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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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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五章 消失的方应物

  按察使司官舍中,虽然也已经深了,但方应物依旧没有入睡,静静的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方才散堂出去时,他故意挑起与宁良的口舌之争,不是为了斥责而斥责,而是要通过语言来试探。

  现在方应物基本可以确定,三位大员之间确实有某种合作了,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能得利的事情,谁不想参与?

  虽然具体细节诡异莫明,但方应物却敢断定,主谋者一定还是那个到目前为止从未见过面的右布政使陆辰。

  因为他觉得,也只有陆大人才会如此阴沉,也只有陆大人最善于搞见不得光的暗箱操作。

  除了陆大人,按察使朱绅缺乏这个动力,他不可能主动去找两个嫌疑犯套近乎,这风险太大;至于宁良,方应物不认为他有这样精明和出奇。

  所以想来想去,三人合作必然是陆大人串结起来的。至于想到万安,那是因为从去年李士实任浙江提学副使的情况看,万安对商相公和浙江十分上心。

  本省这几个大员虽然不是万安嫡系,但万安肯定有意无意的与他们间接接触过,特别是陆辰陆大人。以此人的鸟性,敢于耍弄诡计去谋夺左布政使,肯定有点底气,说不定这底气就源自于万安的默许。

  这年头内阁、部院在士人中的威信不是很高,被嘲讽为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但首辅就是首辅,而且还是个天子用着很顺手的首辅。

  现在面临这种被他方应物掀了桌子的局面,出去当权太监外,也只有万安万首辅有能力将事情的影响压到最小。他们几个大员投其所好,进行政治投机自救也就顺理成章了......

  理清了思路,方应物沉沉睡去。再一睁眼就是天光大亮时候了。按察使朱大人明显不想留方应物在衙署官舍里住着,方应物自然也不会厚着脸皮死赖着不走。

  于是洗漱过后,方应物便离开了按察使司衙署,不过确实有四名差役奉命跟随保护。免得万一方应物出了意外。有嘴也说不清,或者也可以算是监视。

  方应物向北出了武林门,来到了他一直住宿的那个旅舍,他昨日临时被按察使司请走。行李什么的还都扔在旅舍中。

  “在下行李还在否?”方应物对掌柜问道。

  那掌柜望了望方应物身后四个差役,连连点头道:“在的!在的!”

  “那在下的房间是否还在?”方应物又问道。

  掌柜为难的说:“昨日你说要走,已经把房间退还了,如今是别人住着。”方应物拍了拍柜台。“那就换一间!”

  随即将行李搬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方应物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那四个差役道:“我还有几句话要与掌柜说。烦请尔等在此看着行李。我去去就来。”

  那四个差役对保护方应物这种差事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是奉了上司命令不得不为,还是应付心态居多。见方应物要去前面找掌柜说话,说了不用他们跟随,他们也就懒洋洋的没有跟着去。

  不过四个差役在房间门口,守着方应物的箱笼,左等右等。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方应物。这下便觉得奇怪了,他们连忙去前面打听,却听那掌柜道:“方小相公刚才出了本店,不知到何处去了。”

  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方应物这是何意,此刻再去外面寻找,那里还看得到方应物踪迹?

  互相商议几句,这四人便回了按察使司衙署,向按察使朱老爷禀报此事。说实在的,这怪不得他们,还是那方应物自己想跑路。

  朱大人听了四人,皱眉想了想也没有太在意。他已经安排过保护措施,但方应物自己不配合,那就赖不上按察使司了。故而朱大人只是象征性的让地方上注意寻找,其他并没有再做什么。

  随后几天,方应物好像从杭州城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人见到过他。心怀不轨的宁衙内不信邪,撒了家奴、差役满城去打听,但始终就是找不到方应物。

  虽然杭州城人口密集,藏匿个把人很容易,不过所有人还是判断,这方应物必然是悄然离开杭州城了,因为他在杭州呆着没有作用,而且已经撑不住局面了,甚至还有一定人身危险。

  对这个结果,左布政使宁良也好,右布政使陆辰也好,包括按察使朱绅,都感到松了一口气,方应物实在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

  离开的好,离开的妙,杭州城有他们三个就足够了,不需要方应物在中间搅局。

  三位大员都相信自己的官场智慧,也都信奉潜规则的效用。如果官场法则连这次的事情都处置不了,那就所谓官场也就没有存在价值了,而他们三个恰恰都是很懂的人。

  没有方应物这个捣乱者,他们联起手来就可以慢慢应付方应物搅起来的乱子,安安稳稳的处理事态,将事情导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两日后,朱大人第二次传唤各方问话,这道程序名义上是为了查漏补缺,以防止出现失误。与第一次相比,方应物没有到场,在别人眼里他也不用到场了,或者说他到场不到场没有意义了。

  第二次问话过后,又花了几天时间,朱大人的奏疏出笼了,此时距离方应物检举已经过了七八天,这时代正常的效率就是这样的。

  朱大人这份奏疏,那真是凝聚了心血写的,每一个字都仔细拿捏过。毕竟要靠这份奏疏影响到朝廷判断,让朝廷按照设想行事。

  比如涉及到商相公部分,既不能直白的怀疑和攻击,又不能太轻描淡写,要的就是在字里行间透出春秋笔法,给人以充足的想象余地,这难度颇高。

  幸亏朱大人是二甲进士出身,文字功底不差,细细打磨几天,还是有能力弄出这么一篇奏疏的。不须花团锦簇,但求精准,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了,宁良和陆辰也纷纷给予了赞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方应物从别人眼皮底下消失,其实并未离开杭州。

  他的藏身之处甚至与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所在的坊区相距并不远,只隔两个街口,说是在几位老大人的眼皮底下也不为过。这个地方,叫做镇守太监府。

  一干等人万万没想到方应物会隐身在镇守太监府里,别说对寻找方应物不上心,就是他们上了心搞地毯式搜索,只怕也是找不到的。他们几个人中,谁能闯进镇守太监府搜人?

  镇守浙江太监兼管杭州织造局李义李公公望着坐在他下首、正在品茶的方应物,“虽然已经过了数日,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奇怪,你居然会来找我。你不是知道我与陆大人有合作么?不怕自投罗网?”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李公公你与陆大人的合作,只怕只是为了扳倒宁良这绊脚石而已,一个想求官,一个想求财。

  上次因为王家事情拜访时,我便觉得你与陆大人之间并不是很紧密,也缺乏默契,不然陆大人不肯告知你修理王家的原因?

  这足以说明你们只是临时联手而已,不是什么正经的同党,想来陆大人生性深藏不露,也不是愿意大张旗鼓的公开与李公公你交往的风格。若是如此,我如何不敢上门?”

  李义不欲多谈这些,显得好像自己中了算计似的,只问道:“你的信都写好了么?”

  方应物笑道:“李公公急公好义,肯出面仗义直言,在下怎会言而无信?两封皆已完毕,一封给延绥杨巡抚,一封是给大同汪太监,李公公尽管差人送到西北就是。”

  “你说,这真能赚大钱?”

  方应物进入镇守太监府时,就将前阵子与王魁商议的贯通东南和西北、涉及到盐、丝绸、粮食的大生意告诉了李义。并表示愿意让王家与李义联手,而西北那边有杨巡抚和汪芷,足以将这笔大生意运作起来。

  现在李义问的就是这项生意,看语气很是患得患失。这不是因为李公公贪财,而是钱财对李公公的地位很重要。

  当今天子酷好吃喝玩乐,又崇信方士僧道,各项花销开支很大,每年正常的百来万金花银是不敷使用了,于是各地镇守太监的重要任务就是为天子捞钱。

  就是在天子心中,能赚钱的太监往往也是得宠的。比如云南镇守太监钱能,此人出了名的人品卑劣、劣迹斑斑,屡屡被文官攻击,但天子就是大加庇护,让钱能始终不倒。

  李义李公公镇守浙江这个富裕地方,敛财方面一直不得力,这可能要影响到政治地位。这让他很有点着急,当初想赶走宁良也是出于这方面考虑,所以方应物这个有暴利的大生意才对他极具吸引力。

  方应物保证道:“李公公放心!据在下与商人王魁测算,此项往来一年几倍利润不成问题,是真正的大生意,非有实力的人不可做。”

  “但愿如此。”李义淡淡道。就算生意不成,能与炙手可热的汪直搭上线也是很划算的。

  七八天前,方应物突然登门造访他,声称自己检举了两位布政使,并提出了合作要求,或者叫做交易。李公公所要做的很简单,立即向天子密奏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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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时间差

  方应物在镇守太监府里藏身,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只要他不出去,杭州城就没人找得到他,更无人能打扰到他。

  这也是他最近一两年来难得的安静时光,趁着这段时间,方应物便静下心来温习经义。自从出了榆林后,一直在外奔波,功课多多少少有了生疏,正好借此机会捡回来。

  杭州城里几位大人物则是各有各的过法,相对而言按察使朱大人和右布政使陆大人略微轻松些。毕竟他们的责任较小,只需等候着朝廷的旨意,然后照做就是。

  但左布政使宁良就不同了,面对注定要离去、只是不知用什么方式离去的结局,面对不好预测的朝廷旨意,等待也是一种煎熬。

  更让他纠结的是,如果杭州的消息传到了淳安县,又让商相公得知,而商相公又亲自前来杭州时,他如何面对?特别是方应物大概潜逃出了杭州城,多半就是回乡去了。

  宁良的心态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做贼心虚,不过始终没有听到淳安方向有商相公动身的禀报,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宁良也就渐渐宽心了。自我安慰道,即便商相公亲自到了,面对三个方面大员齐心协力,只怕也一时奈何不得。

  这日清晨,按察使朱绅朱大人在后花园晨练,一边活动腿脚一边心不在焉的想着案情。

  现在距方应物检举和初次查问已经过了二十来日,他的奏折也在十多日前送往京城。算算时间,大概至少还要再等十来日,朝廷的诏书才会下到按察使司,如果朝廷效率低点,等更久也是有可能的。

  这种事。还是早早了结才能安心,越拖后越容易出现变数,朱大人想道。

  正心思不属时,忽然见长随快步上前来禀报道:“老爷!前面衙门里承发房传话进来,说是有朝廷的诏书到了!”

  朱大人微微吃了一惊,这真是想曹操曹操到,朝廷诏书怎么会如此迅速?随即他就醒悟过来,这封诏书八成是为别的事情,不会是本次案件的。

  毕竟京城与杭州两三千里之遥。不可能自己才上奏十日,朝廷就获知并下发到杭州,除非是飞的。

  朱大人连忙更衣,随后去前面接了诏书。打开看后,却是大吃一惊。真正的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料到,这份诏书还真就是针对本次案件的!

  朱大人又细看了一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诏书的要点有两点,一是“事关重大,另行派遣重臣为钦差,赴杭州审问案情”;二是“钦差抵杭州之前,着按察使司看管好相关人、物。不得有所疏失”。

  放下诏书,朱大人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自己上奏才过了十天,朝廷就把处置诏书送到了?

  他很快又想到。莫非是另有人上奏?按照正常时间判断,二十天前就有人上奏过此事,所以才会有手头这份诏书出现,那比自己还早七八天左右。

  二十天前。正好是方应物检举的时间,也是初次过堂查问的时间。一定是有人在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的把事情上奏朝廷了!而自己要两次审理,又要琢磨奏疏笔法,所以迟了七八日。

  可朱大人迷惑不已,在杭州城有资格上奏疏的官员里,有谁胆敢背着自己擅自上奏?无论是谁,背着上司进行越级上奏都是决不可饶恕的!

  不......朱大人突然又想起来了,城中还是有一个人完全可以不鸟他,那就是镇守太监李义!

  于是朱大人刚迷惑了,李太监此举是何意?这案子是完全和他没关系的事情,他这局外人在案情不明时就第一时间积极上奏,到底为的是什么?

  被朱大人在心里反复念叨的李太监此刻也正在念叨别人,他对方应物道:“我这里准备的差不多了,你也该有所行动,不要继续拖延了。”

  方应物很谨慎,“君子惜身,如今在下还是不便外出,免得造了什么难,须得等等。”

  方应物不着急,如今整个杭州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镇守太监府,能不出去还是不要出去为好。但李义却很着急,赚钱的事越早越好,否则如何去讨得陛下欢心?他不想再拖到明年,最好今年就见效。

  李太监便催促道:“等不得了!西北东南远隔数千里,如今已经是六月中,再拖延下去,今年回款就难了。你还是快快与那王家说定了,趁早开始,我这边不会有任何问题!

  不然我便亲自找人来做,用不着那什么王家,你写信与西北联系好就行了,其余就由我来。”说罢又道:“你若不放心出门,我让几个护卫跟随你,保你平安就是。”

  方应物连忙道:“在下何德何能,敢劳动镇守护卫大驾,无需如此!”

  李太监明白,方应物的真正意思是不想让别人通过几个护卫顺藤摸过,认出来他与自己有密切关系,文人这般虚伪倒也常见。挥挥手道:“不妨,只让他们远远缀着,需要时候再出面,而且也不可能人人都认识我这里的护卫,你且放心。”

  方应物还要说什么,只见李义重重咳嗽一声,高呼道:“上茶!”

  这时有位女子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乍看之下她二十许年纪,容貌妖娆,体态风流,手里却托着一具银盘。

  这女子娉娉袅袅的走到方应物面前,微微福了一福,为方应物上了茶水。方应物愕然,不知李太监唱的是哪一出。

  李义嘿嘿笑了笑,很是不怀好意,指着女子道:“此乃我在杭州所纳的一房夫人。如果你还不肯,我就让她爬上你的床,然后宣扬出去!反正我本已身残,不怕丢这个丑,不知道你怕不怕?”

  方应物苦笑连连,“李公公何苦来哉!差这一日半日么?”

  “如此就是把官司打到汪公面前,也是我的理,当然你也不吃亏,人送给你都可以。”李义话才说一半,忽然有人进来,对着李义低声禀报几句。

  随后李太监笑道:“刚得到消息,诏书已经下来了。你请我出头打了这个时间差,如今大局已定,你还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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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七章 年轻人要有勇有谋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方应物还是受不住主人家催促,只得答应出门办事,找那王家作为代理人进行布局。

  李太监见方应物肯开始筹备,便亮出家底,“我从宫中出来镇守浙江时,天子曾经赐下五千盐引,如今还都在身边,可以将出作为本钱。

  我到杭州来不过一二年功夫,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正经商人,若那王家懂事,分他一成利也无妨。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搞什么鬼,也别怪我辣手无情。”

  方应物暗暗想道,原来自己不是第一个把盐引当银票的,宫中早就想到这一招了。他也明白,再后来因为赐权贵盐引太多,从而导致盐法混乱,不过那不是现在他可以操心的事情。

  想到李公公出的本钱最多,在杭州也要严重赖他的权势,所以方应物主动道:“王家一成,我一成,李公公八成,如何?”

  李公公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划分。方应物便就此从镇守太监府后门悄悄出去,又街口观望片刻,确定附近没有可疑人物后,便朝北向武林门外王家宅院而去。

  之前方应物检举了两个布政使司之后,王家害怕受到牵连,于是兵分两路分散风险。王德带领王小娘子去了外地躲避,而王魁则独自留在了杭州照看王家的产业,如果形势真进一步恶化了再逃。

  所幸在几位大员心里,王家这小商人实在算不上入眼,在这敏感时候为此节外生枝不值得。故而这么多天下来,王家并没有遭到祸事。

  到了王家宅院大门口,门子看到方应物,连忙引着向里面走去,边走边道:“魁老爷正在堂上与客人说话。方相公不必禀报,径自去堂上罢。”

  进入了前堂中,果然看到王魁王朝奉居于主座,而下首客座上则是一位年轻人。只不过令方应物感到很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再哪里见过。

  方应物上前一步,拱拱手为礼。但这王魁见到了方应物,却十分欣喜。因为他知道,只要方应物肯公然现身,那就说明形势已经好转了。否则以方应物的谨慎做派,不会大模大样的露面。

  方应物正要与王魁说话。却见旁边的年轻客人“嗖”的站了起来,瞪着方应物语气不善道:“原来是你!”

  方应物满脸疑惑的问道:“恕我眼拙,敢问你是......”

  那年轻人真是被方应物这“相见不相识”表情气着了。“上个月西湖之上。还曾记得否!”

  方应物恍然大悟,登时记起来了,此人不就是那个游西湖时遇到的巡检家的土鳖公子么?当时借了宁衙内的势力,很是整治了他一番。

  不过方应物对他没什么好感,只对王魁问道:“此人到来有何贵干?”

  这位郑巡检家公子出现在这里,主要是听说了方应物与布政使反目成仇的事情后,为了两件事而来。一是想趁机收买王家产业。二是仍然有所觊觎王小娘子。

  方应物真是想笑,千言万语只化成一个字,“滚!”

  郑公子想与“失势”的方应物叫板,但幸亏灵台清明了片刻。暗暗想道,这方应物能与布政使家公子平起平坐,想必还是另有依仗的,即使与宁家决裂了,只怕仍然不是自己可以开罪的。

  故而郑公子只得灰溜溜出了王家,但是又不甘心。忽然想起前阵子按察使司曾经发下话来,让杭州周边各巡检司注意查访方应物此人,便计上心来,打发了家人飞速去想按察使司告密。

  却说方应物与王魁商议买卖事情,也在王家用过了饭,正要继续说话时,忽然门子来禀报道:“外面来了按察使司的差役,点名要请方相公过去。”

  王魁脸上有些慌乱,“过了这么几日,怎的还来拿人?”方应物很是镇静,“无妨,这是按察使司,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他心里很清楚,按察使司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他若在按察使司出了什么意外,朱大人也逃不掉责任,所以前阵子按察使司对寻找他并不上心。

  但今天为何突然有积极上门请他过去?方应物猜想是因为钦差快到了,而自己又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朱大人生怕自己又抢先在钦差面前搞什么鬼,所以想把自己暂时“保护”起来。

  既然该谈的事情都差不多了,方应物也就无所谓,又吩咐了王魁几句,便跟随按察使司差役去了。

  方应物在按察使司官舍里又住了两日,也看了两日书,暂时平静无事。到了第三天,却有个差役进了官舍,对方应物道:“老爷突然传话,马上要过堂,请方相公过去罢。”

  方应物放下书本,问道:“怎的如此突然?莫非钦差到了么?”

  那差役答道:“听说那钦差大老爷轻车简从、隐姓埋名,谁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和身份。到了杭州城外才突然亮出旗号,如今城里各衙门上上下下都忙乱的很。

  但钦差大都一概不见,只先见了我家老爷,便下令立即到按察使司大堂审案,叫各方人等都上堂候着去。”

  “不过是个专案钦差,其他衙门凑什么热闹?”方应物继续问道。

  “可不只是钦差,听说这位大老爷还是朝廷新任命的浙江巡抚!在杭州城各衙门里,谁敢不忙乱?”

  轻车简从,隐姓埋名,立即审案......这一切搞的就是突然袭击啊。方应物微微一笑,不再问什么,只随着差役去了按察使司大堂等候。

  大堂上他是第一个到的,毕竟住在按察使司官舍里,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其后左布政使宁良带着宁衙内到了,与方应物对视一眼,冷哼一声,并未搭话。

  又过了片刻,进来一位官员,身上穿着与宁良几乎相同,但却是方应物从来未曾见到过的。此人五十上下年纪,相貌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方应物几乎不假思索的,便猜出这必然是本省右布政使陆辰了。

  如果还像上次那样由按察使问案,布政使到堂那是不成体统,惊世骇俗。但若钦差巡抚问案,布政使到堂候着就是理所当然了,身份差别摆在这里。

  因而以陆辰陆大人喜欢躲在幕后的鸟性,也不得不出面了。还敢藏头缩尾的话,仅凭这一条,就可以判他无视尊卑、轻藐钦差的罪过。

  到了杭州月余,方应物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喜欢在幕后操弄阴谋的布政使,不由得上上下下多看了几眼陆大人。

  而那陆大人见到方应物这有点年轻过分的人盯着他看,又想起就是这方应物硬生生搅了自己的完美谋划,心里不快,忍不住生出几分教训之心。便开口道:“都说年轻人要有勇有谋,但其实谋字更在勇字之先,一时冲动的愣头青也称不上一个勇字!”

  方应物轻笑几声,这位陆大人大概是自恃谋略过人,故而便喜欢在这个谋字上教训人。他反唇相讥道:“想必老大人定然有所谋了,在下拭目以待。不过在下觉得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整人,陆大人今日露了相,只怕堪忧。”

  这时有衙役在院内叫道:“钦差驾到!诸公请出迎。”

  于是众人从大堂中出去,来到大门外,按着上下尊卑整整齐齐列好阵仗。不多时,众人见到一辆马车出现在眼界里,这马车相当敝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赶了长路的。

  马车后面,就是按察使朱大人那大官轿亦步亦趋跟随者,那么马车里想必就是突然杀到的钦差兼新巡抚了。

  推金山倒玉柱,没有人发话,众人便齐齐轰然跪倒,拜伏在大门两侧。钦差大概知道下面有嫌疑犯,所以不曾下车见礼,只将马车行驶进了院落内,直接上了大堂。

  方应物主动走到陆大人身边,指着马车问道,“陆大人,你可知道这位隐姓埋名而来的钦差巡抚是何等人也?”

  陆大人见方应物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想必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心头不由得泛起不祥之感。“无论是谁,总是要讲道理的,有什么关系?”

  陆大人所说的道理,自然是他所熟悉的官场规矩。当下有三个方面大员众口一词,上有万安相公掣肘时,无论谁来当钦差只怕也要考虑三分。

  方应物轻轻笑了笑,“好叫老大人得知,此钦差姓王讳恕,是从邻境苏松巡抚转任而来,故而极其迅速,在诏书之后的短短数日便抵达杭州。”

  随后方应物又叹道:“王公不愧是正直重臣,清廉勤政实乃楷模,只怕一日也不曾懈怠。”

  王恕?陆辰一直沉稳的脸色突然变了,王恕是谁他岂能不知?

  首先是王恕正直的名望很大,逆龙鳞都不止一次了,其余人谁还能被他所畏惧?而且正直的人只怕最厌烦各种鬼蜮伎俩。偏生此人还精明强干,号称天下地方官里治政第一,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迂腐之辈。

  其次,他耳闻过,这王恕好像将女儿嫁给了新科庶吉士方清之,那岂不就是方应物的便宜外祖?

  莫非这才是方应物真正所谋算的?难怪方应物气定神闲、稳如泰山,从头到尾真把他们都迷惑了!

  陆大人深吸一口气,拼命让自己镇静下来,但却忍不住感到心颤。又听到几通鼓响,有衙役高喝道:“巡抚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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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八章 谜底

  不只陆辰,走在前面的宁良也听到了方应物的话,忍不住回过头看了几眼。如果这突然杀到的钦差真是王恕,难道这一切也早在方应物预料之中吗?那样的话,这直觉也太恐怖了。

  其实宁老大人猜错了,这不是预料,方应物不是神仙,怎么可能预测得到这些?这一切就是方应物的最大布局,时间甚至比检举两个布政使还早。

  一直走到大堂外,众人停住脚步等候巡抚的传唤。此时陆辰突然悟到了什么,猛然转头对方应物道:“李太监助了你一臂之力?”

  陆辰也不是没与镇守太监李义互相利用式的合作过,所以能很快的想到李公公身上也不足为奇,否则他想不出杭州城里还有谁能帮方应物心想事成。

  方应物笑而不语,没有答话。早在检举之前,他就秘密拜访过镇守太监李义,并与李公公打成了一笔交易,不然他怎么会看似草率鲁莽的掀起这次官场巨浪?

  在这笔交易里,方应物要帮助李公公与太监行业四大巨头之一汪芷牵线,帮助李公公布局好东南西北的盐、丝绸、米粮生意。

  而李公公也有付出,就是要手里的利用奏事权力,去当方应物的喉舌,有倾向性的上奏事情,并且提议重设巡抚,并荐举王恕为巡抚兼办案钦差。

  为何李太监上奏的效果如此明显?或者说方应物相信一定有效果?首先,李义的奏折是抢在按察使司之前的,方应物刚刚检举并张贴过大字报,这边奏疏就已经发送出去,比按察使那边甚至早了七八天,很有先入为主的功效。

  其次。在天子心目中,貌似不涉及其中利益纠纷的太监奏疏比文官奏疏更可信,至少客观性、独立性比盘根错节的文官强多了。

  正因为方应物有了这个底气,这才敢在杭州城官场上掀起反腐巨浪,直接要把宁良这个猪队友清理门户。

  而且还不能让陆大人这个不可靠、不可信、可能是万安拉拢对象的小人渔翁得利,趁机谋夺去左布政使官职。

  从之前陆辰对商相公故旧同年宁良的态度看,陆辰至少不是倾向于商相公的人,有杀错没放过。

  在这件事情中,方应物只是需要注意的是。出了事后注意躲避一下风头,注意自身安全而已。

  却说在大堂阶下,方应物的表情落在陆大人眼里,无异于是默认了。但更多的问题冒上他的心头,若真是李公公。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太监为什么要帮方应物?

  其实这个道理说简单也简单,因为方应物开出的两个条件对李公公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也是极有吸引力的,让李公公无法拒绝。

  一个条件是可以使得李公公搭上太监圈内最顶级的的人脉,另一个可以使李公公赚到钱财贡奉给天子,以此获取圣心。所以方应物不信李公公不会动心。

  而这两个让李公公彻底动心的条件,在杭州城除了他方应物外。没人办得到。年老糊涂还有点虚伪的宁良不能,阴沉多谋但不善营生的陆辰也不能。

  只有方应物具备打通西北商路的人脉关系,只有方应物这个救命恩人可以给汪直写信牵线,所以李公公想要获得这些利益。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帮助方应物,而不是相对更熟悉一些的陆辰。

  大堂里面正在进行审案前的准备工作,大堂外面虽然不少人在等候。但却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不过场面安静并不意味着心里安静,陆辰问过方应物几句后。就闭口不言,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已经感到情况极其不妙了,可是饶是平常计谋百出,此时也无法可想。

  因为形势根本不由他所掌控,在一股不可阻挡的大势面前,阴谋诡计没有什么作用,一力降十会。

  他暗暗叹道,今次最大的错误就是先把方应物当成一个普通少年对待,妄想吹捧拉拢几句就为他所利用;后来又把方应物当成一个二逼少年对待,敢一口去检举两个布政使的少年不是二逼是什么?

  但陆大人实在没想到方应物最终却是个文艺少年,很会耍花腔的文艺少年。

  在另一边,宁良宁大人的心中也掀起了波澜,剧烈程度不亚于陆大人。不过他想的更多是新巡抚问题,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是以刚正出名的王恕来当巡抚。

  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宁老大人自然害怕由王恕这样的大臣审案。口中不由自主的低声念道:“怎么会是王恕?”

  扶着父亲站立的宁衙内知道巡抚是王恕后,也有些绝望,如此负有盛名的刚直大臣主审此案,他们父子能得到从轻发落么?要知道,王恕向来眼中不揉沙子,叫起真来从不给别人面子。

  此时听到身边父亲念叨,宁衙内也忍不住问道:“为何会是王恕?”方应物闻言转过头来,反问道:“为何不能是王公?”

  陆辰轻蔑的看了宁家父子几眼,问的真是屁话,到这时候还看不明白为什么是王恕来当巡抚兼办案钦差么?

  在朝廷眼里,浙江省出现这等布政使贪赃、内讧,甚至还导致海塘溃堤、刁民闹衙的乱象,那么非要调用风力强劲的大臣镇压不可。这也是向来的惯例,昔年韩雍、项忠等名臣都是如此出头的。

  所以名望卓著的王恕当然是一个极佳人选,本身很有几个优势,被李太监顺着方应物意思举荐并不奇怪,连和太监不对付的官员也对李太监的举荐挑不出毛病来。

  打铁就靠自身硬,如今天下没什么名气上比王恕更大的正直大臣了,正所谓“唯有一王恕”,尤其是还肯窝在地方的名臣。只要不把王恕放回京师,无论扔到哪里,天子是不在意的。

  何况王恕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他如今驻在苏州府。距离杭州府并不远,快马加鞭紧急赶路时几日就可以赶到。而且吴越同在江南,民情也多有近似之处,所以可以很快上手,不需要适应期。

  综上所述,在浙江最高级别的两个大员出了问题,情况不稳急需巡抚的情况下,没有比王恕更合适的应急人选。

  陆大人虽然不懂李太监为什么会帮方应物,但他却能猜得出王恕为什么如此顺利就被任命。

  其实方应物代笔的奏疏中原话为“多年不设巡抚。又有布政使司辜负圣恩,如今事务繁杂、百废待兴,非王恕不可治理也”。

  这句看在天子眼中自然有他的脑补——就是叫王恕去做这麻烦事,可以分散其精力,让自家耳根子可以清净一下。杭州比苏州可是远上好几百里地......

  “上堂!”衙役一声高喝,打断了众人的心事,看来里面已经准备好了。

  堂外众人各有各的反应,方应物拍了拍身上尘土,语气轻松的主动招呼道:“诸公走罢!”

  在此案中,方应物问心无愧,不需要在审理时走歪门邪道。只求一个公正即可,而之前负责审问的按察使朱大人似乎给不了公正。但他相信以王恕的正直,足以做到公正两字,只要有公正就是对他有利的。

  此后方应物率先拾阶而上。率先进入了暂时借给巡抚使用的按察使司大堂——杭州城里有巡抚都察院,位于钱塘门内里,但几年没人用过了。同时王恕又来的十分急迫,所以巡抚都察院那边没来得及洒扫。故而只能借用按察使司大堂了。

  听到上堂,宁良的心脏剧烈的抖动了几下。人的名树的影,他实在没有信心从王恕手底下闯过去。

  自己有从二品大员身份,或许不会遭遇什么。但是自己的儿子、藩库大使、自己长随等人,只要王恕想审,几十大板子打下去,有什么招供不出来的?

  如今他面临的不仅仅是贪赃名声,很可能是彻底身败名裂......想到这里,宁老大人追悔莫及。若是当初老老实实认罪罚赃,那么处境就不会像今天这般尴尬了。

  那时他真是鬼迷心窍,轻信了陆辰的鬼话妄想通过反咬一口商相公来讨得首辅万安的欢心,并打算以此来趁机减罪。可惜这一手好算盘,如今完全派不上用场了,王恕做事是不会看万安面子的。

  陆大人皱眉瞥了几眼宁良,到现在为止,他几经沉思仍然没有想出什么应对办法,那么就只好执行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上了堂后,要先亮出自己珍藏多时的宁良父子贪赃罪证,同时检举宁良为了减轻罪责妄图攀诬商相公。而他自己,则是陷于同僚之义一直默许宁良所作所为,导致亏了大节,酿成严重后果,为此理当受罚。

  陆大人深深叹口气,不是他人品低下、翻脸无情,如今巡抚在明、镇守太监在暗,全是主观或者客观上倾向于方应物的。自己区区一个闲职右布政使凭什么去对抗?

  与大势相对是最不明智的,大丈夫当断则断,否则必然会向宁良那般欲错欲多,最后反而要加重罪责。此次能全身而退、小有处分就不错了,左布政使是更不要想了。

  回想起来,更可笑的是在一刻钟之前还自认胜券在握,原来真实情况却是从十来日前就入了方应物的局。自那以后,无论自己与宁良怎么行动,那都是无足轻重了,结局都已经注定了,没有多线性的开放式结局。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敢想敢做的少年人!陆大人很有种“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的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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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九十九章 回乡记

  盛夏时节,江如青罗带,山如碧玉簪,一叶扁舟缓缓地行驶在新安江上。淳安县生员方应物懒洋洋的坐在船头,心情格外的平静。

  如今杭州城那边事情大体上已经了结,在新巡抚王恕雷厉风行的快刀斩乱麻后,三个方面大员齐齐遭了处分,不过有去有留。

  前左布政使宁良因为年过六十,朝廷出于优容老臣的考虑,没有发配边荒,直接勒令宁良致仕并抄家罚赃,另外三代内不得参加科举。虽然保住了性命和自由,但名声全毁了,家族前途也基本无望。

  前右布政使陆辰因为匿情不报、私相授受、制造事端,被调离到贵州署理右布政使,品级不变但形同贬谪,这还是万安力保的结果。

  前按察使朱绅因为断事不明,虽勉强留任但品秩俱降一级,据说这是王巡抚出于稳定局面的考虑,才将三大员中过失最小的朱大人留任了。不然一省藩、臬两衙门中三个方面大员集体滚蛋,未免震动太大。

  方应物还是没有去拜见王恕,这是避嫌,所以完成任务后他便离开了杭州。反正明年是乡试之年,那时还要重至杭州的。

  方应物暗暗琢磨过,有王恕这门便宜亲戚当巡抚,说不定有作弊机会,正可谓两全其美。当初运作王恕来当巡抚,未尝没有存着这个私心。

  虽然王恕此人公正清廉、从不徇私,但好歹是能打上交道的。只要能接触到,那就可以慢慢想办法、钻空子,总比一个完全没关系、连交道都打不上的人来当巡抚要好......

  却说此刻船只已经进入淳安县境内,游子归乡,方应物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江风拂面。他一时将纷纷扰扰的凡尘俗事忘得一干二净,尽情享受此刻的清爽时光。其实不仅仅是心理作用,主要还是因为海拔较高的山区比较凉快......

  转眼间,那熟悉的渡口进入了视野,船夫恭敬的对方应物道:“小相公,前面就是青溪渡了。”

  上了码头,穿过三元坊,便来到了县城南门处。当然,所谓南门也不过是一道栅栏门。

  方应物站在南门想了想。便向县城东南而去,他要去项成贤项公子家里借宿一晚。这次到了县城,方应物打算先顺道拜访一下知县和故旧,然后再回花溪去,所以要先找个地方借宿。

  当初在淳安时。方应物与来自县东的锦溪洪松、项成贤两人最为交好,也在项宅住过几次,这次自然还去项宅了。

  不过到了项宅门前,却见在铁将军把守下,大门紧闭不开。门前台阶上多有灰尘,仿佛很久没住人了。

  向左邻右舍打听过,原来这项大公子早被家人捉回锦溪老家。去闭门读书了,所以县城这处宅子便空着。别说项成贤,时常与项成贤同进同出的洪松也回了锦溪读书去。

  这两位好友都不在县城,小小山区县城里也没有什么旅舍。而且方应物这穿越者又没有望门投宿去陌生人家的习惯,于是今晚没有地方住了。

  最后他只好绕去了西门外贺齐老爷庙里,找庙祝借了一间小小屋子。安置好自己的行李,方应物就向城中县衙而去。

  对于这条路线。方应物可以说是很熟悉了。当初几次考试、几次去县衙,都是从这条路上经过的。这次重回故里。重走这条路,方应物就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

  在他记忆里,西门外有四座进士牌坊,向世人昭示着县西诸乡里的人文昌盛。其中有一座还是他生母那边胡家的,好像是外祖父的兄长,名讳胡拱辰的。

  但此刻方应物站在西门外大道上,赫然发现牌坊变成了五座,比记忆中多了一座。而且这座新牌坊比前四个更高、更宽。走的近了,新牌坊上面有几个大字清晰可见——解元进士坊。

  这分明就是为父亲新立起的牌坊!方应物站在牌坊下,心头涌起一阵自豪感,还有一点幻想。如果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荣登皇榜,那么是不是又要多出一处“父子进士坊”,几百年后也被后世人所研究仰慕?

  县衙里胥吏几乎都认得方应物这个令他们还记忆犹新的风云人物,所以没人阻拦他。方应物得以毫无阻碍的从大门、仪门一直绕过大堂,走到了后堂庭院门口。

  今天不是审案日子,汪知县就在后堂处理公务。门子禀报过后,便引了方应物进去。

  汪贵汪县尊是成化十一年的三甲进士,并于当年被任命为淳安县知县。到去年也就是成化十四年,正好满了三年任期。赴京接受任满考察后,汪大人继续担任淳安县知县,所以现在是他的第二个任期。

  “老父台近来可好?”方应物问候道。

  再见到方应物,汪知县心中万般感慨。这一年多来,方应物这还没入官场门的少年人,在官场上似乎远远比他风生水起。

  在京城述职时,耳闻过方应物救父的故事;在邸报上,依稀看得出方应物献上边策的功业;更不用说最近的省城大地震,浙江的官员谁不惊愕?

  两年前第一次见到方应物时,他不过是个风雨飘摇的小生童,还需要通过献上“衙斋卧听萧萧竹”来对自己进行拍马。

  而眼前的方应物,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听说新巡抚与他关系匪浅,说不得要与两年前反过来了......

  当然,汪大知县还不是极其没品格的人,不至于为这点渊源便能卑躬屈膝。但他在心态上确实无法摆出父母官上位者的架子了,几乎与方应物平等相待。

  没什么营养的谈了一个时辰,方应物看看礼数已经尽到,就主动告辞。除此之外,县城里没有其他值得拜访的人了,商相公也不在县城中居住,须得另择时间专门去拜见。

  当夜方应物便住宿在西庙破屋里,一如当年从花溪村落中赴县城考试、打官司的时候。

  到了次日,方应物起身踏上了回花溪的山路。午后时分,先到达了下花溪村,然后路过中花溪村。

  等他进入本家所在的上花溪时,远远地便望见了村口也竖起了一座新牌坊,虽然没走近,但方应物猜得出这必然还是为父亲立的。

  方应物这花溪名人归来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村中,登时从村口涌出百十人迎接,男女老少皆有。若非正值农时,只怕人会更多。

  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就是围观看热闹而已,闭塞山村里的乡民难得有什么娱乐活动,围观一下据说将来能当官老爷的大人物也是一种乐趣。

  方应物没想到自己回家会引起同族这么大动静,只能苦笑几声,对领头的族长方逢时兼花溪里长道:“小子真是惊扰到族亲们了!”

  方族长笑眯眯的与有荣焉,摆手道:“小相公净说这见外话,实在显得生分了!”

  方应物看了看人群中,没有发现王兰身影,想来是因为害羞,所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来迎接罢。

  人群交头接耳簇拥着方应物回到自家宅院,一切与离开之前几乎一模一样。

  方应物打开木门,入眼便看到院中大树下立着一位柔美女子,激动地朝着自己这边张望,不是兰姐儿又是谁?

  在旁边陪同的方族长伸出脖子,也瞧见了因为情绪激动而脸色通红的兰姐儿,便很是知趣的重重咳嗽一声,对人群挥挥手道:“你们散了散了!不要碍着小相公说家里话!”

  见乡亲们嘻嘻哈哈的走掉,方应物对方逢时拱拱手道:“得空再去拜见族叔。”“不急不急,你先歇着去。”方族长说罢也走了。

  方应物目送方族长离开后,关了门扉,转身向院子中走去。他才走到兰姐儿身前,正要开口时,却听见“哇”的一声,她捂住脸痛哭起来,豆瓣大的泪珠子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从二十世纪穿越而来的方应物虽然上辈子不是什么情圣,但在这民风还算保守的世道里,凭借胆大皮囊好会抄袭几个优势,也算是泡妞高手了。当然为了维持君子形象,实战还是比较少的。

  不过面对哭到一塌糊涂的女子,他还是全无主意,这种真正考验技术含量的时候,可不是胆大皮囊好会抄袭就能解决得了。

  方应物叹口气,一年多前在常州仓促分开,然后整整一年毫无音讯。虽是不得已为之,但确实也让她委屈了。

  想来想去他只好很朴实无华的说:“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又不是真扔下你不管。”

  可是毫无效果,美人继续哭着。方应物很诚恳的问道:“兰姐儿你要怎样才不哭?”

  泪珠儿继续砸着地面,方应物苦恼万分,又靠近了几步,打算替兰姐儿拂去脸面的泪水。忽的闻到一股似熟悉似陌生的体香,立即勾起了方应物的心头火。

  冲动起来的方应物下意识抄起眼前这具浓纤适度的女人身躯,将兰姐儿拦腰横抱,朝着屋中行去。

  兰姐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对这个分别一年的怀抱有感到有些生疏,很不好意思的扭动了几下。低声道:“这大白天的......”

  这个方法似乎挺有效嘛,方应物惊喜的想道,一边用脚踢上了屋门,一边调笑道:“小娘子你接着哭,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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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二章 新学霸的诞生

  国朝初年,学校规矩极严,与高压肃杀的政治气氛相衬托。士子考中生员后,必须在学校集中学习,稍有逾越,轻则责罚,重责剥夺功名甚至苦役。

  但到了如今,纸面规条还是那个规条,但实际规矩却不是那个规矩了,起码从学习模式上更多样化一点,更变通一点。比如可以不用每天去学校报到,比如可以申请外出游学......

  对方应物这样清贫出身的生员而言,守在学校的学习效果更好一点,毕竟学校里的学习资源,从老师到书籍,不是穷人家的家徒四壁可以比的。但对大户大族子弟,那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这次方应物要去县学读书,兰姐儿难得坚定了一次主意,一定要跟随方应物去县城,不肯独自留在家里。方应物只得答应下来,等他先去县城找好住处后,再将兰姐儿接过去。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又在家休息两日,便正式去了县学,至于生存问题绝对不用发愁的。

  他作为廪膳、增广、附学三个等级中最高级、最优秀、最精英的廪膳生员,每个月有廪粮可以领,此外还有单人学舍可以居住。只是要想和兰姐儿同居却是不便,须得慢慢另行寻觅住处。

  那新教谕孟先生也是个“妙人”,等方应物一入学,他立刻就开始大张旗鼓的公布或者叫散布两则消息。

  一个消息是优秀士子楷模、直接从童生考中廪膳生员、“别人家的孩子”方应物入学了!另一个消息是县学准备岁试了!

  两个消息混在一起,引起了本县士林关注。岁试不用说了,特别是明年有乡试的背景下,岁试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因为全省乡试名额有限,而县学岁试的最大作用就是顶出等次,然后根据等次决定参加乡试的人选。

  对于每一个还有上进心的秀才而言,岁试就是功名路的资格考试。每每到了岁试时候。学校立刻就热闹起来。

  至于方应物归来这个事情虽然不算大事,但也让很多人计较。一年多前他突然从童生直接被点为廪膳生员,而不是按部就班从低做起,这已经让很多人侧目了。当时很多积年老学霸对廪膳生员名额虎视眈眈。却不料被方应物独占。

  然后此人进学后先教训了老学霸,再斥责了众家朋友,便像流星一样闪人了,据说出门游玩逍遥自在去也——这年头资讯实在不发达。就是汪知县也是因为去了一次京师述职才对方应物事迹有所耳闻。

  总而言之,不少人特别是被家族圈起来读书的士人对方同学的心情颇为复杂,忍不住产生了再见见此人的想法。

  方应物听到孟教谕的做法,对其一笑了之。人各有志,他还能拦着孟教谕招徕生员不成?

  话说这两个消息散布出去的最直观后果,就是有很多生员陆陆续续的回到县学读书。越近处的越早。

  比如与方应物同案进学的吴绰吴公子。又比如已经快算中年人的老学霸徐淮。至于方应物的好友洪、项二人估计要来的晚一些,毕竟他们本家位于县境最东端,距离较远。

  吴公子见到破坏自己“小三元”荣耀的同案方应物后,还是习惯性的、骄傲的冷哼一声,不过没有多余举动。

  对背负本县第一科举家族期望、志向远大的吴公子来说,方应物即便令他不爽也是过去式了,没必要斤斤计较纠缠不休。现在的他要放眼前方。未来的乡试、会试才是他的舞台。

  但是在老学霸徐淮心里,这股怨气还是没有化解掉的。当初他谋取廪膳生员未遂,愤而去欺负新进学的方应物,却不料反被方应物整治一番,叫他胡乱篡改了商相公的文字。当时颜面扫地不用说了,还为家里带来了不小的恐慌,实在情何以堪。

  如今一年后重回县学,徐淮总觉得同学们对待自己不像之前那般敬畏,老前辈的架子都快摆不出来了——这都是方应物的错。

  从哪里跌倒的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所以徐学霸要从方应物这里找回场子

  学校生活很单调,无非是聚讲、温习、作文等几样。其中每到旬日之首,便是作文时间,由教谕出题,生员撰文答题,然后就是点评观摩,这也算是一种模拟考试。

  明日便是作文之日,此刻明伦堂中诸生三五成群的闲谈。徐淮出现在独居窗下的方应物身前,皮肉不笑的问候道:“经年未见,方同学可好?”

  方应物抬起头,淡淡的瞥了对方一眼,答道:“多谢徐前辈挂念。”

  徐淮随即很露骨的说:“想必方同学游学归来,艺业有所精进,明日可否与我比试一番?”

  方应物叹口气,“徐前辈你岁数都这么大了,有四十了么?怎的还如此幼稚,难怪这多年不长进,只能在县学蹉跎时光,混得一个学霸名头,深为你可惜!”

  周围有人忍不住低声轻笑,徐淮恶狠狠地抬起头环视四顾,将这笑声压了下去。他是个县学厮混多年的老人了,别人犯不上为几句戏言得罪他。

  徐淮激将道:“在下诚心请求切磋学业,方同学莫非瞧不起在下么?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不过是文字游戏尔,方同学有什么顾忌?”

  真是拙劣的戏码,方应物皱皱眉头,信口道:“随便。”

  县学里其他人对自己这新人普遍有不服气心理,学霸也不止徐淮一个人。不打发掉眼前这位敲山震虎,说不定还有别人来打扰自己的清静。

  及到次日,孟教谕进了明伦堂,师生见过礼后,孟教谕便开口道:“今日不作时文,练习策问。”

  科举中当然以八股文为重,策问科目虽有,但最多只是参考作用,不具备决定性意义。

  不过策问总得象征性练习练习。能胡乱写几笔,总不能上了考场在策问科目交白卷。所以诸生稍稍意外后,并不奇怪。

  徐淮胸有成竹的看了方应物一眼,开始动手研墨。八股制艺、策问、诗词三项中。策问这项是他最有把握的,也是大家族的优势。

  例如他们蜀阜徐家,就有一位官至三品的长辈致仕,时常在族学讲解仕宦见闻心得。这种见识是寒门学子所不具备的。所以寒门学子写策论常常不如官宦后人,只能从四书五经中生搬硬套。

  而且最重要的是,徐淮已经知道了今天的题目并有所准备了。原因很简单,孟教谕收了他的礼。各方面都可谓是万无一失。徐淮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获胜。

  当然,徐学霸还不至于幼稚到赢了一场就以为自己能压倒方应物,文字游戏一场输赢往往说明不了什么。

  但若两场、三场、场场如此。那又会如何?今天只是一个开始。好戏还在后面。

  正在徐学霸的遐想中,孟教谕出了题目:“今日题目是应对北虏之边策。”

  边策......方应物愕然,这也太巧了罢?其实也不是巧合,边事从立国之初就是重中之重,边策自然而热也就是各种策问里的热门题目,不算稀奇。

  现在是即将岁试定等次的关键时期,县学诸生都不敢怠慢。纷纷提笔开始撰文,一时间堂中数十根笔一起舞动起来。

  那边厢,徐学霸胸中有成竹,笔下风生水起如有神。不知过了多久,写就了一篇洋洋洒洒三千字的策文,全程一气呵成笔不加点,堪称十分精彩。

  甩下手中笔,徐淮朝不远处方应物那里看了看。却见那方应物对着一张白纸发呆,敢情过了这半晌,他一个字也没写。

  难道是写不出来?还是生怕写不好故意藏拙?徐淮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两种可能性。忍不住出言嘲笑道:“方同学,为何纸上不着点墨?不然今日比试,我未免胜之不武。”

  坐在上头的孟教谕也发现了方应物的异状,故意一字不写,莫非是藐视他这个教官么?想至此处,孟教谕脸色渐渐严厉,起身拿起戒尺,准备训斥方应物。

  洪、项两人还没有到学校,所以方应物在明伦堂里没有什么朋友,更没人出来为他开解。徐淮这种因为方应物年纪轻轻就成为廪膳生员而瞧不顺眼的,更是等着看好戏。

  方应物十分淡定,仿佛事不关己。正当此时,忽然有身穿青布长衣,头戴插翅平顶帽的衙役在明伦堂门口闪现,对孟教谕拱拱手道:“老先生!县尊大老爷急召方应物方秀才!”

  县尊请方应物?孟教谕闻言一愣,摆出教官架子道:“眼下是学业时间,县尊也大不过圣贤书。”

  那衙役笑了笑,“小的没将话讲明白。其实是从京师有加急诏书到县衙问策,事情关系边事,而且诏书里点了名询问方秀才意见,老先生还是不要耽误的好。”

  堂中当即哗然,如果大家耳朵没听错的话,连高在天上、远在京师的朝廷都要找方应物问边策?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起身,轻飘飘的弹了弹尘土,对孟教谕抱拳道:“不是学生不敬重先生,而是学生所写边策都是军国机密,不便为尔等所阅也。告辞!”

  一干同窗目送方应物消失在门外,只觉莫测高深、高山仰止。连朝廷都要特意发诏书来问他意见,这是什么待遇?起码是致仕尚书级别才能有罢?

  原来的各种情绪悄然散去,只剩下了自惭形秽。难怪方同学不像其他人那般,热衷于结社交游和互相吹捧,只觉得此人有点清高拿架子。

  现在才知道,虽然方同学和他们同是县学生员,但却远不是同一个境界了,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所以方应物和他们这些同窗,目前真没什么好谈的,还要等他们更上几层楼后,才配得上有共同语言罢。

  又有人断定道:“徐淮不中用了,他这个学霸要被方同学顶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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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三章 学霸的内涵

  世间没有这么多巧合的事情,今天这事同样并不是碰巧。而是方应物提前知会了汪知县,故意安排的。

  当然方应物还没有大胆到捏造朝廷诏令给自己增光添彩的程度,就是他想假冒,汪知县也不会陪他一起疯的,矫诏的罪名谁能承担得起?

  确实有这么一道诏书,也确实朝廷是要征询方应物的意见。只不过这诏书是前天到的,不是今天到的;而且这诏书本来也没有必要公开,不用大张旗鼓的跑到县学宣布。

  原来最近北方发生了一场剧变,癿加思兰部与朝廷拉拢的满都鲁可汗本部忽然爆发战争,互相攻杀。然后突然传来了满都鲁汗的死讯,据说是受了重伤不治而亡。

  大明朝廷得知消息后,按照传统思维立刻理解为“吾皇圣明,天佑大明,中外齐心,运筹帷幄,北虏内讧,酋首毙命”。

  这便说明了先前拉拢挑拨的策略是有效的,方应物所说都是正确的。但面对这种局面,下一步该如何做又需要仔细计较了。

  这时候文渊阁大学士刘吉提议,征询始作俑者方应物的意见,于是朝廷便紧急下诏到淳安县县衙,叫方应物上疏发表看法。而前天从汪知县口中乍闻此事时,方应物只能连连苦笑,这也太抬举他了。

  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满都鲁可汗大概就是今年挂掉。方应物本以为有自己这蝴蝶效应在,满都鲁能多活几年,并且与癿加思兰对峙一段时间,没想到今年还是挂了。

  更没想到的是,朝廷居然将满都鲁挂掉归功于他所献的边策,并且特意下了六百里加急诏书来询问下一步意见,这简直令方大秀才受宠若惊。

  方应物当然知道。根据历史轨迹,满都鲁的遗孀,也就是满都海皇后将会选择不到十岁的巴图猛克继任可汗,大明官方对其史称“小王子”。

  而且满都海将再嫁给巴图猛克。未来大漠便成了满都海和新可汗小王子的天下。特别是小王子,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此人长大后将成为北虏中兴之主。

  从长远来看,迅速干掉小王子才是正理。但从短期而言,大明朝廷也不好立刻背信弃义,抛弃顺义王满都鲁的继承人。

  想来想去,方应物上疏奏道:“尝闻鞑虏之中。有少年名曰巴图猛克者,为北元黄金家族唯一血脉,继位可汗者必为此人也。朝廷可顺势册封为顺义王。

  如若此后新顺义王不能灭癿加思兰。朝廷仍依照之前章法对待;如若新顺义王剿灭癿加思兰,其势大张时,朝廷可联络大漠之东科尔沁、亦思马因等部,依次册封、开边贡,诱其与顺义王本部争锋。

  无论如何,万万不可坐视新顺义王巴图猛克号令大漠,不然后患无穷也。”

  方应物这封奏疏。早在昨天就交给汪知县并发出去了。但是为了让自己在县学里清净,方应物便请知县帮忙演戏,故意在今天派了个衙役以传唤的名义,到县学当众公布有这封诏书。

  他的目的就是以此震慑那些对自己不服气的人,用事实让大家明白做人的差距有多大,免得总是有不开眼的人上门挑衅。

  但有趣的是,今天孟教谕好死不死的出了一道边策题,与朝廷下诏询问方应物边事对策相映成趣,倒真是凑巧了。一想到这里,方应物内心就觉得好笑。

  能够让朝廷直接下诏垂询意见,而且还是至关重要的边务,这对蜗居在县学的普通士子而言,冲击力太大了。

  导致方应物走了后,县学明伦堂内集体失声。人虽走了,但“我所写边策都是军国机密,不便为尔等所阅也”这句话言犹在耳。

  淳安县大族里,各种册封诏书并不少见,几乎每个大家族都有一些,但那是属于家族里别人的,不是他们自己的。

  而且走形式的册封与咨询意见的诏书不是一回事,象征意义也大不相同。朝廷下诏垂询军国重事,这分明就是史书中布衣卿相的待遇啊。

  客观的说,真实情况没有这么夸张。但方应物装逼装的太成功,区区县学生员们的眼界太低,人的想象力也是无穷的,不免就夸大了。

  有些词话小说看多的人忍不住想道,这方应物出外游学一年,难道是碰到了微服私访的天子,然后哄得圣心大悦,获得知遇之恩了么?

  按下别人心思不表,却说方应物跟随着衙门差役出了县学。又进了县衙后堂院内,这戏也就不用接着演下去了。方应物便对衙役谢道:“有劳了!”

  那差役连忙笑道:“大老爷和方相公有所吩咐,也是小的本分。”

  此后两人便就此分别,方应物从县衙中出来,漫步回学校去。正经过县城当中的十字街头,忽的听到有人叫道:“前面莫不是方贤弟么!”

  方应物转头看去,却见许久不见的项成贤在向他招手,旁边则是焦不离孟的洪松洪公子了,他们的身后则是两个仆役。

  看来这两位熟人听到县学岁试消息后,终于来到县城准备入学,这下可有住处了!项成贤在县城里那处宅子面积大,还有单独外院,很适合安置兰姐儿。

  方应物像是看到了长了脚的房子朝他走过来,欣喜的上前见礼道:“见过两位贤兄,别来无恙否?是何时到的县城?”

  洪松答道:“今早到的,刚安顿好,正要前往县学。”

  项成贤也插进来答话道:“托方贤弟的福气,这一年来读书读的甚爽,爽的都忘记掉书房外面是什么样子了。又听说县学要岁试,故而前来入学。”

  三人寒暄过几句,正商议是先去县学还是先去找个地方喝酒时,心细的洪松忽然发现了奇怪之处。

  他便问道:“县学岁试在即,想必在校诸君都不敢有所懈怠。眼下这时辰正是读书讲学的时候,方贤弟你却为何独自在外闲游?”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方应物答道。

  项成贤眉毛皱起来,冷哼一声抢先对洪松道:“还能有什么原因。想必是你我这几日不在县学中,有些不开眼的折辱到方贤弟了,故而他心里愤懑,无法排遣。只能独自在外徘徊了。”

  方应物很叹服项成贤的想象力,连忙否认道:“实情并非如此,县学中没有人欺辱得了我......”

  项成贤打断了方应物,“这话我不信。你的秉性最是要脸面。就是被人欺辱了也不会告诉别人,生怕丢掉自己面子,只会自己偷偷想办法报复。

  所以有这种事情后,必然故意藏在心里。不欲为友人知。但你瞒的了别人,却瞒不住我!”

  方应物瞠目结舌,项大公子的思维也太跳跃发散了罢。正要继续否认。此时洪松又抢了话头,继续表态道:“方贤弟但请放心,有我二人在,必不叫别人能继续欺辱你。”

  “绝非如同你们所想的,刚才有诏书到,我去县衙接诏了。”

  项成贤盯着方应物嘿嘿笑道:“编理由也要编点像样的,你以为以我的智商会相信有诏书找你么?你怎么不说如来佛祖降下法旨?”

  方应物只能无奈的挥挥手。“随便你们怎么想了。”

  三人一起向县学走去,商定好在报到后便去找个地方吃酒。才进了仪门内,远远望见课业已经散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明伦堂散出来。

  项成贤拍了拍扇子,叫好道:“来的正是时候,先生们都有时间,不用枯坐久等了。”随后又蠢蠢欲动的说:“等见过先生后,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大胆,胆敢折辱方贤弟。”

  这位项大公子到底想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乱么?方应物撇了撇嘴,讥讽道:“看起来项兄很兴奋?”项成贤打个哈哈,“许久不见同窗,难免,难免!”

  这时有位三十余岁的士子走到三人面前,项成贤立刻转移了话题,对来者道:“刘兄,无须多礼,有何贵干?”

  方应物也识得,这位来到他们面前的同窗姓刘名衍道,也是县学里一位老资格生员了。当然老资格生员不是什么好词,只能说明此人蹉跎岁月,无法寸进。

  那刘衍道没有理睬项成贤和洪松,却先对方应物行礼道:“见过方同学!”不等三人反应过来,他又道:“今年岁贡之事,请方同学援手,在下必有后报。”

  所谓岁贡,就是县学生员的另一条出路。如果实在考不中举人,秀才便可以按照年纪排序,每年推举一次贡生,依次补入国子监读书,出来后仍然可以做官。

  对方应物这般志向远大的人,当然不屑于走这条路,但对于很多其他人而言,这也是不错的出路了。

  但一所县学每年只有一个贡生名额,所以还是很吃紧的,一个名额往往几个人争抢。

  洪项两公子愕然,目瞪口呆的面面相觑。

  若刘衍道找他们两个帮忙夺取名额,似乎不算太稀奇。他们两个凭借家世和自身实力,好歹也算是县学中“有影响力”的人物,不比那什么徐淮差。

  但这刘同学居然无视他们两个,跑过来请方应物帮忙,这是吃错药了罢?方应物这个在县学没呆过几天的菜鸟生员,能帮什么?

  “你这里是不是......”项成贤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脑袋比划道。

  方应物也很愕然,一是惊愕这玩意也需要搞暗箱操作?二是大家都是读书人,说话不该含蓄点么,怎么如此直白?他不由得带着一脸疑问看向洪松。

  洪松摇摇头,对方应物道:“县学向来如此,不必大惊小怪,教官也管不了这些。”

  方应物苦笑几声,之前他一直没弄明白,生员秀才的正经出路无非是乡试中举和贡选入监两条,都不是以生员自己意志为转移的,所以在县学里当这个学霸有什么用,能有什么好处?

  按道理说,没有利益驱动的现象,都不会是长久现象。像徐淮那种人乐此不疲的当学霸能得到什么收获?难道年年欺负新人就很能满足他了么?

  现在方应物终于搞明白了,这里面还真是有利可图......教育行业果然也不单纯啊,学霸的内涵原来如此!

  “恳请方同学助我一臂之力!”刘衍道坚定的说,无视了旁边项成贤和洪松两张诡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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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四章 学霸详解

  对于一时说不好,或者看不清后果的事情,方应物还是很沉得住气。他对刘衍道点点头道:“在下知道了。”

  见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刘衍道面上微微露出几丝失望。随即方应物又道:“具体如何,在下三思之后会尽快告知与你。”

  如此,刘衍道便只能抱拳告辞。目送刘同学离开后,半晌无言的项成贤和洪松都不能置信的盯着方应物看,

  他们很清楚,被人拜托在岁贡事务中帮忙,这是只有身为学霸才会遇到的情况,也只有学霸之流人物才能在县学里摆得平事情。

  而那刘衍道看起来没有失心疯,跑过来找方应物求助,难道方应物现在就具备学霸资格了?

  项成贤很不文雅的伸出两只手掌,晃动十根手指道:“方贤弟,你两次进入县学读书的时间,能超过手指之数么?”

  方应物没有回答这个无聊问题,只对他道:“这下,你们应该相信不是我受了欺辱,却不好意思对你们说罢?至少目前县学中,还没有人欺辱的了我。”

  项大公子叹口气,顿时意兴阑珊,感到很是无趣。他可是用了好几年时间,才在学霸位置上具有一席之地,方应物却只需要不到十天。

  洪松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拉住眼前两人道:“不去找先生报到了,先去吃酒!”

  方应物也应声道:“不错,先去吃酒!”他也想抓住两位好友仔细盘问这学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还有靠着当学霸牟利的?帝王将相史中。是不会记载这种有损读书人门面的小事情,非得询问当事人才知道。

  拣了一处干净酒家。方应物和洪、项二人入内,叫了各色酒食上来。

  从前在淳安时。方应物囊中羞涩,一直是蹭两个大户公子的吃喝。如今方应物回乡后,手里宽松不少,于是今次便做东道还人情。

  酒过三巡,洪松知道方应物的疑惑,便详细解释道:“自从太祖高皇帝以来,县学每年可岁贡一人直接入国子监读书,这是不同于科举的另一条出路。也好叫科场失利、年华老大的老生员有一条出路。

  所以这岁贡名额,是按照年资排序的。每年年资最老的生员可被推举成为贡生。当然,此人也可以不做贡生,继续考科举,然后便依次递补。

  但在实际中,排在前面的老生员也可以将名额故意让给别人,从而借此渔利。多年积习下来,此事常被县学中生员操纵。”

  其实是被老学霸们操纵罢,果然是一门有利可图的买卖,方应物暗暗想道。

  项成贤补充道:“那徐淮尤甚。他本身就是最老的生员之一,按年资计算排名很靠前,故而常常能倚老卖老的把持岁贡事情。”

  方应物便明白了,今天这刘衍道看起来岁数也不小。故而有放弃科举,入贡坐监的心思也正常。

  他跑来找自己帮忙,八成因为他和徐淮不对付。所以不指望从徐淮这里抢到岁贡名额,而又瞧着自己同样与徐淮敌对、还貌似很有实力的样子。就想从自己这里获得助力。

  洪松又道:“不只能操纵贡生事宜,就是岁试定等次。也是可以运作的”

  方应物暗暗称奇,县学岁试不但关系到全省乡试名额,而且还能决定生员等级升降,学霸连这个都能操纵?

  他知道,岁试成绩将会定出六个等次,不同等次的生员就有不同的命运。

  成绩是第一等的可以直接补廪膳生员的缺;第二等可以提一级,附学生可以补增广生,而增广生可补廪生;第三等则保持不变。

  但从第四等开始,就有逐渐严厉的处罚了,从轻微惩戒到降级,再到最严重的免去功名。

  而乡试名额也是同县学岁试有所挂钩的,按照淳安县的规矩,二十个廪膳生员和其他生员的岁试前十名可以参加乡试,而且必须是岁试三等以上。

  就以他方应物为例,想参加乡试,只要在县学岁试中考为三等,保住廪生位置,那就获得乡试解额了。而其他不是廪膳生员的同学,则需要考到前十名,一般情况下非一二等不可。

  相比较而言,考到第三等很简单,所以说方应物这种廪生很接近于是保送入场了。这就是当初为什么方应物被大宗师直接点了廪生后,令某些人眼红的重要原因之一。

  方应物心情有些冷,“难道说,县学里这些生员等次的事情,也全是可以让你们这些学霸为所欲为的?”

  洪松笑了笑答道:“那倒不是,谁也没那么大本事。水平高的靠着考试就完全可以出头,有本事考到第一等,别人当然左右不了他的上进。

  但并非人人都是天资卓越,所以也就有了些不足为人道的事情,主要争夺的还是廪生之外的那十个名额。”

  那还稍好,如果连最优秀的生员都没有机会出头,才真是令人窒息了。方应物又想起什么问道:“县尊不管这些?”

  “县尊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毕竟是外来户,无利可图时,真没必要在本地人纷争里涉入过深。而且公论出自于学校,上宪观风时也时常到县学谈话,县尊在这方面也有所顾忌,招来士林非议得不偿失。”

  方应物叹口气,难怪明代越往中后期,地方上读书人越是嚣张,根子就在这里。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而且自己也快不由自主的变成其中一员了。

  还是不要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方应物忧心忡忡的问道:“你们说,我有没有可能考到第四等或者更低,从而失去廪生资格和乡试解额?”

  项成贤很奇怪方应物如此发问,疑惑道:“这种事不会发生罢?”

  方应物再次问道:“只说有没有可能?”

  刚才了解了情况后,方应物很替自己担忧。本来在八股文上面,他就实在没什么自信,但要是别人都给面子那也所谓,混一个三等过关就可以了。

  可是好像那县学教谕不太欣赏自己,而且还有一个学霸徐淮从中捣乱,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要知道,他的八股文真算不上出色,这是实打实的硬伤,被人拿捏了也无话可说。

  今天这场作文课,方应物就已经怀疑徐淮与教谕有所勾结了,要是到了岁试时候还有类似的事情,自己的乡试名额就不稳了。

  项成贤很纳闷方应物怎会如此多愁善感,他想了想,“可能性也是有的,但从没见过这样的。

  堂堂一个廪生,考到四等以后去,那得要多蠢,或者要多背运才会如此?说出去简直就是笑话。”

  方应物冒了两滴冷汗,自己千万不能成为那个廪生落选乡试解额的笑话

  科举大道,果然处处是关口,难怪无数天资出色的读书人也只能壮志难酬,悲愤的栽倒在科举路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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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二章 智商不够用了

  九月初三,是淳安县成化十五年岁试日期。虽然已经进入了秋季,但还没有什么落叶,只有飒飒秋风在巷子里打着卷儿。

  洪松和项成贤去参加考试前,一起来找过方应物。但方应物掷地有声的说:“做人要有志气!本次考试对我不公,说不去就是不去了。”

  洪、项两人只得叹息而去。

  却说本次岁试,县学生员中共来了八十多人参加,此时聚集在县学大门外等候着唱名。其余没到场的生员,多半都是已经失去了进取心,没什么心思参加岁试了。

  八十多个生员将在县学岁试中争夺三十个乡试解额,成功的人便可以在明年八月去杭州参加秋闱了。运气好的,那时候就可以更进一步,甩掉秀才身份成为举人老爷。

  淳安县学岁试的规则很简单,所有生员按照考试成绩将划分为六等,等次不同奖励和惩罚也不同。

  在秀才中特权最高的廪膳生员只要考中第三等,便可以不论名次直接获取乡试解额,这就是二十个廪生的最大特权。

  而大多数非廪膳生员的秀才,则需要考到前十名,才能保证获得其他名额。如果名额仍有空缺,那就继续按照名次递补。

  但无论是什么生员,考到四等及以下,就会被视为不合格,要接受处罚了。

  洪松和项成贤各自提着考篮,老神在在的站在人群里,他们都是廪生身份,所以考试任务相对比较轻松,只要成绩达到第三等就可以过关。

  这对他们两个而言,是很简单的事情,无论看文章水平或者看家世威望。问题都不大。完全不用像对文章没自信、又是新人菜鸟的方应物那般心虚。

  徐淮出现在洪、项两人面前,问道:“方应物真的弃考了?”洪松不动声色的答道:“自然是真的,你还待如何?”

  徐淮疑神疑鬼的左看右看,他总有一种感觉,方应物会冷不丁的冒出来,然后......他就没有然后了。

  这时候,全副冠带的沈巡按出现在穿堂正中间,而孟教谕站在旁边负责唱名。被点到名字的,便上前接受检查。然后进入考场中。国朝考试大抵都是这种套路,只不过规模大小、宽严程度各有不同。

  一连点了七八个人后,孟教谕又叫起下一个人:“花溪方应物!”

  不过场中并无人应声,孟教谕便连续叫了三遍,还是无人应声。这可是第一个点名不到的人。他便对沈巡按禀报道:“廪生方应物未到。”

  沈巡按面前案子上有一份生员名单,不到场的都会从名单中划去。但沈巡按并没有着急划去方应物的名字,而先转头问孟教谕:“方应物为何未到?确定是弃考了么?”

  孟教谕想了想,还是决定将方应物说过的话如实复述给巡按,“那方应物说,近来纷纷扰扰,他感到不堪重负。所以退出本次岁试。”

  沈巡按疑惑道:“什么流言?本官未曾耳闻。”

  孟教谕暗暗腹诽几句。你老大人真不知道么?只不过想要撇清自己,才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罢?这些手握重权的官员,没一个是简单角色!

  在人群里,徐淮忐忑不安的等完了孟教谕点方应物的名字。然后发现方应物真没有出现,登时满怀欣喜的大笑三声。

  他虽然才华一般,但去年岁试时运气爆棚,蒙中了考题获得一等成绩。按照规矩。岁试一等是可以直接补为廪膳生员,但却因为本县廪生名额满着。所以他只能一直当候补。

  如今方应物这个廪生弃考了,那么就是连续两年没有参加岁试,按规矩是要将为增广生员。也就是说,空出一个廪生名额了,而他徐淮可以顺理成章补为廪生了!那么只要今年岁试考中三等,就进一步获得乡试解额。

  所以对几经打击、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前学霸徐淮而言,真是意外之喜,方应物居然真主动放弃了,正好便宜他这个对头,人生喜事莫过于此。

  却说这场岁试,此后便波澜不惊,题目是一道四书题和可选择的一道五经题。诸生平平常常的答卷,平平常常的交卷,平平常常的离开考场,一切乏善可陈。

  三日后放榜单,成绩等次将彻底决定县学八十多生员未来一两年的生活轨迹。

  时间一晃而过,到了放榜日,洪松和项成贤又一起前往县学看榜。已经有数十人站在照壁前,等候榜单张贴。

  这时候人群比考试那天轻松热闹许多,徐淮正在人群当中自吹自擂:“哥哥我略施小计,放了几句流言,便叫那方应物束手无策,只能黯然走人!这就是兵法里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颇有一批故旧重新围在徐淮身边,闻言叫了几声好。

  徐淮又继续豪气干云道:“故而今次岁试,我大概要补了方应物的廪生名额。等放了榜后,我请诸位同窗吃酒庆贺!”

  项成贤远远地瞪了徐淮几眼,又信口问洪松道:“他说是他有意识散布流言,是真的假的?”

  洪公子思忖片刻,否定道:“徐前辈八成是吹牛,根本不可信。你想想,这巡按御史何等威严,岂是区区一个徐淮可以左右的?徐淮又有什么胆量敢利用巡按御史做文章?

  我猜测,徐淮被方应物三番两次整治,可谓是颜面全失、威风扫地。所以他既然回了县学,就要想法子把这个脸面找回来。

  所以他要编点说辞,拼命证明是他使计策将方应物挤兑走的,然后便顺其自然的成了胜者,找回丢掉的面子。”

  两人正议论着,忽然听到里面几声锣声,这大概是有杂役出来张贴榜单了。他们便住口不言,凝目仔细去看。

  县学岁试不在正式科举考试之列,只是县学内部的资格考试。随意性大,榜单也制作的不甚正式,但不影响观看。

  这张榜单既照顾了最优秀生员的名次,又照顾了学霸的需求,是一张成功的榜单,是一张胜利的榜单,是一张和谐的榜单。

  洪、项两人迅速的扫了几眼,都在榜单前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洪松成绩是的二等,项成贤的成绩是三等。两人皆取得乡试解额,回去后可以开始筹备明年乡试了。

  这成绩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太过于高兴,洪松对项成贤道:“走罢,午间与方贤弟吃酒。为他离开县城送行。”

  项成贤却置若罔闻,立定了没动。洪松一连催促了几遍,项成贤仍然没有挪动脚步,反而指着墙上榜单道:“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洪松顺着项成贤的手指头看去,在第三等次这一列人名的末尾,赫然写着“方应物”三个小字。旁边还加了一句注释:暂定三等,待补考。

  洪松像是见了鬼一般。目瞪口呆,久久不能置信。

  他和项成贤都敢对天发誓,这几天方应物老老实实呆在院子中,没有任何不正常举动。也绝对没有去为岁试的事情进行过任何运作,是真的打算离开县城闭门苦读去。

  那还怎么会发生如此诡异的事情?主考官沈巡按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的放了方应物一马?说是“暂定三等待补考”,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其实就是走个补考形式。然后正式列入三等了。

  短短几个瞬间,在场数十人都注意到了三等这列末尾的人名。无不大吃一惊,甚至还产生了骇然的感觉。这方应物也忒神出鬼没了,区区一个县学岁试,居然玩出了风云变幻的悬疑片风格。

  徐淮哪还有心情继续吹牛,他就是想吹,那也要有事实为依据。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整个人几乎要趴在榜单上,竭力而又徒劳的想证明是自己眼花了。

  但无论怎么看,方应物这个名字就是出现在了三等这列里。他很清楚,三等意味着方应物今年岁试合格,所以不必降级,而且更意味着他递补为廪生的愿望再次破灭!

  刚才围着徐淮听他吹牛的人,悄悄地自发地散开了几步,离徐淮远了些。看着颓然的前学霸,众人心里不由的感慨万分,在深不可测的方同学面前,徐前辈若能靠得住,那母猪也能上树了。

  洪松和项成贤一路小跑着,来到项宅外院,却见方应物已经把箱笼搬到了堂屋正中,旁边兰姐儿信手在桌案上打着细软包裹。

  项成贤冲上前去,一把将方应物拉到院中,还要向大门外拉去。口中叫道:“方贤弟,去一趟县学看看。”

  方应物甩开项成贤,正色道:“我前番说过,做人要有志气!此次要去倦居书院求学,在学有所成之前,三年内不踏进县学一步!”

  项成贤兴奋的拍了方应物一巴掌,“求学你个头!三年你个头!岁试榜上列了你的名字,与我一样是三等,我们该要准备乡试了!”

  “这怎么可能!”方应物惊声大叫道,世间哪有不去考试,却有成绩出来的道理?

  项成贤答道:“你以为我们无聊到如此地步,特意骗你来么?榜单上也说了,叫你去补考!我们真心想问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没有答话,陷入了苦思之中,今天这榜单也太意外了,又是什么阴谋?但他想来想去,仍然毫无头绪,方应物自从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到智商不够用了。

  洪松半晌没有说话,一直在仔细观察方应物神态,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毫无破绽......至此洪公子才相信方应物确实对今天的榜单不知情,否则决不至于如此反应。

  这个时候,方应物若还能演戏到如此逼真的程度,那简直就是未篡位的王莽之流,被欺骗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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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张大饼

  在国朝大大小小的考试中,其实只有省城乡试和京师会试是最正规的,比较严格、严肃、严谨、严厉,可供人为操作的余地最小,相对也最公正。

  但其他考试包括取秀才的院试、科举最后一道关口殿试在内,都是随意性很大、人为因素很重的考试,这些考试换一个主考官可能就会有不同的样子。

  比如这次淳安县岁试,就出现了方应物这个特殊情况。榜单放出来后,便有不服气的几个胆大生员,冒险去谒见主考的巡按御史沈大人,对方应物名列三等的结果提出质疑。

  沈巡按很官方的答道:“国家抡才本为求贤,方应物于国有功,不可遗漏在外,理当推举入场秋闱。”

  方应物从两位好友口中得知并确认榜单情况,并百思不得其解后,便放下了疑惑,抬头道:“我去县学看看。”

  前面还号称要闭门读书就差立誓了,现在就要往县学跑,这反差真不小。项成贤忍不住嘲笑道:“你那闭门苦读三年的志气呢?学无所成就不入县学的节操呢?”

  方应物没心思与项成贤说笑,继续出了大门,向着县学走去。他胸中自有东西,足够在这个时代使用了,但还要继续读书无非就是为了通过考试,毕竟这是不可抗拒的规则,想力争上游就要遵守游戏规则。但若考试能通过,那还要读书作甚?

  榜单下面,看完榜的人群早已散去,但榜单还挂在照壁上面,方应物认真看了看,确实在三等这一列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旁边有一位差役对方应物道:“方相公请借步!沈巡按有令。若你出现,便带你去察院补考。”

  正好方应物也想去谒见巡按御史大人。本来巡按御史的体统很严,到了地方一般不公开接受拜谒,否则都是落下把柄的事情。但此时考察地方的公事已毕,又有补考的名义,巡按偶尔见人也不算奇怪。

  所以之前几天方应物正处于困扰时,纵然心中有无数疑惑或者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扭转乾坤,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根本见不到巡按御史,便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被带到临时察院,没什么波折就进去见到了沈巡按。或者说,沈巡按在淳安县的事务只剩下这个了。

  待方应物行过礼后,沈巡按二话不说,先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并递给方应物,示意方应物先看完书信再说其他。

  方应物满头雾水,但他知道答案就在书信中,便有点迫不及待的拆封阅信。

  这是一封没有什么营养的信,通篇内容乏善可陈,只是在打着“最近京城天气不错”的哈哈。

  整幅信笺上最大的价值也只有署名了,方应物盯着署名位置上“文渊阁大学士刘”几个字看了半天。忽然一半的疑问都迎刃而解了。

  而且书信的意义不仅仅是书信本身,能代为捎带私人信件的人,自然也是可靠的人。便可以解读为:寄信人用这种方式告诉收信人,眼前这位捎带信件的巡按是自己人。

  方应物如梦方醒。原来这沈巡按不是万首辅的亲信,而是刘棉花的小弟!他对自己的态度,应该是比较正面的!而自己却从一开始就脑补过度,思维陷入了误区之中......

  沈巡按先开口道:“前几日岁试之前。县学孟教谕向本官申请,本次贵县岁试由本官担纲主考。当时本官欣然受之。但却没料到,唱名时才发觉你弃考了,好像你还有点误会,这真叫本官情何以堪。”

  方应物心里腹诽道,谁让你到了淳安后故作神秘、不亮出来头,不然怎么会造成这种误会?

  沈巡按继续说:“当时本官听到流言之事,有所不解,查访奸佞是查访,为国查访贤才也是查访,情况不明时应当众说纷纭才是。但为何这几日的流言却是一边倒,都以为本官要对你不利?”

  方应物无语,流言传成这个样子,能怪得了谁?不过细细追究起来,好像他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

  当初巡按到达的时候,知县担心县学公论出现问题。他方应物为了帮着知县控制县学舆论,便散步消息说“这巡按是万首辅的人马,与商相公是对头,谁配合他谁就是淳安县公敌”。

  所以也是他亲自便误导了众人,致使众人都顺着巡按与方大秀才不对付思路去想。流言自然也越来越对他不利,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为过。

  方应物不好去埋怨沈巡按,也不想外人面前自曝其短,只得苦笑道:“大人无缘无故的查访我,怎能令我不心惊胆战。”

  沈巡按哑然失笑,“你怎的不往好处想一想,偏生以为本官要整治你?你这个人有多么自卑,才会想象别人都害你?”

  我、自、卑?方应物愕然,自从穿越以来,说他有傲气的人不少,但说他自卑的还真是头一次。

  这沈大人优越感太强了罢?真以为是施舍给自己人情?自己有翰林爹、巡抚外祖、前首辅老师,用得着他摆出施舍架子?

  估计是因为沈大人当上巡按御史后,所到之处都是高高在上,谁不敬代天巡狩的钦差十分?所以导致心态有点膨胀了......人之常情也。

  方应物便答话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自家事自家知。其中滋味,大人贵为钦差,自然不明白吾辈的担忧。”

  他这话就有点绵里藏针了,暗暗指责“你沈钦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

  沈巡按没有领教过方应物的词锋,也没想到方应物在自己面前完全没有卑躬屈膝的意识,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过半晌才道:“并非是本官要查访你的事迹,这是刘阁老的吩咐,本官在公事之余,顺手为之了。”

  方应物奇了。“这又是什么缘故?”

  沈巡按答道:“刘阁老说过,有的人在家里是一种样子,在外面却是另一种样子,这两种表现之间的对比,很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品性。

  你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刘阁老亲眼见过,但你在家里是什么样子,他没有见到过,便委托本官查访回报。”

  通过在外与在家的对比分析一个人的品性?方应物感到深深的蛋疼。这位刘棉花的思路总是如此难以用语言形容。

  刘阁老这种理论结合实际的行为,方应物只能表示理解。这种事发生在工于计算的刘棉花身上,再正常不过了。

  至于更深一层的理由,也就是刘阁老为什么要深入调查方应物,沈巡按本来不很清楚。但他到淳安打听了情况。又亲眼见到方应物后,刚才一瞬间突然就懂了几分。

  方应物自己更是明白了,他在京城时,言语之间隐隐就猜到刘阁老有几分招他为婿的心思,只不过没有必要点破。

  当时只觉这种事情多半起于一时冲动,并不会有什么后果。但现在看来,刘棉花居然还打算玩真的?!不然里里外外调查他的品性干什么?

  沈巡按想起什么。又说了一句:“而且刘阁老也说过,事无不可对你言,查访完成之后,可以坦荡荡的告诉你。并不怕让你知道。”

  对此方应物彻底没脾气了,刘阁老敢于坦坦荡荡的告诉他,是出于一个老实用主义者对小实用主义者的了解......知道他肯定不会为此不悦。

  见沈巡按后面如此坦诚,方应物不想闹僵。又给了沈巡按台阶下,“有劳沈大人了。刘阁老信中并未明示什么事情,想必是让沈大人传话,是否如此?”

  不但是给台阶,还暗暗点了点沈巡按,想与我对话的是刘棉花,你就是在中间传话的跑腿,所先搞清楚自己身份!

  提起文渊阁大学士刘阁老,又明白了眼前此人有可能成为刘家东床,沈巡按架子就矮了几分。

  “今年东宫太子要出阁读书,未来数年内不但要广请名师,还会招揽一些年纪相差不远的年轻俊彦伴学。刘阁老对你寄以厚望,叫你不可荒废时日,下次京城大比若能荣登皇榜,未必没有机会供奉东宫!”

  东宫?方应物很意外,没有想到刘棉花传话居然是着眼于此的,他之前并没有想到过这些。

  不过做官的人谁不想去东宫?谁不想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太子培养感情?这是一条终南捷径,等到太子登基,那就能平白捡一个从龙之功,以后在朝廷里就是新天子的自己人,飞黄腾达拦都拦不住,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越是靠近皇权的地方,对学历要求越高,不是翰林出身就不好意思和别人打招呼,最起码也要是个二甲进士。

  在太子身边自然有一套官职,詹事坊局之类的,但这类官职的流品与翰林相仿佛,甚至是经常来回辗转调动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无奈摇头,这刘棉花太高看自己了。为太子找年轻伴学,也就这几年时间,过了这几年就没必要了。

  当帝师是不要想,但要想具备进东宫当伴学的资格,那就必须在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上连续中榜,否则就将错过时机。

  但这难度系数不是一般的大......谁也不敢说自己肯定会中,就是商相公这考试达人重新考一次,只怕也没有把握连中两榜。说真的,能用十年时间中两榜就是侥天之幸了。

  好罢,这算是刘棉花给自己画出了一张大饼,能不能吃得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让一个堂堂巡按御史兼职当信差,总要有点实际性的东西罢?方应物吐槽几句,又问道:“刘阁老还交待了什么?”

  沈巡按道:“除此之外,刘阁老特意强调道,浙江乡试难度极大,叫你务必努力,不可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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