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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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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八章 另一种解读

  方应物告别父亲后,其实他和父亲或者说别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别人不知道确切的“未来”,根据过程去追求自己的“结果”;

  而他是先知道“结果”,然后从结果强行倒推过程,想尽办法维持自己所熟知的结果顺利产生。

  比如他知道刘珝肯定要倒霉,而刘棉花将会成为次辅,所以行动上便始终站在刘棉花这边打击刘珝,没有机会也要制造机会打击刘珝。

  又比如他知道尚铭会被废,所以绞尽脑汁和尚铭这堂堂的东厂提督相斗;知道李东阳将来要发达,所以尽心尽力的烧冷灶,能帮的时候便帮一把。

  想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吟了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是他改变了历史,还是历史改变了他?

  他又忍不住苦笑几声,听起来自己真像是穿越者之耻啊。别家穿越者无不以改变历史大势为己任,而自己却致力于维持历史大势不走样,追求的是历史仍是自己所熟知的历史。

  想来他对历史最大的改变,好像也就是挽救了汪太监的政治生命,让本该已经去南京扫地的汪太监如今还在活跃在京师。

  但往深里想,自己能够一直依赖于“先知”么?随着地位的上升,蝴蝶效应越发明显,不可控的因素会越来越多。

  如果自己仍然竭力保持“大势”,最终只怕要导致全面失控,自己所创造的局面彻底崩盘也不是没可能。

  最后方应物嘀咕一句,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便沉沉睡去。

  及到次日,方应物就放下了各种缠身杂事。专心在家逗弄两个儿子玩耍。王瑜王兰两个小妾见夫君难得有闲情,齐齐陪伴着说笑。一家子倒也其乐融融。

  其间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对王兰道:“你去将你兄长叫来,我有几句话吩咐他。”

  因为方家为了娶亲要大兴土木,方应物便派了王英管事,一般情况下也就不跟随左右了,倒是换了娄天化来。

  王兰应声而去,不多时将王英从工匠那里带了过来。王瑜瞅着王英那勤勤恳恳的模样,忍不住嗤笑道:“你是姓王的人,给外姓盖房子倒挺仔细。别的事情不见你如此上心过。”

  王英擦擦汗,“瑜姐儿莫要打趣我,只是从未做过土木事情,唯恐误了秋哥儿的大事。”

  王瑜撇了撇嘴,嘀咕道:“误了就误了,早两月晚两月有什么打紧?”

  方应物咳嗽一声,阻止了王瑜泛酸,对王英道:“我有几句话,你去刘府传给刘大老爷去”

  方应物打发王英去刘府传口信。主要是将自己的对刘珝动向的猜测告知与刘棉花。

  他听了父亲劝告,可以暂时忍住,不急于求成的充当炮灰。但无论如何,刘棉花作为“高人”却应该知道这件事。并作出反应。

  就像是混社团的,小弟受了欺负,大哥该出面罩。不然大哥的威望从哪里来?

  而且刘珝如果与万安合流,直接影响到的就是刘棉花的地位。说实话。方应物很好奇自己这位最擅长绵里藏针的老泰山会如何反击。

  王兰也很好奇的问道:“按照往常惯例,若有事情。夫君不是该自己登门去找刘相国么?今天怎的只派哥哥去传话?”

  方应物听了父亲的话后,便有所感悟,觉得自己事必躬亲,动辄赤膊上阵实在没个派头,所以今天干脆就打发亲信去传话了。

  如此他对兰姐儿笑道:“我方家也自己的家风,不能因为他们是宰辅之家就低了一头,以后须得立起规矩来。

  在公事上都是朝廷臣子,就该有个公对公的模样,哪能私相授受。再说这事是帮着提点刘大老爷,该是他感激我,我犯不上低三下四的登门去。”

  谁料半个多时辰后,王英回来对方应物禀报道:“刘府大老爷说了,再请秋哥儿走一遭,他就在府里等着。”

  因为刚在小妾面前吹过牛皮,方应物闻言脸色变了又变,暗暗纠结去还是不去。去了太没面子,不去的话,又怕让刘棉花不满,在目前自己还是离不了刘棉花撑腰。

  王兰抿嘴一笑,推了推夫君道:“去去便回,没什么大不了的。”方应物心有戚戚的离了家门,望刘府而去。

  一路无话,到了刘府中,方应物便听老泰山说:“你今天打发人来传的事情,其实老夫早有预料!”

  对此方应物想道,这是老泰山不想欠人情的说辞罢?若这都能预料到,难道老泰山真成铁口直断的半仙么?

  刘棉花知道方应物想什么,又道:“你不要以为老夫是压你的人情。本来万安瞧不上刘珝的假清高,先找过老夫,但老夫婉拒了。”

  这话方应物倒是真的信了,前几天老泰山确实有点变异,发了狠要刷名声搏首辅。方应物一直不大明白老泰山为什么突变,但今天前后对应,便明白了。

  想必是首辅万安作为反太子一方,曾经拉拢过老泰山入彀。如果首辅次辅皆站在了同一阵营,那影响力是巨大的,至少在内阁是统一了。

  但是老泰山衡量得失之后拒绝了,那么以万安的性子,八成要转而再试探第三大学士刘珝的意向,所以老泰山才会说“早就有所预料”。

  不过方应物对万安的行径很好奇,一个首辅至于如此行事么?要说他方应物没个稳重样子,万安的行为又何尝有首辅样子?

  一个首辅,又叫元辅,那是被看做宰相的存在,那就是群臣之首。毫无气节的鞍前马后为贵妃效力像什么话?

  当初万安为了当上首辅,腆着脸去巴结万贵妃虽然令人不齿,但总可以在理解范畴之内。如今万安荣华已极。还有什么值得念想的?竟然不惜违背正统、背弃世人人心也要帮着万贵妃废掉太子?

  方应物忍不住要问道:“万眉州已然位极人臣,何至于此?”

  对女婿这个疑问。刘棉花只能笑呵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万眉州有两个儿子,如今都在南京做官,品级还不低。你懂得”

  方应物闻言也恍然大悟,只能“呵呵呵”了。坏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感慨好人难当、坏人滋润,那都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

  万安这首辅品性败坏、名声恶劣,十年来屡屡协助天子排斥正道,在士林舆论里简直劣迹斑斑。

  这样的人在台上还好,一旦不在了。那必然会引发反攻倒算,毕竟当今人心尚未完全沉沦。常言道邪不压正,就是这个秋后算账的意思。

  就算没了万安那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在,肯定要成靶子的。更何况听刘棉花的口气,万安这两个儿子的官职只怕也有不地道的地方,若是没万安护着,以后迟早被清算掉。

  万安自己位极人臣不假,但他总不能长生不死永远做首辅,总要为身后事盘算。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帮着万贵妃插手东宫废立之事了。若能扶持邵宸妃皇子登基,那就能立下拥立之功,其后自然可以荫及子孙。

  设身置地的想去,若关系到自家儿子的前途命运。自己又能怎么做?方应物不由得叹口气,忽然有点同情起这位老首辅了。

  自从当初为了靠上万贵妃,他出卖了节操。得到了首辅位置,却也失去了很多。从此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再无回头的可能。堪称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年过七十了还要担忧儿孙辈的命运。

  方应物突然又想起了两位大舅哥,当初自己还暗暗讥笑刘棉花想不开,任由两位大舅哥在科举里扑腾,也不利用权势拉一把。最后两位大舅哥三十多了也一事无成,还得去国子监读书混功名。

  现在看来,老泰山的选择未必就是错了很多道理可能人人都知道,但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到?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就连方应物自己也不敢保证,将来如果自家儿子不成器时,他会忍住亲情不出手提挈。可是一旦提挈,那就是把柄

  一个连亲儿子破绽都不会留给别人的纯政客,真是理智到可怕的地步。方应物只能庆幸,自己当初抱上大腿倒是其次了,关键是不会成为这样可怕人物的对手。

  正当方应物感慨万般神游天外之际,忽然又听到老泰山开口道:“如果刘叔温真的恬不知耻投靠了万眉州,未见得就是坏事,老夫有什么可担忧?

  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内阁四人中,三个成了逆党,只有老夫一力支撑大局!看似是被孤立了,但是别忘了,内阁之外还有千千万万的官宦,大势何去何从?

  必然是万众归心、人心所向,都要力挺老夫,一干正道清流也要捏着鼻子奉老夫为首。想起这个,老夫心里竟然有点期待啊,就算失败也没什么遗憾了。”

  方应物愕然,自己觉得很严峻的形势,在刘棉花眼里居然是这么个模样。这哪是严峻?而是很好,不是小好,是大好。

  最后方应物捏着鼻子道:“正所谓祸兮福之所依,老泰山高瞻远瞩,运用之妙在于一心,拯救大明社稷的重任便托付给老泰山了!”

  刘棉花笑而不语:“还须你来佐助,不可懈怠了。关于你的前程问题,我会替你留意的。”

  方应物便觉一阵轻松,让别人出头的感觉也不错!若刘棉花不成,自己再想想法子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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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九章 被看穿的阴谋

  天子最近烦恼很多,最大的烦恼当然就是想重新选个称心如意的继承人,但却遭到了强力而普遍的反对。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更别说是换太子这样一件事了,简直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强行上马也不是不可以,但后患很大,所以要将外朝、内廷、后宫都得摆平。

  后宫这里,母后态度坚决支持现太子,那只能靠自己软磨硬泡了,无论哪个皇子不都是他的孙子?又何必厚此薄彼?

  外朝方面,已经托付给忠心耿耿的首辅万安了,尽可能的拉拢同党,减少阻力。听说已经有了效果,有些重量级大臣会投向自己这边。

  而在内廷这里,则是己方最弱的地方。关键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力挺现太子,相比之下却找不到能与怀恩分庭抗礼的人物。自己指使的梁芳等人威望差点,实在无法与怀恩抗争。

  本来另一个重要太监汪直或许可以出面,但她态度却有点**,在太子之争的问题上一直表现得不积极,平白无故让己方损失了一大助力。

  在政治地位和实力上能与司礼监掌印太监掰腕子的角色,只怕也只有东厂提督勉强可以稍稍胜任了。

  既然目前这个东厂提督不愿配合,那么是不是另换一个听话的人?天子朱见深对这个问题已经考虑了有一段时间了,但始终没有拿定主意。

  这日,天子将梁芳和汪直都召了过来,很是开诚布公的谈道:“汪直你若不想参与废立之事。朕也不勉强你,但你总不好占着位置不放。”

  梁芳大喜。上前奏道:“汪直杂念太多,总不能全心为皇爷效力。但皇爷仁慈。且放他去罢。”

  汪直奏道:“奴婢身上一切皆由陛下所赐,皇爷若有旨意,奴婢全无二话!另外奴婢觉得,万万不可由梁芳接任,请皇爷明察。”

  天子摆摆手道:“最烦听你们互相攻讦,你们就不能和和气气的共事?揭人短处的事情不必奏了,等过几日你们换一换职位。”

  汪直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皇爷既然不想听,奴婢也就不说了。”

  按下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自从南方回来并上交钦差关防后,从程序上要接受都察院的考察,然后根据考察结果敲定新职务或者差遣。

  如今考察的各项工作大都已经进行完毕,只差召方应物去都察院过堂询问了。在这日,都察院派了吏员去方家府上,告知方应物明日来都察院走程序。

  不过到了次日,都察院并没有等来方应物,只有方应物派了长随过来,并携带文书一封呈递给负责此事的右副都御史屠滽。

  屠大人对方应物不能到场颇为奇怪(也是方应物人情熟惯。换成别人胆敢不到必然被记黑名单了),拆开文书看了看,却大吃一惊。

  原来这方应物声称前日被恶贼绑架,受了惊吓。也有轻伤在身,故而要在家里养一养,不能前来都察院接受考察了。

  作为一个著名的焦点人物。有关方应物的消息总是传播很快的。更何况都察院是以嘴皮子见长的御史扎堆的地方,本来就是朝廷几大传言集散地之一。

  这消息简单地说。著名清流方大人前两日被人绑架,幸亏有东厂番子路过。方大人设计求救,最终险死还生的被救下来。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无不震惊,震惊于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朝廷要员被绑架并险些卖到西山煤窑里,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这件事实在难以令人置信,首先就有很多人怀疑这是方应物出于某些目的捏造的。

  不过很快就得到证实,那日在东城,确实有人被东厂番子追赶,一直纵马车狂奔到崇文门附近时才被捉拿住了。

  而且另外还有两具人犯尸体也都在街上被人看到,如果方应物被绑架案件是捏造的,那也不大可能真丧心病狂的公开弄出两条人命官司出来当佐证。

  稍微有点智商的人,也不会为了捏造一条目的不明的事情,冒这样巨大的风险,以方应物为人来看也不是这样凶残的人。

  种种迹象表明,方应物确实真遭到了绑架,然后被偶然路过的东厂番子救下。

  有人解释说他这样一个小年轻,日常穿着又朴素,单身出门时哪里像是朝廷大员?被拐子们盯上似乎也可以理解。

  在拐子眼里,目标只是青壮劳力而不是朝廷大员方应物所以一切都是巧合,方应物是流年不利正好撞上了太岁。

  但世间不乏阴谋论者,不相信这是巧合的大有人在,于是第二种怀疑便出台了。

  最近朝廷有什么动静大家都知道,偏偏在这时候,传言要入东宫侍班的方应物被绑架,难道真的会是巧合?从这思路究根问底,便又有新八卦被扒了出来。

  据说当时有采买太监到辽东杂铺敲诈勒索,而辽东杂铺主人家动用同乡关系求了方应物出面说项。方应物就是在离开辽东杂铺之后,才突然遭遇绑匪的。

  如果这还不算令人脑洞大开,那么可以再想一想,这宫里大项的采买都是由梁芳负责,还不能引人深思么?方应物和梁芳之间的恩怨,已经不必赘言了罢?

  分析到这里,一件条理分明的阴谋已经呼之欲出了!首先是梁太监故意派了采买太监到辽东杂铺肇事,然后引诱毫无准备的方应物前往辽东杂铺。

  最后趁着方应物离开时机,在路上找机会绑架了方应物!至于梁芳接下来的计划,因为没有发生所以不好猜测,但方应物肯定讨不了好。

  一个不好,说不定方应物连小命都会被害掉,连卖去煤窑可能都是事情败露后,为了减轻罪名而供认的托词!

  议论沸沸扬扬的时候,又有一件新的消息出来,听说天子打算更换东厂提督,而新的人选不是别人,正是被罢免御马监太监后“赋闲”的梁芳。

  这个消息看似突兀,却不能不让人相信三分。但凡消息灵通的朝臣都知道,梁芳此人乃是地地道道的弄臣,但他心里并不甘心于佞幸的地位,一直在谋求政治地位。

  而东厂横跨宫内外,堪称天子的镇压百官的第一爪牙,是大明内廷政治中重要的角色。说一千道一万,提督东厂这个位份必然是梁芳的菜。

  可是让一个竟能做出绑架暗害大臣这种根本没有底线事情的太监当东厂提督,那对大臣们而言,未来岂不黑暗残酷?

  一旦让没有底线的人握有了厂卫特务大权,那为祸必然极其惨烈,甚至要超过成化十三四年时的汪直横行!

  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这是每一个文官都不可接受的!朝臣对此的反感情绪无以复加。

  当然还有一个看点不可忽视,朝廷中人都知道,那方应物绝不是个好欺负的,不知有多少大人在他手底下灰头土脸。

  从公侯之家到原东厂提督,从原次辅刘珝到钦差太监,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角色?最后都在方应物手里讨不了好,轻则降官丢职,重的甚至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所以这次梁芳做出这等害人事情后,从过往经验来看,方应物肯定会千方百计做出最强力的反击!如果方应物还是一如既往犀利的话,梁芳必然要吃大亏。

  可是众位看官等了又等,看了又看,方应物却毫无动静,甚至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藏身在家中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一时间仿佛风平浪静起来,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有不少够资格的人登门造访,但全都被方应物婉拒门外,并不出来见客。不过也不是没有仗着脸皮厚,硬是闯进方家院子里的,比如都察院御史项成贤。

  项大御史把方应物从两个儿子面前生拉硬拽的扯进了书房里,此外作为对方应物最熟悉几个人之一,项大御史有些话不问不快。

  项大御史问道:“老实说,此事并非是你自导自演的?”

  方应物答道:“老实回答,绝对不是。”

  项大御史又问道:“那这件事确实是一个巧合?”

  方应物点点头道:“还真就是这么巧了。”

  项大御史若有所思片刻,然后才道:“我是受了都察院托付前来探望,不过看你也没什么大碍,不如今晚与我喝酒去。”

  方应物主动说:“有酒还要有色,酒色合力才可称心,都不能少。”

  项成贤惊讶万分,“往常说起这些,你总是推三阻四的拿架子,今天怎的大方起来了?”

  方应物笑道:“险些遭害,真凶逍遥法外无可奈何,就不能让我意气消沉些么?我就是这么一个心思纤弱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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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章 梁公公在行动

  这两日梁芳梁太监心中比较得意,之所以得意当然是因为自己扳回了一局。

  在辽东杂铺那里设计,间接向陛下证明了方应物与汪直关系匪浅,叫陛下起了免除汪直提督东厂的心思。

  东厂提督这样重要角色是不可空缺的,但对人选的要求非常苛刻,镇不住场面的太监绝对不行。

  如今大内赋闲的大牌太监也只有他梁芳一个,如果汪直离开东厂,那么换他梁芳去东厂坐镇岂不顺理成章?

  那日与汪直一同面圣之后,天平就彻底向自己这边倾斜了,陛下也说过,“你们可以换一换位置”。那意思就是自己去东厂,汪直换到御马监来。

  对梁芳而言,这个想法如果成真,那就是从宫里向宫外朝廷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今后就可以想法安排亲族子弟进朝廷为官,也算是荫及后人了。

  这日梁芳沐浴更衣后,便前往昭德宫拜见万贵妃。无论如何汪直也是万贵妃的小亲信。自己想要取代汪直的东厂位置,最好还是提前与万贵妃沟通明白,不要叫万贵妃厌恶了自己。

  但梁太监刚走出院首,却见自己新近认下的一个干儿子名唤李忠的飞奔而来,行礼道:“我听到一个消息,须得禀报给干爹知道。”

  梁芳停住脚步,询问道:“什么消息?值得你大清早的特意过来禀报?”

  李忠答道:“宫外有传言,前几日那方应物被绑架过。”

  “哦?什么状况?”梁芳问道。宫里宫外是两个次元的世界,消息有些迟滞很正常。或者说此时一开始貌似与梁芳无关,也就被梁太监周围的人自动屏蔽了。自然也就没渠道在第一时间传到梁太监耳朵里。

  李忠知道重点在哪里,直接选了要害地方答道“方应物被绑架是与两位采买内监起了冲突。并离开辽东杂铺之后,外面都以为此事与干爹你有关系。”

  梁芳喝道:“荒唐!姓方的被绑架,与我何干?莫不是他自导自演的苦肉计么!”

  李忠便又答道:“听说过程中死了两条人命,而且人犯被擒拿之后,顺藤摸瓜连捉了几个人牙子,还顺便解救出其他人来!

  这些都是做不了假,足以说明方应物是真被绑架过,而且传言里将此事都栽到了干爹头上,说是干爹你买通指使的人犯!”

  “这”梁太监感觉像是一出门踩了一脚驴粪蛋。而且精通阴谋的他也知道,这种事儿是越描越黑并解释不清楚的。

  李忠最后道:“又加上干爹出掌东厂的传言,所以外面议论纷纷都很反对干爹去东厂。”

  梁芳哈哈大笑,“本来我还想着是不是偶然凑巧,但从此看来绝对不是了,消息肯定是方应物和汪直故意散布出来的!但他们却忘了,宫里的事情如何能由宫外来决定?

  皇爷也非常厌恶外面的人干涉宫中事情。所以靠宫外舆论来施压简直不值一提,他们打错了算盘!说不定还要激发皇爷的逆反心思,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也说不定。”

  笑过之后。梁太监忽然又想起什么,很警惕的问道:“那方应物没有别的举动么?”

  “儿子我特意打听过,那方应物在家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没听说他有什么动静。”李忠如是道。

  听到方应物没有异动,梁芳微微放了心,继续向昭德宫而去。由于昨天已经遣人约好了时间。故而梁太监到时,万贵妃没叫他久候。在正殿接见了。

  梁芳小心翼翼的措辞道:“兴许是汪太监近来略有懈怠,故而招致陛下不满。当奴婢的面,说要奴婢与汪太监换一换。这圣命难违,奴婢只能尽力而为,万望娘娘周知。”

  万贵妃闭目片刻,仿佛小憩似的,不过脑中没闲着。在她看来,如果养女汪芷肯顺从自己心思,旗帜鲜明的支持邵宸妃皇子,那自然是两全其美。

  怎奈汪芷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始终躲着避着,就是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出力气,难怪天子不满了。

  梁芳也算是自己亲信,平素里对自己也是忠心耿耿不敢稍有怠慢。事情总要有人来做,总不能无条件的去庇护汪芷,而让别人都寒心罢?

  再说让梁芳去东厂,也不算太差的选择,肉烂在锅里还是自己的,总归还是自己人。比起时不时闹别扭的汪芷,乖顺的梁芳反而说不定更好用一些。

  拿定主意后,万贵妃睁眼叹道:“汪直年轻不懂事,做事总有不周到的地方,连本宫也不知她胡思乱想什么。既然陛下有意点了你的差,你尽心办差就是,万万不可辜负圣心。”

  梁芳心中大定,宫里头万贵妃的影响力极大,陛下之所以有了意向后,一直没有明旨下发,多半也是等自己求得万贵妃准话。毕竟汪直是万贵妃从小抚养宠爱的,涉及汪直的事情必须要万贵妃点头。

  这下得到万贵妃明确表态谅解,那自己从汪直手里抢来东厂提督的事情便可以算是有九分成功了。

  只要掌控了厂卫,就真正握有了最强力的武器,到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完全不在话下!

  方应物之流即便貌似很不好动,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只要上心盯住,还怕找不到扳倒的机会?

  又陪着万贵妃说过话,梁芳便从昭德宫退出来,然后去朝见天子。

  此时成化天子正在对着花鸟做画,抬头见梁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研墨,便笑骂道:“你这奴婢,两日不见人影,今天怎么得了闲?”

  梁芳笑着答道:“奴婢前两日身子不适,不敢让皇爷心烦,直至今天才大好了。何况眼下本来就闲置在宫里,不来侍候皇爷,又能作甚?”

  闲置?这话倒是有些意思,成化天子微微一笑,“那来的也很迟,你又是从哪里过来的?”

  梁芳如实道:“方才去向万娘娘请安了,万娘娘勉励奴婢不可因为一时得失而疏忽了侍候皇爷。”

  成化天子手里提着笔,闻言顺手扯过白纸,亲自写起诏书来。梁芳双拳紧握,两眼放光,激动地不停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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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一章 伏阙(上)

  成化天子书法绘画造诣都很高,当下兴之所至笔走龙蛇,刷刷几笔亲自写下了诏书,调用梁芳提督东厂,原东厂提督汪直去御马监。 章节更新最快

  放在往常梁芳必然要不顾一切的先吹捧几句天子的艺术水准,但此时梁太监心急,也顾不得拍马了,连忙道:“奴婢辛苦一趟,将诏书送到司礼监去。”

  成化天子哑然失笑:“你这狗才,今日倒是勤快,随意派个人送即可,何须你去?”

  梁芳陪笑道:“奴婢闲着也是闲着,跑腿效劳正当其用。”随后梁太监告了罪,拿起手诏便急匆匆的向外面走。

  按规矩,天子这种口谕或者手诏都是要先穿到司礼监去,然后由司礼监太监办理。

  涉及到外朝的,便再由司礼监传旨到内阁,由内阁具体执行或者正式草诏;而不涉及外朝的,司礼监便要直接执行。

  东厂和御马监人事变动这样的事情,自然与外朝无关,司礼监按照天子意思执行就是。

  梁太监穿过左顺门,路过文华殿,来到了位于东华门里的司礼监衙门。本来门房里有当值的文书房太监负责收发,见到赫赫有名的梁芳亲自过来传诏,略感诧异之余还是公事公办的要收下手诏。

  但梁芳坚决不肯将天子手诏交给文书房太监,一定要见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虽然这有点逾规,但梁芳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在宫里也是有势力的巨头太监。故而文书房当值太监拗不过,只得领着梁芳进了司礼监。禀报过后便把梁芳引到了怀恩公公面前。

  怀恩太监捧着手诏看了几遍,点点头道:“知道了。”梁芳心急的追问道:“在下何时可以上任?”

  怀恩眼皮也不抬的答道:“这不只是你自家的事情。诏书里头还有汪直,怎么也得先向汪直传诏。然后才可论其它。”

  梁芳又催促道:“事关重大,不可拖延,那便速速请人向汪直传旨。”

  怀恩抬起了眼皮,盯着梁芳缓缓的说:“司礼监做事自有章法,不需要你梁太监来教导。”

  怀恩作为太监中第一人积威已久,平时也立身刚正,梁芳没胆量与怀恩当面争吵,只负气道:“陛下圣旨在此,在下已经传到。下面你看着办罢,想来总不会抗旨不尊!”

  随后拂袖而去,等着结果了。怀恩目送梁芳离开,忍不住叹口气,沉思片刻后将天子手诏收在案上匣子里,暂拖延几天,然后吩咐文书房小太监去东厂向汪直传信。

  汪直得到消息后,唯一的主意就是派人去告知方应物,就像玉皇大帝去请西天佛祖一样。方应物知道了这个消息后。结果两天内整个朝廷都知道了。

  但除此之外方应物便没有任何回应,汪直忍不住乔装打扮约了方应物见面。询问道:“我们就这样按兵不动?我对于去御马监可是无所谓,你能接受得了梁芳去东厂就没问题。”

  方应物答道:“我们不用动,也不能动。让别人去动就行了。”

  其后方应物前往刘府拜见刘棉花,“老泰山你抛头露面的机会到了,小婿我已经帮你造好了情势!”

  刘棉花摆出不满的脸色:“什么叫抛头露面?老夫是让你帮着露脸......”

  方应物没有咬文嚼字。“如今内廷有消息传出,天子要任用梁芳主掌东厂。老泰山何不登高一呼挺身而出?”

  刘棉花疑惑的问道:“老夫挺身而出作甚?这能换回多大名声?”

  方应物回道:“这要看老泰山准备使多大力气了,若老泰山能率领百官到左顺门或者奉天门伏阙叩请。那么老泰山作为领袖声望自然水涨船高!”

  刘棉花吃了一惊,思索片刻后犹疑道:“为此伏阙是否太小题大做?”然后又补充道:“如果老夫招呼过后,除了亲友外却没几个人去,那反而丢人现眼了。”

  方应物笑道:“老泰山一世精明,为何在此犯了迷糊?是不是,如果能说出道理,再小的题目也可往大里作!只要有需要,哪有小题?”

  方应物又反问道:”“梁芳此人近来名声如何?现在朝臣人人都以为他暗中使人绑架了小婿,这样的人是不是朝臣公敌?是不是人人得而除之?

  如今他要当东厂提督,朝臣谁又能对此放心?谁不想阻止此事?老泰山可以顺应人心,自然就领袖群伦了。”

  刘棉花摇头道:“你说的都是小节,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实在不够大气,焉可拿出去作为冠冕堂皇的明言?更不足以挑起人心,以至于要伏阙哭廷。”

  方应物总算听明白了,刘棉花是嫌弃理由不充分,不足以达到理想效果。如果不能煽动起朝臣的情绪和正义感,那么只能显得自己像个小丑。

  于是方应物便暗示道:“难道老泰山就没想到过,天子在这种时候任用梁芳作为东厂首领的含义么?纵览本朝便可以得知一个规律,天子在有大动作之前,经常要先调整厂卫。”

  刘棉花闻言陷入了沉思,回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个规律。前几朝不提,只说本朝,上次天子对朝堂的大动作还是成化十三年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标志**件仿佛就是先成立了西厂,并突然任用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汪直为西厂提督。

  再深思其中道理,大概因为厂卫乃是天子控制朝堂最有力的工具,直接反应天子的意志。故而天子要动朝堂,往往先动厂卫,如此才能确保成功。

  方应物继续说:“天子对厂卫的调整就是朝堂政治的风向标,那么这个风向标最近还能指向什么事情?无非就是东宫之争!

  太子没有失德,公认具有明君之相,又是长子!难道朝臣要眼睁睁看着陛下一步一步废除太子,却不敢维护纲常正统?”

  “不能!”刘棉花拍着扶手道。

  方应物叹道:“或许很多朝臣目光短浅尚未明白其中道理,老泰山大可向别人教导这番道理,如此还能顺便自抬身位。此后老泰山可登高一呼,带领百官伏阙叩请除掉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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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二章 伏阙(下)  

  正说着,方应物突然后退两步,深深弯腰对着刘棉花作揖道:“眼看又要奸邪当道、危及社稷。内阁虽为群臣之首,但其余阁臣皆不可指望,故而老泰山不出,更待何时?”

  刘棉花这样人老成精的人,听了方应物这几句话也不由得感到心驰神往心潮澎湃,想象起自己率领百官,为了正义伏阙高呼的伟大场面。

  一个正气浩然、风骨凛凛的谨身殿大学士刘吉出现在舞台上,为了社稷国本而抗争,又将是什么效果?

  刘棉花终于被方应物说的动心了,不再反驳什么,低头沉吟不语,认真盘算着利害得失。不得不承认,自家女婿确实制造出了一个刷名声的机会。

  这么些年来,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犯天子,这才让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平平稳稳的从词臣一直做到了次辅。

  但今次如果有所反应,那很有可能会让天子不快。天子不快的后果,就意味着自己的地位不稳了。

  但刘棉花又一想,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经进入了末期,大概也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刻。作为纵横十年的成化朝大学士,自己肯定要青史留名。可是自己难道真要带着“纸糊阁老”和“棉花”的评价记载入史书?

  站在这个关口上,自己所能失去的,最严重情况就是政治生命止步次辅,自己就此丢官回乡养老。其实人生到顶当过次辅还有什么可遗憾的,不能再有寸进也正常。

  至于天子本人,只怕没几年寿命了。即便自己触怒了天子。最多也就是潜伏几年而已,运气好自己能熬过去。运气不好也就是自己先死。

  更何况与方家结了亲,方清之正当盛年。方应物前途无量,可以说刘家下一代和下下一代都有了保障,大大减少了自己对子孙的后顾之忧。

  综合看起来,自己可能失去的实在有限。但相比之下,自己有可能得到的却远不止于此,甚至是改写史书形象的机会。换句话说,自己完全承担得起风险,也值得去冒一次险。

  反复权衡过利弊,多疑的刘棉花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便开口问道:“你们方家有足够的号召力,为何不自行其事?”

  方应物苦笑道:“老泰山多虑了,我父子难道不该避嫌么?”刘棉花闻言愣了愣,亦哑然失笑,自己真实关心则乱,想得太多了。

  先前梁芳涉嫌绑架方应物闹得沸沸扬扬,如果方家跳出来煽动群臣集体弹劾梁芳,那无论多么冠冕堂皇也有点公报私仇的味道,这当然是爱惜羽毛的方家所竭力避免的。

  若非如此。方应物又怎么肯将这个机会让出来?刘棉花很有自知之明的想道。最后,刘棉花狠狠的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干这一票。

  方应物见状,连忙道:“老泰山但请放心。人数必然不是问题,不会出现无人响应的情况。那梁芳作为本就满朝侧目,人心如此大有可为。只要酝酿两日来造势,足以形成大势。”

  刘棉花抬了抬手。“空泛的虚言虚语就不必说了,老夫不是三岁小儿。不会瞻前顾后出尔反尔,也用不着你来镇静人心。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实在的话要说?”

  方应物详细的说:“事先动父亲以及老师李茶陵等人,宣扬梁芳为恶之处以及将来前景。特别要说明,此事与东宫之争有关,朝臣必然要对此上心。

  然后老泰山可以选一早朝时候,当众慷慨发声,引领群情愤激,然后借机伏阙死谏,如此老泰山则不愧为百官领袖。

  那首辅万安和刘珝哪敢与天子和万娘娘唱反调?肯定不会与老泰山同流,除了这两个,还有谁能抢走老泰山的领袖风头?”

  刘棉花拍案道:“善!”他不会去问到底有没有把握将梁芳弹倒,因为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以及在过程中的表现。

  却说天子的手诏被梁芳送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这里后,一连三日都没有动静。梁芳每日要往司礼监跑三五次,就是为了催促怀恩办理。

  拖了三日后,怀恩太监实在拖延不下去了,若再继续拖延就真成抗旨不尊了。

  本来怀恩还指望天子回心转意,但迟迟等不来后没奈何,只得把旨意下发,正式传给了提督东厂的汪直。

  而汪直接旨后,回复说要先收拾手尾并了结手头公务,然后才好正式与梁芳交割。此乃人之常情,也只能如此办,衙门换人断然没有说换就换的,总得有个交接过程。

  但梁太监满怀期待的又等了三天,还没等来汪直的交割,便知道自己又被拖延了。

  汪直不是威望极高的怀恩,梁太监不想姑息,一怒便在御前告了状,向成化天子控诉汪直故意拖延时间,不肯交割职位形同抗旨。

  天子朱见深很为这一对活宝而挠头,便又将汪直召来训了几句,叫汪直快些将职务让出去。

  汪直便奏道:“听说这梁太监这些年来没少赚银子,私囊丰厚的紧。但此次梁芳将要任职,辗转之间也不分出点好处,如何能叫奴婢服气?”

  这些台词都是方应物事先教会的,针对的就是成化天子的那种内外有别、私在公先的心理。

  而汪直摆出贪财无赖嘴脸,登时将成化天子气乐了,天子心里并不忌讳自己亲信鼓捣陋规,不然也不会宠信各地的采买太监。

  故而他毫不在意的指着梁芳道:“汪直这是听到你发财,所以要找你索取好处。你休要太小气,分给他一些有什么打紧,又少不了你一块肉,毕竟是你要占了他的东厂!”

  天子如此和稀泥,梁芳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去之后,梁芳便亲自去了宫外宅邸,取出三百两白银,按着地址送给汪芷,算是奉旨行规矩。

  汪直收了银子,信誓旦旦的答复道:“两日后一定交割!”梁太监便只能又干等着了。

  期间梁太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朝臣里面对自己的非议很多,有些议论听起来简直骇人听闻。

  不过梁太监没有太在意,宫外宫里是两天天空,宫外的风雨委实与宫里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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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三章 骑虎难下

  这日是朝会日,四更天时内阁次辅大学士刘吉便被家人叫起,在烛光里有条不紊的洗漱更衣用膳,另有仆役备好车轿。

  这样的节奏在刘府已经保持了三四十年,一切都是驾轻就熟,刘次辅本人也是熟到不能在熟,甚至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但今天刘次辅却有点心不在焉,神思不属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且眉宇之间还隐含忧虑。

  服侍的下人们见老爷如此,也不敢多嘴去问。其实也没必要去问,上个朝有什么可忧虑的?难道自家老爷还会不要命到忧国忧民的死谏么?

  刘棉花之所以心思不宁,是因为因为今天就是预定发动百官,伏阙进谏的日子,能不能达到效果,殊难预料啊。

  要掀起这么大的动作,本来刘次辅想提前串联一下各方人物,但方应物说提前串联牵涉人物众多,很容易引起梁芳的警觉。如果梁太监有了防备,或许还会针对性的搞破坏,那还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事先不要大张旗鼓了。

  想想方应物说的也有道理,故而刘次辅也就没有实际性的组织准备,只是在朝臣中宣扬一下了“梁芳威胁论”,为今日之事隐隐造势而已。

  如果今天大事可成,那自己就真青史留名了,刘次辅暗暗想道。

  大臣集体进谏,是被视为忠贞节义,正所谓国家养士、仗节死义,不过国朝初年没人这么玩,大概是天子都比较强势的缘故。君强臣弱时,群臣集体伏阙进谏这种形同逼宫的事情自然几近于无。

  想想就知道,谁敢对太祖、太宗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天子玩这套?气节这样的事情还是先缓一缓罢!

  一直到了本朝成化年间,英宗正宫钱太后没了时候,天子生母周太后阻挠钱太后与英宗皇帝合葬。

  这是极其逾越礼节的事情,于是百官群情愤激,共同聚集在宫门外进谏。最后迫使天子和周太后让步。以正牌太后礼节安葬了钱太后。

  到目前为止,群臣集体进谏也就这么一次。若今天能够成功组织起集体伏阙进谏,大概就是大明朝史书上的第二次,也足以光辉灿烂了。

  想到这里。刘次辅不由得挺起了胸膛,世人都知道他是“棉花”,今天却要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另一面!

  一路无话,刘次辅随着上朝的人流进了宫,在东朝房歇息片刻。等到开了午门,文武百官列队进入,刘棉花作为内阁之臣,自然是在文官队列的最前方,他远远地看到了自家女婿,互相以目示意。

  此后就是按部就班的举行朝会。无须赘言。散朝后,天子并没有回到内宫,却起驾前往文华殿,考校太子读书。而百官也按照老规矩,慢慢的向金水桥涌去散开。

  此时只见次辅大学士刘棉花快步走上金水桥头。转身张臂拦住了去路。这行为是极其瞩目的,散朝的人流为之一滞,朝臣皆不知刘棉花想做什么。

  刘吉站立在桥头,有几名亲信心有灵犀的上前簇拥着他。然后刘棉花高声道:“诸君可知,宫中即将有奸邪当道乎?听闻天子任用梁芳执掌东厂,此辈实乃悖逆凶狠之徒,素来又多对东宫图谋不轨。若吾辈视若无睹。则社稷危矣!”

  群臣闻言面面相觑,这些道理的确不错,近日来关于梁芳的话题议论过很多,大家也都有一定的共识。天子任命梁芳为东厂提督,确实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但对正直朝臣不利。而且还将危及东宫。

  但无比正确的道理从刘棉花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就如此气短?常言道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如果刘棉花有这份心胸抱负,那还能是“纸糊阁老”么?

  刘棉花慷慨激昂的讲了几句,见众人没有什么反响。只有自己的亲信在身前呼应道:“阁老所言极是,但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棉花便继续道:“其实近日来议论纷纷,其中弊端诸君想必也都明了,不须我在此多言!但议论却不能阻止奸邪,必须要有举动!今日天子在文华殿,我决意进谏,诸君可有与我同往者?”

  还是只有几名亲信故作欢欣鼓舞模样,鼓掌道:“有阁老登高一呼,吾等愿附骥尾!”

  其余朝臣三三两两的冷眼旁观,仍然没有什么反响,好似事不关己的模样。大都在心里嘀咕,这刘棉花今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别被他卖了还帮着他数钱。

  其余几个内阁大臣站在远处,一开始还紧张万分。但看到这种冷清场面,忍不住讥笑几声,只当是看某次辅的猴戏了。

  怎么会这样!一阵冷风卷着尘土吹过,刘棉花脑门上直冒冷汗,心思渐渐沉到了底。

  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情,朝臣们完全信不过自己啊!自己当了十年纸糊阁老,名声信誉难道已经丧失殆尽了?以至于根本没人愿意追随自己履行正义?

  现在只有亲信三两只响应自己,难道真能只带着自己的亲信去伏阙进谏?那绝对是蠢不可及的!

  首先,这种场面传出去就是个笑话一般,自己堂堂一个次辅,为了正义发出号召,结果只有寥寥数人响应,那简直脸面无光!

  其次,只有自己和亲信去傻乎乎的伏阙进谏,那等于是将天子可能产生的怒火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了!

  一个不好,自己和亲信们就是被现场一网打尽的下场,连花名册都不用翻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实力,一下子就要土崩瓦解。

  但是如果不去,那也不可以!自己已经站在桥头当着众人的面,如果最后退缩了没有去,那岂不成了当众自抽耳光?就算自己号称“棉花”,也没有脸在朝廷里混下去了。

  况且自己在这里发出了豪言壮语,事后难道不会被天子知道?即便不去伏阙死谏,那也来不及了。

  此情此景,刘棉花的汗水越出越多,眼下这个处境,真的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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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四章 收不住了

  次辅刘吉毕竟是人精,就算一时糊涂也能很快的回过味来,当下脑子里三转两转,便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所在。

  一是自己与方家混久了,不知不觉受了感染,仿佛自己与方家交好就与有荣焉,能分享到方家的清誉,最后高估了自己的名望。同时又看方家轻轻松松的名声刷到飞起,便下意识的看低了难度。

  如此一方面高估了自己,另一方面低估了难度,失衡之后怎能不遇到眼下这样的尴尬?

  二是自己失去了平常心,实在太急于求成了。即便想声望冲击首辅宝座,也该循序渐进,从简单的事情做起,从小事情做起,一点一滴的积累。而不是上来就操作如此高难度的动作,把自己陷入力有不逮的处境。

  人就是这么奇怪,再聪明的人也有执迷不悟的时候,只有吃到了教训才懂得反思。

  刘棉花一边反思,目光一边在人群里逡巡,仿佛在寻找什么人。但很遗憾,朝臣们密密麻麻的站成一团,官袍又大相雷同,想迅速找到方应物不容易。

  对堂堂的次辅阁臣而言,现如今唯一的指望似乎就是自家女婿了,只能期待有机变的女婿出面救场。

  却说方应物站在人群里望着刘棉花,已然目瞪口呆的愣住了,这个场面连他也没有想到,更没想到老泰山机关算尽也居然如此不济事。

  在他预想里,其实从来不指望刘棉花登高一呼便能召集千儿八百人,但只要有百八十个也就够了。再多也没什么太大的边际效益,又不是真要与天子死磕。

  虽然老泰山名声不佳。但以老泰山的次辅之尊,再有几个亲信帮着煽动。这应该不难。毕竟朝会上有上千朝臣,招呼十分之一怎么看也不成问题。

  但是谁承想,刘棉花慷慨激昂的一番说辞并发出号召后,居然没人响应。至于那几个叫好的人,一看就是亲信托儿,骗得了自己也不了别人。

  对此方应物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暗暗感慨虽然这年头高层昏庸,但中下层的人心士气还在,尚未完全沉沦。只是上不来而已。

  所以朝臣们才会在这时候摆出不合作态度,不啻于是对纸糊阁老们多年无所作为的无声抗议。

  正所谓英俊沉下僚,可是反过来说起码还有“英俊”存在,大明朝确实还有希望。

  不过又看到老泰山不停的朝着人群里扫视,方应物便知道,这肯定是在找自己了。其实要帮刘棉花解困也不是没有办法,而且是很简单的办法。

  朝臣其实还是有伏阙抗争的潜力,天子换太子的心思太明显了,国本问题是当下所有大臣都感到忧虑的。只是刘棉花的在这方面的政治信用不足。眼下带动不起来而已。

  但方家父子的信用可是响当当到了过剩的地步,出面帮着刘棉花担保一下也就行了。

  轻轻的叹口气,方应物苦笑几声挤出人群,站在了刘棉花的对面。他本来不想出面的。今天来上朝也只是打算远远地围观。但这种时候自己若不出来,还能有谁给刘棉花收拾收尾?

  刘棉花面无表情其实心里焦急,猛然见方应物主动走了出来。登时心下大定,这救星可算出现了。

  方应物稳稳的站在金水河边。冷漠的质问道:“刘阁老你言之凿凿,下官都听见了。但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刘棉花闻言便是一愣,方应物这问的叫什么话?竟然是如此不客气,到底是来帮他的还是来损他的?

  随即便隐隐明白了方应物的用意,连忙答道:“老夫心忧社稷,天地可鉴!今日愿往左顺门请命进谏,诸君有何疑哉?”

  方应物暗暗点头,孺子可教也!如果刘棉花连这点觉悟和默契都没有,那趁早回家休息去,就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他这个女婿如果上来就帮着刘棉花说好话,即便自己名声很好,也吃不住怀疑,很有可能会被当成托儿。所以就他欲擒故纵了,上来先劈头盖脸的对刘棉花质疑一番,撇清了自己之后再说其他。

  何况方应物问出的问题是在场很多人都想问的,只不过碍于次辅的权力,不敢当面质问,只能在心里嘀咕。方应物开口何尝又不是顺应了众人的心声?

  等刘棉花答了话,方应物再次质疑了一句:“下官冒昧说一句得罪的话,有些信不过阁老举事。”

  这话已经问的够刁钻够尖酸够刻薄了,以刘棉花的脸皮厚度,脸色也不大好看,但也不能发作,他明白,方应物这些话是对外人说的。“有什么信不过的?老夫亲自前往左顺门,还能有假?尔等同往也就罢了!老夫亦不强求。”

  方应物对刘棉花作揖道:“想来阁老也不至于为此当众故弄玄虚,那是我误解了,请!”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方应物想道。别人依旧没有什么动静,默默的注视着这对翁婿。

  刘棉花有心要带头走,可是转身才转了一半又停住了。

  他眼瞅着在场其他人的神态,心里还是没谱,别人实在不像是要跟随的模样。若自己带头走了,后面却没人,那还是丢人现眼啊!

  方应物连连摇头,简直无可奈何。自家老泰山什么都好,精明程度也是一等一的,但就是算计太过,什么都想尽在掌握,缺乏冒险精神。都这会子了,他还瞻前顾后的没个果断样子,正所谓诸葛一生唯谨慎......

  其实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此时应该坚决的转身就走,毫不留任何余地!伏阙死谏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冒着不可预知的险,这带头大哥越是犹犹豫豫,别人越是逡巡不前。

  **最紧要处在于煽动力,而不是理性的讲道理!如果人人都讲理性,那就没有刷声望的空间了。

  而刘棉花的问题就是思维过于绝对的理性,甚至近乎无情的理性,连自己都不能感染,还怎么感染别人?

  不过人总有短板,刘棉花天生就不善于搞这些名堂,方应物也埋怨不了什么。

  想至此处,方应物站在桥头,对朝臣们振臂高呼道:“国本动摇,奸邪谮逆而上,诸君能作壁上观乎?吾不为也!”

  看着众人目光又望向自己,方应物忍不住热血沸腾的叫道:“大明养士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众人无不震耳发聩,瞠目结舌!什么人才能说出这样高大上的话!

  随即方应物猛然抖了抖袖子,潇洒而决绝的迈过玉带桥,毫不犹豫的向东边左顺门而去,留给朝臣们一个目眩神迷的背影。

  刘棉花醒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忙上前,追上了方应物。当然方应物也是有意放慢了脚步等待,不然刘棉花这六十多岁的人老头子如何能追的上正当年少的方应物?

  刘棉花与方应物并排时,低声道:“这与说好的不一样......”

  方应物答道:“唉,一时兴起收不住了......后面别人跟过来了,老泰山赶紧到我前面去。”

  刘棉花羡慕嫉妒恨的又道:“仗节死义这句台词该让给老夫来说。”

  方应物瞥了一眼老泰山,“说实话,让老泰山说也说不出该有的气势,反而暴殄天物了。”

  刘棉花唉声叹气,请方应物帮忙也许是一个错误,这女婿实在能喧宾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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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五章 都不是省油的灯

  闲扯几句后,方应物微微错开身子,将刘棉花让到了前面去,而他自己则摆出跟班架势亦步亦趋的跟在刘棉花后面。 看最新最全

  这样一是照顾到老泰山的心情,免得他老人家恼羞成怒或者破罐子碎摔;二是照顾到老泰山的需求,毕竟眼下刘棉花比自己更需要声望。

  翁婿二人一前一后的没走几步,忽然听到从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应物见刘棉花仿佛要停止脚步并转身往后看,连忙轻声道:“休要停住瞻前顾后,紧着向前走!”

  刘棉花顿了顿,便听从了方应物的意见,继续朝左顺门而去。

  但后面的脚步声没有停住,很快就追上了翁婿两人,方应物瞥了一眼,忍不住大吃一惊。追上来的这个人,竟然是年过古稀的首辅万安!

  对此方应物愕然的想道,这老人家身体还挺硬朗,居然一路小跑的过来了......

  万安没有理睬方应物这个小字辈,指着刘棉花喝道:“刘祐之!你身为辅臣,如此胡闹成何体统!”

  听见万安对刘棉花的责问,方应物忽的恍然大悟,难怪他总觉得今天的事情很不协调,原来缘故在这里!

  回想起来,大明朝很少有阁老带头死谏的例子,多是由中下层朝臣特别是科道言官发动抗争,然后阁臣在天子与朝臣之间和稀泥。

  究其原因,一般官员的官位都是经由铨选流程得到,美化的说法就是士林推选,情分上对天子顾及不多;

  而阁老不同。往往是由天子直接指定,法定身份其实也就是天子秘书。自然吃人嘴短。受“知遇之恩”后,就不便抹下脸皮和天子死磕了。只能在中间当和事老。

  所以今天次辅大学士刘棉花声嘶力竭的要带头伏阙进谏,未免显得很古怪了,看起来不协调也正常。堂堂一个阁老,突然异常高调的做起御史或者给事中的事儿,怎能不令人讶异。

  别人一开始逡巡不前未必没有这方面原因,或许是对奇怪事情的下意识抗拒;也可能是突然见到次辅大学士不务正业,惊讶之下便迟钝了几分,导致了冷场。而后来方应物这样的给事中出面喊口号,才让众人的思维转回正常的轨道。

  不过刘棉花今日为了刷出名望。铁了心不要大学士的尊荣体面,口气淡淡的对万安答道:“此乃为臣之本分尔!万相公若不愿同道,亦不强求。”

  万安额头显出两根青筋,咬牙道:“我生平没见过如你这般厚颜之人!你也真好意思如此!你难道不明白么,别人心里谁肯真正理你?别自欺欺人了!”

  万安寥寥几句,直接戳中了刘棉花的痛点。在别人面前,刘棉花可以摆出“为尊者讳”的架子自我安慰,但在比自己还“尊”的万首辅面前却没得狡辩。

  故而刘棉花不禁恍惚了一下,刚才那一幕确实有点伤自尊了。若非有女婿出来救场......

  方应物皱了皱眉头,万首辅真不是省油的灯,老泰山这心态又不对......今天真是邪门了,向来靠谱的老泰山为何总是出状况?

  趁着刘棉花恍惚的时候。方应物迅速插话道:“首辅老大人说得轻巧,如果说刘阁老最多也只是没人理,那么换成首辅老大人你上去又如何?

  下官敢肯定。只怕全都是对着首辅老大人叫骂并喝倒彩的,而且还不知道有多难听。莫非你这一百步还真敢来笑话五十步?究竟是谁厚颜?”

  刘棉花忍不住“哈哈”一笑。方应物说的还真有可能,果然是只有比较才会有幸福。心里真是舒服多了。

  自己的名声固然比方家父子差得远,但秒杀首辅万安还是没问题的,至少自己没有像万安这般腆着脸去巴结贵妃并结亲、没有向天子献春宫......

  万安脸色变了又变,但很理智的认识到自己与方应物吵架纯属自讨其辱,就是吵得上火了动手也更不是对手,故而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方应物与刘棉花继续向前,一直走到左顺门才立定住,过了左顺门就是文华殿,难得天子正在此处。

  方应物正想交待几句时,突然听到刘棉花幽幽叹道:“今天算是与万眉州撕破脸了,以后的日子可难过喽。”

  方应物开解道:“老泰山怎的没了信心志气?不与这样的小人撕破脸,不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将来怎么当首辅?何况长痛不如短痛,难过这一两年,总比难过一二十年要好!”

  刘棉花诧异道:“你怎的一些害怕都没有?”方应物不屑道:“冢中枯骨,有何惧哉?”

  刘棉花总觉得方应物此话意味深长、含义丰富,不过没时间细想了。

  却说今日天子难得去了次文华殿,所以左顺门这里已经被外围警戒的侍卫官军占据住了,中间夹杂着若干当值的内监。

  站在左顺门外,刘棉花终于还是回头看了几眼。视野里出现了零零散散的一二百人,如此他才微微放了心,有这些人数撑场面,至少今天不会成笑话了。

  左顺门里当值太监看到如此多大臣蜂拥至门前,;连忙站在阶上喝道:“停住!尔等聚众在此,意欲何为?”

  刘棉花重重咳嗽一声,端正衣冠,排众而出,要代表朝臣这边答话。此时此刻,舍他其谁,只要方应物不来抢风头,高光荣耀都是他的。

  刘棉花缓缓的抬起头,向来略显浑浊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松弛的脸皮绷得紧紧,身板挺得笔直,里里外外透着坚毅的气息。

  众人将目光都聚焦在刘棉花身上,只要次辅大人一张口,年度大戏就要开锣了。

  众人屏气凝声,却见次辅大人酝酿完气势,双眉一动,就要......冷不丁又见有道影子飞快的从次辅大人身边窜了出去,直接冲到了刘次辅与当值太监的中间。

  尚未看清楚此人是谁,然后便听到他对着太监高声道:“在下湖广道御史郭不怒!我等今日聚集到此,特为叩请圣上亲贤臣、远小人、正国本、振朝纲!”

  这时候别人才看清楚了,只见这郭不怒御史圆头大耳、眼眸不定,奸猾之相溢于言表。真不知道他凭借这样尊容是怎么进的都察院,要知道御史官职是很讲究外在风仪的。

  刘棉花瞠目结舌,方应物瞠目结舌,众人瞠目结舌,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货色?

  随后刘棉花出离愤怒了,方应物也出离愤怒了,此人胆敢强行出来抢戏,简直是嫌命长了么?

  在左顺门当值的太监只能是个传话工具,什么也决定不了,只要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即可。他不管谁是主谁是副,听到这郭不怒几句话,便慌慌张张的拔腿向里面跑,大概是要禀报去。

  众人齐齐无语,原本该慷慨激昂的气氛没有出现,反而诡异的鸦雀无声。刘棉花盯着这位自称郭不怒的御史,目光凶狠的仿佛要择人而噬。

  夹在人群里的项成贤会意的走到方应物身边,对方应物耳语道:“我在都察院里听说,郭不怒乃是刘珝的门生。”

  方应物仰天长叹,方才是万安,现在是刘珝,阁老们都不是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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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六章 你不懂

  众人都明白,左顺门当值的太监进去传话后,再出来的肯定不是天子,大概天子会另派一位重量级人物出来问话并与叩阙群臣交流。但在此之前,有些事情必须要先捋顺了......

  此时台阶上是众侍卫和太监,台阶下是来大臣们,打头的是次辅大学士刘棉花。

  而御史郭不怒方才为了抢在刘棉花之前,不得不上了台阶,站在台阶中间,当然也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里。

  阁老刘棉花目露凶光盯着小小的郭不怒,如果换个场合,他一只手能灭掉十个这样的蚂蚁!但今天......

  刘棉花走上前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脚步。他以次辅之尊,去和郭不怒这样的“小人物”直接交涉,很难把握住一个度。而且自己基本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反而很容易惹上一身腥。

  想当年,刘珝就是这样屡屡被“小小的”方应物激怒,然后动辄一着不慎,至今声势一落百丈。殷鉴在前,今日之事与当初刘珝遇到方应物何其相似,怎能不令人警醒?

  所幸,当日刘珝左右无得用之人,而自己现在有方应物在此,足可去应付些许虾兵蟹将的干扰!想至此处,刘棉花对方应物狠狠地使了一个眼色,大有关门放方应物的意味。

  方应物苦笑几声,真不知道今天自己究竟本意是干什么来了?他原本是要置身事外看热闹的啊,谁知频频被老泰山拖下水,到底是老泰山举事刷声望还是自己?

  在刘棉花眼里,郭不怒是个小人物,但在境界很高、名声响亮的方应物眼里,郭不怒又何尝不是小人物?同样属于懒得出手之列。

  无可奈何,方应物也走上前几步,对着傲然立于台阶中央、很显得卓尔不群的郭不怒道:“郭大人无礼之极。”

  郭不怒斜视方应物,回应道:“在下哪里无礼?莫非方大人指的是在下方才不经阁老准允,便先说了话?如今事态如此紧急,吾辈人人有责,方大人却食古不化,斤斤计较于先后之分,实在有负名望!”

  好口舌!方应物微微一愣,这种感觉颇为熟悉......随后方应物终于打起精神正视对手,又道:“郭大人自己想的太多了,在下是说你所站地方无礼!御史哪有位居阁老之前的道理?”

  郭不怒反应也很快,立刻答道:“此时又不是在朝会上,难道也有固定班位不成?吾不知方拾遗拘泥什么,须不知达者为先乎?”

  方应物冷笑几声,“那么谁是该为先的达者?方才是谁在玉带桥头拦住诸君?是刘阁老而不是你。”

  郭不怒哈哈一笑,高声道:“方拾遗你是户科给事中,虽不知你将来高升到哪里,但你现在依然是科道官!可你今日频频替阁老张目,哪还有半点风骨可言?

  正好多有同仁在此,可以评一评道理,莫非在你心里,吾辈应该对权宦卑躬屈膝不成?你本为吾辈表率,如今风节何在?”

  方应物愕然,这个倒打一耙颇为让他意外!而且这种强词夺理、指东打西的手法还是很熟悉......

  郭不怒又嘿然道:“如果在下做得不对,还请刘阁老亲自出面指斥,方拾遗何必别有居心的出面,真是多此一举!”

  周围其余人听着方应物与郭不怒的口舌之争,开始还觉得郭不怒有点强词夺理。但听到最后时却忽然觉得,郭不怒似乎说的很有道理,方应物频频出头太奇怪了,其中未免没有翁婿私心。

  除了只会看热闹的,人群里不乏有心人。当即意识到另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方应物与郭不怒的撕逼大战,方应物居然落了下风,这很罕见!

  这方应物虽然品级不高,但是名声极大,功业也很高,官场形象向来强势。在大家印象里,凡是公开场合的论争,方应物几乎从没有输过。但在今天,截止到目前为止,方应物仿佛被郭不怒压制住了!

  连方应物本人一时也语塞,竟然出现短暂的失神,也没有说话,就卡在这里了。

  刘棉花既惊又怒,万万没想到方应物竟然栽倒在无名小卒的手上,或者是终日大雁却被燕啄了眼!

  更让刘棉花难堪的是,仿佛是自己拖了方应物后腿!因为今天方应物不得不与自己联动,这才会被人抓住当把柄说!

  而郭不怒此时心中按捺不住的狂喜,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压制住了大名鼎鼎的方应物!满朝文武,近些年来谁曾做得到?

  这叫什么?这就叫一战成名!今日之后,他郭不怒必将踩着方应物的肩头声威大盛,就凭着今天的表现!

  让郭不怒狂喜的还有,他没有辜负大学士刘珝的期望!刘珝阁老青睐于他,就是发现了他的潜能,特意收留备用的!

  本来自己并没有打算在今天有什么作为,但是刘珝阁老看破了刘棉花翁婿的把戏,不肯让刘棉花得了名声,临时起意让自己来捣乱。

  虽然很仓促,但自己还是顺利完成了任务,刘珝阁老一定会很满意,以后自己必然更会加倍得到重视!谁不知道方应物是刘珝的仇敌,而且是多年来一直无可奈何的仇敌!

  谁又不知道吏部天官尹旻是刘珝的死党,入了刘珝阁老的法眼后,还怕不能前程似锦吗?

  郭御史一面幻想着无尽繁华的未来,一面瞥见台阶下众人的敬仰目光,顿时飘飘欲仙仿佛要乘风归去——这种感觉真好。

  冷不丁听见有人幽幽叹道:“郭不怒你这个位置不好站,不是凭着几句尖酸言语就能站稳的。”

  郭御史顺着声音望去,说话的不是别人,还是方应物。便答道:“方拾遗不必担心,在下在此站得很稳。”

  方应物摇摇头道:“你并不懂,你只是坐井观天的青蛙而已。如果你当真勇往直前,就不要瞻前顾后,在下就这里看着你。”

  郭不怒没有多想,只以为方应物故弄玄虚,忍不住讥讽的说:“有劳方大人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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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七章 新流派

  方应物见郭不怒顽固异常,虽没再说些什么,只在心里讽刺了一句“执迷不悟”。然后还真就站在了郭不怒身后盯着,摆出了“你郭御史有种就不要缩”的阵仗。

  方应物还暗中瞧了刘棉花一眼,现刘棉花不复刚才焦急模样,于是就知道刘棉花也懂了。如果以刘棉花的水准连这都不懂,那就没必要继续了。

  而正沉迷于战而胜之的郭不怒看到方应物举动,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方应物究竟意欲何为,想来想去也只当是倒驴不倒架、输阵不输人。

  左顺门里人影闪动,只见得有一名华服太监在左右簇拥下匆匆行出。众人大都认得,此人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天子近侍太监覃昌。

  覃昌太监在朝堂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天子圣旨常常由他颁布传达。眼下出现在此,肯定是代表天子来话的,众人心知肚明,连忙收声凝气,等待覃昌开口。

  而覃昌先下意识向下面扫了几眼,便微微皱眉,只感到大臣的站位十分诡异。台阶中站着一个面生的科道官,台阶下还紧紧站着一个很面熟的方应物,再后面又是一个更面熟的刘次辅,然后才是其他人。

  不过对于覃太监而言,这些诡异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无论这帮人怎站位,在他眼里都是一个群体,故而只看着最前方的郭不怒问道:“尔等是为梁芳而来?”

  郭不怒生怕别人抢了风头,连忙又迈上一步台阶,对覃昌答道:“正是!”

  覃太监便继续问道:“圣上有言。梁芳任内监何职,本为宫中之事。与外朝何干?莫非尔等还想插手禁中?又是何居心?”

  这句询问,应该就是天子的玉音原话了!

  郭不怒自从做官以来。从未有今天这般意气风的高光时刻。此时他矗立在这里,上接圣言,下领群臣,仿佛就是文武百官的代表、天理正义的化身。可笑刘吉、方应物之流费尽心机,全为自己做了嫁衣裳!

  郭御史清了清嗓子,开口就要答复时,忽然背后有人说:“这些话刘叔温可教你怎么答过吗?”

  声音并不陌生,一听就是方应物的,声音也并不大。差不多只有周围几个人听得清楚。

  郭不怒下意识的想要置之不理,但却强烈的感觉到其中隐藏着令人不安的元素。

  就在他愣了一下的空当里,却听到方应物抬高了声调:“吾尝闻内阁刘叔温乃是正直之人,天子也要尊称一声东刘先生!而郭御史是他青眼有加的门生,向来师生一体的,今天要聆听郭御史的高见了!”

  本来聚集在左顺门外的朝臣里,很多人并不清楚郭不怒的背景源源。毕竟谁也不可能将所有大臣都了如指掌,郭不怒先前又并非是方应物这般名声响亮。

  但是听到方应物当众议论,便都心知肚明了。原来这郭不怒乃是刘珝的人马。而刘珝与刘棉花、方应物的嫌隙满朝皆知,难怪郭不怒要跳出来挡刘棉花的路。

  仿佛有一桶雪水倾倒了下来,将郭不怒从头浇到尾!他突然明白了,方应物绝对故意在这时候说话。将他与老师刘珝绑定!

  是的!今天一二百人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国本叩阙声讨梁芳、扶持东宫,但这是自己老师刘珝的政治立场么?

  作为心腹。郭不怒知道老师刘珝最近与万安辅的关系很**,大有化敌为友的趋势。而万安的立场不言而喻。作为倚靠宫中万贵妃的死党,万辅还能有什么选择?

  所以郭不怒能够判断。与万辅关系**的老师刘珝,也非常有可能倾向于万辅这边!那么他在这里冲在最前方,大肆批判梁芳并力挺东宫,岂不有可能与老师刘珝的立场冲突了?

  自己没有自成一派的能力,今后还指望老师提挈,若是今天自己成了逆徒,被认定了背叛,那今后自己还有什么依靠?

  可是现在自己还能退下么?后面一群人虎视眈眈,自己如果不肯批判梁芳,态度稍有软化,只怕立刻就要千夫所指、身败名裂!

  政治立场不同,那么可以不出头,大家也可以理解;但上蹿下跳的强自出头,最后却又出尔反尔,这种政治品格简直令人不齿,甚至还是人品卑劣的问题。一个人品卑劣的御史,还能有何前途可言?

  在覃昌的审视下,郭不怒忽然大汗淋漓、哑口无声,浑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不说话,但有人继续说话。方应物冷笑道:“我说过,你那个位置不好站,而我就在这里看你勇往直前,但愿你不要退缩!”

  不知怎的,郭不怒突然想起刚才方应物骂他“坐井观天”,现在终于明白其中意思了。

  老师刘珝就是自己的天空,而自己逞一时之快,只看到了眼前的风光,但却没有看到整个天空的格局。

  自己现在根本没有正确的选择,两条道路只有死得快慢差别!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方应物不会再给机会了,便开口嘲讽道:“原本还以为你是个高明的人,我不愿争风便有心相让,但不料你却是妄图投机取巧、欺世盗名之辈!

  你明知道自己没有驾驭形势能力,还敢出来搅乱视听、乱抢风头,真不知你意欲何为?难道你的本意,是为了协助梁芳扰乱我等举事吗!”

  有心相让郭不怒茫然的转过身,不再有方才那种精明机敏的模样。

  难道从一开始,方应物就是故意的?先是一步一步引诱自己激情爆,把自己架到火上烤,然后又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到绝境?可笑一开始自己忍受不住香甜诱饵的勾引,最终做了场美妙的黄粱一梦。

  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外人只看到狂刷声望的好处,也觉得效仿起来很容易,但又有几个深思过其中的门道,拿捏得住其中分寸?

  可此刻想明白了又能怎样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郭不怒不知该何去何从。他是奉了老师命令来潜藏捣乱的,但自己没有控制住趁机上位的野心,眼下失控了又能怎么办?

  今天敢来冒险叩阙进谏的都是性格比较刚烈敢说的人,登时人群中喧哗起来,有人破口大骂道:“好个混入吾辈之列的乱臣贼子,也敢窃据其上扰乱视听,还不滚下来!”

  项成贤一马当先,冲上台阶劈手揪住了郭不怒的衣领,就这么硬生生的将宛如行尸走肉的郭不怒拖了下来。在下了台阶后,没人多看郭不怒一眼,这个人已经死了。

  方应物淡定的对刘棉花点点头:“次辅老大人请继续。”

  刘棉花感到深深的蛋疼,怎么自己堂堂一个次辅仿佛成了提线木偶,刷声望果然是只独属于方应物的领域么?

  先前刘棉花也觉得刷声望是个很简单的活计,并不觉得有多么难,看方应物屡屡突破天际难免眼红一番。但从今天自身遭遇和郭不怒这个例子中,刘棉花深深的体会到,这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此时刘棉花只能彻底心服口服了,作为纵横一个官场三四十年而始终不倒的老臣,可谓是时代变迁的见证者,自然认识远比一般人深刻。

  先前本朝出过翰林四谏、王恕、以及二弘,都是凭借正直敢言有名望的人,但零零散散不成体系。一直到了方应物身上才算臻于大成,真正开创了新的流派并重新定义了做官方式。

  郭不怒可能不是第一个想要效仿的,但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大明朝从此只怕要多出一种“声望流”的官场路线了。

  刘棉花敢于断言,如果千百年后还有人研究史书,只怕要奉方应物为大明朝“刷声望”的开山鼻祖。

  自己这女婿真是一个天才,他怎么就能现了其中机窍?若自己早得到了这种理论指导,何至于成为“棉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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