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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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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章 公子落难



  方应物虽然读书也读得有点烦,也动过像项成赞这般出门的念头,但有父亲虎视眈眈,还是不要出门游玩为好。正所谓宽出严进,出门容易,回家进门就要难了。

  读了半日书,又吃过午膳,方应物上榻午睡。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院门外胡乱叫喊。长随王英进来禀报道:“是项公子家人要找老爷。”

  方应物便让王英把人带进来。却见这项家人灰头土脸、气喘吁吁,活像是刚跑了十里地似的,他说起话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不妙了,我家公子被请进兵马司喝茶去了!”

  尚还半睡不醒的方应物下意识暗暗吐槽几句“请喝茶”这说辞挺文艺,其实不就是被抓走了么?随后方应物醒过神来,不由得大惊道:“这好好的,怎么会被兵马司捉走?项兄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项成贤这外地举人身份虽然在权贵多如狗、官员满地走的京师实在不算什么,但毕竟也是有身份的老爷阶级,又是在会试之前的敏感时候,兵马司军士怎么会随便捉他?

  那项家人禀报道:“我家公子先去了会馆那里访友,然后与其他几人一同去贡院看。”

  方应物暗暗想道,浙江会馆在京城东南区,考试贡院也在京城东南区,相距倒是不远。第一次参加会试的举子考生不熟悉地方,提前去看看考场和街巷路线很正常。

  项家人继续说道:“我家公子一行人出了门后,不知怎的,拐了个弯沿着崇文门大街朝北而去,到教坊司胡同那边去了。”

  “……”方应物无语,项大公子这一个弯拐的真是妙到毫巅,从贡院拐到hua街去了。考试前还有闲心逛青楼楚馆,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不便出门的方应物碎碎念。

  不过就算去逛青楼楚馆,也不至于被兵马司捉走,方应物追问道:“那又生了何事?难道触犯了权贵人物么?”

  报信的项家人摇摇头道:“我家公子与友人聚会,小人只在院门外侍候着,没有进去,所以小人也不晓得状况。只见东城兵马司来了十几人,把公子舀走了,小人趁着无人注意,便回来求救。”

  方应物抬头看了看日头,时候不早,太阳已经西斜了。

  他宅院这里位于西城,而东西城之间隔着庞大的皇城,并没有直线道路,除非有父亲那种特权可以穿行御街。所以正常人想去东城需要绕一圈才能过去,京城很大,这一圈下来只怕有十多里路,等赶到地方天都黑了,又能办什么事情?

  这项大公子考试当前,却抛下自己去喝hua酒,叫他吃一晚苦头好了!如此方应物便吩咐道:“项兄是举子身份,谅不会有什么身家性命危险,等明日早晨再去东城兵马司见他。此外,你再去一趟刑部洪大人家,明天也请洪大人一起出面。”

  这洪大人便是刑部员外郎洪廷臣了,他是好友洪松洪公子的叔叔,以洪项两家的世交关系,也算是项成贤的长辈,出面帮忙理所应该。

  最重要的是,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而京城案件审理权在刑部,所以五城兵马司与刑部之间往来密切,很多时候兵马司要服从刑部指令。请任刑部员外郎的洪大人出面与兵马司交涉,那再便利不过了。

  但这报信的项家人却苦着脸叫道:“若按着我家公子的意思,还是先不要惊动洪大人了罢?有点不妥当……”

  方应物愣了愣,从各方面看,洪大人堪称是解决问题最好的门路,不找洪大人找谁?随即他恍然大悟,这洪大人算是长辈之类的身份,正因为是长辈,所以有些破事就不想让他知道。

  在决定人生命运的大考试之前,项大公子呼朋唤友的去hua街柳巷进行成人娱乐,然后不知为什么还被兵马司捉舀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儿怎么好让长辈知道?更进一步说,怎么好让家里人知道?

  须知家丑不可外扬,那外丑不可传家,所以项大公子宁可向兄弟相称的好友方应物求救,也不愿找长辈洪大人。方应物知道自己不能不去,不能不管,明天必须跑一趟了。

  还是那句话,项老兄指不定是碰上了什么权贵人物,并且和对方争风吃醋了,因而对方要给他苦头吃。不然他在京城没有宿怨,却在妓家被抓走,还能有什么原因?

  方应物唯一所能期望的是,项大公子遇到的这个“对方”来头不要太大。

  及到次日,远远目送父亲去上朝后,方应物也决定出门了。他召唤了长随王英,然后想了想,又把方应石叫出来了。

  此去救人,不知道凶险不凶险,还是将战斗力大于五的方应石带在身边比较安心。一个人能轻松灭掉五个锦衣卫的打手,能有几个?再说方应石与东厂提督太监家里有点“香火情”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又想了想,方应物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从匣子里舀了几张父亲的名片。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有备无患,法宝不嫌多,也算是一道护身符罢。

  如此文武齐备,方应物便摆架东征,出了门杀奔东城去也。京城有五个兵马司衙署,东城兵马司位于皇城外偏东北的地方,而方家宅院则在皇城西南方向,所以这一趟路途几乎绕了半个京城。

  在家门外巷口雇一顶轿子,又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方应物与两个手下一边打听一边找到东城兵马司时,天色都快近午时了。

  给了看门军士足够好处,方应物便被领着穿过一道狭窄的通道,进入了被高墙围住的院落,项成贤就被锁在一间破屋内只见人好说,但想领出去就要另费周章了。

  军士打开屋门,朝里面喊了一嗓子。项大公子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但不许跨出门槛。里面还有几个人,影影绰绰的一时看不清楚。

  项成贤被关了一夜,神色萎靡不振。但见他到方应物后,抖擞起来高呼一声:“方贤弟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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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一章 糊涂账



  方应物又看了项成贤几眼,确定他没被*待,只是关了一夜而已。{bixiage}这才问道:“项兄昨日到底遭遇了什么?”

  “一言难尽!”项成贤叹口气,“昨日在会馆寻了几个本省朋友,约好一起前往贡院参看,免得考试时候抓瞎......”

  方应物撇撇嘴,“别打幌子了,说重点......既然是去贡院,为何进了兵马司监牢?”

  项成贤显出几分羞赧,“在路上,不知怎的谈论起美人,便有人提议道捡日不如撞日,不如直接转道去教坊司胡同开开眼界,看看北地胭脂与我江南佳丽有什么差别。为兄也有些憋不住,便一同前去了。”

  方应物自动脑补出下面情节,“然后?想必是你与别人争风吃醋,别人恼羞成怒便喊来兵马司军士,把你捉舀到这里?”

  “并非如此,为兄我素来谦厚,怎么会随便与别人起冲突?”项成贤一口否认道,“昨日我们与激家饮酒作乐是有的,但根本没有见到过其他外人。”

  方应物不太相信项成贤所说,“那就奇了,若好端端的兵马司为什么捉你?你我还有什么不可说的,项兄老实招了罢,不然小弟我不好想法子救你。

  再说老兄你不必害怕什么,堂堂天子脚下还能没个说理处?别人滥用公器擅自抓捕赶考举子,这官司就是打到御前也是占理的!”

  项成贤苦着脸,“真的没有见到过其他人,为兄我正与说笑,忽然就闯进军士来捉我,到现在我还莫名其妙的。”

  方应物还是有点不能相信,“你的意思是,你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没做,也没有与任何人结仇,兵马司军士却突然出现来捉你?”

  他想起上辈子看过的网络小说,那些最能拉仇恨、最具备嘲讽脸的主角也没惨到这个地步罢——连个反角的面都没见到过,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便被稀里糊涂的抓进牢里。

  方应物皱眉沉思片刻,还是放弃了,以他之聪明如今也搞不明白状况,主要原因还是项成贤提供的可分析情况太少了。

  项成贤只得详细讲述他的遭遇:“我们几个当时到了教坊司胡同,向街面上小贩打听了一番,知道了几个最有名的行里魁首。其中有个叫杜香琴的,我们便去了她家......”

  方应物听到这里,忍不住吐槽一句:“眼看会试在即,你还有闲心去眠花宿柳,莫非你对中式把握十足?”

  项成贤满不在意道:“去岁中举已经心满意足,三五年内别无他求了。所以今次不指望连登黄甲了,权当练手。”

  中了举人就丧失了进取心,这心态也不知说他好还是不好,方应物摇摇头,催促道:“闲话休提,继续说。”

  项成贤忘了处境,眉飞色舞道:“如今正是花界生意惨淡的时候,到了杜香琴那里,她正好有空,便出来见我们了。我看这美人果然生得礀容美艳、明媚绝伦,不亚于你那个袁凤萧......”

  “说正题!”方应物简单粗暴的纠正之。

  项成贤讪讪一笑,“是,后来就掏银子买了酒席,又叫了几个别的美人,我们就吃酒作乐。”

  方应物疑惑不解,“就这些事情?再没有别的了?”

  项成贤做拼命回忆状,“昨日是我做东道,所以席间那杜香琴姑娘主陪我,说了不少话。

  她说她自幼家贫父母双亡,为了让几个弟弟活下去,便被卖入这胡同里,虽然厌倦很久了,但终日里也只能强颜欢笑。

  我看她情实可怜,又是难得的美貌,另外十分谈

  得来,想蘀她赎身并收留在身边。对了,我这里银子不太够,回头你借给我一二百两周转,得了方便时候再还给你。”

  方应物登时气也打不出一处来,“项兄你就算称不上花丛老手,在风月场上也算有过见识了罢?这种逢场作戏的陈腔滥调你也相信?激家中人,十个有八个都会这么说!”

  项成贤唉声叹气道:“为兄我苦啊,在县里时早就想纳妾,但一直为贱内所阻碍,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今在京师娶一个小的,生米做成熟饭,再千里迢迢的带回家里去,难道贱内还能狠心把她赶出来?”

  想起项夫人的彪悍,方应物只能表示同情,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些,而是搞明白情况然后救人。方应物问道:“然后,就没别的事情了?”

  项成贤点点头,“我正与杜香琴姑娘家的妈妈扯皮,忽然这些兵马司军士便闯了进来,不由分说舀了我就走。”

  方应物越发奇怪了,这件事真是一笔糊涂账,前因后果只有这些,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谁能莫名其妙的抓项成贤?实在令人看不懂。

  从项成贤这里始终问不出缘故,方应物没奈何,又让收了他红包的军士带路,去了衙署正堂那里拜访东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去。

  方应物掏出父亲的名片呈送进去,又对几道关卡的吏员使了银子,这才被领进大堂中,得到与兵马指挥说几句话的权利。

  堂中一幅山河屏风,屏风前面是公案,公案后坐着一位年纪大约在四十岁的官员,身穿宽大的圆领青色官袍,大概就是东城兵马司兵马指挥曹大人了。

  方应物上前见过礼,眼睛不断地打量对方官袍胸前的补子,上面绣着一只鸟儿——按大明法度,文官官服胸前绣飞禽,武官官服胸前绣走兽,合称文武禽兽。

  方应物的眼神很异样,叫曹大人有些恼怒,拍案道:“不必多想,本官乃是两榜进士文官,不是武夫!”

  “哦,哦,兵马指挥果然是文官。”方应物醒过神来,他险些又陷入了考据中不能自拔。

  五城兵马司兵马指挥虽然名字很像武官,但其实是地地道道的文官,品级待遇等同京县知县。不过这世道总有不懂事的外行误认兵马指挥是武官,连方应物这个曾经的明史专家对此都感到很稀奇。

  堂堂进士文官被误会成行伍头子真是件令人恼火而很没有脸面的事情,眼前这位兵马指挥老爷八成也是为此烦不胜烦。看到方应物盯着自己胸前补子,渀佛那些无知百姓一般惊奇,曹大人便忍不住开口教训了。

  方应物知道时间不多,赶紧问道:“曹大人在上,昨日贵衙曾抓了一位公子进来,此人乃是在下同乡,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可让在下知晓一二么?”

  曹大人愣了愣,他看到有人持着翰林名片求见时,便已经猜到是帮人求情来的。他们东城兵马司每天都有大小案件若干,有人前来求情再正常不过,往往这也是卖人情的好机会。

  但是让曹大人意外的是,这方应物居然是为昨天那个项公子来的,他沉吟片刻后答道:“这个项公子花天酒地但不付账,故而将他抓了进来。”

  方应物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人被抓总该会有个名头,不论这个名义是真是假,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项成贤居然是用这种罪名抓进来的。

  方应物虽然没有亲见,但他可以断定,项成贤根本不可能吃霸王鸡,项大公子根本不缺这个钱,脑子秀逗了才这么做!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由得惊讶道:“怎么可能?其中必有冤情!”

  曹大人不以为意的哂笑道:“本官捉人也不是乱捉的,杜香琴家的老鸨子指认了此事。人证俱在,还能如何?”

  除此之外,兵马指挥曹大人不肯多说一句,更不提放人的事情,这显然是不卖面子了。

  方应物如坠云雾中,反而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明明就是一件无中生有的小事情,曹大人为何连个卖人情的机会都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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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二章 差点跑题了



  方应物感到,项成贤被抓这件事,真是一件从头到脚处处透着诡异的事情。曹大人虽然不明言什么,对待自己也并不恶劣,但是他不肯卖人情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而且兵马司胆敢随意陷害捉拿一个赶考举子,甚至还不肯放人,这胆量真是不小。所以在背后必然还有更厉害的人,至少是比自己厉害的人。但一个人做事总有目的,那个人图的是什么?

  方应物又想起那啼笑皆非的拙劣借口,妓家为何要污蔑项大公子不给钱?那些妓家毕竟是做开门生意的,如果这种陷害客人的风声传了出去,谁还敢上门?她们不担心这个问题么?

  从兵马司出来后,仍没有没头绪,方应物忍不住长叹一声,对左右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兵马司这里问不出个究竟,看来该去那个杜香琴家里去问问了。”

  长随王英老成一些,忍不住劝阻道:“那地方只怕有不妥之处,项家公子便是莫名其妙栽了。没有明白内情之前,小老爷怎能以身涉险?万万不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岂能眼睁睁看着项兄身陷囹圄而无所作为?”方应物断然道,“我倒要看看这京师的老虎与我们南方的老虎有什么不同,能迷得项兄神魂颠倒!”

  “京师的老虎没什么不同,亦没什么意思......”另一个跟班方应石负手而立道,眼神很空洞,神情很沧桑。口气很淡淡。

  方应物与王英面面相觑,曾经的大种马方应石确实有资格说这句话,不能不服气......

  乏味的生活需要调料,半个月来方应物难得出门一趟。虽然解决问题看起来挺麻烦,但解决问题的过程又何尝不是一种放松。

  教坊司这几条胡同距离东城兵马司很近,步行用不了一刻钟时间。走在胡同里,方应物看了看周围。道路萧条门前冷落,不像是烟柳繁华地,简直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又问了个小贩,才确认自己没有走错路。

  打听出杜香琴家地方,来到门口,只见得迎客的忘八蜷着身子,两只手笼在袖中,靠着外墙打瞌睡——此时日头甚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王英高声叫道:“兀那忘八!怎的看不见客人!”

  那忘八猛然打个颤。睁开眼睛。瞅见方应物一行。用最短时间判断出价值,连忙换上笑脸,高呼一声:“公子有请!”

  方应物一边进院。一边问道:“眼下杜香琴姑娘有空么?”

  “有的,有的。小人就请她出来。”忘八忙不迭的应声道。

  方应物暗暗犯嘀咕,这也太热情了罢,哪有一点儿名妓的架子?在苏州、杭州时不是没见过花魁,接人待客哪有这般殷勤的。

  随后方应物被带到一间窗明几净的小厅内,屋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细看陈设并不繁复,但却简洁雅致,举目四顾令人心旷神怡,不像南边那种帘幕重重、静谧幽深的风格。

  又有侍女扶着美人出来,盈盈一拜道:“奴家杜香琴,初次见面,还请公子垂怜。”

  方应物细看美人,果然如同项成贤所言,肤白体颀明艳非常,细长眉容长脸儿,望之讨喜可亲。便回应道:“是第一次来,只觉得这里迎客有点太热情,叫小生受宠若惊哪。”

  那杜香琴抬起头,笑道:“常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只因公子来得正是时候。”

  “此话怎解?”

  杜香琴依旧巧笑嫣然的答道:“眼下是一年之中最清淡的时候,三五天也开张不了一次。好不容易盼来了公子这样的金主,敝处嗷嗷待哺能不扫榻相迎么?”

  方应物大笑道:“你说话真有趣!与我们那里的花国娘子不太一样!”

  原来如此,如今正是花界生意的最淡季,一是气候原因,虽然已经是新年一月底,但春天貌似还没有到来,依旧天寒地冻;

  其次是节日原因,眼下还在正月期间,春节不算结束,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若徜徉花街柳巷似乎有点不合时宜,除非没心没肺到极点的人。

  婢女上了热腾腾的茶水以及几盘小点心,杜香琴姑娘一边斟茶一边主动问道:“奴家行三,只管叫三娘子即可。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是哪里人?似乎南边口音,才到京师的么?”

  方应物想了想,没有表明身份,只说:“小姓方,自杭州来。”

  “杭州?那可是好地方,出产的丝缎是奴家姐妹极其中意的。”杜香琴神色大为惊喜,扯着自己袄子领口给方应物看:“公子瞧这面料,就是杭州货。”

  方应物目光所向不在领口面料,在乎领口内的一抹白皙也......

  他微微走神间,又听到杜香琴满怀希冀的问道:“奴家还听说,杭州西湖号称天下第一湖,风光景物为天下之最,心中神往,梦也梦过,怎奈无缘一见。公子自杭州来,那西湖可是确实如此好么?”

  美人睁着大眼睛求教,哪有不答的道理,方应物忍不住放开漫谈。“敝乡西湖要说美也是真美的,但天下美景数不胜数,单纯论景色不比西湖差的比比皆是。

  而这西湖之所以最出名,不仅仅是景色,还因有无数人物典故融合在景色中,故而景致风物别有韵味,这是别处都不好比的,久而久之便成为天下第一湖。”

  杜香琴脸色微红,神态兴奋,娇声称赞道:“公子所言极妙,奴家真真涨了见识,今日不虚度了。”

  美人恰到好处的奉承和逢迎,叫方应物有点小虚荣,有点飘然......

  他早听说京城的妓家接触人面极广,天南地北九流三教高官显贵无所不有,论才气可能不如江南文化名邦熏陶出来的同行,但要谈论各种人物事物见解,却远胜南方的同行。今日一见杜三娘,名不虚传哪。

  就他亲自经历看,南方妓家讲究拿捏功夫,流行的是欲语还休、羞羞怯怯的风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勾得客人心头痒痒,调戏起来很有快感。

  京师这边的妓家接人待物爽朗大方,善于言谈调趣,对面而坐如沐春风,绝不叫你沉闷乏味。若用戏曲比喻的话,南方是文戏,北方是武戏。

  又扫了杜香琴几眼,方应物暗暗想道,这女子如此可人解意,难怪项成贤起了为她赎身的念头,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项成贤?

  差点跑题了!方应物拍了拍额头,自己险些被杜香琴迷晕了头,忘记来到这里的目的啊。他方应物是前来打探有关项大公子消息的,而不是前来品鉴比较京师青楼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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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三章 昨日重现



  关于怎么打听消息,也是很有讲究的,在弄清楚真相之前,谁都是可疑的人,包括眼前这位杜香琴。既要避免打草惊蛇的可能,又要深入发掘消息。

  方应物本来还打算旁敲侧击的问,但是想了想后,觉得打草惊蛇的风险太大,便换了一种方式,采用情景模拟的法子,项成贤怎么办的事,他就学着来一遍。

  如此方应物便道:“其实我有个朋友身在京城,想要娶个小的,相中了你,不知三娘子有意否?此人家资尚可,年岁也只有二十余。”

  杜娘子眼神一亮,语气有些激动说:“有何不可?方公子的提议想必是极好的,奴家可是愿意。”

  方应物感到很意外,这杜香琴的态度也太积极了罢?她可是教坊司胡同里的名妓,怎么像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听到有人提亲,立刻蹦起来忙不迭的答应。

  难道她在项成贤面前时,曾经积极推销过自己,所以才引发项大公子产生了为她赎身并纳妾的念头?

  但话说到这里,方应物只得继续往下说:“不知三娘子身价几何?”杜三娘子很急切的答道:“八十两。”

  以方应物如今的财力,当然不会觉得一百两很多,相反,这个价钱反而有些低了。

  在方应物印象里,苏杭那边名妓没个一二百两拿不下来,花魁还要更多,这位京城的怎么才八十两?若说京城物价低,那不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么?

  便宜没好货?方应物十分疑惑,但又不好意思明白去问。那样显得太外行了。

  这时候,有个忘八小厮立在门口问道:“已经到了午时,公子需用酒食么?”这话明着是问是否吃饭,实际上是提醒掏钱。没钱怎么置办酒席?

  方应物掏出一锭银子,丢给问话的忘八小厮,吩咐道:“置办两席,酒肉须得都有。一席与我和杜娘子。另一席给门外小的们。”

  随后杜三娘子带着方应物出了小厅,穿过一道长廊,来到另一间暖阁里。方应物和杜娘子在里间吃酒,方应石和王英两个随从在外间。

  杜香琴退去宽大的袍子,露出里面紧身粉袄,衬得身段窈窕便利。她贴近着方应物坐下,顿时幽香扑人......

  方应物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项老兄打算买下这杜香琴为妾,自己要不要遵守“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

  有了这个念头。方应物顿时不由自主的拘谨许多。不像方才相处时那般言笑无忌。

  杜三娘子也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当即便觉察到这方公子的变化,心里暗暗称奇。莫非这姓方的是个雏鸟儿,方才在外头只是年轻人喜欢装模作样、作出风月老手的样儿?

  按下两边心思不表。席间吃过几杯酒,方应物正打算进一步问话时。忽然听到外面十分嘈杂。这叫方应物十分不满,高声叫道:“怎么一回事?”

  长随王英探进头来,禀报道:“小老爷!闯进来了五六个人,似乎是兵马司的火甲,说要拿人犯!”

  方应物愕然,这个场景很眼熟,不就是项成贤所讲的遭遇么?昨日重现?

  当时听项老兄嘴里说出来,好像是玄幻故事一般,令人难以置信,原来自己也能遇上!

  “小老爷,怎么办?”王英问道。方应物当机立断的将酒杯一摔,对王英发令道:“叫方应石打!给我打回去!打出人命也在所不惜!你也去帮着打!”

  方应物暗暗庆幸,今天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带了方应石出来,京师这鬼地方,还是有个保镖傍身比较好。以方应石的强壮武力,又有王英帮忙,守住房屋一个打五六个应该没什么问题罢......

  外面声音更加嘈杂了,还夹着此起彼伏的呼号声,不到一刻钟时间,王英又探进头来:“都打跑了,留下了两个活口。”

  方应物起身出了里间屋子,却见外面地板上躺着两个汉子,有进气没出气的,方应石在旁边抱胸而立。此外还围着一圈院子里的婢女小厮观看,神态各异。

  方应物对着地板上两个汉子喝道:“说!谁派你们来的?不然小心尔等狗命!”

  其中有一个立刻讨饶道:“公子饶命,小的只是奉了上官差遣,不得不来!”

  方应物又问了几句,实在问不出别的出来,想必这两人也只不过是打手卒子,不知道内情很正常。

  这东城兵马司失心疯了?昨天胡来,今天还是照葫芦画瓢般的胡来,到底想干什么?方应物百思不得其解。

  再回到里屋,方应物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娘子何以教我?”杜香琴沉默片刻才道:“方公子还是不要多问了,问了也没用。”

  方应物直接摊了牌,“你不说怎么知道没用?真当本公子是好糊弄的?昨天还有一桩同样的事情罢,把我的朋友陷了进去,今天又是这样,这其中岂能没有缘故?若你不说,便上三法司打官司去,不要怪我不怜香惜玉!”

  杜三娘子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尖着嗓子叫道:“因为刘相国家公子的缘故!”

  “是哪个刘相国?”方应物紧张起来。

  杜香琴瞅着方应物的神色,冷笑几声道:“你问来问去还是怕了?看样子你也是个官宦人家出来的罢,都是这种色厉内荏的样儿。奴家就明说了,原因在次辅大学士刘相国家的二公子那里,你敢去找他么!”

  方应物松了口气,原来是刘珝这个刘相国,不是刘棉花那个刘相国,这就好。内阁里有两个大学士都姓刘,只说刘相公刘相国,真叫人不容易分清楚。

  不过怎么又扯到刘二公子这里了?难道又要与他遭遇上?方应物有些挠头,便继续打听。

  原来这次辅谨身殿大学士家的刘二公子以风流才子自诩,在京城文化圈里颇有名气。

  风流才子这四个字里,才子两字需要别人捧场,至于风流两个字,则需要美人衬托了。没有美人崇拜仰慕追求的才子,算什么风流才子?

  教坊司胡同里的杜香琴姑娘就是衬托刘二公子的美人,名士名妓相得益彰,或者狼狈为奸。

  当初刘二公子看中了杜娘子,要做一对相好时,杜香琴家的周老鸨还为此欣喜万分。这可是宰相家的公子,有了这个相好对象,那肯定受用无穷!

  之后这两年,刘二公子频繁光顾杜娘子生意,频繁在这里招待宾朋,杜娘子俨然就是刘二公子的红颜知己角色。

  但是有一点很不好,刘二公子付账时给的都是友情价。时间长了后,杜娘子收入不增反降,比原来还差得远,说是亏本生意也不为过。

  更何况刘二公子只许杜娘子卖艺卖笑(为了维持当红名妓的影响力),不许她对别人卖身,这又叫杜娘子收入平白损失许多。

  如此杜香琴家的周老鸨很不乐意了,她经营这门生意说到底也是为财,可是被刘二公子这么一搞,她手里最大的摇钱树杜娘子成了十足十的赔钱货。难道让她喝西北风去么?

  刘二公子不是抠门,而是真没钱,他的父亲刘珝虽然贵为次辅大学士,但是家境确实一般。

  在三个阁老中,次辅刘珝与万安、刘吉并不是一路人,他还是很愿意塑造形象的,甚至刻意与万安、刘吉有所区别,完全不敛财,而且很喜欢表演刚正(只是舆论界不大买账)。

  宰辅大学士的俸禄加赏赐,一年也就一千来石,刘二公子又能有多少零花钱维持他的高消费?他在外面所能依赖的也唯有父亲的名头了,别人请过他,他偶尔回请一下而已。

  话说回来,杜香琴姑娘因为当了刘二公子的帮衬相好,便成了赔钱货色,周老鸨心里便不愿留人了,一直琢磨着把杜娘子卖走。

  不管是有别的同行接盘也好,还是客人娶回家里当小妾也好,只要不砸在自己手里就行了。就连杜娘子折腾了几年,也没兴趣继续陪着刘二公子玩过家家游戏了。

  但刘二公子显然是非常不乐意的,但他确实又理亏,不好直接阻拦别人的前程,不过宰相公子自然有宰相公子的办法。

  东城兵马司兵马指挥曹大人是刘二公子帮忙从西南小县升迁来的,自然也听从刘二公子的使唤。而杜娘子家这边,也有几个小厮投靠了刘二公子,专门传递消息。

  这样只要有人表示意欲买下杜娘子,东城兵马司这边得到消息后,就会过来抓人。随便关此人几天吃吃苦头,自然就打消了买走杜娘子的念头。

  宰相家的公子,自然有这个资本跋扈,更别说刘次辅曾经是天子的老师,君前也能说得上话。所以那些被捉走吃苦头的,最后大都选择息事宁人了。

  昨天项大公子就是遭了这个无妄之灾,今天方应物同样是险些遭殃,这两个初到京师的新人还不懂这里面的“水深”。

  幸亏今天兵马司只是派了五六个人,方应石还能应付得住。不然若动用了一二十人的大阵仗,只怕方应石也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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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四章 你父亲知道吗?



  听了杜香琴姑娘的解释,方应物愕然良久。如今他对刘二公子的评价只有一个词——奇葩,真是一朵奇葩,因为没钱就欺压妓家这种事也太没品了。就是公然去欺男霸女强抢民女,也比这样近乎无赖的行径更有气概啊。

  这刘二公子的行为,还让方应物不由得想起了上辈子新闻里那些为了手机卖肾的猛人,同样的奇葩真是每个时空都存在啊,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对杜三娘子的话方应物还是相信的,理由很简单,就算杜三娘子编谎话骗他,也编不出这么奇葩的故事,这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另外,也难怪兵马司曹大人那般高贵冷艳,原来是假公济私帮着阁老家公子做事,特别还是做私事,当然可以不用在意他方应物的请求了。

  不过这事情真是上不了台面,甘之如饴的曹大人简直是文官之耻,比那洗鸟御史能强到哪里去?

  不过还有一个疑惑没有解开,曹大人即便再无耻也是个官员,基本的政治敏感性总该是有的。在天下瞩目的会试即将举行的时候,他敢于陷害抓捕赶考举子,不怕出事故么?利令智昏也不是这样的昏法,一个京城地方官员还能连这点政治敏感性都缺乏?

  又听杜香琴姑娘说了这么一句:“昨日项公子自称是从江南来的富商,正周游京师,慕名找到奴家这里,原来他是你的朋友......”

  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项大公子也知道遮羞。是隐姓埋名的来寻花问柳——其实他方应物今日不也是隐瞒了真实身份么?难怪兵马司捉人毫不客气,因为兵马司根本不知道项大公子这赶考举人身份。只当成是普通商人。

  到现在,方应物终于达成目的。该打探明白的事情都已经问出来了。他拱拱手,正要告辞时,却见有个婢女快步走进来禀报道:“刘二公子来了,已经到了大门外!”

  杜三娘子吃了一惊,略显慌张的对方应物道:“当真是不走运,方公子你先躲一躲可好?就躲在屏风后面即可。”

  “哦,好!”方应物下意识答应道,走了两步忽然醒悟过来,“等等。我为何要躲他?”

  杜香琴反问道:“你难道不怕他?还是躲一躲好了,我去应付他,你自己找机会溜走。”

  方应物淡定的笑了笑,他发现自己有点欣赏杜三娘子的品格了。虽然前面有逢场作戏的一面,因不顺心而着急时也有态度恶劣的话,但关键时候还是显出了几分仁义品质。

  “看不出来,三娘子还是个好心人。谁告诉你我怕了他?尽管放他过来!”方应物豪言壮语。

  正说话间,门帘晃动,从外头又闪进一位文人。方应物抬眼看去。果然是见过两次面的刘二公子。

  那刘二公子也望见了方应物,吃了一惊,“原来是你?你怎的在此?”他听说了昨天有人想买下自己这“红颜知己”,所以今天赶紧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然能撞上方应物。

  方应物如今对这刘二公子算是发自内心的鄙视了,忍不住讽刺道:“二公子好大的手笔,不到这里来还不知道。”

  杜香琴惊讶的捂住了嘴。不明白这方小公子有什么底气,敢对宰相家人如此说话。

  在方应物眼里。一个没一两年很快就要扑街并彻底退出政坛的人物,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当然若是普通人。那也挡不住扑街宰相的垂死反扑,但他方应物不是刚穿越时的平民百姓,好歹也有些抵抗力了。

  刘二公子神色阴晴不定,不知想什么。方应物的狡诈实在让他教训深刻,此时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了。

  方应物又叹口气,“听说贵府家教甚严,不知二公子你在外面所作所为,比如为了省几个银子故意压榨风尘女子这样的事,你父亲知道吗?”

  刘二公子皱起眉头,如遭重击般倒退两步。这种话他印象很深,上次翰林公宴中,方应物就是用这样的句式调戏了他们父子一次。

  自家父亲是什么秉性,刘二公子很是清楚,很会装伟光正也很爱装伟光正。自己的事情如果不影响到他,也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如果影响到了他,那肯定就要拿自己当牺牲品展示大义灭亲。

  当然如果换成别人,谁敢去堂堂次辅大学士面前嚼舌头说他的不是?疏不间亲,随便在别人父子之间递小话是很蠢的行为。

  但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方应物,刘二公子用文艺青年的直觉也能感受到,这方应物肯定有这个胆量。

  而且从过往接触来看,这方应物仿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或者说根本没有在意他的阁老家公子身份。

  最关键的是,方家有清望,又是翰林清流,不是没有话语权的人。如果拿自己做文章大肆炒作,必定会激怒父亲进而连带自己也倒霉。

  方应物居高临下的看着刘二公子,心理优势巨大。只要对方有所忌惮,那事情就好解决了,不是每个人都有破罐子碎摔的勇气的,文艺青年尤其没有这种勇气。

  刘二公子反复盯了几眼方应物,忽然又上前一步,冷笑着开口道:“听说贵府家教也很严,在距离考试还有十几天的时候,你这候考举子却跑到花街柳巷与我争风吃醋,这事情你父亲知道吗?”

  方应物皱起眉头,如遭重击倒退两步。暗骂一声,只顾得抓对方小辫子,却忽视了自己的处境,真是失策了!

  这事情若闹起来后,是非曲直很难理清,或者没人关心是非曲直。传言多半是,方清之家公子和次辅家公子在妓院里争风吃醋了!

  这话如果传到父亲耳朵里,那......去年乡试时也闹了大绯闻,但当时无人能管教他,自然无所谓了,可现在却不同,有个父亲在家里盯着呢。

  可叹方应物这么些年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野惯了,一时间忘了他如今也是有爹管教的人。不但方清之要慢慢适应父亲角色,方应物又何尝不要慢慢适应儿子角色?

  刘二公子与方应物大眼瞪小眼的半晌无言,两人都是投鼠忌爹,一时间竟然僵持住了,杜三娘子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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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五章 茅坑里的石头



  方应物与刘二公子两人相比较,别看刘二公子岁数比方应物大,但要论起历练,还是方应物多一点。

  而历练多的人,就更懂得妥协的道理,所以方应物心里首先盘算了一下得失。到目前这个地步,还是误会和斗气的成分大一些,实在没有必要继续损人不利己,只要能把项成贤顺利捞出来就可以了。

  心中计较已定,方应物又主动对刘二公子言和道:“今日之事多因误会,昨天在下友人被捉到兵马司也是误会。既然都是误会,似无必要纠缠不休,改日在下另摆酒席,阁下以为如何?”

  刘二公子颇有乃父色厉内荏之风,此时虽然与方应物针尖对麦芒,气势勉强不弱,但心里其实打着小鼓。

  听到方应物的话,刘二公子忍不住惊喜的暗叫一声,方应物这厮服软了!方应物这厮居然服软了!方应物这厮竟然服软了!

  原来昨天被捉的那人是他朋友,现在分明是他有求于自己,那自己还担心什么!如此刘二公子松了一口气,洋洋得意的抬起了头,不屑道:“本公子缺你这一顿酒席么?”

  我去!方应物真想把眼前这位公子哥儿的脑壳剖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什么货色!

  明明互相假模假样客气一下就可以揭过去的事情,这公子哥还想怎么样?他能得到什么实际利益?他头脑里有没有一点无利不起早的意识?还亏得是从宰相家出来的人物,这政治素养也太欠缺了!

  方应物正要说什么,听到外头传来人嘶马叫的吵杂声音。又有小厮在窗外叫道:“有两位官爷前来查访了!三娘子出来迎一迎!”

  杜香琴连忙丢下两人。出屋而去,方应物和刘二公子便都跟着出去了。却见外面院首站着十几人。大都是身穿胖袄的军士。但当中有两人十分醒目,皆是纱帽官袍。一个老鸨子正陪着笑与那两名官员说话。

  方应物感到很稀奇,这年头风气日坏,若有官员进青楼楚馆并不奇怪,但是穿着大摇大摆进来的倒是少见。

  距离更近些时,方应物注意到其中一名官员胸前补子是獬豸更是吃了一惊。獬豸这种补服不同于飞禽走兽,乃是风宪官特有的补服,青色官袍又是獬豸补服,那此人身份肯定是御史了。

  御史在大明政治中具有独特的地位和作用,别看品级只是七品。但格调很高,乃是以朝廷小制大思维的落实者,与给事中并称科道,掌握监察大权。御史也差不多是人选和风纪要求最严的官职,公然出现在这花街柳巷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方应物正想着时,那监察御史开口对老鸨子道:“本官乃监察御史鱼跃渊,奉旨清查官员狎妓事,你这里客人只这两人么?”

  老鸨子答道:“可不正是,现如今没什么生意。有两个就不错了。”

  这御史原来是为了纠察风气,方应物恍然大悟。

  肯定是朝廷里不知道是谁心血来潮起了头,又要搞整风运动,所以派了御史到教坊司胡同里进行检查。好巧不巧的,偏生叫他遇到了。

  方应物并不害怕,他又不是官员。这检查也不是冲着他来的。

  但现在处于正月,是淡季里的淡季。官员大都有无数亲朋应酬,谁会跑这里寻花问柳?这个时候来检查。能查出什么问题?不过当方应物反复琢磨过后,登时佩服起鱼御史,果然处处有学问。

  这边鱼御史把目光转移过来,扫了方应物和刘二公子几眼,询问道:“你二人是何身份?”

  刘二公子很淡定,“家父谨身殿大学士刘相国,在下单名一个鎡。”

  方应物虽不想暴露身份,但刘二公子知道他底细,瞒也瞒不住吗,无奈跟在刘二公子后答道:“在下方应物,家父翰林院方编修。”

  听到二人身份,鱼御史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不过他今次是来清查官员的,这两人虽然都是官宦子弟,但毕竟不是官员,不属于他的目标。

  但鱼御史仍教训几句道:“尔二人年纪轻轻,正当发愤图强、用心读书时候,不可沉湎于酒色。”说罢,鱼御史转身带队走人,准备去下一家突击检查。

  方应物灵机一动,忽然叫道:“慢着!请鱼大人留步!”等鱼御史回头过来,方应物很诚恳的说:“大人清理风气,不可有漏网之鱼。”

  鱼御史不动声色的反问道:“你说哪有漏网之鱼?”

  方应物指着旁边刘二公子,“仿佛刘二公子就是国子监监生,国法校规皆不许眠花宿柳的。如今他明知故犯,鱼御史不可纵容风气。”

  方应物是举人功名,没有官方身份,官方清理风气自然清理不到他头上。但是刘二公子这性质就不同了,他是国子监监生,这就是具备官方性质的身份,也该是本次检查的目标。

  鱼御史皱了皱眉头,出来突击检查是要写总结的,他可不想把刘二公子记录在案报上去,那是自找麻烦。

  但方应物这边如果还不依不饶,他也很无奈了。如果放过刘二公子,方应物回头立刻向朝廷告发自己一个渎职,那自己冤枉不冤枉?要知道,方家父子位属清流,不是没有话语权。

  鱼御史这种想法,正在方应物预料之中。他刚才就看出来了,选择这个淡季时间来检查,岂不明摆着就是不想查出问题?所以他可以断定,鱼御史不是敢得罪人的性子,检查也是完全走个过场应付差事。

  所以自己只要不多事,鱼御史肯定也乐得轻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注意到某位宰相家的公子。怎样才能让自己不多事?那就要看刘二公子的态度和表现了。

  却说鱼御史不知如何是好,刘二公子先淡定不住了。刚才他也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一层缘故,偏生被方应物提了出来,当场便怒极忘形,对方应物骂道:“好个刁钻的贼杀才!”

  方应物面对骂声不以为意,触到了对方痛处才有交换价值。他很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低声对刘二公子道:“二公子,你若让兵马司将我的友人放出,我便一笔勾销今天之事,也不强求鱼御史修理你了。”

  刘二公子吃软不吃硬,一口拒绝道:“你休想!大不了被处罚而已!”

  方应物恨不得把刘二公子掐死,此人当真如茅坑里的石头,与自己简直不是一个位面的生物!懂不懂什么是妥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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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六章 坑爹与爹坑



  方应物自诩聪明,也有点小机变,但此时面对刘二公子竟然有点无计可施的挫败感。猪一样的队友固然很可怕,但有时候猪一样的对手也挺可怕的......

  思维不知不觉发散起来,刘二公子xing格如此,他的父亲刘珝又能好到哪里去,多少也有点相像之处罢?难怪刘珝这个次辅会被首辅万安和第三大学士刘吉联手灭掉。

  要知道,按照事情普遍规律,一般都是老二和老三联手,然后灭掉老大分蛋糕的时候居多。成化朝这次权力争斗却是老大和老三联手灭掉老二,可想刘珝人缘多么失败。

  此次清查行动,是由两名官员带队的,一个是风宪官鱼御史,另一个就是负责管辖教坊司的礼部官员,官职是员外郎。但这名姓张的礼部官员很低调,始终没有开口,一直以鱼御史为主。

  不过见方应物和刘二公子根本谈不起来,张部郎便突然发话,对鱼御史道:“既然如此,那就记名罢。”

  记谁的名?当然是记刘鎡这个国子监监生的名字,刘二公子连忙强辩,“我今ri并非寻花问柳,而是到此来寻人的,之前只有这方应物在此寻欢作乐,一问便知,两位大人不可不察!”

  但刘二公子的指责如此软弱无力,方应物既不吃公家饭又不领公家俸禄,朝廷整顿风气自然整顿不到他头上去——由此可见,相对于做官的进士和在校的秀才,举人是何等逍遥自在,有权利没义务的典范,难怪项大公子这种人中举后便不求上进了。

  张部郎便答道:“刘公子你究竟如何,本官并没有看见,既然是方公子指证的,就先按方公子所言记下。”

  鱼御史叹口气,方应物掀了盖子,张部郎也不想含糊,那自己想息事宁人也没法子了。

  正如方应物所猜测的那样,年前时候朝廷确实有人上疏,道是近年来风气渐坏,官员流连青楼楚馆者多有,奏请陛下整治。

  这么大义凛然的奏疏放在天子面前,天子自然无不可,按规矩朱批一个准字,至于大臣们怎么办就不管了。

  诏旨下发后,清查整理风气的差事一层层落到了鱼跃渊御史头上。但鱼御史的理想只是混几年御史资历升迁而已,不想在这中揭丑的事上得罪人,可是旨意当头不能不去做,办理结果按程序还需要复奏给大内。

  于是鱼御史充分发挥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智慧,选了正月最淡季里到教坊司胡同突击检查。这种时候大概什么也查不到,就算查到什么也只是小鱼小虾而已。

  这样鱼御史既用大张旗鼓的行动落实了差事,复奏大内时有话可说,又不至于真正得罪人,能够圆满解决掉他的囚徒困境。

  刘二公子凭着出身不算小鱼小虾,鱼御史本来想着放过去算了。谁知道对面有个方应物,身边有个张部郎,两张嘴上下一合,刘二公子硬是跑不掉。

  刘二公子又怒了,他堂堂的宰辅公子,怎能受得了两个六七品小官的“欺辱”。若今ri被抓住上奏也太窝囊了,传出去岂不成了大笑柄?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文艺界的朋友?

  他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辩道:“两位大人怎可如此武断行事?还是三思而行的好!若在下受了冤屈,只怕家父那里交待不过去。”

  张部郎回应道:“如此说来,你到这里找人,令尊是知道的?”

  方应物冷眼旁观,瞧着张部郎一步一步诱导着刘二公子说话,三言两语就要上升到刘次辅这个高度了,可叹刘二公子陷入彀中尚不自知。

  他不是刘二公子这种蠢货,看得出张部郎别有用意居心叵测。刘家贵为宰辅又怎么样?宰辅难道就没有敌人了?

  不要觉得今天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关键是看借题发挥的能力强弱而已。亚马逊蝴蝶都能扇动出飓风,那么小题被有心人大做实在不稀奇,所以先贤才会深有感触的说“爀以恶小而为之”。

  方应物上辈子一直不懂二代们是怎么坑爹的,新闻也是捕风捉影居多,但今天算是亲眼目睹到一起即将发生的坑爹惨剧,涨了不少见识。

  这刘二公子本意肯定不想坑爹,但是周围人会有意或者无意的诱导他去坑爹。可叹在一开始,只不过是桩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放在外人眼里,就是两个官宦子弟斗气而已。但因为刘二公子这别扭个xing,又加上机缘巧合,一步步闹到了这个地步。

  初见面时,刘二公子可以与自己妥协并息事宁人,但他不乐意;刚才两个官员来到现场监察时,他还有与自己妥协的机会,但他仍旧不乐意。

  两次机会都错过后,现在真正的黄雀出现并露出了钢牙,刘二公子想找人妥协都无法妥协了。文青不可怕,但是公子哥儿脾气的文青就太可怕了,方应物暗暗感慨。

  张部郎沉吟片刻,又对鱼御史道:“把方公子也记一下罢?”

  方应物连忙摆手道:“不必了!协助朝廷整顿风气乃是吾辈义之所在,指认刘公子是理所应当的责任,并不为图名!”

  张部郎微微一笑,“忘了与你说,记你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指证了刘公子。须知上疏奏请整顿风气之人就是令尊,所以你也是特殊的一个,应该记名。”

  方应物愕然,敢情这事是父亲大人提议的?父亲大人前面上奏要整风,他家儿子后面就出现在教坊司胡同里,这种事儿当然特殊,值得记上一笔。

  方应物不由得仰天长叹,若没有父亲上奏,他根本不会被记名,别人是坑爹,他是被爹坑,这就是做人的差距啊。

  “哈哈哈哈,不错,在下也反过来指认方应物**自娱,里面残留酒菜尚在!”刘二公子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在旁边放声大笑。

  你笑个头啊,你知不知道下面最倒霉的将是你自己?方应物心里大骂,这刘二公子不愧是“二”,蠢得令人肝肠寸断,但却让他很抓狂。

  但穿越以来,却从没有一个人能这样让方应物暴躁,他终于知道,一个蠢人也是能把聪明人激怒的。几句脏话险些脱口而出。但他终归还是想起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便硬生生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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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一地鸡毛



  鱼御史和张部郎两人的目光只在刘二公子和方应物身上打转,旁边的杜香琴姑娘则被无视了。

  从技术上说,杜三娘子才是最有力的证人,是最能说明情况的人,总比方应物和刘二公子之间近乎荒谬的互相指证要专业点。但是,此刻明显不是靠专业说话的时候,现在是政治来说话,专业靠边站。

  方应物也在考虑一个问题,自己要不要趁此机会进一步揭发刘二公子?

  虽然不知道这位礼部张大人是谁的人马,但可以确定他与次辅刘珝肯定不是一路的,不然也不会为难刘二公子。所以说,这也是个落井下石的良机。

  方应物手里可以检举出去的刘二公子罪名还有两个,一是为一己之私强买强卖欺压妓家,很是没品;二是公器私用,指使东城兵马司违规捉拿应试举子项大公子,若炒作得好了,这也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

  不过经过再三考虑,方应物还是放弃了落井下石的念头,一直目送两名检查官员离开院子,也没有再说出什么。

  不是他不烦刘二公子,而是他要当一个成熟理智的人士,否则和刘二公子有什么本质区别?

  不管是张大人是帮着谁对付刘二公子和他背后的父亲,那也不是他方应物应该插手的。道理要彻底想明白,次辅太大、方家太小,仅此而已,更具体地说是两点。

  第一,根本得不到足够大的收益,最多被别人赏点残羹剩饭而已。一个小人物积极主动帮忙对付某位大人物。然后论功行赏能得到天大好处的故事仿佛盛行不衰,但这类故事都是小说家言。太当真就要在现实里傻眼了。

  利益交换哪有这么简单?与利益交换最息息相关的是一个的地位有多高,而不是这个人的功劳有多大。他方应物连进士都不是。充其量算潜力股。在庙堂大佬面前有什么实际政治地位?

  其次,潜在的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刘二公子这些破事,起到的作用只能是削弱刘次辅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并打击刘次辅的威信,这还处在一个量变阶段,尚不足以真正致命。

  那么次辅还是次辅,他方应物若表现的过于积极,与黑帮片里的傻头傻脑炮灰小弟有什么区别?

  归根结底,他方应物只不过是一个赶考举子。就不要操首辅万安、大学士刘棉花的心了。当然,如果确定能成为刘棉花的女婿,那另当别论。

  方应物瞥了一眼刘二公子,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不过刘二公子再蠢也知道,目前这情况是他自己搞不定的了,他没与方应物继续斗气,与杜香琴悄悄说了几句话后,便匆匆离开了,大概是要回家。

  人来人往。一地鸡毛......方应物在走人之前,转头对杜香琴道:“刚才有朝廷大人在这里,我没有帮着你去鸣冤告状,你心里不会埋怨我没有同情心罢?”

  要说失望。还真是有点,杜香琴强颜欢笑道:“方公子说笑了,区区风尘贱躯。怎敢抱怨贵人。”

  “现在还是不说为好,你也先守口如瓶罢。不要告诉刘二公子说我已经知道了他那些胡作非为的事情,就当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也对你有好处。不然后果难说得很,阁老家可不是吃素的。”方应物意味深长的说。

  杜香琴点头称是。随后方应物招呼了两个随从王英和方应石,离开教坊司胡同,再次前往东城兵马司去。

  项大公子还被关在兵马司监牢里,不将项大公子捞出来,这趟出门就不算成功。上午第一次来时,准备不足,没有说动才曹指挥放人。但经过刚才在杜香琴家里的事情,方应物心有定计,决定再来一次。

  曹指挥没有拒见,态度依旧不算差,至少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也没有对三番两次前来打扰的方应物表现出厌烦之情——其实作为负责具体事务的京城地面官,这是基本素质,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是曹大人依旧不肯放人,“方公子见谅,确实放不得人,大概......要查问几天,情非得已还请多多谅解。”

  “在下去了杜香琴家里,刚从那里过来,倒是见了一桩趣事。”方应物胸有成竹不紧不慢的说。

  曹大人问道:“是什么趣事?”

  方应物答道:“看到有军士守着几处胡同口,然后一位御史和一位礼部大人亲自清查门户,说是要搜寻不法官员,你说有趣不有趣?”

  曹大人也不慌不忙,与方应物话家常一般,“此事本官亦有耳闻,本兵马司还借出去若干人手,不足为奇哪。”

  方应物笑眯眯的继续说:“有趣之处在于,他们在杜香琴那里找到了刘阁老家的二公子,并记了一笔,毕竟刘二公子是太学监生身份,曹大人说有趣不有趣?”

  刘二公子?曹指挥脸上微微变色,方应物点出刘二公子,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他和刘二公子之间的关系。其实这不算什么,有心人稍加打听就能打听出来,知道了他身后背景也未必是坏事。

  让曹指挥意外的是,那两个监察官员居然不给次辅大学士面子,记了刘二公子的名字,方应物应该不会说这种谎。

  “刘二公子是在杜香琴家被记了名,而兵马司捉走项公子也是从杜香琴家捉走的。为了避免别人联想起来,在下劝曹大人还是放了我那朋友罢!否则别人将两件事串起来后,难免叫刘二公子的遭遇雪上加霜。”

  曹指挥心里动摇起来,刘二公子那边出了这档子事,正是要灭火时候,自己还关着人不放,岂不等于是替刘二公子招灾?或许应该派人去找刘二公子问一声。

  方应物见曹大人有所意动,又添了一把火,“曹大人可否知道,我这朋友其实是从外地到京城赶考的举子,也是堂堂的举人身份,只不过他隐姓埋名不肯实说。若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把他抓来,只怕极为不妥罢?”

  是举人?曹大人吃了一惊,举人相当于半个官身,一般官员是没有权力随随便便抓捕举人的,特别当前快要会试,擅自捉拿赶考举子实在是个不明智的事情。

  这种事情就算刘二公子靠父亲顶得住,他姓曹的也顶不住啊,曹指挥暗暗想道。自己就是替刘二公子干脏活的,那个姓项的被关在这里就是现行恶迹,不能再雪上加霜了,或许应该直接放掉并抹去此事痕迹。

  这时,方应物很善解人意的说:“在下也不欲多事,知道这都是误会,也不是曹大人的本意。只要放了人,一切就当没有发生,曹大人以为如何?”

  曹指挥三思之后,拍案道:“好!本官便做主放人了。”方应物立刻感谢道:“谢过曹大人。”

  曹指挥心生感慨,眼前这方公子为人处事比那刘二公子强的太多了。

  不多时,项成贤被领到方应物面前。初时项成贤精神还是萎靡不振,但走几步出了兵马司衙署大门,立刻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作为一名享有一定特权的举人,或许项成贤从一开始就没太担心过自己的处境。

  “方贤弟,你午前不是说今天很难将为兄救出来了么?怎么过了半天,那指挥大人又乖乖的把为兄放了出来?”项成贤问道。

  “发生了一些事情而已。”

  项大公子并没有刨根问底,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正好,今晚为兄做东道,去那杜香琴家里吃酒如何?顺便你帮为兄参谋参谋!”

  正在发愁怎么回家对父亲交待的方应物无语,有种把项大公子重新塞进监牢的冲动。这项大公子到京城来真的是为了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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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八章 所谓人品



  细思之后方应物决定原谅项大公子,不把他重新塞进牢中了。毕竟他在牢里被关了一天,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表现的没心没肺情有可原。

  不过方应物却发现,自己有一点点羡慕项大公子。如今他和项成贤本身条件差不太多,都是举人功名,但项大公子却能活的如此快乐,不像他这么多思多虑的操心。

  想来想去,难道因为自己潜意识里也有对上层建筑的好奇和向往,这辈子有了机会便不想错过?上辈子时常自嘲说国人都喜欢讲政治,轮到自己也不能免俗啊。

  又或者是因为上辈子学了明史专业,穿越过来后,看到平生所学能派上用场,心里便技痒了,不然所学为何?屠龙之技不使用出来,人生又有什么价值?

  一路无言,方应物与项成贤一边互相嘲讽,一边晃晃悠悠的回到了西城。快到家时,方应物猛然一拍额头,突然想起什么,对项成贤道:“你先自行回去,我还要去另一个地方。”

  说罢,方应物不多解释,头也不回的换个方向走了。“还挺神神秘秘的......”项成贤没有在意,嘀咕两句后摇摇头回住处了。

  又过一刻钟后,天色都已经黑下来了,方应物却出现在大学士刘府大门外。当然这个刘府是刘棉花的刘府,不是刘珝的刘府,方应物也没胆量去闯刘珝家里。

  之所以匆忙赶到这里,只因为方应物突然想到,刘棉花位居内阁大学士。如果看到了鱼御史和张部郎的奏折,或者是自己和刘二公子消息传开让刘棉花听到了。他心里会作何想?

  到目前为止,刘棉花是可能性最大的未来岳父。而岳父看待女婿的桃色消息。与别人看待不相关人的桃色消息,心情绝对不是同一种心情,角度也绝对不是同一种角度......

  更何况他方应物目前处在一个比较关键的被考察时期,要是刘棉花觉得己方不被尊重,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那他方应物可就得不偿失了。

  即便退一万步说,刘棉花大度不怪罪,那方应物也知道自己必须要尽早上门仔细解释,至少这是犯错之后态度端正的表现。

  刘棉花是心细如发的人。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在意细节问题,若方应物不上门就是一种细节失误,肯定要遭怪罪。

  闲话不提,方应物在刘府的待遇还算不错,几乎已经接近于亲戚待遇了。俗语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但刘府的门官很客气,对方应物没有摆出七品架子。

  方应物只在门房露了个脸,便顺风顺水的被领到了内院书房。又等了片刻,刘吉身穿家居缎子长袍。从书房帷幄后面优哉游哉的走进来。

  稳稳的坐在榻上,刘吉便信口对方应物问道:“有些日子不见,读书读得如何?眼下距春闱只有不到半个月时候,准备的如何?”

  方应物很公式化的答道:“多日来一直闭门苦读、揣摩时文。别无他念,唯有尽力而为。”

  刘吉点点头,“不要叫老夫失望。”

  方应物很有冲动想问一句。若让你失望了又如何?不过肯定是问不出口的,倒不是害怕听到令人郁闷的答案。主要还是因为问这话显得太幼稚,影响刘棉花对自己的观感。

  寒暄完毕。刘棉花又问道:“你这个时间突然来到,有着急事情发生?”

  方应物临到张口,才感到这事儿还真不好意思说,但又不能不说。他咬咬牙,详略有当的将今天遭遇说了一遍,详细的就是刘二公子的表现,简略的就是自己和杜香琴姑娘相处的细节。然后方应物闭上嘴,静静等待刘棉花的反应。

  刘吉确实很意外,稍稍愣了片刻,随即他那细长的眼睛陡然瞪成了圆形,近乎咆哮道:“老夫觉得你是一个有才华、有人品的少年,所以一直很看重你!但没想到你的人品竟然也有了问题!”

  方应物大为迷惑不解,刘棉花说的这是哪门子话,怎么听不明白?只能下意识含糊解释道:“这个......与人品何干?小子我今日纯属遭了无妄之灾,只是个意外而已。我还是我,人品还是很坚挺的!”

  刘棉花毫不客气,继续斥责道:“什么叫人品?你当年为救父亲以身犯险、忠孝节义,这叫做人品;你在边塞不消沉丧气、勇于建功立业,这叫人品!你敢孤身周旋,揭穿方面大员贪贿之事,这叫做人品!”

  方应物恍然大悟,此人品非比人品也。刘棉花所说的人品指的是别人嘴里的人品,也就是他刷出的名声和口碑。

  但是方应物还是不明白,这刘大学士的反应还是太奇特了。他为何不去计较自己是否对得起他的期待,却只在“人品”上面计较,甚至比自己这当事人还着急?他一向很理智,这次不嫌反应过激么?

  仿佛看出了方应物的疑惑,刘棉花冷哼道:“老夫不缺功名利禄,不缺权势富贵,所最看重的就是你的人品。你怎么如此不自爱?要是没了人品,你还有什么?”

  方应物不愧是能与刘棉花融会贯通的人物,几乎一点即通,立刻便明白了刘棉花的意思。所谓“看重人品”,只是一种美化的说法,其实本来含义应该是“贪图名声”。

  这刘大学士虽然被士林讥讽成棉花,但一颗想洗白的心始终不改,上次他肯出手救自己父亲也是为了博取名声的目的,只是效果不太理想。

  而自己父子则相反,老子儿子都是名声在外的清流,下过诏狱,流过边疆,各项指标都是硬邦邦的,而且还搭着海内名臣王恕这条线。

  与方家联姻,对只差两步登顶的刘棉花而言,又何尝不是取长补短?不需要借此洗白,能与清流多一条关系也不是坏事,多一条关系就多一条路。

  甚至可以说,这是为了后路的预先布局。设想一下,花无千日红,若有朝一日清流正人反攻倒算,方家父子又成了弄潮儿,能对刘棉花痛下杀手么?所以对方应物的名声,刘棉花看得很重,甚至比他自己的名声还重要。

  原来刘棉花的布局还有这一层思路......方应物彻底想明白后暗暗叹道,不愧是纵横政坛的不倒翁,不能不服。与他老人家的修炼境界相比,自己确实差一截。

  刘棉花生完气,恢复了不动如山的常态,抚须道:“此时骂你也无用,出了纰漏尽力挽回便是,一定要想办法,不能影响到你的名声。而且你要加倍小心刘叔温的算计,他是很好面子的人,为了面子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刘叔温就是次辅刘珝,字叔温,天下能直接称呼他为刘叔温的没几个人了,地位相近的刘棉花就是其中一个。

  “是,是。”方应物应声道,既然刘棉花刻意点出要小心刘珝,那想必不是无缘无故的。所以他心里考虑,是否再请刘棉花具体指点指点?毕竟刘棉花更熟悉刘珝的秉性和行为模式。

  正当此时,刘吉忽然猛然拍案,吓了方应物一大跳,不知道刘棉花又受什么刺激了。

  刘棉花忽然怒容满面,并指如戟,呵斥方应物道:“老夫如此看重你,有招你为婿的念头,你竟然去寻花问柳,还惹出这么大的丑闻。太不把我刘家放在眼里了罢,真当老夫女儿非你不嫁了么!”

  方应物久久哽咽无语,这才像个未来老丈人的言行啊,你老人家到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老人家前面说那些一大堆话时,脑子里都想的是什么?

  高端政治人物的思维模式果然与常人不同......遇事先有利害得失分析,然后才有各种情感,看起来几乎成了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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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处处有学问



  各回各家各找各爹,正当方应物与刘吉进行头脑风暴的时候,桃色新闻的另一主角刘二公子也在与父亲交谈。

  今天次辅大学士刘珝阁老因为有应酬,回家时间比较晚,但仍看到自己这二儿子正在等候,心里便有了不祥预感:“你在外面惹了祸事?”

  刘二公子硬着头皮,也是详略有当、避重就轻的说:“我今天去了教坊司胡同那边,不凑巧遇到方应物。与他吵了几句时,忽然有御史鱼大人和礼部张大人纠察风纪。不由分说便将儿子记录下来,儿子百般求情不得。”

  如果将刘二公子对父亲的说辞和方应物对刘棉花的说辞相对比,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虽然两人讲述的都是同一件事,但刘二公子详细说的部分,在方应物嘴里都是一笔带过;而被方应物详细说的内容,却是刘二公子这边闭口不谈的。

  听完自家不肖子的诉说,刘珝登时酒意全醒了,他作为内阁大学士,所有奏章基本都会过目,印象里依稀记得确实有这么一封奏请整顿风气的。

  天子朱批后,下面就是走个过场然后复奏,但是刘珝没有想到,就这么一个走过场的事情,自家儿子居然中了标。若要成为笑柄,这可就有点丢人现眼了!

  当然,刘次辅觉得丢人不仅仅是因为儿子狎妓,而且还因为他堂堂宰辅的名头连儿子都护不住,竟然被别人拿住奏一本,传了出去,情何以堪。

  想至此,刘珝当即忍不住痛骂道:“逆子!你素来行为不端。屡教不改,迟早要被人抓住把柄!你今天为什么要去?”

  “父亲明察,这次是真冤枉!儿子苦苦与监察官解释,但他们并不听信。”刘二公子叫道,当然仍没有说自己为什么要去教坊司胡同,一直强调自己被人害了。

  儿子这点小心思。刘珝一清二楚,但眼下不是教训的时候。重要的是,那两名监察官凭什么与儿子过不去,难道自己的面子这么不好用,连儿女都护不住?

  又想了想就可以确定,这绝对是负责监察的官员与自己不对路。正好撞见了自家儿子行为不端,便故意寻衅滋事。而某个姓万的首辅若知道了消息后。一定乐得看自己笑话罢?

  刘二公子见父亲皱眉不语,便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刘珝吩咐道:“不是那方应物也和你一起被记名了么?你就一口咬定是为了寻找那方应物去的,别的一概不认,适时上书自辩也可。想法子将责任都推脱到方应物身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方应物与刘吉谈完话时,夜色已经很深了。方应物拒绝了刘棉花留宿的邀请。执意出门返家——今天他已经去教坊司胡同闹出新闻了,若再来个夜不归宿,真当父为子纲是挂在墙上看的么?

  顶着陡峭寒风。方应物带着两个随从艰难跋涉在西城街道上。方应物暗暗思忖,与刘棉花这边算是解释清楚了,是不是也该去李东阳府上解释一下?不管怎么说,李东阳也是岳父候选人,虽然可能性比较小。

  但今天肯定不行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回了家后怎么在父亲面前狡辩.....至于李东阳那边,还是让父亲去说明情况吧,同事之间说话方便。

  方应物一边走着,一边考虑起与父亲的说辞。这里面的难处在于,父亲对儿子的道德要求比较苛刻,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儿子成为楷模君子?

  别人包括刘棉花在内,对自己是可以容忍一些言行瑕疵的,但换成父亲角度,只怕就不能容忍了。

  虽然自己貌似理直气壮,去教坊司胡同是为了营救好友,但自己并不是真纯洁到没有问题。不管有多少理由,访名妓吃花酒也是存在事实——当时还真有点消遣心思。

  再退一步说,项大公子寻花问柳出了问题,完全可以找师长们解决,何须自己帮着隐瞒并私自行动?这绝不是良友的表现,这是道德上应该批判的狐朋狗友!

  别人眼睛里可以揉沙子,自己含糊几句就应付过去了,别人不会无聊到多管闲事仔细追究品行问题,但面对自家父亲时显然不同。

  经过仔细考虑,方应物又制定了应对策略。这策略说白了也没什么,是无数小说影视里很经典的套路,当然正因为好用所以才经典。

  首先,要表现出积极主动的认错精神。别管父亲怎么训斥责骂,都不要还口辩解,要用最诚恳的态度,承认一切被指出的错误。

  其次,再表达出痛改前非的决心。要用最坚决的语气与过去划清界限,用最响亮的口号展望明天。

  到了第三步时,可以稍稍的、渐进的、旁敲侧击的解释。要强调自己也是一时糊涂迫不得已,注意拿捏好技巧和节奏,不可太急也不可太缓。

  回到了自家宅院,方应物问过仆役之后,得知父亲已经睡了,便没去打扰。父亲可不像自己这么悠闲,凌晨时要起身去上早朝,没有特殊事情时,不可能熬夜不睡等着自己回来。

  今夜再无事,方应物也去睡下,还是等明天父亲散衙回家后,再行主动认错罢。

  次日,方清之出门去上朝,可是到了晚间也没回来。反而打发了人传话,说是将有南郊祭天大典,他被选为侍班翰林,这几天在内廷值班不回来了。

  郊祀大典是天子最重要的礼仪性工作之一,时间一般定在正月上半旬,但前段时间天子身体不大好,所以一直拖延到现在。

  在大典上充当御驾身边的侍班大臣,这可是很荣誉的差事,所谓翰林官近水楼台先得月,就是这个道理。今年有不少藩国使节观礼,所以几个侍班要找形象气质出众的人担任,方清之作为词臣中第一美男子,理所当然入选......

  替父亲高兴之外,又让方应物有点担心。自己还没有先对父亲主动认错,万一就在这几天,那鱼御史和张部郎上了奏疏点出自己名字,然后又先让父亲知道了丑事,那自己可就更不好过了。

  先入为主先入为主,就是谁先谁主动啊,自己抢在此事公开前认错,才具备最佳效果。

  在方应物的忐忑不安中,又过了几日,方清之神采奕奕的回来了,方应物早已经在大门处迎接父亲载誉归来。

  寒暄几句后察言观色,方应物没有发现父亲对自己有什么异样神色,他便松了口气。

  看来负责整顿风气的鱼御史和张部郎还没有上奏疏,或者说已经上了奏疏,但父亲还没有看到听到,自己还有先入为主的机会!

  事不宜迟,方应物将父亲迎接到堂上,又殷勤小心的为父亲端茶倒水,吩咐下人们速速上热毛巾擦脸。

  方清之将方应物的举动看在眼里,不由得感慨万分老怀大慰,老天开眼哪,他终于有点当儿子的样子了。

  看着气氛不错,方应物开始酝酿情绪,做出准备拜伏的姿势,低头道:“父亲在上!儿子我最近做出了一件事,静思己过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今日恳请父亲责罚。”

  方清之正饮茶解渴,闻言手一抖,险些把茶水晃出来。他将茶杯放在桌案上,皱起眉头问道:“你做错了什么?”

  方应物支支吾吾的说:“前几天出门时,曾经遇到过鱼御史和礼部张大人,也遇到了刘次辅家的公子......他们这几日大概要上奏疏,奏疏里应该会有儿子的名字。”

  方清之脸色很奇怪,若有所思的说:“你是说鱼跃渊等人?他们的奏疏确实已经有了。”

  什么?他们的奏疏已经出来了?方应物大吃一惊。

  方清之继续说:“因为此事与为父有些关系,所以为父也看到了奏疏内文。但这奏疏里只点出了刘次辅家二公子的名字,并没有其他人的名字,也绝对没有你的名字。”

  方应物又是大吃一惊,那两个官员竟然并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奏疏里?他们当场把自己和刘二公子相提并论,并记了自己名字,难道最后也只是吓唬自己而已?

  我靠,这玩笑开的可大了,方应物想跳脚。那自己迫不及待的主动找父亲认什么错?这不是自投罗网么?自己要是不说,那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啊。

  方应物呆住半晌没动,方清之又饮了一口茶,板着脸问道:“你说说,为什么你会觉得两位大人奏疏里应该有你的名字?为父很好奇这中间还有什么事情。”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只弹劾了刘二公子一个人?方应物恍恍惚惚,自顾自的苦苦思索着,不想明白不甘心。

  忽然间他隐隐有所醒悟,这绝不是无的放矢,这是某些人要故意小题大做了。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清查时抓到一批人,刘二公子名列其中,当然不算显眼;但如果大张旗鼓清查花街柳巷,最终只抓住了刘二公子一个反面典型,那可就十分极其特别醒目了......顺便对他方应物欲扬先抑,随手就卖出了一份人情。

  不琢磨不知道,人世间真是处处皆有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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