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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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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章 绿蓑烟雨溪边客


  方应物这久旷之身,与自家小妾胡天胡地一下午。到傍晚时候,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觉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好像大病初愈一般。

  这也怪不得别人,他本来就长期旅途十分劳累,今天中午又没有进食。而后进了家却色迷心窍的上床鏖战一个时辰,身子不彻底瘫软掉就见鬼了。就连他这晚饭,也是王兰坐在床头,一勺一勺喂食的。

  一直躺到第二天的日上三竿时分,方大秀才堪堪缓过劲来,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也亏得年轻底子好,休息了就恢复得快。

  方应物溜达着来到后山,举目望去,在清幽寂静的树林中,自己那用来装风雅的小木亭还在。只是颜色更旧了几分,看起来有些古朴模样了。

  而在小木亭周边,却严严实实的扎了一圈篱笆,阻碍任何人靠近小木亭。这大概是族亲们的善意,为的就是尽可能保护小木亭不受损坏。

  方应物又一次哭笑不得,乡亲们的好意他是心领了,但这圈篱笆也确实够大煞风景,坏掉了整体审美。区区一个山间木亭又不是名胜古迹,就是损坏了也不影响什么。

  方应物用力将篱笆分开,辟出条仅供一人进出的缝隙,然后进入亭中,拂去尘土,靠柱闭目静坐。

  虽然当初修建这小木亭是为装逼之用,最终实际也没用上一两次。但不知怎的,方应物坐在这处深幽环境里。感到格外的心境清明。

  神游物外,无拘无束。他想了很多,既想了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又想了今后的事情。

  下面最重要的就是明年八月的乡试了,这是科举考试大三关的第一关,也是淘汰率最高的一关。而且从乡试开始,科举考试才实现了正规化和程序化,不会再有那种大宗师看谁顺眼就当场录取谁的可能性了。

  所以方应物知道,接下来一年。要认真读书和复习功课是必须的,容不得偷懒和轻忽。

  不过读书是个长期的事,眼下当务之急还有几件事要办的。一是要尽早去拜访商相公,无论于情于理都宜早不宜迟。

  二是去县学报到,顺便见见教谕——也不知道教谕换人了没有。想他自从考中秀才成为县学生员后,就没在县学上过几天学,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要回县学读书。哪怕做做样子也要去一去,不然作为一等廪生若丢了解额,那就太傻眼了。

  要知道,淳安县秀才有百十个,但能参加乡试的名额只有三十个,谓之解额。这还是商相公当首辅争来的福利。不然就凭淳安这山区小县的人口数目,能给二十个名额就不错了。

  不知不觉,方应物在深林小亭中坐了一下午,眼看日头西斜,这才伸个懒腰。起身回家用晚膳去。

  又休息了两日,方应物便出了花溪。去县南芝山拜访商相公。先转道县城南门外,然后从这里渡过青溪,其后继续南行。

  当他远远望到村落门口的三元及第牌坊时,没有继续向村子里走,而是转向朝着另一边山岭上而去。

  前文提到过,商相公晚年娱情开了个倦居书院,专供族中子弟读院是建在村边山岭上的,为的就是远离喧嚣人群,可以安静读书。所以进村就是走冤枉路,知道状况的都像方应物这般直接去山上。

  等他到了倦居书院大门处,遍听见从里面书堂上传来琅琅读书声音。方应物又来到书堂门口,朝里面看了看,却见带着生童读书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先生。

  这很令方应物惊讶,他方才一直以为是商相公在书堂里带着生童们读书,却没料到另有其人。

  这书院是商相公为了打发晚年时光而建,怎么会有别人跑来教书?而且此人看起来十分陌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

  方应物正在琢磨时,那先生也瞥见门口有外来访客,便放下手里书本,走出来拱拱手道:“这位朋友,有何贵干?”

  方应物还礼道:“在下花溪方应物也,有幸入得商相公门墙内聆听教诲。今次外出游学归乡,前来拜见商相公。”

  不知为何,听见方应物自报来历后,那先生脸色忽的冷淡下来,“商公眼下不在书院中,这位朋友你请回罢。”

  方应物连忙问道:“商相公去了何处?何时归来?”但那先生闭口不答,转身回到书堂中,继续教导起一干生童,只是不在理睬方应物。

  方应物心下纳闷,此人明显是对自己有怨气,可是他打破脑子也想不出自己曾经得罪过此人。

  或许是自己得罪过的人里,有和他沾亲带故的罢,方应物心里只能如此解释道。但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具体缘故。

  既然商相公不在,方应物也只得回转。他刚走到大门处,迎头撞见一名姓卢的老仆。

  当初方应物在倦居书院惨遭题海战术折磨的那段时间里,这名卢姓老仆负责给他送饭,彼此也算熟识了。

  所以卢老头见了方应物,主动招呼几句,然后又道:“小相公是来寻我家老爷的?此时他人在山下溪水那里。”

  闻言方应物更觉得先生可恶,如此简单一个去向也不肯说,却险些害的自己白跑一趟。即便是有什么怨气,但这心胸未免也太窄了。

  想至此,方应物忍不住指了指书堂,问道:“这位新来的先生是何方人也?”

  卢老头闻言失笑,“他是程先生,可不是新来的。若论起先后,小相公你才是新来的。”

  方应物不解,卢老头进一步解释道:“这位程先生,乃是我家老爷上次罢官回乡时所收的弟子。只是去年程先生离乡去了福建游历,所以小相公你没有见到过他。”

  商相公上次罢官回乡的时候?那得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罢方应物知道,当初土木堡之变后的郕王当国时期,商相公正式入阁。然后到了景泰八年,英宗睿皇帝发动夺门之变,复辟皇位。这时候。商相公受奸邪排斥,被罢官回乡为民,时间长达十年之久,直到本朝成化三年才复起。

  看来这位程先生就是商相公那次被罢官回乡时,所收的学生了,难怪卢老头说与程先生相比,自己才是新来的。

  卢老头又想起什么道:“当时我家老爷本以为程先生是生平最后一个弟子,此后专心仕途不会再有闲心收徒。但是我县人才辈出,没想到后面还有小相公你。”

  方应物暗暗叹口气,这位程先生与商相公的师生关系看起来更地道,更正统一些。以至于可以在商相公不在时,代替商相公教导族中子弟。

  不像自己,纯粹厚着脸皮主动硬贴上去的,只是商相公爱惜家乡人才,又兼为人大度,所以半推半就的默认了不表示反对而已。所谓的学习,也只在倦居书院埋头做了十天八股文。

  相对比之下,自己这学生当的真是有点野,是不是也该走一走形式?

  除此之外,忽然方应物隐隐有所醒悟,反复念叨“本以为程先生是最后一个弟子”这句。莫非这程先生因为自己抢了“关门弟子”的名头而不满?按照传统观念,关门弟子确实是特殊的一个

  告别卢老头,方应物下了山岭,在山脚下溪边寻找起商相公。

  他看到了引溪水灌溉农田的农夫,看到了在溪水里打渔的渔夫,看到了砍木为柴的樵夫,看到了溪边垂钓的闲人,耳中时而有渔歌,时而有号子

  种种情景宛如画中,好一派山溪众生图,但方应物举目四望,在附近没有发现商相公踪迹。

  方应物暗暗奇怪,卢老头应当不会骗他,难道商相公回了村中?正当他在溪边徘徊时,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方应物!你这是去哪里?”

  这声音极其耳熟,方应物顺着声音看去,眼皮底下有位稳坐溪岸垂钓的钓客。只是这钓客背对着他,又带着大遮阳斗笠,导致完全看不清真容。

  方应物绕了半个圈子,伸长脖子仔细看了看,登时站立不稳,险些一头栽进溪水里。

  这位斗笠覆顶、布衣芒鞋的垂钓老叟,不是商相公又是谁?此时的商相公朴素如斯,哪有半点宰相威容?他找来找去,就没想到眼皮子底下的这位钓客就是商相公真身。

  方应物连忙上前大礼相见,“老师真是返璞归真,神光内敛,修为精进了!让学生有眼如盲,对面相逢不相识。”

  “胡扯,老夫又不修仙。”商相公笑骂道,“去年回乡时,你作诗道:绿蓑烟雨溪边客,白发文章阁下臣。这容不得老夫不学一学溪边垂钓了,不然岂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方应物便晓得商相公心情不错,看来归居田园也能让这位老人十分悠然愉悦。

  如果说方应物之前也拿不准商相公究竟有没有复起之心,但在此时他终于可以确定,商相公真打算就此养老了,万安万首辅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除非商相公是登峰造极的伪君子,连他的眼睛都能欺骗过去。

  方应物暗暗赞叹一声,入世为宰相,出世当钓叟,不愧是文人里的标杆人物、模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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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一章 嘲讽脸


  见礼完毕,方应物站在商辂身侧。等问过起居和身体状况,方应物便转入正题,将自己这一年来的行迹有选择的说了说。

  当方应物说起京城风云时,商相公不置可否,没有发言。作为上一任首辅,身份摆在这里,对京城和朝廷的事情议论太多不合适,会给人轻浮和倚老卖来的印象。

  不过方应物说到榆林的经历时,商相公点头称赞道:“汝遭遇贬斥,流落边荒,却能从沉沦中振奋起来,身处江湖之远亦不忘报国,难能可贵。经世济用,方才不负胸中所学。”

  最后方应物说起重头戏,也就是杭州的风波。虽然在先前风云将起时,方应物已经委托王家派了一名家奴送信给商相公,将情况仔细说明了。但在此时,方应物仍然不厌其烦的详细絮叨一遍,没有半点隐瞒。

  商相公叹道:“宁良与我相识三十年,为人一直清正,官声也是有的,不然我也不会向天子荐举他为浙江左布政使。却不料临到致仕时,他却闹出了这一场丑事。

  小节或可宽,大义不可亏,你做得对,不能与宁良同流合污。灵台中若无一点坚持,那与行尸走肉有何异哉?人生在世,能做到一个问心无愧最难。”

  听到这里,方应物松了一口气,彻底放心。也许类似的话他也想过,或者有别人也说过,但是从商相公口中道出来,意义自然不同。

  而纵观商相公的历史。确实也是如此身体力行的讲究大是大非,因而他的话应该不是虚伪之言。

  当年土木堡之变后。商相公作为主战派中坚之一而崭头露角;亦或前年面对汪直的无底线行为,平素宽和沉稳的商相公更是激烈抗争,最终以致仕结束。若非如此,只怕他现在还安安稳稳当着首辅。

  又闲谈几句后,商相公很关心的说:“明年是秋闱之年,所以在下面这一年你不可荒废学业。如果你愿意,可以到倦居。”

  若是之前,这不是不可以考虑。但现在方应物则不太想去商相公的倦居。

  最主要的原因是那边已经有个态度不太友善的程先生了,如果自己过去,不免要和这位程先生做对比。

  这种学习想必不是随便清谈几句就可以糊弄过去的,肯定要动辄谈经论典、深挖义理,偏生这是他的弱项。

  虽然以他的经义水平应付场面是足够了,但是和真正出色的读书人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所以方应物不想与程先生的直面比较中落下风,显得技不如人似的。

  还有一个更不好明说的原因就是。上次商相公搞的填鸭式题海战术造成的心里阴影太大了,这样的事情还是明年临近考试时再搞比较好。

  如果从现在开始就陷入题海,长达一年时间里每天三篇文章不间歇,那也太令人崩溃了。

  最终方应物对商辂道:“学生自从院试中试,侥幸得了生员功名后,在学没有几日。白白占着一个廪生名额,这毕竟有些不成体统。故而意欲在县学潜心向学,若有不明之处,再登门访问老师。”

  商辂点头道:“去县学也好,可以见贤思齐也。比闭门造车好。”

  当晚方应物陪着商相公用过晚膳,就歇宿在倦居书院客房。到了次日。方应物回花溪去,又路过县城时,他想了想,决定去拜访一下县学教谕,将回县学读书手续办了。

  拜见商相公不用带什么礼物,但若去见教谕,手里就不能空着了。这小县城铺子不多,方应物看来看去,随便拎了一条肉——这礼物是最实惠的了。

  县城不大,没走几步便到了位于县城东南的县学。此时已经是午后,不是讲课时间,方应物直接绕过前面彝伦堂,来到后院教谕公房。

  这公房面积不大,门户洞开。方应物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了几眼,只见得屋内坐着一位四十余岁中年先生,看起来很陌生,不是他印象里收过他三分银子的教谕。

  当然,这位中年先生看方应物一样陌生,他抬眼瞧见门外的方应物器宇不凡,主动问道:“阁下是何人?”

  方应物拎着肉跨进门槛,深腰作了一个长揖,口中念道:“县学生员方应物,见过先生!”

  方应物?这教谕稍加思索,立刻知道方应物是谁了。

  若随便一个陌生生员,他还不见得能记起来,新老生员林林总总多达三位数,他这新来的教谕哪记得清楚。但县中廪膳生员就那么二十个,独有方应物失踪不见,据说号称游学去了,所以教谕先生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何况方应物父亲前年中了解元,是本地最出彩的人物。

  “你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教谕问道,态度很是冷淡,问的话也很生硬,不像是欢迎优秀学生荣归故里,反而是拒人以千里之外。

  这叫方应物愣了愣,自己虽然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也不是嘲讽脸罢?这两天是怎么了,昨日遇到个程先生,今天遇到个教谕,都好像自己欠了几百两银子不还的模样。

  按说自己和这位新教谕素不相识,应该从无过节才是,他如此不爽为的哪般?方应物心里想着,口中答着:“学生出外游学,前日回归本县,特来缴还文凭,今后还要仰仗先生。”

  “知道了,具体手续你去找毛训导就是。”教谕答应一声,便低头写字,没有再看方应物。摆明了是话不投机半句话多、此地不留人的样子。

  方应物满心疑惑的摸不着头脑,他从教谕公房退出来后,对着院中井口照了照,这张脸还是那么俊秀,并没有增加什么嘲讽特征啊。

  随后方应物又去找县学训导。县学教谕之下还有两个训导,其中一个毛训导乃是本县人,过去也是认识的。

  “这也怪不得孟教谕,原因还是出在你身上。”毛训导见到方应物倒也热情,笑着解释道。

  方应物惊讶道:“学生与孟先生素不相识,他恼了人却与我何干?”

  毛训导反问道:“当初你游学之前,于雅集上严词切责县中读书人耽于逸乐,不思进取,荒废学业,是也不是?”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方应物回忆道,当时也是为了临走之前给大家一个深刻的记忆,树立自己伟光正的形象。当时孟先生根本没来淳安县,这又与孟先生有什么关系?

  毛训导继续道:“恰好在那一届乡试、会试,本县只有你父亲一个中试,其他人全军覆没。这堪称本县近几十年来最差成绩,简直惨不忍睹。

  如此听到你的滔滔雄言,全县各家宿老极其震动,忧患意识大增。便纷纷将生员士子召回本家,严令闭门读书,不得轻易外出,以至于县学生员去了大半。”

  方应物不禁想起了好友洪松和项成贤两人,似乎都是在那之后被抓回家里闭关读书了

  最后毛训导道:“如今在学生员只有二三十人,大都为寒门子弟,也是因为他们除了县学无处可去,反而在县学读书花销小。”

  毛训导虽然没有直接点明孟教谕为什么看方应物不爽,但方应物在人情世故上不是小白,登时就明白了毛训导的言外之意,读书人说话用得着说那么透么?

  敢情还是钱闹的!

  这年头,县学教官绝对是最清水的官之一,连个品级也没有,就是那传说中的“不入流”级别,除了一个清高名头和略超然身份,什么都没有。

  从经济上说,县学教官俸禄没多少,可以忽略,最大的收入项目就是学生敬奉,也就是送礼。

  现如今经方应物一番煽动和危言耸听,县学生员里的大户大族子弟都被牵回家去勒令闭门读书,县学立刻空了大半,教官收入从哪里来?孟教谕脸皮再厚,也做不出一家家上门去讨要敬奉的事情。

  而在县学里剩下的生员,都是穷的要靠吃县学补助过活的寒门子弟,在县学读书就为了图一个节省,哪有什么余钱送礼。

  “师道尊严,师道尊严”方应物喃喃自语。刚才还以为遇到了一位严师,所以对自己出外浪荡一年多的行径不满,故意要警告自己。谁知道说来说去,其中道理还是这么通俗。

  毛训导抚须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呐,换做是我,我也要冒火。”

  毛先生是本地人,家里有些地,与邻县大户毛家更是亲戚,所以不愁吃喝。他当训导就是图一个身份和人脉,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心平气和的与方应物磨牙。

  方应物有些苦恼了,面对这么一个教谕,在县学日子肯定不好混。

  若是嘉靖、万历之后,教官已经堕落到与生员称兄道弟的地步,自然无所谓的。但这年头距离国朝初期不算太久,教官权威还没那么堕落。师道尊严,就连亲爹也不好阻止教谕管教生员。

  方应物有点后悔,早知道昨天还不如答应商相公,在倦居算了当时还觉得在县学比较轻松自在,适合自己不爱受拘束的性子,谁知道县学也是个火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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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二章 新学霸的诞生

  国朝初年,学校规矩极严,与高压肃杀的政治气氛相衬托。士子考中生员后,必须在学校集中学习,稍有逾越,轻则责罚,重责剥夺功名甚至苦役。

  但到了如今,纸面规条还是那个规条,但实际规矩却不是那个规矩了,起码从学习模式上更多样化一点,更变通一点。比如可以不用每天去学校报到,比如可以申请外出游学......

  对方应物这样清贫出身的生员而言,守在学校的学习效果更好一点,毕竟学校里的学习资源,从老师到书籍,不是穷人家的家徒四壁可以比的。但对大户大族子弟,那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这次方应物要去县学读书,兰姐儿难得坚定了一次主意,一定要跟随方应物去县城,不肯独自留在家里。方应物只得答应下来,等他先去县城找好住处后,再将兰姐儿接过去。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又在家休息两日,便正式去了县学,至于生存问题绝对不用发愁的。

  他作为廪膳、增广、附学三个等级中最高级、最优秀、最精英的廪膳生员,每个月有廪粮可以领,此外还有单人学舍可以居住。只是要想和兰姐儿同居却是不便,须得慢慢另行寻觅住处。

  那新教谕孟先生也是个“妙人”,等方应物一入学,他立刻就开始大张旗鼓的公布或者叫散布两则消息。

  一个消息是优秀士子楷模、直接从童生考中廪膳生员、“别人家的孩子”方应物入学了!另一个消息是县学准备岁试了!

  两个消息混在一起,引起了本县士林关注。岁试不用说了,特别是明年有乡试的背景下,岁试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因为全省乡试名额有限,而县学岁试的最大作用就是顶出等次,然后根据等次决定参加乡试的人选。

  对于每一个还有上进心的秀才而言,岁试就是功名路的资格考试。每每到了岁试时候。学校立刻就热闹起来。

  至于方应物归来这个事情虽然不算大事,但也让很多人计较。一年多前他突然从童生直接被点为廪膳生员,而不是按部就班从低做起,这已经让很多人侧目了。当时很多积年老学霸对廪膳生员名额虎视眈眈。却不料被方应物独占。

  然后此人进学后先教训了老学霸,再斥责了众家朋友,便像流星一样闪人了,据说出门游玩逍遥自在去也——这年头资讯实在不发达。就是汪知县也是因为去了一次京师述职才对方应物事迹有所耳闻。

  总而言之,不少人特别是被家族圈起来读书的士人对方同学的心情颇为复杂,忍不住产生了再见见此人的想法。

  方应物听到孟教谕的做法,对其一笑了之。人各有志,他还能拦着孟教谕招徕生员不成?

  话说这两个消息散布出去的最直观后果,就是有很多生员陆陆续续的回到县学读书。越近处的越早。

  比如与方应物同案进学的吴绰吴公子。又比如已经快算中年人的老学霸徐淮。至于方应物的好友洪、项二人估计要来的晚一些,毕竟他们本家位于县境最东端,距离较远。

  吴公子见到破坏自己“小三元”荣耀的同案方应物后,还是习惯性的、骄傲的冷哼一声,不过没有多余举动。

  对背负本县第一科举家族期望、志向远大的吴公子来说,方应物即便令他不爽也是过去式了,没必要斤斤计较纠缠不休。现在的他要放眼前方。未来的乡试、会试才是他的舞台。

  但是在老学霸徐淮心里,这股怨气还是没有化解掉的。当初他谋取廪膳生员未遂,愤而去欺负新进学的方应物,却不料反被方应物整治一番,叫他胡乱篡改了商相公的文字。当时颜面扫地不用说了,还为家里带来了不小的恐慌,实在情何以堪。

  如今一年后重回县学,徐淮总觉得同学们对待自己不像之前那般敬畏,老前辈的架子都快摆不出来了——这都是方应物的错。

  从哪里跌倒的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所以徐学霸要从方应物这里找回场子

  学校生活很单调,无非是聚讲、温习、作文等几样。其中每到旬日之首,便是作文时间,由教谕出题,生员撰文答题,然后就是点评观摩,这也算是一种模拟考试。

  明日便是作文之日,此刻明伦堂中诸生三五成群的闲谈。徐淮出现在独居窗下的方应物身前,皮肉不笑的问候道:“经年未见,方同学可好?”

  方应物抬起头,淡淡的瞥了对方一眼,答道:“多谢徐前辈挂念。”

  徐淮随即很露骨的说:“想必方同学游学归来,艺业有所精进,明日可否与我比试一番?”

  方应物叹口气,“徐前辈你岁数都这么大了,有四十了么?怎的还如此幼稚,难怪这多年不长进,只能在县学蹉跎时光,混得一个学霸名头,深为你可惜!”

  周围有人忍不住低声轻笑,徐淮恶狠狠地抬起头环视四顾,将这笑声压了下去。他是个县学厮混多年的老人了,别人犯不上为几句戏言得罪他。

  徐淮激将道:“在下诚心请求切磋学业,方同学莫非瞧不起在下么?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不过是文字游戏尔,方同学有什么顾忌?”

  真是拙劣的戏码,方应物皱皱眉头,信口道:“随便。”

  县学里其他人对自己这新人普遍有不服气心理,学霸也不止徐淮一个人。不打发掉眼前这位敲山震虎,说不定还有别人来打扰自己的清静。

  及到次日,孟教谕进了明伦堂,师生见过礼后,孟教谕便开口道:“今日不作时文,练习策问。”

  科举中当然以八股文为重,策问科目虽有,但最多只是参考作用,不具备决定性意义。

  不过策问总得象征性练习练习。能胡乱写几笔,总不能上了考场在策问科目交白卷。所以诸生稍稍意外后,并不奇怪。

  徐淮胸有成竹的看了方应物一眼,开始动手研墨。八股制艺、策问、诗词三项中。策问这项是他最有把握的,也是大家族的优势。

  例如他们蜀阜徐家,就有一位官至三品的长辈致仕,时常在族学讲解仕宦见闻心得。这种见识是寒门学子所不具备的。所以寒门学子写策论常常不如官宦后人,只能从四书五经中生搬硬套。

  而且最重要的是,徐淮已经知道了今天的题目并有所准备了。原因很简单,孟教谕收了他的礼。各方面都可谓是万无一失。徐淮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获胜。

  当然,徐学霸还不至于幼稚到赢了一场就以为自己能压倒方应物,文字游戏一场输赢往往说明不了什么。

  但若两场、三场、场场如此。那又会如何?今天只是一个开始。好戏还在后面。

  正在徐学霸的遐想中,孟教谕出了题目:“今日题目是应对北虏之边策。”

  边策......方应物愕然,这也太巧了罢?其实也不是巧合,边事从立国之初就是重中之重,边策自然而热也就是各种策问里的热门题目,不算稀奇。

  现在是即将岁试定等次的关键时期,县学诸生都不敢怠慢。纷纷提笔开始撰文,一时间堂中数十根笔一起舞动起来。

  那边厢,徐学霸胸中有成竹,笔下风生水起如有神。不知过了多久,写就了一篇洋洋洒洒三千字的策文,全程一气呵成笔不加点,堪称十分精彩。

  甩下手中笔,徐淮朝不远处方应物那里看了看。却见那方应物对着一张白纸发呆,敢情过了这半晌,他一个字也没写。

  难道是写不出来?还是生怕写不好故意藏拙?徐淮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两种可能性。忍不住出言嘲笑道:“方同学,为何纸上不着点墨?不然今日比试,我未免胜之不武。”

  坐在上头的孟教谕也发现了方应物的异状,故意一字不写,莫非是藐视他这个教官么?想至此处,孟教谕脸色渐渐严厉,起身拿起戒尺,准备训斥方应物。

  洪、项两人还没有到学校,所以方应物在明伦堂里没有什么朋友,更没人出来为他开解。徐淮这种因为方应物年纪轻轻就成为廪膳生员而瞧不顺眼的,更是等着看好戏。

  方应物十分淡定,仿佛事不关己。正当此时,忽然有身穿青布长衣,头戴插翅平顶帽的衙役在明伦堂门口闪现,对孟教谕拱拱手道:“老先生!县尊大老爷急召方应物方秀才!”

  县尊请方应物?孟教谕闻言一愣,摆出教官架子道:“眼下是学业时间,县尊也大不过圣贤书。”

  那衙役笑了笑,“小的没将话讲明白。其实是从京师有加急诏书到县衙问策,事情关系边事,而且诏书里点了名询问方秀才意见,老先生还是不要耽误的好。”

  堂中当即哗然,如果大家耳朵没听错的话,连高在天上、远在京师的朝廷都要找方应物问边策?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起身,轻飘飘的弹了弹尘土,对孟教谕抱拳道:“不是学生不敬重先生,而是学生所写边策都是军国机密,不便为尔等所阅也。告辞!”

  一干同窗目送方应物消失在门外,只觉莫测高深、高山仰止。连朝廷都要特意发诏书来问他意见,这是什么待遇?起码是致仕尚书级别才能有罢?

  原来的各种情绪悄然散去,只剩下了自惭形秽。难怪方同学不像其他人那般,热衷于结社交游和互相吹捧,只觉得此人有点清高拿架子。

  现在才知道,虽然方同学和他们同是县学生员,但却远不是同一个境界了,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所以方应物和他们这些同窗,目前真没什么好谈的,还要等他们更上几层楼后,才配得上有共同语言罢。

  又有人断定道:“徐淮不中用了,他这个学霸要被方同学顶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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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三章 学霸的内涵

  世间没有这么多巧合的事情,今天这事同样并不是碰巧。而是方应物提前知会了汪知县,故意安排的。

  当然方应物还没有大胆到捏造朝廷诏令给自己增光添彩的程度,就是他想假冒,汪知县也不会陪他一起疯的,矫诏的罪名谁能承担得起?

  确实有这么一道诏书,也确实朝廷是要征询方应物的意见。只不过这诏书是前天到的,不是今天到的;而且这诏书本来也没有必要公开,不用大张旗鼓的跑到县学宣布。

  原来最近北方发生了一场剧变,癿加思兰部与朝廷拉拢的满都鲁可汗本部忽然爆发战争,互相攻杀。然后突然传来了满都鲁汗的死讯,据说是受了重伤不治而亡。

  大明朝廷得知消息后,按照传统思维立刻理解为“吾皇圣明,天佑大明,中外齐心,运筹帷幄,北虏内讧,酋首毙命”。

  这便说明了先前拉拢挑拨的策略是有效的,方应物所说都是正确的。但面对这种局面,下一步该如何做又需要仔细计较了。

  这时候文渊阁大学士刘吉提议,征询始作俑者方应物的意见,于是朝廷便紧急下诏到淳安县县衙,叫方应物上疏发表看法。而前天从汪知县口中乍闻此事时,方应物只能连连苦笑,这也太抬举他了。

  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满都鲁可汗大概就是今年挂掉。方应物本以为有自己这蝴蝶效应在,满都鲁能多活几年,并且与癿加思兰对峙一段时间,没想到今年还是挂了。

  更没想到的是,朝廷居然将满都鲁挂掉归功于他所献的边策,并且特意下了六百里加急诏书来询问下一步意见,这简直令方大秀才受宠若惊。

  方应物当然知道。根据历史轨迹,满都鲁的遗孀,也就是满都海皇后将会选择不到十岁的巴图猛克继任可汗,大明官方对其史称“小王子”。

  而且满都海将再嫁给巴图猛克。未来大漠便成了满都海和新可汗小王子的天下。特别是小王子,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此人长大后将成为北虏中兴之主。

  从长远来看,迅速干掉小王子才是正理。但从短期而言,大明朝廷也不好立刻背信弃义,抛弃顺义王满都鲁的继承人。

  想来想去,方应物上疏奏道:“尝闻鞑虏之中。有少年名曰巴图猛克者,为北元黄金家族唯一血脉,继位可汗者必为此人也。朝廷可顺势册封为顺义王。

  如若此后新顺义王不能灭癿加思兰。朝廷仍依照之前章法对待;如若新顺义王剿灭癿加思兰,其势大张时,朝廷可联络大漠之东科尔沁、亦思马因等部,依次册封、开边贡,诱其与顺义王本部争锋。

  无论如何,万万不可坐视新顺义王巴图猛克号令大漠,不然后患无穷也。”

  方应物这封奏疏。早在昨天就交给汪知县并发出去了。但是为了让自己在县学里清净,方应物便请知县帮忙演戏,故意在今天派了个衙役以传唤的名义,到县学当众公布有这封诏书。

  他的目的就是以此震慑那些对自己不服气的人,用事实让大家明白做人的差距有多大,免得总是有不开眼的人上门挑衅。

  但有趣的是,今天孟教谕好死不死的出了一道边策题,与朝廷下诏询问方应物边事对策相映成趣,倒真是凑巧了。一想到这里,方应物内心就觉得好笑。

  能够让朝廷直接下诏垂询意见,而且还是至关重要的边务,这对蜗居在县学的普通士子而言,冲击力太大了。

  导致方应物走了后,县学明伦堂内集体失声。人虽走了,但“我所写边策都是军国机密,不便为尔等所阅也”这句话言犹在耳。

  淳安县大族里,各种册封诏书并不少见,几乎每个大家族都有一些,但那是属于家族里别人的,不是他们自己的。

  而且走形式的册封与咨询意见的诏书不是一回事,象征意义也大不相同。朝廷下诏垂询军国重事,这分明就是史书中布衣卿相的待遇啊。

  客观的说,真实情况没有这么夸张。但方应物装逼装的太成功,区区县学生员们的眼界太低,人的想象力也是无穷的,不免就夸大了。

  有些词话小说看多的人忍不住想道,这方应物出外游学一年,难道是碰到了微服私访的天子,然后哄得圣心大悦,获得知遇之恩了么?

  按下别人心思不表,却说方应物跟随着衙门差役出了县学。又进了县衙后堂院内,这戏也就不用接着演下去了。方应物便对衙役谢道:“有劳了!”

  那差役连忙笑道:“大老爷和方相公有所吩咐,也是小的本分。”

  此后两人便就此分别,方应物从县衙中出来,漫步回学校去。正经过县城当中的十字街头,忽的听到有人叫道:“前面莫不是方贤弟么!”

  方应物转头看去,却见许久不见的项成贤在向他招手,旁边则是焦不离孟的洪松洪公子了,他们的身后则是两个仆役。

  看来这两位熟人听到县学岁试消息后,终于来到县城准备入学,这下可有住处了!项成贤在县城里那处宅子面积大,还有单独外院,很适合安置兰姐儿。

  方应物像是看到了长了脚的房子朝他走过来,欣喜的上前见礼道:“见过两位贤兄,别来无恙否?是何时到的县城?”

  洪松答道:“今早到的,刚安顿好,正要前往县学。”

  项成贤也插进来答话道:“托方贤弟的福气,这一年来读书读的甚爽,爽的都忘记掉书房外面是什么样子了。又听说县学要岁试,故而前来入学。”

  三人寒暄过几句,正商议是先去县学还是先去找个地方喝酒时,心细的洪松忽然发现了奇怪之处。

  他便问道:“县学岁试在即,想必在校诸君都不敢有所懈怠。眼下这时辰正是读书讲学的时候,方贤弟你却为何独自在外闲游?”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方应物答道。

  项成贤眉毛皱起来,冷哼一声抢先对洪松道:“还能有什么原因。想必是你我这几日不在县学中,有些不开眼的折辱到方贤弟了,故而他心里愤懑,无法排遣。只能独自在外徘徊了。”

  方应物很叹服项成贤的想象力,连忙否认道:“实情并非如此,县学中没有人欺辱得了我......”

  项成贤打断了方应物,“这话我不信。你的秉性最是要脸面。就是被人欺辱了也不会告诉别人,生怕丢掉自己面子,只会自己偷偷想办法报复。

  所以有这种事情后,必然故意藏在心里。不欲为友人知。但你瞒的了别人,却瞒不住我!”

  方应物瞠目结舌,项大公子的思维也太跳跃发散了罢。正要继续否认。此时洪松又抢了话头,继续表态道:“方贤弟但请放心,有我二人在,必不叫别人能继续欺辱你。”

  “绝非如同你们所想的,刚才有诏书到,我去县衙接诏了。”

  项成贤盯着方应物嘿嘿笑道:“编理由也要编点像样的,你以为以我的智商会相信有诏书找你么?你怎么不说如来佛祖降下法旨?”

  方应物只能无奈的挥挥手。“随便你们怎么想了。”

  三人一起向县学走去,商定好在报到后便去找个地方吃酒。才进了仪门内,远远望见课业已经散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明伦堂散出来。

  项成贤拍了拍扇子,叫好道:“来的正是时候,先生们都有时间,不用枯坐久等了。”随后又蠢蠢欲动的说:“等见过先生后,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大胆,胆敢折辱方贤弟。”

  这位项大公子到底想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乱么?方应物撇了撇嘴,讥讽道:“看起来项兄很兴奋?”项成贤打个哈哈,“许久不见同窗,难免,难免!”

  这时有位三十余岁的士子走到三人面前,项成贤立刻转移了话题,对来者道:“刘兄,无须多礼,有何贵干?”

  方应物也识得,这位来到他们面前的同窗姓刘名衍道,也是县学里一位老资格生员了。当然老资格生员不是什么好词,只能说明此人蹉跎岁月,无法寸进。

  那刘衍道没有理睬项成贤和洪松,却先对方应物行礼道:“见过方同学!”不等三人反应过来,他又道:“今年岁贡之事,请方同学援手,在下必有后报。”

  所谓岁贡,就是县学生员的另一条出路。如果实在考不中举人,秀才便可以按照年纪排序,每年推举一次贡生,依次补入国子监读书,出来后仍然可以做官。

  对方应物这般志向远大的人,当然不屑于走这条路,但对于很多其他人而言,这也是不错的出路了。

  但一所县学每年只有一个贡生名额,所以还是很吃紧的,一个名额往往几个人争抢。

  洪项两公子愕然,目瞪口呆的面面相觑。

  若刘衍道找他们两个帮忙夺取名额,似乎不算太稀奇。他们两个凭借家世和自身实力,好歹也算是县学中“有影响力”的人物,不比那什么徐淮差。

  但这刘同学居然无视他们两个,跑过来请方应物帮忙,这是吃错药了罢?方应物这个在县学没呆过几天的菜鸟生员,能帮什么?

  “你这里是不是......”项成贤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脑袋比划道。

  方应物也很愕然,一是惊愕这玩意也需要搞暗箱操作?二是大家都是读书人,说话不该含蓄点么,怎么如此直白?他不由得带着一脸疑问看向洪松。

  洪松摇摇头,对方应物道:“县学向来如此,不必大惊小怪,教官也管不了这些。”

  方应物苦笑几声,之前他一直没弄明白,生员秀才的正经出路无非是乡试中举和贡选入监两条,都不是以生员自己意志为转移的,所以在县学里当这个学霸有什么用,能有什么好处?

  按道理说,没有利益驱动的现象,都不会是长久现象。像徐淮那种人乐此不疲的当学霸能得到什么收获?难道年年欺负新人就很能满足他了么?

  现在方应物终于搞明白了,这里面还真是有利可图......教育行业果然也不单纯啊,学霸的内涵原来如此!

  “恳请方同学助我一臂之力!”刘衍道坚定的说,无视了旁边项成贤和洪松两张诡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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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四章 学霸详解

  对于一时说不好,或者看不清后果的事情,方应物还是很沉得住气。他对刘衍道点点头道:“在下知道了。”

  见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刘衍道面上微微露出几丝失望。随即方应物又道:“具体如何,在下三思之后会尽快告知与你。”

  如此,刘衍道便只能抱拳告辞。目送刘同学离开后,半晌无言的项成贤和洪松都不能置信的盯着方应物看,

  他们很清楚,被人拜托在岁贡事务中帮忙,这是只有身为学霸才会遇到的情况,也只有学霸之流人物才能在县学里摆得平事情。

  而那刘衍道看起来没有失心疯,跑过来找方应物求助,难道方应物现在就具备学霸资格了?

  项成贤很不文雅的伸出两只手掌,晃动十根手指道:“方贤弟,你两次进入县学读书的时间,能超过手指之数么?”

  方应物没有回答这个无聊问题,只对他道:“这下,你们应该相信不是我受了欺辱,却不好意思对你们说罢?至少目前县学中,还没有人欺辱的了我。”

  项大公子叹口气,顿时意兴阑珊,感到很是无趣。他可是用了好几年时间,才在学霸位置上具有一席之地,方应物却只需要不到十天。

  洪松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拉住眼前两人道:“不去找先生报到了,先去吃酒!”

  方应物也应声道:“不错,先去吃酒!”他也想抓住两位好友仔细盘问这学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还有靠着当学霸牟利的?帝王将相史中。是不会记载这种有损读书人门面的小事情,非得询问当事人才知道。

  拣了一处干净酒家。方应物和洪、项二人入内,叫了各色酒食上来。

  从前在淳安时。方应物囊中羞涩,一直是蹭两个大户公子的吃喝。如今方应物回乡后,手里宽松不少,于是今次便做东道还人情。

  酒过三巡,洪松知道方应物的疑惑,便详细解释道:“自从太祖高皇帝以来,县学每年可岁贡一人直接入国子监读书,这是不同于科举的另一条出路。也好叫科场失利、年华老大的老生员有一条出路。

  所以这岁贡名额,是按照年资排序的。每年年资最老的生员可被推举成为贡生。当然,此人也可以不做贡生,继续考科举,然后便依次递补。

  但在实际中,排在前面的老生员也可以将名额故意让给别人,从而借此渔利。多年积习下来,此事常被县学中生员操纵。”

  其实是被老学霸们操纵罢,果然是一门有利可图的买卖,方应物暗暗想道。

  项成贤补充道:“那徐淮尤甚。他本身就是最老的生员之一,按年资计算排名很靠前,故而常常能倚老卖老的把持岁贡事情。”

  方应物便明白了,今天这刘衍道看起来岁数也不小。故而有放弃科举,入贡坐监的心思也正常。

  他跑来找自己帮忙,八成因为他和徐淮不对付。所以不指望从徐淮这里抢到岁贡名额,而又瞧着自己同样与徐淮敌对、还貌似很有实力的样子。就想从自己这里获得助力。

  洪松又道:“不只能操纵贡生事宜,就是岁试定等次。也是可以运作的”

  方应物暗暗称奇,县学岁试不但关系到全省乡试名额,而且还能决定生员等级升降,学霸连这个都能操纵?

  他知道,岁试成绩将会定出六个等次,不同等次的生员就有不同的命运。

  成绩是第一等的可以直接补廪膳生员的缺;第二等可以提一级,附学生可以补增广生,而增广生可补廪生;第三等则保持不变。

  但从第四等开始,就有逐渐严厉的处罚了,从轻微惩戒到降级,再到最严重的免去功名。

  而乡试名额也是同县学岁试有所挂钩的,按照淳安县的规矩,二十个廪膳生员和其他生员的岁试前十名可以参加乡试,而且必须是岁试三等以上。

  就以他方应物为例,想参加乡试,只要在县学岁试中考为三等,保住廪生位置,那就获得乡试解额了。而其他不是廪膳生员的同学,则需要考到前十名,一般情况下非一二等不可。

  相比较而言,考到第三等很简单,所以说方应物这种廪生很接近于是保送入场了。这就是当初为什么方应物被大宗师直接点了廪生后,令某些人眼红的重要原因之一。

  方应物心情有些冷,“难道说,县学里这些生员等次的事情,也全是可以让你们这些学霸为所欲为的?”

  洪松笑了笑答道:“那倒不是,谁也没那么大本事。水平高的靠着考试就完全可以出头,有本事考到第一等,别人当然左右不了他的上进。

  但并非人人都是天资卓越,所以也就有了些不足为人道的事情,主要争夺的还是廪生之外的那十个名额。”

  那还稍好,如果连最优秀的生员都没有机会出头,才真是令人窒息了。方应物又想起什么问道:“县尊不管这些?”

  “县尊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毕竟是外来户,无利可图时,真没必要在本地人纷争里涉入过深。而且公论出自于学校,上宪观风时也时常到县学谈话,县尊在这方面也有所顾忌,招来士林非议得不偿失。”

  方应物叹口气,难怪明代越往中后期,地方上读书人越是嚣张,根子就在这里。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而且自己也快不由自主的变成其中一员了。

  还是不要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方应物忧心忡忡的问道:“你们说,我有没有可能考到第四等或者更低,从而失去廪生资格和乡试解额?”

  项成贤很奇怪方应物如此发问,疑惑道:“这种事不会发生罢?”

  方应物再次问道:“只说有没有可能?”

  刚才了解了情况后,方应物很替自己担忧。本来在八股文上面,他就实在没什么自信,但要是别人都给面子那也所谓,混一个三等过关就可以了。

  可是好像那县学教谕不太欣赏自己,而且还有一个学霸徐淮从中捣乱,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要知道,他的八股文真算不上出色,这是实打实的硬伤,被人拿捏了也无话可说。

  今天这场作文课,方应物就已经怀疑徐淮与教谕有所勾结了,要是到了岁试时候还有类似的事情,自己的乡试名额就不稳了。

  项成贤很纳闷方应物怎会如此多愁善感,他想了想,“可能性也是有的,但从没见过这样的。

  堂堂一个廪生,考到四等以后去,那得要多蠢,或者要多背运才会如此?说出去简直就是笑话。”

  方应物冒了两滴冷汗,自己千万不能成为那个廪生落选乡试解额的笑话

  科举大道,果然处处是关口,难怪无数天资出色的读书人也只能壮志难酬,悲愤的栽倒在科举路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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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五章 盛名之下......


  方应物原本没有想太多,但这回仔细了解各种内幕后。想想孟教谕对自己的态度,又想想徐淮徐学霸对自己的敌视以及对廪生名额的觊觎,忽然心里又不稳当了。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心虚的表现,如果他方大秀才确实文章出众,当然不会去担心自己名列四等以后。但问题在于事实并不是这样,他能照着格式编八股文,但写出来后能不能获得认可却实在没把握。

  方应物有心开口说明处境,却听项成贤带着酒意道:“你这人,就是心思太多,想得太多,担心也太多!毫无必要,以你这才华,区区一个县学岁试而已,怎么可能沦落到四等!”

  “老兄言过了,在下哪有什么才华。”方应物难得谦虚一次道。

  “说笑,真是说笑。”项成贤大笑道:“你是方解元的儿子,老子英雄儿好汉!何况我也亲眼见的你文采风流、博学多才,连诗词都有如此出色的气象,怎么可能写不好最简单的八股文章!”

  面对项大公子的吹捧,方应物无语凝噎。抄袭诗词和装名士才子的后遗症出来了......

  在别人眼里,方应物身为堂堂一省解元的儿子,优良血统在这里摆着,平常吟诗作词信手拈来,在县试、府试、院试成绩都很出色,还能被大宗师直接点成廪膳生员,足以说明才华。

  有这样的能力,写套路化八股文自然不会太差,起码是中上等,就看认真不认真了,怎么也不至于落到下等去,却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这是捧杀!方应物揉了揉额头,“你有所不知......”

  另一边洪松却痛心疾首的打断了方应物的解释:“人果然不可狂傲,但也不可自轻自贱,不卑不亢才是正道。你好歹是县试案首,府试、院试皆名列前茅,难道区区一个岁试也让你如此没自信,以至于担忧自己名列四等以下?你也太懦弱了!”

  那几次考试的时候,上头有人呐......方应物默默想道,无言以对。

  小伙伴们如此看得起他,叫他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了,内心不禁泪流满面,有种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错觉。不过叫方应物再做一次选择,他肯定还是会选择这条道路。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与洪松、项成贤吃到酒足饭饱时,眼看外面天色要黑,便由方应物会了账,三人起身一起离开。

  方应物随着项成贤来到项家宅子,重新住进了外院。县城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合适的住处不好找,方应物决定暂时栖身于项成贤这里了。

  以后就看个人发展情况再定,如果科举不顺,可能长期居住在县城时,再寻觅购买房舍也不迟。

  有了住处,然后方应物又托项家仆役前往花溪送信,叫族长方逢时派几个人护送兰姐儿到县城来团圆。

  安顿期间,方应物几次欲言又止,他想对洪、项二人求助,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实在不晓得这话怎么说,难道告诉两位好友,他方应物其实没有那么好,八股文水平其实很“一般般”?

  还是拉不下这个脸面啊!最终方应物只能独自仰天长叹,他果然如同项公子所言,是个要面子的人。

  打铁还需自身硬,他在这方面自身实在不硬,那就只好另想它法了。若是乡试会试那种几千人糊名的大考试,混杂在里面还可以不为人注目。

  但县学不过百八十人,试卷好像也要公开点评,所以岁试容易被有心人戳出来。目前两个最大的隐患就是孟教谕和徐淮,一个是教官,一个是仇家......有什么办法能解决?

  此外方应物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岁试这一关过去后,还是赶紧去商相公那里闭读书罢。即便再被题海战术搞得yu仙yu死,也强似在县学和大家厮混。

  和同学们在一起时间太长,未见得是好事情,常言道,距离产生美。至于商相公那边,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商相公早对他的文章了然于心了。

  到了次日,方应物与项成贤早早的一齐出门,招呼了洪松后,三人同往县学而去。进了县学门内,项、洪二人去找教官报到,而方应物独自先去了明伦堂。

  还没上月台,方应物就遇见了刘衍道同学,只见刘同学对他行个礼,请他到旁边说话。

  肯定还是为了请自己帮助他选为国子监贡生的事情罢,方应物心里猜道。果不其然,刘衍道问:“方同学昨日思量如何?可有了决断?”

  方应物昨日只顾得琢磨自己怎么在岁试过关,没太多想刘衍道的请托。现在猛然一想,这算是个可帮可不帮的事情,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刘衍道看看左右无人,对方应物道:“方同学听在下一言,你这次帮了我,也等若是帮到你自己。”

  这话有意思......方应物收起了漫不经心的心思,拱拱手问道:“敢问刘前辈,此言作何讲?”

  刘衍道分析道:“那徐淮对你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别的不说,你这个廪膳生员位置其实本该是他来递补,却因为大宗师点了你而丢掉,他心里不记挂吗?

  他无论从自家好处出发,还是心中的恨意,都会夺回这个廪膳生员位置。不然他的脸面往哪里放?”

  方应物晓得,刘同学这不是危言耸听,大概十有八九是可能的,徐淮串通孟教谕主动找自己比拼文章就是个很明显的迹象。那不仅仅是为了泄愤,肯定还存了打击自己的心思。

  对读书人而言,还有比功名更大的利益么?秀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廪膳生员和其他生员相比堪称高人一等,各方面待遇截然不同。

  刘衍道察言观色,瞧着方应物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心中一喜。

  他之前最担心的,就是方应物自恃才高和有背景,目中无人刚愎自用,不听他的警告,那就麻烦了。古往今来,大风大浪都闯过来,却在阴沟里翻船的事情还少了?

  刘同学赶紧继续解释道:“他们这种学霸归根结底也还是生员,本身无职无权,所能做的无非是利用自家声威。

  例如鼓臊同伙制造舆论,大肆贬低你的文章和水平,迫使教官在岁试中压制你的等次。若是真把你压到了四等以下,那你的廪膳生员位置必然不保。”

  “那你说如何是好?”方应物淡淡道。

  终于说到这里了,刘衍道有点小激动,“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束手无策,不能被动应付......”

  方应物见他近乎语无伦次,暗暗摇摇头,这位刘同学还有待磨练啊,说话沉不住气。他来当说客,自己却先激动起来了。

  方应物忍不住吐槽一句:“你的意思,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是极!是极!正是此理,方同学你的应对之道莫过于打击徐淮的威信,只要徐学霸说话没人听,那还称得上学霸么?

  目前县学两件大事就是岁贡和岁试,那徐淮自从成了年资最老的生员后,已经把持岁贡两三年了,从中也不知赚了多少好处。

  今年若不出意外,他必然还要插手此事,这是他最大的依仗和本事。只要你能在岁贡上面赢了徐淮,那他的威信便如冰雪消融。

  而方同学你,利用岁贡打掉他的声望后,此消彼长,你自己声望也就上去了。人心所向,再凭借你的才华,那徐淮还能在岁试中有什么作为?谁还敢将你定成四等?”

  方应物叹口气,“为了赢徐淮,所以就要帮你在岁贡中被选中,成为国子监监生?”刘衍道讪讪一笑,“这是双赢,双赢。”

  方应物点点头道:“虽然你的游说水平很烂,但我还是答应你。”

  终于听到一句准话,刘衍道大喜过望,又暗示道:“多谢阁下援手,之后在下定有报答!”

  “不谈那些,太俗气。”方应物摆摆手道,一边走一边继续深思熟虑。

  岁贡决定国子监贡生人选,岁试决定乡试解额人选,都是生员的重要出路。但是对他方应物而言,只想着一条路,那就是岁试、乡试。岁贡至少在十年内是不用考虑的,拿来做文章倒也不错。

  若能在岁贡选举中,严重打击到视之为禁脔的徐淮,那就极大的削弱他的话语权。而其后,他若想在岁试上带头捣鬼就比较难了,原因很简单,别人对他没有信心。

  学校里都是读书人,学校有学校的规则,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规矩,一般不直接讲拳头大小,一切纷争都围绕话语权展开。

  话语权大的,就能造势,传出去也就是俗称的士林公论。所谓学霸也就是话语权比较大的生员领袖而已,没有话语权,自然什么都不是了。

  在岁贡上打击徐淮,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围魏救赵罢,方应物考量之后转头问刘衍道:“岁贡选举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听说是明日早上。”刘衍道答道。他对方应物还是有点信心的,此人虽然是新人,貌似势孤力单,但却与洪松、项成贤两个名流关系密切。

  只要方应物能拉着那两人一起干,足以造成不弱于徐淮的声势,帮他抢到岁贡名额还是有可能的。即便抢不到,他也没什么损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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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六章 你说的不错


  又到次日,旭日初升,县学生员聚讲,诸生整整齐齐的站在明伦堂外空地上。今天还有项重要任务便是选举一名贡生,去京城国子监坐监读书。

  这是项很严肃的事儿,从理论上说,选贡生的意义类似于一次科举考试。成为贡生并从国子监肄业后便具备了做官资格,这是大明朝官方认可的官员出身之一。

  大明官员出身,讲究的是三途并进,所谓三途指的是科举、学校、杂流三种出身都有做官途径。

  科举是世人耳熟能详的,而且也是目前状况下最正、最清的出身,官场中地位也最高;而学校出身一般指的是国子监监生出身,从国子监肄业后做官,但这种出身在官场中地位比科举就差得远了。杂流出身,多半是吏员转变而来,地位更低,不必赘述。

  上述这种情况反映到县学这一级,走科举道路的程序就是岁试,走学校道路的程序就是岁贡。

  科举实在考不中,又不想继续坚持下去的,可以选择监生这条道路,也不啻为秀才们的另一条出路。

  所以才说,今天淳安县县学选举贡生的意义从理论上讲,也是给人做官资格,相当于一场科举考试,不过真实重要性差得远。

  淳安县学中,年资最老的生员徐淮站在人前,几位教官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并不在这现场,看来并不想干涉生员内部选举。

  徐学霸彬彬有礼的对诸同学拱拱手,朗声道:“如今又到岁贡选举时候,按着朝廷章法,本该选年资最长者为贡生。但在下自思才德不足,做贡生入太学恐贻笑大方,有失本县门面,故而情愿让贤......”

  人群中,站在方应物身边的项成贤轻笑几声,低声道:“徐前辈这几句说辞,貌似与去年一模一样,一个字也不差。”

  方应物之前仔细打听过,知道这徐淮是县学资历最老的在校生员,这么多年也没考上去,都该有四十岁了。但这种不能上进倒成了他把持岁贡的优势。

  因为岁贡理论上是按年资排序的,徐淮这老生员也就拥有最优先权。只要他肯主动相让,那么应该让给谁,他就有很大话语权了,又加上他本身就是多年学霸,更是能左右共生选举。

  想至此处,方应物也低声道:“他这其实就相当于卖国子监监生名额,一年卖一个,倒是无本好买卖!今年不知收了别人多少礼,也忒厚颜无耻了。”

  他们几个小声议论的时候,前面徐淮已经发完了感慨,“在下看来,杨远杨同学为人老成,课业出色,堪为贡生人选,在下情愿相让。”

  随即便有人在人群中呼应道:“徐前辈所言极是!”“此人选不错!”“确实该着杨前辈了!”

  县学中学霸当然不止徐淮一个,但其他几位学霸比如洪松、项成贤都是有志于科举功名的,对贡生这种二流道路并不在意,更看不上监生科名,所以也懒得为这事与徐淮计较。此时只冷眼旁观,全当看戏。

  刘衍道面色有些焦急,连连看向还按兵不动的方应物。但方应物并不着急,对他问道:“徐前辈推举的杨远是什么人?”

  见方应物问起对手,刘衍道恨恨又带着几分鄙夷道:“杨远的资历在县学能排前五,如今年纪真不小了。

  过往十几年,杨远的科举功名之路一直不畅,大概今年忍不住了,便换心思想走贡生监生这条路。我看他已经买通了徐淮,要在今日造势选他为贡生。”

  方应物万分同情,叹道:“也是十几年科场失意的可怜人,听起来和你差不多扑街啊。”

  刘衍道闻言大受内伤,暗吐一口老血,满肚子话登时噎住。

  一直等到人群里叫好声停住后,方应物这才不急不慌的排众而出,同样的彬彬有礼,这立刻吸引了人群的目光。方应物与徐淮之间的梁子人人皆知,不过众人还是没想到方应物真会跳出来。

  只见方应物对徐淮道:“徐前辈,在下也有一个人选,我看刘衍道刘前辈人品出众,道德纯粹,堪为贡生最优人选,前辈以为如何?”

  方应物突然出去说话,洪松和项成贤两人好一阵错愕。方应物并没有与他们说起今天要狙击徐淮的事情,所以这时候毫无心理准备。两人不由得齐齐想道,难道方应物是临时起意的么?

  徐淮收起笑容,冷冷的瞥了故意站出来捣乱的方应物几眼,“人选已经议定,方应物你多说无用!”

  人群里便有不少人配合着鼓噪叫嚣,不停地斥责方应物无事生非;也有指责方应物这新人后辈没大没小、无自知之明的。

  洪松和项成贤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今天毫无准备,多半是没有胜算的。但是他们仍然硬着头皮出了人群,支持方应物道:“徐前辈说话未免太霸道了,方才一直是你自说自话,如何就算议定了?”

  徐淮冷笑几声,胸有成竹道:“议定不议定也不是你们说了算。待我将两个人选禀报孟先生,由孟先生定夺好了。”

  听他说出这话,方应物等人皆心知肚明。只怕这徐淮早就打通了孟先生的关节,最后人选必然还是徐淮力挺的杨远。

  果不其然,仅过片刻,徐淮重新回到人前,神情得意道:“先生准了,人选就是杨同学。”

  洪、项二人摇摇头,这次提前准备不足,确实太无奈了。也不知道方应物到底怎么想的,究竟是不是要成事?

  而刘衍道闻言后深深的失望,这方应物今天也忒不靠谱了。他感到这次最大的失误,就是太高看方应物的能力了,前日真是猪油懵了心,才会把希望寄托在方应物身上!

  方应物不为所动,“这还不算完罢,下面你还要将人选送到县衙,经县尊准了并上报到京城。”

  徐淮哈哈一笑道:“你这少年人乳臭未干懂个什么?我知道你和县尊有交情,可是莫非你想靠着县尊阻止吾辈么?别做白日梦了!”

  随后,徐淮又底气十足的说:“方应物你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方应物知道徐淮说的都是实情。这年头一个知县,理论上的权力是无限的,辖境内没有管不到的事情。但在实际操作中,知县的权力又是极其受限制的。

  这种限制不仅仅来自于上司,还来自于当地士绅。某种意义上,大明基层是是县衙与士绅共治的体制,遇到强力的地方士绅,知县也要敬三分。

  而知县父母官与本地士绅之间权力边界的划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又确实存在于人们心里。越了界,就是坏了规矩,就要承担后果。

  贡生名额是县学士子内部事务,按淳安县过去习俗是县学推出人选,知县不大干涉,基本都是交由县学生员自行处理,也算是士子生员政治特权的一种。

  如果本县汪知县真敢强行指定贡生,那将是犯了众怒的行为。而在本朝一旦成群的秀才激动起来,那真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任何官员也要退避三舍。

  况且区区一个贡生,对当事人也许很重要,但在科举出身的知县眼里,实在算不得大事,为此坏掉传统规矩导致让别人侧目不值得。

  所以徐淮不相信汪知县会亲自帮着方应物推举人选,不只徐淮徐学霸,周围别人都不相信。如果方应物以为依仗知县就能强行指定贡生人选,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方应物想了片刻,然后开口道:“你说的不错,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这句话,仿佛是徐淮前面那句话的重复,几乎一个字也不差。

  徐淮听到后只当方应物认输了,他得意的笑了笑,“无胆鼠辈,真是无知无畏,现在知道天高地厚了罢?我这便叫仆役将人选送到县衙去!”

  围观众人三三两两散去,不停的议论方应物,都觉得他这表现有点虎头蛇尾。一开场方应物气势汹汹的质问,摆明了是要在岁贡事情上狙击徐淮。但却没想到,连三把斧都没有,方应物迅速的溃败了。

  项成贤小声埋怨道:“你打算借着岁贡由头与徐淮当面冲突?那为何不提前说明?这下弄得措手不及,让我们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

  方应物不以为意的答道:“两位兄长有心了,其实今日不必劳驾你们,有在下自己就足够了。”

  洪松疑问道:“你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我不信你会如此白白认输,一些后手也没有。”

  方应物仍然神神秘秘道:“两位兄长稍安勿躁,到时便知,说出来就不灵了。”

  洪松指着刘衍道说:“我们当然不躁,你还是想想如何安抚刘同学罢,我看这次你把他坑惨了。”

  方应物毫不在意道:“那可未必。”

  下午时候,诸生正在明伦堂中读书,忽然有仆役走了进来,对徐淮道:“孟先生叫我告知徐朋友,县衙父母大老爷那边批的很快,已经送回县学了。”

  徐淮立刻转身,对着唯一贡生人选杨远道:“恭喜杨同学!”四周诸生也纷纷围上来,恭喜杨远有了国子监读书机会。

  那仆役脸色很怪异,“诸君先不要急着恭喜,其实县尊是否了人选的。”

  “什么?”徐淮和周围众人大吃一惊,知县居然会否决了他们的人选?难道这次知县打算逾越规矩,不按理出牌的干涉贡生人选么?这是吃错药了罢?

  仆役继续道:“知县批语还说,他相信县学生员,所以让诸君继续推举人选。”众人暂时又迷惑了,从这句看,知县貌似还是讲规矩的,这算怎么回事?

  方应物慢慢挤到徐学霸身前,再一次重复了徐淮上午说过的那句话:“你说的不错。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项成贤忽然醒悟,想通了其中关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应物这个主意简直太阴损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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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七章 谁赞成?谁反对?


  徐淮站在孟教谕公署内,面对着汪知县的批复直发呆,心里产生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否决他们上报的人选?但还叫他们重选一人?这何苦来哉?其中有什么关窍?

  再又一想,其实县尊的行为没什么可指摘的,他虽然不同意人选,但也并没有越线直接指定人选。而是将选举的权力还给了县学,仍然叫县学另行定出人选上报。

  对县尊而言这样并不过分,父母官就是父母官,该有的话语权还是有的,否定个把人选不足为奇。

  但是面临重新上报的要求,徐淮隐隐觉得不对头,事情大概不会如此简单罢。

  既然杨远这个先前定出的贡生人选被县尊否了,那就先另换一个再去试试看。徐学霸想了想,又征求过意见,重新向县衙上报了一人。

  很快,汪知县的批复再次转回来,批语与第一次一模一样:“人选不妥,着县学另行选举良才,其后再报来。”

  随后徐淮赌气似的,又连续换了三个人报上去,但次次都被汪知县退了回来,但仍然让县学继续选人。这下连傻子都看得出来了,知县这绝对是故意的。

  汪知县可以毫无节操的故意,但徐淮却发现,他就算想继续赌气,手头也没有什么人选了。

  说起这岁贡,虽然每次只有一个名额看似很少,但目前生员数量还没有膨胀到万历以后那个程度,真正符合条件的贡生候选其实不多。

  按照国朝制度,成为生员十年以上,又不能在科举上面更上一层楼的人,才具备了贡生资格。而且有贡生资格并不意味着有这个愿望,不是人人都想当贡生。

  够贡生条件的人当中,一般年纪大的,早离校回家冠带闲住了;另外还有不少壮心不已、仍打算继续在科场奋斗的,这两种都不是贡生候选。

  所以年资真正满了十年,考试已经考得厌烦,主动想进国子监读书并走监生道路的人其实不多,整个淳安县学中,今年符合要求的不超过六七个。

  经汪知县连续否了数次后,县学中还有资格被选为贡生的人,除了徐淮自己就是方应物力挺的刘衍道了。

  徐学霸在县学如此滋润,显然是不想去当贡生的,所以真正的人选等于是只剩刘衍道了。

  此时面对杨远等人的抱怨,和其他人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嘲笑,本来十拿九稳的徐淮有种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的感受,但偏偏又无计可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知县行为确实是符合规范的,并没有坏了规矩,可是重复又重复的,却产生了本质性的变化......

  尽管从表面上看,选择权仍然在学校这里,知县并没有侵犯越界。可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否定,最后只剩了一个人选,他哪里还能做出真正的选择?

  又回想起“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这句话,简直就像自己打自己的脸。

  知县确实没有直接拟定人选,也确实还要学校自己选出人选,可是滋味完全不是那个滋味了。

  最痛苦的地方就是,即便看穿了这一点,他还是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渐渐被逼入了死角。这才是方应物捣鬼的方式,原先站出来呛声只是迷惑他而已!

  徐淮还知道,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在看他笑话,如果真的输掉,他的面子往哪里放?这可是他把持了三年的事务,却不防败给方应物这新人了。

  徐学霸的尴尬处境被人看在眼里,纷纷议论道:“一代新人胜旧人,徐前辈要栽了,必然会输给方应物。”

  项成贤则对方应物赞道:“高,实在是高。这绝对是阳谋,就算徐淮早早看透了,也无法抗拒。

  难怪你并不请我与洪兄帮忙,原来不是你疏忽大意,而是胸有成竹呐!不需要我们两个协助,你也能赢下这一局。”

  至于请托方应物出手的当事人刘衍道则喜不自胜,没想到峰回路转又出现了曙光,愿望实现仿佛就在眼前。除了他之外的人选,都被县尊大老爷一个一个否了,那么最终人选舍他其谁?

  方应物对此笑而不语,稍微对现代选举政治有所了解的,给徐学霸设计出这种困境并不难。选举游戏的本质,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何况政治选项从来就不只有两种互相对立的选项,中间充斥着大量灰色地带,如何利用好这些灰色地带才是体现能力的地方。

  知县的确不便直接拟定人选,但可以通过否决所有其它人选这种更加间接、柔和的手段达到同样的效果。

  事实又一次证明,读书人虽然能陶醉于清高虚荣而产生自高自大的错觉,甚至有时候在官府身上占到几分便宜。但归根结底还是假象,只看官府需不需要戳破假象而已。

  一连过了数日,这天孟教谕正在明伦堂中讲学,忽然有县衙差役在门外叫道:“大老爷差遣小的来问话,眼看着时间过去,为何岁贡生人选还未上报?

  若再不上报,就要误了今年的机会!故而叫你们县学务必今日将人选报上来,也好让大老爷及时转呈京师。”

  众人齐刷刷的望向徐淮和方应物,这两个人是为这件事互相顶牛的人,最后的结局还是要从这两人中间出来。

  方应物起身走到孟教谕前方,询问道:“刘衍道刘前辈人品出众,道德纯粹,堪为贡生最优人选,先生以为如何?”

  实现与徐淮有所勾结的孟教谕无法可想,拿眼去看徐淮,但只看到徐淮发呆。故而仍没主意,最终只得说:“甚好。”

  方应物很恶趣味的转过身,对着同窗们道:“谁赞成?谁反对?”

  徐学霸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了明伦堂,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门外。诸生目送徐淮离去,没有上前去劝阻的。

  “恭喜刘同学!”“恭喜刘前辈!”风水轮流转,还是那批人,这次却都围到了刘衍道身边,不停的道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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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八章 又一个?



  这日中午时分,方应物没有出去胡吃海喝,而是与洪松、项成贤、刘衍道等人在县学膳堂中用膳,书面词曰会馔。

  “你们听说了么?那徐淮告了病假,回家修养去也。”项成贤笑道:“我刚才去先生房中办事,偶然听到的,难怪他这几日始终未曾露面,原来是暂时走人了。”

  洪松老成持重的议论道:“徐前辈连连大失颜面,闹了笑话,一时想不开也是人之常情。”

  方应物则有些惊讶,“他这就回家去了?竟然连今年岁试也不管不顾了么?”

  项成贤嗤声道:“他不是不管不顾,而是对岁试失去了信心,所以这次就不愿参加,干脆告病不出挨过去。”

  这就没了信心?心性还算坚毅的方应物表示很费解,徐老学霸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

  项成贤继续解释道:“想获得乡试解额,要么是廪生并在岁试中不低于三等,要么考中前十位。那徐淮本来有心思图谋你的廪生位置,可是被你连番打击,现在哪还有这个气势?

  既然不是廪生,所以必须考到前十才能获得全省乡试解额。但有你在旁边虎视眈眈,他自己才华又是普通人,更没有信心拿到前十。

  最担忧的是,说不定你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招数,直接将他打成六等,连功名都保不住。所以徐前辈干脆告个病假,不参加本次岁试了,兵法上这叫做避敌锋芒。”

  方应物无语,项老兄这分析也太夸张了......自家事自己知,这次岁试他能过关就不错了,哪还能分心去管别人?更别说把别人打压到降级,简直就是痴人呓语。

  方应物便叹道:“此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那种人吗?”众人笑而不语,埋头吃饭,很是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风范。

  偶然瞥见有人从膳堂门口进门,正对着门口的方应物无意识的多看他了几眼。

  然而却见此人转身朝着这边走过来,然后对方应物恭恭敬敬的施礼道:“不知方同学有何见教,在下洗耳聆听。”

  才多看了此人几眼,他就低眉顺眼的跑过来请指教?这是什么节奏?方应物愣了愣,“哦,没事。”

  “那在下先行告辞。”这人再施了一礼。又恭恭敬敬的离开了。方应物目他离去,真心觉得很蛋疼。

  洪松打趣道:“前几天你总是忧心忡忡的没有信心,现在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就算你在考试中,故意将文章写差点,县学里谁还敢把你议论到四等以下么?”

  项成贤接口道:“不止如此。这次方贤弟用县尊如臂指使。只怕会将孟先生吓住了罢?那孟先生还敢在岁试中与方贤弟鱼死网破吗?”

  瞧着眼前几人一起低声哄笑起来,方应物哭笑不得。

  如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几个生员连县学教官先生都敢调笑几句,放在几十年前纲纪严肃的时候简直不可想象。

  但方应物又恍惚想道,这就是学霸的好处?当真是不为学霸枉少年啊,原来觉得区区一个县学,还争什么学霸很无聊。如此看来也是有趣的。

  却说夏去秋来,光阴似箭,时间一晃已经进入八月,再过一个月。就是县学岁试的日期了。

  方应物渐渐的不太担心自己岁试,确实正如友人们所说,除了别有所图的徐淮之外,谁会蠢到不惜撕破脸也要把他定成四等?

  期间将小妾王兰接到了县城。合住在项宅外院。白天在县学读读书,晚上床头床尾的娱乐。除此之外生活中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日子悠闲而平静,一如普通读书人的生活。

  又到了八月下旬时,中秋佳节刚过,方应物在县学听完讲,便与项成贤、洪松一起离开。

  三人正商议晚上出去打牙祭,忽然有县衙衙役等候在县学门外,上前对方应物道:“方相公,县尊大老爷有请!”

  方应物只得与好友作别,随着衙役去了县衙。又到了后堂,拜见过汪知县,便听汪知县说:“今日收到行文,浙江巡按御史将按临本县。”

  巡按御史要光临?方应物同情的看了一眼汪知县,只怕这位县尊的日子不好过喽。

  若要评选大明朝最苦逼的七品官,知县绝对是热门选择之一。别的不说,只说这头顶上的婆婆数目,天下七品中无出知县之右者。

  府衙、分守道、分巡道、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巡抚,哪个不是知县的上司?知县又敢慢待哪个?随便一个都能压住最底层的亲民官。

  当然,上面这几个婆婆虽然都能管到知县,但是根据国朝体制,从知府到巡抚,不会轻易下到县里的。因而对知县而言,这些婆婆勉强也称得上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上司,不但会亲自下到县里,而且还会事无巨细的察看一切县政事务,包括刑名、钱粮、仓库、民风、学校等等。

  对官场所有了解的都知道,让地方官最头疼的上司就是这种。毕竟政务繁杂,哪个地方官也不敢说自己任何毛病都没有。

  这种最令地方官头疼的上司,就是汪知县刚才提到的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虽然仅仅是七品,和知县一样,但却是朝廷派出的钦差身份。这个职务是从监察御史中选出最优秀人选来担当,职责就是以代天巡狩的名义,巡察各地方,一应政务无所不包。而且巡按御史是完全独立于地方官府的,不受任何地方衙门管辖。

  巡按御史的权力极大,大事上奏、小事立裁,所到之处堪称见官大一级,是大明官制中以小制大思想的体现,戏曲中常见的尚方宝剑八府巡按就是巡按御史的艺术化形象。

  从另一方面说起巡按御史的存在意义,大概就是朝廷用独立特派员制衡地方的方面大员、封疆大吏,免得尾大不掉。

  方应物心里明白,汪知县对提到巡按御史,必然不是无的放矢,肯定有求于自己了。否则巡按御史再厉害,也是来考察官府衙门的,和他一个秀才有什么关系?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屡屡受过帮助的方应物从道义上断然没有拒绝汪知县的理由。他便想道,既然如此,与其等汪知县开口还不如自己主动一点。

  于是方应物行过礼后,对汪知县说:“巡按御史按临本县,实在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老父台须得仔细应付。若有用得到晚生之处,尽管吩咐就是。”

  汪知县笑道:“本官自忖到任以来,兢兢业业,大抵问心无愧,不怕巡按御史纠察。只是按惯例,巡按御史按临一地,必要到学校观风。这方面事情,就要拜托贤生你多多上心了。”

  方应物恍然大悟,难怪汪知县要找到自己。原来是要自己帮着做好县学工作,免得巡按御史到县学观察时,县学生员捅出什么篓子。

  毕竟大明号称养士百年,在县中生员秀才是思想最活跃,又最敢说、最能说的人群,汪知县对学校不放心也是正常现象。确实在大明朝,秀才闹事的现象很多很多,受到的处罚却很轻很轻。

  “晚生晓得,老父台但请放心。”方应物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又很关心的问道:“只是不知巡按御史何时按临?”

  汪知县心里对方应物的态度很满意,此子确实是一个懂事的人,也很知道分寸。他口中答道:“巡按刚上任,已经到了杭州府按规程与巡抚会面,大概再过得十来日就按临本县了。”

  新巡按?而且又是个一上任就先跑到淳安县的新任官员?方应物立刻觉察到其中关键之处,颇可玩味呐。

  为什么说“又”?他记起来上一个这样干的是本省提学官李士实,也是刚到任就纡尊降贵的跑到淳安县来。

  李士实这样做,新任巡按御史也这样做......淳安这个人口稀少、钱粮不丰的浙西偏僻山区小县什么时候成了香饽饽,导致各种朝廷差遣官员一个接一个的往这里跑?

  方应物知道,前次按临淳安县的李士实大宗师目的就是奉了万安万首辅的命令,跑来观察商相公动向的。以此类推,莫非新巡按也是如此?方应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前几个月,浙江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大动荡,所以引起万安关注和警惕,又派个人来察看情况,似乎也是应有之义。

  大概情况就是如此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估计以后还会有类似情况的。只要商相公还身体健康,万安万首辅就不会掉以轻心。

  不过方应物也清楚,就凭提学官、巡按御史这些,还动不了商相公,而且彼辈也没必要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动前首辅。

  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察看状况并暗中汇报而已,说白了就是一种变相监视,不大可能会有实际性动作。

  故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担心的,即便商相公那边什么也不做也没关系。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总是有它的道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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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九章 杀鸡骇猴?


  九月初二,新任浙江巡按御史沈坚按临淳安县,并即将对淳安县各项政务进行巡察。

  这是一件大事,知县汪贵率领县衙大小官吏以及本地士绅、老人代表,前往县衙南门外青溪渡码头迎接沈巡按。

  本来汪知县是打算前往县境边界处迎接,但沈巡按事先派了随从过来,勒令不许远迎,一切从简。

  方应物方大秀才作为士子代表,也站在人群里,并百无聊赖的看着前方。在前面不远处,县衙大小官吏已经跪成了一片,老老实实的对巡按御史行礼。

  同为七品,但权力地位天差地别,所以汪贵见了巡按御史仍要行跪拜礼。别说汪知县,就是知府见了巡按,说不定也要跪拜相见,这就是属于七品巡按的赫赫声威。

  这位沈巡按面皮白净,看岁数也就三十五六,似乎比汪知县还小几岁,但两人之间的际遇对比令人唏嘘。

  方应物闲得无聊,一边观望汪知县参见巡按御史,一边在心里暗暗琢磨一个问为什么汪知县要大礼拜见,而他这士子则不用去跪拜?好像就是这个习惯,也没有人对此不满的说什么。

  想来想去,方应物悟出一个道理。那是因为知县已经进入了官场,是正式官员,身在这个体制内自然就受到其法则的约束。而自己目前最多只能算个官场边缘人,主要身份还是读书人,自然可以选择不遵守。

  国家重养士,读书人相对而言可以超然一点。即使有所失礼,也可以被当成有节操和不趋炎附势。当然。如果不大礼是否会惹得对方心里不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边汪知县还在与沈巡按不停的叙话。不知道说些什么。对此方应物很理解,汪知县想和沈巡按说话,大概也就这次是个机会了。

  这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体统极严,规矩也严。按照制度,一旦进了县后,巡按御史就不许与地方官有任何往来,以免因私废公、生出弊端。

  也就是说,原则上只有迎接和送别时候。知县才能与巡按御史交谈几句,所以汪知县才会抓住机会多说几句好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巡按与汪知县谈完话,然后对着士绅、老人们点点头示意过,便上了轿子前往县城,进驻临时准备的察院。

  如此欢迎仪式结束,方应物原地活动几下腿脚,便准备离开。却有衙役小跑过来,道是知县请他过去。

  方应物只道汪知县想询问学校那边的准备情况。禀报道:“晚生已经与县学诸君谈过,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老父台但请放心。”

  汪知县脸色带着几分疑惑,摆了摆手道:“不是问你这些。本官是想说。方才与巡按交谈,大部分时间谈论的其实都是你,莫非你与沈巡按乃是旧日相识?”

  啊?方应物小小吃了一惊。刚才汪知县和沈巡按一直在谈论他?这不太可能罢?

  他赶紧否认道:“老父台不要说笑了,晚生与沈巡按素不相识。也从无往来,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奇哉怪也。那他怎的会问起你来?”汪知县确实非常奇怪,刚才与巡按御史交谈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方应物才是本地主角的错觉。

  不过汪知县实在想不出什么道理,最后只能作罢。他甚至还有一点点小小私心,手握纠察大权的巡按去关注方应物总比对他汪贵鸡蛋里挑骨头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个主角,不当也罢。

  方应物目送汪知县离开,也陷入了沉思和迷惑中。

  这沈巡按首站就是淳安,应该是冲着商相公来的,不然淳安县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吸引他迅速前来。可是他在码头上向汪知县问起自己作甚?

  方应物早就推断,沈巡按应该是万安选用的。万首辅因为商辂的缘故,对浙江人事相当重视,一般人很难插上手。尤其是巡按御史这种要害职务,万安肯定尽可能使用自己人。

  从沈巡按的表现来看,难道说自己已经引起了万首辅的注意?还是说自己在杭州搅局惹恼了万首辅?

  刚冒出这个念头,方应物就赶紧又压了下去,因为这个念头未免太过于自恋了!简直不可能!

  万安是谁?口碑再差也是已经站在人臣顶点的首辅;他方应物是谁?说破天也只是一个秀才,将来什么境况很难说。大象有什么理由去特别关注一只蚂蚁?

  但方应物刚把这些杂念压下去,又有新的杂念不可抑制的出现。莫非自己确实引起了万安的注意和不满,准备拿自己杀鸡骇猴?

  他方应物什么身份都没有,但好歹也是商辂的学生,王恕的便宜亲戚,正好最近又因为浙江布政使司的事情惹到了万首辅,那么万首辅顺手拿自己开刀似乎也说得通。

  毕竟商相公和王恕都不是轻易动得了的,但是他方应物却好办理的很。想到此处,方应物冷汗直流,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他不想当那个杀鸡骇猴的鸡。

  但也怪不得别人,世间万事都是有正面和反面的,权利和责任从来都不可分割。

  他享受过了商相公学生和王恕便宜外孙身份带来的好处,那该承担义务时也跑不掉。而且有因就有果,有他在杭州搅局的因,就可能产生一些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果。

  沈巡按到了淳安县,先清查狱案,后检点钱粮,一连五六日忙得不可开交,全县衙都小心侍候着。此后才有一日,巡按察院发了牌票,道是沈巡按要去学校观风。

  世人都知道,公论出自学校,乡愿出自缙绅。所以若想观风,去学校是必备行程。

  此时县学生员聚集起来,整整齐齐的在明伦堂外列队,等候巡按御史前来督察和训话问话。

  这是最容易出现非议的时刻,但受过知县嘱托的方应物并不太担心,今天县学应该不会出漏子。

  他早已经通过洪松和项成贤散了话出去这巡按是万安的人,便等于是商相公的对头;谁配合他,谁就是万安的走狗,是淳安县的罪人和公敌!

  有这样的大帽子选在头上,估计同学们说话应该会谨慎些,不会轻易在巡按御史面前胡说八道让汪知县难堪。另一方面,几个学霸表了态,其他生员总得卖面子。

  当然,能有几句美言对汪知县来说更好,但这可遇而不可求。以方应物的人品,帮着过滤不良言论可以,但还没有无耻到无中生有、故意捏造谀辞的地步。

  或者说,方应物并不擅长曲意逢迎、拍马奉承,不是缺乏技术,而是缺乏这个心。

  闲话不提,却说当沈巡按到达县学后,并没有对列队的生员说什么,而是直接进了教谕公署。此后点了一些生员,一个一个的叫进去说话。

  方应物没有被点到,但他好友项成贤项公子却被点中了。等项公子出来后,神情很是莫名其妙,他皱眉道:“方贤弟!在里面时,那巡按问了一些话,其余没什么可说的,但很有几句是关于你的。”

  旁边另外一个人也奇道:“是极,御史确实问了几句方同学的事情。”又有一个新从巡按御史那里出来的同学,见状也是如此说。

  方应物连连苦笑,自己还真被巡按御史盯上了?瞧他这架势,难道打算慢慢寻找自己的破绽么?

  县学诸生议论不已,纷纷感叹方同学真是风云人物,总是当仁不让的充当主角。这回来个钦差御史,也要话里话外的问其他,实在是风头盛。

  挨到沈巡按离开县学后,方应物也迅速离开了,前往县衙去见汪知县。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既然受人之托,此时便须得向汪知县禀报巡按御史在学校观风的事情。

  “学校那边,老父台大可放心了,并未出现什么不该有的诽谤非难之词。”方应物道。

  汪知县当然不会只等着方应物禀报,他已经从衙役那里知道了沈巡按在县学的经过,笑容满面的点头道:“有劳贤生了,本官在此谢过。”

  方应物谦逊道:“老父台言重了,何须如此。”

  汪知县很客气的说:“确实应该谢你,不知你用了什么办法,吸引着巡按御史盯住你,分散了沈巡按的精力。你这份心意我心领了!”

  方应物无语,他哪有这个牺牲精神?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到现在还是模模糊糊的全靠猜测。

  他又回到家中,却见洪松和项成贤都在等着。

  洪公子见了面就急着说:“方贤弟,你走了后,县学中就闹起了流言蜚语。说是你在外面闯荡时得罪过大人物,这巡按御史就是要蓄意整治你的,所以你要倒霉了。”

  方应物暗自叹道,这流言还挺准,很难得啊。

  项成贤对此却不担心,安慰道:“方贤弟但请宽心,这不算什么,巡按御史只是御史,不是提学官,他不能直接管到你。

  何况你也不是没有后盾,岂是他能随随便便拿捏的?真正要防的,反而是身边的小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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