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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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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过路财神(四)

  沈举人到底是听进去了宗房大老爷的话,对于贺家生出几分忌惮。不过他并不觉得宗房大老爷今日“做东”是因为体贴四房,帮着“防患于未然”,而是有自己的私心。

  贺家大老爷有可能升任六部侍郎,而宗房大哥在六部任郎官,两家在姻亲的关系外,极有可能成为上下级关系。与其说,宗房大老爷在消弭四房与贺家的恩怨,还不若说是消弭沈家与贺家的嫌隙。

  沈举人想到这些,不免又是不忿,不过觉得自己并非是鼠目寸光之人,也会识大体。

  对于宗房大老爷接下来的提议,沈举人便没有那么抗拒。按照宗房大老爷的说辞,联姻是化解两家恩怨最好的法子

  若是贺家随便推出来个旁枝庶房女孩也太轻率,不过贺嫡房同辈份又没有未嫁女,折中的办法就是嫡房收养旁枝小娘子。贺家嫡房的养女,别说是给沈举人做继室,就是原配也使得。要知道那样做了亲事,沈举人便多了个九卿内舅,沈瑾、沈瑞兄弟也多了体面外家。

  沈举人怦然心动。

  这两年他不是不想续娶,却一直没有合适人选。娶妻娶贤,纳妾纳颜,对于相貌他倒是没甚挑剔,主要是在张家人这里长了教训,不愿再与破落人家结亲。

  一个张家闹得四房家财散了一半;要是再来一个差不多的,四房败落在即。可要是家境富裕、女儿有体面嫁妆的人家,什么样的亲事找不到,何必要给沈举人一个半大老头子做填房?

  在沈举人看来,沈理气焰嚣张那是因他自己是品官,后边还有个阁老岳父;五房大太太在族中腰杆子直,是有一双取了功名的好儿子。

  四房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不就是没有助力么?

  宗房大老爷该说的说了,该提点的提点了,便不在说话

  贺南盛再进来时,就发现沈举人的态度不同,对于宗房大老爷不由敬佩不已。他是瞧出来沈举人性格有些迂,不易变通,要是没有宗房大老爷说和,两人还真是话不投机。

  沈举人极好面子,即便心中对于宗房大老爷的提议已经肯了,当着贺南盛的面也不肯放软。不过又不敢像方才那样强硬,生怕真的得罪贺家,使得贺家另起坏水儿。他面上就一会儿肃穆,一会儿强笑,看起来越发怪异。

  酒菜上来,三人各有思量,缄默的多,酒桌上的气氛并不浓烈。

  宗房大老爷存了心事,由已故小贺氏想到幼子沈珏。当年前几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还年轻,对于添了儿女固然欣喜,可也并不太看重;直待不惑之年,长孙都有了,才开始心疼儿女。

  沈珏算是他与太爷父子两个人看大的,宗房大老爷自是多偏疼一些。他想要幼子过继二房,不是想要通过此事算计二房什么,而是出自怜子之心。

  贺氏牵挂京城的长子长孙,对于在身边侍奉的次子次媳也慈爱,待沈珏却依旧是冷冷淡淡。同样嫡血,如此亲疏有别,沈珏眼看就大了,即便孝顺不埋怨生母,受委屈不说话,那以后的媳妇呢?以后这一支的孙子、孙女呢?都要跟着受委屈不成?

  到时候一个不妥当,骨肉就会反目,大老爷如何不忧心

  将沈珏过继出去是最好的法子,二房三支都没有男嗣,不管沈珏是承继一房,还是兼祧,都是支撑门户的儿子,会得到嗣父母的重视,比在宗房做不名一文的幼子要强得多。

  可族长太爷将话说出来,说的又不无道理,宗房大老爷即便满肚子盘算也只能消停。他虽是知天命的年纪,却是晓得自家老爷子的脾气最是说一不二,不容违逆,否则自家二弟就是前车之鉴。

  沈举人依是耷拉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闷酒,心底却隐隐地兴奋起来。  四房别无堂亲,正需得力姻亲为臂助。原本他打算等沈瑾明年乡试中举后,为沈瑾寻门得力妻族,并不曾想到自己身上。

  孙氏当年刚故去后,沈举人曾是想要寻个大姓嫡房庶女或旁枝嫡出小娘子做填房,可请媒人选了几个人选,不是小娘子自身不足,就是家境实在寒薄。有一、二家境不错的,却不是读书人家,而且对方看上的还不是他这个做老子,而是冲着沈瑾来的,沈举人真是气得半死。

  不管贺家小娘子到底是哪一房所出,只要被贺家嫡房收为养女,那以后的娘家就是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走动的也是贺家嫡房。要知道宗房大太太虽是贺家嫡房女儿,却不是嫡长房一脉,而是嫡二房长女,如今家里被分出来,已经算是宗房旁枝。要是这门亲事成了,那贺家大老爷是沈举人的亲舅哥,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的关系,比同沈家宗房还要亲近。

  贺南盛也在计较得失,一副体面的嫁妆能使多少银子?一、两万两到头,却能将前事抹了,还名正言顺地成为沈瑾、沈瑞兄弟的外家。不管这兄弟两人走到哪一步,对贺家都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一晃数日过去,天气渐冷,学堂里炭火烧的越足,气氛也从冷清恢复到热闹。

  沈瑞并没有搬过去与沈珈同坐,如今两人都是独占双人桌,除了他们两个,独坐的还有郭胜,因为沈瑗没有来上课  谁离开谁也能活,铁打的课堂,流水的同学,大家注意力都被十七日大悲寺的圣诞法会吸引,三三两两地相约届时去庙会玩耍。

  这日课歇时候,沈珏得意洋洋地凑了过来,小声:“瑞哥,随我出来,我有好东西与你瞧!”

  沈瑞揉了揉手腕,随沈珏从课堂里出来。

  外头空气湿冷,激得人一机灵。沈瑞紧了紧身上氅衣,道:“到底甚好东西,还要避人?”

  沈珏并不着急回答,将沈瑞拉到东厢后避风处,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红绸小荷包。打开小荷包,里面露出一截红绳,红绳上系着一鸽卯大小的羊脂玉佛。

  沈瑞上辈子赏玩过不少玉器,一眼就看出这玉佛不是凡品,不仅玉料油润,雕工也极为精细,佛面慈爱,栩栩如生。他用拇指肚摩挲着,问道: “哪里来的?还真是好东西!这可是老的,这样的雕工,同万佛洞石窟的勾勒累相似,年代可以断到北宋末年,算下来可有三、四百年的历史!”

  沈珏初事得意,听着听着迷糊起来:“甚么老的?甚是万佛洞石窟?瑞哥在说甚了?”

  沈瑞被问住,这万佛洞石窟现下到底被不被人所知?

  沈珏自己反应过来: “瑞哥的意思,这是级百年前的东西,乖乖,那不是能做传家宝?”

  沈瑞摇摇头道: “东西是好东西,传家宝都不至于。”

  古人爱玉,历朝历代又兴过几次佛事,这样的佛雕玉佩应该很常见。又是小件,不易损坏,容易流传于世。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道: “沈哥方才说的什么老的,什么雕工,什么石窟,到底是哪里听说的?有模有样的,倒是能唬人哩!”

  沈瑞笑笑,道:“听六族兄提过两次。”说着,恋恋不舍地将玉佛递回去。

  沈珏将他的手一推,道:“还给我作甚?这是专门拿个你的,瞧着是不是与十七日的庙会应景?”

  十一月十七是阿弥陀佛圣诞,这羊脂玉佛明明是大肚子弥勒佛,压根不是一回事好不好?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玉佛价值不菲,沈瑞虽不知现下古董珍玩的市价,可这东西不是百十来两银子能买下的。

  “珏哥自己留着戴,我又不爱戴这个。。”沈瑞虽是真心喜欢,可也不愿占这便宜。

  沈珏一个小孩子,拿了家里的好东西显摆,要是自己真收下,宗房长辈不至于要回去,可心里也不会高兴。

  沈珏拉开自己衣领,从里面拽出一段红绳来,下面也缀着一个羊脂玉佛,与沈瑞手中这块看起来相似,只是比沈瑞手中这块大一圈,笑道: “我这里有,那个小的是专门带来与你的。不过学堂里都是族兄弟,又有沈环在,只能偷着给你!”

  “竟然有两块?”这下意外的是沈瑞。

  沈珏见他有兴致,将脖子上的玉佛摘下来,递给他道:“你比比看,除了个头,看着是一模一样,祖父也说极为难得,这枚大的是家中早就有的,那枚小的是当铺上送来的死当。可是东西再好,也戴不了两块,便拿来一块给你。这玉佛像不像双生子?你我就差几个时辰大,要是投胎在一处,也是双生兄弟哩!”

  两个玉佛的玉料相同,雕工一模一样,佛像的神态也一般无二。这两块玉佛来源同一块玉料,出自同一玉雕师手中,经过数百年的流散后,又聚到一起,怪不得连古稀之龄的族长太爷都说难得。

  “这东西太贵重,怕是族长太爷心爱物儿,你戴着还罢,我拿着不妥当!”沈瑞晓得沈珏脾气,便直言道。

  沈珏“哈哈”一笑道:“瑞哥就放心收下,我又不是小孩子胡乱做主!我早已与祖父说过,祖父应了,我才拿来与你的……”

  沈珏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嚣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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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过路财神(五)

  院子里“呼啦啦”来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个穿着锦袍、须发皆白的老头,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雄赳赳、气昂昂,满面红光,声若洪钟。

  旁边是几个年龄不等的中年男子,其中有宗房大老爷、有五房沈鸿,还有三房沈湖,七房沈溧,八房沈流,神色各异。董举人亦站在一旁,神情有些晦涩。

  现下是课歇时间,原有蒙童在院子里嬉戏,不过听到有人过来,都避回课堂,如此一来,从东厢屋后出来的沈珏,立在人前就十分显眼。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沈珏。

  那老头横眉竖目道:“这是哪一房小哥?竟敢明目张胆地逃课?这学堂里越来越不成规矩!”

  旁人数人,暗暗翻白眼不是一个两个。

  这老爷子要是想要装作不认人,就装的像些,这一边训斥一边望向宗房大老爷,太明显了好不好。

  沈珏眉头微蹙,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恭敬地躬身,见了一圈礼:“小子沈珏见过曾叔祖,见过鸿大叔,见过湖大叔,见过溧二叔,见过流大叔,见过老爷。”又对董举人道:“先生,小子没有逃课,现在是课歇,屋子里炭火旺,……”他原想隐下沈瑞,不过眼角余光看到沈瑞跟着出来,只能说道:“小子就拉着瑞哥出来透透气。”

  这是变相地回应了那老头方才的斥责。

  那老头不是旁人,正是沈家各房嫡支硕果仅存地两位曾祖辈老太爷之一三房老太爷。他虽是耄耋之年,却五世同堂,顺心顺意地过了大半辈子,精神头十足,看着比族长太爷还少兴。

  见沈珏如此反应,三房老太爷冷哼一声,宗房大老爷却是面露欣慰,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的话还是带了训斥道:“胡闹!一冷一热见了风怎好?就是你不怕,也要顾及你兄弟。瑞哥身子养了几年才妥当些,再让你带累病了,仔细板子!”

  几位老爷听得也是无语,既是教训儿子,语气还这样软乎。宗房大老爷最是溺爱幼子,这家话眼见不假。

  沈珏整日里“瑞哥”、“瑞哥”的挂在嘴上,使得宗房大老爷以为沈瑞比幼子小。至于两人前后天生日之事,倒是没有留意。

  沈珏垂手听了,道:“瑞哥读书用功哩,儿子怕他太累,常拉着他出来转转……”

  宗房大老爷轻哼一声:“就算是照顾兄弟,也要精心些,!要是受了风、着了凉,引得长辈担忧,就是不孝!”

  沈珏乖巧道:“儿子再不敢了!”

  三房老太爷看着这“人前教子”的戏码,腻歪的不行,冷笑道:“原来你就是沈珏!不愧为宗房嫡孙,身份贵重,只是这规矩是不是得学学?小小年纪,连天地君亲师的道理都不懂,连师长都不放在眼中,恁不懂事!”

  宗房大老爷面上不辩喜怒,望向三房老太爷的目光却添了森寒。

  “打狗冇还得看主人”,更不要说沈珏不是宗房的狗腿子,而是宗房嫡血,他的亲生儿子。这老东西倚老卖老,当着老子骂儿子,太也过分。

  三房老太爷仗着自己辈分高,年岁又压了同辈份的八房老太爷一头,这几年没少对族中庶务指手画脚。宗房大老爷碍于辈分,只要不过分的,便不与之计较。

  现下,宗房老太爷是真恼了。再纵容下去,就要欺负到宗房头上。

  沈瑞早已跟在沈瑞身后走出来,只是先前宗房大老爷在“教子”,不好打岔,便安静地站在一边

  眼见的三房老太爷将怒火对准沈珏,而宗房大老爷因辈分缘故不好立时反驳,沈瑞便上前一步道:“小子沈瑞见过诸位亲长!”

  他这一打岔,众人视线就都落在他身上。

  三年前的事情闹得动静太大,使得众族亲都记住“沈瑞”这个名字。

  当年那个容貌俊秀的孱弱童子,已经长成半大少年,看着斯斯文文,安安静静。再想想他是已故孙氏骨血,身后不单单有五房庇护,还有个远在京城的状元公,众族亲心思莫名。

  龙生龙风生风,即便早年沈瑞有顽劣之名在外,可见过沈瑞的,没有人会觉得他会品行不端。孙氏是心地善良的贤良妇人,这小哥看着也是个乖顺老实孩子。

  就是不忿被沈瑞插话的三房老太爷,看着沈瑞也有些怔。

  三年前之事,三房最后没有追讨回全部损失,可损失也不算大。细算起来不过损了七、八千两银子,对于家底丰厚的三房来说,实不算什么。

  真要论起来,三房还曾受过孙氏的好处,三房名下铺子十几年前曾有一次卷入官非,还是央求孙氏与府衙搭的关系才解决此事。只是同性命攸关与前程相比,这份人情实不算什么。年头久远,三房不曾对外说,外人都不知晓这段渊源

  三房老太爷看着沈瑞,莫名地想起这件事来,添了几分不安。

  人上了年岁,总是容易想起过去的事,不仅畏死,还畏惧阴私报应。人是众灵之长,要是真有下辈子,那谁不想继续做人?

  “你是四房瑞哥?你不是在外头给孙氏守孝么?是哩,孙氏就是那年初冬的时候没了,这一恍也满三年了!”三房老太爷说着,神情有些萎靡,气势不如方才那样盛。

  他自问自答,沈瑞便只有继续安静地份。

  三房老太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沈瑞身上移开眼,似有些不耐烦,对宗房大老爷道:“沈家族规上白纸黑字可是写的清楚,违逆长辈、不敬尊亲、骨肉相残之逆子,要受族规处置,海哥儿既是宗子,可得好生主持公道!”

  “不敬尊亲”、“违逆长辈”、“骨肉相残”,这罪名可是一个比一个重。

  宗房大老爷与七房、八房两位老爷脸色都变了变,数日前在族学里发生的斗殴事件,早已众所周知。瞧着三房老太爷的架势,不仅提了动手的沈琴,连事涉其中的沈珏、沈瑞、沈宝也没拉下。不过如此一来,众人原本提着的心,反而都放下。法不责众。别说沈琇只是受伤,就是真的意外致死,也不值当让四个房头的嫡系子孙来偿命。

  三房老太爷嘴上说的重,实际上却留了余地。

  “公道?到底甚是公道?”随着一声怒喝,从穿廊走出来两人,为首的也是个老者,同三房老太爷年岁相仿,气势不亚于三房老太爷,这自是另一位曾祖辈的族老——八房老太爷。后边跟着的老者,年纪略轻几岁,正是九房太爷。

  八房大老爷沈流本没想惊动老人家,可还有个与三房有嫌的九房太爷在,如何肯让三房老太爷得意。

  三年前九房与三房一样“贱买”了孙氏产业,后来将产业交还回去,又一起向张家与四房追讨损失。三房家大业大,人多势众,在追讨时就占了大头;九房子弟不成才,家底又薄,就跟在后边喝个汤。

  论起来,九房只损失了两千两银子,三房却是几个两千两。可那些银子对于三房不算什么,对于九房却占到大半家产。闹到最后,九房不恨祸根四房,不也恨态度强硬的宗房,反而将三房恨上。

  三房那么有钱,又不缺这几个银子,让让九房又如何?偏生不让不说,还将张家与四房追回的银子占了大头去。冇使得九房没追回多少银子,许多典出去的产业没来得及赎回,家境越发差了。

  听说族学里小哥们闹腾,三房老太爷要为不入族谱的出妇子孙张目,九房太爷自然乐意给他添堵,就请了八房老太爷出来。

  八房老太爷挟怒而来,曾孙子在族学被人打了一拳之事,他之前早就晓得。上了年岁,就怕冷清,孙子、曾孙们日日都要请安。沈宝的鼻血虽说当时就止住,可鼻梁红肿了好几日,哪里是能瞒得住人的。

  待问过缘故,晓得挨打的不单单有沈宝,还有沈琴,八房老太爷就恼了。听说打人者自称“二房嫡裔”,八房老太爷开始还没想起是哪个,琢磨了好一会儿,方对上号。

  若不是八房老爷拦着,老太爷立时就要打发人去教训沈琇。一个出妇子孙,连族谱都没资格上,竟敢对他的曾孙与侄曾孙挥拳头,成何体统?

  七房老太爷、太爷没的早,八房太爷向来待七房从堂侄如亲侄一般看待。

  不过孙子沈流死拦着,沈宝、沈琴的情况又不重,沈琇的年岁在这里摆着,此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没想到,三房老太爷竟然借此生事,倒打一耙,难道真当七房、八房是好欺负的?

  见八房老太爷吹胡子瞪眼的架势,三房老太爷面上一黑,道:“沈启,你这是与哪个大呼小叫?”

  两人是一个高祖的三从堂兄弟,老一辈中仅剩的两人,年纪又相仿,原本交情不错。只是近些年三房行事越来越嚣张,三房老太爷在族中也指手画脚的时候多,八房老六爷看不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老兄弟才渐生渐远。

  八房老太爷反问道:“曾孙子被欺负,我这做太爷爷的干瞧着,怎就不能高声问一句?我倒是想问问吉大哥,一个连族谱都不曾入的孽子,到底仗了谁的势,欺负各房头嫡支的小哥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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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一悲一喜(一)

  还能仗谁的势?不就是眼前的三房老太爷他的孙女婿董举人主持族学,曾孙沈珠自诩为年纪大些学生的“领头羊”,元孙在蒙童班耀武扬威。如今的族学,俨然已经成了三房家塾。

  即便在场的诸位老爷是孙子辈,都是各房头的当家人,被八房老太爷这么一说,对三房老太爷也生出不满。

  三房老太爷气得直瞪眼:“都是沈家血脉,谁比谁尊贵?好好的孩子,给打的卧床不起,难道还没有地方能说理

  三房祖上是庶房,这几代人行的又是商贾事,对于嫡嫡庶庶这些就有些矛盾。有的时候看重,有的时候又不以为然。

  听三房老太爷这样说,八房老太爷心下一沉,皱眉道:“卧床不起?小孩子推搡,怎就到了那个地步?吉大哥恁小题大做哩”

  为沈琴、沈宝撑腰是一回事,可老爷子也不是是非不分的糊涂人。

  三房老太爷冷哼道:“谁还空口白牙地哄你?找大夫瞧过,伤了骨头,一个不好这辈子就要瘫在床上这帮小猴崽子,还没断奶,下手就这么狠若是不教训丨以后岂不是无法无天?他那寡妇娘都要哭死了,说是族中不能给他们做主,就要往衙门递状子”

  东厢门口,走出八、九个少年来,老实地与众位族老与族亲请安。

  沈瑞看了一眼,这些人都是沈家子弟,外姓姻亲故交子弟没有出来,看来是避嫌。这虽是学童打架,可既是沈家族老出面,就成了家族内务,外姓人不宜露面。

  八房老太爷看着站在沈宝身边的沈琴,掂量一下他比豆芽菜强不了多少的小身板,实不相信他能将人打的伤筋动骨。听说那孩子已经十四,沈琴只有十二岁。

  耳房里的几个秀才,也都出来。

  院子里一下子拥挤起来,宗房大老爷皱了皱眉,道:“几位老太爷、太爷,还是去公厅说话,不管是非黑白,总要先叫孩子们将事情经过说清楚,不冤枉哪个,也不纵了哪个。”

  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此事,并非是担心白氏一个寡妇妇人能闹出什么,而是因三房老太爷那句“一个不好这辈子就要瘫在床上”。不管说错,少年之间争斗是小事,殴打至重伤则是大事。

  沈一家三口是宗房大老爷安置,他对沈琰印象也颇佳,即便觉得沈不懂事,可也没有想过就任由他死去。自家老爹总觉得二房嫡支与邵氏子这一脉是血仇,不会从这边过继。可当年的恩怨,已经过去六、七十年,隔了几代人,谁晓得沈沧他们三兄弟怎么想。

  处在宗子这个身份,他对于二房三太爷当年的决绝也不以为然。邵氏死有余辜,可邵氏子到底是沈家血脉。这世上,除了赘婿人家,血脉延续只有从父血的,没有从母血的。邵氏子这一支早就该归于族中。

  沈家九房名为一族,实际上各房头之间血脉已远,多在五服外。按照小宗“五世而迁”,各房早当自成一支,只是仍世居松江,守望相助,便依旧顶着一个家族名号,这也是为何沈族各房头自治,宗房除了大是大非之事并不插手各房庶务的缘故。

  两位老太爷点点头,九房太爷只是看热闹的,也无异议,一行人又转到前头公厅。

  公厅中堂里只有九把太椅子,是九房公议族务之所,只有各房头当家人有资格进入,轻易不会动用。

  公厅东西厢,都是散厅,不如中堂那样正是正式。今日来的族亲、族老不少,可议的不过是两个顽童打架,怎么也算不上大事,一行人就进了东散厅。

  宗房大老爷请几位老太爷、太爷上座,自己在一旁作陪,水字辈的老爷们,依长幼落座。董举人是沈家女婿,又是西宾,只能敬陪末座。

  宗房老大爷看到门口沈珠带着几个秀才跟过来,摆摆手道:“快去读书,这不于你们事”

  沈珠躬身,朗声道:“海大伯,若是议沈、沈琴争斗之事,侄儿们也算是见证。”

  宗房大老爷瞥了他一眼:“那也先回去,一会儿若是要问询你们,自是会使人叫你们过来,如今挤成一团算甚?

  沈珠看了一眼与沈珏、沈瑞并作一处的“夏耘”班族弟、族侄们,足有十来个,自己这头才四人。不过既是宗房大老爷吩咐,他便只能恭敬应了,带了几个同窗离开散厅。

  虽然在场的有两位老太爷、一位太爷,可既成家族事务,宗房大老爷便当仁不让地开口,先问三房老太爷:“老太爷,不知沈怎么说?到底为了甚与同窗动手?”

  那场闹剧,宗房大老爷早已仔细问过沈珏,当然也晓得这场莫名其妙的争斗起因是董举人处置不当。至于少年们,都是十几岁争强好胜的年纪,即便动了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过错。

  只是当着众人面前,宗房大老爷只做未知。

  三房老太爷眼皮抬了抬,望了眼沈珏:“还能有甚?有人在课堂上对师长不敬,沈看不过眼吱声,反而惹了众怒。”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望向董举人。

  董举人面上滚烫,如坐针毡。自从那日斗殴的事情发生,他就做好了离去的准备,只是心有不舍,才迟迟没有将辞书交出去。三房老太爷哪里是为沈张目,是为他做主来了。可当时的事情本禁不起掰扯,越是掰扯的清楚,就越是得罪沈家族人。

  宗房大老爷轻飘飘地看了董举人一眼,没有问他,反而看着沈琴道:“是你与沈动手?你给大家说说,当时到底是甚情形?”

  沈琴面上强作镇定,眼中却露出惶恐不安。就是旁边的沈宝,亦神色惴惴。不是畏惧族老、族亲之威,而是被沈或许会瘫痪这个可能吓着。

  “是沈先动手打我,我才还的手……”沈琴依旧操着公鸭嗓,里面却是浓浓的委屈:“真不是我先动手的……

  宗房大老爷见他一时说不清楚,又看向沈宝:“你来说”

  沈宝没有立时开口,而是望了眼八房太爷,见他气定神闲地点头,方道:“那日一早,董先生进来,说全三哥因家中有事休学以后不来学里,然后便叫瑞哥换座位,从董双旁边换到全三哥空出来的位置上。瑞哥应了,珏哥问董先生作甚让瑞哥挪位置。我与琴哥也不明白,这是沈家族学,为何沈家子孙反而要事事避让。董先生没有回答,喝令瑞哥换座位。瑞哥起身晚了,二哥就起来斥责,说他忤逆先生。珏哥看不惯,就问二哥到底是不是沈家子孙。二哥就说……琴哥恼了说……”

  他长得白白胖胖,看着富态憨厚,可口齿倒是伶俐,学人说话惟妙惟肖,连几个人的口气也一般无二。数日前的情景,在他的讲述些,如同再现一般。

  只有沈瑞、沈珏等当事人,听说当事人听出来,沈宝讲诉听着仔细,可也有省略之处。如沈瑞后来的抗拒态度,沈琴对沈的讥讽,都轻描淡写地略过。

  反而在沈那一句“二房嫡裔”上,还有先一步对沈琴出手,一字不漏。

  沈珏当堂质问师长是有不妥当之处,沈琴说话的口气也不好听,可众人听着觉得并无不妥。“不平则鸣”。沈珏不是为自己不平,而是为护着族兄弟;沈琴随后呼应,也是如此。反而是沈,明明是沈家人,却胳膊肘往外拐。

  至于沈所提“二房嫡裔”之事,不过是小孩子天真愚蠢的看法,大家嗤之以鼻。

  众人望向董举人的目光变得怪异,究根揭底“罪魁祸首”不是旁人,而是董举人。难道这族学改姓“董”了不成

  董举人面色涨红,没有为自己辩白。不是不能解释说沈瑞之前座位位置偏,沈全空出来的座位反而好之类的话,而是骨子里存的那点傲气,使得他不愿再就此事说什么。

  三房老太爷面色阴沉沉地难看,他来之前只晓得宗房与七房嫡孙不敬董举人,沈是为帮董举人说话才挨了打,并不知前头这些。

  宗房大老爷没忙着下定论,而是望向沈瑞、沈瑞两个,道:“是这样么?”

  见两人点头,他便又看向两个木字辈童子:“你们两个当时在场么,确实如此么?”

  年长些的沈榕点头道:“经过同宝叔学的一样哩,孙儿与堂弟两个当时还拉架来着,被二叔错手攮了一下,胸口疼了两天。”

  另外一人名叫沈桂,小脸挤成一团道:“伯祖父,二叔真的起不来床么?那日走时还好好的,怎就这么严重了?可真叫人担心。”

  木字辈两小童是堂兄弟,都是六房子弟,六房长辈去的早,当家人是玉字辈的沈琪,同各房头的关系都不错,并未明显亲近哪一房。他们兄弟两个,可以充作证人。

  宗房看了沈桂两眼,望向三房老太爷道:“沈那里,老太爷亲眼见过了?”

  三房老太爷皱眉道:“打发了湖哥去看的。”

  沈湖在旁道:“我亲自去看了,也叫平安堂的文大夫看过,确实是尾椎骨有骨裂,需卧床休养数月。”

  事情发展到现下,错处最大的不是动手的几个少年,而成了自家姐夫董举人,沈湖自然不敢再将沈的病情夸大。事情闹得越发,董举人过失越重,还是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文大夫在松江是数得上的名医,既是他的诊断,那众也就无异议。沈湖只提了卧床休养,并没有提及“瘫痪”之类,大家就明白三房老太爷方才夸大其词。

  原本吓的不行的沈琴,此刻清明起来,小声道:“海大伯,侄儿只面对面与二哥厮把了两下,没有打后头。”

  沈宝在旁“提醒”道:“琴哥忘了?二哥最开始上来打你时,你不是推开了么?二哥坐了一个屁股蹲儿……

  众族亲面色缓和许多,这同族兄弟i“互殴致伤”到底不是好事,要是沈自己误伤就又是一个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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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章 一悲一喜(二)

  误伤?误伤!

  “骨肉相残”这一条谈不上了,那“不敬师长”呢?  三房老太爷坐在那里,拿眼神去瞧宗房大老爷,心中犹豫,不知当不当再提这一条。董举人虽姓董,却是三房女婿,要是宗房大老爷敢挑剔董举人的不是,那也别怪他去抓沈珏的小辫子。

  宗房大老爷又不是毛头小子,那里会将事情摊开说。

  董举人即便有不是,可毕竟主持沈家族学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他不单单是沈家姻亲,还有个同进士的儿子,完全没有必要得罪死。

  宗房大老爷这些日子没有主动提董举人之事,就是等着董举人主动辞职。就算董举人不开口,也没有关系。等到过些日子族中公议时,他会从族中推出人选来接替董举人。既是沈姓族学,关系沈家子弟成才,自然是由沈家人自己掌管最好。

  不过眼见董举人神情沮丧晦涩,宗房大老爷晓得,自己的后手用不上了。

  三房老太爷只留心宗房大老爷的反应,并没有去看董举人。见宗房大老爷并没有针对沈举人,三房老太爷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房富庶不假,可子弟成才的也少,要不然也不会抬举外姓女婿出头。如今阖家希望,都在沈珠身上。一家人早已打算好了,连银钱都给预备下,一心要将沈珠供出来。

  只是自己应了白氏的请求,为他们母子出头,总不能虎头蛇尾,要不然自己这老脸往哪里放,三房老太爷便清了清嗓子,望向七房沈某:“不管到底是不是误伤,到底伤着了孩子,你过后领你家小哥去陪个罪,送些补品。那家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你也勿要小气,舍些银钱。真要闹得衙门里,这话也不好听哩。”

  七房沈溧沉着脸听了,即便三房老太爷不说,他也会带了儿子上门赔不是。只是三年老太爷这话一说,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倒好像是他这房畏了对方才会上门似的。还将钱米摆在明面,像是他们这边理亏。

  八房老太爷在旁撇撇嘴,这老混球,不管好话赖话说出来都不中听。

  三房老太爷耄耋之年,到底精力有限,折腾了这一出,就有些乏了,由沈湖扶着家去了。

  八房老太爷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摆摆手将沈琴见到跟前,板着脸道:“沈家无再醮之妇,无犯律之男。不管这次你是有心伤人,还是误伤,都没下回!否则不用你老子教训,老朽就先锤死你,省得以后到地下没脸见你祖父、曾祖父!沈琴面上苍白,老实道:“老祖宗放心,孙儿再也不敢。

  八房老太爷冷哼一声,对宗房大老爷打了个招呼,才带了七、八两个房头的人离开。

  九房太爷没有立时走,而是随宗房大老爷回了宗房,一路上骂骂咧咧地不住嘴,将董举人贬得一无是处:“不过是仗着三房势,就当自己是个人物。当年一个穷酸秀才,靠着娘子嫁妆银子才供出来举人,就成了三房一条狗。将穷亲戚塞进族学不说,还让沈家嫡支小哥退让,抬举出妇子孙,将好好的族学闹得乌烟瘴气,什么东西?”

  尊卑有别,他没有直接骂到三房老太爷头上,可沈湖、沈珠父子,还有小一辈的,都没有落下。

  如此絮絮叨叨,宗房大老爷只是笑着听着,并不接九房太爷话茬。

  九房太爷年近古稀,自然不可能自己去接手族学,为的是孙子沈璐。沈璐虽是沈理一个曾祖父的从堂弟,可却连童生都不是。后来沈理中了状元,九房太爷怕沈理夺了自己这边房长之位,才给沈璐捐了个监生的名头。

  老爷子只想着趁机为自家捞好处,却不想想,族学是沈家希望之所在,让一个连县试都过不去的监生去主持,不是成了笑话……

  被众族亲、众族老这一番折腾下来,沈瑞、沈珏等回到学堂上时,第二节课已经过半。

  今日过来讲四书的不是沈琰,而是族学里另外一位姓黄的夫子。

  同沈琰的轻松浅白相比,黄夫子讲的比较晦涩难懂,听得不少人皱眉,不免就想起沈琰来。不过想到沈琇身上,大家对沈琰的怀念就减了几分。

  到了中午时间,大家对此事不免议论纷纷。

  少年人看待事情比较简单,并不如大人想的那么多。数日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沈琇主动动手在前,即便挨打了,也不无辜。竟然闹得去大人跟前告状,家里人还发话说什么要告到衙门去,这叫什么事?

  就是对于沈家子弟内斗冷眼旁观的郭胜,都觉得此事不妥。不过想着沈琇曾提及的“二房嫡裔”,郭胜心中又生出熊熊八卦之火。他当日回家,可是问过家长长辈,晓得沈家二房嫡系早迁居京城,留在松江的都是旁枝庶房。不过瞧着沈琇理直气壮的模样,又不似在说谎;还有沈琰平素气度,确实没有旁枝庶房子孙那种小家子气。

  沈瑞则是好奇地沈珏道:“沈琇之母怎么求到三房头上?”

  白氏母子回松江,是宗房安置的,有事也当求到宗房做主。

  沈珏指了指自己鼻子,道:“沈琇平日在学里数次针对我,在家人面前说不定就带了出来。估计在他家人看来,我这个宗房嫡孙凭借着身份没少欺负他。这次的事情,我没动手,也可脱不得干系。”

  沈瑞心中还是不解,要是沈琇伤势真的那么严重,那沈琰过后怎么还到学堂教书?要是沈琇病的不严重,今日这一场闹的又是什么事?

  不过发生这件事,沈瑞也得了好处,原本因三年没来有些生疏的同窗关系,一下子就拉近许多。

  沈瑞拿起一盒枣糕,走到沈宝跟前,递过去道:“今日先借花献佛,改日出去请宝四哥吃上席!”

  南人主食为米,就是家常点心也多是用大米、糯米做的。沈瑞的口味却是不分南北,因这个缘故,冬喜时常做面点给他。

  沈宝嗜好美食,众所周知。眼见是没见过的新鲜吃食,沈宝也不客气,直接接了,道:“那哥哥可就等瑞哥请客!”

  在族老们面前走了一遭,大家莫名地生出几分共患难之情。沈榕、沈桂也凑上来,道:“瑞二叔也别落下大家伙儿,让侄儿们也沾沾光!”

  沈珏见大家有兴致,跟着起哄道:“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吧,明天下午是杂课,少一节也耽搁不了什么。”

  沈瑞自是无二话,只是对于别的地方也不熟悉,只晓得八方楼一处,便笑道:“那我明早就使人去八方楼订席,还请诸同窗赏脸。”

  除了眼前的几个,其他同窗不分族亲姻亲,沈瑞又挨个请了一遍,除了两个明日早有其他安排的,其他人都应了此事。

  下午是字画课,今日过来指点大家习字的是一个老儒,在松江地界小有名气,这也是为何大家一个不差都留下听课的缘故。

  沈瑞来学堂小半月,还是头一回上这老儒的课。盛名之下无虚士,只这笔走龙蛇的架势,要是搁在五百年后绝对是一代大师。不过在文人辈出的大明朝,却只能在一府之地混出点小名气。

  不过能让众学子带着期盼迎来他的课,只有名气是不够的。

  老儒给大家写了一篇示范后,就让大家动笔。同那种让学生自择律诗绝句不同,老儒让大家写的是同一篇绝句,就是他先前示范的那一篇《墨梅》。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等过了两刻钟,大家多撂下笔。老儒招呼个子最高的沈珈与另外一个叫沈琨的高个子学生上前,将大家写好的字,全部挂在书桌后墙上。十五学子的笔墨,一个不落,挂了两行。老儒先头写的那副字,也挂在上面。

  对比之下,孰优孰劣,真是一目了然。书法好的,面上隐隐露出几分得意;书法差些的,则是羞愤中带了些许期待。

  老儒的那副示范不说,剩下的十五副字里,有几幅比较显眼。沈宝的字写的极好,流畅恢弘,即便略显稚嫩,可已经露出大家苗子;郭胜的字也不差,即便比不得沈宝,可也有几分风骨,比其他人强出一头。让沈瑞意外的,还有沈珈的字也不同寻常。沈珈个子高壮,寡言少语,性子憨厚,可这一手字却极为秀气,“字如其人”这几个字在他身上得到反证。

  老儒按照顺序,仔细点评,详尽到每一笔上。有的直言不足,有的是不吝称赞,老人家口气慢悠悠的,可绝对不会让听者生厌,反而不知不觉思绪都放松下来,思绪随着老人家的话语反转。

  怪不得每个人都对书画课充满期待,即便字写的最不好的学生,在老儒耐心的点评下,都会有所得。

  沈家坊,一处小院。

  沈琰将来客送到大门外,急匆匆地折返回院子里,没等进北屋,便听到屋里传来哀切的哭声。沈琰脚步顿了顿,吐了一口浊气,挑了帘子进屋。

  白氏用帕子捂着脸,已经是泣不成声。

  “娘,别哭了,小弟会好的。”沈琰宽慰道:“大夫不说了么,只要静养三月就没事。”

  白氏眼泪止不住,满脸愤恨,咬牙道:“若是伤了别人家孩子,他们也有脸一句‘误伤’了事?大哥,快给京里写信,求他们给咱们孤儿寡母一条活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受人欺凌,还不若一根绳子,咱们去与你爹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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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一悲一喜(三)

  白氏满脸愤恨,沈琰坐在一旁,神情有些木然。他瞒了两日,又求了三日,都没有改变白氏的决定,将事情闹到现下这个地步。白氏是内宅女子,只知自家儿子挨了打,就要求个公道,却不想想此事的后果。

  什么是公道?将沈琴也打得伤筋动骨?

  谁能打,谁敢打?

  对于这件事,他这几日掰开了、揉碎了,没少与白氏讲。这不是恶意斗殴,本就是几个少年的口角引发的争执,先动手的还是沈。就是沈身上的伤,也是意外所致,并不是被人直接动手打伤。就算真要闹到公堂上去说,多半也是“误伤”,攀咬不到故意行凶上去。

  白氏却不肯听,反而将长子也埋怨上。认为他当时也在族学,竟然任由旁人将弟弟打了,不仅不说给弟弟出头,还要家人忍气吞声,实没有做兄长的担当。

  趁着沈琰一时出去的功夫,白氏就去寻了董沈氏,求到三房头上。

  董沈氏是董举人之妻,三房老太爷的长孙女。沈琰是董沈氏看重的女婿人选,学童闹事又伤自家丈夫的脸上,举人娘子乐意给亲家这份脸面,私心也想为丈夫撑腰,便带了白氏,求到老太爷跟前,接下来才有了三房老太爷去族学一事。

  沈琰知晓后,真是欲哭无泪。自己得罪人还罢,只怕如此一来,连董举人也要拖累。可是他身份在这里,就算跟到族学,压根没有说话余地,只能默默在家里等结果。

  方才,三房打发人来传话,说老太爷为沈做主,训丨斥了沈琴,并且责令七房父子前来赔罪云云。

  对于这样含含糊糊的结果,沈琰并不意外。

  可是这样的结果,真的好么?沈琰一家回松江将近一年,对于沈氏各房的情形也多有了解。

  沈家书香传家,各房头子弟虽参差不齐,不过各房多有约束,并无跋扈子弟。

  说起名气来,除了在京城的二房外,在松江这八房,数宗房、三房、五房声势显赫。四房原本也不错,可自从三年前丧了当家主母后便家道中落。六房向来不显,九房则早已败落。即便出来一个状元公也是旁枝,并不亲近嫡房,也没有拉扯嫡房的意思。而七房、八房只能说时运不济,这两个房头每代都有出色子弟,不过运道不好,有了功名的长辈,没等正式入官场便病故或是出意外断了功名路,使得这两房几代人不出仕,沉沉浮浮,日子一直过的勉强。不过饶是如此,也无人敢轻慢这两房,一是这两房人抱团,二是子弟多行举业,保不齐哪一个就出息,莫欺少年穷;三则是有八房老太爷在,辈分在这里摆着。

  以七房溧老爷平素行事来看,即便没有三房老太爷出头这一遭,只要沈的病情传出去,那边也不会无动于衷。可有了三房老太爷闹的这一出,溧老爷再出面,就像是被胁迫而来,如何会高兴?两家本无恩怨,也要就此成嫌隙。

  白氏正悲愤不已,显然对于这个结果极为不满,起身道:“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三房老太爷既是不能做主,就去求宗房大老爷。宗房大老爷将咱们娘仨儿安置在这里,总不能不闻不问”

  沈琰吓了一跳,忙扶住白氏胳膊:“娘哪里用您去,儿子去寻宗房大伯”

  既然三房已经出面,再去求宗房,且不说宗房会不会管,反而要狠得罪了三房那头。只是沈琰晓得,白氏既生了这个主意,拦是拦不下的,只能说到自己身上。

  白氏怀疑地看了儿子一眼:“大哥怎不再拦我,大哥不是劝我息事宁人?”

  沈琰与白氏讲不通道理,只能“同仇敌忾”道:“我是娘的长子,小弟的兄长,我不出头,还能谁出头?娘到底要顾忌些身份,就是三房那里,幸而有师母陪着……儿子大了,娘凡事还是吩咐儿子……”

  白氏一听,面上一红,讪讪道:“我也是气糊涂,谁让你老是劝我忍着,不肯出面为你小弟做主……”

  白氏年纪三十许,风韵犹存,又是寡妇身份,实不宜抛头露面。方才沈琰不提想不起,沈琰这么一提,白氏觉得自己行事确实不妥当,便又坐回去,只看着沈琰道:“那你去宗房,我们家虽穷了些,也是沈氏子弟,凭甚就白白受了欺负哩”

  沈琰连连点头道:“娘说的正是,总要与小弟讨个公道。”

  白氏抱怨了一遭,又告诫长子,不管七房来人怎么赔情,都不许给好脸色。沈琰一一应了,方安抚了白氏,从北屋出来,进了东厢。

  东厢房里,沈趴在床上,对着一本《四书集注》发呆。看到沈琰进来,沈神色惴惴道:“娘又哭了?”

  沈琰点点头道:“已经劝好了。”

  沈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带了内疚到:“因我的事,倒是耽搁了大哥,大哥明日还是回族学吧”

  沈琰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怎么回呢?这次事情先生那里定落不得好,自家即便不是始作俑者,到底有“火上浇油”之嫌。师母之前不知道内情,还会为自家抱不平;要是晓得这其中有先生的于系,说不定跟着就会埋怨上自家。

  沈本是爱动的性子,躺了这几日,觉得身份都要锈住,嘟囔道:“真要躺上三个月么?要是早点回学堂就好了,可千万别耽搁明年县试……”

  沈琰勉强笑道:“你只要每日讲我给你留的功课都看了,好生记在心里,就不会耽搁。”

  又将今日的功课留了,沈琰才离了东厢房。

  出了自家院门,沈琰只觉得身心俱疲,倚在墙上,并没有往宗房去。方才的话不过是哄白氏,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即便是去宗房,也不是今日,等见了七房的人,再去跟宗房大老爷赔罪。

  虽说他心中还担心董举人那边,可想着族学里到了下学的时候,七房父子不知何时会到,便不敢轻易走开。以白氏的怨愤,要是与七房父子面对面,说不得会说出什么难听话。

  这一等,沈琰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一辆马车过来,沈琴与一中年男人下了马车。

  沈琰虽没见过溧老爷,不过看他容貌与沈琴相似,便迎上前去躬身见礼:“侄儿沈琰见过溧二叔。”

  溧老爷来之前,与儿子打听过沈琰兄弟,沈琴将沈的臭屁批判得不行,可对于沈琰的评价还是很赞。见沈琰仪表堂堂,行事又这般有礼,溧老爷也不禁心生好感。

  “琰哥快起沈琴无状,酿成大祸,叔叔我领这不肖子来赔罪”溧老爷道。

  沈琰忙道:“叔父此话严重,侄儿实不敢当。不过是小孩子玩闹出的意外,琴哥也不是有心如此。”

  溧老爷见他满脸诚恳的模样,倒是有些闹不懂。不是说他们求到三房老太爷面前么?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溧老爷眼中多了沉思,道:“不管怎样,还是先去瞧瞧哥。”

  沈琰做了个长揖,满脸涨红道:“并非有意怠慢叔父,实是寒舍简陋,家母如今又在病养……不便与家中待客……可否让琴哥去看舍弟,叔父赏脸随侄儿挪步去茶楼吃茶?”

  溧老爷闻言,不由一愣。虽觉既到了门口,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不过见沈琰神情坚持,便犹豫着点点头,吩咐沈琴道:“既是如此,琴哥就代为父走一遭。”

  沈琴一听,有些傻眼。让他一个人去看沈?要是沈打骂自己怎么办?自己可是送上门来了。

  沈琰却是有心化解二小嫌隙,请溧老爷稍等,自己带沈琴进了院子,将沈琴送到东厢

  因有明日中午请客的事,回到家后,沈瑞便打发柳成找了长寿过来,让他拿银子去八方楼定席面。即便有两个同窗收好明日不去,剩下的加上他也有十三个,还要算上沈全,需要预定个大些的雅间。

  冬喜取了银子出来,长寿拿着去了。

  听说沈瑞宴请同窗,冬喜与柳芽两个都比较上心。

  冬喜道:“二哥,是不是也当请了全哥?”

  沈瑞点头道:“正是呢,也有几日不见全三哥,等用了晚饭,我亲自去请。”

  不想这边晚饭才摆上,沈全便登门了。

  看着沈瑞面前热气腾腾的羊肉冬瓜锅,沈全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道:“天冷正是喝汤的时候,快与哥哥一碗

  沈瑞吩咐柳芽添了碗筷,亲手盛了羊肉汤给他,打量沈全两眼,笑道:“三哥的身子,是需好生补补了”

  沈全美美地喝了两口热汤,白了沈瑞一眼,道:“哥哥因担心你连晚饭都没吃好,瑞哥倒是来打趣哥哥”

  “担心我?”沈瑞笑道:“三哥听说族学里的事了?”

  “族学里有甚?不就是三房老太爷走了一遭,八房老太爷也露面了么?又于瑞哥甚事哩?”沈全不以为然道。

  “那还有什么事?”沈瑞不解。

  沈全撂下汤碗,看了看四周,见屋子里只有冬喜、柳芽两个,方压低音量道:“源大伯要续弦了,宗房大伯做媒,定的是贺家嫡房养女。只是宗房大伯母是贺家女,不好回娘家相看,宗房大伯今日便同源大伯一道过来,托了我娘,明日就要去贺家下小定。”

  虽说沈举人早有续娶的意思,可沈瑞实没想到会同贺家扯上关系。

  沈举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贺南盛可是个精明人。宗房大老爷为何要参合这件事?

  沈瑞不由皱眉,沈全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用担心,你如今又不是小孩子,产业也分到名下,只要进来的不是糊涂人,待你就只有客气的。”

  沈瑞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大婶娘怎么说?”

  沈全叹气道:“宗房大伯出面,我娘还能说什么。她本来不愿意,不过宗房大伯说的也对,反正总要有人进来,与其进来个混不吝的,还不若贺家人。贺家也是体面人家,又有三年前的旧事在,进门来只有对你好的。否则三年前的时候翻出来,没脸的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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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 一悲一喜(四)

  记得上辈子沈瑞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像吞了苍蝇似的难受”,当时总是不知这种难受劲会是什么样。好好的,谁会去吞苍蝇呢?

  如今得了沈全的消息,沈瑞心中就是这种感觉。那种感觉不是怨恨,也不是气愤,就是觉得反胃,心里膈应的不行。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三年前曾路遇贺家老太太之事,还有那个叫云姐的小姑娘。

  原本以为贺家就算想要化解两家之前的嫌隙,也会将那个小姑娘推出来。自己这边否了,还有沈瑾那边。贺家嫡房的孙小姐,许给沈瑾,两家倒也算是匹配。即便沈举人心里不乐意,只要对方给的嫁妆够多,对沈瑾以后有助力,他出于“爱子之心”,多半也会点头。

  只是没想到贺家推出来个养女来,而沈家这边出面说和的会是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伯为何要这样做?”沈瑞问道。

  沈全撇撇嘴道:“明年京察之年,贺家大老爷极有可能高升一步,宗房大伯许是未雨绸缪。”

  宗房大老爷只以为自己会用这一条来威吓沈举人,却忘了别人也会用这一条来揣测他的用意。这门亲事是做成了,可在小一辈心中对他这个宗子不免失望。三年前不能帮四房讨个公道还罢了,三年后又主动拉拢贺家,不免有势利之嫌。

  沈瑞想想松江沈氏的境况,对于宗房大老爷的选择,有些能理解了。

  “乡党”在官场上本为助力,宗房大哥是贺家外甥儿,又是京官,两家实没有为仇的必要。即便沈家吃了亏,损失的也是四房,与宗房又有什么相于?宗房大老爷不过动动嘴,就能得贺家一个人情,当然乐意之极。

  “随便他们吧,左右我只打算在这个家里呆两年。”沈瑞眉头渐渐松开道。

  对于沈举人续娶之事,要是人选不是贺家,他巴不得双手赞成。家里有了新主母,张老安人也就能老实了;她要是再折腾,只会让沈举人越发生厌。

  沈全觑了他一眼,道:“瑞哥好大口气,难道你就觉得后年的府试一定会过?”

  沈瑞笑道:“不过也没什么。即便入不得南监,也可以在南京找个,哪里就一定要绑在族学里?”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要不瑞哥随我一道进京?听我娘的意思,想要让大哥帮我在京里找个书院。”

  沈瑞摇头道:“三哥已过了府试,是童生身份,我连童生都不是,附学去与蒙童一道读书么?”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颇为动心。不过想想沈全明年开春就要进京,自己却打算参加县试、府试,两人时间也对不

  这边族兄弟两个其乐融融,沈家里,族兄弟两个则是“大眼瞪小眼”。

  沈琰将沈琴带进东厢,吩咐了沈一句“客人来了,好生招待,娘那里病着,不用琴哥专程过去请安”便出去,压根不给沈说话余地。

  又去北屋与白氏打了个招呼,说了是沈同窗小友过来探视,自己已经招呼过,无需白氏再露面云云,沈琰便再次出门,请了溧老爷到巷子口的茶馆吃茶去了。

  东厢房里,沈瞪着沈琴,眼里能喷出火来。

  沈琴看着沈趴在床上翻不得身的模样,摸了摸鼻子,神色讪讪。

  “你来作甚?”沈琰恶声恶气地道。

  沈琴哼了一声,拉了床边的凳子,直接坐下,道:“不是听说二哥伤的重,家父领了我来‘负荆请罪,了”

  沈横了他一眼,道:“真是惯会扯谎,荆条呢?若是诚心实意地请罪,就先让我抽两下子还是以为轻松溜达一遭,心里就安生?哪有那样的好事?”

  “你?”沈琴气得起身,瞪着沈半响,方道:“你真要要抽我?”

  沈嗤笑道:“真的不能再真?只能你踹我、捶我,我就不能抽你了?若是锣对锣、鼓对鼓,我就是被你打败,也会心服口服;偏生你仗着沈珏、沈环他们几个拉偏架的间隙偷袭我,行小人之举,实是让人瞧不起”

  沈琴皱眉道:“是你先动的手,你怎不说你以大欺小哩?”

  沈面上一晒,道:“那你还恶语伤人呢”

  “你拍拍胸脯好好问问自己,到底是哪个先恶语伤人?我们都是同族子孙,血脉即便远了,也是一个老祖宗。若是我与宝哥成了猪狗之流,那你是什么?”沈琴嘴上向来不饶人,即便来赔罪,也要与沈辩白辩白。

  沈有些词穷,扬着下巴道:“难道你们不敬先生就是对?读了十来年圣贤书,连尊师重道都忘了?”

  “那是尊师重道的事?明明是董先生处事不当在前,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大家都是族兄弟,难道看到不平就光看着?这里还不是别的地界,而是沈氏族学。要是沈家子弟在这里被欺负,都无人吱声;等到了外头,更是一团散沙。”沈琴的公鸭嗓刺耳,不过口气颇为郑重。

  沈听得,只觉得心里怪怪的,觉得沈琴说的似乎有道理,可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抱团的也是你们我算什么沈家子弟哩?又没有上族谱,哪里入得了你们这些人的眼?”沈心中有些委屈,口气酸酸的道。

  “若不是当你是沈族子弟,宗房大伯怎会让你们住在沈家坊,怎会让琰大哥做了夫子,让你进了族学?”沈琴振振有词道:“你却众目睽睽之下在瑞哥无过错时,偏帮着董先生对族兄弟发难,还不行珏哥问你一句?”

  因沈那一句“二房嫡裔”,沈琴回去也问过自己老爹与八房老太爷,知晓了六十年前的二房往事,与沈这一房几代人想要回归宗族之心。

  尽管对于沈的傲气依旧不屑一顾,不过沈琴对于沈这一脉的境况也有些同情。

  家族血脉传承,都是从父血,没有从母血的。没听说哪一家娘子不贤良被夫家休妻,连带着儿女都得跟着走。邵氏当年的情况,搁在别人家里,也是少不得休妻,或是家庙关一辈子,可又于沈氏血脉何事?沈祖父即便是在邵氏大归后才生下,也当抱回沈家,算不得正嫡,也当如庶子例养大,怎么能让沈家血脉养在外头?

  父子三代人,一心举业,想要回归宗族,只这份决心,就让人佩服。不过这是二房家务,连宗房都做不得主,更不要说他们这些小辈,不过是心里一想罢了。

  这些日子,沈不是不悔的。

  躺了这些天,那日的事情早在他心中过了几遍。不管是董举人发话调座位,还是沈珏的质问、沈瑞随后的悖逆,都不予他相于。不过是他不忿沈瑞与董双亲近,才忍不住插了一嘴,没想到引火烧身。自己打一架也没什么,就算让沈琴占了便宜又如何,过后找机会再找补回来就是。只是没想到不仅要拖累兄长,还要引得白氏难过,这才是他无法忍受的。

  听了沈琴今日的话,沈心里已经晓得自己错了,只是性格使人,使得他嘴上不会服软。

  不过想到董双,他不免心下一动,小声道:“沈瑞后来到底换了座位没有?”

  沈琴白了他一眼道:“你想问的到底是瑞哥?还是董双?”

  沈被揭开心思,恼羞成怒,高声道:“问董双怎了?同窗一场,如何就问不得?”

  沈琴被他的狰狞模样吓了一跳,这时院子里传来动静,随后便有一才十三、四岁的小婢挑帘子进来:“娘子打发小婢过来送点心。”

  沈琴闻言,站起身来。沈面上闪过懊恼,道:“点心留下,你出去哩,莫要扰了我们讨论功课”

  小婢应声出去,沈瞥了沈琴一眼,道:“小声些,莫要惊动我娘。”

  沈琴又坐下犹豫道:“我既来了,是不是当去给叔母见礼?”

  沈忙摆手,小声道:“切莫节外生枝我娘……我娘性子绵软,有事没事都爱流个眼泪。知晓我受伤后这几日,眼泪就没住过,我大哥好容易才哄好,可不敢再去惹她。”

  沈琴心中愧疚,拧了拧屁股道:“当时没想着要将你怎么着,只觉得你在大家面前拎我脖颈,恁是丢人,脑袋一热,也就不管不顾起来”

  沈身上虽因伤重难受,可依旧不肯服软,挑眉道:“我不过是误伤,就凭你那竹竿子似的小身板,真还能打伤哪个似的?”

  沈琴心下一松,嘴上依道:“二哥莫要小瞧人,正经打着了好几拳呢”

  沈嗤笑道:“若没有沈珏他们拉偏架,你就不是一只乌鸡眼,而是两只了”

  两人口气上依旧嘲讽不休,可心中对对方的厌恶倒是去了不少。

  沈琴心想,这家伙言行傲慢了些,可性子倒不是藏奸的;沈则是觉得,同沈珏、沈瑞那几个目下无尘的小子相比,沈琴嘴巴虽臭了些,可倒是直爽的性子。

  沈琰的安排见了成效,想来也是,都是十来岁的少年,正是“不打不成交”的年纪,又哪里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

  茶馆那里,不知晓沈琰是怎么说的,不过从溧老爷携子离开前再三嘱咐沈琰,以后记得常来常往,就晓得这两人聊得应该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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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三章 今朝酒醉(一)

  次日,沈琰再次出现在学堂上,依旧详细地向大家讲书,似是之前的不快都没发生过。不过有前一日三房老太爷张目,大家心里都存了别扭,待沈琰就不如往日热络,甚至还有人开口刁难,沈琰却始终面带微笑,不曾露尴尬与不快。

  众学子见状,不免面面相觑,也有不少人望向沈琴,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却是一无所获。再看讲台前沈琰,也没有刁难沈琴为弟报仇之意。

  沈瑞觉得,沈琰此举正常,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件事本就是小孩子吵架,拉出三房老太爷来已经是失误,沈琰要是再有不当之举,这他们一家三口可是彻底得到族人厌恶。

  沈珏则是暗暗咋舌,课歇时对沈瑞道:“这到底该说是‘荣辱不惊,,还是练达老成,?”

  “不管那一种,都是能成才的样子。”沈瑞摸了摸下巴道:“‘唾面自于,的涵养可不是谁都能有的,要是这位科举上顺当,这个心性在官场上倒是能如鱼得水。”

  “瑞哥又纸上谈兵,了”沈珏道:“不过这副稳重性子,在同辈族兄弟中还真是少见。我爹他们看重他,莫非就是因这个缘故?”

  沈瑞点头道:“虽不知以后会走到哪一步,左右是个为官为宦的好苗子。”

  沈珏稍加思量,道:“就算是好苗子,可沈的脾气要是不改改,也只有被拖累的。想要从族中得到助力,怕是艰难。”

  两人都不喜沈,对于沈琰却无恶感,议论两句便作罢。

  又上了一节课,到了午休时间。

  教授乐课的夫子那里,沈珏昨日下学前就使人去打了招呼。因此,等到午休时间一到,除了有事先离开的那两位同窗,剩下十三人便带了书童、小厮,出了族学。

  沈全已经在外头等着,大家有些日子没见,不是族兄弟,就是表兄弟,众学生少不得又上前见礼。

  就是向来与沈全不对盘的郭胜,看到沈全,也露出几分欢喜。董双走了,沈病休,郭胜只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连个说话人都没有。

  今日这顿饭,郭胜本不想给沈瑞面子,不过想想自己来沈家族学,不仅仅是为了学习,还背负父母交代的“任务”,还是合群些好,便勉强应了。

  这顿饭是昨儿就说好的,各家的马车也都这个点过来。家里没有马车的,则是上了旁人的车挤了,一行数辆马车,前往八方楼。

  不一时,到了八方楼前,众人下了马车,由小二引着上楼,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因到了饭时,八方楼大堂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各种饭菜香味扑鼻而来。

  大家的年纪在这里摆着,年长些的还随着父兄出来应酬过,年纪小些的有的还是头一回下馆子。八方楼又是前些日子刚整治出来的奢华地界,有些家境平常的学生,被这奢华之气给镇住,脚步都轻了几分。

  算上沈全,今日与会总共十四人,其中沈氏子弟十人,附学姻亲四人。沈氏十人为宗房嫡支沈珏、庶枝沈环,四房嫡支沈瑞,五房嫡支沈全、庶支沈珈,六房嫡支沈榕、旁支沈桂,七房嫡支沈琴,八房嫡支沈宝、庶支沈琨;姻亲四人为沈全舅表弟郭胜,沈榕小舅舅周恒之,沈宝姑表兄梁传生,九房外甥陈青林。

  托词有事没来的两人,一个是三房旁枝沈珠从堂弟沈玻,一个是沈珠姨表弟徐永飞。

  泾渭分明,可谓如是。

  因提前预定,沈瑞他们进的雅间比较宽敞,丈半见方,中间是个一张七尺径长大圆桌。

  虽说大家都是同窗,年纪又相仿,不过待到论座次,就要从长幼尊卑、远近亲疏论起。

  沈全年纪最长,先前离了族学,今日算是外客,便推了首座;郭胜与周恒之是沈家姻亲,次之;梁传生、陈青林是表亲,再次之;剩下玉字辈按年齿序坐,后头才是沈榕、沈桂兄弟两个,敬陪末位的则是今日的东道沈瑞。

  没有大人在,大家按照座次嘻嘻哈哈坐了。

  少一时,看碟都摆了出来,热菜也一道道上来,都是家常难见的,十几岁的少年,正是肚子容易饿的时候,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也不客气,筷子飞快,“食不言”地先将席面吃了大半。

  大家面前的酒盅都满上,里面装的却是甜酒酿。年岁小的还罢,能吃着酒酿已经很满足;年长的几个,肚子里吃了半饱后,却是觉得酒味寡淡。

  郭胜撂下筷子,对沈全道:“三表哥,八方楼的招牌可是桂花白,咱们来上一坛吧?”

  沈琨也跟着道:“就是就是,如此美味佳肴,只就着甜酒酿,可是暴殄天物”

  两人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跟着凑热闹。

  沈全见大家意动,便笑着看向沈瑞:“瑞哥怎么说?要是大家真的吃醉酒,受埋怨的可是你这个请客的”

  沈瑞环视了一遭,最小的沈榕两个都十一岁,在五百年后是小孩子,在这个时候已经被看成半大少年,不算小了。再看大家吃甜酒酿的模样,个个都是沾过酒的。不等他开口,他左手边的沈桂便凑过来,小声道:“瑞二叔,咱们掷酒签,直接吃酒无趣哩”

  沈瑞点头应了,道:“大家既来了酒瘾,我也不好扫大家兴致。只是可说好了,只要一坛桂花白,可不许多喝,要不然大家回家可要仔细板子了。”

  年轻人都爱热闹,可明天还得上课,也怕各家大人惩处,大家自是齐声叫好。

  沈瑞起身唤了小二,点了一坛梨花白,又向他借了酒签。

  说是一坛酒,不过比成人拳头大不了多少,里面装了二斤酒。

  等打开坛口的泥封,醇厚酒香立时散满一室。别说是年长的几个,就是沈榕、沈桂这两个小的,面上都露出几分馋模样。

  沈瑞对于酒签只听说过,还没见识过,问过大家才晓得。同女眷吃酒用的花签不同,酒楼里准备的酒签签文要浅白的多,并没有那些啰啰嗦嗦的说法,并不需要人作诗对文。

  沈瑞手拿签筒,便按照座次,请沈全先掷。

  沈全接了签筒,摇了三下,投掷出一支签来。

  郭胜忙伸手捡了,笑嘻嘻地念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自饮三杯,签与左首。”

  这句话听着指代不明,不过大家都等着吃酒,见沈全自饮三倍,只有满脸羡慕的。

  沈瑞把盏,沈全连饮三杯,方将签子递给郭胜。

  郭胜笑着说道:“这桂花白的味道正好,让我也来吃上三盅。”口中说着,手中签筒已经摇了起来,却是半响落不出签子。

  沈琴哈哈大笑道:“说什么吃三盅?莫不是没吃酒、闻闻味道就醉了”

  郭胜手腕一用力,丢出一支签来,生怕旁人去捡,伸手拍住,道:“我自己来。”

  他左手边的梁传生一把抽了出去,笑道:“可不能自己看,作弊讨酒吃可不成”

  郭胜哼哼两句道:“那你念来”

  梁传生这才低头去看签文,念诵出声:“不须饮酒径自醉,取书相和声琅琅。左右邻、次左右邻各饮一杯,签与右手第四家。”

  郭胜懊恼出声,大家齐声大笑。

  郭胜左邻梁传生,右邻沈全,次左邻沈琨,次右邻周恒之,四人满酒,举杯饮了。

  郭胜右手第四家,正好是沈珈,摇出签词:“红粉佳人白玉杯,木兰船稳棹歌催。自饮一杯,同庚者共饮,同月份者共饮,签与下邻。”

  沈全拍桌大笑道:“这句签文可合了珈哥”

  众人一起起哄,沈珈满脸通红,越发显得憨实,与粉红佳人真是半点不贴边。

  沈珈十五岁,梁传生、陈青林与之同庚,沈琴与之同月份,几人酒盅满了,仰脖吃了一盅。

  沈珈右手边坐的的是沈宝,笑嘻嘻地接了签筒,道:“我也不贪杯,只允我一盅就好。”

  待酒签摇出来,沈珏捡起,念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同庚者陪饮一杯,异姓者陪饮一杯,签与右手第三家这签可是好……闻了半天酒味,可真要馋死我,总算轮到一口。”

  沈琴、沈珏、沈瑞与之同庚,郭胜、周恒之、梁传生、陈青林四人是异姓,沈宝便连吃两杯,分与诸人饮了。这桂花白入口绵软,窖香浓郁,怪不得这小小一坛就要四两银子,确实名副其实,称得上是好酒。

  沈宝右手是沈珏,从沈珏往右数,第三人正好是沈瑞。

  沈瑞摇了签筒,投掷出一根签。

  依旧是沈珏捡起来,念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瑞哥还有第二个故乡不成?自饮一杯,年幼者一杯,签与次右邻。咦,总算终于轮到我了”

  大家都晓得同辈分中,沈瑞年幼,在座比他小的,就要数沈榕、沈桂这两个小辈。

  沈珏待小二斟满酒,毫不客气地取了酒壶,给自己也斟上。

  看的大家都瞪眼,郭胜道:“沈珏,你还没投掷签,怎就给自己满上?”

  沈珏笑着说道:“我生辰比瑞哥晚一日,可不正是年幼者”

  除了沈全早知此事,其他人一阵嘘声。平日里沈珏摆着哥哥的谱,一口一个“瑞哥”,没想到他却是弟弟,一杯酒诱惑就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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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今日酒醉(二)

  轮到沈珏掷酒签,他卷起衣服袖子,站起身来,摇起手中签筒,口中呼喝道:“来个大家共饮的!”

  嘴里念叨着,他手上不停,使劲一抖,一下子甩出三、四个签来。

  沈珏飞快地扫了一眼,捡起个“自饮”、“共饮”字样齐全的撂到一边,道:“就这支签了!”说着,将其他几支签放回签筒。

  他旁边是沈桂,捡起签来念道:“白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自饮一杯,与同庚者共饮一杯,与同姓者共饮一杯。签与右手第五人。”

  这句酒词听着悲切,沈瑞不知为何,想到《红楼梦》中的判词,心下觉得有些不祥,沈珏却是心情大好,举着手指头笑道:“一杯一杯又一杯,我也摇出了三杯的上签了!”

  除了外姓四人,余者都有就吃。沈瑞、沈琴、沈宝三人,还连着吃了两杯,酒桌上一时很是热闹。

  沈珏左手第三人正是沈琴,接了签筒,摇出了一个酒签出来,沈琨捡起念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他越念声音越小,酒桌上其他人都愣住。

  若是沈珏那一句酒词只是隐有不祥,那这一句就直白许多,连“生前”、“身后”都出来。饶是十几岁的少年,听着这生生死死的,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沈宝皱眉道:“怎会有这样的酒签,没得败兴!”

  沈珏笑了两声,道:“不过胡乱填的几句,谁理会他到底甚意思!琨大哥,念后头的。”

  沈琨又低头看签道:“自饮一杯,众人齐饮一杯,签与右手第四人。”

  大家都斟满一杯,齐齐吃了,到底扫了兴致,酒桌上有些闷。

  沈全见状,并未掷酒签,而是掂量起酒坛子看了看,道:“也就一人再一杯酒的分量,就此分了吧。”

  大家吃得微醺,巴不得多吃两口,都点头应了。

  沈瑞便起身,接了酒坛过去,从郭胜开始,依次与大家满杯。最后等到他自己的时候,就只剩下浅浅一个杯底。沈榕、沈桂见了,便一人匀了小半杯与他。

  大家皆起身,先是沈瑞谢过大家赏脸,随后是大家谢过沈瑞的东道,随后才团团碰杯,饮尽杯中酒。

  一顿午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用一个半时辰,大家个顶个都腆着肚子,打着饱嗝。

  二斤白酒,均到每人头上有二两半。有些酒量的还罢,不过是微醺;酒量浅的,如沈珈、沈桂、梁传生几个,就是由人扶着出来。待下楼一见风,他们更是身子打晃,站都站不稳当。

  梁传生方才挨着郭胜坐,两人一顿饭倒是吃出些交情来,郭胜便主动提出送梁传生回去。

  沈桂则连同沈榕一起,上了沈珏的马车。

  沈珈这里,这由沈瑞、沈全扶上马车。

  剩下沈琴、沈琨,都上了沈宝的马车。

  沈环二哥家的铺子就在巷子口,便不着急回家,去他二哥家醒酒去了。剩下周恒之与陈青林二人,则是方才吃酒吃的少,加上酒量上佳,这点酒下去丝毫不显,两人结伴去书坊看新书去了。

  十四人,分作六、七处,各自离去。沈瑞因是东道,目送着众人离去后,方上了马车后,就见沈珈阖眼坐在一边,已传来微微鼾声;沈全则是坐在另一侧,看着沈珈走神。

  沈瑞吩咐车夫慢行,随后才撂下帘子,坐到马车里。

  “三哥,珈大哥没事吧?”沈全问道:“没见珈大哥吃几杯,怎醉成这个样子?不过珈大哥平素质朴,这酒品也好,不吵不闹。”

  沈全叹气道:“他家里就有个酒坊,打懂事就会吃酒,哪里就那么容易醉?今儿他心里难受,吃了愁酒,这才吃了几杯就醉了。”

  沈瑞闻言,细看了沈珈两眼,老实巴交的脸上,眉心微蹙,确实隐藏郁色。

  “他怎么了?”沈瑞问道。

  这老实人能有什么心事?愁苦成这个模样?

  “珈哥也要离开族学了!”沈全遇到惆怅道:“若是我还在,他多半还要念到明年。如今我不在,他跟不上夫子教授进度,也是糊涂混日子罢了。”

  即便是沈家子弟,也不是个个都有读书天分,沈珈就属于不开窍的。他六岁入蒙学,直到今年才升入“夏耘班”,要知道其他人多半是十一岁、十二岁就升级。到了夏耘班后,每月月考沈珈都是垫底,一连十个月倒数第一。

  他不是不用功,平素都是跟在沈全屁股后,抱着书本努力,可是就是不见成效。夫子的课业,他多半听不懂,过去一直要沈全帮着讲了第一遍第二遍。

  因沈全的缘故,沈瑞“爱屋及乌”,对于沈珈这个老实孩子印象颇佳,闻言道:“若是只为了这个,也不至于就退学,以后我来给珈大哥讲第二遍书好了。”

  沈全摇头道:“总依赖旁人,也不是个事。珈哥实没有读书的天分,放弃功课是早晚之事。他转年就十六岁,已是成丁,总要开始学着帮家里做事。春耕班的人数为何是夏耘班的数倍?那就是因不走读书这条路的族人,识了字、学些经书便家去了。”

  “族中子弟,若是不读书,那做什么?”沈瑞问道。

  虽说白永乐皇帝迁都北平,已经八十来年,北方人口渐增,可依旧比不上南十省人口稠密。南方十省,南直隶、浙江、江西人口最多。南直隶这一块,除了南京城外,又数苏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人口最稠密。

  这个时候的人口总数在六千万,土地总数六亿亩,全国人均十亩地,可湖广两省的土地就占了全国土地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又被王府、官员、地方豪族兼并一半,剩下的才是升斗小民。如此一来,各地百姓田亩数更少。

  像松江地界,寻常人家不过人均三、四亩地,名下有几十亩地的都算是殷实人家。

  沈家虽有不少旁枝庶房,可日子境况不同,有的累世宦门,父祖传下的土地家产就能够嚼用一辈子;也不乏家道中落,别无恒产之家。

  “做什么的都有。家里富裕的,便协助长辈打理庶务,给读书的兄弟做臂助;家境寻常的,或是务农,或是弄个作坊,或是学做买卖,总要寻个营生。”沈全道:“像你我兄弟这样,沾了父母的光,落地就不愁衣食的,又有几个?”

  “我瞧着班上这些同窗,多像是要应试。”沈瑞道。

  沈全道:“科举之路,岂是那么好走的?这些人里一心读书的也是有数。除了你之外,还有珏哥、琴哥、宝哥、榕小哥与郭胜、陈青林这几个,其他人多是凑个热闹,混个童生身份。”

  这只是沈家族学里一个班,就有七人要读书为业,占了人数一半,这比例实是不低。也只有江南文风鼎盛之地,读书才变得这样容易与廉价。换做偏远之地,十里八乡有一个乡塾就不错了。

  这七人中,只有陈青林已经过了县试,剩下六个人中,除了沈榕要等两年外,其他五人都预备明年参加县试。

  华亭县每年县试录取人数是二十人,报名人数是十倍之。不过同寒门子弟相比,这一关卡,对于书香门第子弟来说,并不算难。只要功扎实,一两次下来,总是能过的。

  到了府试,也不算难。因为松江一府之地,只辖两县,也是按照纳粮人口数定名额。最难的则是院试,同金陵、苏州、昆山这些才子汇集的地方相比,松江又成了乡下地方。与那些那方士子同场应试,松江学子实没什么优势,能一次过了院试的都是县试、府试中的佼佼者。

  说话功夫,马车到了沈珈家门口,沈全与沈瑞将沈珈扶下马车。

  沈珈家也住在沈家坊,就在五房祖宅后街。沈珈之母是个朴实的妇人,出来向两人道谢,又留两人吃茶。沈全婉拒了,同沈瑞出来。

  马车又回到前街,停在四房门口,沈瑞下了马车。

  沈全问道:“我娘这个时候也回来了,瑞哥要不要去问问今日贺家之行如何?”

  沈瑞摆摆手道:“不了,我带了酒气去见大婶子不恭。反正已成定局之事,多想无益,有那功夫还不若多看几页四书。”

  沈全笑道:“你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沈瑞微笑道:“三哥代我与大婶子请安,就说劳烦大婶子,我都记在心里,感激婶子为我费心。”

  虽说郭氏今日出门,是应了宗房大老爷与沈举人之情,可这其中也有沈瑞的缘故。若不是担心沈瑞,以郭氏的为人行事,绝不会参合沈举人续娶之事。

  沈全仔细看了沈瑞两眼,见他并无异色,心中纳罕,道:“你还罢了,瑾哥怕是心里不舒坦。”

  沈瑞道:“府学每旬才休一日,等二十回家,这件事估计也该传开。”

  沈全想起一件事道:“对了,瑾哥是冬月十六的生日,可不就是明儿,多半要回家过生日。你既是做弟弟的,别忘了预备份礼。幸好想起了,要不还真是忘了提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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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今朝酒醉(三)

  时下送年轻人做生辰礼的,不过是笔墨纸砚这些。沈瑞倒是能立时打发人去书坊或是文房四宝铺子去寻。

  回偏院想了想,沈瑞还是没有让长寿上街采买,而是从书房书桌上拿起一块歙砚。

  这块砚台看着质朴无华,别无雕饰,只在砚台底下有个小小的“叶”字,正是明初一代制砚叶襄的表记。这是三年前沈瑞从开封回来前,在开封府的文房铺子里无意中碰到的

  “明日大哥生日,这个做寿礼,家里没有合适的砚匣,明日上街去寻个差不多的装了。”沈瑞将砚台清洗干洗,递给冬喜道。

  冬喜小心接过,道:“这可是二哥心爱的。”

  沈瑞道:“再好也不过是用的东西,我那里还有六哥与老师给的。”

  身为后世来人,对于文玩古物,沈瑞向来比较偏爱。王守仁与沈理觉得这是雅癖,并无什么不妥当,也不要求他改。在他们看来,读书人有这个毛病不算毛病;相反多长着见识,以后在士林中结交友人,也能多个谈资。

  如此一来,每逢沈瑞生辰,这两人便给他预备文玩的做礼物。就是京城不得见的师祖王华,都送过一对北宋时的玉镇纸给他。

  其实,沈瑞并无收藏的癖好,不过是好奇居多,才把玩一二,与后世见过的那些古董珍玩做个对比认真。之所以一直用这个,是因为这个砚台没有雕饰,清洗方便。

  对于那些“长者赐”,沈瑞便只有收着的,倒是积攒下不少好东西。不过他也得到启发,文玩珍品读书人没有不爱的。沈瑞再给王守仁、沈瑞预备礼物时,便也往这个方向来。

  沈瑾这里,倒还是头一遭准备礼物。

  虽说沈瑞只吃了四、五杯酒,可这个身体毕竟是头一回接触酒精。开始没什么,等到了家里就开始头疼起来。

  冬喜准备了醒酒汤,沈瑞用了两碗,便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一觉睡了七个时辰,沈瑞眼睛都的肿了,脑袋沉沉的,身上则轻飘飘。

  外头天色阴沉,洋洋洒洒地下起雪来。

  “又变天了,二哥可要多穿些。”柳芽抱了一件直毛氅衣进来。

  沈瑞看了一眼,道:“哪里就用穿上这个了?”

  冬喜劝道:“二哥昨日吃了酒,发了汗,瞧着今儿精神头也不足,还是穿的严实些,莫要惊了风。”

  冬喜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沈瑞便觉得鼻子有些发堵。应该是昨天吃完酒后,在八方楼下送客,前站久了着了风。

  这个时候伤风感冒可不算小病,沈瑞倒了白开水,连喝了好几杯。尽管他没什么食欲,也喝了一碗粥,吃了半盘米糕,然后裹着大氅上学去了。

  学堂里,大家已经到了大半。除了沈瑞之外,昨日醉酒的那几个精神也都很萎靡。

  倒是沈珏,两眼发亮、满面红光,瞧着比平素气色还好。明日就是佛诞庙会,他可是念叨了小半月。

  见沈瑞睁不开眼的模样,沈珏鄙视地瞥了他一眼,道:“瑞哥怎憔悴了?这是昨晚闹酒?”

  沈瑞摇头道:“昨晚回去就睡觉,睡多了脑袋有些迷糊。”

  沈珏一副过来人的口气道:“初喝酒都是这样,多吃几次酒就好了。你渐大了,往后少不了应酬吃请,没有点酒量,那还算甚男人哩?”

  又是这副好哥哥的架势,沈瑞无语。

  沈琴在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珏哥,你昨儿不还自认年幼者?怎地今儿没酒吃就不当弟弟了?”

  沈珏扬着下巴,将他那套本是哥哥的理论又说了一遭,只引来嘘声阵阵,却是无人应和。

  沈珏摇头道:“都是榆木疙瘩,脑子不开窍啊!”

  上课的钟声响起,吵闹的课堂归于平静。

  沈瑞记完笔记,撂下毛笔,想起昨日沈全的话,回头看了沈珈一眼。

  沈珈正聚精会神地听讲,木讷的神情满是专注。

  族学每年腊八开始放年假,沈珈即便要离开学堂,也不差这二十来天吧。沈瑞这样想着,没想到等到午歇时后,沈珈便提了明日起不来族学之事,与大家作别。

  沈珈虽木讷少言,平素只跟在沈全身边,在夏耘班只有一年,可他同董双的情况还不一样。董双是半路来沈氏族学附学,沈珈是打六岁起就入了沈氏族学,与沈琴、沈宝等人在蒙童班也做过同窗。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与他竹马竹马地一道长大。

  他既年长,性子又老实敦厚,大家对于这位族兄,素来亲近。听着他要离开族学,大家好一阵舍不得。

  不过沈珈的笨拙与他的憨厚一样明显,对于他这样的选择,大家虽有些难过却并不意外。

  沈琴提议道:“上次全三哥离开,因提前没得到消息,连别离酒都没吃上。今儿珈大哥要离开,要不咱们合起来做个东道,与珈大哥践行?”

  大家面上有些意动,可一时之间无人点头。

  明日大家才吃了酒席,回到家里还能辩白一番;今日就算有正当理由,可连着吃酒,在爹娘跟前也是不好交代。

  沈珈忙道:“不用不用……我过两日拿帖子来,大家下月初二来我家吃酒……”

  沈琴好奇道:“好好的,珈大哥家怎么请客?是长辈寿辰,还是?”

  沈珈憨厚的脸上微红,被追问了好几声,方道:“是……是请吃……请吃订婚酒……”

  沈珈是家中长子,又是这副神情,不用说订婚的主角没有旁人。

  大家都凑过来,连声恭喜,沈珈越发窘迫,不过面上也隐带欢喜。

  “嫂子订的是哪个?”沈琴问道。

  “是我三姨母家大表妹。”沈珈回道。

  大家闻言,脸上都是一阵艳羡。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沈榕、沈桂两个拍手道。

  大明律,男子十六而婚,十四而嫁。定亲成亲,对于他们这些少年人来说,并不那么遥远。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戏台子话本子上不乏“巧妇伴拙夫”的故事,可是也女方掩了短处说亲的

  青梅竹马的小表妹,自然是大家心中最好的娶亲人选,可不是人人都有年纪相当又门当户对的小表妹做未婚妻。

  沈珏“啊”了一声,道:…红粉佳人’?!可不正是应了昨日那一句!”

  大家一听,可不正是如此,都是啧啧称奇。

  只有沈琴,面上依旧带了笑,心里未免有些发堵。要是昨日酒签真是有说头,那自己岂不是早夭的命数?不过想到那一句“身后千载名”,沈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伍子胥、屈原那样的“贤达人”千年难出一个。自己一无名小儿,与这名传千古实不贴边……

  沈珈即将定亲的消息,冲散了学堂里的离别愁绪,使得学堂里的气氛没有那么沉闷。

  下午是术课,大家离开的少。即便不走科举之路,平素用术数的时候也不少,大家多比较喜欢这门课。

  等到沈瑞回家,就得了沈瑾已经到家的消息。

  “大哥中午回来的,开始时去了老安人处,在老安人处用了点心,又去了书房给老爷请安,没有逗留,后去了那位院子。”冬喜一边接了沈瑞的大氅,一边道:“老安人吩咐厨房预备席面,也使人传话过来,今晚在老安人房里摆席,让二哥飧食时过去。”

  消息这么灵通?

  冬喜抿嘴笑道:“倒不是故意打探,谁让老安人总寻由子使人叫柳芽过去。柳芽是个老实人,待人亲近,那边的小丫头子都乐意与柳芽交好。”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

  老安人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没从柳芽这里得到什么有用消息,倒是将自家那边的讯息泄露个透。

  不过下人之间消息这么灵通,闲话传的这么快,可见四房内里已经是一团糟。不管是张老安人,还是沈举人,都没甚管家之能。

  看着已经装好的砚匣,沈瑞道:“打发人去隔壁看看,若是大哥回来,我过去送寿礼……”

  话音未落,便听到院子里一阵脚步声。

  是沈瑾来了。

  沈瑞站起身,沈瑾挑了帘子进来,仔细看了沈瑞几眼,方笑道:“二弟回来了!”

  少年脸上依旧是温煦一片,眼神却多了几分苍凉。

  沈瑞拱手作揖道:“大哥生辰,小弟祝大哥福寿康宁。”

  沈瑾扶起沈瑞道:“不过小生日,二弟快起身。”

  沈瑞拿了旁边几上的砚匣道:“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还请大哥勿嫌礼薄。”

  沈瑾接过砚匣时,神情微怔,随即露出几分惊喜:“这,这是二弟送我的?”

  沈瑞点头道:“之前在外头,每年也没能给大哥预备礼物。现下在家里,自然当为大哥准备生辰礼。”

  沈瑾握着砚匣的手紧了紧,有些不安道:“我之前也没给二弟准备过生辰礼。”

  沈瑞道:“以后大哥给我预备也不迟。”

  沈瑾没打开砚匣,已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沈瑞笑道:“大哥倒是打开瞧瞧!”

  沈瑾点点头,打开砚匣,见到里面的歙砚时,只觉得有些眼熟,拿在手中多看了两眼,觉得不对劲,忙放回砚匣,道:“可不是二弟心爱的?君子不夺人所爱,二弟心意大哥领,这方叶砚二弟还是收回去……”

  沈瑞忙摆手道:“哪有送出去的礼还收回来?大哥要不喜欢,随便送人就是。”

  见他坚持,沈瑾只好收下,还是原本苍凉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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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今朝酒醉(四)

  沈瑾初十旬假时才回来过,过后这几日的新闻,便只有前日三房老太爷去族学讨“公道”之事。

  听说不仅三房老太爷去了,八房老太爷也跟着出现,沈瑾道:“这两位还真是老祖宗,不过幸好有八房老太爷顶着,要不然凭着三房老太爷的脾气,宗房大伯那里可有的头疼......

  “沈琰虽不是廪生,不过岁考考了一等,若是明年科考正常,下场应没问题。”沈瑾想了想,道:“倒是沈珠那里,岁考只勉强考了三等,明年乡试能不能下场还不好说。”

  生员每年都要参加岁科考试,岁考科考的成绩综合后分六等,一二等方可应乡试并有赏,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递降一等,六等开除。

  这是取得乡试资格的考试,也是生员从附生往增生、廪生升级的机会。有升就有降,这官廪生的身份要是岁科考考的不好,也有保不住的时候。

  南直隶的乡试解额,同北直隶一样,早年是每科百人,自景泰四年南北直隶各增加三十五人,为百三十五人,比其他行省要多几成或是一倍。可是因人口基数不同,南直隶的乡试反而是竞争最激烈,最难考中的。

  按照《京华日钞》上所载,弘治四年全国人口数为五千三百万,南直隶的就有八百万,占了六分之一强,是其他省份的倍数。

  又因南方文风鼎盛,南直隶的读书人口又是诸直省之冠,使得南直隶院试、乡试的竞争为诸直省之首。

  按照三十取一的常例,南直隶一地每科乡试下场的考生名额也是固定的,为四千零五十。

  这名额随着乡试解额走,因一百三十五名乡试解额中,取生员一百、监生三十、杂行五人,所以南直隶一地,每科有资格应乡试考的生员数定额为三千人。

  南直隶总人口八百万人,生员有数万人,每科只有三千人有资格乡试,这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由此,便引发冒籍之弊。在原籍熬了几年连乡试资格都轮不到,去读书人口少的偏远省份冒籍应考,一个举人轻松到手。

  “大哥怕不怕科考?”沈瑞问道。

  沈瑾笑道:“今任提学御史王大人是极好的人。”

  沈瑾的年纪在这里,院试成绩又好,得提学官青睐也是情理之中。

  说完闲话,沈瑾又问起沈瑞的功课,见沈瑞功课扎实,四书无论提及那一句,都能接下来,且讲解清晰,点头道:“县试无忧。”

  沈瑞没有问沈瑾可知沈举人续娶之事,沈瑾也没有提这个话茬。

  冬日天黑的越来越早,眼见外头天色昏暗,将到飧食时候,兄弟两个便一起出了侧院,去了张老安人院子里。

  见两个孙子进来,张老安人满脸慈爱,对待沈瑞似乎也热络几分。

  不过沈瑞总觉得张老安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似厌恶又似警觉提防。

  “瑞哥气色真是不错,瑾哥一比倒差了不少。能不能与教授打声招呼,家里来住?”张老安人看着沈瑾心疼道。

  沈瑾笑道:“同窗们都如此,孙儿哪好例外。”

  张老安人道:“若是不便宜家来住,就多请几日假常回家来,祖母给你好生补补。”

  沈瑾岔开话道:“老爷呢?”

  张老安人听了,吩咐郝妈妈道:“大哥二哥都来了,去请老爷过来吃席。”

  没一会儿,沈举人过来,当着两个儿子的面,自是一副严父状;对待张老安人,略显冷淡。

  张老安人面上有些难看,正好有婢子上前问何时上席,便道:“儿的生日就是娘的受难日,今儿既是大哥寿辰,怎能落下二娘?去叫二娘过来吃席。”

  沈瑞、沈瑾两个都不自觉地望向沈举人,沈举人听到“二娘”两字就皱眉,不过到底没有拦着。

  屋子里气氛压抑,祖孙四人入座,即便一道道美味佳肴摆上来,也有些兴致阑珊。

  没一会儿,郑氏扶着婢子过来。

  《皇明祖训》上太祖皇帝对于仕宦庶民的衣冠穿戴都有制度,官民百姓亦遵从。不过自成化年问,皇帝宠幸万贵妃,宫中奢靡之风起,上行下效,仕宦百姓的衣冠也放开,不再不论贫富只尊国制,金珠饰品,也不再是诰命专用。

  松江因百姓富庶,民间攀比之风也重,稍家境富裕些的人家女眷都金银上头,打扮华丽。

  郑氏装扮却是素淡,身上穿着天青色裱子,下着沉香色缎裙,头上只插了两只梅花簪。

  郑氏十九岁入沈家为良妾,二十岁生沈瑾,今年不过三十六岁,如此素雅端庄的装扮,使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略长。

  沈瑾站起身来,沈瑞也随着起身。

  郑氏冲众人屈膝道福,沈瑾、沈瑞兄弟都避开不受。

  想到即将进门的小贺氏,沈瑞不禁多看了郑氏两眼。

  世人都说贤妻美妾,郑氏虽相貌秀丽,到底年纪在这里摆着,当年与孙氏对比是青春年少,如今与正值妙龄的小贺氏相比则实称不得“美妾”。

  张老安人打量郑氏两眼,埋怨道:“今儿大哥生辰,你这当娘得也不穿戴的鲜亮些。”

  一句话,听得旁边的沈举人父子三人都皱眉。

  从礼法上来说,郑氏对沈瑾、沈瑞兄弟来说,都是一样的,是父妾,谓之“庶母”,正服无服,义服斩衰杖期。

  而身妾室的郑氏,对沈瑾、沈瑞兄弟也是正服无服,义服斩衰期年。

  妾通买卖,本就不算是正经家人。就算是为家主、主母守孝,也都是义服,正服是没资格为家主、主母守孝。

  在这个家里,妾室唯一与之彼此有正服的,就是亲生子女。

  当沈瑾记到孙氏名下时,与生母郑氏在礼法上就已经没关系。就算郑氏去世,沈瑾也不用守孝三年,而只需同沈瑞的例,守一年既可。

  张老安人如今拿沈瑾生母身份来抬举郑氏,就是不合时宜,视礼法为无物。

  郑氏亦是晓得此处,不好说什么,只道:“妾身上了年岁,哪里好再跟小娘子似的打扮的花哨。”

  像郑氏这个年纪,成亲早的,已经抱上孙子。

  张老安人道:“今儿给瑾哥做生日,没有外人在,你也入座。”

  张老安人坐在主位,左手是张举人、沈瑞,右手是沈瑾。

  郑氏道了两声“不敢”,待沈举人点头,方在沈瑾下首坐了。

  一顿饭用的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欢快气氛。

  沈瑞不耐心去看几个人的眉眼官司,在吃食上就格外留心。

  眼下这一桌子碗碟,看来是大厨房用心制着,看着比平素例菜卖相就精致许多。只是沈瑞昨日才在八方楼吃了上等八珍席,对比之下,眼下这些菜肴就只能算是勉强。

  只有这酒杯里的“秋露白”,是酒窖里藏的上品美酒,应该贮藏有些年份,口感丝毫不逊色与昨日吃过的“桂花白”,可称得上是佳酿,又比“桂花白”口感更绵软香醇,正对了沈瑞胃口。

  沈瑞一口菜,一口小酒,怡然自得,看的张老安人脸色越发不好。

  等到大家撂下筷子,张老安人独留下沈瑾,便叫其他人散了。

  沈瑞后世是个爱品酒的,这辈子昨日才开荤,勾起酒瘾,全然忘了白日里头疼之事,喝的比昨天中午还多些,足有小半斤。

  虽说是月中,可因阴天的缘故,乌云遮月,外头黑漆漆的。

  沈瑞出来一见风,眼睛就有些花,倚着墙根歇了歇,才扶着墙往前走。

  顺着墙根走了一会,胃里一阵一阵翻滚,腿脚也软的不

  行,沈瑞忙闭着眼睛坐下。他知道,自己得歇歇,否则不等回到偏院就是摔跟头。

  迷迷糊糊中,沈瑞就听有人在说话:“老爷可是要娶填房了?”

  “听说管家让人收拾主院,老爷要续娶?”一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地再次问道,沈瑞听了觉得有些耳熟。

  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悠悠地叹了口气:“莲娘醉了!

  沈瑞慢慢地睁开眼睛,微微皱眉,这不是沈举人的声音吗?方才那女声不是别人,正是刚才一个桌子吃过饭的郑氏。

  就听沈举人略带伤感地说:“是我对不住你。可嫡庶有别,家里总要有人主持中馈,这也是为了大哥好!”

  “瑾哥儿已经记在娘子名下,成了正经八百的嫡子,老爷娶继室与瑾哥儿何干?”郑氏幽幽道:“妾身不是贪心之人,感念老爷与娘子恩义,从不曾窃想过正室之位。是老爷……见娘子身体不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妾身耳边许诺扶正之事……可真等到娘子病故,为了护着老安人体面,老爷又亲自往妾身身上倒了一盆污水。妾身委屈,老爷说忍忍就好……”

  “莲娘心里存了怨恨?这是在斥责我不是?”沈举人的声音转冷。

  “老爷既有续娶之心,为何三年前还要哄我?让妾身又牵挂了三年……”郑氏哽咽道。

  沈举人叹气,道:“莲娘,我这般苦心,真是为了大哥……明年乡试不过结果如何,大哥亲事都该定下。他虽记在孙氏名下,到底不是真正嫡出,说亲本就不易……总要有个正经主母出面操持……”

  郑氏苦笑道:“到底是逼出老爷心里话,陪着老爷二十年,妾身倒成了见不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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