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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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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七章 无耻小人的下场

     云州城内官民百姓正因为利人市开张,上上下下正高兴欢腾的时候,因为坠马再加上心病而心力交瘁的梁小山,终于等到了王安的归来。
  
  王安的归期比之前预计的要迟好些天,而且现在就算带回来现钱,他也已经回天乏术。连日以来,城中米价基本上就维持在二十文到二十五文的水准,而他之前耗费巨大买来的陈粮几乎一文不值,也就是说,杜士仪借着他的慷慨大方,不但腾出仓库汰换了新粮,而且还赚了个盆满钵满
  
  此时此刻,见王安面色阴沉地进了屋子,梁小山勉强支撑着坐起身,有些焦切地问道:“王大兄,可有什么消息?”
  
  王安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梁小山,好一阵子才叹了一口气道:“老梁,我有话和你说。”
  
  当年王毛仲在贵幸之后放出了大批部曲为良民,这些人至不济也有个良民身份,日子过得殷实富足,而如梁小山这样脑袋活络会做生意的,更是腰缠万贯让人羡慕。相形之下,王安尽管是王毛仲身边极其得用的从者,和梁小山也识得,可真正论起过的日子来,那就差远了。可此时此刻,他见梁小山有些急切地屏退了身边人,用期冀的目光看向他时,他却打心眼里对其生出了一股轻蔑来。
  
  “老梁,我到并州的时候,大将军的信就送到了。”王安见梁小山的瞳孔猛然一收缩,他便苦笑道,“大将军说,这次之所以让杜十九大获全胜,全是你我办事不力。现如今杜十九只怕盯上了你我,别说保全什么家业,要想不拖累自个家里人,只有咱们谢罪”
  
  他一面说,一面把一个瓷瓶放在了梁小山面前,自己也从怀里掏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拧开盖子后,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实说,我不想死可大将军的行事你清楚得很,违逆了他的意思,我留在长安城的妻儿老小只怕全都是死路一条。倘若我死了,大将军好歹记得我昔日一片忠心耿耿,能够放过我的家人,我就心满意足了。老梁,黄泉路上,我先走一步了”
  
  眼见得王安竟是就这么一仰脖子喝下了瓷瓶中的东西,梁小山顿时惊慌失措。可他整个人都已经虚弱不堪,哪里拦得住王安,竟是眼睁睁看着其嘴角流出污血,整个人痛苦不堪地倒了下来,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面对这恐怖的一幕,他忍不住颤抖着伸出手去握住了那长榻上的另一个瓷瓶,惨然一笑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悔不该,悔不该……”
  
  在一声声悔不该之后,他想起王毛仲为人的酷烈,竟也把心一横,将瓷瓶中那断肠鸩酒一饮而尽,而后那剧烈的痛苦立时为之袭来,让他一下子瘫倒在了长榻上。可还不等他发出惨哼呻吟,让他目眦俱裂的是,地上刚刚仿佛完全死透了的王安,竟是一骨碌爬了起来,一块帕子满不在乎地在嘴角一拭,继而神清气爽完全没有半点事情。又惊又怒的他奋然运足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着对方,可喉咙里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老梁,别怪我,我只是劝你早下决心。让你一个人顶缸是大将军的意思,可不是我假传他之命”王安将那一方帕子往袖子里一塞,弯下腰来看着梁小山的眼睛,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要恨你就去恨大将军和杜十九,他们两个有仇,结果却让你遭了池鱼之殃,坏了你的性命,真是何苦来由?总而言之,你这一去,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你那妻儿老小到时候把你那些产业屋宅变卖了,总还能勉强过活,你就安心去吧”
  
  听着王安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梁小山恨得几乎抓破了床单。可穿肠毒药已经下肚,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怒瞪着这个用计骗了自己的可恶家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闭上眼睛。
  
  而他这死不瞑目的样子显然也让王安心里极其不舒服,可饶是如此,他仍在确定了梁小山果然殒命之后,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等到闻讯而来的梁家家丁随从等人冲进门来,发现了主人饮药自尽的一幕,王安三言两语交待了前因后果,立时便赶紧离开了这间让他很不舒服的屋子。所幸众人一时乱腾腾的都顾不上他,使得他得以顺顺利利溜出了梁家后门与自己的人会合。
  
  “呼……还是我聪明,没有随意用强否则万一激怒了梁家上下,说不定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王安说着便想到了自己此前应梁小山之请,去凑足的那三百万钱,心头一时一片火热。如今梁小山已经死了,梁家没有其他顶得上的人,这笔钱他就能顺顺当当昧了下来,也不枉他此次几番奔波之苦,还上演了这么一出让梁小山深信不疑的苦情大戏
  
  “立时出城,回长安”
  
  几个从人不是王安的死党便是他的亲朋,此刻自然没有二话。然而,三五个人还没来得及离开多远,迎面便只见一个手持齐眉棍的青年拦住了道路,王安心中一跳,才发出了一声呼哨作为暗示,却只见面前棍影一闪,还没怎么动作的两个从人竟是惨哼倒地不起。知道碰到了硬点子的他为之大惊失色,正想叫人时,却只听面前的青年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莫非你还以为,那个被你骗得饮鸩而死的家伙,他的随从部曲会来救你这个无耻之徒?”
  
  “你……你怎么知道”
  
  王安登时大骇,忍不住连退了好几步,随即就感觉到后背撞到了什么人。回头一看的他发现身后退路赫然被几个精干汉子给堵住了,立时感到不妙,可下一刻,他只觉颈后就猛然遭到了一记重击,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单单是他,其余从人也无一幸免,整个过程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竟没有人能够发出一丝一毫的呼救声。
  
  眼见得今天这番任务完成得顺遂,罗盈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罗将军,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装进麻袋,送到都督府去”
  
  当王安在一阵冰冷的刺激下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上。周围的陌生环境让他一颗心猛然收缩,尤其是在认出了面前不远处的那个人时,他更是一时惶惑难以自禁,嘴里发出了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呻吟。
  
  “杜长史……”
  
  “看来我临时起意,让人去盯着梁小山的住所,不意想竟是还钓到了一条大鱼。”杜士仪嘴角微微一挑,倏然冷笑道,“尊驾的戏演得不错啊,竟然能诱得那梁小山仰药自尽,一个人背了所有的黑锅,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回去向你那主人王大将军复命,这未免太不公平了一些。”
  
  尽管刚刚那手持齐眉棍地青年揭穿了自己的伎俩时,王安就已经猜到了些许,可此刻杜士仪挑明了他的身份,他登时觉得如坠冰窖。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好不容易方才克制自己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杜长史,我只是奉命行事……”
  
  “没关系,我如今不能拿你家主人王大将军怎么样,但是,你让我费了那么大一场功夫,只拿到你也足以泄我心头之怒来人,拖出去割去他的舌头,明日以马贼奸细的名义,正午时分将其推出去处决,以儆效尤”
  
  王安原本还以为杜士仪定然要问他什么,心里正纠结于该不该吐露事情,可听到这后头一句话,他登时魂飞魄散。杜士仪竟然什么都不问,直接就要割了他的舌头,甚至于明天就要杀了他,这种性命危在旦夕的紧迫感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大声叫道:“不,杜长史饶命,杜长史饶小人一条性命小人愿意赎罪,小人愿意献上三百万钱赎罪”
  
  杜士仪伸手阻拦住了大步走上前来的赤毕,眉头一皱道:“三百万钱?”
  
  王安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不合露出了口风。可事到如今,天大地大都大不过自己的性命,他只能绞尽脑汁编织理由道:“梁小山之前还想从并州筹钱来挽回局面和杜长史作对,是我觉得大将军和梁小山这番谋划,实在是太过伤天害理,故而在路上耽搁了时辰……小人知道对不起云州城内担惊受怕的百姓,愿意献上这三百万钱赎罪,还请杜长史大人有大量,饶过小人”
  
  见王安说着便磕头如捣蒜一般把头在水磨青砖的地上碰得咚咚作响,杜士仪便冲着赤毕瞅了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将人一把拖了出去。随着求饶声一下子戛然而止,他方才按着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
  
  经此一役,他在云州城方才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至于王毛仲此前给他添的这场乱,他非但分毫无损,而且还赚了一大笔。可尽管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若是没有什么回敬,岂不是太过便宜他了?因此,等到赤毕再次回来,他便沉声吩咐道:“把那三百万钱给我榨出来,然后你挑几个稳妥的人把他送回长安城,交到右监门卫将军高力士的手上,连那笔钱一起。想来无论是看在钱的份上,还是人的份上,高力士都能给我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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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八章 天子之赏

    长安兴宁坊北面只隔一座坊就是大明宫,南面和兴庆宫只隔着一座永嘉坊,最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地。除了当年姚崇罢相之后,李隆基特意令工部为其营造的宅邸之外,前安西都护郭虔獾和王毛仲的宅邸也在这儿。而不止是他们,高力士的赐第也在这儿。只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宫里,并不时常回私宅,即便回来也会打听清楚避开王毛仲,两个冤家对头虽住在一座坊里,却也几乎少有碰面的机会。
  
  这一日傍晚,从兴庆宫回到私宅的高力士,便是避开了王毛仲那招摇的车驾,顺顺当当踏进了自家大门。他原本把母亲麦氏也接到了这儿,但麦氏却因为不喜欢这儿遍地是显贵的阵仗,执意搬到了他已故养父高延福位于来庭坊的旧宅。相比兴宁坊,那边多是内侍阉人的宅邸,鲜少有官员或士子在那儿置地,若非眼下兴宁坊这座宅子是御赐的,高力士也不乐意和王毛仲当邻居。
  
  “家翁,云州有人奉杜长史之命来送礼。”
  
  “送礼?”甫一坐定的高力士还在思量王毛仲那骄狂可恨的架势,闻听此言一下子抬起了头,“问清楚了,真是云州杜长史?”
  
  得到了家中侍者肯定的答复,高力士登时大为纳闷。杨思勖又到岭南平叛去了,而且还捷报频传,他高力士在宫里的风头则是无人能及,想走他门路的官员不是没有,但在收礼上他却很有选择,没门路根本送不进礼来。而他和杜士仪的关系是因杜思温而起,合作了两三回倒是颇有默契,可即便如此,杜士仪也从来没给他送过礼,这次是怎么回事?莫非那个在京城审慎得很的年轻人,如今出去掌握一方,连胆子都肥了?
  
  “把人请来。”
  
  这一路,赤毕亲自押送王安回来,至于那三百万钱则是到长安东市的柜坊兑成了钱票。此刻他亲自扛着一个麻袋来到高力士面前,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扔,随即交手行礼道:“某奉家主杜长史之命,拜见高将军麻袋里的,是此前云州粮价腾贵的罪魁祸首,家主左思右想无法处置,故而遣我回京,将此人连同此人贪墨之钱财,献于高将军足下,敬请处置。”
  
  高力士这才明白这送礼是什么意思。他连忙摆手屏退了身边从人,等到赤毕麻利地解开麻袋,将里头那个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的家伙给拎了出来,他便会意地点了点头,又招手吩咐赤毕上了前,听其原原本本说明了来龙去脉,他方才笑了起来。
  
  “好,回复杜长史,这件事就交给我我必然不会让他这一番苦心白费,一定给他报了这一箭之仇
  
  等到赤毕恭恭敬敬地答应过后行礼离去,高力士看着地上那个颤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家伙,面上不禁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杜士仪不但送来了这么一个王毛仲手下的从者,而且还大方地连同此人贪墨梁小山的三百万文钱一并送了给他,借花献佛的手笔可谓是大极了既如此,他再不出手,可就说不过去了
  
  杜士仪到了云州后,三日一折,五日一奏,依旧延续了他当初从外放成都令开始的良好习惯,事无巨细地早请示晚汇报。所以,云州城从户籍到垦荒到互市的种种进展,只要有心人都能知道。当然,这其中,杜士仪和宇文融如出一辙的打悳压粮价,更是让李隆基都为之赞赏不已。
  
  “杜君礼果然不负朕望。”
  
  武惠妃见李隆基面有得色,便笑着恭维道:“三郎观人用人之术,原本就是天下无双。杜长史初到云州便成绩斐然,而宇文户部在魏州,亦是让之前迟缓至极的救灾一时推进迅速。一个是入仕八年便官至一州长史,一个是从区区富平县主簿,七年便一度执掌户部,如今统筹一方,三郎的不拘一格用人才,在外人看来,已然是直追太宗皇帝了。”
  
  “朕怎能和太宗皇帝相比肩。”李隆基话是这么说,面上却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得色。
  
  “妾听说,坊间常有人将姚宋二相和昔日太宗陛下身边的杜房相提并论,贤臣良将若此,开元盛世若此,何来不能比肩?”武惠妃说着便起身转到李隆基背后,轻轻为其按捏肩背,瞅着李隆基果然心情极好,她这才不动声色地说道,“当初还有人道是杜长史外放云州是为左迁,却不知道这主政一方,原本就是对年轻人最大的磨砺。杜长史经此一任,想来必定得益良多。”
  
  左迁两个字触及到了李隆基敏锐的神经。他几乎本能地坐直了身子,随即又缓缓放松了下来:“哦?直到现在,还有人说杜君礼是左迁?”
  
  武惠妃在李隆基背后目视了一旁侍立的婢女瑶光一眼,后者立刻诚惶诚恐地低头说道:“大家,外头有这么些议论。有人说是李相国杜相国他们不满杜长史举荐了宇文户部,也有人说是……”
  
  前头这半截李隆基心里有数,这后头半截突然没有了,他不禁眉头一皱追问道:“还有人说是什么?
  
  “还有人说是……说是杜长史得罪了王大将军。”
  
  此话一出,李隆基登时霍然起身。瑶光见状慌忙双膝跪地不敢抬头,再没有多说一个字。这时候,武惠妃方才若无其事地说道:“三郎别生气,不过是一些无稽之谈。宫中什么闲话没有,就是妾也不是多次被人中伤。妾还记得当年被诬为祸国妖孽的时候……唉,都是过去的事了,以讹传讹就是如此”
  
  武惠妃巧妙地一句句轻拢慢捻抹复挑,全都说到了李隆基心坎里头。尽管接下来这个话题仿佛就被帝妃二人遗忘了,可是,等他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时,却忍不住让左右内侍去调来杜士仪的所有上疏。当他着重看完了其关于云州粮价腾贵的种种缘由,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叫做梁小山的名字时,他便用冷冽的声音吩咐道:“派个人去查一查,区区一个粮商怎有这般胆量”
  
  天子要查一件别人有心让他查到的事,那么,自然不过隔日,确切的信息就放在了他的案头。得知梁小山是王毛仲在开元之初就放出去的部曲,而后再没有联系,他立时冷笑道:“没有联系?没有联系一个区区粮商会去和堂堂云州长史作对?河东河北四处粮价腾贵,怎么不见他在别处和人合纵连横,偏偏就在云州?”
  
  “这……也许是巧合?”一旁的高力士小心翼翼地陪笑道。
  
  “这世上没有巧合”李隆基不以为然地丢下了这句话,继而便淡淡吩咐道,“更何况,别的粮商事后赔罪弥补,杜君礼不为己甚,也宽宥了他们,偏偏这梁小山却仰药自尽,倘若不是知道难过这一关,他何以就肯不惜性命?好一个过河拆桥,弃卒保车,朕的王大将军真是驾轻就熟啊”
  
  高力士再也没有试图添油加醋,只是垂手默然站在一边。隔了许久,他方才听到李隆基吐出了一句话
  
  “云州都督府复置已有数月,突厥的反应倒还不大。杜君礼既是挑了几个好帮手,又在当地辟署了白登山中隐户为助力,朕索性为其正名。除了郭荃为云州录事参军事之外,以王翰为云州司马,崔颢为云州户曹参军,王泠然为云州功曹参军,王芳烈为云州法曹参军,罗盈为云州兵曹参军。忠嗣只是历练,就不用考虑了,令杜君礼兼云州守捉使,募兵事宜都交给他。等到云州大局已定,便可和单于都护府互为犄角
  
  天子二话不说,不通过吏部集选,就给杜士仪带去的人一一解决了编制问题,高力士不禁心里笑开了,面上却少不得问了一句:“此事若不下吏部,只怕宋尚书到时候又要劝谏。别看宋尚书素来视杜长史为自家子侄,可铁面无情来未必会管这个。”
  
  “所以让你对吏部侍郎齐澣言语一声,让他去安排。另外,杜君礼如今既然已经是云州长史,散官也不要一直原地踏步。其妻既然是朕赐婚的,又是八妹的弟子,更何况此次在云州之事上颇有助益,以杜君礼的品级,赠其父母,封其妻室,那都是应该的,这都让齐澣去斟酌。”
  
  李隆基见高力士立时躬身应诺,他想了一想,又开口说道,“端午节就快到了,颁赐近臣的时候,也给杜君礼和忠嗣捎上一份。颁赐诸王贵主之物,也不要漏了固安公主。朕记得杜君礼的女弟子如今在玉真观修行?赐她琵琶一具。至于那随侍他去云州的另一弟子,赐文房四宝一套。”
  
  天子不治罪王毛仲,却偏偏对杜士仪连带其亲朋子侄都是如此厚待,此中含义不言而喻。即便是高力士作为同谋,此刻也不禁惊叹于杜士仪的运气。就当他仍然以为李隆基对于王毛仲仍将轻轻放过的时候,却只听天子含含糊糊问了一句。
  
  “听说王毛仲新得一妾?”
  
  此话一出,高力士先是愣了一愣,绞尽脑汁想了一想,这才陪笑道:“我从未听说,此等事大家怎会得知?”
  
  “朕当然听说了,是唐地文的远房甥女。”李隆基哂然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他那元妻本就是朕当时在藩邸所赐,而后朕又在宗室女中择貌美者赐婚于他为国夫人,没想到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荤素不忌。你在掖庭里看看,挑个五六个年轻貌美的宫女赐给他,省得他老惦记着外头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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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九章 论功行赏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在这日子,长安曲江,洛阳洛水,彩舟竞渡的场面定然会浩大十分,而如今在云州城中,尽管上至都督府,下至黎民百姓,都顾不上在这种虚文上下功夫,即便如此,利人市中货卖五彩丝线的长命缕,以及各色小巧可爱的粽子却是四处都是。
  
  外头传言道是伤势一直未曾痊愈深居简出的固安公主,如今大多数时候都悄悄住在都督府中和王容作伴,两个女人从端午节前两天开始便预备艾叶雄黄,五彩丝线,这一天更是在厨娘们送上了汰洗完毕的粽叶时,亲自包起了粽子。
  
  固安公主多年在外,对于这些寄托思乡之情的粽子,可以说是娴熟得无以复加,反倒是王容这些年一直在外跑,儿时的手艺已经荒废了许多,但上手包了几个后就渐渐娴熟了。甚至连受杜士仪之命到后头来的陈宝儿,也禁不住被勾起了当年在家中看着母亲和姊妹们包粽子的回忆,一时下场试了一回手,结果招来了好一阵赞扬,差点就忘了正经事。
  
  “啊呀,贵主,师娘,杜师请你们去书斋呢,说是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还要咱们女人一块去?”
  
  “我也不知道呢,只见杜师心情很好,却不肯透露半点口风。“
  
  见陈宝儿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固安公主擦了擦手,却立刻笑着拉起了王容道:“既然如此,咱们到书斋去,看看这位杜长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她们两人跟着陈宝儿来到了杜士仪书斋的时候,就只见这里已经济济一堂。王翰、崔颢、王泠然、郭荃、王芳烈、罗盈一个不少,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狐疑。看到她们时,王翰更是见礼过后便笑道:“贵主和夫人可是来了,杜长史把咱们全都召集了起来,可却就是卖关子不肯吐露。”
  
  固安公主这下子真正被勾起了心头好奇,当即嗔道:“杜长史,人都到齐了,你难道还要吊着大家的胃口?”
  
  “是吏部的公文到了。从今往后,这云州就不再只有我这个云州长史,还有老郭这么一个光杆子的录事参军。此前我临时委任的官职,吏部已经正式正名。”
  
  杜士仪招手示意陈宝儿过来,让他宣读了那长长的授官公文,就只见王翰崔颢王泠然这三个早先便释褐的倒还镇定,王芳烈却是面色陡然一阵潮红。而罗盈更是傻呆呆地抓了抓后脑勺,最后满脸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怎么还有我?”
  
  “你小子管兵曹倒是再贴切不过了。”王翰大大咧咧地在罗盈肩膀上重重一拍,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我一转眼又成司马了。要说各州司马,除却紧急的时候兴许会署理长史乃至于刺史都督之职,可一般情形下却是只拿俸禄不干活的。莫非我接下来就可以清闲度日了?”
  
  “你想得倒美”崔颢此前也是外任,可任满之后吏部候选却杳无音信,如今这授任实缺,他原本倒无所谓,但一听王翰想偷懒,他立时不由分说地冷哼道,“在别的州,兴许这司马是闲职,但在云州就不一样了。如今只有法曹、户曹、功曹、兵曹,空缺的田曹、士曹、仓曹,就都交给你了”
  
  “小崔此言正合我心意。”就连从前心高气傲的王泠然,如今也颇为合群,此刻立时从善如流地点头道,“此法可谓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杜长史觉得如何?”
  
  “当然好。”杜士仪笑眯眯地堵住了王翰的反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能者多劳,王六你就多多偏劳吧”
  
  在这种乱哄哄的喜悦气氛中,王芳烈当最终从陈宝儿手中,接过那五色绫纸,盖着尚书吏部告身之印的官制告身时,他只觉得热泪盈眶。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区区一个法曹参军,兴许只是漫长官途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经历,可对于淡出朝堂已经整整四十年的王家子弟来说,这一天实在是太过漫长了。想到那时候杜士仪还委任他知缉私署事,他拜谢表效死之意时的激动,他此刻越发心潮澎湃。
  
  “虽然还缺了四曹,但既然朝中有为云州都督府补齐属官之意,那么,七曹的吏缺也就可以委任出去。你们这些日子用过的人手,只要身家清白,又确实有真才实学的,把名单汇总后交给宝儿。功曹府一人,史三人;仓曹府三人,史五人;户曹府二人,史五人,帐史一人;田曹府一人,史二人;兵曹府二人,史五人;人;法曹府二人,史五人;士曹府三人,史六人。这总共四十六个吏缺,应该能够让不少人生出盼头。”
  
  尽管是吏,但这种有编制的吏,也就意味着能够享受到官府的正式俸禄,走出去也能够被人称一声令史。这等施恩于下之举,众人谁人不懂得其中深意,当即纷纷答应了下来。然而,崔颢突然想起杜士仪还特意请了固安公主和王容来,立时嚷嚷了一句。
  
  “今日这喜事似乎还没完吧?杜长史总不成请了贵主和嫂夫人来,难道只是为了公布我们这些事?”
  
  杜士仪见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王容则是有些狐疑地看着自己,他便笑着说道:“端午颁赐暂且不提。按制五品以上官方才可封母妻,虽没有说是散官还是职事官,但照例是两者皆过五品方可。我也不意想,入仕不过八年,先父先母终得封赠,而我家贤妻也因为之前奔走调粮之功,为自己挣来了诰命。”
  
  “哎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固安公主双掌一合,又惊又喜,“五品妻按制是封县君,未知幼娘封在何地?”
  
  杜士仪笑答道:“是晋阳县君。”
  
  此话一出,王翰这正宗太原王氏子弟立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王元宝出自太原王氏支系,但因为从商之故,早年就和不少族亲断了往来,即便其因为天子赐婚之故,把女儿嫁给了杜士仪,太原王氏的老人依旧对此不以为然。如今王容甫一得诰命告身,封的偏偏是晋阳县君,此中深意不言而喻
  
  “今日既是如此大好日子,那就摆宴好好庆祝一下吧”
  
  固安公主难耐心头欣喜,而她这么一起头,好事的王翰和崔颢哪有不乐意的,拖了王芳烈就走,而郭荃和王泠然虽不是他们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终究被拉了去张罗,罗盈也不例外。而当杜士仪叫住了蹑手蹑脚要退下的陈宝儿,告诉他天子颁赐了文房四宝一套给他时,这个素来稳重的少年立时激动得脸色通红,等听明白杜士仪让他去给王忠嗣送赐物时才醒悟了过来,答应一声便一溜烟跑去了。至于固安公主,对那些荣耀大于实质的绢帛彩缎,金银首饰,早就完全免疫了。
  
  “好了,我也不在这儿碍你们夫妻的事,先去看看厨房那边可有预备充足。端午宴改成庆功宴,却也不坏。”
  
  固安公主这一走,杜士仪见王容仍然有些面色怔忡,不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见妻子抬起眼睛,目光迷离地看着自己,他便低头轻轻吻了吻那鲜红的樱唇,笑着说道:“怎么,还不相信?要不要我把你的告身赶紧拿出来给你看?”
  
  “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一切竟然会这么快”王容伸出手来摩挲着杜士仪这些时日因为常常在外奔走,而显得有些粗糙的面庞,声音竟是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杜郎,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如若没有你,我就算遁入道门,也难以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我还要谢谢你才是。如果没有贤妻用钱砸晕了宇文融,这江淮的粮食送不上来,云州粮价打悳压不下去,兴许我就只有灰溜溜地挂印而去,成为别人的笑柄了”杜士仪做了个夸张的哭丧脸,最后把王容拥入了怀中,“可惜的是,治死了小鬼,没治死幕后的黑手,只能换来了这么些补偿,算是酬劳你和大家这些日子的辛劳。区区一个晋阳县君只是个起点,从今往后,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杜士仪的贤内助”
  
  如果不是她,无论哪家的千金,都能让杜士仪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可杜士仪却愿意为了她编织了那样的弥天大谎
  
  想到这些年走过的风风雨雨,尽管成婚至今只有半年不到,但王容仍然觉得两个人真的好似过了天长地久一般。正如杜士仪所说,县君只是一个开始,只要他能够再往上,她就能随之一步步走上无论是她,还是父亲都从未企及过的高处。可更重要的是,她能够和他并肩眺望那光明的未来
  
  与此同时,年初以魏州刺史复兼户部侍郎衔的宇文融,也在汴州接到了久违的端午节赐物。他本早已服绯,然而,此次天子的赐衣赫然是一件紫袍,这让他不由得欣喜若狂。联想到崔隐甫重掌御史台,自己复又兼了户部侍郎,他怎会不知道不但回朝指日可待,而且拜相亦是近在咫尺?因此,当兴奋过后再次坐下之际,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摊开了一张纸,提笔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一个标题。
  
  《定户口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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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章 招兵买马

     毗邻长安西市的光德坊虽住着不少胡商,但兵部侍郎裴光庭的一处别业也位居此地。身为裴行俭之子,裴光庭之母库狄氏曾经在丧夫之后,于武后年间被召入宫中为女官,为武后所信赖,而裴光庭自己的妻子则为武三思之女。尽管因为妻子的缘故,这位出身名门的宰相之子曾经在开元之初一度遭到贬谪,可寡言少语的他却依旧官运亨通,天子东封泰山之后,他就登上了兵部侍郎之位,掌管武官铨选,至今已有将近三年。
  
  武氏一族已经式微,但宫中有武惠妃,裴光庭的夫人武氏如今妻凭夫贵,日子自然也过得很不错。裴光庭是个做事勤勤恳恳从不马虎的人,每日不到申时过后绝不会回来,正因为如此,家中事由全都是她这个女主人做主,一言九鼎自不必说。此时此刻,早已年过不惑的她舒舒服服地蜷缩在一个男人怀中,惬意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哥奴,你这官升得可真够快的,不知不觉已经和裴郎平齐了。”
  
  和武氏同床共枕的,赫然是从御史中丞转迁刑部侍郎的李林甫。尽管武氏早已是半老徐娘,但因为保养得宜,再加上武氏一族的女子素来都有一种娇媚惑人的妙处,她看上去竟是丝毫不显苍老。李林甫闻言笑着环住了武氏的颈项,因笑道:“他是兵部侍郎,掌武官铨选,那些武官的升黜全都掌握在他手里。我是刑部侍郎,只管那些琐碎的案子,顶多算一个法吏,哪里能相提并论?”
  
  “那是你谦逊,他有个好父亲,你可没有”武氏懒洋洋拉过了锦被盖在自己身上,这才轻声说道,“不过裴郎也不是没好处,当初他要是学那些杀妻明志的家伙,我早就没了今天。他为人古板,在朝中指不定会有人瞧不惯他,不比你精明,你可多帮帮他。”
  
  让情夫帮丈夫,这种话武氏说得毫无半点滞涩,而李林甫这个听者竟也毫无愧疚地连连点头:“这不用你说。裴兄之事,就是我的事。”
  
  “那就好”武氏一个灵巧的翻身,竟又把李林甫压在了身下,媚眼如丝地说,“哥奴,再来一次
  
  又是一回被翻红浪的大战之后,两个赤条条的人方才心满意足地分开。然而,趁着午后刑部没什么大悳事偷偷溜出来的李林甫却不敢在裴光庭这座光德坊别业多停留。尽管裴光庭就算回来,应该也会去平康坊的官邸,可保不准人是不是会突然回到这里,被抓个正着就麻烦大了。于是,他蹑手蹑脚下床收拾干净了,穿上衣服的时候,这才突然想起了此来的另外一个缘由,连忙转过身来。
  
  “三娘,我差点忘了有件事要求你。云州长史杜十九郎前时写信给我,请我帮他一个忙,把平州的一个武官侯希逸调到云州去,说是他们当初在奚王牙帐时有些交情,此人精通奚语突厥语,他如今奉旨募兵,正好用得上。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我若是亲自对裴兄去提,未免小题大做,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什么小题大做,你以为裴郎在铨选上头会听我一个妇人的?”武氏没好气地向李林甫丢了个白眼,可见他赔笑打躬作揖,她最终微微动了动下巴,“知道了,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武官,我回头让人给裴郎下头的令史捎句话。料想云州缺人,一般的武官未必愿意去,这事情不难。不过,你可记着,那杜士仪欠你一个人情,你可就欠我一个人情”
  
  “你我之间还要分得那么清楚么?”李林甫笑着用手指勾起了武氏的下巴,见其得意地一笑,他再也不敢耽搁,立时匆匆出门去了。
  
  等到熟门熟路从裴宅后门上马,由一条不起眼的十字小街离开,又在一处用作掩护的民宅中换了行头,李林甫方才在随从的前呼后拥下出了光德坊。
  
  眼看崔隐甫复出,宇文融官复原职,不日就可能回朝,而杜士仪刚到云州便风生水起,甚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但跟去帮忙的悉数各自得官,征辟的也一个不拉,甚至连妻子都早早封了诰命。这样风头正劲的红人,又远在云州不会和自己争道,他当然乐意向杜士仪卖点人情。
  
  只希望武氏的动作迅速一些,毕竟,杜士仪请求征调几名武官的奏疏应该已经到尚书省了
  
  平州的渝关守捉,也就是后世被称之为山海关的地方,尽管时值六月,白天酷热,但夜晚却凉快得很。躺在满天繁星的夯土长城上,侯希逸嘴里叼着一根草杆子,脸上赫然流露出了几分茫然。当初奚王牙帐那件事结束之后,裴旻为他请了功,可他执意调回平州,最终只是赐了一个卫官。折冲府校尉的名义在初唐的时候兴许位高权重,可在如今府兵制已经名存实亡的情况下,却已经烂大街了。若非他和渝关守捉的守捉使,也就是这儿俗称的将军有故,兴许也就闲置发慌了。
  
  “校尉,又在看星星?”
  
  一个中年兵卒敏捷地跃了下来,见侯希逸只是看了看他便继续呆呆看着星空,他便干咳一声,神秘兮兮地说道:“校尉,有一位年轻娘子摸黑赶到了咱们渝关守捉,点名要见你,还说是故人。”
  
  侯希逸这一年已经二十有五。他父亲是唐人,母亲却是高丽人,在母亲的念叨下娶了妻室,但如今身在渝关守捉,自然是夫妻分离。这渝关守捉所处之地,在开元八年契丹一口气吞下了营州之后,曾经一度危若累卵,但随着开元十一年,契丹最终退兵,营州和安东都护府又重新迁回了柳城故治,这里就再次变成了一个最最无聊的地方。在这儿的军卒一年到头都难能见到几个生面孔,更不要说是女人。所以,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找我的女人?这怎么可能你们全都是一个个见了女人便嗷嗷直叫,哪会那么好心来知会我?”
  
  “这个嘛……”中年军卒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随即叹了一口气道,“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当从夯土长城上下来,到了营房边上,侯希逸很快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军营中素来最会惹事,最是好色的几个家伙,这会儿正鼻青脸肿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在他们周围,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远远站着,却没有一个敢靠近,全都在那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好凶悍的小娘子”
  
  “那手剑术实在是绝了,刚刚才用了多久,赵老大他们几个就全都趴下了。”
  
  “侯校尉什么时候招惹了这般厉害的小娘子?”
  
  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话,侯希逸顿时生出了无比的好奇。然而,当看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倩影转过身时,他立时忍不住失声惊呼道:“岳娘子?”
  
  “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岳五娘笑吟吟地走上前,拿出一个竹筒直接递到了侯希逸面前,“我本来只是去定州探望探望裴将军,谁知道在那儿却被人截住,让我到平州来给你送个信。这山高路远的,我一个弱女子走得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下落找到这渝关守捉来,结果还被恶人欺负。好歹侯校尉你也是折冲府校尉,总得给我做主吧?”
  
  弱女子?战战兢兢?
  
  四周围观的人也好,地上惨哼连连的人也好,所有人都恨不得翻白眼。若是这等矫健敏捷的身手还叫战战兢兢的弱女子,他们齐齐抹脖子自尽得了
  
  侯希逸对于岳五娘那一手绝艺是亲眼见识过的,正因为如此,他也最最哭笑不得,只好拱手赔罪道:“岳娘子,他们不知道你是公孙大家的高足,再加上这里孤悬东面,故而有所冒犯,还请你宽宥他们一回
  
  公孙大娘的高足?这位是北地第一剑舞大家公孙大娘的弟子?
  
  刚刚被打得满地找牙的人们立刻心理平衡了,而那些看热闹的人自是竖起耳朵更加感兴趣。侯希逸调过来已经整整有四年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了不得的战功,只据说当年在饶乐都督府奚王牙帐似乎小有功劳。这样一个平凡的低阶武官,怎会和那样大名鼎鼎的人物有关联?
  
  “好啦,不过走了好些天的路,一时兴起陪着他们玩玩。”岳五娘满不在乎地拍拍手道,“看了信给我回话,我得立刻回云州去,这一出来太久,再不回去,天知道那个小和尚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侯希逸也认得罗盈,尽管很好奇这两人现在是什么关系,但他更疑惑的是谁让岳五娘送信给自己。等到划开竹筒封泥,拔出塞子取出那一卷纸,他展开之后先看了落款,立时眼神一闪。
  
  竟然是新任云州长史杜士仪
  
  八年前那小小的缘分,侯希逸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此刻看着信上那亲切的文字,他却只觉得那段记忆复又鲜活了起来。他想起了杜士仪为自己在王晙面前求情,想起了杜黯之为自己敷药,想起了在奚王牙帐同舟共济的日子,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蹉跎一无所成,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就湿润了。尤其当看到杜士仪那力透纸背的许诺时,他忍不住一把捏紧了那封信,继而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请岳娘子回复杜长史,承蒙不弃,希逸愿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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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一章 千里来投

     尽管突厥毗伽可汗即位之初曾经打得铁勒诸部落花流水,然而,在充分认识到大唐政局稳定,兵马充足的情况下,尽管其后又破了王晙出兵之谋,突厥终究没有掀起更大的攻势。而随着国师暾欲谷在数年前过世,弟弟阙特勤又身体渐衰,即位时雄心勃勃的毗伽可汗,如今也已经如同爪子渐渐迟钝了的猛虎似的,收起了昔日那雄踞北方的霸主之姿。
  
  也正因为如此,云州的复置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触动。反倒是下头那些突厥贵族对于大汗的懈怠颇有微词。然而,默啜可汗的威名已经是过去时了,想当初默啜被铁勒诸部为唐先驱伏杀之后,其嫡系子嗣未能即位,就被阙特勤拥立了毗伽可汗,如今明眼人当然不会嚷嚷什么先大汗破了云州的荣光云云。可对于如今云州城内百商云集的景况,不少人颇为眼热,尤其是在金河和九十九泉等邻近云州之地游牧的部族,眼见得奚族商队频繁进入云州,心动自是难以避免。
  
  从李鲁苏所在的奚王牙帐到云州路途遥远,然而,从吉哈默所在的度稽部到云州,却只要从北面绕过妫州和蔚州即可,相对距离较近。所以,这也是当初杜士仪为固安公主筹划后路时,选择云州这座被破已久的废城之缘由。
  
  连月以来,王忠嗣练兵,罗盈南霁云负责商队往来护送,王芳烈负责缉私,云州互市的进展颇为顺利。垦荒屯田亦是进展颇速,毕竟,在荒废多年休耕之后,云州南部的平原正是一片好耕地,再加上官府免费租借的耕牛,使得上上下下一片热火朝天。
  
  而与此同时,吉哈默投桃报李,也送来了杜士仪所需的良马百匹以及奴隶八百。尽管只有三成是青壮,四成是孩童,还有三成则是老人和妇人,但已经足够杜士仪开始安排屯田了。这几年奚族和契丹时有战事,奚族各部之间也是小冲突不断,再加上当初和大唐几次交手掳掠的民众,并由此繁衍生息的人口,吉哈默见能够换来自己需要的东西,干脆把自己麾下梳理了一遍,把这些或是唐人,或是有唐人血统,以及无法成为战士的奴隶一股脑儿都送了过来。
  
  由于在异族他乡呆了多年,重回大唐的奴隶们大多都是麻木更多于兴奋。然而,当一个安顿他们的少年用熟练的奚语和汉语解说了安置政令之际,一双双在残酷的生存压力下,眼睛早已没了光彩的男女老少这种,不少都抬起了头。当听到对方开始了第二遍解说的时候,更是有人喜极而泣。
  
  “云州杜长史令,由奚地重归大唐云州者,因我云州都督府于奚人赎买身价而来,暂没为官户。然念尔等当年为奚人掳掠,因按户编等。三口以上之户,若能垦荒二百亩,脱免官户,给良民户籍,官借耕牛一头,或愿回原籍与家人团聚者,官给过所及粮米。两口之户,若能垦荒一百五十亩……”
  
  陈宝儿本就记性绝佳,数月之内,那一口奚语竟已经是流利得很。此时此刻,他见下头不少人露出了动心的表情,再次耐心朗声解说到单口户之后,他瞅见人群前列,赫然是一个年纪和自己当年相仿,却比当年的他更加骨瘦如柴的少年正呆呆地看着自己,而在他身后,赫然是十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蓬头垢面,竟看不出究竟是男是女。当发现那些年纪大些儿的奴隶失声痛哭,而这些人却依旧一脸木然,他想了想就跳下高台,径直来到了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面前。
  
  “你们可有家人?”
  
  那领头的少年听到陈宝儿用汉语说了一遍,继而又用奚语说了一遍,眼睛稍微动了动,看了一眼陈宝儿那整洁的衣着,这才摇了摇头,却依旧没有开口。
  
  “我们的阿爷阿娘都死了。”
  
  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陈宝儿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更加瘦弱的少年,但听那音色,依稀是个女孩子。面对陈宝儿的目光,她有些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即仍是用奚语说道:“我们生在奚地,长在奚地,不会说大唐的话。”
  
  “那你们的爷娘呢?都是奚人吗?”
  
  “我的阿娘是唐人。”瘦弱的女童再次摇了摇头,见同伴们亦是差不多的表情,她方才带着哭腔说道,“我的阿娘是莫贺弗的女悳奴,我只跟着她学过一丁点唐人的话,但阿娘死了,我就再也没有说过,现在已经忘干净了。我不会种地,但我会给牛羊挤奶,还会收割牧草”
  
  兴许是被这个女童带动,其他人渐渐也说出了自己擅长的事。从洗刷马匹,到放牧牛羊,再到汲水、洗濯衣物、晾晒毛皮……这些在奚地长大的少年们,全都不懂得任何农活。而看着他们那瘦弱的个头体型,陈宝儿想着那些锄头和犁耙的尺寸,心中不禁暗自苦笑。
  
  和那些有父母的孩童不一样,这些孩子若也按照之前的政令来安置,只怕是不行的最最重要的是,这些少年基本上语言不通,云州通悉奚语的人虽有,可这些人才都要用在刀刃上,不可能时时刻刻放在这些孩子身边。
  
  “陈记室,陈记室”
  
  陈宝儿正在思索回去之后如何对老师提及此事,听到这连声呼唤,他立时扭过头去,却只见匆匆过来的是一个都督府的令史。来人深深一躬身,这才用殷勤的语气说道:“杜长史问,这一批送来的奴隶中,可有孤儿?若是有,其余人等安排在城外,剩下的孤儿则另行安置。”
  
  “杜师真是设想周到”陈宝儿登时喜形于色,“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十几个都是长在奚地,只会说奚语,语言不通,兼且年纪幼小不懂得种地的,我正觉得为难呢。既然如此,带着他们回城吧”
  
  尽管向吉哈默买人,但杜士仪的本意不在于交易,而在于传递一个讯息。大唐的各处边关,每次打仗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被掳掠,这些人失陷在异族手中沦为奴隶,大多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既然他能够有办法把人弄回来,想来那些过得猪狗不如的奴隶们便会另外生出想头。而对于那些奚族部落和贵族来说,留着不安分干活的人,还不如转卖了给他合算。更何况,这也是充实云州人口的一个方式。
  
  然而,为了防止奚人在其中掺沙子,他也不会把人轻易安置到云州城内,在城外设置的几个安置点,便是为这些人准备的。可那些孤儿却不能就这么随便扔在安置点,让他们和成年的壮丁一样,通过辛勤的垦荒来摆脱官户的身份。
  
  所以,当见到陈宝儿,听其一口气解说清楚了这些孤儿的情形时,杜士仪便笑着反问道:“听你的口气,对他们颇为怜悯,如果是你,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陈宝儿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想,至少应该先让他们语言相通。”
  
  “谁来教?”见陈宝儿跃跃欲试,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也好为人师。先教些简单的,足够他们日常交流就够了,剩下的,可以让他们在日常之中去学。他们既然会做各种杂事,把他们作为官户,配属给云州城的商户和各家大户。你如果希望,也可以挑两个在身边作为随从杂役,至于工钱,日后可按照他们的表现给,到时候从我给你的俸禄里头扣。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担多少职责,然后得到相应的报酬,不要忘了我一直教给你的这一条。”
  
  见得到了杜士仪的认可,陈宝儿不禁为之大喜:“是,杜师,弟子明白了”
  
  尽管那些孤儿几乎都是些年幼少年,但杜士仪还是吩咐赤毕跟着陈宝儿去筛选了一遍,这才把人安置到了各处。其中,吴九之前在云州开的那家吴记米行,当做诱饵打了一回酱油就消失了,吴九也回了长安继续做他的事,而吴天启却如愿进了都督府。
  
  这天,他被杜士仪派去跟着陈宝儿忙前忙后张罗了整整一天,方才把人暂时安置下了。而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他还多了另外一个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当一回奶爸,看护这些来自奚地的少年奴隶。尽管他对此暗自哀嚎,可听说陈宝儿还要解决他们的语言问题,他立刻就心理平衡了。
  
  尽管他读过书认过字,不至于是睁眼瞎,可要像陈宝儿那样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那就不成了杜士仪这个心爱的首徒都吃得起这苦头,他算什么?
  
  小半个月的语言强化训练之后,陈宝儿方才带着吴天启,把稍微能和人交流的这些少年们,分送到了各处人家。其中大多数都是寄养在寻常民户,让人教授他们种田抑或其他技艺,顺带做些杂活,但他自己也依照杜士仪的话挑了一男一女在身边,就是最初那寡言少语的少年,以及那瘦弱的女童。
  
  两人的奚语名字都是贱名,他便仿照当初杜士仪给他起的名字,给两人以唐为姓,少年为唐振,少女为唐岫。而带着这样两个随从奔走安置那些来自奚族的奴隶,他自然而然便赢来了那些昔日奴隶们的敬重
  
  就在这样一批人刚刚安置好不多久,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终于抵达了云州城下。千里走单骑的侯希逸满面尘土,搭着凉棚眺望着这座大兴土木的城池,面上流露出了深深的憧憬。
  
  他甚至来不及等到兵部的公文,就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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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二章 战云密布

     尽管杜士仪自己不在意,但云州都督府作为云州的门面,在固安公主以及王翰等人的一再坚持下,这里从最初的破败到现在的恢弘大气,只用了区区不到半年时间。云州都督府所在的里坊内,住的全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人,而都督府的夯土围墙高达近两丈,周围不得有高过其围墙的建筑,而不论是怎样高大的人,站在外头想要眺望里头的情景,却是难如登天。
 
  而云州城内几大新鲜出炉的官署,如今也都位于云州都督府内,其一是缉私署,其二是市易司,其三是云州守捉署。正因为这多个官署齐聚于此,每日里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再加上不少到云州来寻找商机的商人都想拜见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云州长史,故而都督府门前的十字街可谓是车水马龙,不得不需要专门的人负责维持交通秩序。即便如此,塞车仍然是家常便饭。
 
  短短半年,云州城的居人眼看就要逼近六千大关,而白天聚集到都督府所在里坊求见办事的人,从主人加上随从,至少一二百!
 
  此时此刻,侯希逸好不容易拨马从拥挤的车马中来到都督府门前,不禁抬头望着那牌匾上苍劲有力的大字出神。八年了,从他初见当初还是新科状头的杜士仪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了。这八年他一事无成,在渝关守捉无可奈何地浪费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激情,而杜士仪无论在朝还是外放,都是名声赫赫,现如今更已经主宰一方。这次到云州,三日除马贼,不到两月打垩压下了粮价,他从河北一路而来,也曾遇到过不少拖儿带口想到这云州来找一份活路的家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跳下马来走上前去。门前训练有素的卫士正欲拦住人盘问,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你是……侯希逸?好小子,岳娘子才刚回来,你倒是来得快!”
 
  侯希逸不料想还没通名就已经被人认了出来。可是,当他看清楚那个爽朗笑着迎上前来的大汉,也不由得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
 
  “赤毕大叔!”
 
  “二十一郎之前下江南的时候,还曾经问过你的近况,所以郎主到了云州之后,就打算邀你过来。”
 
  赤毕上下打量了一番侯希逸,见当日稚嫩的少年已经显出了几分深沉,但此刻的雀跃掩去了面上的沧桑,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个因太过跳脱而挨了王睃一顿军棍的倒霉小子来。他抢过侯希逸手中的缰绳,若无其事地丢给旁边那好奇的卫士,竟是径直就把侯希逸拉进了都督府。在两人身后,那些削尖脑袋想要进这儿的人们不少发出了惊叹声,更多的人则在琢磨这年纪轻轻的人究竟是谁。
 
  尽管这还是第一次来云州,第一次踏入这座都督府,可跟着赤毕一路入内,眼见进进出出的吏员身着白衫,更下头的差役杂役则是皂衫,黑白分明整整齐齐,侯希逸忍不住有几分紧张。当发现自己仿佛越来越深入大都督府的内部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赤毕大叔,你这是带我去哪儿?杜长史不在前头视事么?”
 
  “前头是缉私署、市易司还有守捉署所在之地,郎主大多数时候都在后头书斋接见人。你别看门外有那么多人候着,大多数就是来多少回也见不着郎主的面。这会儿郎主应该是在和王将军罗将军商量军务,还有南八那小子在旁听,这是你的老本行了,去见郎主正好。”
 
  此话一出,侯希逸登时更加吃了一惊:“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怎好去搅扰杜长史的集议?”
 
  “这是郎主早就吩咐下来的,你一来就带去见他,你就不要推三阻四了!”
 
  赤毕不由分说地拽着侯希逸,等到了一处廊房,他见门口守着的除了两个部曲,还有陈宝儿身边那两个跟屁虫,他不禁意味深长地盯着两人审视了片刻。果然,那婢女装束的女童唐岫吓得低下了头,身子微微打颤,而那少年唐振则是咬紧牙关,竭力把身体挺得笔直。见到这幅情景,赤毕便含笑放开了侯希逸,因笑道:“那两人你应该还记得,是昔日就扈从郎主的旧人。这两个本是奚奴,虽有唐人血统,如今跟着郎主的弟子陈小郎君,只会奚语不通汉语。”
 
  侯希逸自己便有一半的高丽血统,此刻听说这一双少男少女是奚奴,他倒是并没有生出多少歧视,反而很和气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书斋内传来了一个声音:“是谁在外头?”
 
  随着书斋大门被一个自己很陌生的少年打开,侯希逸便看到了三个人先后出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绯袍的年轻人,尽管这种颜色的官袍大多数时候都会穿在四十往上的中年官员身上,但这会儿杜士仪穿在身上,却透着一股和年龄绝不相称的气势。而在他右手边的年轻人约摸年轻两三岁,可虎背熊腰面容方正,他只与其对视了一眼,便感受到一股凌人的压迫感。至于另一边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他先是觉得有几分面熟,但随即便想了起来。
 
  这不是当年杜士仪身边的那个小和尚?
 
  可眼下不容他再从容整理记忆了,他连忙上前行礼道:“侯希逸见过杜长史!”
 
  “希逸?”杜士仪眼睛一亮,随即哈哈大笑,继而双手把侯希逸搀扶了起来,“你好快的脚程,岳娘子也不过昨日刚到,没想到你竟是紧随其后!好,我正愁守捉署还缺一个副使,你先给我署理几天!”
 
  听到这话,王忠嗣不禁诧异地打量起了侯希逸。他面上谦和,心气极高,等闲庸才都不放在眼里,若不是杜士仪初到云州便说服白登山,而后一个圈套将马贼一网打尽,而后又赋予了他治军练兵的大权,甚至漂漂亮亮打赢了那场粮价之战,他根本不会对杜士仪心服口服。因此,如今杜士仪说是云州守捉使,其实他才是守捉署真正的掌权者,对于这个刚刚一来就要成为自己副手的青年,他不禁又好奇又疑惑。
 
  尽管杜士仪在信上推心置腹,侯希逸二话不说就赶来了云州,可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仍然是有几分惶惑的。此时此刻,和杜士仪使人如沐春风的言语,那种放开的信任更让他铭感五内。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挣脱了对方的双手,退后一步深深下拜道:“希逸何德何能,竞得杜长史如此信赖!希逸初至云州一无所知,愿为杜长史马前卒!”
 
  “谁都是从一无所知到似懂非懂,再到游刃有余的!”
 
  杜士仪再次伸手把侯希逸搀扶了起来,这才对王忠嗣说道:“王将军,多亏了你这一连数月风雨无阻的操练,云州军马方才有如今的战力,然则,以你之能在云州掌兵,实在是委屈了,圣人必然不会让你在云州呆太久。希逸是我当年北地观风时因缘巧合结识的,他曾为张丞相赏识,从平卢调入幽州,却为户部王尚书不喜,所以当初在奚王牙帐力拒三部之后,裴将军便替他请功,让他回了平卢。云州既然只设守捉,则兵贵精而不贵多,所以我思来想去,得知他在渝关虚耗日子,便起意邀了他来。别的不说,希逸精通奚语、突厥语、高丽语、龟兹语多种语言,武艺也颇为不错,在武官中很难得了。”
 
  拜托李林甫去解决调动是一回事,但他需要侯希逸和罗盈接王忠嗣的班,需要王忠嗣好好把这支军龘队交接过来,则是另一回事。所以,他宁可对王忠嗣推心置腹一些,也好过让人心怀芥蒂。果然,他这一番坦陈,王忠嗣的脸上立时露出了笑容。
 
  “如此人才,怪不得杜长史见猎心喜。不过,杜长史未雨绸缪也是应该的,我怕是真的在云州呆不了几天了,我接到京中的信,陛下大概属意于我去河西。”
 
  大唐如今最大的敌人是吐蕃,而不是渐渐进入了战略收缩期的突厥,再加上王忠嗣本就是河陇起家,杜士仪当然相信这番话。他正要开口,就只见外头一个从者疾步小跑了过来,快到近前时行礼禀报道:“王法曹回来了,说是有紧急军情通禀!”
 
  “快请他进来。”杜士仪立时把所有杂事暂且丢在了脑后,沉声说道,“王将军罗将军再留一会儿,希逸,你也随我进书斋说话!”
 
  侯希逸本待谦逊,可看到赤毕对自己连连使眼色,他最终一咬牙跟了进去。待到了屋中,他见杜士仪居中而坐,王忠嗣罗盈坐了右边的第一位和第二位,起头那开门的少年则是侍立在杜士仪身侧,他正在犹豫时,刚刚另一个自己不认得的少年却是搬了坐具于罗盈下手,恭敬地请他坐,他微微一愣,谢过之后就上前坐下了。
 
  很快,他就看到书斋大门再次打开,紧跟着进来的赫然是一个满面精悍之气的中年大汉。对方旁若无人地行礼参见后,就沉声说道:“杜长史,白登山送来消息,道是邻近云州,位于九十九泉附近游牧的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打算近日劫掠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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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三章 备战请缨

     “什么?他们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王忠嗣这一怒之下,之前那谦和的外衣立刻完全撕去,取而代之的是燃着熊熊怒火的凌厉。饶是侯希逸之前已经听杜士仪介绍过这位王将军掌管云州军马,地位颇高,可仍旧被王忠嗣这霸气外露的一面给震得吃惊不小。
  
  一下子难以按捺露出真火,王忠嗣随即这才意识到这是在杜士仪面前。知道自己是孟浪了,他连忙告罪一声复又坐下,这时候,杜士仪仿佛丝毫没察觉到刚刚那一幕,面色凝重地向王芳烈问道:“消息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可经过证实?三部可动员军马多少,突厥牙帐是否知情?”
  
  “消息是阿爷的人从奚王牙帐,以及那三部之中打探得来的。”说到这一点,王芳烈不禁有些自豪,“我们居于白登山这么多年,和突厥也好,奚族也好,本来就有些往来。阿爷说,要打败这些夷狄,就得先弄清楚他们的弱点,他们的格局,所以各部之中,颇有些与我们交好的人。据说,这次是奚王李鲁苏散布出去的消息,说是奚族那些来往云州贸易的商队交易巨大,如今云州城遍地金山银海,所以方才让突厥人为之动了心。三部军马总共不会超过三千,突厥牙帐不知情,因为毗伽可汗如今已经没了雄心壮志,一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
  
  杜士仪不禁冷笑道:“上次那拨马贼,是可突于派的人,意图栽赃李鲁苏,如今看来,这位奚王是根本就不用栽赃,因为他一直没安好心”
  
  “云州兵马如今满打满算,绝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罗盈忍不住插了一句话,随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而且,这三部军马是想劫掠云州,还是商队,这其中的分别可就不一样了。而且,他们兵犯云州,无论胜败,突厥牙帐必然会有所反应。”
  
  当初那个憨厚的小和尚,如今看上去依旧一如往常,可真正商量起军务来,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杜士仪想起罗盈曾经在张说麾下立下赫赫战功,不禁暗自点头。这时候,王忠嗣方才再次接口道:“只要是他们先出兵,那就不用担心什么后果。吐蕃杀了王君毚,萧大帅便用反间计诱使他们的赞普杀了悉诺逻,如今河西形势一片大好,如果突厥想要伸手,便得掂量掂量朝廷的反应”
  
  “王将军说得没错,只要站住理,那就不用担心突厥的反应。”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地侧头看着陈宝儿道,“宝儿,今年垦荒加上从前的旧有耕地,在云州城北的有多少?”
  
  作为记室,陈宝儿充分发挥了自己博闻强记的特点,此刻只是略一思索便自信地答道:“云州城内的田地,总共九百四十七亩。云州城北已经开垦播种,秋日便能收割的地,应该是两千零二十六亩。云州城南因为地势更好,水源地更近,故而开垦播种了六千二百三十五亩地。此外,分配出去但还没有耕种的,超过一万亩。这些都是邻近云州的,因为徙居的百姓们都担心夷狄来犯,故而不愿意要离城太远的土地。
  
  云州城现在的大多数百姓都住在城里,辐射云州城的村镇至今还没有一个,只有那些用来安置奚族奴隶的安置点。这很不利于春耕秋收,但杜士仪也知道短时间强求不得,所以安排了公共马车。此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便站起身道:“刚刚王将军说的理由,如今还要加上一条。近日就是田地收割的日子,倘若不能在抢收前赢下,亦或是把战事拖到秋收之后,今年云州城吸纳逃户流民,垦荒播种秋收的大好局面便要毁于一旦辛辛苦苦忙活了这大半年,倘若真的耽误了,明年粮食便仍要倚靠外部输入,那时候此前再多功夫也都是白费各位想来,谁也不愿意半途而废吧?”
  
  此话一出,王忠嗣登时离座而起,斩钉截铁地说道:“就依杜长史,我立刻想办法王法曹,罗兵曹,还有你,侯希逸,立时随我回守捉署”
  
  罗盈已经习惯了王忠嗣的令行禁止,侯希逸却没想到自己也被点了名,因见杜士仪毫不犹豫点头,他便立时起身行礼答应。这时候,杜士仪又看着南霁云道:“八郎,你也去旁听学一学。”
  
  南霁云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本来就心里痒痒,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他登时高兴得不得了,连声答应后,便跟着王忠嗣四人去了。他们这一走,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书斋中便只剩下了杜士仪和陈宝儿师徒两个。杜士仪缓缓坐下,见陈宝儿仿佛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他便鼓励道:“有话就直说,对我还有什么藏着掖着?”
  
  “杜师,真的能够不耽误秋收吗?”
  
  陈宝儿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这就要看王将军拟定的应对之策了。事在人为,尽管困难,但未必就做不到。”
  
  “可是……”陈宝儿犹豫了一下,最终低声问道,“可杜师为什么不让王将军就在这儿商量策略,而是让他们回守捉署去商议,反正都是在云州都督府内不是么?再说,杜师身上兼的本来就是云州守捉使。
  
  “如果是罗盈和侯希逸,我必定会留他们在这里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但王忠嗣不一样。他在云州虽然没有实际上的名义,甚至都不如罗盈和王芳烈已经拜官,可他是陛下的假子。而且,他心高气傲,之前练兵的时候肯和士卒同食同寝,可一有过错却决不轻饶,这样的人自然需要一场硬仗来证明自己,所以,这次的突厥进攻,他可谓是求之不得。而我甫一到云州,做的种种已经很显眼了,不再需要和他争战功。”
  
  “杜师就这么相信王将军?”陈宝儿并不是怀疑王忠嗣,他只是难以置信,王忠嗣只是养在深宫长大的贵公子,杜士仪就不怕他纸上谈兵?
  
  “嗯,我相信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嘴上这么说,杜士仪脑海中却想的却并非如此。横竖还有经历过实战的罗盈,在渝关守捉应对过数次契丹袭扰的侯希逸,有了这左膀右臂,日后的名将种子王忠嗣倘若还不能打胜,那么就真的是天数已尽了再者,不论如何,那份计划还会递交上来给他审核认可的当然,与此同时,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王芳烈前来禀报的这个紧急军情,除了几个在场者之外,连带王翰崔颢等不在的人都暂不知情,但杜士仪却并没有瞒着固安公主和王容。当两女得知突厥人谋划着侵袭的那一刻,固安公主脱口叱喝了一声好胆,而王容则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不太懂得突厥自上而下是怎样的形式。但发生这样的事,是不是代表那位毗伽可汗的统率力变弱了,竟然有人敢背着他如此胡作非为?”
  
  固安公主顿时惊咦了一声:“幼娘说得对,毗伽可汗固然老迈不比当年勇,阙特勤也老了,可他们不应耳昏眼花到如此地步不是还有人提出过让我再嫁毗伽可汗吗?正在一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的突厥可汗,被人蒙骗发生了这样袭扰大唐的事,岂不是在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杜士仪之前倒忘了站在毗伽可汗的立场想一想,可此刻被王容这一提醒,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即便是李鲁苏散布的消息让人生出贪念,但倘若不是有更深一层的缘由,那些小部落应不至于这样铤而走险才对。于是,他沉吟再三正要开口,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这有什么好想的,直接捅到那位毗伽可汗面前不就行了?”
  
  听见这句突兀的话,杜士仪扭头一看,就只见岳五娘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里。固安公主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人说道:“刚刚好一副惫懒样子,硬是要借我的地方呼呼大睡,这会儿又来精神了五娘啊五娘,你这性子什么时候安生得下来相夫教子?”
  
  “罗盈如今神气了,哪里用得着我帮他?再说,这么多年了都没能有个一男半女,急也没用”岳五娘满不在乎地挨着王容坐下,却是抬起头道,“杜十九郎,如何,我去一趟突厥牙帐?”
  
  王容想起岳五娘甫一到云州就没歇过,一会儿定州,一会儿渝关守捉,如今竟是变本加厉要去突厥牙帐,她不禁瞠目结舌,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道:“这太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岳五娘笑着露出了雪白的小银牙,还故意磨了磨,这才说道,“再说,要避免突厥的过激反应,总得有个脚程快的人去跑一趟。”
  
  杜士仪也着实不想让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孙大娘高足去继续犯险,少不得拿理由搪塞:“你可别忘了,你当初可是还在同罗部扮过阿史那氏的突厥王女。万一这些年铁勒同罗部有人投靠突厥牙帐,到时候认出你怎么办?”
  
  “阿史那氏一族的人那么多,他们自己都没准认不过来,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岳五娘却仿佛吃了称砣铁了心,不但如此,她甚至因为杜士仪的话而眼睛一亮,“你不说我倒是忘了,阿史那氏的突厥王女,这身份可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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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四章 不速之客

     岳五娘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性子,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王容谁都劝不住,就连罗盈也在她面前败下阵来。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单骑飘然而去。然而,妻子撇下自己走人,罗盈却突然发起狠来。如今他的麾下已经增至了三百余人,这些还算得上精锐的士卒被他操练得死去活来,可看着主将亦是每日完成同等强度的训练,他们也只好硬生生憋着忍着,而刚刚抵达云州的侯希逸则是被王忠嗣带在身边作为副手,耳濡目染之中,竟是收获很不小。
 
  毕竟,侯希逸出身寻常,父祖不显,相较于几代将门,父亲更是名震河陇的王忠嗣,差距可谓天壤之别。兵法、军略、大局层层自己从未发觉过的迷雾拨开,他登时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时对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非但没有畏缩,反而更加盼望了起来。至于南霁云,从未真正混过军伍,经历过战阵的他更多的时候都如同跟班似的追随在前两者身边,要说受惠最大的,却是非他莫属。
 
  而王芳烈说得信誓旦旦,杜士仪很清楚王培义虽还没下白登山,可却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危言耸听,因此自也一手推动提早秋收。尽管很有可能来犯的三部在兵力上占垩据了绝对优势,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兼且破坏王忠嗣的战略安排,他并没有让都督府贴出榜文号令百姓尽早秋收,而是授意陈宝儿,通过米行粮店放出高价籴米的消息,一时间引得云州城内的农人们无不提早开始了收割。就在从南到北一片忙碌的时候,一行看似寻常的商队抵达了云州城下。
 
  凭着长安京兆府开出来的过所,这一行四五十人很顺利地进入了城中。连月以来各式各样的商人纷涌而至,全都想在这个除了中受降城之外的互市之地,兼且城内各式工程拔地而起,谁都想多分一杯羹,因此,一行人中有三四辆马车的并不鲜见。而拉车的那几匹骏马在连日辛劳下,已经显得灰扑扑的,和周遭的护卫随从一样无精打采,这也使得路人更少了几分关注。然而,就是这看似和寻常商队毫无二致的人,却径直前往了云州都督府,然后毫无意外地被堵在了大街上。
 
  “长安城中都没见过这等景象,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马车中的一个俊俏青年打起车帘看了一眼,一时惊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他这声音太大,还是因为这条街上本就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一旁就有人笑着答话道:“还不是因为市易司和缉私署都在这儿!市易司管的是什么样的商家能够进驻利人市,而缉私署那边查扣的东西要拿回来,一样得费老大的功夫。再加上总有人想求见杜长史,这条路当然就有这么多人!听说,云州都督府还说,杜长史戏称这场面叫做塞车。”
 
  “是堵车,连传话都传错了!”
 
  “胡说八道,我分明听说杜长史说那叫塞车!”
 
  听到外头的人竟是因为堵车还是塞车这完全没有分别的两个词而争执了起来,车内的青年登时瞠目结舌。很快,他就醒悟到这会儿不是惊讶的时候。他对身侧的从者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到了车门前,对车夫低低嘱咐了两句。很快,随着车夫传话,马车旁的随从中间,就有人下了马来,只身挤出一条路到了都督府门前,对一个卫士拱了拱手道:“有劳这位大兄通报一声,敝主从长安来,和杜长史有故。”
 
  这种借口每日里门上卫士怕不能听到十几二十次,然而,因为赤毕的严令,他虽不耐烦却也不敢造次,当下陪笑道:“敢问是何故人?不是我敷衍,杜长史日理万机,若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我通报进去非得被臭骂一顿不可。”
 
  “敬请呈给杜长史身边亲近人,一看便知。”
 
  见来人双手呈上了一块打磨光滑的毛竹名刺,那卫士方才收起了怠慢之心,接过东西转身拔腿就往里走,却是直接找到了赤毕。而当赤毕接过名刺时,他颠来倒去看了一遍,见除却一个拜字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一时大为疑惑,可等到发现竹节的底部刻着一个不起眼的玉字时,他方才眼神凝重了下来。
 
  杜士仪今日应邀去查阅王忠嗣在白登山附近的操练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固安公主和王容则是微服去了利人市,打算看看这挑如今正欣欣向荣的云州命脉可会存在什么问题。手上这名刺若只是他会错了意却还好,可要真的是他猜测的那位到来,这可怎么好?
 
  “赤郎?赤郎?若只是人故弄玄虚,我这就把他们赶走!”
 
  “慢着!”见那卫士说着就要走,赤毕连忙喝住了他,将名刺往腰带上一插,沉声说道,“待我先去见了人再说。”
 
  然而,等到赤毕先招来一个从者,吩咐其转告刘墨立刻预备房间,这才跟着那卫士匆匆到了都督府大门。一看清楚那个投递名刺的随从,他的脸色立刻僵住了。那人见赤毕认出了自己,少不得笑着拱了拱手道:“实在是因为大都督府门前街道堵塞得厉害,只有我勉强挤了过来。二位娘子和太真小娘子,还有司马先生都在后头。”
 
  那两位金枝玉叶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云州,而且竟然还带了司马承祯和玉奴!
 
  赤毕忍不住暗自叫苦,然而,此刻最重要的却是立刻把人迎了进来安置。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回头对那卫士吩咐道:“立时召集府卫!”
 
  刚刚那卫士眼见得来人只对赤毕说了一句话,这位杜士仪身边的府卫大头子立刻勃然色变,甚至吩咐召集府卫,他哪里敢违逆,当即再次反身进去传令。随着全副武装骁勇善战的精锐府卫杀气腾腾地出了都督府,原本显得很有些嘈杂的大街立时安静了下来。
 
  扫了一眼那些噤若寒蝉的人,赤毕想起杜士仪之前戏言,紧急军情走后门,这前门再容这些闲杂人等堵上一个月,也好衬托一下云州的人气,随后就把市易司和缉私署迁到邻近的里坊,然后开始正式整顿云州城内行车行人的秩序,他不禁在心中苦笑。看今天这阵仗,幸好是没挤出什么事,杜士仪的那番计划看来是要提前了!
 
  “都督府接到密报,有巨盗潜入云州,妄图横行不法。尔等各自归家,都督府今日戒垩严,搜捕巨盗!”
 
  闻听此言,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可见识了杜士仪的铁腕,纵使暗自腹诽,人们也不敢不信,更不敢明着抱怨,只能不情不愿地在府卫调拨指挥下,往东西两面渐渐退去。很快,刚刚还被前后堵得不能动弹的玉真公主那一行车队,总算也终于脱困了。在驱赶了周围的人之后,只留下可靠的人驻守在都督府门前大街上,赤毕到了第一辆马车前头,却看也不看马车中的人,只用淡然的口气吩咐道:“杜长史今日出城去了,贵主和夫人亦不在都督府,各位远道而来,请先入都督府休息。”
 
  马车左右随从中虽有人露出不满的表情,但知道主人和杜士仪关系非比寻常,谁都不敢多言。须臾,三辆马车便缓行到了都督府门前停下。随着一行人簇拥着当中的四人进了里头,紧随其后的赤毕大步上了台阶后,便突然一个转身吩咐道:“按照我刚刚的吩咐,全城戒垩严,搜捕可疑人等。不登籍者,形迹可疑者,全数先拿下勘问。”
 
  “喏!”
 
  随着一拨拨府卫鱼贯出去,赤毕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身快步入内。当进了仪门,发现那几个让人无比头疼的客人正闲庭信步地指指点点说说笑笑,他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摆摆手屏退了其他人,上前深深行礼道:“拜见二位贵主,司马宗主。适才人前不得不虚词遮掩,有失礼数,还请恕罪。”
 
  “我们不请自来,你是杜十九郎最得力的心腹,小心一些也是应当的。”金仙公主一身极其简朴的胡服,微微颔首后就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走得比北都太原府更远。你也不必太担心,此事圣人是知情的,至于司马宗主,此来是散散心,我们不会停留太久。”
 
  这不是停留久不久的问题,而是现如今的云州很可能立时三刻就会燃起战火!
 
  尽管因为杜士仪的信任而知道这很少有人得知的紧急军情,但赤毕实在不好就这么对这些风尘仆仆的尊贵客人吐露实话,只好唯唯诺诺答应了一句。等到刘墨出来,看到这么一行客人同样傻了眼的时候,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都督府虽经营建,但仓促之间,能待客的房间怕是难以立刻整理出来。还请各位到夫人的寝堂暂行歇息,我这就让人去准备酒饭。”
 
  等到进了云州都督府内王容那布置简洁的寝堂坐下之后,见赤毕匆匆离去,伺候的婢女也一时未来,司马承祯便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我们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此话一出,玉奴登时委屈得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司马祖师,难道师傅不愿意见到我们?”
 
  “小笨蛋,师尊是说,你师傅现如今大概正要面对什么困局,所以咱们来给他添麻烦了!”玉真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见玉奴恍然大悟,旋即又担心了起来,她便冲着金仙公主疑惑地问道,“阿姊,我们过太原府的时候,不是听说云州一片欣欣向荣之态么,怎会有麻烦?”
 
  “我又不是宰相,我怎么知道。”金仙公主苦笑着一摊手,面上亦是流露出了狐疑,“突厥如今甚是安分,奚族亦是频频往来互市,契丹还隔着老远,云州会有什么样的麻烦?”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云州都督府记室陈季珍,求见二位贵主,司马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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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五章 大敌当前


  记室一职由东汉开始,一直延续了数百年,一直到唐初,都督府仍然有记室参军一职,随后在武德年间废除。。即便如此,那些地方官上任之后,在身边掌管文书的幕僚,往往仍然会冠以记室之名,甚至有的官员用聪慧识字的婢女掌管机要文书,上下人等则尊称一声内记室。而像杜士仪这样,精心培养的首徒当成记室来使唤的,不能说后无来者,可前头还真没几个古人。

  一来师徒名分乃是君臣父子之外的又一大伦,有学问有才能者不会轻易收弟子,而门第高的也不会轻易拜师,更不消说在求学之外,为师长掌管机要文书了。如陈宝儿这等出身乡野,别说上溯三五代,就是十几代之内都找不到一个做官的祖先,这种比寒素更寒微的出身,等闲难以觅得良师。所以,别说杜士仪在让他掌管文书之外,近来还差遣得他满云州城跑,整日里几乎没喘口气的功夫,可他一点都不以为苦。

  此时此刻,进了寝堂的他恭敬地向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行过礼后,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就只听得耳畔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师兄怎么瘦了这么多?”玉奴只有陈宝儿这一个师兄,对他素来亲近,脱口问了一声后,见陈宝儿有些尴尬,她不禁低声嘀咕道,“之前还听无上真师尊说,云州粮价腾贵,难道是师兄也不能吃饱肚子?”

  “太真”玉真公主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只能喝住了小丫头的胡思乱想,这才和颜悦色地向陈宝儿问道,“可是初到云州,你家杜师日理万机,连带你也忙得不可开交?”

  “恩师是日理万机,我只是瞎忙活。”陈宝儿赶紧谦逊了一句,这才整理了一下心情。从赤毕那儿乍闻这几位莅临云州时,他确实又是惊愕又是担心,此刻知道守在外头的是玉真公主的贴身侍婢霍清,以及司马承祯的从者司马黑云,不虞外人听见,他便实话实说道,“恩师去看王将军的操练了,固安贵主则是和师娘一块去利人市了,至于各位参军,连日以来也忙得不可开交,故而各位莅临也没能好好迎接款待。实在是因为……云州城近日之内很可能会又有一场战事”

  这个答案尽管在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的猜测范围之内,但入城之后眼见得四处大兴土木,百姓神采飞扬的样子,再加上他们都是对时势颇为了然的人,总觉得不太可能。此时此刻,玉真公主的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脱口而出问道:“莫非杜十九郎又要行险?”

  “这我就不知道了。”陈宝儿老老实实摇了摇头,“这次不是杜师定计,他把应战的事全数交给了王将军。”

  王将军?王忠嗣?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交换了一个眼色,想起从前曾经在禁宫之内也见过的那个少年,两人都有些纳闷。杜士仪就那么信得过王忠嗣?

  几位贵客莅临的消息,赤毕并没有贸贸然去知会杜士仪,因而,后者直到回了都督府后,方才闻讯愕然直奔寝堂。一进屋子,他就看到王容正笑吟吟地揽着玉奴,固安公主则是和玉真公主金仙公主同榻而坐,至于司马承祯,则是拉着陈宝儿在一边不知道说些什么。

  倏忽之间,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玉真公主竟是第一个嗔怒道:“杜十九,实话告诉我们,真的要打仗么?”

  “虽然我欢迎二位观主和司马宗主随时到云州赏玩,但这次,各位这不速之客还真是来得不是时候。”

  杜士仪见固安公主和王容也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王忠嗣已经趁夜带着兵马出发了,他带走的是千余人的云州军马精锐,因为此前探马得报,突厥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三部,已经集结起来兵向云州了。王忠嗣定下的是设伏围杀,侯希逸和罗盈都跟随而去,白登山中王家人也会派出精锐子弟兵,约摸会有一千二百人。如今云州城中所剩的,除却百姓大约四千人,便是阿姊所有的近半护卫四百人,以及府卫百人。”

  “突厥人前次还上表卑辞求娶我大唐公主,现如今竟然会这么大胆子?”金仙公主终于意识到此刻的云州城内防卫空虚,一时不禁又惊又怒,“他们是真的以为大唐在河陇抽不出手,不会对他们如何?”

  “目下看来,也有可能只是三部首领受人挑唆,利欲熏心。”杜士仪不等玉真公主发问,就接下来回答了她没有问出口的另一个疑惑,“和云州相邻的朔州是有大同军,蔚州是有横野军,但当初我和张丞相分别去安抚同罗部和拔曳固部的时候,就知道这些铁勒人中有不少都想着去投突厥,与其调动这些军马,让铁勒人生出不必要的心思来,还不如设法自行解决。毕竟,在此之前只是有这么一个迹象,我禀报上去也为时过早。万一被人斥之为危言耸听,那却大没意思。”

  “君礼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司马承祯活了大半辈子,是在场第一个摆脱了惊愕情绪的人。他若有所思地捋着几缕长须,突然开口问道,“城外设伏,御敌于国门之外,这确实是一条好计。可我进城时看过云州城的城墙,北面和东面西面已然颇具高度,唯有南面似乎还不曾修整完成。”

  “确实如此。”杜士仪坦然点头承认,“这是因为之前陛下曾有吩咐,先内而外,否则一旦大修城墙,未免会让突厥人生出异动。所以,御使民夫修建城墙的同时,城内各处亦是百废待兴,因南面是向着朔州,故而城墙的修建放在最后。原本我是打算在入冬之前修葺完成,却没有想到这次袭扰会来得这么快。”

  “我一介世外之人,不懂这些军务政略,但我想说,你既然觉得那突厥三部受人挑唆,那么,倘若他们只是明面上的军马,而另外还有一支军马兵锋直指云州则如何?”司马承祯见在座众人一时尽皆为之色变,他就一摊手笑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想来云州尽管复置不过大半年,但城墙城门好歹修葺过了,突厥善于野战,攻城应该总不会那么快。”

  这话除了懵懵懂懂的玉奴,就连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这样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都不相信。倘若夷狄不懂得如何攻城,那吐蕃如何攻破瓜州,之前骨咄禄势大的时候,怎么会搅得河东河北不宁,一连破城众多,那么多刺史甚至都督为之死难?就连契丹,也曾经挟大胜之势拔下营州,把大唐的安东都护府当成了自家后花园。

  杜士仪在同意王忠嗣的设伏提议的时候,并没有忽略过其中风险。但是,他在云州重建的事情上花费了巨大精力,明知道不可能得到邻州的兵马援助,便只能选择行险一搏。此时此刻琢磨着司马承祯的话,他突然沉声问道:“牛皮关那边,这些天可有消息?”

  “没有。”每天负责整理各种文书的陈宝儿很确定地摇了摇头,“每日行文通报都是老三样,并无特异之处。”

  牛皮关还在白登山以东。在成功收服了白登山上的数百人之后,杜士仪便在云州东面的青坡道这条古道上重设牛皮关,从云州少之又少的兵力中挤出了百人戍守在那儿,每日通报是否有军情。然而,因为西面是蔚州,牛皮关一直都平安无事,戍守的将士们也颇为轻松,他也就自然而然忽略了这一头。

  “如若牛皮关有失,那么……来犯的人极有可能便来自于奚族”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曾经两度作为饶乐郡王妃的固安公主登时紧紧蹙起了眉头。相较于大唐,奚人不是弱了一星半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野心。否则,当初李大酯李鲁苏兄弟何至于和幽州军大战连场,一时轻敌的幽州都督孙俭期甚至于脆失陷敌阵。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奚族各部在饶乐都督府中的位置,最终沉下了脸:“阿会氏大多群居于奚王牙帐周边,而向来与阿会氏亲近的处和部则是和吉哈默所在的部落一样,距离云州近一些。自从阿弟你任云州长史,奚族商团不断,甚至连零星的突厥人和契丹人都曾经出现过,但处和部确实不曾出现过。倘若真的奚人也要来插一脚,那么,处和部可能性最大。”

  “杜师,就要入夜了,四面城门已经关闭。”

  听到陈宝儿如此说,杜士仪盯着宵禁钟和闭门鼓,最终轻轻吸了一口气:“城中留一百府卫巡查,其余上四面城墙巡查。宝儿,你去见各坊里正,立时给我每坊召集四十青壮紧急预备。”

  尽管未必是今夜,但有备无患他既然已经决定即日起关闭城门,那就不虞城内混入探子递出消息去

  然而,他正要往外走,身后突然又传来了司马承祯的声音:“君礼,虽说初至云州便逢战云密布,但我这老道清修打坐了一辈子,这会儿也想跟着去看看这座北魏都城,容我登城墙一观如何?”

  杜士仪闻言一愣,正要劝这位上清宗主打消这样的危险念头,下一刻,他就发现司马承祯的脸上没有半点戏谑,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郑重,思来想去,他最终点了点头道:“好,只不过夜黑风高,还请宗主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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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六章 死战之动员

  相比当年赫连勃勃的统万城,云州的四面城墙原本不逊多让。即便这里一度被废弃了四十余年,但当初云州还在大唐手中时,修补的就是北魏建都时的夯土城墙,坚实的基础让杜士仪少用了很多功夫。再加上云州位于北方,雨水本来就比江南稀少,北面城墙上最底下的那些北魏旧城垣,纵使大力士用锥子也不过能扎出浅浅的小洞,更不要说是其他破坏手段了。

  然而,当年北魏迁都洛阳之后,为了断绝鲜卑贵族的北归心愿,孝文帝曾经一度下令重建故都平城的南城墙,将其面积进行了缩减。尽管此事并未完全完工,但历来云州御敌都是旨在北面,唐初打刘武周之后,一度又再次将云州南墙毁却,可以说,整座云州,最新的也就是此处了。

  对于城墙来说,最新并不意味着最牢固,就好比此刻司马承祯跟着杜士仪巡视了四面城墙,最终来到南墙时,眉头也不禁紧蹙了起来。他善于相面却很少对人卖弄,更不要说卖弄推休咎这种神乎其神的手段了。然而,杜士仪却注意到了他一再看天色的举动,最终忍不住问道:“司马宗主是在观天象?”

  “月落星沉,岂是人力能够计算的,更何况我又不是当年那位赫赫有名,写下《乙巳占》的李太史。那次你成婚之日,正逢彗星犯紫微,陛下急着召见我,结果我又没本事抢太史令的职责,还不是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圆?”司马承祯不以为意地一笑,见杜士仪先是愕然,旋即恍然大悟,想是明白了那日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固安公主都被绊住的缘由,他这才笑道,“我在山间隐居了几十年,不擅星相,但对于观云,却有些经验。我在天台山的时候,还记录了一本观云录。”

  都说老马识途,很多经验丰富的农人牧人,常常能够分辨各种云的变化对天气造成的影响。然而,会和司马承祯这样详细记录,而且还著书分析的,大约就是凤毛麟角了。所以,杜士仪立刻警醒了起来,忙开口问道:“那宗主如今可是观云有所得?”

  “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要反客为主,大半夜的,硬是搅扰你带着我这老朽四处奔走?”司马承祯见杜士仪恍然大悟,他想了一想,最终开口说道,“你们商量出的战略大计究竟是怎么个安排,我这方外之人不想知道。但从白日抵达云州,到此刻我所见的云而言,恐怕一日之内,这天气便会骤变。至少有五成可能,一日后就会下雪。”

  下雪?这个时候下雪?在这个云州城上下军民在高价籴米的情况下,发疯似的刚刚几乎秋收完毕的时候下雪?这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因为司马承祯绝非信口开河的人,杜士仪绝对不会相信。但是,六月飞雪绝非只有窦娥冤,更何况七月,尽管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一遇,但绝不是碰不上的。五成可能下雪的几率对于眼下的云州城来说,绝对是不容忽略的于是,他转身凝视着司马承祯,再次问道:“宗主,你的意思是不是,即使不下雪,这天气也会一瞬间天寒地冻?让人措手不及?”

  “骤寒的可能,应有七成。眼下这会儿,风向就已经变了。”

  风向的变化,根本没有留心白天刮什么风的杜士仪根本没有察觉到,但是,他既然把用兵交给了王忠嗣这样的专家,那此刻,他就决定相信司马承祯的观云之术。可是,一想到天气骤寒也会给云州军马带来非同小可的后果,当从此刻尚还平静的城头下来,他立时把司马承祯送回了都督府,旋即招来了最信得过的赤毕,命其火速前往知会王忠嗣。想到他有意把之前和契丹交易的毛皮囤了许多在白登山上,他少不得又让人去通知王培义预备支援王忠嗣,最后方才差遣人前往太原府报信。

  毕竟,如今的并州大都督府尽管变成了北都太原府,可还是凌驾于整个河东道各个州县之上眼下不会再有人怀疑他是危言耸听了。至于太原尹以及太原府的属官们是否知道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过境,眼下又是个什么反应,他就顾不上了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汉高祖刘邦被困白登山的时候,便是连日雨雪不断,以至于最终陈平之计固然使得匈奴退兵,可汉军依旧损失惨重。只希望王忠嗣能够把他的提醒听进去,及时用上白登山中囤积的那些毛皮御寒。

  因而,等到一个人回到都督府和衣而眠,一整个晚上只对付了两个时辰的觉之后,他在迷迷糊糊醒过来之后,竟是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子来到了窗前,只是那么推开窗户一小会儿,他便敏锐地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寒意。确实降温了,尽管还不算太冷,但越发佐证了司马承祯的推断。

  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打一场云州保卫战么?

  等到回身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裳,又套上了那绯色的官袍,杜士仪便沉声吩咐道:“来人”

  随着一个人影推门进来行礼,杜士仪不禁愣了一愣:“霁云?怎是你?”

  和他给陈宝儿起了学名,却依旧习惯性地昵称其为宝儿不同,自从正式给南八起了学名南霁云,杜士仪便一直都用霁云二字呼之。此刻,南霁云低头捧上了茶盘,随即低声说道:“赤毕大叔出城公于,其他人也各有各的职责,只有我闲着没事于,既为近卫,自当随侍杜长史。”

  尽管这话乍一听仿佛没什么问题,可细细辨别,杜士仪却听出了一股不甘心之意。他也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少年,直到南霁云面上涨得通红,他方才淡淡地问道:“怎么,是觉得我不放你去随军出战,所以心中不服?”

  “霁云不敢”南霁云一下子抬起了头,咬了咬牙说道,“是霁云武艺不精,军略不通,再者又从未经历战阵……”

  “不,战阵你已经经历过了。那一天晚上的夜战,你生擒贼首,功劳不小,之所以未曾酬功,因为斩杀马贼之首,算不上什么大功勋。但是”杜士仪打断了他的话,回转身到主位上坐下,这才问道,“你就没想过,如今的云州城还有多少人?”

  “这”南霁云先是一愣,随即一下子脸色就变了,“长史的意思是说

  “云州如今几乎就是空城,而且,当初的诱敌之计是不可能再用了,毕竟,如今云州城居人已经有四千,腾不出从前那么大的地方来一场关门打狗最重要的是,云州城内所剩下的军马,比之前那一夜更少此前以多打少,尚且死伤不少,更不要说眼下除却突厥三部,更有可能还有兵马来犯。如果到了那时候,四面城墙,王将军罗将军侯将军全都不在,你以为云州城内,除却贵主与我,还有何人能在矢石之中可独当一面?”

  南霁云只觉得胸中一股血气直冲脑际,竟是疾步上前,脱口而出道:“我

  “很好,有志气”杜士仪见其立时露出了振奋的表情,不禁莞尔,“好了,从今日开始全城戒严,随我登城墙”

  司马承祯尽管并不是能掐会算,但他猜测的除却突厥三部的另一拨敌人,在这一日云州大白天照旧四门紧闭后,终于在晌午时分现身。尽管毗伽可汗曾经在和大唐使臣的交谈中,轻蔑地视奚人契丹为奴狗,但三族之中交战之外,投奔吞并也很不少,所以此刻看着那一支逾两三千人服色乱糟糟的军马,杜士仪一时半会难以分辨出究竟是哪一族的人。

  当其中打头一名骑手一箭射上墙头,尽管只是试探性地一箭,但那横贯二百步的一箭,杜士仪身边的南霁云立时为之色变。准头暂且不说,但他如今尚未有如此臂力他虽有名师,却所学时间太短,而且家中贫穷,身量还是这几个月在云州方才蹿高长壮……可是,即便有这样的自知之明,看着那一箭而来的威力,他仍然生出了难以抑制的跃跃欲试。这便是战场,这便是守家卫国的战场

  而这种变化,杜士仪自是看在眼里。眼下的南霁云毕竟还不是张巡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大将,还不是那个因贺兰进明拒绝出兵援助,怒起离城回身怒射佛塔,半支箭深没塔身,箭法几乎可堪称为无敌的睢阳名将,可终究那股豪气已然扎根于心中

  目睹那铺天盖地的箭雨往城墙倾泻了下来,避入箭楼的杜士仪见投石机已经开始运作,便对左右厉声喝道:“各位身后便是云州,便是你们的妻儿老小

  守则生,退则死只要守住半日,王将军便会回师,届时便可让敌人首尾难顾”

  此刻随他左右的,原本就是固安公主精挑细选出来最忠心耿耿的狼卫,以及他的随从护卫中跟从最久者。那齐刷刷的轰然应诺在铺天盖地凌厉的箭镞破空声中,立时传入了在城墙上惶然难安的士卒们耳中。

  尽管云州城复置至今不过大半年,但有圣意在,杜士仪却早早划定了整整两个里坊作为工坊,招募到的所有工匠都群居其中。他给予了这些工匠最好的待遇,但却暂时限制了这些人的自由。因此,床弩他还来不及立时三刻大规模生产,但投石车他却早早预备好了整整二十架,石弹也预备了一定的数量。今晨开始的组装并没有耗费太多时光,但在抛射的箭雨之中发射投石,已经足以让从未真正经历过战阵的士卒们产生了深深的恐慌。

  城内大部军马都已经出城了,他们只得区区数百人,真的能够守住云州吗

  就在这时候,一个个箭楼中传来了接力一般的吼声。

  “杜长史令各位身后便是云州,便是你们的妻儿老小,进则生,退则死

  只要守住半日,援兵就来了”

  在这一个接一个,在战场上依旧难以掩下的吼声中,想到杜士仪在此前颁下的犒赏令,随着一个个老兵冒着箭雨来回巡查号令,城头的士卒们终于渐渐镇定了下来。

  没错,城外还有之前王忠嗣拉出去操练的千余兵马,只消回师,便能让这支突然来攻云州的军马首尾难顾

  云州城中,从昨天的赤毕在玉真公主等人抵达都督府时下令全城戒严搜捕巨盗开始,再到坊间里正召集青壮预备,百姓们便已经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尽管云州和其他州县一样都有宵禁,可杜士仪治下固然有杀伐果断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都异常亲民,端午节的时候,都督府甚至还曾经在门前如同佛门施舍一般派送小粽子,让不少人都欢喜了一把。此次陡然之间出现的紧张气氛,顿时如同沉重的阴云压在人们心头。

  于是,那城外的箭镞破空声和喊杀声,在印证了人们隐忧的同时,也让不少狂躁的人再也受不了了。和都督府所在的坊相邻的里坊中,一个粗壮的大汉在连续急促的敲门声中,开门看到满面惶然的里正时,便禁不住反身对屋里一位老者破口大骂道:“什么分地,什么官给屋宅,我就知道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好的事安安心心在朔州当咱们的佃农有什么不好,就算苦些,也不会丢了性命什么故土难离,朔州才是我们的家乡,回来云州就是找死”

  听到这话,里正身后奉命召集青壮以备城防的陈宝儿顿时心里很不好受。尤其是见那大汉竟是气性发作上来,一把上去把那老汉揪了出来,又是好一阵诅咒喝骂,甚至还要对老者动手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那大汉的右手,厉声喝道:“住手”

  “怎么,云州都要守不住了,现如今你还有功夫管我的家事?”陈宝儿几乎可算得上是王忠嗣之外,云州都督府中曝光率最高的人了,可此刻人人尊称一声陈记室或是陈小郎君的他,却反而惹来了那大汉更轻蔑的目光,更刻毒的讽刺,“乳臭小儿,有功夫管闲事,还不如回都督府猫着发抖”

  然而,他本以为一下子就能甩开陈宝儿的手,可运足了力气,那只看似瘦弱的手却依旧紧紧箍着自己的手腕。恼羞成怒的他正要还击,却只觉得肩膀传来一股大力,待要反抗之际,腹部又是一阵剧痛,竟是径直被倒摔在了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这时候,他才发现四周围还有好些青壮,人人的脸上都写着惶惧不安。

  “谁说云州守不住?”陈宝儿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尖利,“杜长史亲自上了防御最为薄弱的云州南城,贵主亲临北城督战,其余两面城墙,云州都督府的几位参军都已经赶过去坐镇了只不过是区区一两千虏寇,攻不进云州如今召集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去送死,军伍中人既是享受募兵的军饷,家中更享受各种免租庸调的优惠,自然会奋战到最后一人,你们只是负责预备沙袋倘若虏寇入城,结局会如何?杜夫人一介女流,尚且在城中安抚人心,这时候只会怨天尤人,你还是不是男儿”

  这连番话说得那躺在地上的汉子哑口无言,而刚刚被他激烈的言辞说得作声不得的老汉,突然使劲顿了顿拐杖,一时老泪纵横,竟是带着哭腔说道:“当人佃户是有命在,可没有兵灾却有水灾旱灾,更有**,你扪心自问,你几个弟弟是怎么死的,你家媳妇是怎么死的?初到云州分房分地的时候,你是怎么高兴的,你是怎么说的,现如今却来说这种丧气话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要是不愿意充役,我这把老骨头替你去”

  四周的青壮听着这对父子的话,又想想陈宝儿的话,眼见得那至少六十出头的老者忿然一丢拐杖便要加入自己的行列,也不知道是谁脱口嚷嚷了一声:“万一云州城破,大家谁都讨不了好,这时候还说什么怪话之前那股马贼如此凶悍,还不是被杜长史用计剿灭了?当兵的能拼,我们也能”

  随着一个两个三个的附和,原本不情不愿被征召起来的青壮终于迸发出了血气和决心。而犹如陈宝儿跟屁虫似的唐振和唐岫看到陈宝儿目送里正急急忙忙带着这些人离开,唐振不禁小声用很不纯熟的汉语问道:“小郎君,真的能守住吗?”

  陈宝儿看也不看地上那个呆若木鸡的汉子一眼,用尽全力迸出了一个字:“能”

  见上下一时精神大振,他就立时吩咐道:“城墙上的将士们浴血奋战,还请各家老弱妇孺开灶准备吃食,并预备随时接应伤员”

  都督府中,固安公主亲临北城墙督战,王容亲自前往城中安抚百姓,而王翰崔颢郭荃亦是各有各的职责,唯一留在都督府的,就只有重伤初愈,杜士仪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留在府里的王泠然了。尽管王泠然和玉真公主也颇为相熟,可此刻着实不知道怎么和这些无意间要经历一场最大惊险的金枝玉叶们相处,只能借着巡查都督府的借口躲开了。因此,听着那依稀传来的喊杀声,玉真公主不由得紧紧搂住了玉奴。

  “无上真师尊,师傅不会有事吧?”

  听到玉奴这一问,玉真公主不禁苦笑了一声,但最终还是打起精神道:“你师傅福大命大,碰到多少险境也轻轻躲过,不会没事的师尊,你说是不是

  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连带玉奴都用期冀的目光看着自己,司马承祯不禁摇头叹道:“杜十九郎确实不是早夭之相,你们就放心吧。”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不由得轻轻念诵着老子的道德经。可是,在真正金戈铁马的战场上,面相也好命理也好,并不是一切的主宰。只希望他没有看错

  金仙公主终究年长些,见玉真公主满面忧切,玉奴则是呆呆的,她便有意活络气氛道:“元元可还记得,当初阿兄和姑母携手夺宫的时候?那一次,我们等在阿爷的王府中,心里都怕极了。那时候,喊杀似乎更大,府中上下的气氛更沉闷。那时候,我曾经对你说,倘若失败,别说阿爷姑母和阿兄,我们俩也再没有未来了。”

  “阿姊”玉真公主不由得眼睛一红,见金仙公主含笑对自己点了点头,她方才深吸一口气打起了精神,“没错,那样的大风大浪我们也见过,如今算得了什么霍清,你去告诉王泠然,倘若城中还需要人弹压安抚,我就和阿姊一块去既然来了,总不能就当个吃闲饭的”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然而,夷狄之兵远自夏商周,就陷没过中原的城池,更不要说如今攻城云梯早已用得纯熟的现在。既然早已料准了云州最大的不足就是缺乏训练有素的兵卒,这一支骤然来临的军马在两轮箭羽过后立时攻城。果然,城头上除却投石车和滚油,就只有稀稀拉拉软弱无力的射箭回击,这更是坚定了城下领兵主将郁罗于的信念。

  天黑之前,云州必下到那时候,哪怕那些突厥人打赢还是打输,他们都是最终的胜利者

  因此,他一挥长刀,几乎是扯开喉咙用突厥语大吼道:“攻入云州城后,大掠所得,各归本人所有”

  历来草原各部征战,下头的兵卒纵使劫掠到了好东西,也都会最终落到了上头王公贵族的腰包。因此,此话一出,早已听闻云州富庶流油的士卒们登时被刺激得嗷嗷直叫,一个接一个的人前赴后继地沿着云梯往云州城直扑了上去。尤其是最为低矮的南面城墙上,更是密密麻麻整整架着一二十架云梯,尽管不时有云梯被推落,不时有人从高高的云梯上跌落,但下头更多的人依旧红了眼睛似的一心往上爬。

  随着第一个人跃上城墙,下头的军马顿时发出了大声欢呼。可就是这一刹那间,那人还来不及为自己成为第一个登上云州城墙的人而高兴,就只见胸前寒光一闪,紧跟着,城下的人便清清楚楚看见,一截枪尖从他后背显露了出来。随着那枪尖倏然缩了回去,那个刚刚还被众多人认为是幸运儿的家伙,便径直从高高的城墙上摔落了下来,犹如一块重重的石头狠狠砸在了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其余几架云梯上,也有人跟着跃上了城头,可随着一根灵活得犹如灵蛇的枪杆子前后一架,立足未稳的他们竟是被硬生生逼落云梯,而逼退他们的少年挟着这先后两击之威,大声喝道:“全都打起精神来,死战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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