世界,或者说佛祖的棺材,都会有这种感觉。

  “知道佛祖在里面。我们还要进去?”他有些不安。

  桑桑说道:“我为杀佛而来,知道佛在何处,当然要去。”

  宁缺还准备说些什么,忽然间觉得嘴里多了样事物,紧接着,便是香甜清美的梨汁顺着咽喉流入腹中,那颗青梨就这样被他吃了。

  木已成舟,米已成粥,梨已落肚。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再改变,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然后向崖畔的青树走去。

  “你要做什么?”桑桑问道。

  宁缺伸手准备摘梨,说道:“你还没吃。”

  桑桑说道:“我不用。我曾进过这棋盘,棋盘里便也是我的世界。”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指间多了一枚棋子。

  数年前,在烂柯山,她与歧山大师下瓦山三局棋的最后一局,大师让她选子,她毫不犹豫选了颗黑子。令大师很是唏嘘感慨。

  两年前,在荒原上,她握在手心的棋子已经从黑色变成了白色,车厢里的夫子到这幕画面。于是天地变色,夫子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开始带着她和宁缺进行那场漫长的人间旅行,为昊天来到人间做安排。

  那颗棋子一直在桑桑的手里。现在却不出来是什么颜色,似是黑色又似是白色。在时间里不停地随意变化,如同天意不可测。

  宁缺着她手中的棋子,想起很多事情,沉默着端平棋盘。

  她把这颗棋子放到棋盘上。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风起。

  宁缺和桑桑的身影,在崖坪上消失无踪。

  棋盘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落在了崖坪上,溅起几缕雨水。

  几缕雨水流出崖畔,变成数道大瀑布,在山谷间震出如雷般的水声。

  再没有天威阻拦,那座远自朝阳城而来的白塔呼啸破空落下,重重地落在棋盘上,伴着声巨响,被震飞到崖后的旧庙上。

  旧庙被震碎成废墟,通往崖洞的路,被白塔堵死。

  棋盘在崖坪上弹动数下,然后静止,掀起一缕极清柔的风。

  清风拂过,崖畔的青树不停摇晃,落下无数颗小青梨。

  白塔破云前,有万顷湖水自朝阳城而来,如暴雨般冲洗崖坪,然而却无法打落一颗青梨,此时这些青梨却随着这阵清风如雨落下。

  啪啪啪啪,如雨般的嘈乱声音里,青梨纷落,落在被雨水泡软的崖坪上,瞬间被震碎成汁液,只留下数百个梨核。

  梨核被清风拂动,顺着那数道大瀑布,落下山下深渊,再也无法找到。

  这颗梨树,乃是佛祖当年亲手所植,五百年开花,五日结果,五刻落地,触地成絮,随波逐流,不得复见。

  悬空寺无数年来,只留下了三颗青梨。

  歧山大师离开悬空寺时,把这三颗青梨全部带到了人间,因为他是那一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所以没有受到惩罚。

  第一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救治南晋水灾后患上疫病的数万灾民,也因为这个缘故,他禅心受到反噬,就此境界全失,成为废人。

  第二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点化当年借宿寺中的莲生公子,莲生于悬空寺崖畔梨树旁面壁悟道,不得不说其中自有命数或是佛缘。

  第三颗青梨,被桑桑和宁缺分而食之,让大师知晓了桑桑的那一个身份,就此人间开始了一场血雨腥风的逃亡旅程。

  五百年后,悬空寺的青树梨花盛放,结出数百青果,只有一个存活,又被宁缺吃了,而这一次将要决的事情比较简单。

  这颗青梨,将要决定一场生死。

  昊天与佛祖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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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燎原

  殿里走出一名僧人,那僧人年岁不大,面色黝黑,有些微胖,两眼间的距离有些远,看着有些憨傻,或者说稚拙,眼眸子却极清亮。

  僧人手里拿着个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馒头,一路啃着,脸上满是开心喜悦的神情,没有看清楚路,一头便撞到了宁缺的身上。

  “哎哟哎哟。”

  僧人揉着头顶,手指在香疤上拂过,左手依然紧紧攥着馒头,手指都陷进了白软的馒头里,眼里满是泪花,看来真的很痛。

  相撞是因为他没有看见路,不关宁缺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宁缺看着僧人憨痴的神态,自然生出怜惜,温言道歉。

  僧人看着宁缺的脸,忽然怔住,忘了疼痛,忽然变得高兴起来,把馒头伸到他的眼前,眉开眼笑说道:“我请你吃。”

  宁缺觉得好生突然,问道:“为何要请我吃?”

  僧人说道:“因为你和我很像,师父说我是好人,那你也是好人。”

  宁缺看着他憨傻的模样,心想自己哪里和你像了?问道:“你是谁?”

  僧人憨憨说道:“我叫青板子。”

  宁缺看他的神情和说话语调,便知道此人心智大概有些发育不全,随意问道:“青板子从哪里来?”

  青板僧不肯回答,把馒头举的更高了些,快要触到他的嘴。

  宁缺明白了,从他手里接过馒头咬了口。

  青板僧开心地拍了拍手掌,牵着他的手向寺墙某处走去,指着某道侧门外满是青苔的石阶说道:“我从这里来。”

  宁缺看着石阶,隐约明白了,此人大概是个弃婴,被亲人抛弃。扔到白塔寺外的石阶上,然后被寺中僧人收留,就这样长大成人。

  “为什么你说我和你长的很像?”他好奇问道。

  青板僧抿了抿嘴唇,有些害羞说道:“师父说我是痴儿,有宿慧,寺里的师兄弟们也都说我痴,你先前看着也挺痴的,那你自然有契根。”

  宁缺心想,一代高僧莲生便在自己的意识里。自己当然有慧根,只是……寺里僧人说青板痴,那是痴呆,和宿慧又有何涉?

  青板僧天真憨稚可喜,宁缺自然不会说破这些事情给他增添烦恼。从而让自己徒增烦恼,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在寺里闲逛着。

  寺里钟声悠远,宁缺心境渐宁,先前在湖畔看着白塔与水影所产生的奇怪感觉渐渐消失,这让他觉得很舒服。

  在寺里偏殿的禅房里,青板僧把他师父留给他的三百多册佛经全部搬了出来,请宁缺观看。就像是小朋友向同伴炫耀自己的宝贝。

  宁缺不忍令他失望,随意拾起一本佛经开始阅读,不时赞叹两句,青板僧在旁抓耳挠腮。满脸喜色,说不出的开心。

  经书之中自有真义,宁缺先前只是随口附和赞美,待看进去后。发现确实有些意思,竟渐渐沉浸其中。忘了归去。

  醒来时,偏殿外早已夜色深沉,他很是不安,赶紧起身,摇醒蒲团上早已睡着的青板僧,离开白塔寺走回小院。

  他之所以不安,是因为自己贪看佛经,不知时间流逝,竟然忘了做晚饭,现在把吃饭睡觉当成最重要事情的桑桑,会怎么看自己?

  桑桑不在小院里,而是在院外的溪畔树下,听到宁缺的脚步声,她没有转身看他,而是继续看着天,鬓间的小白花在夜风里轻颤。

  宁缺走到她身边,对今天忘记做晚饭一事表示了最真挚的歉意。

  桑桑的心情很好,因为她看了整整一天的天,天很好看,她早就忘记了要吃饭的事情,所以对宁缺展示了自己宽容。

  当天夜里,在院中吃完晚饭,宁缺说起今天在白塔寺的所见所闻,提到那个天生痴傻的青板僧,说道:“明天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有些新朋友,总是好的。”

  桑桑像一个普通主妇那般说道,却没有答应陪他明天去白塔寺,因为她想留在院里看天,天真的很好看,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随后的日子里,宁缺除了陪她在城里闲逛外,很多时间都留在了白塔寺里,与青板僧说些不知所以的话,听着钟声读那些佛经,心情颇为宁静,有时候也会从寺里带些素斋回去给桑桑吃,桑桑却不怎么喜欢。

  桑桑依然嗜睡,睡醒后就看天,从清晨到日暮,在树下在溪边,她静静地看着天,觉得天很好看,又觉得这片天有些奇怪,

  有一天,宁缺说白塔寺里也能看天,桑桑觉得很有道理,便跟着他去了白塔寺,好虽然不喜欢寺里的素斋和那些和尚,但觉得那片湖很美丽,湖里倒映出来的天又是一番好看,于是她便开始坐在湖边看天。

  日子就这样持续着,晨钟与暮鼓里,宁缺与桑桑看湖看天看佛经,心静意平,喜乐安宁,时间缓缓流逝,渐渐不知年岁。

  ……

  ……

  明亮的钟声回荡在雄峰的山峰间,回荡在数百座寺庙里,不知惊醒了多少僧人,与悬空寺以往悠扬静远的钟声相比,今天的钟声显得那样强硬,甚至隐隐带着些焦虑的情绪,因为这些钟声是警讯。

  钟声响起传递无数讯息,亦指明了方向,百余名僧兵自西峰黄色大庙里走出,向着峰下急掠,于山脚间换乘骏马,化作一道烟尘,顺着山道高速向着阴暗的地底原野某种驶去,僧衣飘飘,声势震撼。

  地底的原野广阔无限,在过去的无数年里,始终显得那样沉默安静,然而今日原野某处早已杀声震天,到处都是烟尘,到处都能听到呼喝狂吼的厮杀声,兵器的撞击声,而其间又隐着悲悯的颂经声,显得诡异。

  曾经的佛国。已经变成了战场,曾经虔诚的信徒,早已变成了嗜血的修罗,然而如果杀人便是罪孽,其实这里一直都是修罗场。

  百余名僧兵手持铁棍,来到这片血腥惨烈的战场外围,缓缓停下前进的脚步,座骑渐分,四名戴着笠帽的僧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那名僧人面容质朴。神情坚毅,即便是笠帽的阴影,也无法掩去他眼睛里的宁静禅意,正是佛宗行走七念。

  另外三名戴着笠帽的僧人,容颜非常苍老。都是悬空寺戒律院的长老。

  七念静静看着杀声震天的战场,目光却穿越马蹄掀起的烟尘,落到极遥远外的那道崖壁上,崖上有人,他要负责的是崖下的世界。

  数十个部落的贵人武装联合,经过数十日的拼命厮杀,终于将那些奴隶拦在了这片废弃金场旁的草甸前。悬空寺更是派来强大的僧兵和强者,按道理来说,战争的胜负已经失去了悬念,但七念依然有些隐隐不安。因为他总觉得那个人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承认失败。

  地底原野上的农奴叛乱,已经持续了一年时间。

  最开始的时候,这场叛乱只是崖畔某个穷苦部落的牧羊人的骚乱,杀死了十余个人。那个部落试图强力镇压,甚至请来了一位被戒律堂罚下神山的僧人。没有想到,部落的贵人武装,竟在那场镇压里全部被杀死,那名僧人也没有活下来。

  悬空寺依然没有怎么在意,统治地底世界无数世代,寺中的僧人早已习惯了隔些年头,便会有罪人的后代会忘记了佛祖当年的慈悲,忘恩负义地试图获得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获得的待遇,但不管那些罪民开始的时候闹的如何凶猛,到了最后,中只需要派出几名僧人,便能轻而易举地镇压,并且还能借此向信徒们证明神山的强大,何乐不为?

  但这次的农奴叛乱和过去无数次叛乱,非常不一样。贵人们集合了两百名骑兵去镇压那支百余名老少病弱牧羊人组成的罪人,依然没有成功,于是他们集结了更多的军队,却还是没有成功,到后来贵人们出动了千名骑兵,甚至还请来了专门的猎奴人,却还是无法成功。

  对那些叛乱者的围剿始终没有停止,然而非但始终没有成功,甚至让叛乱者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大,有数名游方的苦修僧也在战斗中死去。

  地底世界开始流传这支叛军的消息,一起流传的,还有叛军找到通往真正极乐世界方法的传说,对自由的先天渴望,对疾苦与不平等的先天憎恨,让这支叛军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同情者,甚至开始有人开始响应。

  和崖畔部落的叛乱很相似,地底世界别的部落叛乱,往往也是由牧羊人发起的,那些世代生活在天地之间,与牛羊相伴,相对自由迁徙的人们,对自由的渴望最为强烈,对剥削的反抗也最坚定。

  参加叛乱的人越来越多,地底世界的原野变得越来越混乱,维持佛国数千年的秩序开始受到威胁,尤其是随着更多的游方苦修僧被叛乱者杀死,悬空寺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平静旁观。

  悬空寺里的僧人是修行者,对地底原野的农奴们来说,就是曾经顶礼膜拜的活佛,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力量上,这些僧人的出现,对叛乱的农奴都是最致命的打击。

  在很短的时间里,地底世界的绝大多数叛乱都被镇压了下去。

  然而某些事情一旦开始便很难结束,某些思想一旦产生便很难泯灭,某些篝火一旦点燃便很难被浇熄,草甸间的这场叛乱之火,看似已经快要被碾熄,然而在那些野草的下方,谁知道藏着多少火星?

  数月后,地底世界里又发生了数十起大大小小的叛乱,悬空寺的僧人们镇压完一处,便要赶往另一处,疲于奔命,令他们感到疲惫和无奈的是,每当他们镇压完一处没有多久,那里便会有新的叛乱产生。

  这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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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七章 齐至

  一道烟火,照亮了光线昏暗的地底原野。

  一道烟尘,割开原野的表面,向着前方的巨峰快速延伸。

  烟尘最前方是君陌,他借天地元气乘风而掠,铁剑在身前破风无声,便如一把真正的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前行。

  那道烟花是警讯,巨峰里警钟之声大作,无数僧人奔出寺庙来到山道上,准备布下佛法无比的大阵,镇压来侵之敌。

  变成剑的君陌,速度实在太快,甚至隐隐要比那道烟火射向巨峰间的光线都更要快,佛门大阵未成,他便已经来到了山脚。

  秋山静寂,山道两旁的青竹忽然摇动起来,僧人们眼前一花,便看到了君陌来到场间,看到了他手里的那道铁剑。

  悬空寺僧人们出手,君陌自然出剑,他来的太快,峰间山道上的佛阵未成,竟就这样毫不讲理地强行突了过去!

  直到此时,才有秋风骤起,在竹林与山道间呼啸来回,青色的竹节上多出数十道血迹,看上去就像是红色的泪痕。

  不管染上青竹的血是僧人的,还是君陌的,总之他已经进入了巨峰深处,正疾掠在自己的道路上,他的君子之道上。

  君陌所持的君子之道,必然会先与敌人讲道理,若你不听,再碾过去,在山下的原野上,他已经与悬空寺讲了很多道理,悬空寺既然不听,那么他自然不会迂腐的继续讲,直接碾压便是。

  七念和戒律院三长老,此时尚在原野上苦苦赶回,峰间诸寺里的强者,也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君陌一路碾压而上。

  他手执铁剑,直接杀到了崖坪上,浑身是血。

  ……

  ……

  天坑的边缘,全部都是陡峭的崖壁,崖壁在荒原上割出极深的口子。然后绵延而行。最终在远处相汇,看着令人极为震撼。

  荒原里秋风未起,不远处那株孤伶伶的菩提树,青叶依然团团,纹丝不动,然而挨着崖壁的方向,却有一道烟尘。

  所谓烟尘。其实只是依着崖壁的空间里,有无数尘微和碎石子在以难以想象的高速移动,看着就像是无数道极细的丝线。

  崖壁有多长,这道烟尘便有多长,漫漫数千里,没有开始。也看不到尽头,把崖下的世界包围,仿佛神迹一般,不知为何会出现。

  烟尘里,隐隐可以看见数千道身影,事实上,并不是能够看到,而是因为那些身影移动的速度太快。甚至超过了肉眼视物的能力。那些身影每瞬间都能在无数位置上重叠,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数千道身影。其实只是两个人。

  两个不停追逐的人。

  忽然间,远处的巨峰间传来悠扬的钟声。

  崖壁边缘的数千里烟尘骤然静止,然后缓缓落下,归于原野。

  烟尘落处,出现了两个人。

  那名穿着棉袄的书生,腰间系着布带,里面有根不起眼的木棍,神情温和,满身尘土却干净无比,正是书院大师兄。

  对面的那名中年文士,腰间系着只酒壶,正是酒徒。

  数百根白色的细线,从大师兄身上的棉袄里渗出来,拖了数百丈远,在秋风里轻轻飘拂,很是飘逸,但难免显得有些古怪。

  无距境界的追逐,速度实在太快。

  大师兄的棉袄不普通,没有在如此高速的移动中破裂,但棉袄夹层里的棉花却被从棉布细孔里挤了出来,变成最细的棉线。

  数百根棉线在身后飘散,这画面确实有些难以形容,尤其是随着风势渐变,有些棉线落在他的脸上,看着更是滑稽,或者说可爱。

  酒徒取下酒壶,饮而不尽,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无距追逐,他依然轻松,只是握着酒壶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大师兄看着他饮酒,没有说话。

  待酒意渐生,酒瘾稍解,酒徒放下酒壶,看着他情绪复杂说道:“李慢慢,你变得更快了,但你还是没有我快。”

  大师兄温和一笑,说道:“前辈没有追到我。”

  酒徒沉默片刻,然后问道:“为什么?”

  世上有很多个为什么,至少超过十万,他此时要问的,自然是书院为什么要与佛宗作对,要知道这代表着站在昊天一方。

  “其实我有时候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大师兄想了想,然后说道:“我后来想明白了,小师弟与昊天被困棋盘,他们又是那样的关系,那么我们要小师弟他出来,便必须救昊天出来,我们不是要与佛门为敌,也不是要与昊天为友,我们只是要救人。”

  对书院来说,救人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无论是救人类,还是救师弟,总之是要做的,至于其间的利弊只能暂时不去考虑。

  一旦开始考虑那些利弊得失,那书院就不是书院了。

  酒徒微微皱眉,问道:”书院究竟想做什么?”

  大师兄微笑说道:“老师有老师的想法,弟子也有弟子的计划,书院想做的事情,或者在您看来有些无稽,但应该是有趣的。”

  酒徒说道:“佛祖也有他的计划,他等了无数年,终于等到昊天被你们书院变弱,等到她与能死的普通人成为知命,对于你们书院口口声声要代表的人类来说,这大概便是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你们怎么忍心破坏?”

  大师兄摇头说道:“书院从来没有想过要代表人类,我们只是做在我们看来对人类有益的事情,而且是自己先做。”

  酒徒说道:“那你为何要阻止佛宗杀死昊天?”

  大师兄说道:“首先,还是先前与前辈说的那个原因,我们要救人,其次,神国也有昊天,所以桑桑是杀不死的。”

  桑桑就是昊天,昊天就是桑桑,但桑桑在人间,昊天在神国,如果不能同时把这两个存在抹去。那么昊天永远都杀不死。

  大师兄又道:“既然如此。佛宗杀死桑桑,非但不能杀死昊天,反而会让她就此散为规则,回到神国,昊天会变的更加强大。”

  这段话听上去有些难以理解,但对于酒徒和大师兄这样的人说来,非常好理解。所以书院其实一直没有想明白,酒徒为什么要这样做。

  酒徒沉默不语。

  大师兄懂了,叹息说道:“这就是观主的想法?”

  酒徒抬头望向灰色的天空,说道:“不错。”

  借佛祖之劫,或让桑桑死,或让桑桑醒。无论哪种结局,都能让她够回到昊天神国,这就是观主的想法。

  “观主……”

  大师兄发现,对观主这样的人,用什么样的言语去形容都不合适,说道:“看来那张棋盘,真的有可能杀死她。”

  酒徒说道:“她必死无疑。”

  这是观主的判断,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但无论酒徒还是大师兄。都很清楚,他的判断必然是准确的。

  大师兄静静看着远处的山峰。然后,伸手抽出腰间的木棍。

  他以前不会打架,所以从来不带武器,后来在葱岭前,他被迫学会打架,便打碎了从不离身的那只水瓢。

  在那年与观主的追逐,他在南海某个小岛的沙滩上,拾起一根木棍,从那天起,这根木棍便变为了他的武器。

  这根木棍是夫子留在人间的。

  大师兄抽出木棍,这代表他开始准备打架,或者说,他开始准备拼命。

  观主说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必死无疑,那么与她本命相连的宁缺,自然也必死无疑,那么作为宁缺的师兄,他自然要拼命。

  修行界都清楚,书院里的人都很擅长拼命,拼起命来,谁都害怕,莫说上一代的那个著名的轲疯子,这一代也是如此。

  君陌拼起命来,大军难前,黄河倒流,余帘拼起命来,敢直上青天,敢把彩虹斩断,而要说真正恐怖,还是书院大先生。

  大师兄的性情非常温和,很少动怒,更不要说拼命,但越是这样温和的人,一旦真的拼起命来,那真是天都会怕。

  观主境界全盛时,堪称人间最强,但即便是他,面对拼命的大师兄,也没有什么好的方法,此时的酒徒,自然也不愿意正面相拦。

  酒徒侧身,不与那根木棍相对。

  大师兄棍指巨峰,说道:“前辈不担心我就这样走了?”

  酒徒平静自信说道:“你不如我快,我能追上你。”

  大师兄说道:“前辈已经追了我三个月,也一直没有追上。”

  酒徒笑了笑,说道:“只要你不进悬空寺,我为何要追上你?”

  大师兄也笑了笑,说道:“前辈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一直相对而立?那是因为我一直在倒退,如果我转身,您还能追上我吗?”

  酒徒脸色骤变。

  崖畔的原野上,忽然秋风呼啸,一道如雷般的声音炸响,一团气浪向着四面八方喷散而去,形成一道极大的空洞。

  数百根白色的棉线,在风中缓缓飘落。

  大师兄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现在那道崖坪上,那棵梨树下。

  几乎同时,君陌也来到了崖坪上,浑身是血。

  君陌看着树下的师兄点头至意。

  师兄弟好久不见,此番重逢,没有叙旧,而是同时望向某处。

  崖坪里的破庙上,生着一座白塔。

  白塔前,盘膝坐着位老僧。

  老僧的身前,有一张棋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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