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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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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两字千金......

  虽说方应物此刻脸色很苦逼,但若换成熟悉的人来看,就会发现方应物的神态有种刻意为之的演戏味道。事实上,方应物的心里头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娘的,梁芳总算把这些糟烂事情抛出来了方应物心里默默的想道。不怕梁芳说这些,只怕梁芳不说!

  梁芳忍不住又看了几眼方应物,就好像猎人喜欢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但他却发现,方应物的脸色渐渐的有所变化,说不出来的诡异。 ”小说“小说章节没等梁公公琢磨出什么门道,便又听到方应物对天子奏道:“陛下!臣在私下里,确实议论过陛下玉音之事,但绝无不敬之意!自忖实在是情有可原!”

  梁芳对方应物的说辞嗤之以鼻。狡辩,接着狡辩,辩解的越厉害,皇爷的反感程度也就越高,谁愿意拿着自己的毛病反复纠缠?

  方应物继续解释道:“而臣的本意,是眼见早朝陛下答奏吃力,便想要寻找治愈的法子,以使得龙体舒康。”

  周围响起了轻轻的笑声,但显然只当方应物是说笑话了。宫城有如此多太医,个个医术堪称是国手,这么些年了也没见将天子的口舌毛病治好,方应物又何德何能?

  等其他人笑完,方应物才道:“经过臣的研究,还真找出一个消解法子,今日正要奏与陛下知晓。”

  方应物不是开玩笑,他是说真的?众人微微一愣,可是这样做的风险很大。万一稍有差错,欺君之罪的名头谁也担不起。

  方应物全然没有任何担忧。把握十足地说:“经过臣反复实践,发现以人之口舌。‘是’和‘zhidao了’两种发声都较为费力。但若发声改为‘照例’,则声气通畅许多,流利上口。

  所以臣斗胆谏言,今后陛下回答臣僚进奏时,大可用‘照例’来答复,如此或可消解陛下答话的困扰。”

  照例?朱见深闻言大感兴趣,当场试验了几次,口中反复吟哦“照例”两字,果然比“是”和“zhidao了”通顺上口、好说好讲。发起声来轻松许多。边上其他人也都忍不住试验,结果发现确实如此。

  如此成化天子忽的喜笑颜开、龙颜大悦。在早朝上,当着所有文武百官的面前答复进奏,对有口吃毛病的他而言是一件非常痛苦和尴尬难堪的事情,没有人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曝其短。

  却不料如此轻轻松松的便能解决掉天子指着方应物道:“你用心了!”

  此言一出,梁芳脸色立刻黑了下来。“照例”这两个字献上去后,解了天子一个心结,再追究方应物究竟有没有私下里议论宣扬天子口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此刻梁公公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难道方应物连这都是有备而来的?若真如此,只怕另一件“勾结商家侵吞内帑中饱私囊”的指控也不构成任何杀伤力了。

  这已经是他今日最后的杀招了,如果连这都难不住方应物,眼下可是再无后手。更要命的是。从人性角度来说,方才先让方应物背了片刻黑锅,然后再反转。一波一折只会让天子更兴奋。

  想至此处,梁公公不敢再赌最后了。今天他可是势在必得。一定要放翻方应物,除掉这个实际上的最大阻碍!如果连最后一件谗言都不能生效。那么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应物得意?

  情急之下,梁公公也小有急智,连忙随机应变的对天子奏道:“方大人有功于陛下,何不升赏?”

  “咦?”很多人还正在感叹方应物的好命和机缘,随随便便两个字就讨得天子的欢心,实在是超高的性价比。忽然听到梁公公建议升赏方应物,顿时没回过味来。

  方才梁公公还对方应物喊打喊杀的,怎的转眼之间便又替方应物请赏?众人又看向方应物,却见方大人面无喜色,反而慌慌张张天子朱见深深以为然,对方应物问道:“你现居何职?给事中?不知各部郎中有缺么?”

  刹那间方应物感到背后冷汗刷刷直流,脸上再次现出惊惶之色。这次可不是假的了,是真的惊恐,宫中的事情,果然波诡云谲,充满诈术和陷阱“照例”这个典故,也是上辈子从素材中看到的,据说成化年间有个大臣向天子建议改“是”为“照例”,让天子很高兴。到目前为止,穿越到成化朝的方应物尚还没有听说这种事情,于是便抢了这个专利。

  可是他方应物堂堂一个清流,绝对不想凭借这件事情升官!这事说白了还有点逢迎拍马的嫌疑,如果没有其他后果,最多也就是一件名人的逸闻趣事。

  但若靠这事得到了实际好处,比如说升为郎中,那岂不成了靠着逢迎拍马升官?和万安之流有什么区别?

  此后他方应物只怕要多一个“照例郎中”的外号,就类似于纸糊阁老一样,这年头士林起外号还是相当凶残的。再经过梁芳之流的大肆宣扬,这清名的损失是没法计算。

  所以梁芳故意进言升赏,肯定是不怀好意的,方应物绝对不想吃下这个好处。

  不过天子的好意也不能过于生硬的拒绝,那就等于是扫了天子的脸面仓促之间方应物只得竭力岔开话题,再次向天子奏道:“陛下!方才梁芳有两件谗言,还有一件尚未解释明白,否则以不清不白之身焉敢受赏!”

  天子毫不在意的笑道:“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不就几万两银子么,就当赏了你罢!”

  周围太监感慨万分,今上真乃仁厚之君也!

  方才梁芳指控方应物当知县时花样百出贪占了几万两内帑,还等于是变相拿着皇家的银子为自己邀买民心,这个罪名在天子心中应当是很严重的。

  结果方应物两个字讨得皇爷他老人家高兴了,连几万两银子的黑账都懒得计较了。

  但方应物为这个“恩典”简直要吐血,对当今天子的性格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天恩浩荡,实在吃不消啊这位皇帝还真能“难得糊涂”,他知不zhidao,对一个清流而言清白比银子更重要?简直就是好心办坏事的猪队友juese啊!

  梁芳趁机轻声喝道:“方大人,还不上前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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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一切尽在掌握

  事情既然被提起来了,那不能不说清楚,如果说不清楚就真要背黑锅了。传开后,别人没准真以为他方应物胆大包天贪占了皇帝的银子。

  冒着大不敬的危险,方应物抢过话头叫道:“陛下!宫中发内帑在市中采买什物,向来是有定数的,例如给银一万就是一万。

  而这笔银钱出了库便不归陛下所有,要么落到采买太监手里,要么落到商家手里。臣只是帮着商家多争取了几分,减了采买太监财路而已,如何称得上贪占内帑?

  至于铺户因为感激而进献给县衙的银子,三年累积确实有几万两,但臣一两也不留,全部用在了修建慈仁寺,性闲法师可以为证!

  其实就是因为修建慈仁寺拨银不足,臣又不想盘剥扰民,才不得不行此下策敛财,只是让宫里负责采买的公公们不满了!”

  这个解释,称得上完美了,纵然是天子也无话可说。慈仁寺本来就是天子为了太后幼弟性闲法师下诏敕建,由宛平县负责。

  若修建银两不足,时任知县的方应物从宫中太监腰包里搜刮几万两银子充当修建经费,仿佛也是天公地道,天子家奴捐点钱给天子修寺庙算什么坏事?或者说能从太监身上刮出银子用在皇家事务上,那是方应物的本事。

  从天子角度来看,这笔内帑只不过是从内监手里挪用到了慈仁寺,没有什么损失。甚至天子还得感激方应物,这算是帮着追回了几万两内帑用在更重要的正事上面。

  不过梁芳站在天子身边听完后,终于感到非常的不对劲了,因为方应物应对的实在太完美了.....完美的就像是一切预先设定好的一样。

  更要命的是,本来自己抛出黑材料,是为了让天子对方应物产生恶感,可如今看来事与愿违了!好像是自己用欲扬先抑的法子捧方应物似的!

  是的,此刻梁公公陷入了迷茫。他隐隐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与方应物早就对好了台词,每当自己提出一个刁钻问题,方应物就能从容不迫的拿出一个完美答案,跟事先演练过差不多。

  但是梁公公又可以肯定,自己事先绝对没有和方应物有过任何沟通,那绝对是不可能的。自己打的就是让方应物出其不意、措手不及的主意。怎么可能与方应物沟通这些?

  问题出在哪里?难道从自己这儿泄露了风声,叫方应物提前知道自己会拿黑材料发难,所以早有了准备?

  想至此处,梁公公立即否决了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是昨晚刚刚得到的黑材料,想泄露也没有时间。

  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施春连夜向自己呈上方应物黑材料之前,方应物就已经知道了,问题就出在施春这里!

  按下梁公公心思不表,眼见天子默认了自己的回奏,方应物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现在可算是大势已定,至少今天和梁芳的对决里不会输了。

  这些黑材料与其说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向梁芳告发的,还不如说是他方应物借着施春的嘴故意向梁芳泄露出去的。

  昨天在镇抚司里。施春被吓破了胆后,方应物便灵机一动自曝其“短”,并唆使施春向梁芳禀报“方应物公开议论宣扬天子短处”以及“变相黑走几万两内帑”等黑材料。

  施大人虽然明知其中可能有坑,不大明白方应物的用意,但抉择之后还是选择了顺着方应物的意思向梁公公禀报。这样做了,至少可以获得东厂决不再追究他的承诺,而且能将梁公公先糊弄过去。

  对施春而言,就算最后被证实有问题。那也可辩称是自己没有核实清楚,在梁公公那里勉强也能解释。退一万步说,离了梁芳也未必就活不下去......

  至于方应物为什么要让施春向梁芳告发自己的黑材料,那也并不是方应物自己犯贱,另外有其原因的。

  昨天方应物可以判断出,在即将到来的面圣场合里,梁芳必定会想方设法陷害自己。但方应物不清楚梁芳具体会如何去做。这是一个不定的因素,知己不知彼,方应物想有所提防也无从下手。

  故而方应物想了又想,与其让梁芳自行其是。导致自己防不胜防;还不如让自己来设计剧情,引诱梁芳按照自己的预设套路行事,那么自己还能游刃有余。

  今天这个想法实现的还可以,梁公公果然将两件黑材料当成了压箱底的手段......下面他就该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罢?方应物至此彻底放下心来,这就叫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梁芳一时间瞪着眼睛没话说,登时攻守异位了,此时方应物也适应了环境,发现天子私下里并不特别讲究尊卑秩序,大胆说几句话不会有什么后果。

  于是方应物开口向梁芳质问道:“在下的事情,梁公公竟然所知甚详,但在下与梁公公素来没有交往,不知梁公公又是从何得知?”

  “锦衣卫施春所报来的!”梁芳表面气势不弱,很强硬的答道。

  方应物却愕然了一下,他本想把梁芳与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互相勾结当成罪状揭发出来,却不料梁芳居然自行承认了。

  其后方应物连忙看了看天子,却见天子稳居宝座无动于衷,对梁芳所言并不在意。

  方应物万分无语,心中忍不住又吐槽几句:这位天子也不知道该说是大度还是糊涂,对身边人纵容的也太过分了罢?各种评书里的昏君,几乎全都是这个模式啊,艺术果然来自于生活!

  如果换成几位先皇,听说身边最亲近的管事太监与宫外锦衣卫重要人物互相勾结串通,必然会雷霆大怒,轻则发孝陵种菜重则赐死啊!

  梁芳得意的瞅着方应物,一个宫外大臣和宫里得宠太监相斗,只要太监的恩宠还在,大臣或许能取得优势,但想取得胜势那可就难上加难。

  这就是大臣和太监斗争中,大臣动辄一批批贬职流放,而太监常常能屹立不倒的缘故,除非换了天子或者天子变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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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章 谗言大对决

  如果在勾心斗角的场合中轻易退让认输,那方应物就不是方应物了。他心念一转,便又对梁芳问道:

  “在下zhidao,宛平县县衙总班头张贵被捉拿进了镇抚司,关于在下的一些不实消息大概就是这样传到梁公公耳朵里。那么张贵被捉拿想来也与梁公公有关了?”

  梁芳否认不了,便点头道:“是又如何?一个小小捕快班头而已,拿就拿了,难道方大人想要降尊纡贵,替一名贱役向我讨公道?” ”小说“小说章节方应物却不再理睬梁芳了,立即转身向天子奏道:“陛下!梁芳勾结锦衣卫堂官,捉拿宛平县差役张贵下狱,臣在此弹劾梁芳居心叵测!”

  听到方应物弹劾,梁芳只管冷笑不已,连辩解都不屑于,他有这个zixin不需要辩解。果然天子也摇摇手道:“此言过矣!”

  方应物便再次奏道:“张贵乃是臣做宛平县正堂时,所着重使用过的人选,这点人人皆知。

  而梁芳明知陛下召见微臣,然后便指使锦衣卫堂官捉拿张贵严刑拷打,意图罗织罪名构陷微臣,此举足可视为居心叵测!”

  梁芳忍不住哈哈一笑,反问道:“这又哪里居心叵测了?正因为你要面圣,我才用心查你,免得出了什么事故,这也错了不成?”

  方应物心头大喜,就等梁芳说这种话!便立即驳斥道:“那在下倒要问上一句,是不是圣上意欲召见谁,你梁芳便可以擅自动手审查谁?是谁给你梁芳这个资格?

  圣上召见他人。自有雷霆雨露,臣僚命途皆由圣心独断!难道反而要靠你梁芳来左右?

  故而你梁芳所做之事。简直就是擅代圣上行威福之事,不知你将置圣上于何地?此等状况。自古以来唯有汉唐权阉有之!”

  方应物说的激动,又对天子叩首道:“陛下饱览史书,可曾zhidao前朝李唐甘露之变否?又岂不闻见微而知著乎!”

  成化天子朱见深皱起了眉头,不得不说,方应物的话仿佛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也算是说到了心坎上。这么一想,梁芳的行径确实很令自己不爽。

  如果自己随便召见别人,都要先由梁芳来审查并臧否人物,那自己这个天子的皇权威严何在?到底是自己说了算。还是由梁芳决定?此例一开,长此以往自家这个天子岂不成了被梁芳蒙蔽的应声虫?

  在大明朝,被皇帝所纵容的权阉,看似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但仍然有一些界限不可逾越。有时候天子漫不经心的没有觉察到这条界限被逾越,但并不意味着权阉确实能这样做。

  梁芳也想到了其中利害关系,登时面如土色,意识到自己在此时此刻,keneng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危机之一!

  也是梁公公持宠而骄横的惯了。说话难免随意不谨慎,偏生又遇到了最善于抓漏洞的方应物。刚才方应物那几句话简直字字诛心,把他梁芳推出去斩首都够了!

  还有比较要命的是,本来梁公公捉拿张贵企图构陷方应物在先。天子下旨召见方应物在后。所以并非是梁公公得知天子召见方应物后,才故意动手构陷方应物的,只是这两件事巧合的凑在了一起。

  而梁公公当局者迷。一直没有想到其中敏感之处,结果又被方应物敏锐的觉察出wenti所在。并借此公然大作文章。

  即便天子想装糊涂,那也装不下去了。众目睽睽如此多人在场看着。难道天子想当众表示自己真是一个糊涂蛋,鼓励大家今后都有样学样?

  梁芳今天第一次慌了神,瞬间汗流满面,当机立断的跪在天子脚边,抱着龙靴嚎啕大哭:“皇爷!此言吓杀奴婢也!”

  这看得方应物摇头无语,不禁想起了抱大腿磕头求饶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梁公公与施春能勾结起来,还真是有共性。

  不过不说,梁芳这样做还是有效果的。天子神色稍稍软了几分,念及梁芳的好处,便轻轻叹口气道:“朕知尔无心之失,罪不及此。”

  梁公公哽咽着答话道:“奴婢谢过皇爷宽宏!”

  方应物冷哼一声,迅速又从看戏模式切换到参演模式,上前对着天子声色俱厉道:“梁芳这等奸邪窃据君侧,乃社稷之患也!臣请诛杀梁芳,以谢天下!”

  方应物的话狠辣无比,再配合他那扭曲的表情,仿佛整个人都杀气腾腾。这叫在场的其他太监悚然一惊,暗暗想道,方应物竟然想把梁芳往死里逼,但这明显不keneng。再怎么样天子也不keneng杀掉梁芳,甚至重责都不大keneng。

  说完狠话,方应物就偃旗息鼓,静待结果了。他当然zhidao肯定杀不了梁芳,所以只是借着机会说几句狠话,显出自己的范儿,替自己扬名罢了。

  他们当清流的,话说的越狠,越容易流传开,比如“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之类的。

  另外,今天面圣到目前为止,方应物自我感觉表现的有些软,与自己平常塑造的形象不大符合,有keneng会生出一些不太haode传言。故而要拿着梁芳使一使狠,证明自己不负众望与奸邪拼命做斗争了。

  朱见深拍了拍梁芳,“你起身来!”他又环视了四周,便觉不给梁芳一些处分又说不过去,总得杀鸡给猴看。

  如此天子便对梁芳道:“朕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你身上差事太多,暂且将御马监差事交付别人罢,其余不变。”

  其他太监闻言各有所思,天子这个处置可以说明两点,第一是梁公公并没有失宠,大部分差事还保留着;第二是从小因为特殊经历,十分缺乏安全感的天子真被方应物那句“甘露之变”刺激到了。

  御马监虽然不如司礼监、东厂,但依然是太监衙门里能排到前三名的地方,号称是太监衙门里的兵部,地位十分重要。当初梁公公为了从汪直手里抢到御马监,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大概是天子听到方应物一句“甘露之变”,便对梁公公在内宫的权势有些不安心了。这样的状况下,天子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令自己心里安稳下来,结果就是免掉了梁公公的御马监太监职务。

  虽然梁公公平常主要工作就是协助天子吃喝玩乐享受人生,御马监太监的差事更多像是挂名,但他毕竟是正正经经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如今这项职务被天子剥夺掉,梁公公也算得上是损失惨重。

  想到这里,在场的太监们忍不住连连感慨,梁公公今天实在是丢人了。这丢人并不是说梁公公丢官弃职,而是说梁公公败给方应物。

  在本朝斗争中,文官与太监各有所长。文官善于凭借经典讲道理,太监善于傍依天子进谗言。

  不要以为进谗言很没有技术含量,这同样是需要丰富的技巧和素养。在这方面,梁芳梁公公堪称是个中好手,皇宫大内数一数二的强者。

  但今天,梁公公与方应物互相斗了几个回合,最终因为方应物几句话便丢官弃职,这实在是情何以堪!

  在“进谗言”这项属于太监特长的专业技能上面,梁公公败给了文官代表方应物,怎能不算丢人现眼?

  细细想来,梁公公败的也不冤,方应物对天子心态的把握确实更棋高一着、妙到毫巅。这年头如果连进谗言都比不过文官,还要太监怎么活?

  天子不等众人回味完毕,便吩咐道:“尔等退出十丈外,只留方应物说话!”

  天子竟然要与方应物单独秘密谈话!众太监简直惊诧莫名,但圣意难违,只能按下杂乱的心思,退到了远处。

  方应物立刻将梁芳抛至脑后,重新集中精神,今天最大的谜底要揭晓了么?到目前为止,天子仍然没有表露出召见自己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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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一章 永远正确

  区区一个方大人实在不算是什么危险人物,所有太监和护驾侍卫都走开了,只远远地围着方应物和天子,但却听不清两人谈话声音。

  而方应物一反刚才滔滔不绝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的侍立在天子下首。此一时彼一时也,这时候当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为好。

  天子精力不大充足,先闭目养神片刻,然后才对方应物道:“你以为东宫如何?”

  饶是方应物心理素质足够过硬,猛然间听到这句话,也不亚于雷鸣贯耳,一时间竟然在君前发懵。

  东宫太子是国本储君,天子竟然问他东宫太子怎么样?这是朝堂政治中最敏感的话题了,特别是在当前特殊背景下。

  据方应物所知,成化最后两年时,外朝官僚对天子德行已经死了心,很少有拼死进谏的现象了,就只寄希望于有朝一日改天换地而已。但在这期间,庙堂依旧不安定,仍然有激烈的争斗,那就是太子之争。

  这时候的东宫皇太子是已薨纪妃所生的朱祐樘,当年天子只有这么一个活下来的儿子,便无可置疑的立为太子。

  而如今天子除去万贵妃之外,最宠爱的妃嫔便是邵宸妃。而邵宸妃生有皇子朱祐杬,非常聪明伶俐,极其受天子所喜爱。于是天子就起了废掉朱祐樘,改立朱祐杬的心思。

  从宫里宫外的势力来看,万贵妃、梁芳、李孜省等人与东宫不和,是强烈支持废除现太子、扶持朱祐杬的。素来无节操的首辅万安态度也倾向于万贵妃这边。

  而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外朝大部分朝臣、周太后则是正统派,坚决支持东宫太子。反对另立储君。

  这场太子废立斗争,方应物本来觉得与自己关系不大。反正有父亲大人这个东宫侍班在前面摆姿势。自己没必要太过积极,叫别人看去好像是父子双双押宝投机似的。

  就是按照历史结果,太子一方借着成化末年第三次天变获胜,自己只要坐享其成搭着父亲的顺风车就行了。

  所以面对天子这个问题,方应物真的是猝不及防。而且更大的疑问是,他方应物何德何能,只是个七品给事中而已,天子为什么要问他方应物这个问题?

  回过神来,方应物小心翼翼的措词答道:“臣不过是微末小官。生性浮躁、年轻识浅,陛下以国本大事垂询,臣却不敢以社稷为轻率。

  朝廷内有司礼监诸公,外有阁臣、部院大臣,此皆国家柱石,陛下可将此事询问,又何须来召微臣答话?”

  朱见深抬头不知看着什么,口中漫不经心道:“因为听说你是星君下凡。”

  方应物闻言很是尴尬,无知愚夫愚妇瞎起哄也就罢了。天子来凑什么热闹,难道真老糊涂到这个地步了不成?国家大事怎能如此儿戏啊!

  朱见深收回涣散的目光,瞥了方应物一眼,“你以为朕拿你取乐?你虽然年轻官卑。但却做出过不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为何今日不敢议论了?坊间传言你是星君下凡,朕倒是有几分相信。

  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有些事情别人或许看不清楚,但朕却能看的清清楚楚。朕看到了什么?你。方应物,在所有事情上做出的决断。几乎从来没有失误过!”

  方应物擦了擦汗,奏对道:“陛下这话言过其实了,臣当不起。”

  天子突然嘿嘿一笑,“并不是言过其实,情况确实如此。常言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这话在你身上却完全无用。

  这些年你也遇到不少风云动荡,面临过很多抉择,但你却好像有一种永远正确的气势,这像是弱冠之龄的年轻人么?

  朕登极二十余年,见惯潮起潮落花开花谢,可是看你做事情,每次都是对你自己最有利的结果,偶有小错也似乎是有意为之的卖个破绽这样的人,除了你没有见过第二个,在碌碌众生中仿佛万绿从中一点红。你若坐在朕这宝座上,睁眼向下面看去,大概也会觉得这一点红很是醒目。”

  成化天子因为口舌不便利,说话很慢,中间还有结巴反复,不过并没有因此减少半分威力。

  永远正确这个词可不好随便乱用方应物有些傻眼,头一次觉得朱见深有点皇帝的样子了。

  原先他一直将这位陛下视为昏庸无能、喜欢吃喝玩乐的平常人,只是投胎到帝王家而已。现在才感到,此人确实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皇帝。

  成化天子对方应物的小心思没兴趣,再次发问道:“想来想去,你这情况也只有星君下凡来解释了。如今朕有难题,便很想知道,你这个永远正确的人,这次该会如何抉择?”

  方应物总算稍稍明白了,在东宫问题上天子八成也是有点造难的,所以才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感觉。或者说,天子心里憋着这个难题,需要找人来发泄,偏偏方大仙最近风生水起的撞上了。

  但为什么要让他方应物一起造难啊,这个问题他方应物此时此刻此地无法回答!

  如果遵照正统大义,力挺东宫太子朱佑樘,那肯定会当面惹得天子不高兴,后果十分莫测,毕竟天子心目中是非常想另立朱祐杬为太子的。

  若在朝堂之上力挺东宫太子,还能刷点声望,可眼下是两人单独谈话的私人时刻,起居注都记不上,力挺东宫刷声望给谁看?除了当面得罪天子,什么利益也得不到,特别是天子现在有点神经质的样子可是如果反过去支持邵宸妃皇子朱祐杬,那更不可能,明知历史大势还要支持挑战失败者,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除非布局能长远到三四十年后,指望朱祐杬的儿子嘉靖皇帝入继大统但这怎么看怎么不靠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不一定。

  拿定主意不发表半句议论,方应物便奏对道:“臣从未接触过东宫,也从未见过其他皇子,故而无从判断,故而要让陛下失望了。”

  天子抬眼看了看日头,“眼下也正好到午时了”

  这意思是叫他可以走人了?方应物连忙接话道:“臣今日惊扰了陛下,如今时候不早,乞请告退。”

  天子却道:“朕并非是要让你出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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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二章 左顺门闲谈

  皇宫大内,占地庞大,结构繁杂,内部也分着很多层次。如果不计承天门到午门这段,只从午门开始算,大抵上可以分成三层。

  午门到奉天门之间是最外层,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六科廊、起居注馆、尚宝司都在这里,早朝的地点也在这里,而太子东宫则在东边。这一层以内廷大臣的办公场所为主,兼具太子学习、君臣面议等功能。

  奉天门到乾清门之间是第二层,这里是三大殿区,基本上就是礼仪性的场合,平时只作为摆设存在。第三层也就是最内层则是天子后宫所在了,也是朝臣绝迹的最神秘地方。

  却说皇宫最外层的文华殿,位于左顺门里。文华殿的设计功能是用来君臣谈事和天子讲习所用,但现在却因为距离东宫比较近,逐渐演变为太子学习的场所。至于天子,早就不见大臣了。

  今日午时,太子上午的课业结束,按照惯例赐给众讲官膳食。用膳地点并不在文华殿,而是在左顺门门房里。

  今日在文华殿侍班的东宫讲官堪称是星光闪耀、群英荟萃,十足十的黄金组合。有少詹事刘健、左庶子谢迁、侍讲学士李东阳、右谕德吴宽、左谕德方清之。

  如果这个时候天上掉一块陨石砸中左顺门,大明朝的历史就要被彻底改写。

  众讲官聚集在左顺门门房里,每人都有小太监奉上馔食。刚从紧张肃穆的课业中解脱出来,他们这些当老师的人也难免感到几分轻松,故而众讲官也顾不得“君子食不言”。一边用膳一边谈笑风生。

  只有方清之是个例外,他只管默默地用膳。耳朵里听着别人议论,但并不轻易开口。

  当初方清之开始侍班东宫时。儿子方应物曾经送给他一句箴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方清之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便用心践行之。直至有一日,方清之将这句箴言告知了同年杨廷和。

  而杨廷和大笑道:“以吾观之,只怕是令郎担心方兄不善言辞,所以才送了这样一句箴言,叫方兄你干脆装聋作哑,免得惹出麻烦连累到令郎身上。”

  杨廷和思维敏锐,这个一阵见血的解释太有道理了。很合乎方应物那种骄傲自许、目中尊长的性子,以至于让方清之生了几天闷气。

  不过生完闷气后,方清之发现这句箴言还真就是最适合自己的,结果只能继续践行。

  闲话不提,方清之啃了两口白米饭,却听坐在对面的吴宽笑道:“东宫明理好学,远离嬉游,有明君之相也,也是吾辈的幸事!”

  地位最高的刘健却道:“诚然如吴匏庵所言。东宫言行举止皆有明君风度。不过我却总感到,东宫与吾辈似有隔膜,固然礼数周到但却不很亲近。”

  李东阳开口道:“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圣人又云君子群而不党。只要东宫肯用心向学,吾辈不负天下重托,其它不必计较什么。若想要亲近。吾辈怎么比得过内监阉人。”

  谢迁却叹道:“东宫从未赐吾辈一同用膳,由此可见一斑。我敢断言。谁有幸先能伴东宫用膳,他日必为首辅。”

  有人附和道:“不知诸君谁先拔得头筹。到时候一定要做东道。”

  正午时分,宫里众人不是用膳就是休憩,在外面走动的不多。但左顺门门房里众讲官却听到了脚步声,便很随意的透过敞开的房门口,向台阶那边望去。

  却见有一伙人出现在视野里,正拾阶而上。前面两人是小内监服色,神态带着几分恭敬,应该是在引路;而后面这个人却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再细看时,后面这人叫所有讲官都感到非常熟悉,不是方清之的儿子方应物又是谁?众讲官便产生些许疑惑,听说方应物今日进宫,去了西苑那里面圣,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方应物踏着台阶,进了左顺门门洞里,随意扫了几眼,正好也瞧见门房里的几位。他连忙走上前去,连连行礼道:“拜见父亲拜见众位前辈”

  方清之没法沉默了,咳嗽一声问道:“你不是觐见天子去了么?来此地作甚?”

  方应物叹口气,苦着脸意兴阑珊的答道:“天子下旨,叫儿子我去文华殿陪伴东宫用午膳。”

  奉诏陪伴东宫用膳?这几个关键字从方应物嘴里不情不愿的蹦出来后,众讲官纷纷惊诧,但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拿诡异的目光瞥了瞥谢迁,方才谢余姚可是预言过首辅什么的而方应物如实答了话后,却见父亲和前辈们大眼瞪小眼的一言不发,心里简直莫名其妙,这些人到底搞什么鬼?

  又是方清之打破了诡异的氛围,再次问道:“天子为何叫你去文华殿伴随太子用膳?”

  “儿子我怎么知道”方应物嘀咕道,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方才情况。

  当时天子表示已经到了午间,自己借机请求退下,但天子却又道:“既然你声称没有接触过东宫,故而无从判断,那朕给你机会。

  此时太子应当正在文华殿用膳,朕便赐你也去文华殿用膳,顺便伴随太子。等用过膳,再来见朕。”

  方应物顿时有吐血三升的冲动,这天子难道今天死活也要从他嘴里掏出点话?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铁口直断居然值这么多钱。

  不愿归不愿,但又不敢抗旨,方应物只得无可奈何的接下旨意。此后便在小内监的带领下,从西华门入宫,向左顺门方向而去,并在左顺门遇到了父亲和其他讲官前辈。

  方清之不大放心,但又不好说什么。方应物突然灵机一动,开口道:“儿子我不通礼仪,需要有人在旁边指引,免得在太子面前失了礼。

  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不如父亲大人陪同儿子走一遭罢?想必天子和太子都不会计较。”

  方清之倒是想跟着去,他实在是不放心特别能折腾事情的儿子。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在讲官里面出挑了,不符合中庸之道。不过又掂量片刻后,方清之果断的答道:“可以。”

  随后方清之便带着儿子穿过左顺门,向文华殿行去。其余讲官目送父子离开的背影,神态各异,各有所思。

  谢迁叹口气,对着其他人拱拱手道:“在下稍有不适,先行回去了。

  在路上,方清之忍不住低声问道:“天子到底要你作甚?”方应物老实答道:“臧否东宫”

  方清之吓了一大跳,这话题也是小小一个年轻官员可以随便说出口的么?他忍不住斥责道:“你能不能消停些,总是惹来麻烦事情!”

  方应物仰天长叹:“闭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儿子我也万般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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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三章 后殿所见(上)

  方应物回头望了几眼左顺门,又向父亲问道:“不就是陪伴东宫用膳么?为何诸位前辈的神色如此奇怪?”

  方清之对自家儿子自然没什么忌讳,将方才的议论照实说了。方应物轻笑几声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方清之一时没明白,但方应物却不再回答了。

  太子殿下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上课时候被一群讲官围着盯着,稍有失礼不当(比如坐的累了后左腿搭上右腿),就要被絮絮叨叨的进谏纠正,但别无他法也只能忍着了。

  但下了课后,谁还想再找这个罪受?太子殿下再把讲官招来一起用膳,看似是赐给老师们恩典了,但受罪的还是他自己。即便换一个人,肯定也不愿和讲官们一天到晚面对面。

  再往深里想,太子眼下还住在周太后所居的仁寿宫,由周太后亲自抚养。所以太子殿下在白天被讲官看着,到了晚上被太后看着,也就午间休憩这点自由时间了,还能不想自主一点?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和父亲一边闲谈,一边跟随在引路太监后面,向着距离左顺门不远的文华殿行去。

  在文华殿外面,有当值的侍卫把守,闲杂人等是不会放进去的。引路的太监上前交涉几句,侍卫便放行了。

  然而方应物却停住脚步,对引路太监道:“劳烦两位公公领路到此,如今有家父同行,下面便由家父将在下引入即可。两位公公还是趁早用膳去,在下这里不须两位公公辛苦了。”

  两位引路太监对视一眼,答道:“既然方大人体贴我等,那就领受了。”

  他们带着方应物进去见太子,少不得繁文缛节,能省事当然最好。何况有东宫讲官方清之引见,确实也不用他们费力气了。

  当然。如果他们领的是天子手诏,那自然不能轻率,肯定要亲自送到太子手里。可这回是天子口谕方应物,他们两个太监只是带路的,用不着那么严格,将方应物送到这里也说得过去。

  目送两位太监离去,方清之奇怪的对儿子问道:“你又有什么怪心思?无缘无故的为何让他们走?”

  方应物摇摇头没有回答。只道:“请父亲大人引路罢!”

  方应物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让这两个引路太监走人,也是一种对天子心意的试探。如果天子有什么特殊心思,肯定对这两个太监有交待,那么他们断然不会走人的。

  既然他们能毫无芥蒂干脆利落的走掉,说明没有从天子那里领受到密旨。更可以表示天子没有其他特别安排,方应物便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不是方应物想得多,在宫里头每时每刻都要存着心眼。

  休憩时间,太子朱佑樘自然不会在前面正殿,方清之便带着方应物向后殿而去。

  方应物边走边犯了嘀咕,外面一圈有侍卫还好,这里面怎么连个守路的内监都没有?防范如此松懈。难怪一百多年后的大明宫廷会闹出梃击案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件......

  方应物正胡思乱想,耳边忽然传来喧哗声音,然后看到前面父亲突然停了下来。方应物莫名其妙,好奇的绕过父亲,向前方看去。

  这一看,方应物也傻了眼。却见后殿飞檐下面围聚着十来个人,大都是内监服色,唯有当中一位十五六岁少年穿着龙纹便服。想来就是东宫太子殿下朱佑樘了。

  失了上下尊卑倒还没什么,君上和近侍稍稍逾礼亲近一些实属常见,没法计较那么多。但关键是太子和这伙内监中间摆着小小的案几,案几上则倒扣着一具骰盅!

  有个与天子岁数差不多的小内监熟练的摇晃着骰盅,然后霎时停住了手。再打开后,周围又是一片哗然声音,连带太子殿下也拍掌大笑。很不体面的前仰后合。大概是玩的太兴起,他们居然没注意到方家父子的到来。

  一时间,方应物恍惚间还以为来到街巷深处,偶然看到游手好闲之人聚众赌博......

  醒过神来。方应物忍不住吐槽几句,这位未来天子朱佑樘在史书上据说是有数的明君,没想到少年时候还有这种场面......果然是朱见深亲生的。

  而且方应物也总算明白了,难怪守路的内监不见踪影,估计也是忍不住跑到里面来陪着太子殿下取乐了。反正在外圈还有侍卫把守,有什么情况应该都会通报的。

  方应物更明白了,难怪太子午间从不留下讲官陪同用膳......这殿下天天中午在后殿和身边近侍们耍宝赌博,脑子进水了才会把讲官留下来!

  看样子只怕连外面一圈侍卫都不知道后殿里的状况,他们肯定想不到自家父子这不速之客啊......方应物感到有些拿捏不定。要是不知情还好,可是今天偏偏就撞上了,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个意外情况!

  想至此处,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父亲,却见父亲大人脸色铁青,下巴的短须也微微的颤动着,显然已经是怒不可遏。

  作为有近乎于老师名分的东宫讲官,最大的职责就是辅佐太子,看到被天下人寄以厚望的太子如此堕落,方清之怎能不愤怒?

  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拉父亲,但却没有拉住。方清之几个大步,走到人群前方,步伐之快几乎让方应物跟不上。

  这时候,方家父子终于被发现了。看到须发皆张的方清之,内监们登时鸦雀无声,小太子也愣住了。

  方清之目光灼灼的盯着朱佑樘,高声责问道:“太子!休憩时间不知自省,却大失体统与近侍狎溺并耽于博戏,岂是储君所为?”

  面对突然出现的方家父子,又听到方清之情急之下的疾言厉色问责,太子朱佑樘忍不住神色慌张,手足失措。

  方应物在父亲身后痛苦地捂住了脸,父亲大人这是骂错了人啊!君上怎么会犯错,都是身边人的错啊!

  要骂就应该破口大骂周围这些内监近侍勾引太子学坏,骂到狗血淋头都没关系,可是根本没必要对着太子去喷啊!

  还好据史书记载,未来天子朱佑樘算是个比较温和的人,如果换成嘉靖皇帝这种,挨了斥责还不得记仇一辈子?

  另外在方应物眼里,少年人管不住自己很正常,就算有点小过失也没那么严重。这样劈头盖脸的斥责下去,不怕引起青春期少年的逆反心么?

  天子尚未反应过来,但旁边却有个年纪稍大的中年内监跳了出来,指着方清之破口大骂:“你个老穷酸放什么狗屁,谁把你放进来的?

  别说你当着讲官,眼下正是午间休憩时间,你也能管得到么!难不成晚上太子爷回宫睡觉,你也要看着去?”

  然后又有另一个内监站了出来,大喝道:“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滚出去!”

  于是其他内监仿佛得了声势,乱纷纷的叫道:“出去!出去!无有太子召唤,哪有你们大臣闯进后殿的道理!”

  方清之是个斯文人,遇到这种撒泼无赖的纠缠,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修行有方,胸中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倒是丝毫不畏惧。

  心里略略措词之后,方清之正要开口斥责眼前这群小丑,却见自家儿子方应物冲了出去,站在了自己前方,厉声对着哄闹的内监喝道:“尔等这些无父无母的丑类,什么时候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狺狺狂吠了?一群不知羞耻为何物的阉狗,竟然与尔等同立此地,简直让我作呕!”

  方应物骂着对面内监的同时,背在身后的手掌对着父亲随意挥了挥,看这意思是让父亲先靠边去。

  方清之无语,又让儿子抢先了,自己头脑怎么总是比儿子慢一拍?让别人看去,这是儿子护着老子么?

  那挑起骂战的中年太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方应物面前,咬牙切齿道:“你是何人?”

  方应物抬不屑一顾的说:“我等父子要与太子对答,你这阉狗也配在此说话?滚开!别脏了我的口水!”

  那中年内监揪住方应物,就要动手。太子朱佑樘醒过神来,连忙喝道:“退下!”

  中年太监回头对太子叫道:“小皇爷!此二人端的是无礼之极,难道还怕了不成?且让奴婢们打将出去!”

  这中年太监看起来有点唯恐天下不乱?难道是有人故意指使?方应物顿时疑窦丛生,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今天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偶然撞上的?说偶然也像是偶然,一切存在着极大的巧合。

  对宫廷政治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太子身边的内监并不是当前最得势的太监,他们真正发达起来怎么也要等到太子登基之后。

  几个还没有得势的太监,在太子犯错被讲官发现之后,竟敢气势汹汹的辱骂讲官,并且还敢率先对讲官(的儿子)动手动脚?

  他们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看起来是要袒护太子,但其实对太子本人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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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四章 后殿所见(下)

  按下方应物的疑虑不表,却说太子朱佑樘某些方面继承了当今天子的性格,也不是很善于说话的人。他喝退了张牙舞爪的内监后,便心虚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讲官先生方清之了,任何一个正常的少年人做了错事,见到老师都是这样的心态。

  而方清之因为儿子冲到了前面,此时便斜视自家儿子,目光中隐隐透露出“你行你上啊”的意思。

  但方应物也陷入哑口无言的处境,他算什么身份?他有什么资格去训示太子?当然方应物是奉旨来见太子的,圣旨肯定最大。亮出这一点,别人不敢非议方应物。

  不过话还没出口,方应物转念一想,对面的太监们分明都是心里有鬼的,在看清楚他们的底细之前,自己又何必这么实诚的亮底牌?

  故而方应物横移两步,将身后的父亲让了出来。背在身后的手掌这次换了动作,向父亲大人招了招,示意父亲上前去理论。

  方清之板着脸,义正词严的对太子道:“今日不经意进了后殿,所见不堪入目,委实触目惊心。太子居行无状尊卑全无......”

  方应物再次痛苦地捂住了脸,父亲大人这实在不是江湖大佬谈判的样子和语气啊,这样太子怎么可能下的了台?

  “呸!”已经站在太子身后的那中年太监又开口打断了方清之,“既然说起尊卑,你方学士不经召见,没有传唤,便擅自闯进后殿,就合乎礼法了?你这将太子置于何地?难道你没有圣旨,也敢直接进入乾清宫么?”

  “这......”方清之能进来,一是儿子身上带着圣旨,二是内监疏忽大意,没有看守好门户道路。所以才直接进来了。

  如此方清之便又拿眼神示意方应物,叫他把来头亮出来。但方应物仿佛没看到,只低着头数蚂蚁。

  方应物当然并不是真的在数蚂蚁,他正在急速的运转,考量着眼前的形势。宫里是天底下最复杂的地方,任何事情都暗藏着无数种可能,谜底揭晓之前谁也不敢说自己猜的就对。

  比如说太子身边这几个不停叫嚣的内监。看起来很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脑残,而人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确实也存在这种可能性。

  他们这行径就是唯恐事情不闹大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有点脑残。甚至可以视为就是对全体文官挑衅,他们以为自己是汪直、梁芳这样的大太监么?

  别说以这些内监的实力,根本挡不住朝臣的猛烈反击。就是向来正直、非常看重太子学业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不会饶过他们!

  但方应物却不敢真以为他们是脑残,更不敢以此为基础,来判断迷雾中的事实真相。能委派在太子身边的太监都是各方面挑选出来的,方应物不相信会有蠢货混迹其中,那么这几个内监的行为异常,就只能是另有原因了。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几人勾引太子博戏堕落在前。蓄意挑衅文臣讲官在后,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坑害太子。

  太子毕竟是政治人物,不是娱乐圈人物。哪有丑闻曝光后不积极想办法遮掩,反而要大闹特闹唯恐不惊动别人的道理?特别是在天子动了废掉太子的念头,正是非常敏感的时候。

  所以方应物不由得又想到了其他一些人,一些对太子朱佑樘心怀不满的人......在宫里,这样的人肯定为数不少,也有足够的实力在太子身边安插几名角色。关键时候便把太子推向深渊。

  不然在成化末年时,也不至于发生激烈的太子废立之争,地位最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被打发到凤阳养老,最后靠着泰山地震才定下大局。

  从这个思路想下去,方应物发现情况会变得更复杂而不可控制,这几名内监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方应物首先想到的一种可能性,就是天子已经知道太子的行为。然后故意下旨让自己到文华殿来,为的就是让自己碰上太子不端行径,还有人配合着在这里挑衅。

  至于目的,可能是想曝光一下太子的短处。煽动一下朝臣对太子的不满,也可能是纯粹的恶趣味,想看看清流正人们遇到这事怎么处理。

  如果真是天子搞鬼,那可不好处理了......想到这里方应物头大如斗,进个宫而已,怎能碰上了如此多的麻烦事情!

  不过当方应物的脑中再次闪过成化天子朱见深的面容时,他又发现自己可能是疑神疑鬼想太多了,并非人人都是充满着阴谋家气质的。

  成化天子这个人,虽然小毛病不少,但本性上并不心机深沉,喜欢使弄阴谋诡计的人,应该没有这样的手段。当然如果换成他的孙子嘉靖皇帝这个着名心机男,那用什么手段都不奇怪了......

  方应物还想到一点,如果天子真的早有预谋,那两个奉命引路的内监肯定要与自己一同进来。无论是监视也好,还是挑拨也好,那两人肯定不能只把自己送到殿外便不负责任的走人。

  所以,目前这个场面应该不是天子的本意。虽然排除了天子暗中插手的因素,但是疑点仍然存在,只是最大的可能性变成了别人而已。宫中对太子最为不满的人可不是天子......

  闲话不提,却说方清之历经了自家儿子这么多事,对于揣测儿子思路颇有心得。眼下看到方应物的样子,便隐隐然猜出方应物的一些想法。

  暗骂了几句后,方清之又对那中年内监道:“如果本官犯了过错,对太子不敬,自当向朝廷请罪,甘受严惩,免官回乡也不会有怨言!”

  方应物暗暗点头,父亲大人还是有点进步的,急切之间说得很不错,知道亮几句狠话堵对方的嘴。这句话里最关键的就是“如果”二字,即便话说得再狠,哪怕诅咒自己千刀万剐,但只要“如果”不成立,那当然就无所谓了。

  太子不愧是众大臣交口称赞的“仁君之相”,听到方清之发狠,连忙出言安抚道:“方先生言重了,都是本宫的过错,方先生何罪之有?”

  父亲和太子之间总算有点台阶了,方应物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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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五章 冷场帝

  现太子、未来的弘治天子朱佑樘虽然不是绝顶聪明的人物,论智商大概比不上弟弟朱佑杬和侄子嘉靖天子朱厚熜,但起码也是个中人之资。

  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拿出什么态度,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与方先生硬顶。故而他没有像左右内监那般张扬跋扈,反而很谦退的低头认错。

  那先前气势汹汹的中年太监还想说什么时,又被太子所阻止了:“苗大伴,暂且听听方先生怎么说。”

  有了这个台阶,抓住太子过错的讲官方清之也陷入了深深思量中,事情究竟应该如何解决,这十分考验政治智慧。

  方才在怒气填膺的状态下,种种义正词严的场面话脱口而出,但狠话终究只是狠话,只能用来表明立场,却不能解决问题——做了将七年词林官,方清之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对方清之这个讲官先生而言,初步选择无非是两种:要么是对太子失德视而不见,将今日之事轻轻忘掉,掩盖太子的过失,但这样做违背本性,不是君子和良师所为也。

  要么就是按规矩办事,正正经经的训诫太子,那就肯定免不了要让别人知道了——正常情况下自然应该如此做,但是当前局势敏感,天子已经起了废立之心,太子一旦出现问题,那将陷入极其不利的处境。

  而方清之作为正统王道的清流大臣,从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礼法出发,肯定要力挺太子朱佑樘,反对因为天子个人好恶另立皇子的,更不想眼睁睁看着太子有过错被天子捉住。

  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每个人在人生当中都会遇到,而且不止遇到一次。选择理想是赌博,选择现实是庸俗,这是个问题。

  大多数人遇到这种境地。最终的选择大都是折衷。方清之叹息道:“既然东宫有悔过之心,臣觉得今日之事不必奏报天子了,也不必转告内阁,只需依照规矩转告另几位讲官知晓即可,想来不会外传。”

  方清之这样做,既避免自己私相授受、包庇太子的嫌疑,也不至于扩散的太厉害。东宫讲官天然与太子是休戚与共的同一阵营。自然不会与太子过于较劲。

  以方清之的为人,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方应物忍不住嘀咕几声,父亲大人的头脑还是有点死板,能不能不要总是盯着太子本身?

  父亲大人和太子之间本是同阵营的,遇到内部矛盾暂时无法解决时候,要果断将矛盾转移才是!

  故而方应物又一次从父亲背后站了出来。别有用心的指着太子侧后方的中年太监骂道:“东宫向来以纯良着称,中外有口皆碑!今日却起居无状,大失德行,想必是因为受你们这些身边奸贼所引诱!”

  那中年太监姓苗,是太子身边的近侍之一,太子也要称一声苗大伴的。方才他被太子喝止了,其实心里并不服气。仍然别有心思。看到太子与方清之仿佛要妥协,正琢磨着怎么去坏事,但又缺乏足够的借口。

  最一开始的出口大骂,还可以视为乍然遭遇后的激情反应,与对面方清之义正词严讲大道理一个性质。现在眼瞅着事态朝着息事宁人方向发展,若还要去故意搅闹,那就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此刻听到方应物再次出阵叫骂,苗公公的心情别提多么兴奋了。简直就是刚打瞌睡便有人送上了枕头。他可不怕对骂,更不怕事情闹大。

  蠢货,真以为有理就敢声高么,叫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苗大伴先在心里骂了一句,立刻又趁机跳出来,对朱佑樘道:“太子何必委屈自己!君臣有上下之分,方学士携带他人擅闯太子寝殿。理当先行治罪,然后再论其余!”

  朱佑樘犹疑道:“苗大伴......”苗公公很是忠心耿耿的叫道:“明明彼辈有罪在先,却敢对太子妄加非议,老奴死也不愿见太子委屈自己!”

  方清之回头望了一眼儿子。到底什么时候亮出来头,只能让儿子自己来决定,他是无法插手的。

  蠢货,以为将事情闹大后,你就有好果子吃了?方应物心中想道,立刻摩拳擦掌的指着苗公公挑衅道:“你这奸贼,还敢蛊惑太子,欲借此为己脱罪乎?其心可诛!”

  苗公公毫不示弱的反唇相讥:“你也休要顾左右而言他,言语之间躲躲藏藏不敢坦诚己罪,算什么正人君子,笑掉大牙!我倒要再问一句,你们父子擅闯后殿,究竟认不认罪?”

  两人一来二去,越骂越火,气氛陡然重新紧张起来。方清之夹在中间,顶着苗公公的口水,心中极度不爽。

  再加上他侍班东宫,经常见到苗公公,但对其多有鄙视,此时按捺不住开口道:“既然你认定我父子有擅闯禁地的罪名,那我便认了又如何?”

  认了?苗公公微微一愣,方应物肯定应该是无理搅三分,怎么他父亲突然会认下罪来?

  别说苗公公,连方应物都为父亲突然插嘴愣住了,却又见方清之冷笑道:“本官就算在此认了罪,苗公公又打算如何治罪啊?本官愿闻其详!”

  这......苗公公顿时卡了壳,他们这样的太监自然没有捉拿外臣的权力,可就是太子本人也断然没有处置大臣的权力。

  苗公公做能做的,好像就只能是仗势将方家父子扭送“有司衙门”。除非方家父子在闯宫时被侍卫抓了什么现行,或许还能果断“处置”一下。

  此刻冷了场,作为冷场帝,方清之还微微有些自得,谁让自己一出马便将局面重新稳住了。那几句话也是模仿儿子的一些言谈,果然很有效果,噎死人不偿命啊!

  当然对太子而言,处置方清之肯定要惊动天子,除非万分不得已,绝对不能如此。他无可奈何的转头对苗公公道:“苗大伴且宽心,此事还是算了。”

  算你个头!苗公公在心里大骂方清之,好不容易与方应物吵了起来,这方清之插什么嘴!

  至于方应物也很无语,要不是方清之是自家父亲,他就忍不住要上去骂了。费心思与对面重新吵了起来,正要大干一场,又被父亲给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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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六章 讲义气的少年......

  苗公公和方应物这互相叫骂了半天的双方,此时心情居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一个站在太子身后,一个站在父亲身后,下意识的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感觉到了什么。

  方应物对苗公公行为理解的比较透彻,猜测苗公公背后另有别人指使,所以才不肯安分,憋着劲要大闹。

  但苗公公则忽然对方应物起了疑心,作为混进宫中还能混的不错的人,苗公公并不缺乏警惕心。刚才苗公公没有注意到,现在回想起来,忽然觉得方应物仿佛也有点煽风点火的架势,与自家如出一辙。

  他苗大伴这样做是有目的的,可方应物这样做又图的是什么?苗公公忽然想起来一桩事,这方应物今日该奉旨进宫面圣,又眼下看这时间,应当是君臣奏答结束了。

  至于方应物为何出现这里?苗公公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方应物从陛下那里退下来后,在宫里遇到了父亲方清之,便又想凭借方清之东宫讲官的身份,来文华殿这里拜见太子,以图将来进身之阶。

  太子就是未来的天子,做大臣的谁不想提前结好太子?但外臣进宫本来就不容易,想拜见太子投资未来一般更是不得其门,而且太子身边圈子早都被东宫官员垄断了。

  那么方应物抓住今天的机会,借父亲的光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奇怪的,不然方应物哪还能有机会能在早朝之外的时间进宫?

  在这个基础上,苗公公对方应物的行为就很理解了。无论是方清之想折中处理大事化小。还是方应物故意大吵大闹祸水东引,其实都是处理当前问题的法子。没有高下之分。

  在苗公公想来,方应物想要做的。其实还是清流那一套。借着这个由头,抓住他们这些太子左右内监往死里踩,目的无非就是两点,一方面可以减轻太子自身的责任,将过错都推到左右内监身上,在舆论风波中保住太子的地势;另一方面,他方应物为了东宫国本,轰轰烈烈的大战太子身边的邪恶坏人,足以博得响亮名声。对清流而言。名声永不嫌多,说不定经此一事,群臣会推举方应物入东宫。

  想至此处时,苗公公暗暗笑了。方应物想踩他苗公公,也要看自己够不够班啊!

  方应物与苗公公对视过,再次对太子奏道:“此事能瞒得了一时,却难瞒得了一世,其中利害,不消臣再说。委实不在于臣父子身上,储君理当知晓!

  窃以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左右引诱储君失德。确实该从严从快处置,明示储君改过之心,以正视听!”

  朱祐樘毕竟不是太昏庸的人。终于听明白方应物的真正意思了。就是说他和太监玩骰子赌博这件事,就算今天不被方家父子看到。就算今天封锁了消息,迟早也会泄露出去。这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后果将极其严重。

  故而还是赶紧主动、迅速、果断的将责任推到左右太监身上,第一时间把问题定了性,然后推出替罪羊。这样一来,问题就算初步解决,他这个太子在今后的舆论中便不至于被动了,想借此兴风作浪的人也没了由头。

  而且朱祐樘还感到,这位方应物虽然言辞激烈了点,态度不像方清之那样折中,但出发点仍然为了自己好,确实也能解决问题,而且是近乎永绝后患的解决。

  其实就是壁虎断尾求生的道理,也算是变种的苦肉计!朱祐樘闻言犹豫起来,难道真的像方应物所说,把左右亲近太监全部自行处置,表达悔过之心,以绝人口舌?

  这还是理智和感情之间的矛盾,同样难以抉择,朱祐樘一时间左右为难起来。

  苗公公偷偷察言观色,看到太子神态,登时着急起来。这太子要是信了方应物的鬼话,自己就第一个倒霉!

  情急之下,苗公公也有了主意。刚才方清之敢豁出去很光棍的认错,他们当公公的也敢光棍,这个世界玩楞拼狠谁怕谁!

  于是苗公公跪在朱祐樘面前,请罪道:“奴婢当初只是看小皇爷读书太苦,便想帮着小皇爷消遣散心,不承想要惹下是非,实在是死不足惜!惟愿小皇爷将来有所成就时,还能记得奴婢等人侍候小皇爷的苦劳!”

  “大伴你这......”朱祐樘优柔寡断起来,从感情角度出发,舍不得处置身边亲近的人。

  毕竟这么些年,苗公公等人照顾他无微不至,深宫之中可亲近人实在不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方应物督促道:“储君不可因小失大,不可为小义而忘大仁!”

  朱祐樘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叹气道:“本宫的过失,岂能随意迁罪于他人?自当一力承担,用不着苗大伴们来顶罪!”

  他到底能不能想清楚谁才是对他忠心?方应物连忙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储君万万不可如此轻率!”

  朱祐樘斩钉截铁道:“本宫心意已决,勿复多言!”

  真是单纯而又热血的少年......方应物久久无语,要讲义气也不是这么个**啊。你一个堂堂的太子爷,与奴婢们讲什么义气,这不是自甘堕落么!

  方应物的本意,是想逼出苗公公背后的人物,看看苗公公究竟是被谁指使的。他才不信,苗公公真的会束手就擒、甘心伏法。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苗公公身后的人物必然要现形了,然后再见机而作。

  怎奈这太子实在不配合,居然想把责任全部由自己扛下来。太子殿下也不想想,在目前的情势下,某些人唯恐没有把柄,他这样做能讨得了好?

  苗公公从地上爬起来,站在太子背后又面朝方应物时,脸上笑容一闪而过,然后迅速的重新板起脸。但他含有几分得意的目光却始终不离方应物,似乎在挑衅。论起对太子的了解,方应物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太监?

  方清之围观半天,此刻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这厮今天就是来帮倒忙的么?如果太子毁了,他方清之这东宫臣僚的前途就全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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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七章 还不动手?

  却说方清之瞪了眼儿子,刚要说什么,然后听到方应物重重咳嗽一声,便被打断了。

  方清之对方应物的失礼略有不满,还没有发作,却见方应物对太子道:“储君宅心仁厚,不知如何样的认错改过?”

  而太子朱祐樘支支吾吾,一时没有答上来,神态也颇为不好意思。放眼天下,有资格接受东宫太子认错的并为太子改过背书的,也只有天子与内阁了。

  但是真要让朱祐樘立刻就去找天子或者内阁低声下气的认错,他还是感到面子有点过不去。

  如此方清之忽然隐隐有所悟,原来太子也是有“放空炮”的嫌疑自己方才干脆利落认了“擅闯”的错,太子和苗公公却无法处置;此后苗公公在自家儿子的挤兑下,向太子跪地求饶,讨得太子原谅后也无法处置;而最后太子再来几句嘴上的漂亮话承揽了全部责任,如果不较真落实问题,目前暂时还是无法处置,难道还能强拉着太子去内阁或者天子面前?除非他方清之想要不顾大局的掀桌子了。

  然后整件事情似乎就可以在一个死循环里糊涂过去了,这就是自家儿子经常说到过的“认认真真走形式”罢?

  想至此处,方清之忍不住唏嘘感慨几声,在东宫侍班几年,终于亲眼看到一位纯良少年也成长为小有心机的人了么?

  方应物此时却暗暗苦笑,他旁观者清,认定了苗公公有问题。是别人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卧底,但太子却没有感觉到。反而有意庇护苗大伴。事实再一次证明,这种忠臣无奈、君上被奸臣蒙蔽的经典评书段子果真是来源于现实。

  如果今天此事糊里糊涂的混过去。事后就别想真正保密了,八成会有消息传播,而且这个消息一定会对太子和方家父子很不利。至于传布消息的人,大概就是这位苗公公。

  按下方家父子心思不表,苗公公趁机对太子道:“今日已经不适合晚课,小皇爷可回仁寿宫休息。”

  朱祐樘连忙点点头同意了:“可!”他也不想继续在这里纠缠了,目前先这样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方应物大急,忍不住上前一步对太子道:“苗公公不可信!”朱祐樘微微不悦。拂袖道:“方大人,你可以退下了!”

  方应物走动了几步,向太子身后看去。此时在太子身边侍候的内监大大小小有十几个,苗公公这样属于地位比较高的几个太监站位距离太子很近,而那些地位低一些的,以及连正式内廷官职都没有的小内监就站得远一点。

  方应物对着内监们拱了拱手,开口道:“本官刚才进来时,远远便瞅见苗公公等几个人与天子放浪形骸博戏喧闹,而诸位却大都侍立在旁边。并无明显过错。

  所以在本官看来,有罪者也就苗公公等数人而已,诸位大多只是适逢其会。纵然太子仁德,苗公公侥幸逃得一时。但也有可能另有追究下来,只怕诸位也要被苗公公连累了,甚是可惜!”

  方应物这话。挑拨离间的意思极其露骨,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的出来简直就差明摆着说。你们可能要被苗公公连累,还不快到本官的碗里来!

  不过苗公公没有着急。冷笑几声后并没有开口与方应物针锋相对,只在旁边看着。在他看来,方应物方才的语言技巧及其拙劣粗糙,傻子才肯为这几句话便心服口服,而且这还能说明这姓方的开始露怯了,不然为何口不择言?

  果然如同苗公公所想的,方应物的话几乎毫无效力,众位内监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就是向苗公公那边张望的,没有人出面与方应物答话。

  很显然,众内监对方应物的话并不感冒,更犯不上为了方应物这个不速之客去得罪天天相见的苗公公。

  方应物见自己说话没人在意,便再次对众内监开口道:“诸位难道不想将功补过?苗公公蛊惑太子,诸位又何必为他包庇?如肯出面举报,荡除东宫奸邪,功在社稷善莫大焉。”

  方应物的话越来越重,已经算得上赤裸裸的撕破脸了。苗公公纵然并不担心什么,但听到方应物的话也火冒三丈,谁愿意听别人当面指着自己骂?

  但苗公公没有选择与方应物对骂,刚才的事实表明,面对面的骂仗好像骂不过方应物故而苗公公转向太子道:“奴婢没脸了,求小皇爷为奴婢做主!”

  朱祐樘也对方应物感到有点恼火,便对方清之道:“方先生就是如此管教儿子的?”

  方清之很想回答一句“天上地下,没人管教的了他”但未免太不庄重,只能低头道:“臣会教训此子。”

  苗公公阴阳怪气的说:“如果方大人管教不了,宫里大可代劳!小小年纪,终究欠缺些教训!”

  又吩咐小内监:“将侍卫叫进来,将方应物乱棒打出宫去,另外向内阁传话,追究他擅闯文华殿之罪!”

  太子张了张口,不过没有说话,任由苗公公发号施令了。

  文华殿外当值的侍卫进来后,听了苗公公吩咐,却面面相觑不敢动手。他们在外面当值时看得真切,方应物可是被陛下身边太监带来的,确确实实奉了圣旨到此。

  苗公公叫他们把方应物打出去,这干系怎么担得起?难道苗公公犯了神经病不成?

  苗公公不明所以,暴躁的叫道:“尔等手瘸了?还不动手!”

  正当此时,方应物忽然对着天空抱拳为礼,喝道:“上谕!命户科给事中方应物,前来文华殿侍奉太子用膳!”

  什么?太子及众内监闻言,齐齐吃了一惊!他们知道,方应物肯定没有胆量这样假传圣旨,除非失心疯了,口中所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所有人原本以为,方应物只是借着父亲的光,找机会在太子面前混脸熟来了,这样的人之常情并不稀奇。却没想到,方应物竟然是直接奉旨前来文华殿!

  通过私人关系来混脸熟和奉旨前来,那完全是两回事!而且最大的问题是,这道圣旨究竟有什么含义?

  或者说,天子派方应物来文华殿目的何在?众人不禁陷入了深思中,君威莫测,谁敢轻率?方应物只说奉旨侍奉太子用膳,别人不敢乱问,也只能自行脑补其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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