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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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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景星凤凰(四)

  谢氏马车还在山下等着,沈理并未在西林禅院久待,约好了逢十的日子过来,又吩咐了沈瑞两句,便先下山去。

  待送走沈理,王守仁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下来,脸色越发潮红,鼻涕也流个不停。绝世佳人的风采,立时碎了一地,被五宣盯着,连灌了两碗姜汤,才被五宣扶着回卧房。

  这小院只剩下三人,王守仁这个样子,实是病的不清,可这小童“五宣”又没有请医延药的意思。沈瑞有些不放心,便跟在五宣身后,想着是不是该开口提请大夫的事。

  五宣身量不高,只比沈瑞高一个拳头,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长着笑娃娃面,脸庞右侧有个酒窝,看着倒是可亲。见沈瑞小尾巴似的跟着自己,他只笑吟吟地看着,也不开口撵人。

  卧室就在东屋,北边是一座架子床,挂着青灰色幔帐,挨着东墙是带抽屉的柜子,南窗下是一张矮榻。

  五宣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沈瑞本想要上前帮忙,都没有插上手。他将王守仁扶到床上,安置其躺好,又灌了汤婆子塞入被中,才放下幔帐。

  沈瑞见再无后续,忍不住小声道:“先生病了,不用请大夫来瞧么?”

  五宣并没有立时说话,而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等带沈瑞到了外间,方略带几分自豪道:“歧黄小道,山野大夫,还不如大哥哩。小哥放心,大哥身体好着,不过这几日盯着竹子费了精神,才需要好好歇歇。”

  说着,他看了沈瑞周身一眼,拍了拍脑门道:“大哥早吩咐过,只是不晓得你身量,你先等着……”

  话音未落,他又折返回东屋,再回来时,手中已经捧着一个笸箩。笸箩里叠着簇新僧衣,还有针头线脑等物若隐若现。

  “小哥跟我来。”五宣双手占着,便冲沈瑞扬了扬下巴,叫他跟上。

  两人又回到书房,五宣将笸箩撂在榻上,将炭盆里的火又拢了拢,添了几块碳,让屋子里暖和了些,方搽干净手,拉了沈瑞到跟前:“来,叫我看看你身量。”

  沈瑞还没明白过来怎回事,五宣已经打开僧衣,在沈瑞身上比划着。那僧衣已经是小一号,不过对沈瑞来说,还是大的能将他装进去。

  五宣比量着沈瑞,将僧衣的袖子折好,又在下摆处做了标识,方将僧衣撂下,叫沈瑞在一旁坐下。

  接下去,沈瑞几乎瞪大眼。

  五宣飞针走线,不要这么娴熟好不好。

  莫非五宣不是书童,而是婢子,这是女扮男装?可方才扶着王守仁的模样,力气可是够大的,难道是巨力萝莉?

  沈瑞的视线不由看向五宣脖颈间,可是五宣低头做针线,什么也看不到。沈瑞便又看向其耳朵,白白嫩嫩的耳垂光洁一片,倒是并无可疑小洞。

  五宣刚好缝好一只衣袖,抬头见沈瑞眼睛发直的模样,不由笑道:“方盯着大哥不眨眼,这回又看我哩,到底有甚好看?”

  沈瑞的视线在五宣脖颈上小小的凸起顿了顿,好奇道:“五宣哥怎会做针线?

  五宣带了几分得意道:“针线算什么?吃穿住行,样样精通。我十岁到书房服侍,十三岁就跟着大哥外出,这三年来一个人顶了几个用,何曾有不周全的地方。大哥身边的书童小厮好几个,为甚大哥出门单单带了我一个,还不是我这般博能!”

  “博能”是什么?是跟着“博学”是双胞胎么?

  他虽洋洋得意,眼睛闪亮,好一番显摆,却是并不使人生厌。沈瑞心里顾不上佩服他,只是有些意外他的年纪,这四尺多高的身材,稚嫩的娃娃脸,竟然已经十六岁,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同沈家那些规矩或者不规矩的下人小厮相比,五宣身上多了几分鲜活。只是不知道,王守仁看上去那么“仙气”,怎么忍受五宣的话唠。

  没错,这会儿功夫,五宣已经开始念叨上了:“小哥可不要学那些恁事不会的书呆子,大哥可看不上那些人。你既留在大哥身边,也要学着做事哩。这里是从香积厨领饭食,并不需要自己动手,可碗筷用的是自己的,需自己清洗。用热水茶汤,也需要自己去烧。还有穿戴衣袜,也得自己动手洗。这屋子里、院子里的清扫,往常只有我一个,小哥既来了,也要学着哩。”

  听到这里,沈瑞没有什么反应,五宣已经有些不好意思,道:“分派活计给小哥,不是我自己个儿要偷懒。就是我今儿不知会小哥,大哥过两日也要吩咐。不单对小哥一个如此,就是三哥去年随大哥出来,也是如此例。”

  换做地道的大明人,或许会觉得王守仁这样的安排是折辱。换做沈瑞,则是毫无异议,甚至生出几分好奇来:“先生他……也什么都会么?”

  五宣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道:“那是自然,大哥十三岁就去独自去书院读书,洗衣、缝衣这些细致活计,还是大哥教我。”

  沈瑞听了,眨了眨眼,记得王守仁是少年丧母。不知这自立自强的性子,是不是与那些经历有关。只是这是王守仁私事,以沈瑞现在的身份,倒是不好相问。

  五宣口中说着,也没耽搁手下,聊着聊着,一件僧衣已经改好。他让沈瑞换上,很是满意地点点头,道:“刚刚合身。只是这僧衣能改,鞋子不好改。你先穿着,等哪日我进城再给你捎新的。”

  沈瑞自是无话,郑重谢过。

  五宣笑着抓了抓后脑勺,道:“这两日担心先生,水缸里的水还没挑。你是留在书房看书,还是与我去后山担水?”

  沈瑞重生大明四十多天,始终憋在沈家那一方天地中,好不容易放出来,正巴望四处看看,便道:“我随五宣哥去担水!”

  五宣一个人做事无聊,正乐不得有人陪着,便笑嘻嘻地取了扁担与水桶,带了沈瑞往后山去了。

  寒冬腊月,后山哪里有什么景致,不过是山涧流水潺潺,鸟雀时而临水做饮,添了几分野趣。

  五宣虽也取了小扁担与小号木桶给沈瑞,可也没指望他真的能担得动。不想沈瑞行事,自有章法。他并没有贪多,每只木桶不过接了个桶底儿。他还亲自比例了一下,让两个木桶里装的水相差不离。

  五宣看着,不免好笑,道:“小哥虽不像做过活的,却是个明白人。”

  沈瑞腼腆一笑,并不多话。

  这每只木桶里不过十来升,确实不多,可他这个小身板承受力到底如何,还不知晓,他还是量力而行的好。从后山山涧到山顶有大半里路,他可不想走几步就丢丑。

  五宣虽是话唠,可也是个极细心的人,为了照顾沈瑞,放缓了脚步。

  沈瑞前些日子虽日日练习形意拳,可这小身板本身是娇生惯养大的,体质并不算好。加上他年岁在这里摆着,身量较小,二十来升水加上木桶的分量,对于他来说也不算轻了。

  走出十几丈远,沈瑞就开始气喘吁吁。

  五宣见状,忍不住道:“要不先歇歇?”

  沈瑞摇摇头,闭上嘴巴,调整呼吸频率,这才好些。

  虽说从山涧到山顶一百多丈的距离,沈瑞中间还是歇了一气,可这种表现已经出于五宣意料。他丝毫不吝啬褒奖之词:“小哥真是有毅力之人。我当年第一次担水时,比小哥还大些,还得大哥再三催促才走了一半。”

  不过口中赞着,他却不肯让沈瑞跟着挑第二次:“大哥说过,还是当循序渐进……你还小哩,担了这一次水,力气都耗尽,再担就累坏哩。”

  沈瑞确实觉得累了,肩膀上火烧火燎,腿上也跟灌了铅似的,不过心里却舒坦。见五宣不带自己去,他也没有央磨,老实地坐在水缸旁边等五宣回来。

  上辈子他算是个文弱书生,这辈子既有幸到了王守仁身边,要是能跟他学武、学兵法就好了。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个英雄梦,就算内里成熟外表稚嫩的沈瑞也不例外。

  王守仁以军功封爵,自己要是跟在他身边,还愁少了上战场?

  想到此处,沈瑞不免心中激荡,一心想着明日开始改如何强身健体。

  东屋里,王守仁小憩醒来,只觉得胸口有些憋闷,踱步走出屋子,就见沈瑞老实地坐在水缸旁的大石上。他紧了紧身上衣服,道:“怎这里坐着?”

  沈瑞这才看到王守仁,忙站了起来,回道:“五宣哥担水去了,弟子在等他。”

  王守仁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视线在其衣襟前的水渍上滑过,随意道:“跟我到书房,写几个字看看。”

  沈瑞听了,胸脯挺了挺,有了些许底气。别的不敢说,大字上辈子他可是练了十几年,连曾外公都赞过他的字有几分模样。

  王守仁亲自磨墨,又从笔筒里挑了一只小号毛笔,递给沈瑞。

  沈瑞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难掩光华之人,提笔写下四字“景星凤凰”。

  景星,大星,瑞星,德星,古谓现于有道之国;凤凰,瑞鸟,天下太平的象征。

  “景星凤凰”都是传说中太平盛世才能见到的祥瑞,也代之美好事务与杰出人才。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心情甚好,道:“到底是我的弟子,这字写的松垮,见识却是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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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景星凤凰(五)

  这是在称赞自己?这面皮未免太厚了些。沈瑞不由望向王守仁,见他说的一本正经,没有说笑之意,不免心中犹疑。

  根据后世相关书籍所记载,王守仁虽有过目成诵之才,可在学习上并不用心,少年还曾极度迷恋武事,顽皮好动,一心想要离家投军。不久后,就有了王守仁与相士的街头偶遇。相士言:“须拂颈,其实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又言:“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王守仁信以为真,自此读书自强,一心要学做圣人。

  关于这段遇相士,后世有两种说法:一种自然是相士有“相人”之能,毕竟老庄之学本就是玄而又玄,王守仁后来成就确实不凡;一种说法此相士是王守仁祖父王伦老爷子请来的,怕孙子顽劣耽搁读书,故意安排人“点化”王守仁,目的不过是让他“读书自爱”。

  不管上面哪一种说法为真,瞧着王守仁的模样,都是将那相士的话当真,自信自己就是盛世“景星”、太平“凤凰”。那自己的大字,真的如他点评的那般松垮?

  沈瑞望向书案,仔细看了起来。因原主年幼手腕无力,就是沈瑞有十数年的经验,一时也多有不足,写出来的字,看着形状尚可,仔细品鉴,确实无甚风骨。

  沈瑞不由脸红,自己也忒自以为是,当学过的那些皮毛当成事,这不是“关公门前卖大刀”,委实可笑。

  王守仁见他神色不自然,道:“以你的年纪,写成这样不算丢人,勿要自扰。”说罢,从笔筒中取了一杆粗毛笔,铺陈一张宣纸,悬笔而就。

  沈瑞忍不住倾身看去,就见上面龙蛇飞舞、丰筋多力、沉着痛快,书云“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

  沈瑞直觉得心潮激荡,王守仁已撂下笔,将这幅字递给沈瑞:“与尔共勉。”

  沈瑞双手接过,恭恭敬敬道:“谢先生赐墨!”

  王守仁点点头,道:“瞧你的模样,当不用再费事三百千。明日卯正(早六点)读四书,从《论语》开始,午后学六艺,每晚抄孝经一部,满百再更换……”

  沈瑞的学习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跟着这样的老师,沈瑞当然不会自作聪明地去“藏拙”,不过《论语》上辈子虽看过学过,也不过是粗懂,学的年头又久远了些。因此,沈瑞的表现,并不那么耀眼。用王守仁的话,就是“中平”。

  五宣怕沈瑞难过,私下道:“小哥在课业上可比三哥有天分,大哥满意你哩,只是怕你年小经不得夸,才不肯赞你,你莫要灰心。

  沈瑞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受打击的,毕竟眼前那人可不是普通人。按照史料记载,王守仁是过目成诵之才,天资极高,若非如此以他的年纪,专供儒学尚且不足,哪里有那么多闲情逸趣涉猎佛道之学。自己的记忆力虽上佳,可却到不了这逆天的地步。又因后世对《论语》的注释,与这个时候又有偏差,沈瑞的理解上就有些僵化,王守仁说自己“中平”很是中肯。

  不过王守仁只是四书上苛严,在“六艺”上却是时而鼓励。

  这日,这是王守仁教“数”,启蒙的自然是传承了千年的九九歌。这个时候的九九歌,已经同后世的九九乘法表次序一样,同后世不同的是,是“一一如一”,而不是“一一得一”,一字之差。

  沈瑞倒是并非刻意显摆,实在是同四书五经相比,这个过于浅显,便在王守仁教了个开头后,将后边的背诵一遍。王守仁便出了几道鸡兔同笼的题目,不过后世小学二、三年级的题目,哪里难得住沈瑞,也无需演算,立时答了。

  王守仁的眼神亮了几分,点头道:“还算机敏,或可学易。”

  沈瑞听了,未免心动。

  原本对于玄学,他之前是不以为然,可如今他自己的经历,本就是玄而又玄之事,对于《易经》还真的生出向往之心。

  王守仁似看出他心中所想,轻笑道:“需渐渐盈科,不可一蹴而就!”

  沈瑞抿了抿嘴唇,看了王守仁一眼。不是说这家伙立志做圣人么,怎么圣人幼苗也会捉弄人?为何与他越近,这心里的崇敬之情就越低。

  虽还不到申时,可是因阴天的缘故,书房里很是幽暗。

  王守仁起身推门窗户,一股冷风迎面而来。

  下雪了。

  只是松江地处江南,同北方相比,气候湿润,即便天下洋洋洒洒的下雪,也是落地即溶。

  王守仁转身看着沈瑞道:“以‘雪’为题,可试吟诗一首,不限韵。”

  沈瑞闻言,不由哑然。这是什么节奏?《论语》才统共学了三日,就直接让作诗,说好的“循序渐进”呢?

  王守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便回头望着窗外雪景发呆。

  沈瑞莫名觉得心虚,沉吟片刻,硬着头皮拿了笔纸,写到:

  雪

  本为九天客,化作东海源。

  莫云无风骨,谁道存自然。

  “咦?”这回轮到王守仁吃惊。

  他低声将此诗吟了一遍,笑吟吟点头道:“平仄虽不甚通,却是有几分灵气。”

  沈瑞低着头,下巴都要顶到胸口。他哪里就不知做诗要讲究“平平仄仄”,只是仓促之间,能对上韵脚就不错,哪里还能找准平仄。

  他却是没有想到,在旁人看来,对于一个九岁孩童来说,这首诗已经很是能拿出手。

  当年王守仁十岁时做的《金山》:

  金山一点大如拳,

  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

  玉箫吹彻洞龙眠。

  这诗虽令人赞叹,可平仄也不怎么齐整。

  王守仁心中,已经赞沈瑞有敏思捷才,况且这首诗看似粗浅,立意不俗,合了道家逍遥之境。换做是旁人,他早就赞不绝口,可此刻他却没有称赞沈瑞。

  屋子里的气氛变了,沈瑞察觉出不自在,不免抬头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撂下脸,神色肃穆,双目幽幽地盯着沈瑞。

  沈瑞直觉得后背生出一股寒气,垂手道:“先生……”

  王守仁冷哼一声,怒目道:“不管你为何藏拙,都不该瞒着沈兄。他真心疼你,竟换不得你半点真心?”

  沈瑞心头巨震,忙道:“并非弟子有心,实是家母病故前,与六哥并无深交;家母病故后,弟子先是卧病,而后守灵,不曾有机会与六哥讨论学问……”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可重生的话是怎么也不能说的,只好小声道:“此前藏拙之举,实有隐情……家祖母不喜弟子读书,见之常阻……”

  王守仁听着听着,神情渐缓,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多了暖意。

  沈瑞丧母之事,他是晓得的。之所以答应沈理教导沈瑞,也是想到自己少年时的艰难。不过那个时候,还有疼爱自己的祖父在世,自己不过是受了些小气,并未受多大磋磨。

  没想到沈瑞现下,处境比他当年还艰难,不仅丧母,长辈也不怜惜。书香子弟,竟然被长辈拦着不让读书,这用意委实不善。怪不得沈理插手此事,借口挑理身体,将小小的孩子送到禅院来。难得这个孩子除了沉默些,并无怨愤之心,如此心胸,倒是比他当年还看阔朗。

  王守仁与他相处了几日,见他无娇娇之气,乖巧老实,行事自律,本就生了十分好感,在课业上才吹毛求疵,只是因他沉默寡言,对他心性有些摸不透。

  今日见了沈瑞的五绝诗,看出他本是洒脱天性,就奇怪他为何行事如此隐忍拘谨,才故意板着脸叱问,谁想到竟问出这一段隐情来。

  他哪里晓得,沈瑞的隐忍拘谨,实是被他的名声给唬住,生怕自己有半点不是,显得越发粗鄙不堪,才如此小心翼翼。

  “这不是你家里,以后也不会有人阻你读书,你年纪尚幼,正是天性烂漫之时,不必如此萧索,日就枯槁。”王守仁抚了抚沈瑞的头顶,轻声道。

  要是沈瑞真是九岁稚子,早就感激涕零,可他内里已经同王守仁差不多大,哪里还能成稚子态?他涨红了脸,点点头,道:“弟子晓得了。”

  泪啊,难道是嫌弃他太“老成”,可九岁孩子到底该是什么样?

  后世信息发达,九岁的孩子已经是小人精;大明朝的九岁孩子,到底什么样,沈瑞也找不到“参照物”。

  沈瑞直觉得心里发苦,心中生出几分恐惧,怕自己行事有马脚之处,让王守仁瞧出不对来。王守仁博览群书,谁晓得他会不会想起“借尸还魂”这个词来。

  王守仁似乎对他肯听教导颇为满意,道:“沈兄那里,你也不用为难,我过后帮你提两句就是,毕竟你也不是有心欺瞒。”

  一副护短的模样,倒是做足良师模样。

  沈瑞只好道谢道:“麻烦先生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五宣拿了帖子进来,道:“大哥,外头有人送东西来,指名给小哥的,还不只一家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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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腊尽春回(一)

  “帖子?”王守仁挑挑眉,有些好奇,对沈瑞扬扬下巴道:“接来瞧瞧。”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怎么是两份帖子?既帖子是给他的,就不会是沈理与庄恭人那里,因为他们曾提及会逢十的日子过来,今天还不到日子。其中一份帖子多半是五房,以郭太太的细心,既是晓得他要在禅院度日,估计会给准备些东西过来,另一份帖子是谁家?

  至于四房这里,还不知道与张家会如何扯皮,沈瑞可没指望他们会想起自己。对于贺家占去那两家织厂,沈氏族人为了遮丑,不会为四房出面,可四房母子就甘心放弃那生蛋的金娃娃?可以沈举人本身,又哪里有分量去与贺家说话,说不定又要巴在沈理身上。若是沈举人对孙氏有情有义还罢,说不定沈理为了沈瑞,勉力争取一二;可沈举人前些日子所为实是令人心寒,沈理才不会搭理这个话茬。

  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亦算是自作自受。

  这样想着,沈瑞接了帖子,上面那份不出所料,正是五房的帖子,帖子里附有几张单子,一张是米面粮油、布匹香烛,元宝五对;一张是人参鹿茸等名贵补药四匣熬药的金银提壶两对;一张就琐碎得多,有衣帽鞋袜、床单蚕丝被褥,有硬面点心、果脯蜜饯,有金银锞子与铜钱交子,还有笔墨纸砚、三百千与四书五经等书。单子后又有郭氏手书,提及听闻他在禅院“调理”身体,放心不下,打发沈全过来探望。前两张单子,都是帮沈瑞准备送礼用的,前一份给禅院,后一份给“大夫”,最后一份则是给沈瑞自用。后边还提及,若是有不齐备之处,让沈瑞对沈全说,下次再送来,不要委屈自己。

  看到最后,沈瑞也嘴角含笑,被人这般关心,心里自是暖暖的。再拿起另外一张帖子,沈瑞则笑不出来,只因帖子后头署名“贺南盛”,这是贺家二老爷的名讳,是宗房大太太贺氏堂弟。沈瑞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因两家拐弯的姻亲关系,而是这个贺南盛不是旁人,正是就是孙氏那两家织厂的买主。

  他来见自己作甚?沈瑞看着帖子,只觉得莫名其妙。

  王守仁在旁挑挑眉,道:“这是哪个,叫你为难?”

  沈瑞说了贺南盛与自己的渊源,王守仁皱眉道:“织厂是令堂名下产业既是众所周知,张家婿固是骗卖,此人亦有骗卖之嫌,行的是非君子之道。”

  沈瑞深以为然,虽说在商言商,可自古以来,真正成了巨贾的大商人都有自己坚守的道义。贺南盛“趁火打劫”,明面上看着是占了便宜,可是却是有得有失。

  王守仁看了看沈瑞,见他神情之间只是为难不解,并无怨愤之意,好奇道:“本该属于你的钱财,就这样被人占了去,你作甚不怨不憎?”

  沈瑞想也未想,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又不是圣人,哪里能不怨?不过他自己本是“外来”的,对孙氏遗产没有那么执着;再说他晓得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自不会迁怒与旁人。贺南盛不过是路人甲,即便不是他接手织厂,也有旁人接手。说起来,同便宜了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那白眼狼母子相比,便宜了外人更让沈瑞心里舒坦些。

  王守仁眼中多了几分笑意,道:“宽于待人,休休有容,能有这番见识与心胸,你已强出旁人甚多。”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不过此人既然上门,见见也无妨。临难无慑,方能欺霜傲雪。”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贺南盛的来意,便点了点头。

  知客室里,并未见僧人陪同,只有沈全与一中年男子在坐着吃茶。

  见沈瑞进来,沈全起身道:“瑞哥儿……”

  沈瑞作揖道:“见过全三哥,叔祖可好,鸿大叔与婶娘、福姐儿可好?”

  沈全笑着道:“都好着,只是都不放心你。我娘本想亲自过来,又怕不便宜,方打发我来。眼看年根将近,你真要在这里过年?”

  沈全本是个圆滑之人,可眼下不顾外人在旁,就这样拉着沈瑞大喇喇地话起家常,显然对那贺南多有不满。

  沈瑞轻咳了两声,道:“小弟身体需要慢慢调理,不好离了这里。”

  他这几日专心致志跟着王守仁学习,不能说废寝忘食,可确实没有休息好。倒不是换了地方认床,而是被五宣闹得。他这几日随着五宣住在卧室的榻上,两人都是孩童身量,睡着倒是不挤,只是五宣睡觉很是不老实,沈瑞半夜常被其一胳膊、一腿地给惊醒。因此,面容就有些憔悴。

  沈全因偷听过沈瑞与沈理对话,晓得他是故意避出来的,以为所谓“修养”不过是幌子。眼下见他如此,沈全有些拿不准,担心道:“瑞哥儿的身体……”

  沈瑞笑笑道:“全三哥,你我兄弟稍后再叙,弟先见过外客。”说罢,转向那中年人道:“小子沈瑞见过贺二老爷。”

  贺西盛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留着短须,身上穿着直缀,头上戴了儒巾,竟是个有功名的。只是同寻常士子相比,他又显得高大威猛了些,并不见文弱之气。他也不像是商人,更像是个武夫,只是又没有武夫的鲁直,面上带了几分精明。奇怪的是,他看向沈瑞的时候,眼神粘在沈瑞身上不移眼,瞧着那模样,像是看一眼能得个银元宝似的,看的沈瑞身上毛愣愣。

  见沈瑞与自己见礼,他便笑吟吟地起身道:“今日鄙人做了不速之客,还请瑞小哥勿恼。”

  沈瑞淡淡道:“贺二老爷是姻亲长辈,既是驾临,小子趋迎也是礼数。只是禅院乃清修之地,本非会客之所,小子又是客居,实有不方便久陪。贺二老爷若有指教,还请直言便是。”

  说罢,他指了指座位,两人宾主落座,沈全与五宣亦是各自坐了,看着这两人说话。

  见沈瑞开门见山,贺南盛倒是有些意外,笑道:“瑞小哥与传闻中倒是多有不同,那鄙人就不啰嗦。鄙人前来见瑞小哥,确实是有一件事与瑞小哥说……”说到这里,沉吟着,用眼睛望向沈全与五宣。

  五宣因听了王守仁与沈瑞之前的话,将这贺南盛归为“小人”,哪里会放心沈瑞一个人应对,自是根木头桩子似的,坐在沈瑞旁边的椅子上不动。

  沈全心里已经是恼了,冷哼道:“莫非贺二老爷要提什不可对人言之事?我这弟弟还小,可也不是恁谁都能算计。”

  沈瑞不觉得自己与贺南盛有什么私密话,便道:“这两位兄长都不是外人,尊驾无需避讳。”

  贺南盛神神情僵了僵,随即又舒展开,没有说话,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沈瑞。

  沈瑞挑挑眉接了过来,打了看了,扫了一遍。他神色未变,旁边一直盯着他瞧的贺南眼中则留出诧异之色。沈全的眼睛落在沈瑞手上,好奇得不行;五宣眼珠子也比平素活络,身子微微往沈瑞处倾斜。

  沈瑞已经合上手中那张纸,撂在贺南盛手边的几上,道:“无功不受禄,贺二老爷的好意,小子心领了。”

  贺南盛撂下脸来,皱眉道:“织厂虽有盈利,可里里外外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亦多。三成干股,实是不少。即便瑞小哥以后每年只能吃三成红利,那也是上万两银钱,也足够瑞小哥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地过活。”

  沈瑞依旧神色未变,看着贺南盛道:“小子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实不敢受贺二老爷惠赠。”

  贺南盛脸色不好看,还想要再说话。沈瑞既已经晓得他来意,自然懒得再与其啰嗦,起身对贺二老爷道:“小子身体不适,先行一步,请贺二老爷见谅。”说罢,也不待贺南盛说话,便起身离去。

  沈全与五宣两个,自是跟着沈瑞出来。

  沈瑞出了知客室,面上就带了恼意。

  难道自己是傻子?这算什么事?先是趁火打劫按照市价一半的价格买了孙氏的织厂,然后又摆出阔绰的模样,赠自己这孙氏之子三成干股,好人坏人都做了,沈瑞可无心与之做戏。

  贺南盛偷买孙氏织厂,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如今才这般作态,不知是顾忌沈理,还是顾忌庄恭人,还是怕与四房扯皮麻烦,才这般前倨后恭。

  不管具体原因如何,沈瑞都不会参合。难道他脑子进水,会接三成干股,然后让贺家打着自己的旗号与沈家四房扯皮?

  银子这东西,够花就行。有五房帮忙打理沈瑞名下那几处产业,沈瑞很是放心,也很是知足。虽说脑子里不乏后世赚钱的点子,沈瑞也无心尝试。真正想要立足大明,银子开道只是下策,自身“坚挺”才是根本。如今有了好老师,沈瑞脑子抽了,才会舍本求末。

  这个贺南盛,本来并未从他身上察觉出什么恶意,可行事怎么如此不着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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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腊尽春回(二)

  沈瑞初见王守仁的时候目不转睛,沈全的模样也比他好不过哪去。沈瑞无奈,只好清咳一声,道:“先生,这是弟子族兄沈全,今日奉长辈之命过来探视弟子。”

  王守仁是被人看惯的,脸上倒是并无不快,只面色如常地望向沈全。

  沈全眼睛直直的,依旧跟木头人似的。

  沈瑞见沈全还在发愣,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三哥,这位就是王先生,还不见过。”

  沈全这才醒过神来,连忙移开眼,红着脸作揖,小声道:”小子沈全见过王先生。”

  沈瑞在旁,不由翻了个白眼,这个沈全怎么如此”腼腆”?还是先生“美色过人”,方使得沈全如此神魂颠倒。不管怎么说,沈全的“定力”也太差了些。

  王守仁瞧着沈瑞不以为然的模样,瞥了他一眼,这小子莫非忘了自己前几日的窘样。他对沈全微微颔首,道:“既是来了,你们兄弟就好生说话,在下与禅师约好手谈,少陪了。”说罢,又吩咐五宣给他们预备了茶水,就带了五宣悠悠然而去。

  直到看着王守仁的背影远处,再也望不到,沈全方回过头,长吁了一口气,道:“之前看书上说宋玉潘安之貌,还当是古人夸词,眼见了王先生,才晓得什么叫美男子。”

  沈瑞只觉得无语,道:“三哥就不能矜持些,方才模样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好色之徒,连口水都流出来。”

  沈全闻言,忙在嘴角抹了一把,又哪里有什么口水,这才晓得被沈瑞戏耍,瞪着眼睛到:“好你个瑞小二,方几日不见,就开始皮实了。”

  这竹舍只有小小三间,除了书房就是卧室,王守仁带了五宣下去,不过是给他们兄弟两个留出说话的地方。沈全将里外看了一遍,显然也想到此处,道:“都说美人多娇气,没想到倒是个温和体贴人的。”

  固然晓得王守仁俊秀异于常人,可听到沈全将王守仁称为“美人”,沈瑞心里还是不舒坦,正色道:“王先生学识出众,人品高洁,三哥还需慎言。”

  沈全见他一本正经的,嘟囔道:“我并无亵渎之意,只是王先生倾世之姿,确实当得上美人之称。”

  见他还嘴硬,沈瑞有些恼。不管如何,他已经视王守仁为师,就算沈全只是年少慕,并无淫邪之意,可以‘美人’称呼王守仁到底失了尊重。他冷声道:“我瞧着三哥虽没有倾城之貌,也是清雅可人,当得起小美人之称,那是不是以后就可以叫三哥小美人?”

  听到“小美人”三字,沈全的脸抽了抽,看沈瑞脸色难看,醒过味来,忙作揖道:”是哥哥不对,瑞二弟原谅我这一遭。”

  他是郭氏之子,前些日子又对自己照看有加,沈瑞不愿与他弄坏关系,便道:“王先生有状元之才,是六哥都襃赞过的,三哥往后见了,还是当更恭敬些。”

  沈全讪讪道:“三哥方才一世轻狂,方失了尊重,往后不会哩。原以为既是挂着杏林高手之名,又闲云野鹤地隐居在禅院,定是个白胡子老头,没想到会是这样品貌超凡的人,又是弱冠年纪,这才嘴上念叨几句。”

  沈瑞不想再继续王守仁的话题,说到底他自己前几日也不比沈全的模样好多少,便转开话道:“我家里那边的消息……不知三哥晓得不晓得……”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你不晓得,这几日可是有很多热闹。张家产业已经被三房与九房瓜分,男女老幼除了身上衣服,一枚铜子也没给留地给撵了出来。张家祖孙三代,十几口人,都去了你家。听说与老安人好一顿吵,老安人已经气得病倒。”

  对于张家这个结果,沈瑞并不意外。瞧着三房与九房那日的做派,就不是肯吃亏的人,早一日收拾张家,就早追回银子,他们肯拖延才怪。只是没想到张家这么不堪一击,想到这里,沈瑞心里一沉,道:”张家人就这么老实?”

  沈全嗤笑道:“不老实又能如何?听说当日送完婶娘回来时,三房与九房的人看似先走一步,实际过后就掉了头回去。不知怎么威逼,让张老舅舅写了借据,并且还让他写了状子。根据状子上的说法,三房与九房看在张家是姻亲的份上,借银子给张家使唤,张家女婿见银起意,私下带了银子与妻子跑了。如今状子都递到县衙,张家女婿的缉拿令也发下去,如今张家是苦主哩。”

  沈瑞听了,越发警醒。

  难道张老舅爷是傻子,会老实地写下借据?这其中还不知有多少不可言之事。张家虽不是名门大户,可也算是乡绅富户,就算罪有应得,可这败的也太容易。说到底,还就是权势的力量,足以破家灭门。

  沈瑞如今年年幼,不需要面对权势倾轧。等到他年岁大了,自然要去面对这些。想要活的自在,不是无欲无求、寄情山水就能得到的,只有手中握着权势,才不会惧怕权势威逼;只有站在高处,才有更多的选择权。

  连王守仁这样一心做圣人之人,都得俯下身段去迎合世情,走科举仕途。自己想要在大明朝活的自在惬意,还需更努力才行。

  沈全哪里想到这会功夫沈瑞就会想到这么多,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张家笑话。

  “张家不仅田宅都没了,名声也彻底坏了,两个没出阁的孙女都被退了亲,以后想要再翻身怕是难哩。”沈全啧啧道。

  沈瑞闻言,丝毫生不出同情之心,相反倒是有些幸灾乐祸。若是张家人还有退路,多半不敢在沈举人跟前碍眼;如今什么都没了,不抱紧沈家四房大腿都吃饭都困难,他们会赖定沈家四房。老少都是占着沈家便宜养大的,即便有手有脚,也吃不了自力更生的苦。这下头疼的,该是张老安人,不是向着娘家人么,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如何“庇护”。

  只是想到明年开春他就要跟着王守仁离开松江,天高任鸟飞,沈瑞就少了几分八卦之心,对沈全道:“绸缎坊与杂货铺老掌柜早被撵走了,又被张家折腾了几个月,中间还有铺子易主之事,再要经营起来也是费事。三哥帮我传话给婶娘,这两处营生能收就收了,以后将铺子租出去收租反而更省心。”

  沈全惊讶地看了沈瑞道:“你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些?”

  沈瑞道:“我也是后知后觉,怕是这几日让婶娘为难了。”

  沈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娘本是嘱咐了不让我与你说,杂货铺还罢,只是账面有些乱,即便后来契书归了宗房二伯,二伯也还没使账房过去;绸缎坊那里,之前的亏空就大,三房又早在前两月就打发了账房。前两日他们虽将契书送回来,可也将库房与铺子里的绸缎搬空了。我娘正打算清点清楚,去宗房寻族长太爷做主。”

  沈瑞摇头道:“之前已经多亏族长太爷做主,不好再麻烦他老人家。”

  这次的事,即便那几房有不厚道之处,祸根还是沈家四房。连宗房都亏了银子与名声,难道族长太爷心里真的不介意?

  之前的事既已经告一段落,就不宜再起波澜。

  三房毕竟已经如约将契书还回来,再去计较那些绸缎,有理也显得咄咄逼人。

  沈瑞想了想,道:“此事各房都有损失,不好计较太过,我与婶娘手书一封,劳烦三哥转交。”

  沈全“嘿嘿”两声道:“我与我爹也这般说,可祖父与我娘说不能纵恶,也不能叫瑞哥儿吃亏,非要较真。”

  沈瑞走到书案后,取了纸笔,犹豫片刻,左手提笔,写了一封信给郭氏。

  沈全在旁看着,见他落笔虽显生硬,可行书也算工整,开头有“尊前”,署名处为“愚侄瑞叩禀”,不由点头,只是有些意外他竟然是左撇子,就劝道:“瑞二弟往后也要开始学着右手书才好。”

  沈瑞点头应了,吹干了信,折好递给沈全。

  兄弟两个叙完话,才想起拉着礼物的马车还在后头。沈瑞并没有按照郭氏交代的,将那些东西都拿到竹院来,而是拉着沈全一道,去找了知客,以沈家五房的名义,将那些米面香油捐赠。这里虽不供奉香油莲花灯之类的,却有知名禅师开过光的护身符佛珠等物,可是千金难求。

  看在这些布施上,知客奉上一个护身符一串檀木手串。

  至于送给王守仁的那份礼物,沈瑞也是让等王守仁手谈回来,让沈全亲自奉上。沈全不解其故,只是见沈瑞小脸绷着,就听从了他的安排。王守仁却是若有所思,看了沈瑞好几眼。

  等到沈全下山,五宣去厨房弄加餐去了。禅院伙食清汤寡水的,沈全送来的东西里,有两坛子素什锦,热了就能用的。

  王守仁则是看着沈瑞道:“你作甚叫你那族兄对我毕恭毕敬?”

  沈瑞道:“对先生恭敬不是应当么?能与先生的见,也是我那三族兄的福气。”

  王守仁闻言,不由哑然,半响方莞尔一笑道:“说的正是哩。”

  他看向沈瑞,只觉得心里发热,想着莫非这孩子对自己如此崇敬,莫非就是自己的“颜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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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腊尽春回(三)

  沈全走后没几日,就到了腊月二十,沈理与蒋三公子又结伴而来,两人都是带了东西过来,虽没有郭氏预备的那么多,可也是吃穿用度各色齐备。让沈瑞吃惊的是蒋三公子对王守仁的态度。

  虽说听起来,侍郎公子要比知府公子有显贵的多,可他们身份不是纨绔,自然不会拼爹。两人都是读书人,而且都是举子。

  即便蒋三公子即便弱冠之年,也比王守仁晚一科乡试,可两人目前在科举上的起点都是一样的。

  没想到蒋三公子拿了自己的文章,请王守仁指点,行的即便不是弟子之礼,可言谈之间也极为恭敬。

  换做其他人,士子之间,只有谦虚的,哪里好这般大喇喇地受着。王守仁只是受之泰然,不过在点评蒋三公子时文时十分详尽,多有点睛之笔。蒋三公子欣喜不已,望向沈理的目光多有感激。

  沈瑞在旁看的清清楚楚,晓得是沈理指点的,不由佩服蒋三公子的魄力,也佩服沈理的眼光。

  王守仁虽一心要学做圣人,可天性自然随性,有时为人行事便极品矛盾,时而循规蹈矩,时而放荡不羁。这样行事,如此品貌,极容易被人误解当成持才傲物、玩世不恭之辈,沈理却是慧眼识人,认定王守仁非池中物。

  如此提挈蒋三公子,不会是无的放矢,多半是回报庄恭人对孙氏与沈瑞的回护之情。

  沈理任由蒋三公子去向王守仁请教文章,自己只拉着沈瑞说话:“瞧你气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强许多。只是明年远行,晋中离松江千里之遥,行船走马,路途艰辛,你也要提前做准备……”说到这里,觑了王守仁一眼道:“伯安除了文采出众,武功也出色,你别守着宝山不知,只学书呆子似的只啃《论语》,那强筋健体之法门,也当跟着学习一二。”

  他并未压低音量,王守仁点评完一段时文,正用茶润嗓子,正好听了这一句,哼了一声道:“沈兄莫要歪带人,我是先生,如何教导弟子自有计较。”

  沈理“呵呵”两声道:“我不过是怕瑞哥儿身子弱,你又定好了转年出门,若是让他耽搁你了,倒是我的不是。”

  王守仁既是有心将沈瑞视为开山弟子,自是不容旁人轻慢,即便沈理此话未必是真的看轻沈瑞,他听着也不舒坦,挑眉道:“我的弟子,轮不到沈兄嫌弃。沈瑞身体会越来越好,沈兄虽是状元,可这识之能却不好恭维。”

  沈理被堵得哭笑不得,这叫什么事,倒好像自己是外人,这师徒两个才是一边似的。师徒?沈理睁大眼睛,有些意外道:“伯安要收瑞哥儿做弟子?”

  王守仁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甚叫要收他做弟子?沈瑞不是已经是我弟子了?”

  沈理讪笑,心里却有些复杂。他有些拿不准,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悔意。即便晓得王守仁有大才,终有凌云之日,可朝中想要弹压王守仁的不是一个两个,做他的弟子真的不会被他连累么?

  他不由望向沈瑞,不过看到沈瑞那尚稚嫩的小脸,又觉得自己魔怔了。沈瑞才九岁,等其科举入仕时,少说也是十来年后,那时王守仁已经人到中年,早就该朝中立足,自己操心的太远了。

  王华是状元出身,如今又在礼部,不能说桃李满天下,也是门生故旧无数。朝中诸相借着帝爱男色的流言,连压王守仁两科,往他身上泼半盆污水,不过是要拦着王华入阁。否则以王华帝师的身份,真要入阁,定会成为皇帝最信赖的阁臣之一。

  沈理记得岳父说过,王家出身琅琊王氏,千年传承,底蕴深厚,王华有辅国之才,可性子清高,不党不群,并不适权争。终其仕途,未必有入阁机会,不过太子听讲在即,说不定王华要再任一届帝师。

  瑞哥儿的岁数,可是同太子相差不大。

  想到此处,沈理又觉得有些没意思,作甚就指望旁人。不是还有自己么?难道十年后,自己还护不住一个小兄弟……

  *

  沈理与蒋三公子回去两日,沈瑾拉着沈全来了。

  沈瑾也是给沈瑞送过年的吃喝用度的,还有四套新衣袜。根据他所说,这些东西是沈举人打发他送来的。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并没有揭破。要是沈举人真惦记寄居在禅院的儿子,早就打发人过来,何必等到今日。

  同沈瑞气色渐好相比,沈瑾的模样则有些憔悴,面对沈瑞的时候则是带了几分小心讨好。沈瑞本不是真正的大明人,对于所谓“嫡长子”名也不甚在意,反而有些担心沈瑾的身体,劝道:“大哥看着比前些日子清减,即便在课业上用功,也要多保重身体。左右明年要守孝,乡试要等下一科,无需操之过急。”

  沈瑞与庄恭人想一块去了,只要有沈瑾这个“嫡长子”顶在前头,奉养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都是他的责任,即便沈举人续娶,首先要折腾的也是沈瑾。多好的挡箭牌,沈瑞自是盼着他长长久久地站着前头。

  沈瑾本担心沈瑞会因自分产寄名之事对自己心存芥蒂,如今见他不仅没有那样,还这般关切,不免红了眼圈,几乎落泪,道:“我在家里自是千好万好,反而是二弟,禅室清苦,要有的熬哩。只是既遇良医,若是能好生调理身体,去了二弟病根,这苦可也吃的。”

  王守仁这日随洪善禅师去了十里外清远寺,不在禅院中,因此沈瑾未得见。

  听沈瑾话中意思,还以为这里住的是杏林高手,并不知沈瑞在习文。沈瑞看了沈全一眼,见他跟自己眨眼,便领情地点了点头。

  虽说沈瑞并不是刻意隐瞒,可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着自己明年二月就要跟着王守仁出门,沈瑞便郑重地道:“长辈与哥哥们虽疼我,可禅院有禅院的规矩,我毕竟是客居此处,实不好破了此处规矩。这实不是待客之所,往后哥哥们勿要再来此处。等到弟弟身体好了,自是归家,届时兄弟之间总有相亲之日。”

  沈瑾听了,面带犹豫。沈全却想到沈瑞习文上,以为他要遮掩,才不愿再轻易见人,便道:“是哩,是我们疏忽。禅院本是清幽之地,王先生隐居在此也定有缘故,能答应帮瑞二弟调理身体,还是全念了知府家人情,我们这样上门打扰实是冒昧,要是旁人效仿,岂不是给王先生添麻烦,希望王先生莫要迁怒瑞二弟。”

  沈瑾听了,也露出羞愧之意,道:“都怨我思量不周全,没有考虑二弟处境,这里给二弟赔不是。”

  沈瑞忙道:“不知者不罪,只是哥哥们记得,小弟家去前,勿要再随意登门即可。”

  沈瑾想了想道:“就按二弟说的办,只是二弟独自在外,家里也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以后家里有人送日常嚼用,二弟就收着……若是有吩咐,只管打发来人传话。”

  按理来说,沈瑞名下既已经分了产业,又哪里差四房送来的几个嚼用。不过瞧着沈瑾的意思,这些东西不收他似不能心安。

  沈瑞便点点头,道:“道:“晓得了,就尊照大哥之意。”

  兄弟之间说完话,沈瑞并未留客,亲自送二人出了禅院。

  与世俗的热闹喧嚣不同,禅院里年下的日子过的与平素并无二样。只有五宣,性子活泼,一心要预备年夜饭。幸好沈瑞这里,收了好几家的东西,都是干菜素点,食材是齐备,无需去外头淘换。

  等到除夕那日,积香厨预备的不是平素的白菜豆腐,还真的准备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饭,竹院这里还单独送了一席。虽是素席,可四碟四碗,看着也很是使人垂涎欲滴。

  沈瑞吃了半个月的斋饭,即便有点心做加餐,可到底抵不了正经饭菜。如今美味在前,他自是忍不住只咽口水。

  在这些菜肴中,有一道“素八珍”,是用八中素食材,用瓦罐闷烧而成,香味扑鼻,竟有几分“佛跳墙”的味道。

  席面就摆在竹舍中厅,王守仁上座,吩咐沈瑞、五宣左右坐了。王守仁这个人,有的时候极为讲究规矩,可多是自律,要求自己做到如何如何,这些日子也开始有些挑剔沈瑞的言行举止,可他从来不依尊卑压人。对待五宣,没有刻意抬举,可也不像旁人似的驽下以宽以严。据沈瑞看着,王守仁不像是将五宣视为奴仆,反而更像是当成佣工似的,只要五宣达成他的要求,其他的事就不管。

  王守仁虽没有时说什么“人人平等”的话,待人接物却有这些意思。在这西林禅院中,不管是对住持,还是对小沙弥,他都温文有礼,不以对方的身份不同区别对待。

  难道,这就是圣人的潜质?

  面对这样的王守仁,沈瑞即便是来自五百年后,也不由自惭形愧,对自己的要求也严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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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千里之行(一)

  早春二月,白玉兰已经在枝头待放。站在小昆山脚下,沈瑞的心中有些兴奋,又有些茫然。兴奋的是,终于要走出去,见识这个大明世界;茫然的是眼前空荡荡的,除了眼前这几个人,甚也没有,车呢,马呢?

  出门百里需要路引,众人的路引前些日子就办好了。

  出门的行李,五宣没出十五就开始张罗。

  少林寺在开封,距离松江一千八百里之遥,不管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单程都要一个多月。如此一来,即便在少林寺逗留的时间不长,往返最少也需要三、四个月。沈瑞本以为就算五宣收拾的东西少,也得一、两口箱子,没想到却是出乎意料的简洁。

  洪善禅师那里不知道如何,只沈瑞他们三个这里,每人除了身上衣服外,只收拾两套中衣,一套夹衣,一双鞋子,还有几贴膏药,两小瓶药丸。这些东西压得紧紧的,做成背囊,由五志背了。

  王守仁虽没有背囊,却有一条分量不菲的腰带,是五宣专门缝制的,里面围了一圈拇指长短的金叶子,看着不过是寻常腰带稍厚些,却缝进去三十两金叶子,半两一枚的银叶子也有六十枚。这样的腰带,沈瑞身上也有一条,只有十枚银叶子。不仔细摸,根本就感觉不出来。

  除了王守仁与沈瑞腰带里藏的金银,外头五宣带着的褡裢荷包里也有金银,至于铜钱,拢共带了百余枚。

  如今市面上金价最高,一两金兑十三两银子;一两银子兑七百文钱。沈瑞还是头一回见到弘治通宝,这个比永乐通宝要重,一文钱一钱二分,一贯下来就是十二斤的分量。这么重的分量,实不适合出远门携带。

  至于国朝初发行的交子,因通货膨胀的厉害,前几年就正式停用了。而所谓“银票”,其实就是一种“兑票”,像后世的定期存单,只能在发单钱庄才能兑换领取,在地方上流通还行,出门就是一张废纸。

  沈瑞虽没有背包袱,可也要负责背着三把油纸伞。

  之前五宣准备的时候,沈瑞还不觉得什么,等到四人到了山脚,看不到车马,才发现不对劲。

  行李简洁还罢,金银带足了,可每人脖颈后都背着竹斗笠,手中都拿着木杖所谓何来?这样的装扮,作甚有些眼熟。

  沈瑞想起沈理前些日子与王守仁的对话,沈理问他行程安排,是否要先预定车船。毕竟同王守仁相比,沈家算是松江地头蛇,不管是定船还是定车都便宜。王守仁却说洪善禅师每年都去少林寺,这条路是走熟了的,无需另作安排。

  沈瑞嘴角抽了抽,扬起头道:“先生,莫非要步行?”

  王守仁“哈哈”两声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船走马哪知真味?”

  沈瑞一阵无语,望向旁边的洪善禅师。虽不知洪善禅师具体年岁,可既然与王守仁祖父故交,眉毛已经花白,手上也有老人斑,那少说也得花甲之年。

  这将近两千里路,就算是慢行,这老和尚受得了么?

  洪善禅师慈眉善目,对沈瑞笑着点点头,拄着禅杖,与王守仁并肩而行。

  五宣小声道:“莫要担心,老禅师出身莆田林泉寺,身手麻利着哩……这就每日几十里路,哪里在老禅师眼中。”

  “莆田林泉寺?”沈瑞惊讶道:“禅师是武僧出身?”

  林泉寺后世知道的人或许不多,可提及它另外一个名字,是无人不晓。莆田少林,又称南少林寺。后世鼎鼎大名,纵横南中国数百年的洪门就是发源于此处。

  五宣道:“我也不晓得老禅师到底算不算武僧,不过听说大哥的‘罗汉拳’、‘云阳棍’是小时候在京时跟着老禅师学哩。”

  沈瑞听着,心里踏实了。

  步行千里有如何,有个文武双全的王守仁在,还有个会少林功夫的老和尚,这路上无需担心什么。

  他的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问五宣道:“五宣哥对步行怎不意外?是同先生早先步行过?”

  五宣得意道:“那是自然,去年我曾同大哥从余姚到南京;今年到松江来,都是走着过来的,不过玩似的。”

  沈瑞闻言,乍舌不已。余姚到松江还罢,五、六百里;余姚到南京的话,就是千里路。怪不得五宣将包裹如此精简,又将银钱带得足足的,看来都是前车之鉴。

  这条路既是洪善禅师走过数遭的,众人也无需担心问路、迷路问题,顺着官道一路往北。大家走的速度并不快,沈瑞估算了一下,一个时辰差不多十来里路,沈瑞虽步子小,也能跟上大家。

  他看着王守仁的背影笑了笑,自打年后,王守仁就吩咐沈瑞每日黄昏时分担水。沈瑞年小体弱,五宣往返三、四次就能担满一缸水,换成沈瑞,就要往返十来次。

  后山山涧离禅院虽不到一里地的距离,可往来十来次,也有十来里路。沈瑞从刚开始的累死累活,到后边的渐渐适应。现下看来,王守仁那样安排,也是让沈瑞为远行做准备。

  因为四人是顺着官道行进,路上乡间茶棚食间,倒是不乏歇脚的地方。四人一个是老和尚,一个年轻书生,两个书童儿,看着都异于常人,不免引人关注。不过王守仁穿着儒服,百姓对读书人心中多存畏惧,倒是没有人欺生挑衅。

  不过要过夜的话,众人却不好在外头,总要寻投宿的地方。

  即便已经是春天,可到了下晌,天气开始转冷。他们依旧在松江府境内,可是已经出了华亭县,如今进了上海县。

  沈瑞再次意外的是,一行人并未找寺庙寄宿,而是进了县城,在城门口选了一家规模颇大的客栈落脚。

  如今太平盛世,一两银子能买两石大米,够四口之家一月嚼用。

  这客栈普通房间八分银子一晚,上房则要两钱银子一晚。这个价钱算是贵的,相当于后世的星级宾馆,要知道市面上常见贩夫百姓住的大铺店,一晚不过十文钱,二十文钱。

  当然比着还好的有馆驿,可那不是普通人能入住的,入住馆驿必须提供相关官府出具的升、转出差等手续。

  就是这民间客栈,也没有想象中的鱼龙混杂,只因为这个时候住宿要求验证、登记身份。

  五宣要了两间上房,又给了小二一把铜钱,让他打了水给众人洗漱。

  沈瑞看五宣的褡裢空的不少,问道:“铜钱都花光了,明日怎么办?”

  白日在乡间茶水路平的茶水铺子,价格都是以文计算,今日中午打尖时,四人一壶茶,两盘米糕,一盘炒千张,一盘梅干菜,六十二文。

  五宣笑道:“这样的客栈都能兑钱,只是要抽三分做费用。就算抛费几个钱,可不是比背着钱出门强多了。”

  沈瑞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汇率,觉得五宣说的不错。

  这一日下来,沈瑞上半程还行,等到下午真的觉得累了,如今只觉得腿肚子发软,脚底火辣辣的。

  王守仁洗漱完,轮到沈瑞。

  五宣见他洗了脸还是有气无力的模样,道:“等晚上好好泡泡脚。你这才开始,总要累几日,过了这个劲儿就好哩。”

  沈瑞晓得这需要个适应的过程,想到自己上辈子锦衣玉食地活了几十年,虽然羡慕过那些“背包客”、“驴友”,可做过几次远行的准备,可总是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

  如今这次,也算偿了上辈子的心愿。他的心里是极是愿意的,同精神上的疲惫相比,肉体上的疲惫还真算不得什么。

  王守仁已经换了干净儒服,神清气爽的模样,看着沈瑞道:“大字与罗汉拳还罢,路上不便,可以停一停,《论语》还需接着背。”

  王守仁在功课上虽对沈瑞看惯的破严,可教学进度并不仓促,一个半月的功夫,一半《论语》还没讲完。

  沈瑞晓得学习“逆水行舟”的道理,自然老实应了。

  这会儿功夫,洪善禅师也洗漱得了,从隔壁雅间过来,四人一起下楼。

  楼下大堂摆着六、七张方桌,因到了饭时,很多人在吃饭,只有靠近门口的两张桌子还空着。王守仁便随便做了一张,请洪善上首坐了,他自己做陪客,又吩咐五宣与沈瑞也在下首坐了。

  饶是这客栈入住的都是乡绅富户,可这一行四人的造型还是很显眼,不过众人的目光在王守仁身上的儒服与儒巾上打量转了一圈,便多收回去。这样年岁就中了举人,即便只是穿着布衣,可前程远大,令人不敢以衣帽取人。

  五宣点菜,吩咐小二准备了一桌素席。

  少一时,饭菜齐备,虽无荤菜,可木耳、蘑菇俱全。众人中午不过是打尖,早就饿了,吃的井井有味。几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可饭量实在不低。一大白瓷海米饭,吃了干净,又叫上了两碟米糕。

  虽说中午也吃了米糕,可那山野之食,实比不上这客栈精致。沈瑞正想着,是不是劝五宣明日打包几份点心,就听到有人道:“大师好,家母打发小子给大师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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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千里之行(二)

  沈瑞抬头,便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儒生站在一旁,对着洪善禅师说话,神情极为恭敬。因有外人过来,五宣与沈瑞不好在大喇喇坐着,五宣便拉着沈瑞起身,两人退到王守仁身后。

  洪善禅师看了儒生两眼,道:“你是桂姐儿的儿子?排行是?”

  那儒生毕恭毕敬地回道:“正是小子,兄弟之间行五,是家母幼子。”

  洪善禅师点点头,道:“你们这是出门?”

  儒生回道:“小子奉长兄之命,奉家母进京。见大师在此,家母想要前来拜见,又觉唐突,打发小子先来请安。待家母梳洗整装,便前来给大师请安。”

  沈瑞在旁,看的有些奇怪。瞧着洪禅师与儒生的对答,不像是出家人与信众,反而像是长辈对晚辈。西林禅院本就是陆家产业,洪善禅师也是陆家人,难道这小子是陆家子弟?

  就见洪善禅师道:“楼下人多眼杂,女眷出入不便,还是一会儿客房相见。”

  那儒生躬身应了,方转身上楼回话。

  洪善禅师对王守仁道:“是老衲俗家晚辈。”

  王守仁好奇道:“瞧着同常来禅院的陆家子弟相貌倒是不像,是旁枝?”

  因陆家祖上信佛,陆家每代人都有人出家或是做居士,西林禅院里的陆家人不只洪善一个,偶有陆家子孙以奉佛为名,过来禅院给父祖长辈请安。王守仁在这里住了小半年,也见过几个。

  洪善禅师道:“不是陆家子弟,他是贺家长房五子,生母是陆家女。”

  贺家长房?沈瑞在旁,不由皱眉,脑子想起年前见过的贺南盛。贺南盛是陆家外甥?刚才那小子是陆南盛的弟弟?

  不过,沈瑞的眉头随即舒展开。遇到贺家人又如何?侵夺他人产业的又不是自己,就算是心虚也轮不到自己。自己既已经跳出沈家四房,就不当再为那些事影响情绪。且看自己有的,当心满意足;惦记那些失去的,只会怨愤缠身。

  王守仁想的则是别的,对于沈瑞遭遇,他是尽知的,自是听过贺家所为,难免对贺家人有恶感。如今对洪善禅师说是偶遇,对于沈瑞可是狭路相逢。他看了沈瑞一眼,见其神色平和,并无异态,不由暗暗点头。

  他毕竟是官宦出身,又想起的贺家子弟在朝职位。贺家长子是京官,且是九卿之一,这贺陆氏是三品诰命。想到此处,他又感叹松江人杰地灵,一府之地,竟出了一个侍郎,一个九卿,其他地方官、散官就不必数了。松江数得上的大姓中,都是耕读传家,有子弟科举出仕。也就是江南之地,文风鼎盛,读书种子才如此络绎不绝。

  王家虽传承千年,可在科举仕途上,反而比不上松江这些百年望族。王守仁之父,是王家这一支第一个进士。

  不过王守仁并未灰心,反而士气昂然,心中已经寻思着,等到从开封府回来,院试差不多也要结束,倒是自己是不是将弟弟守文接出来教导。自己因为祖父守孝的缘故,耽搁了一科乡试,二十一岁才下场;三弟这里,明年应该搏一搏。

  四人回到楼上,因稍后有访客至,王守仁便吩咐五宣去洪善禅师房里帮忙预备茶水。沈瑞则是随着王守仁回房,因为这次出行并未带书籍,便由王守仁背给沈瑞听,随后讲解。

  就听王守仁道:“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也。”

  沈瑞跟着背诵了一篇,想起这是出自《子罕篇》。

  王守仁已经讲解:“到了一年之中最冷时,这样以后知松柏是最后凋谢。”说完,顿了顿,道“树木如此,人亦同理。”

  沈瑞默默听了,记在心里。就算早先对与《论语》的内容忘了差不多,可这小两个月每日看的都是《论语》,他已经再次背熟,不免有些疑惑。只因之前王守仁是按照顺序教导,并未学到《子罕篇》。难道是王守仁记混了?

  王守仁已经诵起下一则:“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沈瑞抽了抽嘴角,跟着诵了一遍。

  这则的意思是见到德才兼备的人要想着想他看齐,见到不贤德的人就要反省自己,看自己是不是有与之一样的毛病。这出自《里仁篇》,是王守仁早已经教过的。他却每隔三五日便拿出来再讲解一遍。

  不过沈瑞并不觉得厌烦,要知道从读书人从启蒙开始就学四书五经,中了秀才入官学得也是这个,拔贡入国子监学的也是这个,进士入庶常馆学的也是这个。虽还是这几本书,可教授的难易程度不同。

  若说《论语》其他条目,王守仁目前教导是初级,那《里仁篇》就已经到了高级。

  王守仁对他的期望毫无掩饰,沈瑞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未免有些诚惶诚恐。他不愿意让王守仁失望,对待学习的态度更认真。

  王守仁又讲起下一则:“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曾子说:“有抱负的人不可以不刚强勇毅,因为责任重大而且道路遥远。把推行仁爱看做自己的理想,不也是很重大么、知道死才停止,这不是也很遥远么。”

  沈瑞口中跟着王守仁诵着,心中已经无语,这怎么又跳到《泰伯篇》,这又是讲过的呀?难道没有《论语》在跟前,王守仁的记忆有些混乱?沈瑞又觉得不能,《论语》全篇才一万余字,沈瑞只学过一遍,重新捡起来,解说且不说,按照顺序背诵完全没问题。王守仁怎么会不如沈瑞?

  门外,方才楼下露面那儒生有些犹豫。屋子里童子的读书声朗朗入耳,自己这样打岔似乎不礼貌。而且自己毕竟是贺家人,谁晓得那沈家小少年会不会摔脸子。

  屋子里,王守仁已经又教了一则:“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则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是出自《卫灵公篇》,沈瑞已经懒得去想王守仁为何教导的这般混乱,因这个是新篇,初次教授,便仔细听起王守仁的讲解。

  这里的“恕”,不是宽恕之意,而是指换个立场、将心比心。

  等王守仁讲解完毕,不免口干舌燥,吃了半盏茶,正色道:“学做君子,路远且阻,不仅要志向坚毅,首要是心正。心正则路通,心正则不惘,且无需学那些老儒谦忍。百忍未必成刚,心性反而憋坏,即便人前为君子,也是伪君子。喜时便喜,怒时便怒,只是喜怒过后弃如敝屣,无需再放在心上。君子忧患,在学问不深,在百姓不富,在国家不强,而不当在其他无所谓之事上。”

  沈瑞素手听了,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自己只是寻常人,就如同王守仁话中的“伪君子”似的,看似温吞谦忍,可心中自有计较。王守仁口中喜怒随心的君子,岂是那么好做的。自己当坚持做自己,还是该如王守仁教导的,学做君子?

  见他沉默,王守仁皱眉呵斥道:“遇到贺家人,你心乱了?今日学习全不如往日专心。”

  沈瑞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赶紧摇摇头,直言道:“贺家人与弟子不过是陌路人,弟子没有心乱,只是不解先生为甚没有顺着昨日的功课讲起。”

  同聪明人,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王守仁神情舒展,道:“原来如此。我本担心你心里郁结,方寻了这几则出来开解你,看来是画蛇添足了。”

  沈瑞忙道:“先生关爱弟子,弟子只有感激的,是弟子定力不足分了心。”

  王守仁笑笑道:“我如此行事,并非无缘无故。实是为师少年时,因偶遇挫折,便心存怨愤,行事偏激,走了不少弯路。我不愿你重蹈覆辙,才啰嗦这许多。不过看来,你的心性比我要宽和,为师与有荣焉。”

  沈瑞被赞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做腼腆状。两人又如何能比,两人虽都是少年丧母,又在丧母后经历磋磨,可王守仁是彼时是真正少年,在丧母后遭继母打骂,又被继母离间父子之情,才会怨愤异常;沈瑞壳子里已经是成年人,除了初来乍到时冻饿了几日,并没吃其他苦头,也不会去指望与沈举人讲父子之情,自是心静如水。

  *

  门外儒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乎想要转身回去。不过想到老娘的吩咐,他长吁了口气,抬手叩了叩门。

  “吱呀”一声屋门开了,开门的正是沈瑞。

  “这位先生?”沈瑞有些疑惑,洪善禅师不是在隔壁,这小子走错屋子了?

  那儒生道:“请问可是沈小哥?在下贺北盛,奉家母之命,请小哥去大师屋里说话。”

  请自己过去?沈瑞不由皱眉,难道这贺家人又跟贺南盛似的,想着对不起自己,想要弥补一二,这马后炮实在没意思。

  沈瑞回头望向王守仁,本想要央王守仁替自己婉拒,不过想到方学过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又闭上嘴。自己因与洪善禅师同行的缘故,不好直接回绝这些人,何况王守仁,便道:“先生,既是禅师俗家亲眷在隔壁,弟子便跟贺先生过去看看。”

  王守仁起身,走到沈瑞身后,看了门外的贺北盛好几眼。

  贺北盛被看的不自在,拱手作揖道:“在下贺北盛,见过王先生,久仰大名,不胜荣幸。”

  王守仁眼睛眯了眯,亦作揖回礼,直言道:“贺先生客气。据在下所知,令堂与我这弟子并非亲族,不知相召稚子,所谓何故?”

  贺北盛强笑道:“家母与沈小哥亲长有旧,听闻沈小哥在此,就想要见见瑞小哥。”

  王守仁又看了贺北盛两眼,见他笑容虽有些僵硬,可眼神清澈坦荡,便摸了摸沈瑞的头,道:“既是陆太淑人相召,瑞哥就过去吧。”

  等随着贺北盛到了隔壁,沈瑞就见有个五旬开外的老妇人坐在洪善禅师下首,旁边侍立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沈瑞不好多看,便低下头,只心中想着五宣怎么不在,怪不得去隔壁叫人是贺中盛。

  “见过大师。”沈瑞先见过洪善禅师,随即方对着那老妇人道:“小子沈瑞,见过陆太淑人。”

  老妇人身上并没有穿着诰命服侍,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褙子,带了抹额,看着眉眼之间略显严肃,可并惹人生厌。听到沈瑞称她为“太淑人”,她神情微怔,随即道:“你我两家论起来,亦是姻亲,只是饶了有些远了,不论也罢。不过你娘在世时,称老身婶子,哥儿叫我贺家叔婆就是。”

  这是沈南盛之母?看着倒没有沈南盛身上隐现的盛气凌人。

  在松江地界,各家各户本就联络有亲,一个称呼实算不得什么,沈瑞便老实改口道:“见过贺家叔婆。”

  见他如此安静乖巧,老妇人眼中多了怜惜,指着旁边的贺北盛,道:“这是老身幼子,你贺五叔。”

  “贺五叔。”沈瑞见礼。

  老妇人又拉过身边侍立的小姑娘,道:“这是你去了的三叔、三叔母留下的独生女儿云姐儿,比小哥大两岁。”说罢,又推那小姑娘:“还不快见过你瑞弟弟。”

  小姑娘已是少女装扮,身材高挑,比沈瑞高了足有半头,穿着天青色衣裙,打扮得素雅,不过裙摆上带了绣花,不是孝中装扮。往前推去,父母孝是不能重叠守的,加起来就是六年,这小姑娘丧母丧父时,当比现在的沈瑞还小的多。

  “见过贺家姐姐。”沈瑞躬身,深觉怪异。这贺老太太到底作甚?难道真的面皮这么厚,当两家的龌蹉不存在?这又是介绍儿子,又是介绍孙女的,完全是通家之好的做派。

  贺云姐垂着眼睛,对沈瑞作揖:“见过瑞弟弟。”

  声音轻柔,跟小羽毛似在沈瑞的心上扫了一下,使得沈瑞不由自主地看了贺云姐一眼。除了沈家丫鬟,沈瑞还是第一次见到年纪相仿的大明少女。因她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出是小小的瓜子脸,肤白如玉,琼鼻玉口,如同古画中走出来的小仕女。虽是父母双亡,可面色并不见愁苦,只有少女的娇羞。

  沈瑞忙移开眼,就听老妇人对洪善禅师道:“叔父,侄女想要借叔父的屋子,同瑞小哥说几句私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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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千里之行(三)

  洪善禅师看了贺陆氏一眼,道:“也好,老衲正要寻王居士吃茶。”说罢起身。

  贺陆氏带着儿子、孙女将洪善禅师送到门口,方对贺北盛道:“老身与瑞小哥话话家常,你带你侄女先回去。”

  贺北盛应了,带了贺云娘出去。这客栈规模算是大的,除了前面的门面楼,后边有围楼,带家眷的客人,多选那边入住,比前面僻静,女眷出入也便宜些。

  屋子里只剩下贺陆氏与沈瑞两个,沈瑞不由诧异,这老太太怎么身边一个人都不留?贴身侍婢、老妈妈之类的竟一个不见。这老太太到底要与自己说甚?

  贺陆氏回到座位,又叫沈瑞也坐,道:“老身本该请小哥过去说话,而不是这般占了大师的屋子。只是老身那里人多眼杂,多有不便,还请瑞小哥体谅则个。”

  这老太太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没有倚老卖老,反而这口气像是对大人不说,一本正经的。

  沈瑞心里疑惑,口中道:“无碍,贺家叔婆太客气了。”

  贺陆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身次子行事不妥,老身本没脸见你,可每想起你娘,心里都难安生。听闻你在西林禅院,老身曾想亲自过去一趟,可又怕旁人误会,生出更多是非。想着你年岁小,有些话等你出孝说也不迟,老身便没有多事。没想到今日老身启程进京,正遇到小哥,也是缘分。外头都传你愚钝顽劣、不堪造就,老身却是不信。你娘那样玲珑心肝的女子,怎会生出傻儿子?就算你以前天真稚嫩,这几个月的日子也会催着你、状元郎也会教导你长大。果不其然,老身没有猜错,你确是同传闻中的不一样。”

  沈瑞听着前面的话,觉得贺陆氏同年前见过的贺南盛一样嘴上说的好听,听到后头,则有些无语。他本就有顽劣之名,再加上孙氏分一半嫁妆给庶长子之事,外头一知半解的人自是认定沈瑞实不成材,才让孙氏这般安排。在自己考得功名前,这个印象应该难以改变。等到自己出息那日,大家即便说不到“浪子回头”上,也会说“知耻后勇”、“顽石开窍”之类。不过,这些话虽有警示之意,可到底是正面评论,倒是也没什么。

  见沈瑞沉默不语,贺陆氏道:“你不仅长得像你娘,性子也随了她,你娘就是个寡言的人。”

  沈瑞听着,对孙氏的印象有些模糊起来。记忆中的孙氏,确实是个温柔安静、寡言少语之人。可旁人口中孙氏又是“八面逢源”、“玲珑心肠”,总觉得她的性格很矛盾。既能在宗族相邻之间有口皆碑,又在仕宦女眷之中如鱼得水,应该是个飒爽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能在十数年未生育、丈夫美妾娇儿俱全、娘家后续无人、婆母视若仇人种种劣势时,还能继续牢牢把持四房家务,不只只是钱财给予的底气。

  就张家老舅爷那样,即便占了四房几十年便宜,也是占的张老安人的。在孙氏那里,不过是打发三瓜两枣,直到卧病之前,都没有让张家实际占什么便宜。精明了一辈子的人,难道病了就糊涂,就这样让人将价值二十多万的产业都折腾空?

  沈瑞早就觉得孙氏产业被骗卖之事有些不对劲,原本只当张家欲壑难填,被贪念冲昏了脑子。如今看来,好像另有蹊跷。就算产业折价被贱卖,这过手的银子也有十来万两。

  这个时候,金子数量不多,市面上流通的大多还是白银与铜钱。按照白银计算,十万两白银,就是六千二百五十斤。银子的密度没有金子的密度大,金子是“寸金”,一寸见方就有一斤重,银密度是金子一半多多些,一斤就是两立方寸多,一千斤就是二十立方尺,六千二百五十斤就是一百二十五立方尺,相于三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的木头箱子装满十个,还有零头。

  张老舅爷说银子被他女婿卷走了,可这几千斤的东西怎么带走?除非雇大船,或者雇上十来辆马车。可出门在外,谈何容易,就是五宣这样的书童,都晓得“财不露白”的道理,几十两金银都要分别贴身携带。

  带着几千两银子出松江,简直是笑话。怪不得三房与九房,就敢仗势“抄”了张家,显然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张家绝对撇不清。

  可瞧着张家如今的境况,哪里像是藏了几万上十万两银子的?

  那十万两银子到底哪里去了?

  沈瑞正走神,就听贺陆氏,道:“老身前些日子使人估算,你娘那两间织厂的地皮、厂房,熟工、小工的身价银,仓库里的存的棉花与织好的布,拢共算起来能折银十二万,老身那孽障花了五万五千两银子过的户。都是乡邻,本该守望相助,他如此行事,违了厚道。老身并不为他辩解,可也不愿意对不起你。依照老身之意,本想要立逼着那孽障将产业退还给你。可五万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这笔银子如今又难追讨,这里面的账实在说不清。再加上你娘留下嫁妆均分的遗命,就算这产业退还回去,你一个小孩子又能如何,怕是也要继续由你祖母、父亲把持。”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老身名下,也有一家织厂,虽没有你娘那两家织厂织机多,可织厂还带了一块棉田。你看老身那孙女如何?若是你点头,等你出了孝,老身便请人做媒,将云姐许配给你。云姐虽没了爹娘,可还有她娘章氏的一份嫁妆。若是你们亲事成了,到时老身做主,让她顶了她父亲这一房头,这样又能多带一份产业过去。”

  沈瑞没有去细算贺云姐到底能有多少身家,想也不想,便道:“您老人家慈爱,小子谨记在心。只是小子曾在亡母灵前立誓向学,不立业不成家。如今借着‘休养’为名寄居禅院,实是跟着族兄的世交启蒙。小子幼年时喜动不喜静,混了几年族学,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今才算正式读书。等到了能下场时,说不得十年八年,实是无心顾及其他。”

  西林禅院就是贺陆氏娘家产业,沈瑞是“休养”还是“读书”,老太太又哪里不晓得。

  她之所以忌惮沈瑞,想要借姻亲化解两家芥蒂,也是因晓得沈瑞求学之事。若是沈瑞不学无术,即便背后有个沈理,贺家也不会放在眼中。可开始读书了的沈瑞呢?莫欺少年穷,谁晓得他何日会出头。夺人产业虽比不上“杀父夺妻”之恨,可也算是不容化解的大仇。

  各种盘算,到了沈瑞这里,因这一句“曾在亡母灵前立志向学,不立业不成家”,贺陆氏余下的话都说不出了。沈瑞今年已经十岁,才开始启蒙,等到能童子试的时候就要十来年,云姐如何能等到那时?

  虽有自己的私心在内,可两家结亲到底是两情相愿之事,贺陆氏身为女方,主动提及此事,已经是放下身段。要知云娘虽父母双亡,可故去的祖父是知府,在朝的大伯是大理寺卿,沈家四房不过是举人门第。

  贺陆氏只觉得意兴阑珊:“你这孩子,立志向学是好事,可是子嗣传承也是大事,毕竟你娘只有你这点骨血。”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孔子曰,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贺陆氏是贺家老封君,沈瑞可不愿平白得罪她,便道:“小子同旁人相比已是起步太晚,资质又有限,只有心无旁骛,方能放手一搏。关于贺家二叔名下那两家织厂,贺家叔婆不必放在心上。本是张家人骗卖在先,不是贺二叔接手,也会有旁人。家父本不通经济,那织厂留在沈家难免败落;转到贺二叔手上,也算是得遇明主。”

  他目光清正,说的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勉强之意。

  贺陆氏心中赞叹不已,神情也缓和:“你既心意坚决,那就好生读书,早日给你娘得个赠封,你娘在地下也会欣慰。若是遇到难处,不好与自己人言说,就来寻老身,老身不能说为你全权做主,可能护着你不叫人欺负了去。”

  沈瑞点头谢过,贺陆氏又问了两句课业上的事,待听说《论语》才学了一半,叹了口气:“确实有些晚了。小哥专心读书也好,只是要记得身子是顶顶要紧的,万不可因苦读书就熬坏了身子,只要人好好的,其他什么都好说。”

  这般关切,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只是贺陆氏既做慈爱,沈瑞便只有老实乖巧,一老一小相处得倒是融洽。

  该说的都说了,贺陆氏面露乏色,从袖口中拿出一块一寸半长、寸宽的羊脂玉平安牌,递给沈瑞:“这是云娘祖父生前爱的一块玉,今日算作老身给小哥的见面礼,往后即便老身不在松江,你遇到难处也无需怕。用这个做凭证,去寻我家老二与老五说。”

  沈瑞踌躇道:“贺家叔婆,这太贵重了,即是贺叔公遗爱,还是当留给诸位叔叔做念想。”

  贺陆氏笑道:“我家那老头子生前喜玉,这样的玉牌没有十块八块,也有三、五块。长者赐,小哥接着就是。”

  沈瑞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接下。玉虽是灵物,可想着这是一个已故老头生前曾佩戴过的,多少觉得有些别扭。

  贺陆氏走到隔壁门口,同洪善禅师作别后,方回了后楼。

  洪善禅师回房去了,沈瑞见五宣还没回来,有些担心:“先生,五宣哥到底作甚去?”

  王守仁轻哼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被贺家小婢哄着,领着贺家小婢去城北给贺家小娘子买点心去了。

  不过是贺陆氏要私下说话,才打发人出去,有了目的地就好,省的叫人惦记。不过这一竿子支的可也够远的,客栈在城南,去城北要穿越县城,怪不得去了这么久。

  这说着话,就听到隔壁门口有动静,隐隐的是五宣的说话音。

  沈瑞开门探看,就见五宣站在隔壁门口,正同洪善大师说话,手中还提溜着一串纸包。

  见到沈瑞,五宣便同洪善禅师别过,笑嘻嘻地走到这边来。

  “这是明日要带的,怎买了这许多?”沈瑞接了点心包,觉得足有三、四斤:“贺家小娘子的点心也在这?”

  五宣摆摆手:“不在,贺家小娘子的点心鸣蝉姐姐已经带过去哩,这些都是咱们的,两包是点心,两包是五香素鸡与五香花生米,明日中午添菜使。”

  沈瑞闻言,不由腹诽,鸣蝉本是夏虫,寿命极短,这贺家小娘子身边侍婢,怎么起了这样不吉利的名字。

  今日白天大家就是步行,这会五宣又走了这许久,额头已经汗津津,同王守仁打了招呼后,便坐下歇脚。

  沈瑞给他倒了一杯温茶,五宣道了谢,三口两口吃尽:“幸好这县城小哩,若是跟华亭县似的,一个来回总要几个时辰。”

  王守仁摇头道:“蠢材,华亭县是繁冲倚郭之地,旁边的县城,自是比不得那里。”

  五宣讪笑两声,看向沈瑞,似笑非笑:“方才小哥可去见了外客?可见贺家小娘子哩,倒是花容月貌。

  不等沈瑞回答,王守仁已是皱眉呵斥:“作甚言语轻浮?”

  五宣吓了一跳,忙老实几分:“小人不是故意的,大哥勿恼。方才鸣蝉姐姐一路上旁敲侧击地打听小哥,总不会无缘无故。加上那太淑人与大师说话时,也提到小哥。小人便寻思着,这太淑人将孙女带出来见客不避嫌,说不定是要同小哥做亲哩。”

  王守仁听完,便望向沈瑞。

  沈瑞嘴角抽了抽,五宣不仅爱唠叨,对八卦还这么敏感,说的正着。

  王守仁见他神色有异,不由皱眉:“这太淑人怎如此不知礼!且不说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说你还在孝中,她就不当提及此事。”

  既话赶话说到这里,沈瑞便将贺陆氏方才的提议讲述了一遍。

  王守仁听到沈瑞已经婉拒,神色这才好些:“虽说是有心弥补,可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老人家恁轻率。”

  五宣在旁听了,不以为然:“补偿甚了?嫁妆是私产哩,又不是真的归了小哥。她说贺小娘子要顶门户,那小哥就是不算赘婿,也要舍个嫡子出去,老人家算的倒是精明。那贺小娘子虽长得比寻常人好些,本是五不娶之女,倒像是下嫁似的,难道小哥配不上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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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千里之行(四)

  客栈后院圈楼,贺陆氏房里,贺陆氏等人也正在说起沈瑞。

  ”沈瑞你也见了,觉得那孩子如何?”贺陆氏吃了一口茶问道。

  贺北盛想了想,道:“还算懂事,只是不知是否孙氏生前护得太好,有些清高不知世事。“

  “咦?”贺陆氏有些意外:“这话怎说?莫非他对你不敬?”

  难道那孩子在自己面前作伪?在旁边面前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一个才十岁大的孩子,有这样的心计?

  贺北盛讪讪道:“儿子去叫沈瑞时,那师生两个正说话,无意在门外听了几句……二哥那件事,王先生好像也知道,还问沈瑞今日学习分心是不是因见了贺家人的缘故。沈瑞回说贺家人与他不相干,他是琢磨为何王先生没有按照昨日的顺序教学。”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那个王先生倒是不俗,不过是《论语》初讲,也能讲得既浅白易懂,亦发人深省。”

  贺陆氏闻言,木着脸道:“他不是清高不知世事,不晓得那织厂价值万金方对贺家没怨言:而是立下读书志向,专心攻读才将其他的都不放在心上……”说道这里,神色越发难看道:“你那好二哥,当自己占了大便宜,还不知道丢人丢到京里去,连你大哥都跟着没脸……他真当沈家怵了贺家才不为沈家四房出头,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替沈家那几房遮掩丑事。沈家人宁愿吃亏,也不肯坏了家族名声,你二哥跟沈家比已是落了下乘。他经营家里生意这几年,越来越将银子当回事,做人的道理反而不懂了……”

  贺云姐本坐在贺陆氏身边,听到这里,抻着帕子,如坐针毡。长辈的不是,贺陆氏说得,她这个做侄女的却不好听着。

  贺陆氏瞥了她一眼:“鸣蝉既买了点心回来,你回自己房吃点心去吧。”

  贺云姐起身,笑着应了,又对贺北盛福了福,方扶着养娘的胳膊回房间去了。

  屋子里除了贺家母子,就只剩下两个十七、八岁的侍婢,其中一人对贺陆氏道:“茶水温了,老太太可要换热茶?”

  贺陆氏点点头,道:“去吧,你们取了热水,再去云姐屋子里转转,看看安置得可还妥当。”

  那婢子应了,端着茶盘,退了出去。

  贺北盛有些不自在道:“娘是不是太小心,如意吉祥可是娘最当用的,不过是说云姐的亲事,何必这样遮掩?”

  贺陆氏叹气道:“若是谈成了,自是无需瞒着哪个。如今事情未成,知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如意她们两个虽是老实的,可总要放出去,要是哪一日无意说走了嘴,坏的可是云姐名声。”

  贺北盛很是诧异:“他不过小小举人之子,娘如此抬举他,作甚没成?”

  贺陆氏将沈瑞那番立志读书的话说了,贺北盛点头道:“有个十四岁就中廪生的庶兄在前,沈瑞要是不放手一搏,还真的未必能赶上。”

  他也是读书人,走科举仕途,对于沈瑞的选择很是肯定,对于自己侄女被拒之事反而没放在心上。毕竟不是正式做亲,不过是提一句罢了。

  他想到贺陆氏方才的话:“娘提到京里是怎回事?那王先生不是绍兴府人氏么,怎会同京城有关系?”

  贺陆氏道:“他是礼部侍郎、辛丑科状元王华长子。”

  贺北盛闻言,不由张大嘴,半响方道:“这状元莫非是不值钱了?怎一下子出来这些状元,谢六哥是状元郎,他岳父是状元,这口中的‘世交’也是状元。”

  贺陆氏道:“状元在松江府是百年难遇,大家自是觉得稀奇。搁在京城,三年一个,不算年老致仕,或是被贬到地方的,一口气数上七个八个也不稀奇。这些人都是人中魁首,自是看不上寻常人,乐意与同自己差不离的人相交。王守仁不过二十几岁,沈瑞说不得是他门下首徒,你二哥这件事又如何能瞒得了王家。”

  贺北盛道:“事已至此,娘也莫要太恼。二哥固然不对,总也是为了家里。您又不是不知道,有四哥在前比着,三哥只是想要将家里营生做的更好些。”

  家家都有一笔难念的经,想起自家早先的糟心事,贺陆氏无奈道:“何必与那下贱行子计较,没得失了尊重。”

  贺家已故老太爷本有五子,其中长子、次子、三子、五子是贺陆氏嫡出,四子贺平是外室子,虽入族谱,叙了兄弟排行,却没有随兄弟取名。在江南一带的仕宦人家,重嫡轻庶,贺家如此倒也不算稀奇。像沈家那样,儿孙不拘嫡庶,皆一体读书的,算是极厚道的人家。

  贺老太爷虽有些怜惜庶子,可也没有“抑嫡重庶”之心,便早早地让贺平跟着家里管事学做生意,想要将家中庶务交给他打理,给几个嫡子做助力。在他看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嫡子们只需好生读书,光耀门楣就好。

  贺陆氏的看法却与丈夫不同,她是当家太太,自是晓得银钱的重要。让一个庶孽掌控家里所有银钱,是她无法容忍的。即便贺平在经营上颇有天分,小小年纪,数年功夫,就将贺家长房公中产业增加了五成,可也只让老太太越发忌惮。贺陆氏晓得,长此以往,即便贺平行的只是商贾事,可为了银钱的缘故,几个儿子说不得也需看贺平脸色。

  正好贺家次子贺南盛科举失利,童子试中平,乡试不过掉了个尾巴稍,会试两次不第,深受打击。而沈家三子苦读毁了身体,中了举人没两月就故去;三太太章氏毁哀过甚,不等丈夫出殡,也跟着去了。

  贺陆氏因丧子之痛,便不肯再让丈夫苦逼着儿孙读书。

  等到贺老太爷故去,贺陆氏便寻由子夺了贺平管事权,让次子接受手家中庶务,一直至今。而那个贺平,因打小书读的少,只会买卖营生,别无其他所长,既在松江无法立足,南下做行商去了。

  贺云姐屋子里,贺云姐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芸豆糕,一边听着鸣蝉与如意、吉祥说话。

  养娘在旁,端了茶水道:“四姐少吃些,外头的东西,尝尝鲜就行哩。”

  贺云姐笑了笑,吃尽手中的芸豆糕,便净手吃茶。

  等到如意吉祥回去,鸣蝉早已憋不住,小声地同养娘与贺云姐讲起自己从五宣那里“套”出来的话:“听说瑞小哥读书可用功哩,学写字尤其又快又好。为人又和气,待人也好,不是那种娇气的人。禅院日子清苦,瑞小哥也从不曾叫苦。”

  养娘在旁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是个懂事的,以后便不会委屈了四姐。”

  贺云姐苦笑道:“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妈妈倒真当回事。且不可再提,若是叫人听到可了不得。”

  养娘道:“龙生龙凤生凤,单凭他是孙氏所出,这德行就不会歪了去。到底干系四姐终身大事,私下问两句,不过是求个心安哩……”

  且不说贺家众人心思百转,沈瑞这一行旅途劳乏,早已叫了热水,梳洗安置,倒是一夜好眠。

  次日,沈瑞醒来的很早。正如五宣昨晚跟他念叨的,即便昨晚烫了脚解了乏,隔了一晚起来依旧觉得小腿酸胀,行走之间使不上力,走路轻飘飘的。沈瑞晓得,这是昨天累着的缘故。只是晓得远足总会有这个一个过程,加上他本不是十岁大的孩子,便默默咬牙忍了。

  吃过早饭,四人离开客栈。至于陆家的人,因要赶往码头,早饭前贺北盛便过来与洪善禅师辞别,沈瑞并为与他们打照面。

  出了县城,四人继续沿着官道北上。

  沈瑞走的有些勉强,同昨天的行走如风相比,他现下倒成了木偶人,只觉得腿脚都直了,使劲甩着胯,方能将步子迈出去。受他拖累,其他三人的速度也放缓下来。待走到中午,到一处乡间茶水摊歇脚时,也不过走了八、九里路。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就着茶水吃点心,心下已经打定主意,下午一定要加速,不能再拖累大家,否则赶不到下个县城,说不得就要露宿乡间。如今这二月天气,乍暖还寒,可不是玩的。

  没想到不等歇完脚,五宣便拉着那茶摊老板嘀咕了几句,还递过去一把铜钱,那老板就乐呵呵地小跑着奔向不远处一个小村子。

  老板怎跑了?

  沈瑞望向五宣,五宣正吃着素鸡,吞咽下去,方道:“我托他去村里寻骡车去了。”

  沈瑞闻言,不由眼睛一亮:“要雇车?”

  五宣抬头看了看天色:“都晌午了,不雇车赶路今晚就要宿在外头。”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旁边的洪善禅师,小声问五宣道:“都是我拖累大家,才耽搁了路程,会不会耽搁大师修行?”

  五宣盯着沈瑞好几眼,扑哧一笑道:“小哥不会以为大师真就这么一路用脚板子走到开封府吧?大师是学禅的,又不是苦行僧,作甚要那么折腾自己?”

  沈瑞睁大眼睛,难道是自己误会?

  那出门往千里之外,提前也不预备行船也不预备马车的,所谓何故?难道就为了先走上数十里,然后跑到隔壁县城外再雇车?

  五宣已经哈哈大笑:“小哥倒是真敢想,松江到开封府将两千里,一个来回就是三千多里,走着去走着回来,可不是要累死个人。”

  沈瑞抽了抽嘴角道:“不是五宣哥说大师每年都是走陆路去开封府……又说先生与五宣哥去应天府、来松江都是走路。”

  王守仁与洪善禅师在旁,听了这话,都面带笑容地看着沈瑞。

  五宣忍笑道:“是走路,不过走累了也雇车哩,或是搭便车。大哥没专门叫人赶车跟着,不过是爱清静,且行走随意,遇到景致好的地方,便要歇两日。”

  沈瑞听了无语,相处了将近三月,多少知晓王守仁的秉性,有时候是讲究礼数规矩,有时又显得格外随心所欲,这样出远门的方式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他忍不住又看了洪善禅师一眼。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洪善禅师去开封府的路是常走的,选择陆路方式总不会是为了看风景,这老和尚不会是晕船吧?

  就听王守仁道:“你勿要想东想西,不累走路,累了坐车,不是正应当,扯不到修行上去。若不是带了我们这三个累赘,大师早就搭上便车哩。”

  沈瑞明白过来,确实是自己想多了。王守仁是说行船走马不解人生百味,并没有说过大家要步行到底。

  沈瑞不知道自己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原本绷着的情绪,却是舒缓下来。

  这会儿功夫,茶摊老板已经小跑着回来,对五宣躬身道:“这位小哥,我们庄里就一家有骡车,可车把式说这个时候县城,往返七十多里,牲口受累,还要耽搁大半日庄稼活,这抛费最少要八十钱。”说到这里,又指了指身后跟着过来的半大少年道:“这是车把式家大小子。要是小哥觉得这个价钱还中,他便回去交车把式套车。若是觉得贵哩,就在茶摊再等等看,说不得有过路的马车。”

  五宣道:“八十文就八十文,想来你们庄户人家不指望这个做营生,总不会糊弄人。”说着,从褡裢里摸出一串钱,数出四十枚来,递给那茶摊老板道:“这里是四十文,算作定金,余下那些,到了地方再结。”

  那茶摊老板接了铜钱,转给那少年,打发他去叫车。

  五宣又结茶水钱,茶摊老板忙摆摆手:“方才收了小哥二十八文钱,已是超了茶水钱,可不敢再收。”

  五宣笑道:“那是劳烦大叔跑请大叔吃点心的,一笔是一笔哩。”说话之间,到底是将二十文茶水费留下。

  沈瑞见他手上还剩下半串铜钱,接过去瞧了。一串钱是一百文,刚用去六十枚,还剩下四十文,托在手心中,亦是沉甸甸的,大小倒是比他后世见得永乐钱要大一圈。

  王守仁见他若有所思模样,不由好笑道:“不过是钱,这般盯着琢磨甚?可见是头一回见这个,多少人摸过了,满是铜臭,倒是不嫌脏。”

  沈瑞抬头道:“先生,听说弘治钱比永乐钱重?这是为甚,是因铜矿开多了么?”

  王守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不是铜多了,反而是铜不足的缘故。这里头掺多了铁锡,个头大不少,这才重了。”

  五宣在旁道:“大哥,铜少了就少放铜,怎这钱反而还重?要是每枚铜钱少放些铜,这背着钱出门也能轻省,省的银子换钱有抛费哩。”

  王守仁看着沈瑞道:“为甚反而做大了,瑞哥答答看。”

  沈瑞取出一枚铜钱,翻看两遭,道:“是不是怕做得太小,钱脆了,容易损坏?”

  铁的密度比铜小,锡就更轻了,要是还做成原来的个头,铜钱的分量会轻不少。可要是铜的比例过小,铜钱缺少柔韧性,极容易损坏。

  王守仁赞赏道:“难为你能想到这些,确实如此。本朝太祖爷出身释门,百姓多礼佛,民间铜佛器为历朝之冠;加上国家法制,对官宦庶民之家的金银器有诸多限制,用到铜器的地方越来越多。今上继位前,民间多有铜商,收了铜钱铸铜器,屡禁不止。直到今上发行弘治通宝,减少了铜的比分,又添加了其他难炼的东西,方打破了那些铜商的算盘。”

  正说话间,车把式已经赶了骡车过来,那个半大少年也在。

  脸上车把式父子,骡车上加起来总共六个人,三个是少年,沈瑞等人的行囊又轻便,那头青口骡子很是轻松地拉着马车,顺着官道往北行去。

  因车上有老有小,车把式将骡车赶得尽量平稳。饶是如此,这时的官道毕竟是土路,这其中的颠簸不是一星半点。沈瑞来到大明,头一回做马车,只觉得胃里翻滚,面色雪白。

  他有些明白王守仁赶长途时为甚那般选择了,走走停停换罢,总能缓口气,要是一直做马车,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五宣见他神色不对,忙从荷包里掏出一颗干梅子塞到他口中:“城外的路就是这样颠簸,且忍忍。”

  车把式本就爱惜牲口,马鞭只做摆设,并不催促骡子,见沈瑞不舒坦,就更是放缓了速度。

  沈瑞连含了几枚干梅子,只觉得口齿生津,胃里才算安生下去,问五宣道:“坐马车那样难受,作甚不骑马出门?”

  五宣道:“马是大牲口,得专人照料。在城里代步还罢,若是出远门,牲口水土不服怎办?”

  沈瑞问道:“那先生往返京城与余姚,怎么办?”

  五宣瞥了他一眼道:“这还用问,运河水路那么方便,自是乘船哩。”

  饶是骡车已经慢得令人发指,不比人走路快多少,可毕竟是短途,三十多里的路一个时辰出头便到。车把式没有进城,与五宣结清剩下车钱,便带了儿子掉头回。

  沈瑞随着王守仁等人进城,没走多远,便见不远处跪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旁边放着一个草席,草席下露出两只脚来。

  卖身葬父?

  沈瑞看了看王守仁,又望向五宣。五宣不是王家家生子,是在幼年流落街头时被王守仁祖父王伦老爷子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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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千里之行(五)

  刚刚虽出了松江府地界,到了苏州府嘉定县,毕竟还在南直隶地区,百姓富庶,如今太平盛世,没有天灾人祸,这样”卖身丧父”的戏码还是难得一见,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五宣果然如沈瑞所想,见到这跪着小姑娘,颇为关注,不停地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横了他一眼,低声同洪善禅师说了一句,两人便移步上前。五宣拉着沈瑞的胳膊,赶紧跟上。

  可王守仁并没有带着大家上前围观,而是拐进了马路斜对面的茶楼。等大家临窗而坐,透过开着的窗户,刚好能将马路对面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

  按照小说中常见的戏码,这种“卖身旧父”的戏码,如果跪着的是豆蔻少女,那定然会碰到老鸨或好色财主或恶少,然后就有充满正义的高富帅出场,惩治恶人,救下小美人,然后就是“以身报恩”,麻雀飞枝头的故事;跪着的若长满青春痘的少年,那肯定先遇宿敌或者肥头大耳地纨绔,被折辱一番,虐身、虐心,然后遇到慧眼识英雄的贵人,或者出门烧香的小姐,一包银钱递过来,开始猪脚升价模式;跪着的若小姑娘的话,多半就是女主文,遇到个心善的小姐买下,然后主仆相伴长大,而后境遇不同的两个小姑娘相爱相杀。

  只是眼前这小姑娘真的到了绝境,还有另有缘故?

  倒不是沈瑞冷血,实是后世讯息发达,听过太多骗局,看到稀奇的事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想这是不是真的。

  沈瑞先看向草席下露出的一双脚,上面是五分旧的布鞋,裤脚是已经褪色的粗布;再看那跪下的小姑娘,一身带了补丁的衣裙,头上系着拇指粗的白布条。若是孝女身份,这身装扮显然不伦不类,按规制应该披麻戴孝。可对于一个落难到需要“卖身”的小姑娘来说,这样情景似乎更加真实。她这么小年纪,要是真的收拾得妥妥当当,反而要引得人怀疑。不知小姑娘已经跪了多久,头上汗津津的,看着摇摇欲坠,越发显得孤苦可怜。

  茶楼里众人既已落座,五宣便唤了茶楼小二,要了茶水,又要了两盘佐茶点心。

  见沈瑞看着外头出神,五宣拍了他一下:“都是做戏,莫要当真,只当热闹看,长长见识。”

  沈瑞回过头,看着五宣笑嘻嘻地模样,有些意外:“这是假的?”

  其实,他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小姑娘清瘦是清瘦,穿着也寒酸,可小脸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红着眼圈,脸上也是泪痕,可对于周围人的探问,也是有问有答。如此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引得围观的人纷纷怜惜。就算穷人孩子早当家,这小姑娘表现得也太懂事了些,不由得使人怀疑是不是被人提前教过。

  五宣扬扬眉道:“自是假的,要是真的,不说旁人,就是周围这几个铺子的老板伙计也不会看着有人在这挺尸,早使人唤差役过来清理。”

  沈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瑞之前觉得的不对劲,也正在此处。不管这小姑娘是父死前是住在客栈,还是流落街头,安身之地总不会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附近临近城门,客栈茶楼酒店林立,有士人富贾所投宿的高级客栈,也有穷人落脚的大车店。

  若是这小姑娘之父死在大车店,那早有店家出门去报案,即便是病死,也要仵作来验过,开具证明,店家才脱得了干系。要不然不明不白在店里死了客人,谁还敢再投宿;要是这小姑娘之父是重病时就被驱逐出来,那父女二人身边的东西也太干净,行李呢?包裹呢?就算这些东西都典卖干净,那既是出门在外,路引呢?没有路引,如何能出的远门?那细究起来,这小姑娘即便不是本地人,也是百里之内人氏。

  古人最是迷信,忌惮鬼神之事。要是这小姑娘真如她所说,随父来嘉定投亲不遇,父死无依无靠,早有人拿着苕把出来撵人。之所以任由她做戏,多半是晓得其底细,心有忌惮。

  想到此处,沈瑞便低声对五宣道:“既是假的,故意选在离城门进的地方,是要蒙外地人?那怎选了这么个小丫头做戏,要是选个年岁大的,‘卖身银子’不是也能高些?”

  五宣不屑道:“这营生本就不是正道,多是一些市井混混做局骗几个银子花花,要是真跪了个妙龄小娘子,当地哪个老爷、少爷看上,别说身价银难讨,说不得因心里膈应,还要收拾这些泼皮一顿。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沈瑞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是有人上当,会被骗了卖身银子?还是被洗劫一空?”

  五宣“哈哈”道:“遇到肥羊,谁会放过。即便不使人明抢,也会使扒手暗中缀着,谁叫这善心一发、财露白哩,不招贼才怪”

  这话虽似乎有道理,后世也常用人编造可怜身世,利用旁人的善心欺诈,可沈瑞看了旁边的王守仁一眼,总觉得他不会冷眼旁观。

  王守仁也望向马路对面,察觉出沈瑞看他,笑道:“瑞哥儿可是觉得好人当有好报,这样做了善事反而被失了财物恁不公道?”

  沈瑞拧着眉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又不是真正孩子,哪里会天真地去琢磨公道不公道。他只是寻常人,有着后世人的自私本性,遇到这样事不关己的事,不过是冷眼旁观;他想要知道的,是王守仁会如何行事?他莫名地就觉得王守仁就见了这一出戏,总会有个应对。

  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戏了。

  王守仁见他不语,挑眉道:“怎不作答?”

  沈瑞想了想,问道:“行善没有好下落,冷眼旁观反能独善其身,那以后谁还敢行善?”

  王守仁笑了笑道:“不是自以为做了善事,就是善人。若不是有那些愚钝之人,不辨真伪,自以为行善,这骗局也不会千年不衰。要先知道什么是善,再去行善,而不是只用口舌说善,才是真正良善之人。”

  他不过随口说着,沈瑞却听出些意思来,这几句话概括起来,不就是“知行合一”?王守仁的“心学”虽还没形成,可他为人处世已经往这个方向发展。

  沈瑞还在寻思王守仁话中之意,王守仁已经唤了小二过来,吩咐五宣打赏了半把铜钱,叫他去喊官牙婆来。

  小二闻言,望了马路对面一眼,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铜钱,颠颠地跑去与掌柜打了个招呼,出去寻人去了。

  这回轮到沈瑞惊诧,寻牙婆作甚?难道王守仁真要买下那个小姑娘?

  牙店离茶楼并不远,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小二便引着一个婆子过来。那婆子四十多岁,穿着青蓝色褙子,头上插了一把银梳子,头发丝一丝不乱,面上露出几分精明。与寻常妇人走路颤颤悠悠不同,这婆子甩着一双天足,走得极为稳当。

  大明朝买卖人口分两种,一种是在官府登记的契约,一种是私契。

  又因朝廷禁止“买良为贱”,奴仆最初的来源都是犯官罪人之后;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能直接买卖,就用“典人”或者“收养”这一说,养儿、养女的身份,可实际行的是奴仆事,人身归属权也都归了家长。

  牙婆眼力最厉,并没有单凭衣帽敬人,在王守仁面前很是客气。

  王守仁道:“对面那小娘子跪了这许久,看着可怜,麻烦妈妈过来做个中人,帮忙张罗一二,我成全了她这份孝心。”

  牙婆闻言,脸上没有向小二那样明显,可神色之间还是有些踌躇,视线在五宣身边的包裹与纸伞上转了一圈,又看了旁边的洪善禅师一眼,堆笑道:“这位举人老爷恁地心善,只是瞧着像是要赶路的,买了这小丫头,耽搁了路程反而不美。若是老爷瞧着可怜,赏几缗钱岂不省事?”

  不是她将送上来的中人费往外推,实是不乐意搀和进这些事。那些市井混混,只盯着银钱,可不会管你是举人老爷、还是光头大和尚,既是“钓鱼”,等人上钩,少不得要洗劫一番。

  要是寻常商贾百姓,强龙不压地头蛇,多是自认倒霉。可这里有个举人老爷在,一个帖子就能成为县太爷的座上客,怎会肯吃这个亏?

  加上这几人神态悠闲,行囊不多,一看就不是出远门的样子,说不得是周边府县人氏,来嘉定走亲访友的,谁晓得有没有什么同年世交在城里。若是那些混混做成了局,那些混混可以卷了钱财一走了之,自己守家在地的又往哪里跑?

  因此,牙婆实不愿意接这个生意,才开口“提点”王守仁。

  王守仁看了牙婆两眼,道:“妈妈好意,我心领了。请妈妈出面,不为其他,不过是看不惯那小娘子这般年纪,恁地苦跪。妈妈只叫那小娘子签了正式委身文书就好,至于地上那位,有了银子,自有‘热心人’出面帮着营葬。”

  牙婆小声道:“老爷莫怪婆子多嘴,市井混混,手段下作,需小心提防哩。”

  王守仁道:“再次谢过妈妈,我记下了。”说罢,却是不改主意,示意五宣取银子。

  五宣从褡裢里摸出几块银饼子,两块大的,两块小的。

  五宣先将那几块饼子递给牙婆道:“这十两银子与那小娘子做身价银,余下那一两银子与妈妈吃茶。”

  这几枚银饼子雪白,一看就成色极好,牙婆固然心有顾虑,此刻也满脸堆笑道:“这丁点大的小娘子做不了什么活计,总要教养几年方能使唤,不值几个钱,这些银子有剩余哩。”

  五宣笑嘻嘻道:“我们大哥素来大方,若有结余,只当请妈妈吃酒。”

  牙婆面上笑容更胜,便不再啰嗦,揣了银子出了茶楼。她没有直接去马路对面,而是叫来一个半大小子,低声吩咐了几句,方不紧不慢地走到马路对面。

  小姑娘跪了这许久,已经跪不直,堆坐在地上,精神也略显萎靡。在她旁边,有个三十多岁的胖子,衣着富贵,似乎对小姑娘颇有兴趣,指指点点的,同旁边的人不知说着什么。

  不远处,三三两两,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也不知牙婆说了什么,原本站在不远处站在的那些人,就有人上前。

  牙婆也不搭理旁人,只拉着那跪着的小姑娘起来,先是拉拉手,又提起那小姑娘裙子,看了看脚,还真像是看货物时的。旁边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上前,似对牙婆不满,差点就拉扯起来。

  牙婆笑着对话,并不与之冲突,依旧拉着那小姑娘说话。

  少一时,先前同牙婆说话的半大少年回来,身后带了两个衙役。牙婆笑盈盈地迎上,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那两人连连点头。

  牙婆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尺长的布包,打了开来,露出里面的纸笔。那半大少年已经背对着牙婆,蹲在地上。牙婆直接在少年北上,铺开契书,添添写写,而后又取了印盒,拉着那小姑娘要按手印。

  小姑娘面露惊慌,看向方才出面那男子,那男子也要上前,却被那两个衙役高声呵斥。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按了手印,衙役又踹了地上躺着的”“尸体”两脚,那“尸体”哀叫一声,窜了起来。周围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衙役笑骂了两句,那起来的人三十来岁年纪,尖嘴猴腮,倒是能屈能伸,嬉皮笑脸,躬着身子对那衙役告饶。

  衙役不知说了什么,众人看向牙婆。牙婆拿了一枚五两银饼子递给这尖嘴猴腮的人,又笑着对那两个衙役道谢,袖子碰袖子地递过去些东西。

  那两个市井闲汉因衙役在,不甘不愿地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散去。牙婆先是送走两个衙役,然后摸出一串钱,打发了半大少年,方带了那小姑娘往茶楼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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