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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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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六十八章 进宫之前(上)

  事实证明,小道消息虽然不靠谱的时候非常多,但有时候准确度还是相当不错的。而且是从靠近权力中心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越是准确。

  詹事府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方清之从东宫听到小道消息后的次日,也就是方应物从苏州府回家的第四天,便有宫中天使来到方家传圣谕,召方应物两日后也就是三月九日进宫。

  这堪称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廷上上下下仿佛炸了锅一样,议论飚发沸沸扬扬,其剧烈程度甚至比天变发生的时候还要大!

  去年有京师地震,今年有坠星,连续两年都发生异象,说稀罕也稀罕过了。但成化天子召见大臣进宫,尤其还是乾清门以内的深宫,乃是二十年来都不曾有的事情!

  从天顺八年登基至今,今上在位时间约莫二十二年左右,但也只有初期两三年与大臣互动比较多。

  但那几年过后,天子地位稳固,内向性子也成了型,感到君臣对答实在刻板乏味,便不喜欢召见大臣了。百官大都只能在朝会上远远地看一眼天子,偶有的几次特例,也都是天子御文华殿召集群臣,同样出于公事,与朝会差不多。

  当然也有所谓的“臣僚”能进宫面见天子,但无非是宫里供奉的画师、工匠、书法家之流,被加了莫名其妙的官衔作为恩赏而已。

  因此可以肯定的说,近二十年来,成化天子从来没有在私底下单独召见过正经的文官大臣。

  将近二十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而且是所有大臣心里都感到别扭和芥蒂的事情,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忽然有了突破。这冲击力确实要超过天变了。

  每个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都不敢相信,那位躲在深宫的死宅男竟然会主动召见大臣?

  对这件事众说纷纭。一千个人可能就有一千种想法。而且更难得的是,各种议论完全没有阵营之分,一个清流直臣的想法与一个佞幸小丑的想法很可能是一样的。

  有的人热泪盈眶,认为这是天子受到天变的影响,开始亲近贤臣正人了!绝对是一个好兆头,大明朝中兴有望!

  有的人高冷客观,冷静的认为这是纯粹是因为天子感到好奇,就像凡夫俗子听到了神秘传闻,总想亲眼目睹一下。

  有的人捶胸顿足。嚎叫道这就是大明版本的“不问苍生问鬼神”,肯定是天子听到星君下凡的传闻,所以要召见询问。圣君如此,国将不国,大明要完!

  无论众人如何揣摩天子的心思,但揣摩猜测完毕之后,每个人的心情却是大同小异的,无非是羡慕嫉妒恨而已。不管是什么阵营,不管是忠奸清浊。全然是一样的心情。

  在成化朝,能进深宫面见天颜,并有幸独自君臣对答,这机会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一生也遇不上一次。别说普通大臣。就是贵为大学士的阁老也一样嫉妒。

  万安万首辅,为了讨天子欢心只能偷偷在奏章里夹杂春宫读物,若能与天子私下里交流。又何至于此?

  另一个大学士刘珝,近年来君恩渐淡。地位急剧下降,但苦于没机会面对面的向天子求情。只能面对隔阂望而兴叹。听到仇家方应物竟然能进内宫,简直嫉妒的要发狂。

  至于清流众人,无不将此视为留名青史的绝好机会,大有“忠君报国在此一举”的意思了。

  一时间方家宾客盈门,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冠盖云集,门里的大堂门槛简直要被踏破。京城百姓还有想来烧香拜神仙的,这两天都挤不进胡同了。

  这么多人来方家看热闹,方应物本着“低调”原则,一概不出面,所有应酬都交给了父亲。

  其实这也算是帮助父亲大人聚集人气了,作为一个进军内阁的潜力型选手,人气名望这种东西永不嫌多。

  但拦得住外人,拦不住亲人。从刘府过来的大舅哥刘枫刘大公子没有去正堂,直接来到西院找方应物。

  方应物见礼道:“稀客稀客,有失远迎!你不是被老泰山发配到国子监坐监读书么?今日怎的有空到我这里来?莫非你逃了课?”

  刘大公子摆了摆手:“我特意请了假,来看看妹夫你!”随后又道:“听说你要进宫,能不能将我那父亲带上?这是父亲让我来问的。”

  进宫带老泰山干什么......方应物问道:“老泰山怎的会有这想法?”

  “父亲大人说,怕你年轻不懂事失了礼,他老人家在旁边陪着比较稳妥!想必天子也不会责怪。”

  方应物无语,刘棉花算计的可够真周到。奉诏进宫,自然不能随便带人。

  但刘棉花好歹是内阁大学士,宰辅相国级别的人物,又是方应物的长辈,厚着脸皮要跟随进去,并非是原则性的大事,宫里还真不好拦他。

  方应物正在低头琢磨时候,却见王英匆匆跑过来叫道:“大老爷叫秋哥儿你去堂上见客!立刻去!”

  如此方应物只好让大舅哥先坐着,叫王英陪客,然后整顿几下衣冠,前往堂上见客。同时这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不知道是什么人来了,父亲大人居然让他必须出面见客。

  登堂入室,方应物看到父亲正陪着客人说话,仔细看了几眼,却见这客人年纪老迈,又是形容枯瘦、面色蜡黄,宛如重病在身风烛残年。

  方清之对着儿子喝道:“还不过来见过科中前辈!此乃刑科毛拾遗毛老前辈!”

  听到父亲介绍,方应物登时心神大震,连忙上前见礼。此客人是刑科都给事中毛弘,而方应物名义上的本官还是给事中,所以方清之才会用前辈两个字。

  这毛弘非常有名,堪称是现在朝廷里第一诤臣,与便宜外祖父王恕一样,都是在陛下心中挂了号的超级大刺头。方应物隐隐然有几分预感,这毛弘肯定会叫他非常棘手。

  果然,毛老前辈喘了几口气,扶着案边稳住身子,对方应物道:“老夫今日,特为天下苍生而来!”

[ 本帖最后由 chenjiaonline 于 2014-9-1 14:2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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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六十九章 进宫之前(下)

  特为天下苍生而来!毛弘一句话将方应物震得眼冒金星,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木然(严肃)的站在堂中,继续聆听老前辈的话。

  毛弘身体状态很差,又连连喘了几口气后,才继续说:“圣上潜渊日久,如今朝纲不振,国势渐颓,吾辈虽有诤谏之心,怎奈不得其时也。

  今阁下有幸面君,为二十年来未有盛事。老夫惟愿阁下不忘身负朝廷忠良之望,秉承正人之心,在君前直抒胸臆,切责进谏。若能匡正一二,则天下幸甚,苍生幸甚!”

  方应物继续木然,毛前辈的意思很简单,请他抓住难得的面君机会,拼死进谏以匡正天子过失。至于后果,是身为清流需要考虑的吗?

  可方应物知道,其实再忍两年,成化天子就要驾崩了,而且到时候还将会有一个文官心目中的明君模板登基。

  所以自己这会儿去死谏,完全没有性价比,何苦来哉......若不熟知未来还好,也许热血一次就上了;但既然知道未来走向,那就实在打不起精神去死谏。

  但是毛弘抱病亲自登门请求,还打着天下苍生的大义,他方应物又如何说得出一个“不”字?更何况毛弘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是他们那一圈人物。

  话说方应物进入仕途以来,虽然也走的是清流正人刷声望路线,但他还是竭力与毛弘这样的“原教旨主义”清流保持一定距离。在日常交游中,并不与他们掺乎在一起,免得惹来无差别杀伤并导致玉石俱焚。

  别说毛弘,就是与便宜外祖父王恕之间的关系,方应物也尽可能的低调处理了。去年南下当督粮钦差,他就没有去南京看望王恕。

  用方应物自己的评价,他走的是一条充满修正主义和投机主义、有鲜明新时代特色的清流路线。

  当年父亲方清之也有这种“原教旨主义”倾向,但方应物用各种实际行动,成功的拖了父亲大人的后腿和下限。

  潜移默化之中,方清之屡屡对儿子感到引以为耻,实在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道貌岸然的“原教旨主义”了。

  但是方应物万万没想到,今天毛弘居然登门来面对面的请他死谏,躲都躲不开,推也推不掉。可以想象,如果自己直接拒绝,肯定会迅速传遍朝廷,那自己头上那顶清流帽子可就不好戴了。

  想到此处,方应物不由得产生几分埋怨,毛前辈这种做法未免太强人所难,和用道德去逼人有什么两样?

  毛弘说完话后,软弱无力的靠在椅背上,仍然不停地咳嗽着,脸上现出一团不正常的红晕。又强打精神道:“老夫自思寿元将近,余日无多,所盼不过君上迷途知返,怎奈才能不足,实在有愧国恩......”

  看这毛老前辈一副风烛残年、活不了几天的样子,方应物叹口气。心里不由得产生几分佩服,起码这是一个纯粹的人,眼看着寿命将尽了,还念念不忘匡正君过。

  实在无法直接拒绝啊,方应物只能含糊其辞的答道:“老前辈的心思,晚辈都明白,自当尽力就是。”

  等毛弘颤颤悠悠的走了,方清之对自家儿子问道:“你作何想?真欲诤谏乎?”

  方应物反问道:“儿子我也想知道,父亲究竟作何想?”

  方清之毫不犹豫的答道:“若是为父得此时机,自当尽为臣之本分,极力谏君改过,如此可求仁得仁矣!”

  方应物叹息道:“父亲大人竟然没有喝令儿子我效法,也算是终于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了,我心甚慰。”

  告辞父亲,方应物回到西院,脸上忍不住苦笑连连。不承想,天子一道诏书,叫他成了众矢之的。

[ 本帖最后由 chenjiaonline 于 2014-9-1 14: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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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及到次日,一大清早方应物便起身出门,准备在进宫面圣之前出门躲一躲。因为他发现,想在家里躲着不见人是不可能的,就好比青楼里的姑娘哪有真不卖身的?

  如果再来几个类似于大舅哥或者毛弘老前辈这样的人,那他的日子就没法过了,还不如早早自行了断。

  方应物叫上王英和方应石两人随从,才走到大门口,便发现有个眼熟的人在大门外探头探脑,不是许久未见的前县衙师爷娄天化又是谁?

  话说方应物从宛平县离任后,接了督粮江南的差事,而当时聘请的幕僚娄天化因为老母重病不便离京。

  又加上娄天化当了三年知县幕僚,在宛平县县衙人脉已然成型,靠着包揽词讼、代人办事之类的活计也能吃上饭。所以他暂时辞了方应物这边的束脩,没有跟随方钦差南下。

  王英与娄天化较为熟稔,看到娄天化忍不住调侃道:“娄先生许久不见!听说你这半年在宛平县县衙吃的盆满钵满,脱贫致富可喜可贺,该做东道!”

  娄天化先对着方应物行过礼,然后才苦着脸道:“莫要说笑了!前日不知怎的惹恼了新知县,他判了在下一个揽事生非、搅乱公门的罪名,将我打了十板子赶出来,并勒令今后不许再进县衙。”

  方应物哈哈一笑,“你活该!没听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么,新知县上任,怎么会容忍你这样的前朝遗老在县衙里呼风唤雨。”

  娄天化辩白道:“在下并没有呼风唤雨。只是凭着几年攒下来的交情混口饭吃而已。”

  方应物步出自家大门,却停住不动了。自己现在该去哪里?按原本计划,回了京城后。见过自家父亲、老泰山刘棉花、好友项成贤等人,下面就该去拜访一干同乡官员和房师李东阳了。

  可是自己眼下这个非常状况,能去找朝廷中人么?无论见谁,都免不了被人瞩目和议论罢?

  最要命的是,今天别人大概都在衙门里,而自己却招摇过市的去官吏扎堆的衙门,想想就头疼。

  自己出去是为了躲麻烦的,如果拜访其他朝廷大臣,那就不是躲麻烦。而是自找麻烦了,甚至还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所以方应物出了自家大门就愣在这里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为好。

  方应石和王英等了又等,不见方应物发话,便问道:“要往何处?”方应物摇了摇头,叹道:“似乎无处可去。”

  这时候,娄天化突然插嘴道:“东家可否知道,你在宛平县时提拔的那个总班头张贵前几日已经下狱了。”

  这话将方应物的注意力引了过来,他也懒得管娄天化为什么又开始叫东家。只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张贵做了什么,怎么会下狱?”

  娄天化答道:“具体就不晓得了,似乎也是由新知县下令,才会被下狱勘察的。”

  听到这个消息。方应物心里很不舒服。他又看了娄天化几眼,沉吟片刻,便吩咐道:“今日左右无事。就去宛平县衙瞧瞧!”

  张贵是方应物当知县时的亲信,甚至可以说是心腹亲信也不为过。在方应物离任之后换了新知县。张贵若是被冷落闲置,也算正常。

  还是那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知县总要用新的自己人。所以张贵也没道理一直当红人,但是如果被下大狱,那就不太正常了。

  当然如果张贵犯了十恶不赦、遮掩不住的大罪,又是另外一回事,下狱被惩治也是活该。

  可是连娄天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那便足以说明张贵并不是这种情况。在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的情况下,张贵便被知县下狱,这就有点叫方应物不爽了,岂不说明了他方应物根本罩不住人?

  一边走着,王英和方应石与娄天化不停议论着:“那知县真如此糊涂?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张贵好歹也是咱们方老爷用过的亲信,咱们老爷又没有失势,怎的随随便便就把张贵下了狱?这不是让咱们老爷脸面挂不住么?”

  “就是就是!咱们老爷一不是离京任职,二不是贬谪降官,甚至还位居六科清要,三不是家里倒霉,大老爷和刘府相爷都还在位,那新知县只要稍微懂事,也不能如此做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是应该的,但也要有个限度,这样过了头就不好了。在下也不知道那知县是如何想的。”

  从家门口到宛平县县衙的这条道路,方应物已经走了三年,很是熟门熟路。今天春光尚好,他懒得乘轿子,只当是散步逛街了。

  到了县衙大门外,门口的禁卒却先瞧见了最为眼熟的娄天化,远远地叫道:“娄先生!县尊大老爷说了,不许你再进县衙大门一步,你怎的又来了?不怕被打断腿么?”

  娄天化冷哼一声,横移两步,正好站在了方应物身后。那卒子这才发现,娄天化旁边的人原来是前县尊方应物。方才只顾得看眼熟的娄天化了,没注意到别人。

  方应物当了三年铁腕知县,至今余威犹在,那卒子下意识一哆嗦,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眼下方应物身上是便服,没有穿出妨碍行动的官袍,不然周围全都得忍不住对他跪地磕头了。

  穿过县衙大门,方应物又来到仪门外面。这县衙大门一般是可以随意进出的,但仪门之内是县衙各房和大堂所在,不能轻易出入。

  便有把门的衙役壮着胆子,对方应物询问道:“方大老爷今日前来,有何贵干?小的替方大老爷传话去。”

  方应物很平静的答道:“本官是来寻那张总班头的,有几句话想要与他说,你行个方便。”

  那衙役本能的感觉到前县尊大老爷来者不善,陪笑道:“如今总班头已经换了人,不再是张贵做总班头了,方大老爷还要见么?”

  方应物假意惊讶道:“换人了?那也要见一见,今天就是来见县衙总班头的,无论是谁当这个总班头!”

  把门的衙役似乎在方应物面前撑不住了,连忙道:“如今的总班头是崔大爷,眼下正在衙里,小的便去传话!”说罢,他便一溜烟的向县衙里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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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一章 这个前任是极品

  在县衙仪门前,方应物负手而立,望着仪门内庭院当中的戒石出神,不知再想些什么。

  从这里过路的县衙胥吏看到威风凛凛的前县尊突然出现,又想起近来关于这位前县尊神乎其神的传说,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好奇的站在远处观看。

  观看的人多了,也就渐渐变成了围观,不多时便陆陆续续的聚集了不少人。还有来县衙办事的无知百姓听说这位就是新晋的下凡星君,已经开始念念有词的磕头拜神。”小说“小说章节不zhidao过了多久,传话的衙役匆匆走出来,强颜欢笑对着方应物道:“有劳方大老爷久等了,崔总班头其实不在县衙里,方才是小的看花了眼。”

  方应物忍不住哂笑几声,什么不在,是不想出来罢?他扭过头去,轻描淡写的对王英道:“你立即去都察院,找项御史或者副宪屠大人,叫他们出一张驾贴,随便捏个由头,召宛平县县衙总班头崔某赴都察院接受质询!”

  王英响亮的答道:“是!”

  那边衙役听到“都察院”和“驾贴”三个字,立刻慌了神,忙不迭的对方应物道:“方大老爷再等等,也许是小的找人不仔细没找到,现下再去找一找崔总班头!”

  这次时间没过多久,却见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从县衙深处走了出来,到仪门外对着方应物见礼道:“小人崔元,见过方大老爷!”

  对这个姓崔的,方应物倒是认得,但也没有太深印象。当初他在任时此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衙役。

  等他见礼过后,方应物便淡淡的答道:“半年未见。总班头换成你了?听说原总班头张贵进了大牢?”

  崔元小心翼翼又略有得意的答道:“承蒙新县尊赏识,给了小人这个差事。”

  方应物又道:“本官想。你和张贵换回来,重新让张贵做总班头,可否?”

  当然不行了!崔总班头心里想。他故意皱眉苦脸的答话道:“方大老爷见谅,这只怕不行,不是小人可以办得到的。”

  “那么,本官请你想法子,将张贵从牢里放出来,可否?”方应物再次“请求”道。

  这怎么keneng?崔总班头还是婉拒道:“张贵下狱,乃是县尊命令。小人怎敢擅自作为?若无县尊指使,实在不敢放他出来,小人担不起责任。”

  方应物不以为意,口气不变,第三次问道:“这也不行么?那本官请你辞掉这个总班头不做了,可否?”

  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了,谁肯为别人一句话就辞掉不做?崔元便答道:“方大老爷此言,实在是强人所难。做不做总班头,乃是县尊的意思。小人恕难从命。”

  方应物连续被拒绝,不怒反笑,指着崔总班头道:“如果没有数错,你方才连续拒绝了我三次。”

  崔元此时陷入两难境地。最后一咬牙答道:“方大老爷的要求,确实强人所难,小人真不能接受。”

  方应物的要求。堪称是绝对的蛮横无理,换成谁也不能答应。凭什么无缘无故的要别人将到手的职务让出来?凭什么要别人无缘无故的去大牢里放人?

  见崔元执迷不悟。方应物嘿然道:“你舍不得放弃总班头这个职务?不zhidao一个断了手脚的人,还能继续当衙役头子么?”

  崔总班头吓得连退两步。“方大老爷你想作甚?”方应物不再与他答话,对旁边方应石道:“这人不听本官的话,你说怎么办?”

  方应石没有回答,但用了实际行动表示。只见他大喝一声,冲到崔元面前,一手便将崔元按住,另一只手凝聚成拳打去。

  崔元一开始心存畏惧不敢还手,再到后来想还手时也晚了,而且也实在不是方应石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方应石打倒在地上,不停的用脚连踢带踹。

  周围有些衙役见到总班头挨打,下意识的冲上前几步。可是方应物的眼神扫了一圈,众衙役便纷纷缩了回去,没人出头了。前县尊余威犹在,无人敢造次。

  说是殴斗早变成单方面的殴打了,方应石没有得到新指令,便一直动着腿脚,应付差事似的一下又一下。饶是如此,崔总班头也重伤不起了。

  方应石扭过头去低声请示道:“还打不打?总不能真打断腿脚罢?”

  方应物走到崔总班头身边,“本官再问你,张贵下狱,是因为什么原因?总该有个罪名罢?”

  崔元松了一口气,这个wenti不算难,吸一口气答道:“小人不,不zhidao,县尊也没有说什么理由。”

  方应物指着县衙仪门里面的“公生明、廉生威”,对崔总班头道:“将人下狱,总要有罪名和实证,否则岂不是乱法?”

  崔元连忙撇清自己:“县尊的心思,小人哪里清楚,或许有小人不zhidao的地方!”

  其实崔元怎么keneng不zhidao原因,但他不能在这里说,难道能说现任县尊大人就是为了某前任罪行才这样办事么?

  方应物冷笑道:“到底有什么罪名,居然连你这个总班头都不zhidao?那岂不是更说明其中必然有弊情?无原因无罪名无实证,就拿人下狱,这是办案的道理么?莫须有也不过如此!”

  崔元躺在地上装死,只当什么也没听到。方应物对娄天化吩咐道:“你去衙门外面八字墙那里,找个帮人写状文的写字先生过来!将本官与崔总班头刚才的话写下来!”

  娄天化自告奋勇道:“不必请人写,在下借了纸笔过来自己写就是!这样还快些。”

  然后娄天化跑到外面,借了纸笔,写下方应物刚才的问话以及崔总班头的答话。简单吹干后,又小跑着拿进县衙来。

  方应物看过之后,对崔元道:“这上面写着,你身为总班头,对知县拿人下狱的缘故一无所知,你敢签字画押么?”

  崔元在地上一哆嗦,说话是说话,签字画押是签字画押,他迫不得已时敢说出来,却不敢画押。谁zhidao方应物会拿着作甚去?

  方应石不耐烦,抽出护身匕首,直接在崔元拇指上刺了一道口子,就着血液在纸面上印了下去。又觉得不够,再次按着崔总班头的拇指,在纸面上画了一个圈。

  一干胥吏面面相觑,还是不敢上前说半个字。而在周边围观的百姓看到现在,只觉得前任县尊果然极品霸气,不愧是视凡人如蝼蚁的神仙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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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二章 项庄舞剑?

  方应物又看了看崔总班头“画”过“押”的文书,很不文雅的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不过没走几步,便听到娄天化在后面小声叫道:“出来了,出来了。”

  方应物转身看去,却见仪门里面甬道上,有几名随从簇拥着一位七品官员出来,想来就是接替自己的那位知县了,似乎是姓陶。

  看陶知县体态肥胖,疾步追过来很费力气,方应物便很好心的停下来。等他到了近前,便问候道:“陶知县久仰久仰!外面动静如此之大,你这知县也不露面,本官还以为你铁心缩了头不敢出来......”

  陶知县忍不住在心里大骂了几句,如果能不出来当然不愿出来,一开始打得就是将方应物拒之门外的主意。毕竟方应物出了名的难缠,不直接见面是上上之策。

  但方应物做得实在过火了,说是欺人太甚也不为过,如果还缩着不出来,他这个知县还有什么脸面和威信可言?

  陶知县先喘了几口气,然后指责道:“方大人你身为前任,离任之后却返回旧地,耀武扬威的咆哮公门,殴打公差,也不怕坏了规矩么!传了出去,只怕有碍于名声罢!”

  方应物反问道:“陶知县你无缘无故将人下狱,难道就合乎规矩了?”

  陶知县便答道:“此乃本衙内部之事,自然有本官做主担责,外人不便与闻,与方大人你更无关。方大人你若强行干涉,实在越过了界,到哪里也说不通!”

  方应物一时语塞,陶知县这话很有道理、太有道理了,他方应物再牛气冲天,论理也不该直接插手别人衙门里的事情。

  虽然被下狱的人是他方应物的亲信,里面肯定有些见不得人的猫腻,而且也让他方应物脸面有点挂不住。但这毕竟是台面下的事情。不好公然当理由说出来。

  故而方应物只能挥了挥手里的文书,有些强词夺理的说:“谁跟你讲规矩?本官讲的是王法!

  你胡乱枉法,擅自将人下狱,本官也许管不到。但朝廷里总有能管到的地方。”

  陶知县很强硬的答道:“此乃本县分内之责,本县自有计较,不劳方大人费心。”

  娄天化突然闪了出来,对陶知县问道:“我家东主听说故人下了狱,前来探望故人总是可以罢?难道宛平县县狱格外与众不同,没有准许探望的规矩?”

  方应物心里赞了几句,这娄天化虽然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但还是可用的,也就不计较他又乱用东主这个称呼了。

  陶知县瞪了娄天化几眼,当初也不知道娄天化与方应物还有没有往来。担心抓了娄天化会惹得方应物注意,从而打草惊蛇,所以只将娄天化赶出县衙了事。

  张贵被下狱这事本该也是严格保密,不想惊动县衙外面,谁他娘的知道这娄天化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消息。还将方应物给引了过来,早知道该连这娄天化一起抓起来!

  想来想去,陶知县咬牙切齿的答道:“本县县狱,不许探望人犯。”

  嗯?敏感性一向很强的方应物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他本来只是觉得张贵被下狱略有蹊跷,外加脸面挂不住,又闲着没事干,所以过来抖一抖威风。想法子将张贵捞出来。

  但是看到这陶知县这个连探望都很忌讳的态度,便感到其中非常可疑了。

  杀人不头点地,张贵能犯什么滔天大罪?他方应物与陶知县又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探监都不允许?

  再说他方应物正是当红时候,碾压一个区区知县实在是轻轻松松,这陶知县就算不巴结自己,也没有必要故意得罪。若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实在是反常。

  故而方应物又疑惑的问道:“之前我与你有过来往么?除了今天,与你是远日无仇近日无恨,你陶大人不觉得自己的行径很奇怪么?”

  陶知县绷住了脸答道:“县衙之内,本官乃署印正堂,什么都可以做主。有何奇怪?”

  方应物不动声色的端详片刻:“你害怕了?”陶知县拱拱手:“若无他事,不送了!”

  方应物环视周边,有不少胥吏都还在远处看热闹,而且大都是很眼熟的。毕竟他才离任一年时间,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更新换代没那么快。

  方应物对娄天化耳语几句,然后娄天化便上前,扯着嗓子喊道:“诸位有谁知道张贵在狱中的状况?可以私下里找我告知,方大人必有重谢!”

  众胥吏闻言窃窃私语,盘算其中得失。如果私底下转告给娄天化又能不被县尊知晓的话,貌似还是很划算,可以一试。

  方应物让娄天化留下了话,又挑衅般看了陶知县几眼。正要走人时,却见有个衙役排众而出,追上方应物高声叫道:“方大老爷请留步!”

  陶知县脸色很难看,本县的衙役里,竟然还有不在乎他这个知县,公然与方应物去搭话的!

  又见这衙役对方应物行礼道:“小人赵祥,是县狱里的牢子。有话要禀报方大老爷。眼下那张班头已经不在县狱中了!”

  方应物讶异道:“不在县中,又是去了哪里?”

  赵祥又答道:“前日张班头被提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但据小人所见,提走张班头的人貌似官军,从气焰猜测可能是厂卫镇抚司人物!”

  厂卫?方应物愣了一愣,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情,最后又牵扯到厂卫。

  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小事情了!也绝对不是陶知县新官上任三把火,故意排除异己的事情!肯定有人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自己就是那个沛公!

  醒过神后,方应物不由得冷笑连连,朝向陶知县问道:“你方才说,县衙之内皆由你做主,那将人犯给了厂卫是何道理?敢问陶县尊,厂卫是以什么名义提走的人犯?”

  陶知县此时脸色大变,哑口无言,额头汗如雨下,但凡是阴谋,只要被发现了,那多半就不成了。想到自己将来的下场,陶知县面如死灰。

  方应物转而又对赵祥道:“你将县狱牢子辞掉罢,本官保举你去都察院天牢当牢头!”

  赵祥连忙应声道:“谢过方大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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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三章 讨价还价

  在方应物眼里,宛平县陶知县只是个很无谓的小人物,如今忽然意外得知张贵居然落到厂卫手里,更没心思和陶知县逞威风了,转身离开了县衙。

  方应物可以肯定以及确定,有人不惜使用厂卫抓走张贵,必然是为了自己。对方到底是谁,陶知县或许应该知道,但是他肯定不会说出来,问也白问。

  之前对方完全是暗中阴谋行事,自己根本毫无觉察,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刀架脖上还懵然不知。只是却不料被娄天化误打误撞的把自己引到县衙,然后阴谋才露出了一丝马脚。

  想到这里,方应物顿生如履薄冰之感,在这名利场中,真是一刻也不得放松,说不定就从哪里冒出几只暗箭。

  方应物又想道,如果张贵是被厂卫提走了,那么大概此刻已经落到了哪里?如今西厂已经没了,厂卫只有东厂和锦衣卫,应该不会在东厂。

  东厂虽然地位高但规模比锦衣卫小得多,如果有什么消息,何娘子应该会知道。而自己不久之前才见过何娘子,何娘子又是认识张贵的。若张贵真进了东厂,何娘子不会不对自己说。

  既然张贵不在东厂,那九成九是被捉到锦衣卫了,想明白这点,方应物反而有些头疼。若是在东厂,还能靠何娘子去办事,但在锦衣卫里完全没人可使用啊。

  还是那句话,假如汪芷这个杀千刀的死太监在京就好办了!方应物在心里默默的又把汪芷大骂了一通。

  厂卫确实有一体化趋势,但厂卫内部各家地位高低则要看指挥使和厂督之间的权力大小。

  在如今。比较强势的锦衣卫前指挥使袁彬、万通或去职或病故,东厂这边三年前由赫赫有名的权阉汪芷取代了尚铭执掌。

  此消彼长之下。又加上汪芷有意识的苦心经营,东厂地位已经大大高于锦衣卫。锦衣卫要听东厂招呼。

  东厂提督汪直一句话下去,锦衣卫里谁敢不听?放张贵出来这种小事简直不值一提。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方应物现在从哪里去找汪厂公这一句话?让何娘子派人去蓟州镇送信,只怕回来时黄花菜都凉了。

  后面几位随从都知道方应物的习惯,此时没有说话,免得打扰了方应物的思路。

  王英和方应石还好,十分淡定,追随方应物这么多年,不知见过多少风浪。也不差这一次了。

  唯有娄天化心里纠结万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心情。

  按理说,东家遇到了阴谋,娄天化本该为了东家忧心忡忡、忧虑万分、忧愁不解才是。

  可是他又忍不住得意,这次阴谋是因为他才现形的(虽然有点误打误撞的因素),不然东家还被蒙在鼓中。所以他算是立了一功,又大大表现了一下高度的敏感性。

  所以当方应物回过头来打算与娄天化说话时,看到的是一幅很怪异的神态,挤眉弄眼的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你的脸抽风了?”方应物很奇怪的问道。

  娄天化小跑两步上前答道:“没......不!就是抽风。有点抽风,这脸皮子忽的不听使唤了。”

  然后他又提醒方应物道:“东家要尽快有所行动才是,否则容易迟则生变。”

  方应物点点头,娄天化这个提醒很有道理。在县衙闹了这一场。对方肯定很快就会知道阴谋已经露出马脚了,必然要有所应对,那会让自己这边更加难办。

  所以自己应该尽快行动。越快越好。方应物又略加思忖,便吩咐道:“去何娘子酒家那里!”

  一来让何娘子去给汪芷报信。叫汪芷尽快滚回来,死马当活马医了;二来何娘子跟着汪芷混了几年。对厂卫情况熟悉,叫她想想法子。

  县衙在北城,何娘子酒家在东城,方应物一行只得费一番力气绕过皇城,来到东安门外。

  酒家生意还是这么冷清稀烂,不知道一年要赔进去多少银两。何娘子正百无聊赖的支着下巴,趴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扒拉着算盘珠子。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望向门口,脸上的惫懒神色登时一扫而空,仿佛换了个人,陡然间容光焕、神采奕奕,掩着嘴笑道:“今天是什么风又把方老爷吹来了?回京之后方老爷日程紧张,竟然能到奴家这里两次,实在是让奴家受宠若惊哩!”

  前面不便说话,两人便来到后院树荫下。方应物才开口道:“不要说笑!我是要找你办事来的!”

  “呵呵呵呵,奴家明白。”何娘子抛了个媚眼,一只手不老实起来,“小哥哥今天要怎么办?用什么花式?”

  方应物无语,拍掉何娘子的嫩白禄山之爪,“严肃点,说正事呢!不要动手动脚的!”

  何娘子笑吟吟的问道:“方老爷还有什么正事要吩咐?”方应物便吩咐道:“你和汪芷应该有联络罢?请你马上派人给汪芷送信!”

  何娘子又问:“信里说些什么?”方应物答道:“叫她用最快度滚回京城,能有多快就多快!”

  “汪公子临走之前,曾经下话,如果方老爷你叫她回来,那要请方老爷先答应一件事,从此不许追究她先前的过失,只当什么也没生过。”何娘子忽然想起什么。

  方应物愕然,汪芷居然早料到这一步,留下这话来讨价还价。不过他现在哪还有心情追究汪芷的过失,很果断的一口答应下来,反正以后能反悔。

  “可以!让她滚回来就行!”然后方应物又道:“还有另外一件事,因为汪公子不在京城,看你能不能想想法子。”

  何娘子颇为意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轻声叫道:“可巧了!奴家也有件正事要求到方老爷。”

  不等方应物主动询问,她便说了出来:“奴家那个幼弟,方大老爷你是知道的。如今他读了几年书,小有所成,但也不能闷着死读书,总要出来交游同道。

  听说京师文坛领李东阳李学士府里,大堂上每日都有名流荟萃高谈阔论,方老爷能否送他进门去见见世面?”

  方应物皱眉道:“何必舍近求远费那个力气?李学士号称文坛宗师,往来宾客里高手太多,他去了也未必显得出什么。

  改天给他找个老师,在士林算是有了跟脚渊源,以后再跟着我见世面不就行了?总能给他一条出路。”

  何娘子嘿嘿一笑,“奴家害怕小弟被你带坏了,跟着你实在不大放心......还是叫他去李学士那里熏陶长进好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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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四章 愿为东主赴汤蹈火!

  何娘子说完自家事,又听完方应物说了县衙之事,略加思索便道:“那牢头心意是好的,但话说的不对。”

  方应物疑惑道:“怎么不对?难道他敢欺骗我不成?”

  何娘子解释道:“倒也不是骗你,只是这说话的法子不对,他应该偷偷小声告诉你,而不是让别人听到。若是如此,事情就好办了。”

  方应物恍然大悟,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那牢头偷偷告诉自己张贵的下落,而别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获知真相,对方也不知道露出了马脚,那自己活动余地就大的多了。

  再想想,大概是自己当掌印官员当久了,日常听到的都是各种禀报,习以为常的没有想太多。那个牢头虽然也算是帮了自己一次,但终究是说话办事水平不到家,仍需提高。

  又听何娘子道:“汪公子离去之前,确实给了奴家几个联络人,有东厂的,有锦衣卫的,紧急时候可以使用,比如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刑千户吴绶。但是,方老爷你确定要用?”

  方应物对这个人名很耳熟。千户吴绶?他不是与前西厂千户韦瑛一起被配了么?又被汪芷弄回来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顿时方应物也纠结了,低头沉默片刻。为此暴露与汪太监的“结盟”关系值得不值得?

  之前他与汪芷虽然合作很多,但大都是暗地里筹划配合,其实并没有公开联手结盟。

  即便有点类似迹象也不打紧。政治本来就是纵横捭阖的,两边为了共同利益暂时联合一下也不奇怪。谁又敢保证自己一辈子不求到太监?

  所以真正知道方应物与汪芷关系的,也就何娘子这种人,其他人即便近如刘棉花,也只能有所猜测但不敢肯定。

  而这次,如果东厂提督汪直本人公开下令放人,在别人眼里,可以看做方应物为了救人,付出交换代价求到了汪厂督这里。

  但如果方应物为了救人。轻易的便能擅自驱使汪芷留下的亲信人马,这让有心人知道了,只怕就要看出一些端倪——若不是真正的铁杆政治同盟,方应物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可是对张贵那边,方应物也不能不闻不问,先这是个政治品格江湖道义的问题;

  其次对方八九成可能性是冲着他方应物来的,不然锦衣卫吃饱撑着没事干去偷偷捉拿一个小小衙役?他方应物若放手不管。岂不等于是任由对方施展?

  最终方应物下定了决心,“鬼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明天我要觐见陛下,不想有任何隐患!

  当然做法可以折衷一下,不能只传一句话就让那个吴绶出来办事,那样外人看起来太不合情理。所以我要亲自去锦衣卫镇抚司闹一闹。然后让吴绶再出现就比较合理了。”

  何娘子略有担忧,“你要亲自去?不会闹出事故来罢?”

  方应物很自信的答道:“明天我要奉诏进宫,今天谁敢轻易把我怎么样?误了明天的事情,等于是让陛下知道,天威莫测谁愿承担风险?”

  何娘子当即便让人去给千户吴绶传话。方应物带着娄天化、王英、方应石离开了酒家,前往皇城西南的锦衣卫镇抚司而去。

  从西城往北城。又从北城往东城,最后还要回西城,今天方应物的行踪简直就是绕了皇城一圈。他实在不耐烦走路了,雇了轿子,快小跑着前进。

  下午时分,到了锦衣卫镇抚司衙前胡同口外,方应物下了轿子,与三名随从一起朝里面走。

  在阴森森的胡同里,方应物一边走着,一边讲起古来:“我当年初次到京城时,就是在这里成名,那时候家父下了天牢......”

  方应石唏嘘不已的接上话:“一晃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秋哥儿你真辛苦,每天到锦衣卫外面,又要吟诗作赋又要整日长跪,还被人埋伏偷袭,熬下来忒不容易。”

  “也是你成名地方,若不是你一人打了五个来偷袭的锦衣卫官,我还不知道什么下场。”方应物捧了方应石几句。

  此后又万分感慨道:“七年前要我亲自出马去闹,七年后还要亲自出马去闹,怎么感觉没有一点也长进。”

  方应物与方应石你一句我一句的讲着陈年旧事,当时没有跟随来京的王英和当时只会在浙江会馆讨饭吃的娄天化两人完全插不上嘴,只能干看着方应物与方应石闲聊。

  王英还好,他在方应物身边时间长了,鞍前马后功劳苦劳都有,自家亲妹子又是方应物爱妾,对此无所谓,只管笑着听方应物和方应石互相吹牛。

  但娄天化就有点难受了,他从方应物身边离开了将近一年,今天才刚刚厚着脸皮找回来,心里正忐忑着;再加上他与方应物又没有别的特殊关系,难免有点敏感,这种状况下有种被排斥在小圈子之外的感觉。

  正当娄天化凄婉哀怨的低头想着心事时,忽然听到方应物说:“娄先生,你刚才一只叫本官为东家,究竟是过去叫惯了嘴,还是想再谋一份西席生计?”

  娄天化闻言连忙抬起头来,傻子都知道这时候该怎么答话:“自然是愿为东家效劳!”

  方应物点点头道:“也好,本官身边确实也缺一个幕席,暂时又没什么可靠之人,你若不嫌弃,束脩照旧如何?”

  娄天化正逢心情和事业低谷时,猛然听到招揽,顿时恨不得涕泪交零以明心迹,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愿为东主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就不必了。”方应物笑了笑,阻止了激动的娄天化表忠心。但却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道:“本官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若就此前去镇抚司衙门大闹,很是不妥当。”

  王英等人面面相觑,你方大老爷都走到这里,镇抚司衙门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却又突然冒出这话......

  方应物解释道:“你们想想,本官虽然心痛张贵遭遇,欲救他出水火之中,但毕竟身份差别悬殊。那张贵只是个衙役头子,本官虽不嫌弃他的身份,但在世人眼里却是贱役。

  本官若只是传句话说情还好,但要是为了一个四民之外的贱役亲自前往镇抚司大闹。无论有理没理,传出去之后,只怕朝野上下都会认为本官行动轻率、不知自重、有损体面罢?”

  唔......这确实是一个问题,王英等人明白归明白,但却无法回答。这个决定只能由方应物本人做出,别人劝不了什么。

  方应物的目光再一次投向娄天化,娄天化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生。

  方应物遥指锦衣卫镇抚司衙署大门,对着娄天化道:“娄先生,当年本官在宛平县时,你与张贵都是本官的左膀右臂,你们两人之间的交情也很深厚。

  如今张贵莫名其妙被锦衣卫捉拿,一无圣谕二无驾贴三无证供,纯属滥用职权,你不感到愤怒、不平、痛切、含冤么?”

  娄天化此刻正在为了重新回归组织(今后有饭吃)而心情激荡,猛然听到东家又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略略愣了愣。

  然后他顺着东家的话答道:“东主所言极是,在下对此确实很愤怒、不平、痛切、含冤,恨不能拼尽全力救出张贵。”

  “哦......”方应物和颜悦色的再次问道:“如今镇抚司衙门就在眼前,你不想去为了好友,一次不平之鸣,讨一个说法?”

  娄天化迟疑片刻,苦笑答道:“东主所言不错,在下身份张贵好友,确实应该如此!”

  方应物拍了拍娄天化,“那你就去罢!你且放心,本官就是你的可靠后盾,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靠!叫他独自去锦衣卫闹事?娄天化忽然感到这个世界充满了深深的恶意......普通人听到这句话,第二个念头肯定就是:能活着出来吗?

  方应物无奈的解释道:“说句实话,本官不便为张贵出面,但你可以。你打着张贵好友的名义,去锦衣卫闹一闹,不用怕闹大,只是可能会吃点眼前的苦头。

  其后若连你也陷了进去,那本官可以名正言顺的出面了。毕竟你与张贵的贱役身份不同,你是本官的亲信幕席,身边最机密之人,

  所以你要出了事情,本官于情于理不能坐视不管,出手救你也不失体面,别人也不会多嘴议论什么。”

  这里面的道理,娄天化早就明白了,此时此刻还能说什么?感动的热泪盈眶,千言万语还是只化为一句:“愿为东主赴汤蹈火。”

  方应物关切的说:“赴汤蹈火就不必了,只是拿捏好分寸,不要闹的过了头,白白让自己受罪。”

  王英和方应石用最同情的眼神注视娄天化,没法子,不得不尔,此之谓苦肉计也。方应物出场之前,总要有个够身份的铺垫之人,总不能叫堂堂的士林华选清流名人方大青天为了一个衙役去大闹锦衣卫罢?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要复还,娄天化咬咬牙,满怀悲壮的一步一步向镇抚司衙署大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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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五章 难成大器

  方应物带着王英和方应石闪到一棵树后面,目送娄天化一步一步的向锦衣卫大门挪去。

  此时娄先生的神情有点紧张。换成谁也时候也紧张,前面那可是号称鬼门关的锦衣卫镇抚司衙署,普通人谁不害怕?

  其实娄天化并不害怕自己会陷进锦衣卫,那么什么值得担心的,他相信以方应物的能力,肯定能把他捞出来。

  所以单纯的脱身并不是问题,可让他害怕的是,在东主把他捞出来之前,他在锦衣卫里面会被殴打、被酷刑、被折磨、被侮辱,总而言之就是吃各种苦头,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娄天化当然知道,自己吃的苦头越大,在东主心里的加分就越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是他宁愿自己轻轻松松小富即安,也不想饱受摧残,用痛苦换取更大的功劳苦劳。

  镇抚司衙署之前,照例有一对当值的官军把守,娄天化走到大门那里时,受到了二十多双眼睛的集体注目礼。

  锦衣卫门前人烟稀少冷冷清清,别说行人路过,就是鸟都不愿从这里飞,忽然冒出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怎能不引起注视。

  娄天化鼓足勇气,对把门的队官开口道:“在下有个好友,是宛平县总班头张贵,被你们锦衣卫捉进来了!”

  队官冷冷的答复道:“那又如何?”

  娄天化叫道:“你们锦衣卫虽然是执掌诏狱的天子亲军,但也不能随意锁拿良民!在下特来为好友讨一个公道。要见你们的上官!”

  却说方应物躲在树后远远的观看,只隐隐约约的见到娄天化与把门官军争执了几句。然后那小头目仰天大笑了几声。最后给了娄天化几巴掌,几名官军便按着娄天化并将他拖进衙署里面去。

  方应物砸了一下树干,轻声叫道:“如此便成了一半!”

  等他过去进一步将事情闹大,然后那位吴绶千户便可假装恰好遇到,顺理成章的出面打圆场了。镇抚司里应该都知道吴千户是汪芷的亲信,不会不给吴绶面子。

  王英有些担忧,低声对方应物道:“既然娄先生已经被捉了进去,秋哥儿你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过去解救罢!”

  “现在不到时机......”方应物狠了狠心说:“那边娄先生后脚刚进去,我前脚就到了,看起来未免太假了,所以还要等一等。

  再说如果娄先生毫无伤,我进去了也不便作啊,再等等好了,拖延一点时间。”

  说完后。方应物忽然现,自己这行为仿佛游戏中的攒怒气......积满了足够怒气释放招数才有威力。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方应物看了看日头,觉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天都要黑了。便一马当先,大步向镇抚司衙署行去。

  把门队官拦住了方应物。喝问道:“来者何人?胆敢擅闯镇抚司么!”方应物毫不客气的叱道:“什么狗才也敢拦路?给本官滚开!”

  队官愣了一愣,在自家衙署门口被外人喝骂的经历,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无论什么人到了这个门口,谁敢不给自己三分面子?

  一干官军不等上官号施令,自的涌过来围住了方应物几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方应物指着众人厉声喝道:“本官明日奉诏进宫面圣,今日谁敢动我!”

  队官倒是知道点消息。闻言连忙追问道:“阁下何人?”方应物傲然道:“本官户科给事中方应物也!”

  队官便软了几分,又质问道:“镇抚司与阁下无有往来,今日何故到镇抚司门前生事?”

  “呸!好个颠倒是非的狗才!”方应物骂道:“本官有一幕席先生,方才就被你拿了进去,你还有脸问本官为何生事?滚开,叫你们上官来说话!”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队官也生了怒意,忍不住叫道:“阁下固然是清华高士,但镇抚司也未必就怕了你。”

  方应石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扬起巴掌拍向队官的脑袋,直接将他的兜帽扇到地上。

  然后顺手掐住那队官的脖颈,口中不停的辱骂道:“你算个什么下三滥的东西,也配与我家老爷说话!老子当年拳打官校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

  锦衣卫官军说白了也是欺软怕硬的多,见方应物嚣张跋扈貌似有恃无恐,又听他声称明日进宫见驾,而且队官又落到了对方护卫的手里,一时便没了主意。有机灵的见势不妙,迅跑进衙门里去禀报了。

  方应物没有阻止方应石依仗武力羞辱队官,毕竟手里有个人质比较安心。一边听着方应石骂街,一边向大门里望着。

  不多时,却见有个文士打扮的吏员疾步走了出来,远远地叫道:“方大人大驾光临,请进请进!”

  方应物示意方应石放了人,然后冷哼一声,向锦衣卫大门内走去。那吏员在边上问候道:“久仰久仰!”

  方应物怒容满面,边走边斥责道:“你们锦衣卫好大的威风,在下有位娄姓幕僚,没说三言两语便被你们拿了进来,谁给你们的王法?如果今日不给本官一个交待,休怪本官要得罪了!”

  那吏员并不以为意,引着方应物来到一处堂上,指着门内道:“值日千户正在里面,请方大人移步前往。”

  方应物走到门边向里面看去,堂上主座是一位年约五十的武官,而下不是别人,正是娄天化。

  方应物登时目瞪口呆,却见这娄先生,手里端着精美的茶盏,底下坐着舒适的太师椅,神态悠然惬意,与上武官谈笑晏晏,哪有半分吃苦受罪的样子?

  自己再外面做出为了亲信受罪而怒冲冠的样子,可这位娄先生在里面就这样配合?

  堂上武官站起来问候道:“在下乃锦衣卫镇抚司正千户成天乐,方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娄天化瞥见东家到来,则打了个哆嗦,仿佛从坐席上弹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向方应物迎接过来。

  方应物抱拳对成千户还了一礼,嘴里随便应付几句。同时他忍不住暗暗瞪了娄天化一眼,叫你卖苦肉计来了,你却在这里其乐融融,简直莫名其妙,这个样子如何能怒砸场子?

  成千户请了方应物入座,然后吩咐上茶,笑呵呵开口道:“方才听到禀报,方大人好像有所误会了。

  请了这位娄先生进来后,本官以宾客之礼相待,并未有失礼之处。想必是方大人爱才心切,听了几句传言,便误会娄先生被凌虐了?”

  这个变化,叫方应物竟然无言以对,坐在这里十分尴尬。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本该是来势汹汹借题挥,现在哪里还挥的出来?

  谁他娘的能想到锦衣卫竟然也能改了性子,变成礼贤下士、以德服人了?这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奇怪。

  想至此处,方应物忍不住又狠狠瞪了娄天化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机关算尽,还是坏在自己人身上!

  娄天化心里如同敲着小鼓一般,万分纠结委屈的解释道:“在下方才进了镇抚司衙署,情急之下一不小心报出来历,自称是方家幕席。

  而千户大人听到后,便主动邀在下入座看茶,这份情面委实难以拒绝,在下也不能不识好歹......”

  不得不说,能在锦衣卫充当座上宾的机会委实难得,娄天化说起来时,心里还有所回味。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肯定是一受惊吓才下意识报出了来历!方应物第三次瞪了娄天化一眼。连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真是难成大器的人物,回去再算账!

  话说厂卫与文官互不统属、各成体系,三观取向自然也有区别。简单地说,厂卫比文官更加势利一点,更加弱肉强食一点。

  厂卫人员只尊重一个“势”字,遇到在势头上的人就多敬几分,遇到丢了势的人,哪怕是尚书侍郎,一样要白眼对待。

  名声好坏在厂卫内部没有什么用处,甚至等级高低在厂卫内部也不起决定性的作用。锦衣卫里有大批的寄衔指挥使、千户,品级不低但都是吃俸禄的米虫,在镇抚司里不会得到半点尊重。

  方应物这样的人,有次辅做岳父,热门翰林做爹,本身又刚刚从江南搜刮了几百万石,缓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连逼死钦差太监也不了了之,天子反而要召见他,可谓是正当红的时候。

  这个时候,当值日千户完全没必要为了些许吵闹小事,就去得罪势头很猛的红人,不见得有好处,但肯定有坏处。

  却听那边成千户又道:“自从今年掌事指挥使陈大人上任之后,说我锦衣卫内不及厂公恩宠,外不及朝廷诸公正道,几无所长。

  故而三令五申本衙门须得恭谨小心,对内外诸君皆以礼相待,不得有逾越分寸之处。”

  方应物稳了稳心神,既然没法耍手段,便也只好开诚布公了。

  他哑然失笑道:“陈大人好心胸!知道自家不如袁彬、万通等前任之恩宠深厚,也不如东厂汪直之权柄赫赫,能谨守本分、明白进退委实难得。”

  随后方应物话头一转:“只是本官有所怀疑,说起来是极好的,但果真能如同成大人所言?”

  成千户反问道:“本官所言皆为实,如何不能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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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六章 浮出水面的影子

  下面的话,当然不方便由方应物来说。归根结底,一个炙手可热的士林清流亲自跑到锦衣卫来,替一个衙役出头,实在有些不体面。

  所以方应物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瞪了瞪娄天化,口中仿佛漫不经心的说:“我这个幕席,最是义薄云天急公好义的,似乎他听到一些友人的不平之事,所以今日才到这镇抚司来要说法。”

  随后又问娄天化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叫你如此亟不可待的前来镇抚司?”

  方应物这是又给了娄天化一次机会,如果娄天化还接不上来,那回去后就可以考虑开除这个才入职半个时辰的不称职幕僚了!

  娄天化当然也明白其中利害,连忙擦了擦汗。眼下方应物就在身边坐着,无论狗仗人势也好狐假虎威也好,反正他腰板也壮了几分。

  便大胆对成千户道:“当年在下在宛平县衙办事时,与县衙总班头张贵交情深厚。

  但前日听说,张贵被锦衣卫镇抚司捉走了,并且没有任何牌帖文凭,这如何称得上谨守法度?成大人所言,或许真有不尽不实之处。”

  方应物不插嘴,仿佛与己无关,低头慢慢的品茶。只当什么也没有听到,任由娄天化与成千户谈着。

  成千户面上略显讶异,“果有此事?我镇抚司收押各色人犯数目众多,偶有一个两个不周到的,也实属正常。”

  成千户这话。一方面的意思是此乃小概率事件;另一方面,是表明自己真不知道。毕竟衙署里这么多人犯,谁也不可能每个都清楚。

  方应物忽然重重咳嗽了一声,好似催命符一般,让娄天化心里颤了颤。

  如此娄天化便一咬牙,不与成千户继续绕圈子啰嗦了,单刀直入的问道:“在下今日前来贵地,一是想问问,张贵究竟是犯了什么罪名。二是律法无外乎人情,在下请求见一见张贵。还请成大人成全在下!”

  成千户招了旁边杂役过来,耳语几句,那杂役便出去了,此后堂中三人继续喝茶闲聊。

  不多久,先前被使派的杂役回了堂中,对成千户低声禀报了一会儿。成千户闻言皱起眉头。又抬头对娄天化道:“那个叫张贵的,乃是由副指挥使施大人亲自提进来的,故而本官做不得主。”

  娄天化毕竟身份差的太远,说到这儿不知如何答话,偷眼去看东主,不知道东主还有何打算。

  方应物将手里茶盏重重放在桌子上。向外面看了看日头,很不耐烦的说:“时候不早了,为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浪费了多少工夫!成大人你说你做不得主,谁能做主?指挥使陈大人能主么?”

  成千户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以对。得知牵涉到副指挥使,他便知道这事自己管不了!

  所以成千户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但也不硬顶,两不得罪打太极拳。目的就是叫方应物今天自行知难而退,过了今天就不是他值日了,爱谁管谁管!

  方应物正要继续说话,这时候有人从外面走进来。此人生的眉清目秀,留着三绺长须,好似读书的文人,但身上服色与成千户一般无二,竟然也是一位千户。

  来者淡然的站在门口,开口道:“听说有人为了施大人收押的张贵来闹?本官过来瞧一瞧。”

  听到这话,方应物便心知肚明,此人必定就是汪芷安插在锦衣卫的亲信千户吴绶了,不然这时候谁会主动凑过来?

  成千户见到吴绶,心里叫苦不迭,怎么是他来了?那今天只怕很难和平收场了!

  话说这吴绶虽然也是千户,但都知道他是东厂提督汪芷的亲信,所以在锦衣卫里地位要高于其他普通千户,即便是掌事指挥使陈玺也要让他三分。

  当然成千户只见到吴绶还不至于叫苦,他与吴绶无冤无仇,犯不上害怕什么。不过副指挥使施春却与吴绶不和,这就让成千户很苦恼了。

  本来著名清流红人方应物因为张贵被抓这事上门,成千户作为值日千户,给几个软钉子再说点好听话,也就顶住了。

  但是吴绶八成就是听到了有强人上门找施春的不是,所以故意出面来搅和。后面事情就指不定展成什么样了,成千户夹在中间怎能不叫苦?

  方应物见吴绶故意不认自己,他也就没去与吴绶相认,只是给了娄天化一个眼色。娄天化会意,主动向吴绶行礼,又将关于张贵的说辞对吴千户讲了一遍。

  吴绶冷哼一声,“施大人越来越不像样了,那张贵大概就在牢中押着,本官带你去见上一见。”

  娄天化用眼神向方应物请示过后,便跟着吴绶去大牢里见张贵,堂中便只留下了成千户和方应物。

  成千户思虑再三,决定点一点方应物,免得方应物“不知”前因后果,将事情搅得更加复杂。

  “方大人对我镇抚司内的事情所知不多罢?也不怕家丑外扬,副指挥使施大人与吴千户之间,是不大和睦的,故而吴千户出面大概也是为了让施大人难堪,并非真心替娄先生讲道义。

  所以方大人还是让娄先生小心一些,不要卷进去,若连累了方大人你就罪莫大焉。”

  方应物暗笑几声,这吴绶倒是演得好戏。这样一来,他出面只会被别人认为是故意与施副指挥使捣乱,而不会被认为是听了自己指使。

  但方应物还是故作吃惊道:“吴千户有什么过人之处,胆敢与坐堂副指挥使生了龃龉?须知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是千户而已。”

  成千户神神秘秘的说:“吴千户根子在东厂那边,自然不怕施大人。”

  方应物仿佛变成了好奇心过剩的闲人,再次吃惊的问道:“既然如此,副指挥使施大人又为何不怕吴千户?”

  成千户答道:“施大人自然也有靠山,不亚于吴千户,故而两人才能旗鼓相当。”

  “那么施大人的靠山是谁?竟然能与东厂相比?”方应物问出了今天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只要这个问题得到了答案,今天就算大有收获了。

  成千户呵呵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在下言多必失啊,方大人没必要知道太细。”

  至于施春与吴绶为什么不和,方应物根本不用问了,猜也能猜的明明白白。

  很简单,吴绶是汪芷直接安插在锦衣卫的钉子,是汪芷控制锦衣卫的一个抓手。而施春有一个不亚于汪直的靠山,肯定反对汪芷对锦衣卫的控制,那么他天然与吴绶就是犯冲的,想不对立都不可能。

  这里面的门道先不想了,还是先想想究竟是谁指使施春抓走了张贵罢,方应物想道。

  这个人,一是能量或者影响力能与汪芷相当,二是与汪芷不大对付,至少不是同伙,三是最近有可能与自己结下仇隙,三是具备插手锦衣卫的渠道。

  宫廷朝廷之中,本来具备汪芷这级别影响力的就不多,加起来最多十几个。再用剩余两条排除下来,人选范围很小,简直就是呼之欲出了。

  若是那一个或一伙人的话,还真是非常有可能的......方应物暗暗苦笑。

  锦衣卫里施春与吴绶的不和,只能算是上面双方的一个缩影,没想到自己尽然牵扯进来了。如果自己在其中搞出点什么正能量,岂不莫名其妙的帮了汪芷大忙?

  想到这里,方应物心里异常不平衡。最近汪芷屡屡给自己掉链子,自己面临阴谋陷害自顾不暇时,却还莫名其妙的给她助拳?天之道,本该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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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七章 来迟了

  锦衣卫镇抚司衙署里的牢狱区域都是集中在一片的,无论是谁收进来的人犯,都要关押在这里。

  掌刑千户吴绶和娄天化一前一后,默默无语的朝监牢行去。两人之间身份差别很大,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之间实在无话可说。

  娄天化隐隐然有种直觉,这姓吴的千户大概与自家东主有点关系,只是他不能肯定,也不便去问。

  来到监牢外面,当值头目是一名姓邱的百户官,见吴千户驾到,连忙从旁边院中走出来迎接,并听候吩咐。”小说“小说章节更新最快

  吴绶没有寒暄,直接问道:“前两日,是否收进来一名叫做张贵的人犯?”

  却说牢中许多人犯,邱百户自然不keneng一一都准确记住,但却对这个张贵有印象。因为副指挥使施大人特意就张贵有所吩咐,所以他就记得住了。

  不zhidao吴千户突然过来询问张贵是何意,但邱百户自然没必要说谎,也说不了谎,这翻一翻记录就能翻到。便答道:“确实有的,前天收押进来。”

  吴千户便吩咐道:“你将他带出来,本官要见一见。”邱百户犹豫了片刻,斟酌了一番拒绝吴千户的后果,便转身进了牢门外的夹道。

  娄天化目送邱百户的身影消失在狭长黑暗的夹道里,没过多长时间,便看到有两个官军抬着一付担架,在邱百户带领下从夹道走出来。

  娄天化上前几步,看得十分真切,担架上之人正是前宛平县总班头张贵!只是此时张总班头脸面青肿、遍体鳞伤。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

  若不是与张贵非常熟悉,娄天化还不见得能很快认出这面目全非、半死不活之人是张贵。若无方应物的笼罩。就自己今天在锦衣卫的表现,只怕也难逃这个下场。

  看到张贵。娄天化感同身受,登时心酸非常,眼泪都快喷涌出来,忍不住上前一步,扶着担架叫道:“张贵?张贵?”

  张贵听到耳熟声音,双眼勉力张开一条缝隙,看到旁边的娄天化,便喘着气轻声道:“原来是娄先生。”

  娄天化想说什么,但不忍心打断张贵。便又听到张贵有气无力的说:“他们向我询问方大老爷之事”

  镇抚司掌刑千户吴绶对此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感慨的。他扭头对邱百户道:“这张贵一个罪名都没有,为何要被收押进来?还不速速放人!”

  邱百户低头站在吴千户前方,抱拳为礼道:“关于这名人犯,副指挥使施大人特意吩咐过,若无他的指令,决不许放人!”

  吴绶双眉一皱,“施春管得了监牢,难道本官就管不了监牢?本官身为掌刑千户。连这点自主之权都没有?”

  两边全都得罪不起,邱百户头大如斗,苦苦哀求道:“让吴大人见到张贵,下官已经担了莫大干系。还望吴大人体谅一二,休要再强人所难。

  若吴大人有意提人,还望直接与施大人商量。得出一个结果,下官自然无有不照办的。又何必此时逼迫下官。叫下官夹在中间获罪于人?”

  吴绶招招手将娄天化叫过来,“你去前面。将张贵状况告知方大人。”

  在前院堂上,成千户仍然对方应物进行着敦敦教导:“以吴大人之意,有keneng要借你方大人的势,给施大人制造麻烦。

  至于方大人你为幕席助拳的心思不能算错,但以在下看来,还是要适可而止,不要火上添油为好。”

  方应物似笑非笑的问道:“照阁下的意思,是叫我防止受人利用,为他人火中取栗?”

  成千户连忙摇手道:“在下可未曾说这种话,不然吴大人听去了,还以为在下对他不恭敬。在下的本意,是希望各人相安无事、和平共处的。”

  方应物瞥见娄天化匆匆走进堂中,便主动问道:“情况如何?见到了张贵否?”

  娄天化面色沉痛的禀报道:“张贵被严刑拷打过,状况惨不忍睹,不过勉强尚能说话。听他说,进了锦衣卫后,一直被拷问东主的事情。”

  方应物闻言了然,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小心谨慎总不是坏事!如此他便勃然大怒,狠狠地拍案而起,愤怒之下力气用的极大,直接将案上茶盅震倒了。

  方应物怒气冲冲的对成千户道:“本官zhidao,锦衣卫可侦缉不法情事,今天这是侦缉到了本官头上么?竟然还是副指挥使牵头!

  不zhidao本官露出了什么迹象,还是现出了什么证据,亦或是有天子密旨,结果能让施大人大动干戈的追查本官?”

  娄天化也咄咄逼人的质问道:“锦衣卫肆意妄为的追查我家东主,究竟打着什么目的?”

  这个wenti,成千户哪里答得上来?他只能哀号一句,怕什么来什么,事情简直就是朝着最坏的方向而去。

  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就与方应物就有了最直接的关系,方应物还充当了受害者juese,想不插手都不行了。

  而且方应物绝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也有强大的势力支持和撑腰,吴绶那边背后还有汪芷,局外人搅和进去绝对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成千户心里忍不住叹道,如果副指挥使施春此时在衙就好了。让施大人这当事人亲自来处理,总比自己左右为难、无计可施要好得多!

  正当此时,说曹操曹操到,又有人迈进了堂中,年纪在四十岁左右,身上与旁人不同,竟然是飞鱼服。成千户也顾不得介绍,迅速上前行礼道:“见过施大人!”

  方应物便zhidao,这位就是副指挥使施春,可算见到正主。而且方应物还感到,今天自己迅速来这一趟,算是来对了。

  这施春必然也是得到了消息,才匆匆的赶回衙门来处理。如果自己稍有拖延晚来一步,让这施春先先布置好了等待,自己就未必能像刚才那样轻易获得许多消息。

  副指挥使施春并未与成千户说话,转向方应物傲然道:“方才本官在外面就听到方大人咆哮,不过本官要劝一句,方大人大可不必如此!”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镇抚司更是辇彀安危所系,但凡有所嫌疑,无不可追查,并不须有什么条框,也不需要向本人通报,方大人何必为此动气?”

  “施大人好口才!”方应物啪啪的鼓掌喝彩,随后便赌气道:“看来施大人暗查本官是查对了,本官作为一个有嫌疑的人,确实应该积极配合。那么本官就住在这镇抚司衙署里了,直到施大人查明白为止!”

  方应物这句貌似没来由的赌气话,可让施春愣住了。他zhidao方应物明日要进宫见驾去,但他施春上头有人,并不怕方应物在御前胡言乱语什么。

  可是若方应物耽搁在镇抚司里,影响到了明日觐见,那就好像是锦衣卫镇抚司裹挟朝臣抗旨不尊。

  目前尚未抓住方应物的大错,到了那时候追查下来,自己就是擅权陷害大臣,必然要担责;甚至不排除有之人尽显谗言,说自己故意陷害陛下意图召见之人,必然居心叵测。

  不过方才话说得太满,想改口也收不回来,一时间施大人暂时哑了口。此时有个小校跑到身边,向副指挥使禀报道:“那个张贵被吴千户提走了!”

  施春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大怒道:“本官有令在先,不许放人,谁敢违令?”

  报信的小校解释道:“监牢邱百户说了,这并不是放人,而是吴千户提审人犯。毕竟那吴千户是镇抚司掌刑千户,提审任何人犯都是天经地义,没有道理拦住。”

  听到张贵到了吴绶那里,方应物暗暗松了口气,最后一丝担心也放下了。虽然自己为了避嫌不便与吴绶接触,但只要张贵不在施春手里,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吴绶这个混账东西!”施春骂了一句,胸中生出无数闷气。他今天本来不在衙门里,但有人找到他并通风报信说,方应物去了县衙并且已经zhidao张贵被锦衣卫镇抚司提走的事情。

  他zhidao方应物的能量不可小觑,所以才急急忙忙的赶回镇抚司衙署这里,打算预先做好布置,谁知还是来晚了。只晚了这一步,仿佛就处处受制于人了。

  这时候,方应物冷不丁的问道:“施大人,梁芳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阴谋构陷本官?”

  这个梁芳就是赫赫有名的御马监太监梁芳,天子身边最宠信的佞幸之一,以挖空心思取悦天子著称,与怀恩、汪直、覃昌等人并列为当朝最有影响力的大太监。

  梁芳的同党也有无数,如内监韦眷、方士李孜省邓常恩等人,江南采办太监王敬也是梁芳这一系的人物。

  听到梁芳两个字,施春双目圆睁,猛然看向成千户。刚才只有成千户与方应物说话,莫不是成千户多嘴多舌泄露了这层底细?

  成千户吓得退了两步,口中连连辩解道:“与在下无关,在下并未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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