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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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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章 市井流言

  夜间吃了晚饭,方应物闲来无聊从怀中内兜里掏出一个非常薄的口袋状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布包,里面又是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才露出了最里面的东西。

  这是一张票据,延绥镇边军开出的票据。票据上证明了持票人向延绥军镇输粮七百石,可以在浙江盐运使司兑换一千盐引。只是持票人处的名字是空白的,可以任意填写。

  看在懂行人眼中,肯定要惊呼一声,这张票据起码价值一千两银子以上,甚至有可能达到两千两银子,对于普通人而言堪称是一笔巨款了。

  这要从方应物与陕西三原王家合伙说起,方应物引导着三原王家参与边市贸易,而且在他的操纵下还占据了不小的份额。

  虽然方应物离开榆林时候,边市没到开市时间,但根据经验,王家在这次五月边市中可以获利万儿八千两。那么王家怎么也得拿出一两千两银子意思意思,不然也太不懂事了。

  但是有两个难题,一是方应物单人长途,不便携带如此多银子;二是王家投入也大,目前现银不足。

  所以最后饱经世故的杨巡抚出了个主意,就是利用盐务开中法,用盐票充当媒介。

  所谓开中法,就是盐商先在边镇输送粮草,然后从边镇领到完粮票据。再后就可以持票兑换盐引,从盐产地支盐并贩卖牟利,这是国朝为了保障边军粮草供应的一种办法。

  于是王家筹措了七百石粮食,输送进延绥边镇,换回了人名空白的边镇票据,然后让方应物携带回去处理。

  虽然过程也很麻烦,转换成现银落到方应物手里还需要好几道程序,但这年头没有银票。这种办法已经是最方便的办法了。

  其他盐商都喜欢去产量销量更大的两淮盐运司支盐,但方应物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本省浙江。

  一是躲开铁面无私的王老头,他可是南京和南直隶的高官;二是在本省容易找到靠谱的代理人,在两淮那里只能两眼一抹黑。

  这个办法说白不白说黑不黑,比较灰色,不便张扬。故而方应物不可能自己出面,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时间,更不能随意招摇。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可靠的人。不但要可靠。而且还要通晓生意,不能完全不懂事务。

  然后在票据填上此人名字,再让此人去浙江盐运使司兑换盐引,并支盐卖盐,如此才能换回真金白银。

  方应物本来的想法是回到淳安后。慢慢在家乡寻觅人选,委托他成为自己的代理人。

  但是那日见到王德、王魁和王小娘子等人后,方应物忽然发现,这王德王魁似乎是不错的人选。

  不过须得先把王德折服了,就算要用王魁,也绕不过王德。毕竟王魁和王德始终利益一体的,没有王德点头。王魁就无法脱身。

  当然要折服王德,还得讲究方法,既不能太软又不能太硬。软了就没有效果,硬了就容易成仇人。

  所以。间接的含而不露的展示和威慑是最好的。想来通过意图嫁女纷纷被拒的事情,王德已经深有体会了。

  不过方应物并不着急再次去拜访王德,次日他又去了城中,来到西北贡院附近。继续考察周边环境,为明年的乡试做准备。

  现在距离乡试还有一年多时间。租房子相对还是比较容易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精力和财力专门提前一年跑一趟省城来租房子。

  末了方应物终于选定了一处位置不错的院落,与主人家商定明年租住,并签了合约,掏了二两银子的定金。

  敲定了这桩事情,方应物心情不错,又回了住处。看看天色已经是正午,便在武林门外热闹地方拣了一处酒楼慢慢吃喝。

  此时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大堂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不少人都在议论着最近的各种消息。

  方应物也就随便听着别人闲聊,但忽然听到邻座有人高声道:“你们知不知道?前年从淳安来的王员外家,就是北关街上有两处铺子的那个,最近可是撞了太岁!”

  王德王大户?这引起了方应物的注意,他便竖起了耳朵细听。

  又听此人道:“王员外惹到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恶霸,最近苦不堪言呐!”

  旁边又有人道:“是的,仿佛那恶霸看上了王员外的女儿,王员外有心不从,欲先把女儿嫁出去。

  但是原来与王员外交好的那些人家,纷纷拒绝亲事,叫王员外很是苦恼,听说就是这恶霸在背后威胁了各家。”

  还有人插嘴道:“我也有所耳闻,这恶霸仿佛姓方,来头颇神秘,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方应物听到这里瞠目结舌,不知不觉被一口热汤呛得猛烈咳嗽几声。听了半天,敢情这欺男霸女的恶霸指的是他?

  他也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的就在传言中变成了恶霸?天下有他这般对待王小娘子如此温柔的恶霸么?

  先前那人“啪”的拍案,愤愤道:“更可恨的是,那恶霸仿佛还打算人财两得!听说勾结了织造局太监,盘剥勒索王家工场,分明摆出了霸占王家家产的意思!这真真令人看不过眼!”

  方应物刚从自己成为传言中恶霸的噩耗中回过神,陡然又听到这句,立即又被打击的陷入了深深的惊愕中。

  什么勾结织造局太监?什么霸占家产?这是怎么一回事?

  别的不说,他手里揣着价值千金的盐票,犯得着去侵吞王家那几百两银子么?

  难道有人故意陷害他?这也不可能,谁会如此闲得无聊干这种没什么好处的事情?

  莫非真是自己倒霉,恰好碰上了其他恶人对王家下手,然后自己遭了池鱼之殃,被误以为是合伙的?

  无论如何,不能任由这样下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大家都已经开始传言恶霸是姓方了,那么迟早会把他的身份公开出来。

  他方应物还是要脸面、要名声的,真成了百姓口中的恶霸,那父亲怎么看他?王恕王老头怎么看他?商相公怎么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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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与我无关!

  听到这些消息,方应物哪里还有心思吃喝,起身出了人流稠密的酒楼,仿佛害怕别人指指点点似的。

  他自认虽然距离正人君子这个标准差一点,但是起码还够得上是好人,在亲朋眼里也算得上是好人。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听到传言,心里不禁有些不安和惴惴。

  若是真小人遇到这等情况,大概是毫不在意的,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方应物也想到了这点,脑子中忽的冒出股邪念——即便自己真在这里公然欺男霸女了,又有谁会真正治罪自己?

  世间哪有那么多胆大包天的知县,也没有那么多闲得蛋疼的知府,布政、按察估计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十五世纪,不是二十一世纪。

  想到这里,方应物忽然口干舌燥,仿佛眼前摆了一个潘多拉魔盒,受到了无穷的诱惑。

  但几个瞬间后,方应物强压下了念头,内心转而清明过来,连忙下意识念叨几句圣教咒语:“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第一步把持不住,所面临的就是不停堕落的无底深渊了,那些奸邪小人谁不是这样一步步丧失底线的?

  明日去王家问清怎么回事,然后再做计较罢,方应物盘算道。

  但目前这状况,显然是王家的人更耐不住。回到旅舍,方应物却在前门厅遇到王魁和王小娘子两人。

  王小娘子正坐着发怔,猛然看到方应物,立刻迎上前去,半是询问半是质疑的问道:“秋哥儿!你不是你做下的罢?”

  方应物不想在这里谈,东张西望看了看,指着后院屋子道:“进屋说。进屋说。”

  “你先回答是不是你?”王小娘子盯着方应物道。只要方应物回答一个“是”,她立刻扭头就走,决不再留恋半分。

  王魁站在后面闭口不言,只看着王小娘子抓住方应物问来问去。有些话与方应物有小暧昧的王大小姐可以问,但他不便去问,所以干脆就让他这侄女出面去说了。

  其实王小娘子这表现已经有点失礼了,但方应物不会与她计较,也计较不起来。

  “你们还是先告诉我怎么回事罢!”方应物没好气的答道,向后院走去。王小娘子和王魁对视一眼。连忙快步跟上。

  “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应物坐定了问道。

  这次该着王魁张口了,将王家丝织工场那边状况告诉了方应物。

  “首先说明,这与我无关!”方应物干脆利落的说。

  王魁又要说什么,方应物挥手阻止他说话。继续道:“但我也不会坐视不理,待我明日去拜访镇守太监。”

  王魁疑色更重,“那李太监真会见你么?”

  “应该会罢。”方应物脑子中冒出了汪芷的影像。若搬出汪芷的名号诈唬一番,应该有点用处......

  太监这个群体特别是当到了一省镇守之高位的太监,是可以不鸟文官士大夫的,更别说方应物这个目前只能算预备二代的。

  但太监内部的权势程度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明白人都知道。当前有四个最不能得罪的太监,也就是位于金字塔最顶端的四个。

  这四个太监分别是天子的头号打手汪直、天子的生活助理梁芳、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天子的大秘书覃昌,排名不分先后。

  除此之外的太监全是喽啰阶层,只不过是大喽啰还是小喽啰的区别。连东厂提督尚铭也不例外。

  镇守中官虽然是可以比拟为巡抚的高级太监,但面对四大太监估计也是不敢稍有触犯。要知道,太监内部修理人比文官内斗更残酷,真会丢掉命的。

  这时候。王魁与王瑜面面相觑,面上神色疑云重重的。叫方应物莫名其妙。自己已经够客气了,他们还想怎样?

  王小娘子心虚的瞅了方应物一眼,低头小声道:“奴家父亲说过,如果秋哥儿你一口答应帮忙转圜,并亲自去找镇守太监......”

  “那又如何?”

  “那更说明一开始你们就是勾结好了,这时候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而已。”

  方应物被噎的不轻,气极反笑道:“那我不管了!”

  王小娘子更心虚的看着地面,又小声说:“奴家父亲还说,如果秋哥儿置之不理,那说明就是你蓄意谋划,狠了心要侵吞王家家财。”

  方应物大怒,“啪”的拍案而起,“我不把你父亲修理一番,我就不姓方了!你们不要拦着我!”

  王小娘子也觉得自家父亲理亏,想为父亲辩解也无从说起,只能无言以对。

  王魁苦笑一番,自己这族兄,真是被猪油懵了心。一次又一次示好结交的机会,一次又一次的被放过......放过也就罢了,还把对方气到。

  他又瞥了瞥侄女,如果不是这族兄有个和方应物关系暧昧的美丽女儿,只怕早被方应物拍成肉饼了。

  王魁叹口气,劝道:“息怒息怒,德兄确实多有不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烦请你看在同乡面子上伸手相助。”

  方应物想了想,又见王魁和王小娘子都还算明白事理,以后说不定还要委托王魁当自己的代理人。他便从怀中掏出小布包,拍在桌子上,打开后给王魁看,“你能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王魁不明白方应物想作甚,低头去看。王小娘子也好奇的凑过来,不过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千盐引!?”王魁倒吸一口凉气,他大概认出这是什么东西了。

  这一张纸,几乎相当于他和王德两人的全部身家了,就这样轻飘飘的摆在桌上......

  关键是,盐业利润丰厚谁不想做,但也是出了名的难做。能想法子从边军那里抠出这种票据的,都是能人啊,他才不相信方应物真会变出千儿八百石粮食输送到边镇。

  “你们说,我用得着贪图你们王家的家产吗!”方应物像个暴发户一样叫道。

  王魁失神的摇摇头,现在他是真相信织造局修理王家的事情真与方应物无关了,因为方应物完全没有作案动机。

  王小娘子大概也明白了,呆呆的嗫喏道:“他们织造局为什么找上我们家呢?”

  方应物冷笑道:“这世道狼吃羊,需要问理由吗?鉴于你父亲的愚蠢,已经失去了第二次机会,以后就不要怪我不讲究同乡脸面了,但这和你们无关!”

  王小娘子打了个冷战,“奴家就怕听这种话儿。”忽然她的心情有点失落,连家产都不如方应物了......

  方应物冷眼旁观,知道自己目的达到了。连王魁和王小娘子两个亲人都觉得王德不妥当,自己就占住理了,有理走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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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大生意

  方应物说服了王小娘子和王魁,便与他们一起向王家而去,要去见那王德。在路上时,王魁主动与方应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话里话外的想打听那张票据的事情,显然是很有兴趣。

  其实相当于一千盐引的票据还不至于令王魁大惊小怪,王魁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但是王朝奉真正感兴趣的这张票据背后的运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从边镇平白取到票据带回腹里省份的。

  方应物感到好笑,他这姜太公还没下钩,这鱼儿就自己要上来了,便先顾左右而言他,吊起王魁的胃口,随后才隐约提了几句,什么杨巡抚和三原王家之类的都点了点。

  听到巡抚、三原王家、边市等词,然后又听到将银子变成盐引票据的过程,王魁暗暗咋舌,心里颇为神往,这才叫做生意啊。

  自己和族兄到杭州两年时间,把家产翻了倍,应该说成绩也是极其出色了。但与方应物说的那些比起来,格局上就先差了一个等次,仍局限于小经营而已!能官商结合的商人,才是真正的生意!

  不多时,到了武林门外的王家宅院,有王小娘子和王魁带路便不需禀报,自然畅通无阻的进入了堂上。

  等王德出来时,王小娘子先迎上去,很不满的埋怨道:“父亲!你又冤枉了秋哥儿,这次事情的确与秋哥儿无关!”

  王德冷哼一声,呵斥女儿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还嫩得很,懂得什么。”

  这下连王魁也不满了,皱眉劝道:“哥哥你未免固执的过头了,此话与污蔑有何不同?小弟我实在不能苟同。”

  王德见女儿和族弟这两个最亲近的人出门一趟。回来全站到了方应物这外人那边与自己顶牛,简直要吹胡子瞪眼。

  方应物不想耽误时间,单刀直入的说:“看在同乡亲邻的份上,今次之事我可以帮你解决掉。但事情了结后,我要有借用你们王家的地方,你们也要相助一二。”

  王魁听到这句,又联想起那张需要兑现的一千盐引票据,不由得心中一动,猜到了几分方应物的意思。

  莫非这方应物自恃身份。不想亲自打理这些俗务,所以要找人来合作?那么他频频对王德忍耐,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王德还是信不过方应物,心里疑神疑鬼,嘴上不咸不淡。“方公子言重了,我们王家帮不上你什么。”

  方应物已经极度不耐烦了,在他眼里王大户就是不知好歹。他声音抬高了几度,仿佛是训斥的说:“同乡之间,谁不是互相帮衬?偏生也只有你像防贼一样防着!

  看在父亲与你曾为幼年社学同窗的面子上,我再叫你一声世叔!但从今以后,你退居后院颐养天年去罢。或者回老家去也可,别再不知所谓了!”

  方应物怒气冲冲的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怪怪的,又十分霸道。还真像是强行霸占别人家产似的。

  他又连忙补充了几句,“你的产业自然是在瑜姐儿名下,至于事务操持也自然有王魁经手。东家和掌柜都是你们姓王的,你也无须担心什么!”

  见父亲还把方应物向外推。王小娘子也快急了眼,又对王德道:“父亲。你也忒糊涂了,怎能如此说话,好心全当驴肝肺么?”

  感觉遭到了女儿连同外人的围攻,自己堂堂一个家主成了孤家寡人,王德有点恼羞成怒,不由得看向族弟王魁,但王魁却转头看向外面,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

  没人出来帮腔,王德气咻咻的没奈何。过了半晌,只得对方应物道:“若今次之事真与你无关,我王家当然不会不明事理。”

  “但愿你真能明白!”方应物嘲讽一句才道:“我明日便去拜访镇守太监,事情平定后,你要出面消除流言,别让无知之辈还以为我欺男霸女,把你们王家怎么样了似的。”

  听到“欺男霸女”几个字,王小娘子没来由的脸色一红,心口很是跳了跳。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若是秋哥儿真上门抢人,她将会顺从呢还是反抗呢?

  随后方应物便离开王家,王魁一直将方应物送到了大门外。想起方应物所暗示的合作,王魁一时技痒,忍不住提出自己的见解:“其实你不必为盐引变现而发愁,也不必在食盐售卖上投入太多精力,那不划算。而且赚的都是辛苦钱,从各府县回收盐款是个琐碎活计。”

  方应物对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向来是从善如流,当下问道:“那你说如何?”

  “只需找省有实力的商家,一口价将全部盐引转手给他就行了,无论是用卖的形式还是租的形式,让他去盐场支盐并分销散盐。

  然后可以把现银拿去购买丝织物,再运到西北,委托那个三原王家出手,如此才能得到最大获利。”

  “这很能赚钱?”方应物又问道。

  王魁分析道:“东南盛产丝织物,在江浙售价一两的丝绸,运到西北起码能卖十两,除去成这至少是几倍的利润,如何不能赚钱?

  而且,若你还能继续从西北换回盐引票据带回浙江,那又是一次赚钱的循环。如此就是一条源源不断的生财之路”

  方应物脑中想象了一下,这确实是一条很宏大的商路,用盐引票据作为媒介,通东南与西北两地,囊括粮食、丝绸、食盐等大项,其中利润之丰厚不言而喻。

  按照最理想的算法,当今在西北七斗粮食可以换一引盐票,假设到东南可以按二两价格卖出,然后购买两匹丝绸,再运到西北就可以卖二十两。然后再换成粮食大概就是十石左右。

  一个循环,七斗变成了十石!扣掉各种耗费,那也是暴利了!

  但这也很依赖于西北东南两处的综合实力,一般商人是做不成的。即使有这个财力,如果没有过硬关系也打不通这些环节,尤其是西北边镇那里。

  不过如今的他好像可以试试看,即便不能长久,但只要能做几年也是可以赚到很多银子了。

  想来想去,想得多了,于是方大秀才今夜失眠了。到了次日,方应物日上三竿时才起床。

  按着计划,今天要去拜访镇守太监。方应物很是发了会子呆,感觉清醒了几分,这才用过饭,然后洗漱出门。

  镇守浙江太监李公公的府邸也在西城,位于布政使司衙门北边不到两里的地方。五开间的大门极其壮观,比布政使司衙门的门脸还要豪阔。但门前很是幽静,几个门子百无聊赖的坐在条凳上闲扯。

  若非为了王家的事情,方应物也不会踏足这里,那有损自己清白,但这次为了乡亲也就情有可原了。

  方应物迈上台阶,抽出自己昨天临时写的帖子,递给最靠前的年轻门子,“李太监在府上否?淳安方应物前来拜访!”

  那年轻门子接过帖子,但没有动弹,也没有说什么,只也斜着眼打量。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没有门包,谁会为你跑腿送信?

  一省之镇守太监,在太监体系里相当于官里的巡抚,而且也确实是与巡抚分庭抗礼的。在地方的地位如此崇高,所以镇守太监府这座大门的门包绝对不便宜。

  不过方应物哪有这个闲钱去喂饱门子,摆出读书人脾气,呵斥道:“你识字不识字?自己看看帖子,再问问你家主人收不收门包!”

  年轻门子装模作样的拿起帖子在眼底下看了看,又抬头嗤声道:“在浙江地面上,还有能大得过我们李公的?”

  方应物无语,这门子看帖子是倒着拿的,这说明他分明就是个睁眼瞎,是目不识丁的盲,偏生还装出细读的样子。

  与这等惫赖人物真是生不起气来,方应物指着帖子上三个字道:“这个字是西,西厂的西;这个字是厂,西厂的厂;这个字是汪。三个字连起来读,懂否?”

  “西厂汪?没听说过浙江有这么一号人!”这门子扭过头去,对其余两个同伴叫道:“笑死人了,你们听说过么?“

  忽然看到两个同伴都从条凳上立了起来,这门子又惊异道:“咦,你们为何脸色都如此难看?”

  天下能与西厂联系起来的汪,只有一个人另外两个人连忙对先前那个接帖子的年轻门子耳语几句,年轻门子立刻从条凳上跳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进了院内。

  方应物撇撇嘴,堂堂镇守太监的门子中不可能一个懂事的都没有,这个靠前的年轻门子八成是走后门进来的罢。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另外一个中年人从里面出来迎接,对方应物见礼道:“今日却不料方朋友到此,请进请进!李公在内等候。”

  方应物也松了口气,虽然之前他判断镇守太监李义大概畏惧汪直,但没有亲眼所见之前总是有所担心的。如今看了这状况,便有几分放心了。

  不然以镇守太监之尊,岂是能说见就见的?肯当场派人出来迎接,并带进去会面,那就已经是贵宾待遇了。

  在那中年人的引导下,方应物进入一处高大敞阔的厅堂中,李太监正在主位上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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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能让他知道......

  这镇守太监李义正当盛年,四十岁zuoyou年纪,面貌平常但是身材雄壮,若非没有胡须看着不像是阉人。

  上了茶后,主客素不相识,没什么好寒暄的,便借着汪直的话头谈起来。李太监问道:“汪公在榆林可曾安好?”

  方应物知道这是对方的试探,便对了几句汪直情况。最后他风轻云淡道:“汪厂公一切安好,只是有回遇了刺,被在下侥幸救他一次。”

  看来不完全是假借汪直的名头招摇如此李太监便很直接的问道:“方朋友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李太监心里很明白,眼前这位年轻人很可能只是打着汪直的招牌来办事。但是人的名树的影,就是汪直的招牌也是不可小看的,该应付还得应付。

  对方直接,方应物也不客气,“在下有个王姓乡亲,在武林门外开着一家工场。不过近日织造局对其索求甚迫,他无力承受,便委托在下向李公讨个人情。”

  汪直的招牌不见得是万能,但织造局勒索一家工场对李太监而言,实在是一件小事。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为这种区区小事去触犯汪直的招牌,盘算得失很不划算。

  “王家丝织工场?”李太监闻言皱眉半晌,然后才道:“若是手底下不懂事的人惊扰了你那乡亲,我自然会做主训斥他们。但此次这事却另有缘起,却不是我好做主的了。”

  这很出乎方应物意料,李太监态度虽不错。可他居然拒绝了?这明明就是一件小事,李太监连这个顺水人情都不肯做?

  没等方应物想出门道。李太监又补充了一句,貌似是宽慰道:“其实你不必过于担忧。船到桥头自然直!”

  方应物已经有了头绪,正常情况下的确应该如自己所想,但现在却意外了,想来想去大概不超出两个原因。

  一是李太监不在意汪直,所以不给这个面子。二是这件事还有别人参与,李太监不好驳了那个人面子,所以才会婉拒。

  从李太监的态度看,不像是敢不将汪直放在眼里的人,否则也不会只看到汪直的名字便把自己请进来了。所以后面一个原因可能性更大一些。也就是说这件事还有别人主导。

  那这个人又是谁?这个人能顶得住汪直的招牌,那至少也是方面大员级别的,也就是说至少是布政、按察。不知怎的,方应物想到了浙江右布政使陆辰。

  因为之前拜访宁衙内和宁布政使时有过推断,猜测这陆辰与李太监有所勾结,所以陆大人和李太监的关系想必是不错的。

  非要找一个可能性,那么陆大人的可能性最大。毕竟他方应物只是打着汪直的幌子与李太监谈,虚实不知,又并非汪直亲临。想来一个布政使确实也足够顶的上一块不知虚实的汪直招牌。

  不过更让人奇怪了,一个右布政使好端端的去找王家麻烦作甚?难道陆大人心血来潮想去侵吞点钱财,所以随机抽中了王家?这怎么看怎么离谱,完全不是方面大员的做派。

  方应物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的问道:“这只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在下在此恳求李公,莫非真不肯通融么?”

  李太监仍不改口道:“要让方朋友失望了。”

  方应物放下茶杯叹口气。摇摇头说:“那陆大人是吃错药了罢?”

  “想必陆大人也是”李太监不知不觉顺着方应物说下去,话才半截。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失言了!

  他这半句话,无异于附和方应物。间接承认了是陆大人暗中捣鬼,顿时李太监哭笑不得。

  他这从波诡云谲宫中杀出来的堂堂镇守太监,居然被方应物这不足二十的小少年套了话去!传出去岂不是笑掉同行的大牙么?

  方应物忍住笑意,旁敲侧击道:“李公!明人不说暗话,在下虽然已经猜了出来,但还是不明白,陆老大人为何与一个小小的工场过不去?”

  李太监不想与打着汪直招牌的人搞得太僵,换成别人问来问去早被打出去了。“我也不晓得!那陆大人只是遣人来请求,叫织造局去找武林门外王家工场的不是。看在交情份上,我照办而已,其余内情我一概不知。”

  确定了捣鬼的人后,方应物越发的糊涂了。

  人总是有动机才会做事,陆布政使这么干能得到什么好处?王家有点小钱,但也只是相对普通人而言,有什么地方值得方面大员注意的?

  再说那陆大人只是右布政使,目前正是图谋左布政使的关键时刻,这种时候节外生枝有何意义?

  带着万般疑惑,方应物离开了镇守太监府。刚回到旅舍,却见有王家的仆役在等候着。

  “方相公!我家老爷叫我来送口信。”那仆役禀告道,“今日有个右布政使陆府的管事送了帖子到王家,邀请我家老爷明日在运河边得意楼相见。说是陆府嫁女需筹备大批丝绸,要与我家老爷谈这笔生意。

  不过帖子还请了方相公你,但不知方相公住处,所以委托我家老爷传口信,邀请方相公明日一同前去。”

  这是说曹操曹操到么?方应物暗想,他正满脑子陆大人,这下就送上门来了。

  在知晓了内情的方应物看来,陆府请王德谈大生意,怎么看也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呐。不过莫非是陆大人后悔了,所以想法子补偿先前的过错?

  不对!方应物突然有所醒悟,请王德也就罢了,为何一定要请到自己?这其中有蹊跷。

  难道陆大人一开始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的目的其实不是王家,而是自己?或者说,没有麻烦也要制造麻烦,故意做出王家这个人情卖给自己?

  方应物苦笑连连,他一直无比坚定的在王家人面前说“此事与我无关”,说服了王小娘子,说服了王魁,甚至导致王小娘子和王魁对疑神疑鬼的王德不满。

  其实这不是谎言,他真就这么想的。却没想到,闹来闹去的此事还就是与他有关,勉强也可以说是因他而起。

  方应物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一拍额头,心里大叫一声“我靠”!千万不能让王德这厮知道内幕,不然他必定又开始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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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兵来将挡

  送走王家仆役,方应物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那右布政使陆辰的真实目标在自己这里,王家的事情只是个媒介罢了,但自己又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

  如果有了确定的方向,很多事情都可以迅速得到解释。方应物很快便又想到,自己拥有商相公学生这个身份,这大概就是陆辰目的之所在。

  陆辰计划利用一些小手段赶宁老大人致仕下台,好让自己顺利接替左布政使职位。但是宁老大人又是商相公昔年在朝时一力扶持的,陆辰不愿与威望很高、尚有可能复职的本地大佬商相公撕破脸,因此想tongguo他方应物来缓和一下关系?

  不得不说,方应物虽然与这陆辰陆布政使到目前为止素未谋面,但方应物tongguo两件事已经摸出了这位陆大人的一些秉性这必然是个很阴沉的人,也必然是个喜欢操弄权术手腕的人

  第一件事,布政使司宁老大人主导的海塘工程太急切导致徭役繁重,地方民众极其不满,陆大人便暗中指使民众到布政使司衙门闹衙。

  以上还不算什么,谁也能做出这种事。但闹完后没在布政使司出乱子,却偏偏与织造局起冲突,烧了织造局的运丝车,就比较阴险了。

  这阴就阴在把火烧到了镇守太监这里,事情便完全不受布政使司掌控了,宁老大人想平息事态也有心无力。

  而且最关键的是,如果民众仅仅闹了布政使司,以今上的淡漠、不负责任的心态不会有太多想法反正都是你们文官衙门的乱子。

  但是布政使司惹出的闹事民众烧了直属大内的织造局的车。再经过镇守太监添油加醋的禀报,那感到私产被侵犯的天子肯定会对宁老大人不满。

  从头到尾这位右布政使陆大人没有露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却达到了最佳效果。同时也不会让士林觉得是陆大人争权夺利、攻讦上司。一切都是镇守太监李义的错,而陆大人名声不会有丝毫损失。

  第二件事就是王家这件事,如果不是镇守太监李公公在汪直名头的震慑下失了口风,他方应物还真确定不了是陆大人捣鬼,这根本就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可以想象一下,假设王家面对织造局刁难一筹莫展,而他方应物作为关系比较近的乡亲也没有太好办法,毕竟太监体系和士人体系是两回事。

  在这个时候,陆大人出面主动示好。并帮忙化解了织造局的刁难,那么他方应物怎么也得念几分情。这种先坑人再拉一把的手段,也确实真是很阴了。

  再说如果陆大人想直接请他,那么他必然是避而不见的,但陆府tongguo王家的事邀请,那就不好推辞了。

  不过之前没人想得到,他方应物能直接见得到镇守太监,陆大人也是绝对想不到的,更想不到方应物能阴错阳差的猜出八成真相。

  闲话不提。本来方应物对明晚这场宴请没有什么兴趣,毕竟他与左布政使宁老大人之间的关系在天然上比较密切,当前又是本省zuoyou两位布政使之间关系紧张的时候,自己贸然与陆家的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说不定就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而且,看透了陆大人的不择手段的阴谲秉性后,方应物颇有种敬而远之的想法。实在不爱与这类人打交道。

  反正无论自己去与不去,他们也会自动对王家卖好。并帮着王家渡过难关罢,最后这面子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来。到时候见招拆招好了。

  暮春夜晚,华灯初上,杭州城北关夜市开张,人流一如白日,连续多路过此地的外地客人也慕名前来凑热闹。

  矗立于距离运河码头不远处的得意楼算是北关一带小有名气的酒家,名字大概取自“人生得意须尽欢”之意。

  淳安商人王德不是第一次来得意楼,两年来在这里应酬的次数少说也有七八次了,但这次是真很激动,因为他马上要与布政使陆府谈生意。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陆府为什么会主动找到自己,从自己这里采购丝绸,但王德觉得自己经营两年,在北关一带也闯出了一点名气,引得客人上门并不奇怪。

  堂堂的从二品大员嫁女,陪嫁和铺张绝对不会少的,说不定要一口气购买上百匹绸缎绢纱,算是一笔不算小的买卖。

  但更让王德激动的原因是,这将是最好的示范,而且是极其难得的一次示范。连堂堂的布政使家里都用他王德的丝绸,传了出去极其增光添彩,这其中蕴含的广告效益不可小觑。

  好消息,绝对是好消息,更是近期连连不顺心以来罕有的好消息!自从王德到杭州经商以来,这算是遇到的最好的发展机会之一了。

  按说是陆府管事下了帖子邀请王德,陆府管事应当早到,而王德晚到片刻也可以。但王大员外不这么想,他生怕怠慢了客户,所以早早就来到了得意楼,守候在大门口处等待。

  在兴奋和忐忑中,王德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好不容易看到有打着陆府灯笼引道的仆役出现。

  王德连忙迎接上去,对着灯笼后面的人深深作了一揖,高声道:“当面的莫非是唐过唐管事么!”

  灯笼后闪出两个人,一个是中年文士打扮,没有说话;而另一个三十余岁的精干男子微微还了一礼道:“正是在下,阁下是王员外?”

  面对可能为自己带来丰厚利润的大客户,王德姿态放的很低,连声道:“正是,正是,有失远迎!里面请!”

  唐管事没有挪步,却对旁边的中年文士道:“张先生,走罢?”那被称为张先生的左顾右盼片刻,皱眉道:“怎的不见方朋友?”

  唐管事立刻侧头询问王德,“方应物方朋友何在?在下送帖子可是写明了,委托王员外邀请方朋友一起到此?”

  王德愣了愣,说实在的,他方才始终满脑门自己的生意,没去想方应物。所以方应物到没到,他都不在意,若不是对方提起,他自己都已经忘了还曾经请过方应物。

  唐管事和张先生看王德这表情,也知道方应物必然没到场,张先生对唐管事道:“若方朋友不到,今晚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王德听得分明,敢情这位说话很有分量的张先生就是奔着方应物来的,见不到方应物就要走人。他之前并没有多想,只道都是读书人圈子的事情,但从眼前这情况来看,不那么简单。

  难道方应物就如此重要,自己出来谈个生意也离不得他?怎么和鬼上身似的!最要命的是,对面这两个见不到方应物就想走?那他的机会可怎么办?

  王员外能经营的风生水起,也是有几分应变能力。他猛然擦了擦汗,插嘴道:“昨日已经打发了人去请了,在下也不知为何不来。

  两位不如先入内一坐,在下这就再打发人去请。zuoyou他住的地方距离不远,来回快捷得很,这时候再请过来也不晚!”

  唐管事也劝那很不好说话的张先生道:“如此也好,既然到了这里,总不能白跑一趟。”

  于是三人便进了得意楼,径自上了二层,早准备好了一间清净雅阁。王德待唐、张两人坐定了,便热情的说:“两位先喝茶,在下这就吩咐下人去叫方应物过来,管保两位今晚能见到人。”

  “快去罢!”张先生挥了挥手,王德便出去找自己的仆役吩咐事情了。

  目送王德出去后,张先生低声对唐管事道:“东翁交待过,少年人即便再老成,也多多少少有几分虚荣和炫耀心理,这是不可避免的,特别是喜欢在女色、亲友面前的显摆。

  一会儿若那方应物真来了,你我把他的脸面给足了,让他在乡亲面前大大长一次脸面,这交情也就水到渠成了。此后我再与他密谈,总该能如东翁所愿。”

  唐管事点头称是,又道:“只有我们几个还不够,须得请些陪酒女子过来,少年人在美色面前,鲜有能沉稳得住的。在女色面前抬举他,事半功倍。”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便闭口不言了。门帘闪动,王德走了进来,陪着笑道:“已经打发人去了,两位但请安坐。”

  却说方应物在旅舍里无聊,正意欲出门寻觅地方用晚膳,刚走到大门处,却被人拉住了袖子。回头看去,原来是曾经昨日见过的王家仆役。

  “方相公!方小爷爷!昨日小的不是禀报过了么,今晚得意楼那边请你过去,你怎的爽约了?这可让小的难做人!”

  方应物理直气壮的说;“我说我知道了,又没答应!”

  那仆役急的满头大汗,拉着方应物不肯放,哀求道:“不要和小的耍这文字游戏了,你若不去,板子全落在小的身上。

  而且我家老爷说了,方相公如果不去,就再让大小姐出来请。方相公忍心让大小姐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晚上出门夜行么!”

  王德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方应物撇撇嘴,去就去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他拍了拍王家仆役,“松手,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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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是普通货色


  方应物安步当车前往得意楼,但距离毕竟不远,来的还是不慢。当他进入得意楼时,雅阁里已经布了若干菜肴,但尚未动手,显然是正等候他。

  方应物与其余三人客气几句,为迟到表示歉意后,便入了席。他和张先生两个文人坐在一边,而唐管事和王德王员外则坐在另一边。

  张先生文士风流,还叫了几个陪酒的粉头进来,一人身边一位,伴着众人吃喝说话。

  方应物久不近女色,心里的骚动是不用提了,但他意志力还不错,将来到自己身边这位粉头拒绝掉了。

  原因就是王德还在这里看着,他不但是王小娘子的父亲,还是自己乡亲中的长辈,方应物的脸皮还没厚到可以当着面与妓家调笑吃酒的地步。

  吃饭与办事是常常结合在一起的,但一般在饭局开始不是谈正事的时候,大抵总是在饭局结束时才会谈上几句主题。

  即便等不到结束,那也要等到酒过几巡,席间众人都酒酣耳热的中段时候。否则的话,就显得有点不够含蓄,过于功利。

  但在今天得意楼的雅阁中,王德就有几分心切,毕竟与布政使司陆府的这笔买卖太难得了,下次还有没有这种机遇实在难说。

  所以席间四人酒过三巡后,王德主动提起了话头,向着负责采购事务的唐管事小心问道:“昨日贴子中,唐管家曾提到,贵府需要用到丝绸?”

  唐管事不急不忙的说:“我陆家大小姐出嫁。当然要用得到各种绫罗绸缎,而且不是小数目。我家老爷发了话。嫁妆上绝不能亏了大小姐,失了陆家的体面。”

  王德连忙道:“我王家的绸缎和绢纱都是上等。花色也好,在下敢向唐管家打包票。无论多少数目,情愿将本钱价格售与贵府,省出的利钱算是恭贺贵府大小姐出嫁。”

  本来正与方应物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四书五经的张先生突然转过头,朝着唐过和王德说:“我突然想起一事,前几日听闻织造局对你们王家下了通牒,限期叫你们王家上缴贡物,亦或征发你们王家的小工去织造局服役。

  那你们王家还能经营么?若因此误了陆府的大喜事,等到东翁雷霆之怒。那谁也担待不起!”

  唐管事闻言故作惊讶,出声道:“竟有此事?事前我居然不知,故而才找到你们王家,若真如此,今晚就不该来了。”

  王德一时语塞,织造局找麻烦这事是想否认也否认不了的。他支吾几声道:“两位不必为此担忧,只要交给我承担,包管不会误事,在下愿意写下契约!”

  王德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自家到最后还是不能出货,那就找同行调一批货物来充数。至于赚不赚钱都在次要了,关键是要拿下这次生意。

  方应物冷眼旁观,张先生和唐管事两人只不过是互相帮腔。估计最终目的就是引出织造局这个话题。

  果然,又见那唐管事问张先生,“张先生你是明白人。你看如何?”

  张先生沉吟片刻,“王员外说的确实不错。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稳妥起见,我看还是另找别家罢。”

  王德着急了。正要说什么,但唐管事却先帮着他说了几句好话:“王员外这家名声很好,在北关外也是有名的,今夜我看王员外为人也不错。一事不烦二主,这次若能定在王家最好。

  其实织造局刁难人不是一次两次了,听闻老爷在镇守太监那里是说得上话。张先生在陆府身份清贵,不如去与老爷进言几句,让老爷找李太监说几句情,免去对王家的刁难,岂不两全其美?”

  王德心情一喜,向唐管事投了深深感激的一瞥,心里念了几句好,想着事后如何才能不亏待唐管事。

  张先生却长叹一口气道:“你说我身份清贵,其实不过陆府豢养的清客而已,还不都是从陆府领银子的人?与你这样的管家有什么本质区别?

  东翁出面去说情,那都是要欠别人人情的。须知银钱好还,人情却是最难还的,我这等身份哪有资格去说动东翁去欠别人的人情?”

  这话貌似很是在理,唐管事一时无言,而后无奈道:“那就没办法相助了?”

  王德见张先生左推右脱,不肯帮他去说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照这样下去,今天这次生意算是没戏了。

  有织造局刁难的风险在,对方两人根本信不过自己。而且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值得让陆府消耗人情,帮忙自己渡过难关是得不偿失的事情,这是正常人都有的理智想法。

  毕竟杭州城里,做丝绸这一行的没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找谁不是找?站在他们的角度上,真没必要吊死在王家这棵树上,换一家供应商就是,有的是商人来找。

  正当气氛沉闷下来时,张先生忽然拍了拍额头,轻轻叫道:“有了!王员外莫急,此事或可还有转圜!”

  王德正自叹最近走背字,闻言抬起头,又期待又担忧的听着张先生继续往下说。

  张先生对着方应物笑道:“在下身份差了些许,自然不好向东翁张嘴,但有方朋友在此,却是个合适人选。只要方朋友向东翁张了口,请东翁出面与李太监说项,想必东翁不会拒绝!”

  “他?有这个本事?”王德很不理解张先生这个提议。

  刚才沉默半晌的方应物心里暗笑,自己果然猜测对了。今晚这两人一步一步的,到现在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

  大概从一开始他们就等着将话引到这里罢?还真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口去欠下陆大人的人情,然后就可以让自己回馈了。

  咳嗽一声表示登场,方应物淡淡道:“张先生此语不妥。在下与陆大人素未谋面,半点交情也无。如何能与陆大人说话?”

  张先生便提供了热情周到的服务,“如若不嫌弃。我可为方朋友引荐。”

  方应物还是摇摇头,“不妥,不妥,在下区区一介寒儒,又有何德何能敢去劳烦陆大人!”

  张先生大笑几声,很是盛情的称赞道:“方朋友何乃过谦乎!汝名门之后,忠良之家,诗文也流传至杭州,广受赞誉。实乃本地名流也!

  何况陆大人素来对方朋友及令尊欣赏的很,赞曰父子皆为本朝栋梁,所以方朋友但请放心,不必与陆大人见外。

  而且王家此事,方朋友尽可去请托陆大人,想必陆大人是十分愿意为方朋友欠下人情的。如此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在旁边陪酒的女子眼前一亮,轻声问道:“方公子当真如此出色?张老爷你不会是夸大其词了罢?”

  张先生假装怒意道:“好个小娘子,不信我的话么!其实半分也不曾夸大。这方朋友才华横溢,诗词也是出众的,将来迟早名动四方。”

  那陪酒女子向方应物抛了媚眼,咯咯笑了几声。娇声道:“那今夜得遇公子,奴家实在三生有幸,也长了见识。”

  张先生抬举方应物。王德心里滋味复杂得很,这待遇差得也太大了罢?这两人面对自己百般推脱。不愿沾惹麻烦事情,但他们面对方应物却极力邀请。换了另一幅面孔!

  唐管事等张先生说完,接上话道:“方朋友和王员外是同乡故旧,如今若伸手相助,谁能不夸一句仗义?想必王员外也定然是感激于内的!”

  方应物洞若观火,这张、唐二人一吹一捧,不知不觉便架起自己出手帮忙,而且还有女人在旁边起哄,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自己提前勘破内情,心中早有警惕,在这连吹带捧情况下,说不定真要吃他们这套,拿着自己面子去请托陆大人。

  一个正常少年人,在这种气氛下是很难把持住自己,很多冲动傻事都是这么做出来的。但他是方应物!

  若自己去求了陆布政使,那就等于欠了他的人情,他再若有所要求,自己又怎好拒绝?

  在图谋左布政使的关键时期,陆大人的要求必然都是令人为难的,实在不能轻易参与进去,弄不好便里外不是人。比如说,陆大人求他去与商相公说好话,他答应还是不答应?

  想到这里,方应物以猫戏老鼠的眼神环视一圈,起身道:“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不必麻烦陆大人了。”

  张先生很疑惑方应物的想法,“方朋友这是要去哪里?”

  “回去休息!明日在下亲自拜访李太监去。”

  唐管事愕然,张先生也愕然,如果方应物真有直接与李太监对话的能力,那又何必多此一举,通过陆大人当中间人去说情?

  唐管事与张先生对视一眼,猜测这莫非是方应物虚张声势的技巧?

  方应物轻又道:“前天我见到了李太监,那李太监亲口承认了许多,不用在下详细说明了吧?”

  其实镇守太监李义没有承认过什么,方应物只是顺手在陆大人和李太监之间钉下一个楔子,不挑拨白不挑拨。

  当然,方应物也不想彻底撕破脸,所以没有直接戳穿陆大人的把戏,保全了几分颜面。

  今晚的主导张先生不禁疑神疑鬼,李太监到底承认了什么?难道方应物已经全明白真相了?

  该死!这么重要的信息,他居然不知道!今晚完全是自作聪明,一招失算,满盘皆输!

  敢情他和唐管事上窜下跳的,全是被方应物看猴戏!这少年人也真够坐得住,最后能忍住不撕破脸点到为止,也真够把持得住。

  眼看方应物头也不回,已经走到门口,张先生忽然也起身站了起来,高声道:“方朋友留步!在下还有一桩机密之事,请方朋友移步到僻静之所商议。事关重大,方朋友还是听听好!”

  方应物转身看向张先生,发现对方神情严肃,不像是空口虚言。难道说,这才是今晚的正戏?

  张先生心里也暗暗苦笑,如果第一套方案能摆平方应物,又何至于用第二套方案?这方应物真不是普通货色,须得全力以赴对待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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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六章 惊人的机密事


  得意楼中辟有静室,也叫茶室,专供客人私下里密谈。张先生邀请方应物一行,方应物想了想,便跟随着去了。

  他也很好奇张先生到底有什么机密要对自己说。特别是听张先生话里话外的意思,自己如果不走这一趟,必将会后悔。

  这时屋中最不明所以的王德看到方应物出去,也下意识的要跟随,但却被唐管事叫回了宴席。此后唐管事便有一句没一句的,陪着王德东拉西扯起来。

  王德虽然略微死脑筋了点,但人也不是蠢到家的,这时候哪还看不出来,今天的主角是方应物,自己只不过是他们要见方应物的由头和中介而已!

  方应物和张先生来到旁边密室中,让店家上了烛火,分别落座后,张先生开门见山道:“方朋友心理定然有所怀疑,但我确实有桩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事告诉你,这也是我家东翁的意思。”

  在这无人之处,方应物也收起了人畜无害的微笑,冷起脸问道:“闲话休要提,不知张先生究竟有何指教?”

  “前些日子,方朋友是不是去过布政使司衙署?是否目睹了地方民众闹衙?”

  方应物先是很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行踪,但随即就想到什么。右布政使陆大人与宁老大人一样,都是在布政使司衙署里办公的,堪称是同衙为官。

  虽然陆大人在布政使司衙署里比较弱势,但坐衙官员谁还能没有点眼线亲信?自己去布政使司衙署拜访宁衙内和宁老大人,被人看到并传到陆大人耳朵里也是正常。

  难道从那时起。陆大人就注意到了自己,并为了自己使小手段?方应物疑神疑鬼的想道。

  不过这不是今晚的关键。又听张先生继续说:“此事方朋友应当知道缘故了罢,不知方朋友听到了什么?”

  “听说近三年时间。宁老大人在海塘上头做事心切、用工急迫。导致地方徭役繁重,民众多有怨言。恰好今年又出了海潮冲毁堤防的灾祸,所以这才有闹衙的事情。”方应物答道。

  张先生面上现出“早知道你会如此说”的表情,可方应物很快又补充了几句:“不过在下以为情有可原,宁老大人好心是好心,只是心急了而已。”

  这左布政使宁良是商相公用的人,而他方应物是商相公名义上的关门学生。所以即便宁老大人偶有过错,但该有的立场是必须要有的,该袒护也是要袒护的。同党的意义就在于此了。

  屁股决定脑袋,如果想从这里面挑拨离间,那也太小看他方应物了,他**年龄虽小,但心理年龄可不小。

  张先生对方应物的补充不以为意,“方朋友是从宁家嘴里听到的罢?方朋友以为情况真如此简单么?”

  方应物问道:“那你说还有什么解释?”

  张先生盯着方应物,压低了声音:“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民众感到海塘动工徭役繁重并苦不堪言,那是因为徭羡银全部都被宁家中饱私囊了!”

  方应物很是震惊。纵然沉稳,此刻也忍不住变了色,他实在没想到还有这种内幕。

  换做普通人自然无法从着短短一句话中解读出什么,估计还懵懵懂懂的不知所谓。方应物熟知史料世情。脑中闪电般转了转,却明白了。

  所谓徭羡银,要从徭役制度说起。普通百姓特别是农户不但要纳粮,还要服役。而大明官府也会按黄册征发丁壮劳力。从事工程修建、官府差事等劳动。

  如果有不想服役并家里有闲钱的,可以向官府缴纳银两以逃避徭役。这就叫做徭羡银。从理论上说,徭羡银是逃避徭役的人交给官府,让官府用这银子另外雇佣劳动力用的。

  但事实上,地方官府未必真拿这笔钱去雇佣劳动力。若真出现劳动力缺口,那么工期延缓就是了,慢慢来不着急的。

  在起运比例很高的大明朝,地方官府手里税粮所剩无几,徭羡银便成了地方官府的重要小金库来源。

  浙江海塘是史上有名的大工程,若要进行大规模修补,必然也是一项浩大事务。动用劳力数以万计,工期估计也要用几年时间,从中征收的徭羡银想必也颇为可观。

  如果主导这项工程的宁老大人为了青史留名,而他又年事已高,时间所余不多,那么为了尽快完成进度,就应该把徭羡银拿出来,另行雇工弥补征发徭役的不足,以按期完成。

  但如果宁老大人将徭羡银都贪污了,同时又想赶工程进度,那估计也只能超常规的征发徭役了,所以地方民众才会苦不堪言的要闹衙。

  这就是地方民众闹衙和宁老大人贪污徭羡银之间的逻辑关系。

  方应物几乎不能相信道:“宁老大人传言中口碑不错,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不是编出笑话来逗我玩罢?”

  张先生察言观色,知道方应物已经明白了内里实情,也省得他再费口舌解释了,心里忍不住暗赞一句,和聪明人说话的最好之处就是省力气。

  他故作嗤声道:“如此严重的事情,我用得着骗你么?你去问问宁老大人,你看他敢不敢否认?如今沿海民怨沸腾,只是杭州城里“暖风熏得游人醉”而已!

  其实何止徭羡银,海塘修建中,只怕还有些别的见不光的事情!危言耸听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即便方应物从师门渊源上和宁老大人有关系,天然就可以划为同党,但方应物仍然认为,这次宁布政使实在做的出格了!

  首先,按规矩这徭羡银即便不拿出去另行雇工,也是被充用为衙门小金库的,而不是直接进了主官的腰包。这不符合官场规矩,无论是明规则还是潜规则、

  其次,这次修补海塘工程浩大,工期长达数年,其中经手的徭羡银必然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最少也有数千两,与其他那些小打小闹的银子相当不一样。

  量变引起质变,数目少了那叫灰色收入,数目大到一定程度那就是另一种性质了。

  宁老大人怎么是这样的人?方应物痛苦的拍了拍自家额头,与一个做事特别出格的贪官为同党,从来就是名利场中令人最纠结的事情之一,棘手的很!

  陆布政使故意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也有他的盘算,真是忒堵心了!自己一直知道陆布政使行事太阴谲,心里也始终在提防着,但却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上了他的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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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七章迷茫

  张先生望着方应物,笑而不语,他知道方应物肯定已经明白意思了。不然方应物肯定要问东问西,而不是半晌不说话,只在那里皱眉思索。他不由得再次感慨一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

  沉吟良久,方应物抬起头,神色平静,很不经意的问道:“宁老大人无论有什么所作所为,自有朝廷法度,你告知我这些目的何在?”

  张先生挤出一副“你懂得”的表情,“明人不要说暗话了,陆大人与宁大人多年同僚情谊,自然是希望宁大人悬崖勒马而已。烦方朋友去劝一劝宁大人如何?”

  方应物听得出来,这个悬崖勒马并不是说让宁老大人改过自新、投案自首、坦白从宽。

  而是叫宁老大人主动致仕,将左布政使的位置让出来,并平平稳稳的过渡到陆大人手里。再话外的意思,就是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宁老大人可以全身而退。

  方应物能看得出,右布政使陆大人也不愿意讲风波闹得太大,免得生出什么意外。

  正常情况下,左布政使致仕后,右布政使自动就是第一候选人,顺理成章就能接任。

  万一事情闹大了,出现不可控的状况,鬼知道朝廷会怎么出手,没准陆大人的愿望就莫名其妙砸锅了。

  还有,陆大人大概不想落个逼迫上司去职的刻薄名声,故而也是希望尽可能的平稳过渡,不要闹得鸡飞狗跳,这也是他一直不肯站到前台的缘故。

  方应物还想象得到,如果陆大人直接拿着把柄去与宁老大人说,只怕很容易就撕破脸,连个转圜余地都没有。所以需要一个合适人选当中间人。而自己倒是非常合适的。

  让他方应物这个“同党人”去对宁老大人说,就相当于有了余地,不至于立刻反目成仇把事情拖累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同时他还具有商相公学生的身份,正好连带对商相公的“解释”工作也可以让他一并做了,对陆大人而言真可谓是一石二鸟。不管怎么说,宁大人是商相公提拔使用,总得给商相公一个交待。

  难怪那日宁老大人和宁师古衙内话里话外的请自己出面,敢情他们身上也是背着贪污徭羡银的包袱,需要自己的情面和背景对商相公说项。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免冷笑几声,“你家陆大人真是好算计。”

  张先生对答道:“方朋友正当此时到了杭州,真乃机缘巧合,也是天意。”

  当然,今夜宴请中如果方应物在几句吹捧中迷失自我。那也就没有后来这些话了。陆府二人最多加几把火,让方应物当一个懵懵懂懂中被利用的傻瓜就行了。

  方应物无语,当初他听到宁老大人和陆大人之间有龃龉时,觉得宁老大人就算赢了,估计也没几天就致仕。

  何况他还隐隐感到宁老大人可能胜算不大,毕竟镇守太监李义是暗中支持陆大人的,宁老大人稳当不了。

  但同时作为半个“同党”。又不可能做些落井下石的渔利事情,所以方应物那时打定了主意,绝不参两位布政使之间的纷争。

  却没料到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去找江湖,江湖却主动来找你。自己不想参与,却被莫名其妙拉了进来。

  在另一边雅阁中,唐管事还在继续与王德东拉西扯闲谈着。但王德因为今晚屡屡变故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正考虑借着什么由头套几句准话然后走人时,张先生和方应物又走了进来。

  张先生对唐管事点点头示意。唐管事便轻轻拍案道:“王员外不必多想了,两日之内送上好的缎子和绢各一百匹到我们陆府去。花色不限,但求喜庆!”

  从得意楼离开,方应物拒绝了王德提出的同行建议,借着皎洁的月光和夜市灯火,他一边低头沉思,一边慢慢踱步回旅舍去。

  今晚得到的消息十分复杂,牵涉到方方面面,考量稍有不周到就很容易出现漏洞,故而他要从头清理一遍思路,以查漏补缺。

  转过街口,方应物突然冒出个念头,事关重大,涉及到宁老大人这个一省头号大员,又是商相公昔年一力扶持的同年,是不是应该连夜赶回淳安,将这些事情告诉商相公?

  但他随即就否决了这个想法,这样做等于是不负责任的将商相公拖下水?绝对不能这么干。

  贪污巨额银两如此没品的事情,以商相公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参与,大概也真不知情的。自己硬要把商相公拖进来,传出去很可能就传成了商相公包庇宁良。

  这没准正是某些人所希望的,官场人心险恶,不可不防。别的不说,从提学官李士实的情况来看,当今首辅万安对商相公提防心很重,同时万安又是个公认没有品格的人,如果让他从商相公这里寻到可趁之机,必然要兴风作浪

  念及此,方应物不禁在暮春温暖的晚风中打了个寒颤,额头上冒出了几滴冷汗,刚才居然没有想到这些。

  他心里忍不住骂了起来,这宁良真是猪一样的队友!临到老了犯这种糊涂,他倒霉不要紧,若连累到商相公清望,那简直百死莫赎!

  要知道,宁良能在天下最富庶的省份之一当了十多年布政使,这全赖商相公之力。人人都知道宁良和商辂关系亲密,这掰扯都掰扯不开。换言之,这宁良要爆出特大丑闻,那很容易就被联想到商相公身上!

  难怪右布政使陆大人对他方应物如此有把握,坦然将这宁大人贪赃的事情全告诉他了!根不怕他听了机密后,还是置身事外。

  若站在自己立场上,他不想遮掩都不行,为了保住商相公的名望,肯定要想方设法去捂盖子。

  最安全的办法,莫过于劝说宁良别恋栈不去了,还是主动致仕,将位置让给陆大人。按交接潜规则,前任既然下了台,那后任就尽量不追究了。

  方应物仰望明月,心里有几分迷茫,他两辈子人生经验也许很多,但从来没有直面过这种官场上的贪赃大案。

  对这种是是非非的体会不是读几书,看几个故事就能感受到的。难道真要照着张先生所说的,去当个和事老般的中间人,把盖子捂住?然后平平稳稳息事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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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八章 怒气冲冲的拜访

  旭日东升,昭示着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这个季节的晴天往往是和春暖花开联系在一起的。

  但在浙江布政使司衙署东大堂内,因为角度关系,此时阳光只照射进了门槛内外的方寸之地,故而大堂内里显得颇为阴暗深幽。这也是普天之下大多数公堂的特有氛围,很多心里有鬼的犯人一上公堂便觉得阴风阵阵就是这个道理。

  左布政使宁良强打着jīngshén坐在公案之后,这个地方他已经坐了数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按照常理,一个人在熟悉的地方会比较有安全感,可今日宁老大人自从坐在公案后,便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

  很可惜宁老大人不是修道真仙,无法“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大概是年老力衰,精力一日不如一日的原因罢,宁良只能自嘲的苦笑几声。

  老大人手掌按着公文,发了会呆,正准备回忆过去时,忽有前面门子前来禀报,打断了他的思路。

  “淳安县生员方应物前来拜访求见!”

  宁良比较意外,没想到方应物居然会主动来求见他。前几日他见过方应物,也看得出方应物不想参与他和陆辰之间的争斗。

  这不能怪人性凉薄,实在是方应物在这中间没有什么太大利益,不想参与是正常心理,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谁会有兴趣?指望自己一个乡试时有所照顾的承诺,还是不足以让方应物坚决的、无条件的帮自己。

  所以这方应物为了避免纠纷,应该躲着他才是,怎么会上门求见?难道回心转意了?宁良心里疑惑,但仍抬了抬手吩咐道:“有请!”

  大堂显然不是会客的地方,宁良起身到了侧里的内堂。不多时便见方应物被引了进来。

  方应物脸色阴沉,似乎别人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似的,但却不是死气沉沉,fǎngfo是要爆发的火山。他确实不痛快,也有足够的理由不痛快。

  “昨日西堂的陆大人遣人来见在下,告诉了在下一件事情。”方应物落座后,不等寒暄就抢先开口道:“他指明老大人有贪赃之事,赃银就是近三年海塘修建中收缴的徭羡银!”

  宁老大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张充满皱纹的老脸登时僵住了,眼皮不停颤动。浑浊的眼球现出几分茫然之色。他本来对方应物的无礼很是不满,但此时那还顾及此?

  他一方面是震惊,另一方面则是竭力聚拢自己仅存的精力苦思。那边姓陆的真摸清此事了?姓陆的将此事告诉方应物又是为的什么?

  方应物没管宁良什么脸色,像是主审一样问道:“如果他们没有把握或者证据,断然是不会用这个来哄骗在下。不然形同儿戏,太容易被拆穿!

  那么在下前来拜访。就是想问一句。这是不是真的?在下希望老大人如实相告,不要抱着推脱躲避的念头。连外人都知道了,瞒着在下又有何如意义?”

  方应物的语气很咄咄逼人,显示出他的心情很不平静。说实在的,这事也让他难得极其被动了,心里的恼怒不言而喻。

  宁良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缓缓的点点头,语气也十分沉重的答道:“是有此事。”

  啪!哗啦!方应物暴怒非常。无可发泄便猛然拍了身边案几,又狠狠的挥手横扫,将案几上的茶盏全部扫落到了地上,一个个摔得粉碎。

  他嘴里也没闲着,连珠炮般的责问一句句吐了出来:“宁老大人,你对得起商相公的栽培之情么!天下有谁能在浙江富庶之地当十余年布政使?天下又有几个布政使可以不受巡抚辖制?

  官做到了你这个地步,纵然没有出将入相,但也是方面大员、一方重臣,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老人家几十年宦海清白,临到老时却竟然犯下了贪赃之罪!

  三年海塘修建,徭羡银成千上万罢?这样大的数目你也敢伸手,你当真是老糊涂了!

  若仅贪图这些银子也就罢了,结果连修建之事也没做好!一方面徭役繁重,一方面今年又出了海潮毁堤的事情。这惹得地方民众到布政使司闹衙,生怕不引起别人注意?你在这里坐着安心么?

  谁人不知你与商相公的关系,你这样做让商相公情何以堪?商相公一世清誉,正道中流砥柱,天下敬仰,却要因为你而被毁!你扪心自问,不觉得亏心么?”

  二十不到的方应物气势夺人,语气严厉,劈头盖脸的将六十余岁的布政使宁老大人一顿训斥,而老大人则被训得像个孙子,这场面若外人看到了想必会极其骇然。但在特殊的环境下,凭借一腔正气方应物自然压住了心里有鬼的宁良。

  宁老大人生生忍受了方应物的斥责,没有任何反应。他听得出来,方应物口气虽恶,但却未必真坏。

  理由很简单,如果借着大道理训斥人,那台词应该是:“你屡受国恩,不思图报,反而贪赃枉法,是何道理?这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么?”

  但方应物没有提半个字的国家、皇恩、社稷、黎民之类字眼,说来说起只说他对不起商相公、让商相公蒙羞,这说明方应物还是站在自己人立场上的。所以这大概是一时气愤,下面应该还有转折。

  方应物又指责道:“当初在下前来拜访时,你对此事隐瞒不提,却故意哄骗我参与进来,这又是什么居心!我那时真要答应了你,如今连我也说不清了!真是可恶之极!”

  别的认账就认账了,但这个不能认,宁老大人当初确实有利用方应物的念头,可也绝对没有故意隐瞒欺骗的居心。有谁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老夫贪赃了”?

  他开口辩解道:“此言差矣,老夫何曾有过欺瞒你的居心?休要放肆猜测,胡言乱语!”

  方应物吐了几口气,平复一下心情,“老大人你不对在下说,但有人对在下说!现如今对方已经点出来了,你想如何是好?”

  宁良不知道陆辰遣人对方应物说了什么,此时便道:“不知你有什么主意?”

  方应物答道:“路子也不是没有。陆大人那边说了,请老大人你该致仕时就不要犹豫了,越快越好。正好这次出了民众闹衙的事情,就借着被弹劾的机会致仕罢。

  当然,老大人你贪赃带来的藩库亏空,陆大人自然想法子替你遮掩,前提是陆大人能顺顺利利的接任。”

  宁良全无主意,不甘心的问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那姓陆的对你说过的承诺,未必会完全兑现,这其中不可不防。”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对眼前人的贪婪产生浓浓厌恶,都这种时候了,还想怎么样?现在是你的把柄在别人手里,而不是你捏着别人的把柄!

  “以在下看来,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将这件事掩盖下去,绝不可为了你的丑事让商相公蒙羞,想别的都是多余!”方应物道。

  不知为何,他又漏了一句口风:“不过确实也不能完全相信陆大人的保证,谁知道他是否会翻脸不认人。所以在必要时刻,在下会赶回淳安,当面向商相公禀报,请商相公出面转圜。”

  听到这句,宁良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低头在心里盘算起来。

  方应物也不打扰他,静静的等了片刻才说:“陆大人那边对在下所言不甚详细,在下需要知道整件事情过程,不然说不定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如果老大人现在有工夫,不妨将你贪赃的事情完完整整告与在下,免得在下一知半解的,在办事时出什么差错。”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瞒的?下面还指望方应物居间调和,甚至请出商相公当保人。所以还是将全部情况告诉方应物比较好,否则协调不够,确实也容易出问题。

  宁良长叹口气,如实答道:“此事与杭州府无关,徭羡银主要是tongguo海宁、钱塘、仁和三县收缴,最终汇入入藩库。

  等银子进了藩库,名色便模糊了。又tongguo藩库大使与海宁县勾结,虚开修堤支出若干,将这笔银子套了出来,然后再行瓜分之事。”

  方应物皱皱眉头,故意帮着分析道:“在下有个关键之处,你这事陆大人是从哪里知晓的?藩库和海宁县谁最有可能外泄?”

  宁良茫然不知,摇了摇头,藩库里和海宁县知县都是他的心腹,不太可能背叛。

  方应物做出关心样子,胡乱猜了一通,最后拍案道:“在此闭门造车造不出什么来,回头老大人可慢慢查访。今日已将事情都说qīngchu了,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做,先告辞了!”

  宁良拱拱手道:“商相公那里,一切仰仗了!”

  方应物郑重的点点头,然后出了布政使司衙署大堂,慢慢走到门外。此时天色已经是正午时分,阳光煦热,直晒在方应物的脸上。

  不过方应物却露出几丝诡异的笑容,与明亮的日光很不协调。他揉了揉手掌,刚才在里面怒发冲冠,对着宁老大人拍桌子瞪眼的,有点用力过度了,手掌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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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猛的检举

  方应物从布政使司衙署东大堂院落中出来,不假思索便去了西头,递了帖子进去要拜访右布政使司陆辰。

  没过多久,他却看到陆大人的西席张先生迎接出来,引了他进去。然而到了小花厅内,却不见有别人,只有张先生陪坐。

  “东翁公务缠身,委实不便脱身,这次也只好由在下代东翁接见方朋友了。”张先生解释道。

  方应物闻言嗤之以鼻,什么公务缠身,这陆大人在布政使司很多时候就是个摆设,有多少公务可言?分明就是不想亲自出面而已,果然还是这种故作超然神秘的鸟样。

  其实这做派倒也在他预料之中,看来这位陆大人打定了主意,就是要藏身幕后。不过方应物感到无所谓了,能见到张先生也可以,一样能达到目的。

  “方才我去见过宁老大人,想必西堂这边早已经知道了罢?”方应物淡淡的讽刺道。

  上次他拜访宁良时,陆大人这边立刻就得知了消息,还确认了他的身份,从此招惹出后面许多事情。由此可见,陆大人也是有耳目在东大堂这里潜伏的。

  张先生对讽刺充耳不闻,只问道:“不知宁老大人作何想?肯不肯悬崖勒马?”方应物则告诉他,“宁老大人心里信不过你们,谁知道你们是否会出尔反尔。”

  张先生作色道:“他认不清自己的状况么?这由不得他信不过!方朋友是明白事理的人,还是劝劝他接受的好,对大家都有好处。”

  方应物并不自居弱势,针锋相对道:“张先生不要欺人太甚,莫非陆大人不想平平稳稳接任么?闷声发大财是硬道理,非要闹得鸡飞狗跳。朝野瞩目就好了?到那时,事情就完全不由掌控了。”

  见方应物语气不是很好,张先生冷笑几声,“那你说如何是好?怎么叫他安心?难道叫我们东翁屈尊去安慰他不成?”

  “目前宁老大人最不安心的一件事,就是不知究竟是谁背弃了他。这个人不浮出水面,宁老大人就无法安心,其实换成谁也也一样,不知道背叛之人是谁当然如芒在背。

  如果张先生肯相告,宁老大人自然就安心了。至少知道该提防谁,记恨谁!如此才便于稳稳当当将左布政使交与陆大人。”

  张先生手指头敲着案几,沉吟了半晌。作为高级智囊,很多小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做主,只要他能给出足够的理由。

  权衡过利弊。发现即使将宁老大人所认定的“叛徒”告诉对方,也影响不到事情的进程,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若能换来宁老大人的合作还是十分划算。

  想至此,张先生便果断抛弃了小棋子,明言相告道:“揭穿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海宁县知县魏大人。他记了一个账本,一笔一笔都有据可查,不然东翁也不会轻易相信他。”

  对这个答案,方应物还是挺意外的。宁良贪赃案中。有三个关键节点,宁良本人、藩库、海宁县。其中宁良本人是不可能泄露给陆大人的,剩余的藩库和海宁县之间,方应物本来更倾向于藩库。

  毕竟陆大人再怎么闲置也是右布政使。对布政使司藩库进行渗透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至于海宁县就隔得有点远了。但最终却没想到居然是海宁县漏了底。张先生在此时也没必要故意骗人。

  方应物忽然明白了,当初看到有人在布政使司闹衙,他就猜测必然有地方官与陆辰配合,不然如何能轻易组织起数百民众?现在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了,必然还是这个海宁县!

  这中间估计还发生了不少曲折的事情,所以才会导致这位魏知县反水罢,说不定处心积虑的陆大人还用了一些能见光或者不能见光的手段。

  归根结底还是宁良自己立身不正,处事不谨,才给了对手可趁之机啊,方应物叹道。不过那些具体过程与他关系不大,他只需要知道答案就可以了。

  如此方应物便起身道:“那我便回复宁老大人,也好解了他心中这个迷惑。”

  张先生也起身送行道:“静候佳音。”听到静候佳音四个字,方应物忍住笑意,点点头告辞。

  转眼之间,这日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随着距离夏天一步步离近,天气也微微炎热起来了。

  浙江三司之一,负责监察、刑名、狱案的浙江按察使司大堂中,本司主官朱绅朱大人正在坐衙视事,他心里漫不经心的一边琢磨着夏天去哪里消暑,一边清理狱政。

  国朝制度,狱政每年进行两次清理,其中有一次就是在夏季之前。为的就是避免在炎热天气里牢狱闹瘟疫,所以负责一省刑名狱案的朱大人最近很忙。

  他下意识擦擦不存在的汗滴,为即将到来的夏季练手,随后将看完的厚厚籍册合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今天公务到此为止了。

  朱大人刚刚端起茶,却见本按察使司经历像是屁股着了火一般,从外面窜进了他这大堂内,嘴里还在叫唤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朱绅皱皱眉头,喝道:“肃静!你这成何体统!”

  经历也不解释,将手头的札子呈递到长官的公案上,然后退了几步,静待上官阅览。

  朱绅知道必有古怪,也懒得去责怪经历,信手拿起札子阅视。先看这格式好像是一张状子,又像是一封禀文——果然是古怪。

  再看落款人,是淳安县县学生员方应物——似乎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的样子。

  又看其中内容,才浏览了几行,朱绅吓得手里一哆嗦,险些将札子扔出去,就好像捧着一块烙铁似的。但朱大人还是强行克制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勉强平静着将全文看完了。

  “学生检举本省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宁良贪赃事。得知其利用修建海塘时机,前后三年贪污徭羡银共计八千七百三十两有余,确定皆中饱私囊;另耽误修建之事,酿成今春潮涌之祸。据悉协助共犯为布政使司藩库大使李某、海宁县知县魏某。

  学生另检举本省布政使司右布政使陆辰玩忽职守、居心叵测、纵容犯赃事。

  其一,他从海宁县魏某得到宁良贪赃账本,但蓄意隐匿,私下处置,此为知情不报之罪也。

  其二,他知晓宁良贪赃事,却有意纵容,并以此相要挟,指使陆府西席张某、管事唐某阴取左布政使职位,此乃居官心术不正也。

  其三,陆大人勾结海宁县、镇守太监阴指百姓哄闹布政使司衙门,焚烧运丝车,意欲移祸江东,此乃妄生事端、阴谋构陷攻讦同僚也。”

  这是大事,绝对的大事!

  朱按察使当了这几年按察使,这方面阅历也算丰富了,立刻凭借直觉和平素里一些风闻,感到文中所言多半是真的,那样可就是一桩官场大案了。

  特别是细节如此不含糊,若非是真的,一个官场外人想编成这样可不容易,不可能毫无破绽。

  更别说上书的人是生员,具备正经身份,不是无知百姓开玩笑胡闹......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细节,好似亲眼目睹一样。

  朱绅当即对经历问道:“投书者何人也?”

  “他留了名帖在此。”经历赶紧将名帖呈上。

  方应物这张名帖,就是曾经送到榆林杨巡抚里的那种。从首辅大学士到翰林院庶吉士一连串亮晃晃的名头险些晃瞎了眼睛,让朱绅更加头大了。

  检举人也有不俗的背景,特别是商相公学生这种背景参与进来,顿时让事情更加复杂而不可预测。

  此人当真生猛,国朝还没有这种先例罢?朱绅又将手里札子看了一遍,这次读的很仔细,不像刚才那样一目十行。

  现如今还不是繁荣到糜烂的万历年间,是刚从朴实刚健风气里走出来的成化朝,万儿八千的贪赃案已经算得上巨额赃案了,是能排的上号的大案。而且这还是从关系千万民众的海塘修建里贪污的,恶劣程度又加了一等。

  最要命的是,两个被检举的都是布政使,级别比自己还高的布政使,朱绅感到极其棘手。虽说布、按彼此独立,但毕竟还是隐隐以布政使司为首的,级别在那里摆着。

  如果是酷吏遇到这种事,就像见了血的鲨鱼,八成要为遇到扬名立万的机会而兴奋,但很可惜,朱大人不是酷吏性格。

  从哪里着手?朱绅头疼的揉了揉额头,自从本朝定鼎以来,只怕还没有按察使司收到过一口气检举两个布政使的禀文罢。

  按照程序,按察使司调查低级官员,是可以采取一些手段;调查品级稍高的官员,需要与布政使司会商,或者请示督抚。

  但这是两个布政使齐齐被检举,他去找谁会商?本省目前又没巡抚可以请示。

  若不经初步调查就直接向朝廷奏闻,也有点不妥当,万一是凭空虚构的怎么办?那他就成了风闻言事、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忽然经历主动禀报道:“这个只有下官看到,再就是老大人你,除此之外本衙门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朱大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此事没有多余的人知道,便可以暂时压住检举,然后悄悄地将风声若有若无的放出去,再以静制动。

  如果布政使司那边收到了风声,能出面摆平事情,让这方应物撤回检举,那就皆大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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