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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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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八章 千回百折

  这次问话出现了点谁也没想到的意外,正当堂上堂下议论纷纷时候,方应物环顾四周,觉得热场热的差不多了,便再次开口,傲气冲天的说:

  “听说有小人饶舌,引得陛下也关切此事,意图将本官赶出京师。那么就请大中丞复奏陛下时,就说我方应物年方弱冠便功在社稷,不知大明如何对待功臣?些许小小过错,可否因公议免?”

  按道理来说,这样的话一般都是由第三方别人来张嘴说的,正常情况下哪有自己给自己表功的......但方应物就是这样说了,却不让人感到违和,相反还招来不少同情。

  大概是因为这个过错与功绩相比实在太小,为了一次打架斗殴这样的小小过错,就被迫搬出那些大功来救命,沦落至此,傲气之下的内里是凄凉,如此反差怎能不令人感慨唏嘘?所以方应物没被视为装腔作势、自吹自擂。

  李裕李大中丞最感到哭笑不得,早知道方应物要搬出这样的底牌,这几天又何必担心。他重新坐正了,点点头道:“本官知道了,自当奏请免去处分。”

  方应物忽的仿佛又想起什么,对李裕道:“下官还有话要说。”

  李裕忍不住瞪了方应物一眼,刚才装模作样的一言不发一声不吭,这会儿倒是滔滔不绝、废话连篇。

  方应物嘿嘿一笑,暗有所指的说:“下官功劳数件,不能全用来减免这次完之后。方应物不知为何看了旁边穆文才一眼。

  穆部郎从方应物眼神中感受到的只有四个字,那就是“不怀好意”。自己被方应物无赖般殴打了一次。靠一件功绩抵消掉;那方应物剩了几件功绩,是不是还能殴打自己几次。而且是打了也白打?

  李大中丞显然也听出意思来了,连忙大喝道:“不要胡闹,本官自有分寸,尔等退下罢!”

  穆文才长叹一声,现在奈何不了方应物了!罢罢罢!本次也只能这样了,青山不在,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如此穆文才上前一步,对李裕道:“全由大中丞秉公处断。下官且告辞了。”然后穆文才转身就要走,但方应物依旧立定不动。

  “慢着!本官还有话要说”方应物连忙叫道。惹得堂上堂下齐齐侧目,还没有完?

  方应物对李裕朗声道:“正好今天穆大人也到了都察院,那么一事不跑两次,本官就检举穆大人选官不公,居心险恶不配为文选司主官!请都察院诸君弹劾穆文才!”

  穆文才登时气得七窍生烟,这方应物行凶伤人,不追究他的责任就不错了,竟然还想倒打一耙反咬一口?功劳再大。能血口喷人么?

  李裕忍不住皱皱眉头,感到方应物略嫌过分了。穆文才的确对方清之不友善,安排的地方也不够好,但拟定补缺是他的职责。只要合乎条例,不能因为不服气就动手打人,更不能因为不服气就公然指责人品。

  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如果都像方应物这样为了选官胡搅蛮缠,甚至无凭无据的公开抨击吏部官员。那朝廷纲纪何在?闹事也不是这样闹的。常言道,穷寇莫追......

  不等李裕发话。穆文才回过身子,连连冷笑,嘲讽道:“方大人想学市井之徒撒泼打赖?本官职责所在,该怎么做公事,自有自己的道理,只要合乎诏旨律例无有不可。方大人在此指手画脚,不觉手伸得太长么?都察院诸君在此当面,大可评一评理!”

  方应物毫不心虚的“哈哈”仰天一笑,“穆文才!你自己说合乎诏旨律例无可指摘,敢问一句怎么合乎了?”

  穆文才针锋相对的答道:“天子有旨意,贬方清之至边远州县。本官奉诏,拟定方清之补云南北胜州州判,有何不可?莫非云南不是我大明疆土?”

  方应物又嗤笑几声,“你也说了诏旨之外还有律例,有先例摆着,你为何不遵循?”

  穆文才愣了愣,什么先例?

  方应物喝骂道:“好个无知的狗才,吾羞于与汝同列朝堂!难道当初翰林四谏都是假的不成?翰林四谏是怎么贬的,家父难道不能循例?”

  众人也略微迷茫,翰林四谏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典故了,当今天子刚即位时发生的状况。今天方应物突然将翰林四谏搬出来作甚?难道因为当年方清之因为下诏狱,曾经号称过翰林第五谏?

  方应物扫视了周围一眼,抬高了声调,“成化二三年时,翰林院修撰罗一峰贬为泉州市舶司提举,编修章枫山贬为临武知县改南京大理寺评事,编修黄未轩贬为湘潭知县改南京大理寺评事,检讨庄木斋贬为桂阳州判官改南京行人司副。这四位先贤,诸位应当都知道!”

  聪明人已经听出其中道理了,顿时醒悟了方应物的用意。

  然后方应物转向穆文才道:“四位先贤触怒天子,一样是被贬边远州县,但最远也不过是湖广偏僻之处,而家父究竟有什么罪大恶极,竟然被你发配至遥在天边的云南?”

  穆文才强自辩解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先例不一定要循照,哪能刻舟求剑生搬硬套?”

  方应物不屑的反问道:“那么家父被贬谪之所,比起先例为何不能更近一些,反而刻意更远?”

  此后方应物懒得与穆文才浪费口舌辩论了,气势汹汹的指着穆文才叱骂道:“苍天在上,你穆文才到底是什么居心,真当天下人看不出来?逢迎权奸迫害忠良还敢在此觍颜狂吠,恬不知耻说合乎诏旨律例,真当没有天理了吗!

  如此丑恶之行,但凡忠正之士,谁能不愤怒?休说我动手殴打你这小人,就是我持械手刃你这奸邪,也算是为国除害!”

  方应物气势极其逼人,连珠炮般又喝骂又责问,句句如刀直逼得穆文才下意识连连后退,一时又不知从哪里辩解。旁边众人回过味来,只能暗叹一声好厉害的词锋!

  穆文才退了几步,却靠住了廊柱,退无可退之下心里后悔万分,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早知如此丢人现眼,何必要来!

  当初李裕说过,今天他不必过来,但他一口气咽不下,一定要亲眼看着方应物受处分,便来到都察院,这下脸面全丢尽了!以后指不定被人怎么嘲笑!

  而且不仅仅是被嘲笑的问题,如果被御史认定了迫害忠良而群起弹劾,连能不能保住文选司郎中官位都是问题!

  旁观的众人也是醉了,意气风发时候的方应物是什么样,很多人都见过;但是家门落魄、四面楚歌时的方应物,还能把文选司主官逼得要上吊,真是令人叹服,不能不服。

  方应物骂完穆文才,再也不看他一眼,抬手对着李裕和旁观人群作了一个罗圈揖:“本官不仅仅是出于家父遭遇不公的私心,所担忧的事情远不止于此。本官还想问一句,吏部这样做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而言之,若放纵吏部肆意打压忠直敢言之士,这又与堵塞言路有什么区别?今后诸君诤谏时,难道还得看吏部眼色,先考虑退路不成?”

  这下连李裕也要赞一声:好厉害的词锋!经过这般总结提炼,便从骂街上升到了“言路畅通”的政治正确高度,而且还完美切合了御史们的心理状态,敢言诤谏之人除了愣头青谁不担心后路问题?

  最后只听方应物幽幽叹道:“都察院诸君见到此等不平之事,惜吝一言乎?”

  李裕又苦笑几声,可以想见,今日之后弹劾穆文才的奏疏,只怕要论尺来计算了。眼下已经有御史当场表态,立誓要与穆文才这等奸邪斗争到底,响应者还不少。

  项成贤项大御史排众而出,高声道:“一个文选司郎中,虽然身居要职,但若无人撑腰,如何敢迫害忠良?背后另有高官显贵指使!”

  没等别人反应过来,项成贤快速转头问道:“方大人乃熟谙内情之人,可知是谁?”方应物略一思索,便答道:“据我所知,大概是吏部天官尹旻罢!”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难怪穆郎中有这个胆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如果有吏部天官指使,那就不奇怪了。不过恍然大悟之后,众人又意识到,事情再次变化了。

  方应物脱罪是第一次变化,方应物对穆文才反攻倒算是第二次变化,而这次是第三次了。今天这场审问简直千回百折,令人目不暇接的喘不过气来,连静心思索的时间都没有。

  而穆文才的神情极其古怪,仿佛是很震惊。但他并不是震惊方应物猜对了,而是震惊方应物猜错了......特别是猜错了还如此理直气壮。他要投靠也不是投靠尹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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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九章 什么是正确

  天地良心,就算让穆文才穆部郎当众发毒誓说一句“投靠尹旻死全家”,他也是敢说的,因为他确实没有投靠尹旻,方应物完全是胡乱攀扯。**

  他穆文才作为文选司郎中,直接卡在官员铨选的关口上,按照传统和影响力乃吏部第二要害职务,实际权力甚至超过务虚的侍郎,可谓是分量十足,不可能胡乱找靠山的。

  要投靠就投靠最大的那个,投靠最需要他的那个,这样才能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投靠尹旻有什么劲头?尹旻本身就是坐堂吏部尚书了,很需要一个权力重合的文选司郎中来投靠么?

  想至此处,穆文才暂时忘了自己这极其不利的处境,心里不由得暗暗对方应物嘲讽起来。

  任你方应物精明一世,总还有犯糊涂的时候,你以为吏部官员就一定要投靠顶头上司么?既然摸错了庙门,以后死的时候就不要怪别人暗算你了!

  穆文才渐渐从懵头懵脑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恨恨的盯了方应物几眼。不过此时方应物并没有动作言语,宛如老僧入定,与方才意气激昂的模样判若两人。

  却不料方应物的好兄弟项成贤靠了过来,端起御史架子,公事公办的诘责道:“本官监察御史项成贤,在此要问穆大人,方拾遗所言是否属实?将方学士远谪云南实乃委屈忠良的不公之事,是否由尹尚书指使你而为?”

  一群白痴这都看不出来?什么尹天官指使,当然是凭空捏造了......穆文才故作不屑的冷哼,张口就要回答。

  不过穆文才的话才到嘴边时。他突然听到方应物抬了抬眼皮,自言自语道:“话出口前须三思。一句说错万劫不复。”

  穆文才疑惑万分,不过能坐在文选司主官位置的人肯定不傻。今天显得蠢只是因为遇上方应物而已。所以穆大人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便合上了嘴,发起呆来,这个问题仿佛很有深度......

  话说吏部天官尹旻与大学士刘珝是同乡盟友,而刘珝与万安大多时候都是矛盾很深的,刘珝私下或者公开骂万安也不是一次两次。

  虽然今年以来,刘珝与万安在太子问题上站了同一立场,但很大程度上也只是为了共同利益临时妥协,并不意味着彻底化敌为友了。

  这种情况下。与刘珝互为犄角的吏部尚书尹旻自然不是首辅万安的菜,多年来万首辅始终想换掉尹旻。

  但是,同为大学士的刘珝从中掣肘,又加上尹旻这吏部尚书本身也很有实力,故而万安贵为首辅却始终奈何不得尹旻,或者说奈何不了刘珝加尹旻的政治同盟,不能完全掌控吏部。

  可吏部衙门实在要害,万首辅又不能不上心,这时候文选司郎中穆文才自然就是万首辅非常需要的人才了。在万首辅眼里的重要性远超一般人。

  而遵照“最大”和“最需要”的原则,在穆文才眼里,最值得投靠的人便是首辅万安了,两个巴掌一拍就响。对此万首辅当然也极其欢迎。有了穆文才之后,万首辅便在吏部扎下了很深的钉子。

  只不过此事很低调,外人并不清楚。惟有吏部尚书尹旻从内部一些迹象上略略有些觉察,但还没有太多反应。何况尹天官目前志向在于入阁。暂且懒得和穆文才较真。

  首辅万安罢免不了有大学士刘珝撑腰的天官尹旻,但天官尹旻也罢免不了有首辅力挺的文选司郎中穆文才......于是在吏部小范围内形成了诡异的政治平衡。

  至于当日穆文才对方清之的恶劣对待。肯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闲得无聊欺负人,原因主要有两条:

  一是穆文才奉首辅万安指示,要对东宫太子一派的官员进行打压,方清之作为标志性人物自然正当其冲。只是没想到,方应物竟然是如此的难缠,让事态发展完全失控。

  二是穆文才下决心投靠万首辅之后,再面对已经没落的方家,特别是因为座师而交结的方应物,要下意识的表现出刻意冷淡和疏远,象征着自己与过去决裂,以此讨好万首辅。

  因而穆大人知道,关于项成贤所问的问题,事实正确的答案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否认与尹尚书有关,不承认是尹尚书指使自己。但是之后呢?

  事实正确和政治正确完全是两回事......

  假如他否认与尹尚书有关,那么接下来只有两种后果了:一是责任全由自己承担,否认有人指使自己。那么自己将面对御史的疯狂弹劾,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自己的位置将摇摇欲坠,万首辅都不见得能保住自己。

  二是被人挖出来自己与万首辅的关系(这种事瞒不住的),然后被认为是万首辅指使自己迫害忠良。最后将万首辅拖下水,而且以万首辅的性子必然要迁怒于自己办事不利,惹祸上门。

  穆文才只要不是失心疯,就知道上面这两种后果都不是自己能承担得起的。如果不想出现这两种后果,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方应物的话,承认自己是受了吏部尚书尹旻指使。

  这并不是正确的事实,但却是正确的政治。对穆文才而言,攀诬了尹旻,等于是让尹旻替万首辅背了黑锅,可以让万首辅彻底置身事外,从而全心全力的为自己撑腰。

  其次,对万首辅而言,很乐见政敌尹旻被咬住,趁势打击尹旻不在话下,而且说不定还能就此罢免尹旻,将吏部占为己有。

  于己有利,于人有利,究竟哪个答案是真正的正确,还用多想么?至于证据,有受害人方家指控,有执行人穆文才亲口承认,何况大明允许科道官风闻言事,这还不够么?

  不知发呆了多久,穆文才闭目长叹一声,开口道:“方应物所言不错,确实是吏部尹尚书指使本官。”

  更多余的话不用说了,官场中人都明白。大学士刘珝与方家是死仇,而刘珝的同党尹旻迫害方清之的动机还用解释么?

  人群登时肃静无声,人人都惊愕万分,没想到穆文才竟然真的直接承认受尹旻指使了!难道是突然良心发现?

  今天御史们来这里围观,只是想看两个著名官员打架的结果,万万没料到竟然搞出一条这么大的鱼,那可是大学士之下第一人的吏部天官!

  某些人脑中不由得想起一句官场笑谈:涉及方家无小事......但这真的只是笑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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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章 此事真没有完

  不得不说,爆出吏部天官尹旻无异于十足十的响雷,让御史们根本无法安定。或许会有人问,如果不想掺和其中,大可厚着脸皮装聋作哑、视若不见,难道这不是名利场人物的基本功么?有什么不安定的?

  话是这么说,但也得看什么场合、什么人物。在朝廷体系里,都察院御史很大程度上是靠脸面吃饭的,与别人还有点不同;还有个情况就是私下里与公开,也是不一样。

  如果在都察院里,在一群御史面前,公开爆出这样的丑闻,而御史们却还无动于衷的话,那都察院也就可以不用开了。就连这种无动于衷也将成为集体丑闻,整个科道官体系的根基都会被动摇。

  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就是,穆文才不能不认,都察院御史不能不管。坐在堂上居高临下的掌院都御史李裕冷眼旁观了全过程,心里对方应物实在佩服之极。

  能操纵自己人不算什么,但能操纵敌人言行才是最可怕的。穆文才堂堂一个文选司主官,今日却只能按照方应物划出的道路,一步一步走下去,仿佛成了方应物的傀儡,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面对方应物询问的目光,李裕拍案道:“涉及冢宰之事,绝非本官所能判也,只能奏明圣上听候旨意!”

  下面御史却有人叫道:“大中丞管不了,我们可以!”

  这就是都察院衙门与其他衙门所不同之处了,若说其他衙门是上下分明、等级森严,那么都察院就“散乱”的多。

  要知道每个御史都具备密奏的特权。都拥有**办事的权力,可以不经都御史直接与朝廷打交道。所以一百多个御史等于是一百多个**个体。都御史很大程度上只是主管行政事务的,政治色彩大于专业色彩。

  “今日到此为止!”李大中丞一边说一边看向方应物。终于不见方应物再次喊出“慢着”。这才能确定今天的问话真正结束了。

  方应物拍拍身上的土走了,但穆文才久久不动,脑中反复回荡着方应物说过的一句话——此事还没有完。现在看来,此事还真没有完,方应物简直就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根本没将自己当成同等的对手。

  主角走了,在此围观的御史们也三五成群,一边议论一边离开。不过今天前来旁观的御史成分比较复杂,有为方家不忿前来声援打气的正义之士。有单纯只为看热闹来的闲人,自然也少不了充当耳目的。

  其中有个叫魏圭的御史,没有加入同僚议论。他立刻换下公服,随意套上件不起眼的外袍,然后快步出了都察院。

  转过街角,有家铺面门口早有马匹停着。魏御史便熟练的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的朝着东边而去。虽然京师人口众多,肯定无法像郊外那样扬鞭纵马,但也比步行和乘轿快多了。

  到了皇城西南面的一处五开间大门豪宅外。魏御史便勒住马儿,当即有把门的家奴上前,七手八脚的扶着魏御史下马,并主动问道:“来者可是魏大人么?我家老爷等候多时。已经催了好几次。”

  太子太保、谨身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刘吉府上,眼下正有分量不轻的客人到访,以次辅老大人之尊。也亲自在大堂上会客谈话。

  这位被称为颜先生的客人本身不算什么,但却是吏部尚书尹旻的私人代表。今日已经是近期第三次登门了。

  颜先生滔滔不绝的对次辅老大人劝道:“方家父子榆木脑袋愚钝不堪,眼下也只能死守着所谓的节义。垂死挣扎而已......”

  刘棉花听到这里,抬眼瞥了颜先生一眼,此人未免有些得意忘形了罢?若方家是蠢货,那与方家结亲的老夫又是什么?

  不过久历世故的刘棉花没有就此多说什么,当一个小人物骤然被重用时,或者骤升高位时,难免会出现这种兴奋过头的轻浮迹象,这就是缺乏涵养的表现。不是每个人都像方应物那样自信的可怕,既能足够张扬却不轻浮。

  该死,怎的又想起方应物的好处了?这会影响到自己做出最理智的判断,刘棉花忍不住自省一句,现在应当摒绝一切个人好恶才是。

  只听得颜先生又道:“只需过了今日,方家父子双双贬至边远州县就成定局,纵然朝臣中多有同情声援,也奈何不了天子的旨意和吏部的决心!阁老难道还看不透么?”

  刘棉花淡淡的问道:“你就敢确定,方应物今天被审过后,一定被处分?”

  颜先生非常肯定的答道:“那天晚生去方家拜访过,口风,已经是求去之意了!再说以方家的迂腐,说不定就等着被发配边荒,以全名节!”

  迂腐?刘棉花险些笑出声来,这颜先生真敢忽悠自己,也真能忽悠自己。

  颜先生说的口渴,低头喝了几口茶水。方应物那边说让刘次辅毁约退婚就是,而刘次辅这边却说让方应物先开口解除婚约......两边都不是省油灯,不愧是不像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准翁婿,真他娘的难缠!

  放下茶杯,颜先生一鼓作气继续进行劝说:“于公而言,如今天恩难测,说句逆耳之言,阁老忤逆了天子,也不敢断定将来如何。但与尹老爷结亲,阁老便进可自守,退可自保,足以护得自家与亲友平安,岂不美哉?

  于私而言,方家父子即将发配边荒,难道阁老肯见女儿跟随受苦么?而尹公子年岁三旬已经是翰林侍讲,必然常在京师,嫁女到尹家不废天伦之乐。

  即便再看故乡,尹家出自山东,阁老出自北直隶,两边相距不远往来便利,结为世代秦晋之好也不是不行,总比远在南方的浙江要近,岂不闻俗语云远亲不如近邻乎。”

  刘棉花叹口气道:“你说的有些道理......”

  颜先生迫不及待的催道:“尹公子内室空虚,急求良配续弦,阁老今日务必要给晚生一个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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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一章 人才难得(上)

  听了颜先生的话,刘棉花依旧没有给出准确的口风,继续意态萧疏的闲扯(深受打击的后遗症),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这让颜先生颇为奇怪,他今日登门并非主动到访,而是应邀前来的。之前他猜测刘棉花要下定最后的决心了,所以才会召他前来,没想到刘棉花态度比前两天更含糊了。

  既然如此,那刘棉花请自己过来有什么意义?颜先生想了又想,莫非刘阁老是要等都察院那边的最终结果?

  此时有个仆役进了堂中,对刘吉耳语几句。随后刘棉花对颜先生致歉道:“家中略有琐事,老夫须得稍离片刻。”

  语毕刘吉便起身出去,来到另一处花厅中,刚从都察院快马赶到的御史魏圭已经在这里等待了。

  不等魏御史禀报情况,刘吉却先开口道:“言简意赅些,速速说明结果。”魏圭便答话道:“结果就是方大人预计要免去处分,此外还将尹天官拖下了水,少不得要沾一身腥。”

  纵然以刘棉花之精明,猛然听到这两句,也迷惑不解。既迷惑方应物居然还能绝境逢生,又迷惑堂堂的吏部天官怎么会被方应物拖下水?

  如果说方应物绝境逢生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的话,那尹天官如此轻易被方应物拖下水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魏圭察言观色,知道与其等刘棉花问,不如自己主动说,便又道:“那方大人自述功业。提出八议之例,要朝廷以功勋议免过错。看样子问题不大......”

  刘棉花恍然大悟,连他也没想到这里去!方应物身上背着那些功绩。确实有免罪的资格,难怪在吏部行凶有恃无恐。

  “此后方大人声称,穆郎中蓄意迫害忠良,而且是由尹天官指使的。”魏圭继续禀道:“然后穆郎中亲口承认,招出了尹天官。”

  什么?刘棉花愕然无语,这穆文才是失心疯了吗?随即脑中又转了几转,便沉默片刻,不用再去想其中缘故了,还是抓紧时间考虑后果为好。

  作为身居内阁高位的人。刘棉花的认识自然比一般人深刻,当即断定尹旻这次肯定讨不了好。

  尹旻本来就已经当了七八年吏部天官,也该换人了。另外,首辅万安与尹旻不睦,一直想搬倒把握要害的尹旻,这次等若是方应物直接递了一把刀子给万安,而且万安本人也拒绝不了这个诱惑。

  想至此处,刘棉花暗暗苦笑,心虚的他仿佛感受到。这是方应物向自己的示威。自己这边才纠结是否要舍弃方家选择尹家,方应物立即毫不客气的反手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直接把尹旻拖进了泥淖中。

  不知道方应物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如果是无意还好;若是有意。那就说明方应物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心思了。

  难道方应物真的洞察到自己这两天的心境?刘棉花不由得嘀咕道。这才三两日功夫,连自己夫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而方应物就能清清楚楚判断出来。好像身边出了奸细似的,问题出在哪里?

  魏御史见阁老久久不出声。忍不住咳嗽几声。

  刘棉花醒过神来,拍了拍额头。原本以为就是简简单单的听个结果,然后足够自己判断形势了。谁他娘的知道被方应物搞得如此复杂,一时半会儿的想不透彻,但现在根本不是自己究根问底解谜的时候,先要去面对现实、应付了眼前才是。

  一千个人看一件事,也许会有一千个重点。不知道别人遇到了类似的事情后,会重点考虑哪个方面。但刘棉花此时却有一种清清楚楚的直觉,甚至不需要思考就能冒出来的直觉。

  他刘吉当前所面临的最大的现实问题,不是尹旻后事如何,不是如何处理与方家的婚约,不是方家父子遇到什么命运,也不是天子内心究竟什么想法。

  而是如何防止方应物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刘棉花敢确定肯定断定,方应物确定肯定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拿定了主意,刘吉又回到前面堂上并与颜先生会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从都察院出来后,移步前往次辅大学士刘府的不止魏御史一个,还有方应物,只是方应物安步当车,速度比纵马扬鞭的魏御史慢得多了。

  今日跟着方应物出来听使唤的娄天化问道:“东主这是要去哪里?既然得胜班师,为何不早早回家,让大老爷及夫人们彻底放心?”

  暂时脱困的方应物语气轻松的答道:“消息总会传回去的,着什么急?如今还得趁热打铁去!”

  不错,他正是要挟大胜之威,去刘棉花那里趁热打铁。不知道次辅老大人听到新鲜消息后(方应物相信刘棉花一定会安插了人手打探消息),心里是什么滋味?对与方家的婚事又将如何看待?

  方应物非常想在第一时间看到刘棉花的嘴脸,但很可惜,他知道自己即便到了刘府,也只能看到二次加工过后的神态。

  但无论刘棉花如何装腔作势,方应物也决定毫不留情的戳穿他那虚假的温情脉脉,揭露他前几天的不地道心思,并加以严厉的批判和斥责。

  无论如何,刘棉花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给出一个交待罢?

  然后,然后作为一个宽宏大度的人,方应物不会将误入歧途的人一棍子打死。在开展批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后,还会原谅刘棉花一次,再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赏了脸继续履行婚约。

  先前无论方家名声如何前景如何,但刘棉花乃是当朝次辅阁老,方家说破天也是与刘棉花终究不大对等,现状还是屈居刘家之下。

  经过此事,若能站在道德高地打压了刘棉花的气势,说不定就能扭转一下这种情势,取得与刘棉花对等的位置。今后若有机会时,让刘棉花来为父亲大人摇旗呐喊也不是没可能。

  人才难得不忍弃之,否则还能去哪里找如此机敏灵活、能跟上自己节奏的老泰山?方应物长叹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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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二章 人才难得(中)

  方应物并不着急赶路,不紧不慢的走着,总要给刘棉花一个消化缓冲时间,让刘棉花想清楚利害关系。万一等他到了刘府,刘棉花还没收到消息,那还怎么装腔作势?

  行至刘府外胡同口,远远的便瞅见刘府大门旁的角门正好打开,然后从里面闪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个就是他所认识的颜先生。

  对于颜先生出现在刘府,方应物并不感到奇怪。所以视线并没有在颜先生身上停留,直接去看是谁送颜先生出来,这才是关键信息。

  可是在颜先生身旁谈笑晏晏的人,不是刘棉花又是谁?这很是叫方应物吃了一惊!刘棉花是什么身份,乃是堂堂的内阁,天下有几个人能让他亲自送出大门?更别说颜先生本人只是个之流,又非名士,何德何能当得起大学士亲送?

  别说方应物,在刘府门房有几位等待入府的客人,见到这个光景也都纷纷惊异非常!刘阁老这等老于世故的人,不会犯这种糊涂,所以其中必有缘故!

  方应物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加快了脚步,昂首阔步的走上前去。胜利者就是这么自信,敢于直面任何魈魅魈魈,不须刻意回避什么。

  走得近些时,方应物却听到刘棉花高声与颜先生的作别道:“有劳先生再回告冢宰,就说老夫同意两家之事。”

  颜先生作揖道:“阁老请留步,一切包在在下身上!”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响在方应物耳朵中他猛然停住,心中无比震惊又像是遭到了当头一棒。刘棉花怎么能公然同意?在他的设想里,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方应物相信刘棉花一定会派人在现场观看,此时应当已经收到最新消息,知道都察院这场审讯的结果!

  既然刘棉花明知道他方应物已经金蝉脱壳,并反手一击将尹显扯进了巨大的漩涡中,那还为什么点头同意与即将面临麻烦的尹家结亲?

  这简直脑子烧坏了的行为,令人无法理解,但刘棉花看起来正常得很,不像是疯了傻了。

  方应物忍不住嘀咕道莫非刘棉花现在尚未收到最新消息,因而武断的做出决定?可是再细想也不太可能!

  以刘棉花的性格,既然已经拖到了今天那无论如何也会在等到消息之后才做出最终决定!又怎么会在尚未知道消息时,就匆匆做出赌博式的结亲决定?

  想至此方应物略感迷茫,短时间内也猜不透。如果刘棉花真的是在收到了消息后,还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脑子没有烧坏,那么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刘棉花与颜先生转过身来,这才看见方应物。两人齐齐愣了愣,没料到方应物突然出现方应物本人也在无语,于是便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方应物看了看刘棉花,又看了看颜先生,无论刘棉花到底耍弄什么把戏无非可以归纳为两大类——对自己有利和对自己不利,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这两类里一个。

  对自己有利且不去想他,对自己不利的自然就是刘棉花舍弃了自己,去与尹显结亲。

  那么方家便彻底失去了这颗遮阴大树,而且平白增添了巨大阻力。

  自己当务之急,就是阻止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出现!为此不惜代价,没有时间再仔细想了!

  方应物大步上前,走到刘棉花身前,神情渐渐变得十分激动。而后他恭恭敬敬的对刘棉花躬身揖拜道:

  “阁老何苦如此委屈!下官尚有自保之力不必阁老忧心!即便不能保全自身,也甘愿贬斥边荒无怨无悔!岂可以贵府千金为牺牲,换取下官之芶全!”

  刘棉花脸皮颤动了几下,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但颜先生并不知道结果,只当方应物在惨败了,同时还担心方应物“垂死挣扎”坏了自家的事情。便抢在前面喝道:“方大人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此事已然与你无关!”

  方应物顺势指着颜先生骂道:“小人贼子,有其奴必有其主!尹某人一面指使穆文才迫害我方家,意图让我父子永不能翻身,还逼迫我方家解除婚约;

  一面又指使你来借机三番两次赴刘府逼婚,强娶阁老千金。我看尹某人枉为吏部尚书,所作所为与恶棍无异,深令天下人不齿也!”

  颜先生闻言气也打不出一处来,他作为能替尹天官奔走的心腹,自然知道一些相关状况。尹天官绝对没有刻意去打垩压方家,方家父子的遭遇真与尹天官关系不大。

  逼婚更是扯淡,哪有尚书逼婚的道理?自己一直在细致耐心的与刘棉花谈,哪里有过逼迫?尹天官的态度也只是提出条件与刘次辅谈,能谈成最好,当然与方应物那边倒是有点小小的逼迫。

  所以方应物根本就是在血口喷人胡说八道,颜先生觉得自己没必要与疯狗计较,便转向刘阁老道:“在下告辞,还请阁老听在下的好消息!些许旁人呓语,劝阁老不听也罢!”

  刘棉花闭上双目,片刻后重新睁开,不过眼中毫无神采,只是空洞的望着前方,状若心如死灰。“老夫虽然失势,但也还是明白情形之人。请颜先生转告尹冢宰,老夫可以答应求亲,可以辞官致仕并举荐尹冢宰接替,但请冢宰务必宽待方家,保住朝中一股忠义之气!这是老夫唯一所求。”

  我靠!这是什么台词?颜先生脑子完全不够用了,这与说好的完全不一样酬尹老爷什么时候拿方家安危威胁刘阁老了?什么时候公然逼刘阁老让位了?而且先前刘阁老一直高高在上,怎的忽然显得如此委屈卑微?

  方应物忽的热泪盈眶,颤声道:“阁老何苦!下官何德何能!虽肝脑涂地,也不能承受其重,请阁老收回成命!”

  不远处门房中其他客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三人这些话里值得玩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颜先生也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他遇到了什么样的强人!超乎自己想象的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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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三章 人才难得(下)

  不过颜先生虽然奇怪但依旧不明白,难道刘阁老和方应物都是突发癔症么?如果关起门来自说自话一番,就能指控别人罪行,那栽赃陷害这门技术未免也太简单了!你随口说一句,别人凭什么就信?

  所以面前一老一少两人的表现,与痴人说梦简直没区别!如此无聊的话,颜先生不想在听下去了,也不能容忍肆无忌惮的污蔑自己东家,便对刘次辅道:“在下斗胆敬劝阁老一句,为人还须口中积德,三思后行。”

  方应物眼角瞥了颜先生一下,语气怜悯的说:“你最好还是去打听过今日都察院审讯结果,不然你就不会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教导阁老如何说话了。”

  是的,自说自话当然只会被认为是疯言疯语胡言乱语,但如果有了其它“旁证”又不一样了,比如穆部郎为了自保,便招认尹天官迫害方家。互相映证之下,由不得别人不信。

  其实从纯理性的逻辑角度来说,这两边并不完美互证,但也足够了。舆情从来就是感性的,从来就不是纯理性的。

  此时此刻,稍有头脑的人面临此情此景,也能感到大垩事不妙’以及森森的寒意。颜先生觉得自己像是可怜的迷途羊羔,便无心在逗留,立刻转身匆匆离开。

  目送颜先生身影消失在街角,刘棉花与方应物很有默契的一起走进了大门内,周边再无外人。

  忽然刘棉花神情一变笑眯眯的对方应物夸赞道:“贤婿真乃当世之人杰也,没有叫老夫失望。”

  听到刘棉花的褒奖方应物习惯性的陪着笑,谦逊道:“老泰山此言….”

  话才说半句,方应物突然意识到自己前来刘府的目的,可不是陪着长辈话家常!而是挟大胜之势,特意兴师问罪,以斗争求团结来的!

  他敢断定,刘棉花绝对动摇过,险些就彻底走向自己对立面。这点如果不批判斗争,如何能肃清余毒?

  什么贤婿老泰山的先放在一边去。于是方应物迅速收起笑容,拉长了脸,讥讽道:“晚辈虽不才自保之力还是有的,但阁老却叫晚辈失望了。”

  刘棉花惊讶道:“贤婿何出此言?老夫有所不明。”方应物反问道:“若方才晚辈未到,阁老又将如何?只怕改门换户只在旦夕之间了罢。”

  刘棉花轻喝道:“真不知你胡思乱想些什么,老夫岂是那样首鼠两端的人!”

  被阁老呵斥,换做一般人早吓软了,但理直气壮的方应物不吃这套,只管冷笑。刘棉花见唬不住方应物,便无奈又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进来详谈!”

  重新回到堂上,刘棉花让仆役换了茶,对方应物语重心长的说:“你我翁婿之间大概有些误会。年轻人不要沉不住气,但将心气放平了开诚布公的解开误会为好。”

  误会?对这两个字,方应物只能在心里“呵呵呵呵”了。那么明显的举动,一句误会就能抵赖过去?真把他方应物垩当两目如盲的糊涂蛋么?

  既然刘棉花装傻方应物也不客气,单刀直入的问道:“敢问阁老,数日间与尹家眉来眼去、藕断丝连作何解?况且每次与尹家说客会面之后,便频频与党羽勾连,又作何解?”

  刘棉花叹道:“此乃老夫缓兵之计也!若骤然拒绝尹旻,那就是彻底翻脸了,可是当前对方势大故而未有万全准备之前,老夫不得不想法子拖延时间。

  所以明知尹家是痴心妄想但依旧虚以委蛇,不答应也不垩拒绝,为的就是等待时机。或许让你们方家苦闷了,但勾践尚有卧薪尝胆三年之时,吾辈连几日也忍不得么?”

  方应物又问道:“既然是缓兵之计,为何不与晚辈明说?难道晚辈是嘴快心浅之人么?”

  刘棉花苦笑着解释道:“你毕竟年轻,况且年轻人对涉及女人的事情又是最在意、最受不得激的,老夫真怕你沉不住气,却不料让你误会了。”

  你老人家继续编….方应物又指责道:“方才晚辈听得清清楚楚,阁老亲口答应了尹家,这总不是假的,难道这也是误会不成?”

  刘棉花痛心疾首的说:“老夫这是为了配合你的行动,只是比较紧急,没有时间与你沟通,却不料还是让你误会了!

  其实老夫已经知道都察院那边的消息,知道你成功将尹旻拖进了泥潭中,但是还不太够!故而老夫不惜牺牲自己名头,制造出被尹旻逼婚的假象,对那尹家火上浇油。

  没想到贤婿你与老夫想到一起去了,及时赶来当场联手,不然还得等老夫事后费心去散布有关传言。”

  说起这个,方应物内心很有些羞耻,他居然沦落到了要靠纯粹的谎言去斗争的地步。印象里这是头一次,以前最多是半真半假,不像今次一样彻底彻底是谎言。

  不过也没法子,东宫摇摇欲坠,自家父子双双落魄,次辅老大人也不靠谱,自己还能怎么办?一时情急只能出此下策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与敌方相比不够强大,无法堂堂正正,只能旁门左道。

  暗中摇摇头,将这份羞耻心暂时按下,方应物继续诘责道:“尽都是事后辩解之言,谁知道阁老当时心向哪里?

  也许当时晚辈突然插手,阁老瞬间又变了心思才顺势下坡,先前谁知道阁老什么心思,晚辈若不来,或许就是另一种结果。”

  刘棉花顿时像是被侮辱了,站起来盯着方应物道:“当时老夫已经知道尹旻即将麻烦缠身,那么老夫还心向尹家,故意与尹家结亲,难道老夫是疯了不成?难道在你眼中,老夫如此不堪?

  正因为只有这样做显得很怪异,外界才会相信老夫是被捏住把柄逼迫的,是为了你们方家委曲求全!莫非老夫一番苦心,仍敌不过你的诛心猜测么!”

  方应物望着刘棉花,久久无语….他娘的责问了半天,刘棉花竟然回答的毫无破绽,毫无破绽!

  就仿佛足球比赛中狂攻九十分钟,却一个球不进!若言辞之间完全抓不到马脚,这还让自己怎么兴师问罪!

  方应物不免产生了一些小小的迷茫,刘棉花的答词如此毫无破绽,莫非事实真是如此?莫非自己真的误会了刘棉花?

  此时刘棉花长叹口气,“论权势地位,你虽然远不如尹家,但老夫终究还是个爱才的人,终究还是看你人才难得,不忍弃也!”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他日直入青云时,勿忘老夫今日之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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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四章 内幕及其它

  来时气势逼人的方应物万万没有想到,面对刘棉花居然如此落了下风,不知不觉之间,自己被压制的简直无言以对,而且是明明自己占理的情况下。

  这个心理落差实在太大,纵然如方应物这般天赋,一时间也只有干瞪眼的份。此时的刘棉花不但像是一堵坚固的高墙,更像是一团完全看不透的迷雾。

  先前方应物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肯定,但现在却根本猜不出,刘棉花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或者说,自己今日出现搅局之前,刘棉花的心思到底是什么?究竟是倾向于哪一边?

  就拿此前刘棉花与尹旻眉来眼去的过程来说,自己解读为刘棉花动摇了,而刘棉花却可以对自己解释说,这是拖延时间等待时机;但是,刘棉花还能对尹旻解释说,这是慎重考虑,毕竟悔婚要付出名声上的代价,哪能如此果断的就作出决定?

  再说今天刘棉花在明知尹家遇到麻烦时,反而高调答应了尹家的说客。然后若尹家真的事败,那便可以对他方应物解释说,这是故意通过制造违和怪事来引人注意,挖坑等尹家来跳。倘若最后尹家逃过此劫,刘棉花便能对尹旻解释说,这是雪中送炭。

  这些解读中,哪一种才是刘棉花的真心?无论如何,刘棉花总是嘴上有理的......想到这里,方应物恍然明悟到什么!

  在自己亲自出手搅局之前,其实刘棉花一直就没做出什么真正的抉择!他始终保持着能够选择两边中任何一边的姿态!也就是说,刘棉花始终保持着“既可以倾向方家,也可以倾向尹家”的二选一权力。

  或许对位列次辅之尊的刘棉花来说。无论选择那边都不会太差,两边各有各的好处,暂时不作出决定貌似也无所谓,最差结果也就是荣归故里致仕。就算尹旻遇到了麻烦又如何?但若刘棉花雪中送炭,有两个阁老撑腰的尹旻说不定还真能稳住位置。

  但是对方应物而言。可不存在任何中庸道路,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如果刘棉花倒向尹家那边,那自家就将面临不可预测的风险!

  刘棉花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也仅仅是一个选择而已,不见的更好也不见得更坏。但对方家来说,不同的选择就意味着云泥之别。如果刘棉花选择了尹家,那方家就傻眼了。

  总而言之,刘棉花有的选,方家却没得选。想至此处,方应物喟然长叹。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话:圣人之下,皆是蝼蚁。

  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方应物顿时意兴阑珊。关于刘棉花的心思,没必要弄清楚了,因为毫无意义。即便弄清楚了又怎样?

  方应物有心结束这场无趣的对话,便起身道:“今日多有叨扰,告辞了!”

  “慢着!”刘棉花叫住了方应物,“老夫尚有一事不明。还需要你释疑。”

  方应物停住脚步,不知道刘棉花还有什么要问的。刘棉花拈须皱眉道:“为何你能对老夫的举动如此了解?”

  这个当然不能说......方应物装作不明白道:“阁老的意思,晚辈实在听不懂。”

  刘棉花驳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休要装傻!你先前说过一句,那颜先生三番两次登我刘府的门;其后还说过一句,我会见过颜先生之后,便时常与党羽勾连串接。

  老夫细细品过,觉得这些话绝不是凭空冒出的。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必然是你非常熟悉老夫这里的动静,所以才能信口说出这样的话。

  但老夫不明白的是。你是如何能详尽的了如指掌?莫非你还在老夫府中收买了奸细不成?”

  方应物心里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太得意了。说话便不谨慎起来,不免漏了点口风出来,让精细的刘棉花觉察到什么。

  不过面对刘棉花的怀疑,方应物仍然毫不畏惧的答道:“人生最难得的,就是糊涂二字,些许细枝末节,阁老又何必斤斤计较,在下也懒得去记了。”

  “老夫最重视的就是细枝末节!你到底是不肯明说?”刘棉花追问道。方应物继续装傻:“晚辈还是不明白阁老问的是什么,故而无可回答!”

  刘棉花很沉得住气,对方应物的拒绝不以为意,“那么老夫与你做一个交换如何?老夫告诉你一件秘密,而你要如实回答老夫。”

  谁稀罕与老头子交换秘密?但不等方应物说接受与否,刘棉花率先说起来了:“你知道尹天官为什么会来寻求与老夫结亲?”

  本来没有兴趣的方应物听到这个,立刻竖起了耳朵。刘棉花继续说:“尹龙与兵部武选郎邹袭十分交好,邹袭劝尹龙向我刘府提亲。”

  方应物刚想吐槽一句:“这也叫秘密?”

  但刘棉花没给方应物吐槽机会,直接爆出了一个惊天八卦:“而邹袭之所以有这个提议,却是老夫指使的!只怕尹家还以为老夫有此心意!”

  方应物心神剧震,竟然还有这一层内幕?尹旻寻求与刘府结亲,敢情还是受了刘棉花的暗中引诱鼓励?这件事其实只是刘棉花自导自演的作品?

  同时方应物忍不住感到发自内心的寒冷,在名利场中,自己已经尽可能的不感情用事了,但是与刘棉花相比,才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在刘棉花温和的表面下,那种可以摒绝一切个人感情的理智和冷酷,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方应物可以肯定,刘棉花并非是刻意针对自己无情,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为了那人臣之极的宝座,别说一个女婿,没见连他两个儿子都被压制的苦闷无比么?

  便如圣人都要斩情绝性,如此方应物不由得暗暗自警,切记不要变成这样的人。如果连一点热情都没有了,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又忍不住对刘棉花劝道:“晚辈尝闻,善泳者溺于水,玩火者必*。惟愿阁老引以为戒。”

  刘棉花仿佛没有听到,又问道:“这等内幕,老夫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但还是告诉了你,你可知道其中原因?”

  方应物摇摇头,刘棉花便自问自答道:“是为了让你切身体会一下,今后你该怎么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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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五章 又是误会?

  乍然听到刘棉花自曝,方应物震惊过后,便有点初闻在意料之外,细想也在情理之中的感觉了。以刘棉花的心性,使用出这么没节操的权术不算奇怪。

  换做自己,是绝对不会拿自家女儿的婚事当筹码进行运作的,想至此处方应物下意识撇了撇嘴,有点瞧不起。

  刘棉花看到方应物的神情,大略猜得出方应物想什么。

  “源头还是在你身上,当初你建议老夫为了自保,该先下手为强,而最佳的目标就是尹旻,这是你提出来的方向。老夫顺着你这个方向想了又想,眼下直接去抓尹旻的把柄太仓促,不如引蛇出洞。”

  方应物知道,不是尹天官太蠢,是刘棉花给出的诱饵太香。要知道,尹旻已经当了七八年吏部尚书,注定该离职了。而一个吏部尚书无论迁为什么官职都是贬谪,除了入阁。所以尹旻的前途只有入阁和致仕二选一,别无其他出路。

  通过联姻全盘接收次辅的党羽势力,顶替意欲“急流勇退”的次辅入阁,这样的诱惑容不得尹旻拒绝,一旦贪婪心发作,难免就利令智昏了。

  当然,如果刘棉花扔出来的不是诱饵,而是诚意,事情就是另一种样子了......不过方应物懒得再多想了。

  反正刘棉花既然肯自曝秘闻,那就说明他已经做出决断了,自己没必要再费心思量那些注定虚无飘渺的东西。

  刘棉花等了一会儿,才问道:“老夫坦诚了所作所为,你也该开诚布公了罢?”

  说,还是不说?方应物本来并不想泄露东厂汪直这个底牌。但是他今天在刘棉花这里吃了一瘪,便想着要拿出点硬东西来找回门面。

  再说谁知道刘棉花心思还会不会再变?自己必须要亮出点底牌来示威,让刘棉花知道自己并非是一无所靠,本质上刘棉花的性子还是偏于畏威而不怀德。

  打定了主意,方应物便风轻云淡的开口道:“有关贵府动向。皆得自于东厂密探消息。”果不其然,刘棉花当即脸色微变,失声道:“东厂?”

  方应物笑而不语,低头饮茶。而刘棉花心里很是翻腾了几下,这方应物居然有使用东厂密探的手段?连阁老都没有这个本事!

  人人皆知东厂是非常要害的衙门,在庙堂政治中虽然不能起决定性作用。但也有极其特殊的影响力,朝臣对东厂多多少少都有几分忌惮。

  刘棉花知道东厂提督汪直与方应物私下里有点交情,当年汪直靠着方应物立过边功。所以汪直时常能给方应物办点小事——这是很正常的人情往来。但是在目前这个状况下,汪直还能极力支持方应物?

  若无汪直点头,东厂密探消息不可能随便报与方应物知道。更让刘棉花感到怪异的是。据他所知,在东宫之争中,汪直为了保住厂督宝座,已经放弃了原有立场,站在了方家的对立面,那他为何还会支持方应物?

  如果方应物与汪直之间关系确实非同一般,那么就必须要重新评估方应物的实力了,方应物应当不至于胡乱说谎扯虎皮......刘棉花紧盯着方应物半晌。见方应物没有主动开口解释的样子,便追问道:“你如何能指挥得动东厂?汪太监真会协助你?”

  方应物放下茶盅,淡淡的说:“但凡我有什么念头。东厂大抵上会配合,至于其中关窍......阁老没必要知道那么详细了,为人该难得糊涂啊。”

  这不科学!刘棉花好奇的如同百爪挠心,汪直凭什么冒着风险协助站在对立面的方应物?这绝对是违反了常理的存在,要说汪直与方应物之间具有超越了利益层面的情义存在,他铁定不信!方应物又不搞基!

  刘棉花忍不住又问道:“你与汪直之间算是盟友么?”

  方应物想了想。很肯定的点点头,床上之盟应该也算是盟友罢......

  刘棉花忍不住瞠目结舌。险些就脱口而出一句话“你也配?”

  其实按照国朝明面法度,文臣与内臣交结乃是犯规。“交通内宦”这项罪名经常被拿来弹劾人。但事实上,朝臣都心知肚明,如果在内监中有强大而可靠的同盟,是非常有利于进步的。

  最典型的情况就是,在内书堂教过书的翰林,升迁以至于入阁的概率远比普通翰林要高。再拿阁臣来说,最强势的那个大学士,往往就是与司礼监太监关系最好的那个。

  那汪直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几年,三年前平稳软着陆后,政治地位渐渐稳定,目前已经是赫赫的东厂提督,内监中排名前三四的人物。不出意外的话,他熬年头也能熬成司礼监太监。

  而方应物在文臣中的地位,与汪直在内监中的地位,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何德何能,敢与汪直密切到这等地步?汪直到底看上方应物哪一点了?

  刘棉花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原来方应物并不是离了自己就不行,手里还有其他强大底牌。想必是方应物被自己方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刺激到了,所以才故意来显摆罢。

  若这个政治同盟真的存在,那方应物几乎就是立于不败之地了。就算他输的再惨,只要不丢掉性命,也有靠着汪直东山再起的机会,作为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方应物有足够的时间去等机会。

  真乃少年不可欺,刘棉花暗暗叹口气。不过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忽的想起了什么,登时勃然大怒,拍案大喝一声道:“方应物!你好大胆,竟敢动用密探来监视老夫!是谁给你的胆量?!”

  任是谁听到自己被秘密监视的事情后,都会感到不愉快和羞愤,更别说地位尊贵的大学士次辅!不过刘棉花方才下意识的先去考量政治得失,一时间忘了自身荣辱......

  方应物都不知道该吐槽刘棉花是机敏还是迟钝了,这会儿羞耻心才反应过来?正常人的情感都去了哪里?

  又见刘棉花气得满脸通红,方应物连忙挥手叫道:“你我之间大概有些误会,阁老不要沉不住气,但将心气放平了,开诚布公的解开误会为好!”

  误会?对这两个字,刘棉花只能在心里“呵呵呵呵”了。那么明显的针对性,一句误会就能抵赖过去?真把他刘吉当两目如盲的老糊涂蛋么?另外方应物的辩解很是耳熟......

  如此刘次辅连连冷笑,“老夫亲口听到,你通过东厂密探侦测老夫动静,这难道也是误会不成?”

  “左顺门伏阙诤谏之后,东厂便依照惯例安排密探,对阁老你这样的重要人物进行监视,有没有晚辈都是这样!”方应物诚恳的解释道。

  原来如此......刘棉花脸色稍缓,若是那样倒也正常,东厂专业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方应物继续很诚恳的解释道:“所以这并非晚辈意思,绝对不是晚辈利用东厂来监视你老人家,晚辈也没有刻意请汪直加派人手盯梢刘府人员出入往来,更没有连带其他各连带府邸一起监视!老大人不要误会!”

  这他娘的是自证清白还是故意威胁?刘棉花用力挥袖道:“滚罢!”

  方应物边走边道:“阁老真的不要误会,晚辈志在尹家。之所以隐瞒为的就是等待时机。或许让阁老不快,但勾践尚有卧薪尝胆三年之时,吾辈连几日也忍不得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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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六章 后事(上)

  在焦点事情里,知情人忙的是纵横捭阖,外行人忙的是看热闹。方应物摆平了刘棉花(或者是被摆平)之后,便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几天,但这不能阻止别人议论。

  应该说,都察院审问方应物的结果实在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按照众人的设想,肯定要上演一出忠良遭贬、直臣见放的人间惨剧了,就像无数“夕贬潮阳路八千”或者“一身去过三千里”的先贤那样,而方应物本人也许还会吟诗一首表明心迹助兴。

  这其实很正常,忠臣被奸贼陷害打压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勇敢的面对现实就是。朝臣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提前接受了这个“事实”,更多琢磨的是各种“后事”。

  比如怎么恰到好处的上奏疏声援一下方家,怎么拿捏分寸的为方家父子送行,怎么把握调子写诗作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但谁能想到,方应物竟然有理有据、有礼有节的金蝉脱壳了,同时还不忘反手一击,把吏部天官拖下了水。

  因而现在遇到麻烦的不是方应物,而是尹天官穆部郎之流了......这点让本该忧心忡忡的正道人士忍不住恍惚不已,古往今来有方应物这么能打的忠良么?

  所以但凡企图在方应物事件里有所表现的朝臣,一切事前准备都白费了,完全派不上用场!仓促之下,朝臣除了议论纷纷居然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有以项成贤为代表的御史们摩拳擦掌的码字写奏疏,互相串联着准备掀起狂风暴雨。

  却说焦点人物穆文才万般无奈时。顺着方应物的话头将责任推给了尹旻,只能算延缓了自己的危机。却不能完全消除危险处境。

  连他的妻子也对他说:“妾身听说方家乃国之忠良,夫君却不顾师门恩情助纣为虐。如今千夫所指,妾身深以为耻!不如休书一封......”

  遇到如此深明大义的贤内助,顿时将本就郁郁不欢的穆文才气得七窍生烟,没想到外面尚未怎么样,家里却先起火了。不由得仰天长叹:“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而另一个焦点人物就是并没有在本案中直接露面的吏部尚书尹旻了,他之前只觉得方应物与穆文才的纠纷与自己关系不大,故而一直并未过于关注。况且那方应物又不肯向自己低头,自己更犯不上以吏部尚书身份帮着方应物开脱,先等着方应物倒了霉再说。

  可是让尹天官错愕的是。传回来的消息表明,方应物和穆文才两个人居然联合起来,齐齐指控自己打压忠良!自己不经意间由看客,变成了主角之一。

  尹旻知道穆文才的底细,不会像其他人那般莫名其妙,瞬间便猜出了穆文才的用意,那就是移祸江东!要知道,首辅万安看自己不顺眼已经很多年了,如果见到了自己把柄。不会不来抓。

  不过尹尚书并不很慌张,方应物和穆文才两个人的指控最多只能算一面之词,自己只需要站稳跟脚,小心应付可能来自万首辅的攻击即可。

  但就在这时候。家里的颜先生又带回来一个更让尹天官愤怒的消息,刘棉花居然厚颜无耻的公开指责尹家逼婚!

  “真乃卑鄙小人!”尹天官顿时怒发冲冠,将手里茶盅狠狠掼于地面。言行极其失态。

  话说当年尹天官还没有显迹的时候,做过不少违心事情。甚至对十几岁的汪直也低三下四过。不过随着地位日渐稳固,尹天官便走了另一个极端。为人越发强势起来,连首辅万安和佞幸红人李孜省都敢顶撞,哪里又受得了刘棉花给的这种憋气?

  颜先生小心翼翼的躲开了茶盅碎渣,他现在感觉的非常不好,自己这几天纯粹就是被刘棉花和方应物这对翁婿当猴耍了,平白挨了骂还被戏耍,简直羞愤非常。

  不过颜先生愤恨之余又担心东家会迁怒自己愚蠢无能办事不力,便抱着将功补过的心思,积极向东家进言道:“东翁息怒,如今生气于事无补,反会乱了方寸。”

  尹天官平复了心情,又听颜先生继续道:“当前之事起源于方清之,故而东翁须得快刀斩乱麻,速速将方清之礼送出京,断了别人用方清之来做把柄的念头。

  而且东翁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不能将方清之贬至云南广西这样地方,按旧例送至湖广郧阳就好。先消弭祸根、正本清源,才可计议其它。”

  尹天官点头道:“可!老夫不与他为难,省得再有人借此嚼舌头!”

  颜先生连忙又献策道:“其次,方应物乃是浑水搅局的核心之人,最大意外往往就出自此人。这次看来,此人多半要免去处分了,只怕陛下也抹不开方应物功劳堆起的面子。

  一个没了约束的方应物,想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东翁固然要重点防范万首辅等人,但对方应物亦不可不防。所以东翁要设法将此人束缚,免得从中作梗,坏了大事。”

  尹天官想了想,颜先生这话真是很有道理,方应物的搅局能力简直天下无双,不能不防着点。“言之有理,只是此人惯会叫屈,你说如何才能叫他安分住?”

  穆文才解释道:“方应物已经交回了去年的督粮差事,需要重新选官,只是朝廷上下处于多事之秋,所以悬而未决。东翁身为吏部天官,大可为方应物拟出官职,为何不在其中做些文章?”

  尹天官叹口气道:“方应物的官职可是烫手山芋,你说选什么官职为好?”穆文才言简意赅的说:“方清之贬谪远方,那么东宫就缺人了。”

  “东宫?”尹天官愕然片刻,而后拍案道:“妙!”按说东宫属官并不是尹旻说了算的,但尹天官举荐了上去,别人谁能拦着资历渐深的方应物?

  妙就妙在,一是此时天子为了东宫太子事情正不待见方家,把方应物送到天子眼皮底下去,说不定有点借刀杀人的效果。

  二是将游手好闲、时间富裕的方应物送进了宫中侍班,那方应物哪还有时间搅风搅雨?

  三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怀恩去后,东宫即将被废,几乎无人再可阻拦。等到了东宫被废之日,那么身为东宫侍班的方应物的前途也就毁了,几乎再无翻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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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七章 后事(下)

  有上面这几个因素在,尹天官便发现,简直没有比将方应物选为东宫官员更好的主意了。而且这还是明面上的提拔重用,避免落下打击报复方应物的口实,让科道言官挑不出任何问题。

  所以就把方应物送进东宫死地,由他“自生自灭”,跟着太子一起完蛋去罢!尹天官心里采纳了颜先生这个提议,只等着吩咐吏部正式选官奏报。

  但解决了方家父子的问题,只能算是稳定形势,解除了后顾之忧,并不是尘埃落定。尹旻知道,他面临的真正威胁是不怀好意的万安、刘棉花等人,如何应付这一波打击才是重中之重。

  这两人将会如何?尹旻至少目前可以看出一点,这两人肯定会以方家父子遭遇为切入点,攻击自己选官不公;而且可以肯定,他们还会找出一批曾经在选官时“遭遇不公”的人同气连声,制造出声势来逼迫自己下台。

  在朝堂中,吏部尚书的任命与阁老人选是同等级别的问题,决定权在天子手中。故而若天子对自己产生不满了,那自己九成九要丢官去职。

  故而尹天官肯在明面上优待方家,也有堵住悠悠众口的意思,避免因小失大的在这上头过于纠缠。虽然免不了被人说见风使舵、为了自保故意如此,但总比被死抓着不放好。

  在天子那边,只要方清之不在眼前惹人嫌,流放到哪里都无所谓,而方应物入不入东宫死地更无所谓。尹旻觉得自己如此安排,应当不会引起天子不快。

  至于其它可能遇到的招数,尹天官一时间也猜不到。刘棉花和万安都不是易与之辈,如果随随便便就能猜到他们的心思,那现在就是尹旻当首辅次辅而不是他们两位了。

  所以尹旻只能自我警醒要加倍谨慎小心,扎进自己的篱笆等待后发制人。或者能拖就拖,拖得时间长了,动静自然也就淡下去了。

  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家人亲友。想至此处,尹旻想起最近比较活跃的儿子尹龙,便立即派人去吩咐,叫尹龙速速请假,近期称病不出。

  此后事态的发展果然如同尹旻所料,其实也是如同大多数人所料。朝中突然掀起了对尹天官狂风暴雨般的弹劾,短短两日便有上百封奏疏送入宫中,不少官员站出来指责吏部不公。

  但尹天官的应对也很干脆,直接将方清之选为郧阳府同知,比起云南广西等处,距离中原不远、战乱已经平息的郧阳府当然算是优待了。

  同时吏部因方应物差事考察卓异,又有翰林资历,便举荐方应物补为正六品的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侍班东宫。

  关于方清之的任命,早有圣旨在前,贬谪也是依照圣旨办事,所以不需要另行奏请便可生效;但方应物的任职,还需要奏报内阁与天子,东宫属官不可能由吏部一言而决。

  朝臣见到这两道消息,虽然很多大骂尹旻首鼠两端的,但也不能不承认,尹旻如此唾面自干,确实堵住了许多人的嘴。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不会就此结束。两位阁老不可能只低水平热闹一下,然后就偃旗息鼓了,方家的事只是引子。

  方清之很风轻云淡,自从挨了廷杖之后,整个人仿佛得到了升华,立在云中俯视芸芸众生,早将官职置之身外了。而方应物只能是心中窃喜了......入东宫侍班,这不是给他烧冷灶的机会么?

  闲话不提,却说前学士现同知方清之接到任命,就不能留恋京师,必须要尽快上路了。如果拖延时间太长,难免会引起非议,所以只能收拾行李出发。所幸从那日廷杖之后,方清之便开始为离京做准备,此时走人倒也不算仓促。

  方应物的后母王氏也跟随方清之一同上任,这让方应物稍稍放了心。王家仆役众多,父亲大人在外多带点人手不是坏事。而且郧阳距离陕西也不远,说不定能联系到三原王家。

  这日方应物将父亲大人送到了宣武门外南郊,在此依依惜别。

  方清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淡的对方应物道:“为父一身去国三......一千里,而你却要入东宫侍班,为父且赠送你一句话。”

  方应物摆足聆听教诲的姿态:“儿子洗耳恭听,父亲有话但讲。”方清之便沉声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方应物闻言无语,父亲大人还有没有点版权意识?这句话是当初您老人家意气风发的进东宫时候,我送给你的罢?

  方清之仿佛明白方应物的心思,瞪眼道:“当初你送给为父这句话不假,但如今为父离京,而你却又要进东宫,难道为父就不能原样回赠给你?”

  “是,是。”方应物低眉顺眼的应声道,不和沉浸在忠良见放、去国怀乡、孤臣孽子情怀中的父亲计较。

  方清之想起什么,长叹一声道:“也许是我方家没有天命,如果事情不顺,你不要贪恋富贵,也不必强求攀附高门的婚姻,就此回乡罢!”

  方应物自信的笑了笑,“父亲大人说到哪里去了?我方家的好日子这才刚刚开始,谁也阻挡不了方家!”

  方清之盯着儿子,很多年来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儿子从来都是信心满满,但这信心究竟从哪里而来?按道理说,只有缺心眼的人才会时时刻刻都盲目乐观罢?但谁又敢说自家儿子缺心眼?

  对这个问题,方应物根本无法解释,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道:“虽然父亲不在京中,但正是儿子大展拳脚、大展宏图的时候。他年父亲回京之日,儿子必将父亲送到青云之上!”

  方清之见儿子突然开始展望美好未来,心知肚明是儿子不肯正面回答疑问,但也无可奈何。

  不过听了几句,方清之便觉有点不对味,开口问道:“为父不在京中,你就能大施拳脚大展宏图?那你的意思,就是为父这些年拖累了你?”

  方应物再次避而不答,“啊哈哈,时候不早了,父亲大人速速赶路罢,免得赶不到驿站!”

  方清之冷哼道:“不答话就是默认!”

  方应物充耳不闻,敦敦嘱咐道:“地方小吏奸猾者甚多,父亲大人就在词林,不谙此道,须得多加小心为是,如有不明白之处,可多多来信询问!”

  两人之间,谁该是成熟老道的父亲、谁该是年幼青涩的儿子?方清之不再说话,转身便登上马车,沿着大路向南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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