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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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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佩凉刀上朝.

  雍洪六年秋末,今日大朝,是立冬之前的最后一场鼎盛朝会,除去六王入京,几乎所有朝廷外官柱石也都携大势隐势“滚”入京城,其中便有传言要彻底交出兵部尚书一位的大将军顾剑棠,春秋名将卢升象,其余勋爵犹在的大将军也都纷纷披上朝服,于天色晦明交集之际跟随洪流,由四面八方的高门府邸折入御道,慢慢涌至皇城门外。
  
  太安城是天下拱卫的中心,成为这名新妇腰肢的御道,长达十六里,无疑是历史上最为壮观的一条中轴,九经九纬前朝后市,融入天象之道,中轴上的建筑群比历朝历代都来得厚重浩然。
  
  下马嵬驿馆位于内外城之间,距离中轴线上的雍安门天桥不过半里路,桥下河水是谓龙须沟,老百姓都说是京城水脉至此而凝成成龙须,可离阳王朝崇火,便以一座桥镇压降服水龙。一辆并不张扬的马车沿着御道,缓缓驶向皇城正门外的赵家瓮,皇城第一门外,两侧各树有名为敷文振武的两座牌坊,兵部刑部等衙门属武即阴,位于左侧振武牌坊之后,礼部户部翰林院等属文即阳,位于右侧敷文牌坊之后,敷文二字曾出自宋老夫子之手,如今也换上一幅新匾额。今日早朝规格奇伟,赵家瓮附近几乎无立锥之地,停满了各式马车站满了各样仆役,离阳王朝二十年治太平,早朝停车一事也有了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按品秩爵位高低划分,位高者马车停留,离皇城墙越近,位卑者依次渐行渐远,许多官职不上不下的文武官员大多熟谙朝会事态,干脆就步行上朝,不伤和气,不至于跟谁抢占位置而争执得面红耳赤,天子脚下,在京为官大不易啊。
  
  不下千人的壮阔阵容,其中有白发苍苍却始终没能迈过五品官这道坎的花甲老人,有而立之年却前程似锦已是四品大员,更有不惑之年更是手握一部权柄的天之骄子,有地位超然的黄紫贵人,有身穿蟒袍的皇亲国戚,有人戏言,若是有一位陆地神仙能在每次早朝,胡乱大杀一通,离阳王朝就得大伤元气。也有戏言,仅是将这些官员悬佩玉器都给收入囊中,那就是一笔天大的财富。还有戏言,你认识了城门外这数百近千张面孔,你就理清了离阳王朝的脉络。
  
  碧眼儿张巨鹿领衔的张党,大将军顾剑棠为首的顾党,孙希济离京后便群龙无首的遗党,轰然倒塌的青党,这仅是明面上的粗略划分,内里则是错综复杂的各个皇子党,外戚党,翰林黄门党,国子监党,言官党,恩荫党,新科进士党,或根深蒂固经久不衰,或日薄西山失势式微,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可以在这座鱼龙混杂的大泥塘中左右逢源,即便是首辅张巨鹿也不敢。城门紧闭,尚未开启,有资格入朝进门的浩浩荡荡千余人陆续在各自位置上站定,不乏有油滑之人仍在混迹多个圈子搭腔说话,但大多数官员都感受到一股雷雨欲来风满城的气息,闭气凝神,格外安静,偶有感悟,窃窃私语,也是小心翼翼只对身边“朋党”吱声。
  
  下马嵬那辆马车来得稍晚了,见缝插针都极为困难,只得远远停下,走下一名有不合礼制嫌疑的白衣男子。十几名生怕错过朝会的官员匆匆跑过,甚至来不及望上一眼,一个中年黑胖子跑得尤为艰辛,气喘吁吁,才跟白头男子擦肩而过,就辛苦弯腰,双手搭在膝盖上,满头大汗,看他朝服上的官补子,是正五品的天策祭酒,还算是在清水衙门国子监排得上号的要员,毕竟左祭酒桓温也不过是从三品,可这胖子撅着那鼓胀得朝服几乎崩裂开的大屁股,实在称不上雅观,他低头气喘如牛时,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男子缓缓前行,腰间系有一根不常见的玉带,这让官场钻营没有天赋唯独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黑胖子就奇了怪哉,难不成是赵家宗室里头哪一房的远支子弟,若非赵家跟当先帝那一房离得关系极远的龙子龙孙,都不至于在这里落脚步行上朝,可当他瞪眼再看,吓了一跳,竟是照搬龙衮服的尊贵样式,五爪蟒龙,不减一蟒不减一爪,黑胖子赶忙抬头端详,就愈发纳闷了,是个早生华发的年轻男子,黑胖子别看仪容寒碜,倒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男人,一咬牙,跟上前去,小声问道:“这位爷,容我多嘴一句,你这身蟒袍,我可从没有听说过,可千万别冒冒失失僭用了,若是这位爷袭爵了前朝哪位亲王,这身朝服,当下却也不可穿上,前头再走几步,就有不少言官和司礼太监盯着的。”
  
  胖子这话说得太不六百讲究了。也难怪他只能被按在极难出头的国子监当差。
  
  白发男子转头看了他一眼,一笑置之。黑胖子兴许是那钻牛角尖的性子,叨叨不休,“这位爷,你可真别不上心啊,前些年就有一位远房郡王子弟,没见过世面,也没谁跟他讲过规矩,结果照着老黄历上朝,没进门就给剥去了蟒袍,当天就降爵两阶。今儿又是十多年来至关紧要的一次朝会,爷你可真要听我一声劝,回头赶忙去换上一身朝服,宁肯晚了挨罚,也别错了挨打啊。我瞅你这身蟒衣,搁在如今雍洪年间,也就当朝宰辅和一些殿阁大学士才能穿上朝会。”
  
  白头男子皱了皱眉头,默然前行。
  
  走在他右手边的黑胖子瞥见年轻人腰间悬刀,一巴掌狠狠拍在大腿上,跟自家遭了劫难一般哭丧脸道:“我说这位爷,你可真是胆子不能再小了,佩刀上殿,你这是……”
  
  白头白蟒衣,自然生平第一次参加离阳朝会的北凉世子徐凤年,轻声笑道:“祭酒先生是说我找死?”
  
  黑胖子讪讪一笑,使劲摆手,尴尬道:“当不起祭酒也当不起先生。”
  
  在国子监相当于一部侍郎的黑壮胖子,总算没有继续不识趣地提起僭越那一茬,到底没有缺眼力劲到锅底的地步。不过显然担忧给殃及,黑胖子下意识跟徐凤年拉开一段距离,可实在是良心煎熬得厉害,走了片刻不过五六十步,就又苦着脸低声道:“我说这位爷,冒昧问一句,在哪儿高就,朝中可有硬实的靠山,能不能跟宫里头的某位贵人说上话?要是后两样都没有,真劝你别冒冒失失去早朝,京城不比地方啊,死板规矩多着呢。”
  
  悬有一柄北凉刀的徐凤年轻声笑道:“我的确是第一次入京,规矩什么都没人给我怎么提醒过,家里老爹健在,这身衣服也是朝廷临时送去府上的,应该没有坏了规矩。至于佩刀一事,要是真坏了朝仪,我就当吃回教训,大不了不进城门不上殿,灰溜溜离开京城,反正入京时候,也没见着任何礼部官员接待。”
  
  听说蟒衣是朝廷新近钦赐,黑胖子如释重负,只当这个初生牛犊不不知虎凶猛的年轻人板上钉钉会给人拦在城门外,这会儿亡羊补牢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别的不说,这位爷胆识气魄足够。”
  
  徐凤年跟黑胖子结伴而行,缓慢行走在这一段中轴御道的尾端,黑胖子虽说当官当得一穷二白,可好歹是入了流品的国子监清贵,还有资格再往前凑上几十步路程。别小觑了这几十步蕴含的意味,有多少京官,第一次入朝面圣排名垫底,站在最远处,最后一次仍是如此凄凉。离城门哪怕近上一步半步都是天大幸事,要不为何都说朝会门外,最是能五十步笑百步。越往前走,黑壮胖子就越觉得气氛古怪起来,这让习惯了被人漠视轻视笑话的国子监天策祭酒,浑身不自在,直线向前,他跟身边那个不知道哪个旮旯冒出来的年轻世子,就如劈江斩浪,一些个原本看待他鼻孔朝天的权贵官员都眼神复杂,脸色异常僵硬,撕裂出两边队列,继而轰然后撤再后撤几步,潮水倒流。黑壮胖子已经看到国子监大多同僚的面孔,正想着跟往常一样偷摸进去闭嘴装孙子,就看见国子监左祭酒桓温桓老爷竟然这次没跟首辅凑一堆去,笑望向自己,这让最忌惮桓祭酒那张老狐精独有笑脸的黑胖子毛骨悚然。
  
  这位因为仪容天生不佳而沦为笑柄的小祭酒走近了国子监大队伍,被私下称为桓老爷的左祭酒大人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笑道:“王铜炉,了不得啊。”
  
  身边国子监众多同僚也都眼神玩味,这让钝感的黑胖子愈发一头雾水,干瘦左祭酒笑眯眯道:“铜炉啊,啥时候搭上北凉这条大船了,深藏不露嘛,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这个糟老头子。”
  
  王铜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问道:“老爷子,说啥呢,下官听不明白啊。”
  
  桓温斜眼望向那个本该二十一年前便胎死腹中的年轻人,撇了撇嘴,打趣道:“瞧一瞧那位,你是不是一路上走得纳闷,为何那小子胆敢穿一袭白蟒袍,还敢佩刀上朝?”
  
  王铜炉使劲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啊对啊。我都给他劝了半天,那位小爷就只是跟我笑,也不听劝,把我给急的哦。”
  
  饶是左祭酒历经宦海沉浮,摊上这么个后知还不后觉的榆木疙瘩下属,也有些许的哭笑不得,一巴掌重重拍在王铜炉肩头,“你这憨子,八成是去帮着编撰新历编傻了,没瞅见这一路走来,见你都跟见瘟神一样?”
  
  王铜炉急得满脸涨红,那么一张黑炭脸都能让人瞧出红色,足可见其火急火燎,“老爷子,就别跟小的卖关子喽。再不透底,我就说肚子疼,不敢去早朝了!”
  
  左祭酒哈哈大笑:“那小子就是被说成拿下徐淮南和第五貉头颅的北凉世子,你呀你,这趟狐假虎威,可是百年一遇了。”
  
  黑胖子两腿一软,幸亏有桓温搀扶,老人气笑道:“赶紧站直了,我一大把年纪,扶不起你这两百斤秋膘。”
  
  王铜炉伸长脖子望向那个望去便是只剩雪白的背影,如丧考妣道:“老爷子,我真肚子疼。”
  
  左祭酒桓温在京官要员中历来以护犊子著称,笑骂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亏得一身才学跟你一身肉等斤等两,等会儿你就跟在我后头。”
  
  王铜炉双腿打着摆子,颓然哦了一声。
  
  皇城正门外呈现出扇面场景,气势惊人。
  
  以首辅张巨鹿和大将军顾剑棠为首。
  
  更有燕敕王赵炳,广陵王赵毅,胶东王赵睢,淮南王赵英,靖安王赵衡,五大宗室藩王。
  
  还有那换上一身崭新鲜红蟒服的陈芝豹。
  
  身穿白蟒衣的年轻男子身后更是缝隙消失,将他围在当中。
  
  孤立无援。
  
  跟北凉和三十万铁骑所处境地,如出一辙。
  
  徐凤年面无表情,心中默念:“徐骁,这回我替你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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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凉 第十一章 庙堂丹墀之上七不跪

  王公九卿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徐凤年终于看见了眼前那座大殿,黄顶红墙,两翼黄琉璃瓦顶逐渐跌落,大殿建在白色须弥座承托之上,脚底中轴线左右是磨砖对缝的海墁砖地,徐凤年略懂风水堪舆,知道身后这条中轴一直向南,不光是十六里御道,还有一条更为延伸至帝国南方的漫长地轴,封禅泰山,淮中群山,加上江南诸多山脉,构成了气势磅礴的三重案山,那名京城赵家天子,就在大殿龙椅上,南面而听天下。
  
  文官魁首张巨鹿靠右而行,武将鳌头顾剑棠偏左,五位宗室藩王都在张巨鹿周边缓行,唯独陈芝豹堪堪与顾剑棠并肩而行。徐凤年身为藩王世子,位列本不该如今靠前,可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言官闭嘴,太监噤声。五大藩王中靖安王赵珣走在淮南王赵英身后,而胶东王赵睢有意无意落后一个身形,掉在了后辈侄子赵珣之后,仅仅走在徐凤年之前,却没有任何言语。好似一堵摇摇欲坠的老墙,最后一次为年轻人遮风挡雨。徐凤年一直视线低垂,默默数着步子,当视野中映入辉煌龙壁,就要开始拾阶而上,一脚踏在白玉石阶上,轻轻回首望去,人头攒动,玉打玉,声琅琅。他这一身形微微凝滞,身后那名曾经抬棺死谏北凉王的年迈文臣就下意识赶忙缩回踏出一脚,重重鼻哼一声,显然是不满这年轻世子的不识大体,徐凤年收回视线,也不理会这位阁老的借机示威,返身步步高升,登高入殿。
  
  殿中设龙椅宝座,殿前为丹陛,摆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四样重器,上下露台列有十八尊鼎。当有资格入殿朝会的权臣大员就位站定,一身正黄龙袍的天子终于出现,几位皇子也都轻轻步入殿内,按照旧例,此时太监出声开启早朝礼仪,大殿内外百官便要跪下叩见皇帝,可这一次朝会显然与以往大有不同,不光是韩貂寺为宋堂禄代替,皇帝更是没有急于落座,面容肃穆的内官监掌印宋堂禄朗声道:“今日早朝,尚书令张巨鹿无须下跪。”
  
  紫髯碧眼的张首辅纹丝不动,他本就站在右手最前位置,并肩而立的几位皇子,也都垂目低敛,自然无人可知这位当朝宰辅的表情。自从离阳平定春秋中原以后,可获特勋的官员屈指可数,扳手指算来,不过寥寥三人,老首辅,即张巨鹿的授业恩师,朝会可不跪天子。西楚老太师入京担任门下省左仆射后,御赐可坐于丹陛下的一张黄花梨太师椅上,只是老人不曾一次落座。再就是曾经还是大柱国的北凉王面圣不跪,听圣不跪,并且可佩刀上殿。三人中,就数文武官爵位都是极人臣的徐骁依仗军功,最是不客气,自然招惹非议。
  
  “大将军顾剑棠不跪。”
  
  宋堂禄不似太监的浑厚嗓音继续沉沉传下。
  
  大殿左手第一人兵部尚书顾剑棠微微低头,算是谢恩。离阳上下,非议徐骁事事大不敬,也大多惋惜这名同为春秋功勋重臣的大将军不得施展抱负,十八年困于兵部尚书一职,直到最近几年,赶赴北境边陲,朝野上下都深感天子圣明,有顾剑棠守卫京城北门,离阳自可安枕无忧。只是时下不断有小道消息从京城高门府邸中流出,说顾大将军即将卸任兵部尚书,这让许多人又开始犯嘀咕,想着万万不要连顾尚书的军权都一并给撤了,如今北地边陲军镇才略有起色,难道就要过河拆桥?那未免也太卸磨杀驴了些。
  
  “兵圣陈芝豹不跪。以后朝会,陈芝豹可便服入殿,佩剑登堂。”
  
  陈芝豹面无表情。
  
  但殿内朝廷栋梁勋贵们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些年轻的臣子,兴许只是听老一辈说小人屠是如何被当今天子器重推崇,大多不以为然,今天算是彻底领教了。陈芝豹时下既无封王也无官职,那好,直接就在庙堂百官面前封你一个兵圣!这两个字,比起面圣不跪可要来得还要分量更重!显然陈芝豹之于一统春秋的离阳,几乎等同于春秋十三甲之一的兵甲叶白夔之于西楚了。前段时候五王入京,皇帝并无任何出格礼遇,唯独白马白衣西蜀梅子酒入京,皇帝亲自出宫迎接!如今更是便服佩剑参加朝会,成为徐骁老首辅孙希济之后第四人!陈芝豹所获殊荣,可谓登峰造极。
  
  “燕敕王赵炳不跪。”
  
  燕敕王低头轻声道:“谢主隆恩。”
  
  “国子监左祭酒桓温不跪。”
  
  干瘦老头儿桓温洒然一笑,坦然受之。桓温是离阳朝廷的一个异类,以不争出名,一次不争不算什么,可桓温则是足足不争了大半辈子,当年老首辅得意门生中,公认桓温诗才犹在张巨鹿之上,老首辅去世前可恩荫一人入翰林院担任黄门郎,据说便是桓温让给了碧眼儿,自己偷溜出京,当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外地官,不骄不躁慢慢爬升。后来入京复职,皇帝本意是让他入主吏部或是礼部,可当时那两个正三品高位,恰好想要坐上去的都是他的至交老友,于是桓温就又跑去清汤寡水的国子监担任祭酒,闭门一心研究学问,朝廷重臣论清誉之高,可与桓温相提并论的士林领袖,不过晚节不保的宋老夫子和时下礼部尚书卢道林几人而已。
  
  “雄州姚白峰不跪。”
  
  一名位置靠后的儒雅老者微微作揖还礼,不卑不亢。姚白峰一向是离阳王朝中散仙式的逍遥巨儒,自身便是一等一的理学大家,姚门五雄,声名丝毫不逊色于先前的宋门三杰,更是以家学跟坐镇上阴学宫齐阳龙的私学抗衡,张巨鹿年轻时候多次向姚大家问道,碧眼儿及冠时负笈游学,第一个去处,便是雄州姚家的文治楼。姚白峰毕生致力于将格物致知等理学精髓演化为国学,桃李满天下。这次赴京面圣,若非实在是五王齐聚以及陈芝豹单骑而来太过于吸引目光,换做平时任何时分,姚白峰的行程都不该如此略显“清净”。
  
  “北凉世子徐凤年不跪。”
  
  掌印太监宋堂禄此言一出,大殿内终于哗然开来,并排官员大多面面相觑。
  
  但紧接下来一句更是让人震撼得无以复加:“可悬北凉刀入殿,可着便服随意出入宫禁。”
  
  无数朝臣心中叹息,这是朝廷在给这小王八蛋将来世袭罔替北凉王造势啊。
  
  好一个北凉。
  
  几次不跪之中,显然又有轻重之别,张巨鹿顾剑棠赵炳桓温姚白峰这五人,他们的不跪只在今日朝会,以后面圣恐怕就没有这份待遇了,而同样是北凉出身的陈芝豹徐凤年两人,且不去说以后跪不跪,一个已经可以佩剑登堂,一个则是悬刀上殿,意味着两人以后只要不犯下谋逆大罪,这份荣耀就会一直绵延传承下去,每多参与一次朝会,就多一分不可言喻的煊赫。对于被天子亲口誉为白衣战仙的陈芝豹,大殿群臣早已有心理准备,至于姚白峰好歹也是久负盛名的当朝硕儒,一次不跪,还在情理之中,唯独这个北凉世子徐凤年,何德何能?!一些痛恨北凉忌惮人屠的骨鲠臣子,斜眼偷瞥那满头霜白如老人的年轻男子,都不约而同暗自腹诽,既然都白了头,干脆去死好了!北凉白发人送白发人,那才真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
  
  七不跪,再无谁可不跪。
  
  殿内殿外千余人在掌印太监出声后,缓缓跪下,如潮水由南向北迅速涌去。
  
  不说广场上那些不得见到天子龙颜的朝臣,宽阔大殿丹墀上三百余臣子跪拜以后,也只能望见龙椅上皇帝的双足。
  
  七人不跪中,如姚白峰等人在内的大半低头弯腰。老头儿桓温倒是还好,左顾右看,在这位被笑称坦坦翁的老人眼中,左边远处那位不再白衣的蟒袍陈芝豹,玉树临风,器宇轩昂,真是个走到哪里都出彩的奇男子,桓温对这个早享富贵的年轻后生,观感不错,心中早早将他跟兵部尚书顾剑棠位列一线。然后桓温就看到身前那个一袭白蟒衣的家伙,比起陈芝豹更为年轻,两者口碑当然是天壤之别,白衣兵圣提着梅子酒入城,万人空巷,皇帝亲临,而身前所站这位无缘无故白了头的人屠嫡长子,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听说连礼部官员都见着他的面,让礼部上下憋屈气得不行,若非顾忌尚书卢道林跟徐家的亲家关系,衙门办公时早就破口大骂上了。
  
  桓温差点没能憋住笑声,这小子可真是不知是憨傻还是镇定,这会儿正抬头瞧向大殿正中悬挂轩辕镜的藻井上,桓温顺着视线也一起抬头,桓温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是文坛公认的万事懂,不光知道徐凤年所瞧地方放有一块桃木镇宅灵符,甚至连桃符正反两面的符文都一清二楚,离阳王朝原本道佛兼重,道教在前,佛门在后,因此那枚镇殿桃符佛道合一,正面刻有道教“三清秘法镇国灵符”以及太极符图,背面是两禅寺一位佛陀的《大威德八字密咒心经》以及八宝伞盖咒和观音咒。不过在桓温看来,既然灭佛开始,这枚镇殿灵符差不多也该跟敷文牌坊一样以新换旧了。桓温就这样直愣愣凝视着那名年轻人的背影,琢磨出一些不为人知的题外意味来,病虎杨太岁心中有愧于京城白衣案,这些年江河日下,跌境得厉害,挡不住青词宰相赵丹坪日渐得势,只求生前能够在不可螳臂当车的灭佛洪流中悄悄立起一块河中砥柱,可仍是人算不如天算,身死剑阁关外,他这一死,加上龙树圣僧圆寂于北莽,李当心又不愿再走出两禅寺,佛门已是注定惨淡。桓温是少数直言不讳主张三教合一的读书人,可惜在这件事情上,桓老头也知道碧眼儿的苦衷,就不给这位首辅添乱了。
  
  皇帝一声“众爱卿平身”打断了桓温的思绪。
  
  桓温收拾了一些感触情绪,开始闭眼休憩打盹,今日早朝那些个惊雷消息,老人早已得知八九,也就谈不上期待了。虽说他也身在其中,可桓温早已耳顺知天命,见怪不怪。
  
  今天也没有谁敢不识趣多嘴,只有竖起耳朵听的份儿。
  
  一道道圣旨颁下。
  
  看那些文武百官的面色,就知道很快便是一场气势汹汹的朝野震动。
  
  “擢升国子监左祭酒桓温为门下省左仆射,封文亭阁大学士。”
  
  “擢升姚白峰为国子监左祭酒。”
  
  “擢升晋兰亭为国子监右祭酒。”
  
  “顾剑棠卸任兵部尚书,封大柱国,总领北地军政。”
  
  “擢升卢升象为兵部侍郎。”
  
  “封严杰溪洞渊阁大学士。”
  
  ……
  
  最后一道圣旨则是:“陈芝豹掌兵部尚书,日后若有外任,亦可遥领兵部。”
  
  宣读至此,陈芝豹转头右望,恰好有一人左望而来。
  
  龙椅之上,皇帝眼神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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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凉 第十二章 鼠吃粮

  轻轻一句无事退朝。
  
  殿上无事,整个王朝已是疾风骤雨。今日任何一次单独提拔,都足以让京城津津乐道上几月半年,可一次当头泼下,就容易让人懵了。数百位朝臣起身,缓缓走向殿外,大多数老人都向转任门下省左仆射的桓温桓老爷子道贺,对于坦坦翁的官升数阶,都可以称之为喜闻乐见,无人嫉妒眼红。年轻一些的当红朝臣则涌向晋兰亭,称兄唤弟,好不热闹,本以为晋兰亭会在天子近侍起居郎的位置上再打磨几年,才复出担任要职,不曾想一跃成为了宋二夫子遗留下来的国子监右祭酒,这可是才三十岁出头的堂堂从三品啊,更是当上了数万太学生的领袖,一举成名天下知,所有人都知道晋兰亭这个外来户注定要在官场上势如破竹了,不禁猜想难道真是下一个模板的张首辅?
  
  晋兰亭还礼给众人后,加快步伐,走向桓老爷子和新任左祭酒的姚氏家主,毕恭毕敬作揖致礼,两老笑着同时扶起这位已经不足以用新贵二字形容的年轻人,三人出入国子监,本就是一脉相承,无形中关系也就亲近几分,况且晋兰亭早就是姚白峰半个座下门生。出殿队列圈子,这三人为一个核心,另外一个是张巨鹿顾剑棠陈芝豹三人,竟是无人敢于凑上前去客套寒暄半句,再就是卢道林卢白颉兄弟和卢升象这“三卢”,以后兵部便构成了双卢双侍郎的有趣情景。
  
  几大藩王都各自散开,偶有跟京官们的攀谈,也是蜻蜓点水,不痛不痒。胶东王赵睢找到了世子赵翼后,回首看了一眼孤苦独行的白头男子,也没有上前去说几句,可当这位在两辽势力越削越弱的藩王投去视线后,那名腰间佩刀的北凉世子轻轻抱拳低头,毕恭毕敬行了无声一礼。赵睢面无异色,转头前行。倒是同为藩王世子却籍籍无名的赵翼有些愣神,听到父王轻轻一声咳嗽,迅速跟上。徐凤年走得耳根清净,瞥了一眼前方被人簇拥的晋兰亭,当年被自己吓得要死要活的小小县官,如今真是春风得意步子疾了,升官之快,几可媲美宰辅张巨鹿。对于这个投机钻营一等高明的家伙,徐凤年没有半点好感,上梁拆梯,就怕你以后再想下,就下不来了,只能直接跌摔而下。
  
  除了晋兰亭,还有叛出北凉后便成为皇亲国戚的严杰溪,嫁出一个女儿,得手一个外戚身份和实打实的殿阁大学士,这笔买卖,赚大发了。这老头补上了三殿三阁大学士中的洞渊阁,桓温封为三阁为首的文亭阁大学士后,当下只剩下那个留给张巨鹿死后才会送出的武英殿,依旧空悬。何况还有家族根基靠近北凉的姚白峰给扯入京城,得享高官厚禄,如此一来,北凉文官恐怕就要蠢蠢欲动了。徐凤年本想这回返回北凉借道去一次姚家,试着能否“怂恿拐骗”姚家子弟入仕急需大量中层文官的北凉,以往姚家抱着只跟北凉眉来眼去却打死不上床的娇羞姿态,如今干脆正大光明入了天子赵家床帏,徐凤年倒也光棍省事了。
  
  不知不觉徐凤年落在了所有人身后,跨出大殿门槛后,站在台阶顶端,停下身形。看见新补黄门郎的严池集跟在父亲身边,几次想要往回走,都给严杰溪不露痕迹拽住。徐凤年笑了笑,也亏得有个马上就是太子妃的姐姐撑腰,否则以这小子的懦弱醇善,早就给京城贵胄子弟吃得骨头不剩了。
  
  徐凤年举目望去,没有看见许多年没碰面的孔武痴,想必是官阶仍旧不够,没有资历参与朝会。徐凤年一手扶在雕龙栏杆上,清楚这次庙堂上七人不跪,其实多半归功于自己,准确说是皇帝卖了个天大颜面给徐骁,不过给了甜枣以后,就是几下十分结实的棍棒伺候了,挖姚家墙角纳入京城囊中,用破格提拔晋兰亭来膈应恶心北凉,至于陈芝豹暂掌兵部,也不会耽误他外封蜀王一事,无非是赵家天子太过青眼此人,才有锦上添花的举动,这种行为,就像一个男人千辛万苦追到手一个思慕已久的女子,恨不得把胭脂水粉金钗华裳一股脑都用在她身上,才能显得自己心诚。再者,朝廷也万万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让陈芝豹接手铁桶一个的兵部,既能够服众,压制那群桀骜不驯惯了的兵部官吏,也算给朝廷给顾剑棠都有台阶走下,否则哪怕封爵顾剑棠为本朝仅有的大柱国,可兵部尚书如此权柄深沉的高位都交出去,若是无人接过烫手山芋,那也仍是太打顾剑棠的脸面了。历来庙算之事,就要讲究一个环环相扣。
  
  徐凤年按住腰间那柄北凉刀,自言自语笑道:“师父,难怪你讲庙算有一刀一剑两件法宝,袖里藏刀的刀,口蜜腹剑的剑。”
  
  徐凤年走下台阶,回头望了眼大殿屋檐,当年有三人曾在屋顶对酒当歌。广场上有几名宦官来来回回,打扫地面,其中拾得几名粗心官员的遗失玉佩,他们见到最后走出皇城大门的白蟒衣男子,都有些畏惧,不管此人声名狼藉如何,毕竟是个带刀早朝的主儿,不是他们这些小宦官可以招惹取笑得起。何况傻子也知道陈芝豹离开北凉后,异姓藩王北凉王落在谁手也就毫无悬念。徐凤年走出大门以后,就看到明显是在等自己的那一袭鲜红蟒衣,许多官员都故意离远了停脚,就等着看一场好戏。
  
  孤身赴蜀的陈芝豹,又单枪匹马入京师,众人只会觉得这位新任兵部尚书手握再重的权柄,都不唐突。
  
  人屠加三十万铁骑都扶不起的徐凤年,众人一边倒以为这小子早点当个优哉游哉的驸马,就万事皆休。
  
  徐凤年走近以后,两人并肩在墙根下行走,徐凤年轻声笑问道:“上次你入蜀,我没来得及送行,不见怪吧?”
  
  陈芝豹温和道:“无妨,他日你做上北凉王,我也未必能去观礼,两不相欠。”
  
  徐凤年一笑置之。
  
  陈芝豹不再白衣,换作身边白头男子一身白蟒华服,世事难料。离开北凉偏隅之地,一遇风雨便化龙的陈芝豹淡然道:“做得好北凉世子,有信心做得好北凉王?”
  
  徐凤年反问道:“如果做不好,难不成你来做?”
  
  陈芝豹转头看着这个本就交集不多的北凉世子,笑道:“你的性子脾气,的确像大将军。”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当几年兵部尚书才去蜀地封王?到时候还会遥领兵部?”
  
  虽是生死大敌,但陈芝豹十分光明磊落,平静道:“先是封王却不就藩一两年,然后就藩封王再违例遥领兵部一两年,因此你还几年时间积蓄实力。不过等我没了耐心,北莽差不多也要大举南下,到时候腹背受敌,你要是还没能打通西域,就等着把大将军积攒下来的家底都消耗殆尽吧。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只要守业失败,徐家不得不逃亡西域,我肯定第一个截杀你。你死在梅子酒下,好歹对得起你的身份,总好过被朝廷暗中袭杀。”
  
  徐凤年一手滑过城墙,没有说话。
  
  原本公认油嘴滑舌的北凉世子沉默寡言,反而是常年不苟言笑的陈芝豹说话更多,“我等了那么多年,没有等到你死于横祸,也不介意再等几年,等你死于两朝争锋的大势。北凉三十万铁骑,该是义父的,就是他的,我作为曾经的义子,不好争也不敢抢,可你一个连春秋战事都没有经历过的人物,不是你如何精于韬光养晦,不是如何白絮其外金玉其中,就可以轻轻松松拿到手上的。天底下有很多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惜这一件,不算在内。”
  
  徐凤年手指触碰着微凉的墙壁,平静说道:“我等你。”
  
  陈芝豹轻轻一笑,转身离去。
  
  既没有骂起来,也没有打起来,这让旁观看热闹的官员们都大失所望,纷纷急匆匆散去,以免落在新任兵部尚书眼中,给惦念记仇上。
  
  徐凤年则继续沿着墙根走去,然后遇上了乔装打扮过的隋珠公主,她在这里守株待兔,然后很没有惊喜地出言讥讽道:“就怕货比货,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是云泥之别,我都替你害臊。”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隋珠公主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徐凤年突然手指了指墙顶,“快看,又有一只麻雀。”
  
  隋珠公主走过去就给徐凤年踹了一脚,结果吃疼得还是她自己。出下马嵬驿馆的回宫路上,亡国东越的皇室成员张桓坦言北凉世子身手不俗,可赵风雅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犟性子,哪里愿意相信。
  
  徐凤年胆大包天地伸手捏住她精巧鼻子,遮住了那些星星点点的俏皮雀斑,打趣道:“这下子终于好看点了。”
  
  赵风雅张牙舞爪,乱打一通,徐凤年松手后不知死活说道:“就别一而再再而三对我使用名不副实的美人计了,我又不可能娶你当驸马,难道你想嫁入北凉做王妃?”
  
  赵风雅呸了一声,气势汹汹道:“照镜子瞧瞧你德行!”
  
  徐凤年眯眼笑道:“小心你被嫁给陈芝豹。”
  
  隋珠公主愣了一下,然后那双秋水眸子中流溢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慌乱。
  
  徐凤年转身前行,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不过我向来乌鸦嘴。”
  
  赵风雅追上去,对着徐凤年后背就是狠狠一拳。
  
  徐凤年没有反应,折向马车方位。
  
  隋珠公主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钦天监有六字谶语?鼠吃粮!蜀吃凉!”
  
  徐凤年转头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去做蜀王妃?”
  
  赵风雅冷笑道:“你真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陈芝豹一旦成为皇亲国戚,你就算当上北凉王,能有一天好日子过?”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返身在她耳边悄声道:“徐骁还让我捎话给你,万一真被逼着送去西蜀,跟他说一声。”
  
  隋珠公主破天荒没有争锋相对,跟着眨眼,低声道:“没骗我?”
  
  徐凤年一本正经说道,“当然是骗你的。”
  
  赵风雅差点气昏过去,嚷着打死你,好好一件雍容华贵的白蟒袍子,印上了无数脚印尘土。
  
  她颓然无力靠着墙壁,只能眼睁睁那个混蛋渐行渐远,咒骂道:“鼠吃粮,吃光你!蜀王杀凉王,杀死你!”
  
  殊不料那个王八蛋走出去不远,转身张了张嘴,传递出无声无息三字。
  
  “是真的。”
  
  赵风雅发现自己从未如此地不反感眼前仇家。
  
  她告诉自己那是可怜他,谁让他年纪轻轻就白了头。
  
  而且白头以后,不难看,反而更好看了。
  
  赵风雅皱了皱鼻子,沿着墙根蹲下发呆,有些想哭有些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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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凉 第十三章 万人挡我,一口唾沫

  想要天下谁人不识君,很简单,弹劾人屠。想要一夜之间享誉京城,很简单,还是骂北凉王。跻身朝廷中枢的晋兰亭无疑是最好的例子。皇城门外赵家瓮两座牌坊,退朝以后武臣入振武,文官入敷文,井然有序,各自去衙门处理朝政事务,不过很快就去而复还,除去一些京官大佬稳坐钓鱼台,没有理睬中轴御道上的纷扰,甚至大批恩荫子弟都调转马头,因为有大热闹可看了。国子监太学生先是几十人拦住了白头佩刀男子的去路,继而是百人,千人,汹涌如过江之鲫,明日才入主国子监的晋兰亭稳如磐石,安静坐在路旁马车内,袖手旁观,已经卸去左祭酒的桓温笑眯眯站在路边,没有刻意阻挡这股士子民心所向,只是不轻不重说了几句类似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长辈唠叨。国子监建筑连绵不绝,规模在皇城和内城之间首屈一指,便是六部衙门也无法与之抗衡,历来太学生一旦群情激奋,都成为朝廷极为头疼的一桩事情,本就是朝廷自家孩子,骂了没用,太学生中多的是饱读诗书舌灿莲花的高人,打重更是打不得,也不舍得,国子监已经隐约超过江南道士子集团,成为离阳第一大输出朝臣的鱼龙之地。
  
  别说京城,就是整座离阳朝廷从未出现过如此有趣的一场对峙。
  
  御道上聚集了数千名太学生,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不出意外其中佼佼者更会成为离阳的中流砥柱,而且人数不减反增,阵型越来越壮大,占尽天使第,自当气势如虹。国子监内许多天策祭酒根本劝说不住这些豪阀寒门出身皆有的得意门生们,何况劝说得也远远称不上不遗余力,大多数还是乐见其成,只是督学授业传道的职责所在,才懒洋洋提上一嘴,几个不拘小节喜欢跟太学生打成一片的祭酒,还打趣说着得空儿就去京城某地某街购买几份解馋吃食回来,国子监官员的不作为,无形中助涨了太学生的气焰,如此一股巨大的书生意气,震动朝野,一些个毗邻赵家瓮的西楚老遗民见闻以后,也禁不住悲喜交加,难免感慨一句春秋大义转入赵瓮,理当离阳得天下。
  
这一方权重势大,那一边就愈发显得孤苦伶仃惹人厌了。
  
北凉世子徐凤年站在天下地轴线之上,摘下那柄从徐骁手上接过的北凉刀,刀不出鞘,双手放于刀柄,拄刀而立。
  
他曾一人一剑守敦煌。他今日则是一人一刀站御道,独挡万人。
  
小半座国子监都涌入御道,堆积得密密麻麻,本以为这名纨绔子弟见着己方恢弘声势后,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哪曾想还真打肿脸硬扛上了,正好,要不然他们也没了发挥余地。听闻退朝返回的国子监祭酒们说此子竟然佩刀上殿,简直就是荒谬至极,他们惹不得二皇帝徐瘸子,惹不起离凉入蜀再赴京后众望所归的陈芝豹,还不敢教训这个顺杆子往上爬的无良世子?今天不说唾沫淹死他,也要让他留下那柄臭名昭著杀人如麻的北凉刀!
  
一名儒生踏出一步,怒容诘问道:“听闻北凉放出风声,你在弱水河畔杀北院大王徐淮南,在柔然山脉杀提兵山第五貉,你可敢对天发誓,所传不假?!”
  
徐凤年默不作声。
  
儒生向前走出三步,痛打落水狗,掐住七寸,追问道:“别说杀二人,你徐凤年何时去的北莽?可否说来一听?”
  
众人眼中的北凉世子,绝大多数人皆是头一次亲眼目睹,若非是知晓人屠嫡长子的身份,又有无数北凉境内士子赴京,诉说痛骂此人的荒唐行径,否则换成平时路上偶遇,恐怕都要心生嫉妒,或是暗赞几声好风流的俊哥儿,委实是皮囊好得无法无天了,尤其是当他身穿一袭御赐五爪九蟒的藩王世子补服,真是有那么点卓尔不群的意味。只是这人劣迹斑斑,罄竹难书,先帝驾崩时,清凉山上竟是灯火辉煌,歌舞升平,满城皆知。上次游历江南,竟是用马拖死了一名才学醇厚的名流士子,更在广陵道上指使扈从大开杀戒,血流成河。及冠之后,也不见任何收敛,身上全无半点温良恭俭,只听说北凉王府梧桐院每日都有投井自尽的贞烈女子,只听说近年来尚未等到世袭罔替,就已经开始贩官卖爵,按官帽子斤两去卖,再拿去青楼一掷千金买笙歌,这样的膏粱子弟,如何有资格佩刀上殿?豺狼当道,置天下读书人于何地?
  
  那位在国子监中一直以擂台辩论无敌手著称的儒生,没有因为那白头男子双手拄刀的虚张声势而丝毫露怯,只是觉得滑稽可笑,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天下拱卫的泱泱京城,岂能容你一个腹中空空的外地佬来这里抖搂威风!儒生再次重重踏出三步,其不畏权贵的文士风采,令人倾倒,身后不断厚实的阵型随之上前三步,声响沉闷,春秋那些只知争抢权势的武夫让神州陆沉,我辈书生就要拔回神州齐五岳!儒生只觉得胸中浩然正气要直冲云霄,抬起手臂直指不作声的白衣男子,厉声道:“大秦皇帝坐拥天下全盛之力,仍受制于匹夫,我离阳岂可步其后尘?!朝廷处处敬你北凉一丈,北凉何曾一事敬朝廷一尺?天祸小人,使其得志!”
  
  北凉刀悄然入地一寸,徐凤年淡然笑道:“刻薄之见,君子不为。”
  
  声音不大,却是御道都清晰入耳。少数识货者顿时刮目相看。
  
  儒生朗声讥笑道:“君子二字从你口中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凤年,你既然不愿正面回答我那两问,我便再问你一问,你可想知道自己这些年在北凉的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果不其然,国子监近万人太学生只见他家伙哑口无言,根本不敢接话,更没有胆量反驳。
  
  晋兰亭提着车帘子,嘴角冷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徐凤年也有今天,当年在北凉境内,让我那般受辱,活该你有今天被万人唾弃白眼!等我进入国子监,更要让你徐凤年和徐骁父子二人一同在史书上声名狼藉,遗臭千百年!以后等我晋三郎也如张首辅这般有了遍布朝野的门生,再去编撰史书,少不得让你们二人沦为奸佞贼子!
  
  老爷子桓温个头不高,只得拣了个石墩子站上去,伸长脖子望去,也没谁会觉得这位老翁是在幸灾乐祸,只是觉得桓祭酒一如既往的诙谐智慧。连初入国子监的太学生都对那北凉世子无比轻视,自觉高过一等,何须坦坦翁桓温上心?不过瞧着桓老爷子言笑晏晏,外人也不知在官场上老而弥坚的老人心中真正所想。
  
  北凉刀却已入地三寸,徐凤年双手仅是虚按刀柄。
  
  儒生如得天助,虽仍是无官家身份的一介书生,但气势惊人,继续前行,距离那北凉世子不过百步路程,正要再出声圣人教诲和道德文字,不曾想那装聋作哑的白头世子竟然率先发难,“入钉唯恐不深,拔钉唯恐不出。”
  
  太学生多得是擅于言语含蓄的聪明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在讥讽朝廷对北凉卸磨杀驴。徐凤年继续平静说道:“我只知春秋之中,徐骁麾下士卒战死沙场三十多万,嘉和年间征伐北莽,马革裹尸又十余万,随后十年中,又有八万余人战死。你们骂我徐凤年无才无德无品无志,都无妨,可又何曾记得这五十万人埋骨何处?国子监数万读书人,终年佳篇颂太平,可曾为五十万人做祭文一篇?”
  
  儒生涨红了脸怒道:“五十万人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与你徐凤年何关?”
  
  徐凤年平声静气道:“我将为中原大地镇守西北,北凉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万铁骑一蹄之祸。”
  
  儒生正要诘难一番,徐凤年却已经轻轻拔出北凉刀。
  
  借万人之愤,养一刀之意。
  
  御道一瞬撕裂两百丈。
  
  御道中央人仰马翻,好不热闹,许多太学生艰难狼狈地爬出沟壑,骂声喧沸。
  
  徐凤年悬好凉刀,沿着那条养意一刀劈就的鸿沟边缘,缓缓前行。
  
  经过那名战战兢兢的儒生身边,徐凤年目不斜视,只是轻轻笑道:“我杀没杀第五貉,等你死了自己去问。”
  
  儒生嘴唇铁青发紫,一屁股坐在地上。
  
  车厢内晋兰亭好像看到那北凉世子冷眼瞥来,吓得手腕一抖,摔下帘子。
  
  国子监右祭酒大人脸色苍白,色厉内荏道:“徐凤年,我晋兰亭有今日成就,与你无关!你休要恃力猖狂!”
  
  站在石墩子上的桓温揉了揉脸颊,喃喃自语:“虽千万人吾往矣,不是儒士胜儒士。好一个坐镇西北,只为百姓守国门啊。”
  
  畅通无阻轻松穿过万人太学生,白衣白头男子步入马车前,这个曾经对六百北凉老卒久久弯腰不肯起的北凉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面朝先前意气风发的国子监万人,重重吐了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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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来一壶北凉酒

      尚未立冬,便已是一场鹅毛大雪,给太安城这位雍容妇人披上了一件白狐裘。

      这小半旬内,京城轰动不止,各种封赏擢升不提,还有北凉世子胆大包天破坏御道,言官弹劾奏章飞似天上雪,都石沉大海,没有一次被御笔朱批。城内道观真人都说是徐凤年凭恃假借阴怪之力,必不为举头三尺神明所喜,言之凿凿,让忙碌着补冬习俗用以感谢老天爷的市井瓦舍百姓们都深信不疑,除此之外,还有一场轰动京城的盛事,兵部侍郎卢白颉跟三战三败的外乡游侠儿在按鹰台比剑,天子亲自准许卢爱卿告假一日,双方登上按鹰台比剑之前,恰好落雪伊始,一身寒儒装束的卢侍郎负剑霸秀飘然而至,不愧一剑满仙气之说,一些个原本觉着这位江南卢氏成员不够资历担任兵部权臣的京城人士,那一日也都为尚未出剑的卢白颉文雅气度折服,然后便是那吊儿郎当的剑士登台,总算换了一身不那么邋遢的光鲜行头,这家伙先败吴家剑冢女子剑侍,再败京城剑术宗师祁嘉节,三败于东越剑池白江山,已经有了温不胜的名头,说来奇怪,这家伙相貌气度不讨喜,尤其是不得女子青睐,可灰头土脸连败三场以后,在市井底层却是极为受到欢迎,甚至许多军卒甲士也都高看一眼。

      当温不胜慢悠悠登台时,围观百姓中便有中气十足者高声吆喝温不胜这次总该赢一次了吧,姓温的落魄剑客当场便回骂一句去你娘的!观战人士三教九流,女子不管年幼年长,大多皱眉嫌弃,倒是粗粝的大老爷都轰然喝彩,为其摇旗呐喊。这一次比剑,按鹰台本就是赏雪观景的好地方,加之卢白颉有显赫的官家身份,更有传言几位皇子都会微服轻车简从悄悄来到按鹰台,更有声色双甲的大美人李白狮大张旗鼓亲临,故而比起前三次较技都来得人声鼎沸,但谁都心知肚明,其实他们都在好奇期待那名佩刀的北凉世子露面,那日朝会退朝以后,姓徐的藩王子弟仅是跟国子监斗了一场,对升斗小民来说怎么能过瘾够劲,就想着这次大闹会按鹰台,被京城官宦子弟纠缠上,恶人恶狗斗成一团才精彩。

      徐凤年在比剑之前,本来已经走出下马嵬驿馆,准备乘车前往按鹰台凑个无伤大雅的热闹,只是看到一个穷酸至极的老儒士蹲在龙爪槐下,惴惴不安。徐凤年哑然失笑,犹豫了一下,返回驿馆后院,让青鸟温了一壶黄酒。徐凤年过目不忘,记得驿馆外头守株待兔的老书生是谁,当年离开徽山船至江畔,恰逢二姐徐渭熊从封山五百年的地肺山携龙砂去往上阴学宫,这个叫刘文豹的南唐遗民得到徐渭熊一个杂而不精的评点,毛遂自荐时张口闭口便是张巨鹿赵右龄王雄贵元虢韩林等诸位当朝显贵权臣,扬言要以相权入手剖析庙堂大事,徐凤年当时不喜老书生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给他吃了闭门羹,没料到这老儿落叶归根返乡以后,就腿脚麻利地跑来京城堵自己了,功名利禄心之重,可见一斑。

      临近中午时分,捉驿童梓良和小女儿童年端着几只分量十足的红木食盒步入院中,快立冬了,京城这一块时兴炖羊肉和饺子,除了这两样还有一盆香气流溢的嫩姜老鸭,徐凤年换了一身便服,坐在屋檐下赏雪,看到父女二人送来午饭,走去帮气喘吁吁的清秀女子拿过略显滚烫的食盒,寻常人家用不起这等几近皇木材料的昂贵食盒,童梓良也是跟人借来,总得衬得上北凉世子的身份才能安良心。相貌不似童梓良那般五大三粗的婉约女子红着脸交出食盒后,双手缠扭在身后,微微抹去指尖的灼烧感觉。自打世子殿下知晓她的名字后,总拿小年来取笑自己,这让她总是羞赧难当。青鸟已经搬出桌凳搁在檐下,徐凤年笑着招呼童梓良和童年一起就餐,童梓良万万不敢,摆手推托,仍是敌不过世子殿下的坚持,只得逾越规矩地坐下,跟女儿正襟危坐在一条长凳上,徐凤年青鸟轩辕青锋各坐一方,掀开食盒盖子,热气腾腾,童梓良拿起筷子前,小声禀报道:“殿下,驿馆外有名老儒生守在树下。”

      “来,小年,我是客人,你们主人先尝。”

      徐凤年拿筷子撕开姜味不掩肉香的炖鸭,夹起一块先放入年轻女子碗中,打趣了一句,然后对童捉驿点头道:“我知道那人身份,驿馆这边不用理会。”

      童梓良点了点头,见身边女儿怯生生红着脸不敢动筷子,也有些笑意,之所以经常带她来这座院子,没有什么心机,只是单纯想让自己孩子多见识见识大将军的嫡长子,说来奇怪,童年前头的几个哥哥姐姐,来到院子一次以后,就不敢或是不愿来了,这让童梓良到家可是发火摔了碗筷的,可儿女长大成人,也就不再是小时候老爹一瞪眼一声训就能听话的了,既然最小的女儿不怕,童梓良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乐得撮合机会,至于女儿那点情窦初开的思慕,童梓良一个粗人,即便看在眼里知道在心里,也不知如何去说破,只当殿下在下马嵬住不长久,年岁一长,也就院中这场大雪一般,不用清扫,便自行化去。

      吃过了丰盛午饭,童梓良起身离去,叮嘱女儿慢慢收拾碗筷,徐凤年望着院中老槐迅速铺上了一层雪垫子,转头对青鸟说道:“拿一袋子银钱,丢给院外的刘文豹,什么都不要说。”

      青鸟点头,回屋装了一小囊碎银,轻轻出院。轩辕青锋看着桌上还剩下的食物,问道:“一饭之恩,可比一袋银子来得礼轻情意重。你就这样收买人心?是不是拙劣了一些?”

      徐凤年笑着摇头道:“豪阀养士,就如风流名士调教青彾小婢,或者熬鹰驯马,如出一辙,得先磨去傲气,但不能连骨气一并磨去。我不可能对谁都广开门路,总得先知道这些为荣华富贵奔波劳碌的家伙,到底有几斤傲气有几两骨气。那刘文豹要是摔下银子气愤而走,临走不忘骂我几句不识货,那就是傲气远重骨气,这种迂腐书生,活该他一辈子没办法出人头地。可他如果收下了银钱,卑躬屈膝,乞求青鸟见我一面,放话说自个儿有多少真才实学,我还真不稀罕。北凉不需要锦绣文章歌功颂德之辈,在那块贫瘠土地上,死板书生活不长久,奸猾读书人又于北凉无益。我们来赌一睹,这个刘文豹是何种作态?小赌怡情,一百两黄金,怎样?”

      一旁竖起耳朵的童年听到百两黄金后,张大嘴巴,惊讶得说不出话。

      轩辕青锋冷笑道:“行啊,我赌这老腐儒根本不接过那份‘嗟来之食’,置之不理,继续在雪地里枯等。”

      徐凤年摇头道:“那我赌他接过了银子,然后继续等我回心转意。”

      青鸟快步返回,轻声道:“刘文豹收下了银钱,说先回去填饱肚子买件暖和的貂裘子,再来等公子。临行前还问我驿馆内可有残羹冷炙,要是有,他刚好省下一笔开销。”

      童年掩嘴一笑。

      轩辕青锋啧啧道:“这老头儿脸皮硬是可以,跟你物以类聚,以后八成会相谈甚欢。”

      徐凤年哈哈笑道:“就算咱们都没输没赢。接下来我们再赌一场?赌注再添一百两,就赌这个刘文豹能等几天?当然前提是这之前我不理睬他。”

      轩辕青锋平淡道:“那我得先知道你会知道在京城逗留几天。”

      不等徐凤年回答,她便胸有成竹说道:“我赌老头儿你留京几日,他便等上几日。”

      徐凤年站起身,伸出手掌接住沁凉雪花,“但愿是我输了。两百两黄金换一名真士子,北凉不亏。”

      徐凤年站在檐下,伸出手去接雪,不知不觉接了一捧雪。

      同为“小年”的女子看得目不转睛,怔怔出神,等他转身望向自己询问,她犹浑然不知。

      轩辕青锋拣选了一条藤椅躺着,摇摇晃晃,扶额观雪。

      徐凤年伸手在温婉女子眼前挥了挥,一脸暖意,她终于还魂回神,羞愧得恨不得钻入雪堆里,徐凤年知她脸皮薄,跟身边躺在躺椅上那位是截然不同,重复了一遍:“听说你学琴,借我一次?”

      她咬了咬嘴唇,点头道:“我这就帮公子去取琴。”

      徐凤年温颜笑道:“走慢些不妨事。”

      女子虽然使劲点了头,可仍是转身就跑,显然当做了耳边风鬓角雪。

      轩辕青锋扯了扯嘴角,缓缓吐出二字,“痴心。”

      女子捧琴跑得急促,摘去裹布时依然十指颤抖,徐凤年一声谢过,接了这把并不如何值钱的新琴,一抹袖,十二飞剑悬停做琴台。

      徐凤年闭上眼睛,手臂悬空,不急于抚琴。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试听谁在敲美人鼓,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星斗满天,谁睡也?

      徐凤年低头时,眼眶泛红,不为人知地嘴唇微颤。

      一手猛然敲响琴弦。

      敲!

      一支煌煌北凉镇灵歌。

      雪中琴声阵阵,如那北凉铁骑的马蹄如雷。

      下马嵬驿馆龙爪槐下,蹲着一位老儒士,拿银钱从当铺买了件掉毛老貂裘,正往嘴里塞着肉包子,听闻琴声后,缓缓停下狼吞虎咽,靠着冰凉老槐树,闭上眼睛,轻声道:“来一壶绿蚁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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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个福字,三说徐凤年

      僻静小院,不腌酸菜时喜欢闭眼的剑侍翠花站在屋檐下“赏”雪,青衫剑客吴六鼎蹲在台阶上等那王八蛋比剑归来,风雪漫天中,用他银子去换了一身洁净衣服的游侠儿推门而入,吊儿郎当,入门后拍了拍肩头积雪,吴六鼎哪壶不开提哪壶,问道:“温不胜,又输了?”

      腰间多了一柄佩剑的木剑温华瞪眼道:“怎么说话的,六只缸,你就是个吃娘们软饭的,要是没翠花没酸菜,看我不削死你。”

      对此并无异议的吴家当代剑冠笑眯眯道:“呦,哪儿捡来的剑,瞅着不含糊啊,给我过过眼。”

      温华大大咧咧道:“老子的剑,就是老子的小媳妇,你随便摸得?”

      翠花嘴角翘起,本就是玩世不恭性子的吴六鼎啧啧道:“那你这次弄了个新媳妇回来,不怕喜新厌旧,旧媳妇吃醋?”

      温华一拍木剑,“瞎扯,老子向来喜新不厌旧,不对,是喜旧不喜新。这把新剑的名堂大得很,说出来怕吓死你。不过剑是好剑,比起我这柄相依为命十来年的木剑,还是差远了。”

      温不胜终归不负众望,还是没能胜下一场比剑,不过这一次相较前三次落败,总算打了个平手,事后棠溪剑仙还将古剑霸秀相赠,那哥们也不含糊,二话不说就接过挂在了腰间,京城都习惯了这家伙比剑前掏裤裆的不雅做派,跟祁嘉节比剑时还要伤风败俗,找上门去比剑,递了两剑,稳居京城第一剑客多年的祁嘉节正要还以颜色,温不胜就开始嚷嚷认输不打,然后屁都不放一个,也不说什么客气话,一溜烟跑得没影,不说观战的江湖人士目瞪口呆,就连祁嘉节本人都哭笑不得,被两剑惊出一身冷汗,辛辛苦苦扛下剑势剑意俱是出类拔萃的两剑,之后就看到那小子招呼不打就滚远了,观战的老百姓们笑成一团,往死里喝倒彩。

      吴六鼎瞥了一眼卢白颉的霸秀剑,笑道:“几万把木剑,也换不来一把棠溪剑炉的铸剑。落在你手上,真是遇人不淑,可怜了霸秀,媚眼给瞎子看。”

      温华今天心情好,不跟六只缸一般见识,小跑到屋檐下躲雪,抖了抖衣袖,然后转头望向明明不瞎却装瞎的女子剑侍,问道:“翠花,咋还不给你温哥哥温大侠上一碗酸菜面,你也太不讲究了。以后等我出名了,你就算求我吃你的酸菜面酸菜鱼,也得看我心情。”

      平时不睁眼,芦苇荡一役睁眼便学得李淳罡两袖青蛇六分神意的女子扯了扯嘴角,转身就去下面。温华蹲在吴六鼎身边,小声嘀咕道:“六缸啊,当你是小半个朋友,我才跟你说心里话,翠花长得是一般般,远比不上我喜欢的李姑娘,可翠花脾气好,你又吃不腻歪酸菜,反正你小子一辈子没的大出息,跟她在一块凑成一对,算你占了天大便宜。”

      吴六鼎笑道:“就许你温不胜有出息,不许我吴六鼎有成就了?”

      温华也从不忌讳言语伤人心,说道:“你不行,比翠花差远了,我温华看人看剑,奇准无比。”

      吴六鼎气笑道:“要不咱们比一场?”

      温华如同野猫炸毛了,“呦,有翠花给你撑腰,胆气足啊,比就比。不过事先说好,我一招轻轻松松赢了你,你别翻脸让我搬出院子,也不许跟我提马上还你买衣服的银钱,还有,你得把你那间大屋子让给我住,我温华如今是名头响彻京城的大剑客,衣食住行都得跟上……”

      吴六鼎被温华的唠叨给折腾得完全没了脾气,那点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争强斗胜之心迅速烟消云散,无奈道:“比个屁,不比了。赢了你温不胜,我也没半点好处,万一输了才是真掉茅坑里。”

      温华哈哈大笑,一巴掌使劲拍在剑冢剑冠的肩膀上,“怕了吧,没事,不丢人!”

      吴六鼎懒得跟这家伙废话,闭口欣赏院中不断扑落的鹅毛大雪。

      温华突然想到一事,摘下木剑,弯腰在积雪上一丝不苟刻下一字,转头问道:“六缸,认识不?”

      雪地上一个福字。

      吴六鼎白眼以对。

      温华自顾自笑道:“当年我跟兄弟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偷了地瓜烤熟大吃一顿后,一起在荒郊野外舒舒服服拉屎,闲来无事,他就拿树枝写了这么一个字。你知道他是咋个说法?”

      吴六鼎淡笑道:“一个福字也有说法?”

      温华一脸鄙夷道:“福字,便是衣,加上一口田。意思是啥,你懂?衣食无忧,就是天大福气!这里头意思可大了,你六只缸自然不懂的。我那兄弟别的不说,歪歪肠子多,相貌嘛,没天理地比我还来得英俊,不过偏门学问也大,给他一身破烂道袍就能装神弄鬼骗人钱财,还可以在小巷弄里跟人赌棋,要不就是帮人写家书,字写得那叫一个漂亮,不是老子夸海口,咱们每次拉屎撒尿,都是那懂风水的小子指了块风水宝地才解裤腰带,你说我跟他那样行走江湖,虽说穷酸了点,可牛气不牛气?”

      吴六鼎看着大雪下坠要掩盖那福字,都给身边游侠儿拿剑挥去,好似一剑断了天地相接的元气,轻轻笑道:“这些天除了听你吹嘘自己剑法如何厉害,再就是听你说这个叫小年的公子哥,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温华破天荒正儿八经道:“六缸,两件事,你记住了,不许碰我的木剑,再就是不许说我兄弟坏话,我说他好话的时候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捂住耳朵。”

      吴六鼎笑脸温醇道:“爱听,你说。”

      翠花端来一碗筋道十足酸菜面,温华收回木剑,接过碗筷,几嘴功夫就解决掉一碗,还给剑侍,舔着脸笑道:“再来一碗再来一碗,翠花你手艺,不去当厨子可惜了,练啥剑,以后跟六缸开一间小饭馆,我天天给你们撑场子,你想啊,那时候我肯定是天下有数的剑术宗师了,我去给你们捧场,生意保准兴隆,你们俩晚上就等着躲在被窝里数白花花银子吧。”

      吴六鼎抚摸着额头,实在是很想一脚踹死这个王八蛋,才吃过人家的酸菜面,都还想怂恿着翠花不要练剑,好不遮掩他的风头。倒是翠花轻轻浅浅笑了笑,转身又去给温华煮面。

      望着大雪中那个渐渐消弭的福字,温华抹过嘴,感慨道:“我答应过教我练剑的黄老头,要替杀过一人,然后我就不跟他厮混了,好好跟李姑娘过日子,她说等我做成了天底下最有威名的剑客,就嫁给我。我想呢,跟翠花祁嘉节和白长江都打过了,这不就成了京城第一出名的剑师了嘛,其实也不算太难,再磨砺个几年,出了京城找六七**十个剑道宗师剑术名家,比完一圈剑,也就有脸面跟她提亲了。我除了小年这么一个兄弟,也没啥朋友,到时候你要愿意,就来喝喜酒,不愿意拉倒,反正老子也不稀罕你那点礼金。”

      吴六鼎点了点头,平静道:“我曾经在江面上一竿子掀船,拦截过一个年轻人,后来襄樊城那边,又差点跟他对上,不凑巧,他也叫徐凤年,是北凉的世子殿下。”

      温华哈哈笑道:“北凉世子?那我的小年可比不上,我这个兄弟啊,也就是寻常殷实家境里的公子哥,出门游学,混得跟我一样惨。”

      吴六鼎眯眼笑道:“万一是同一个人?”

      温华大手一挥,毫不犹豫道:“不可能!”

      停顿了一下,木剑游侠儿笑道:“是了又如何,就不是我兄弟了?”

      温华裆下有些忧郁了,伸手掏了掏,叹息道:“万一万一真是,我那春-宫图可就拿不出手了啊。”

      小院外的巷弄,积雪深沉,一脚踏下便会吱呀吱呀作响。

      一辆寻常装饰的马车停下,帘子掀起一角,坐着一个老头,和一名被誉为声色双甲的绝美女子。

      入评胭脂榜的女子微笑道:“让他杀徐凤年?”

      正是那黄老头的老人,脸色平静点了点头。

      绝色美人腰间挂有一只白玉狮子滚绣球的香囊,得到答案后轻轻叹气。

      老人姓黄,名龙士,自号黄三甲。

      他面无表情道:“见过了温华,尽量表现得贤良淑德,晚饭由你亲手下厨,他给你送行时,就无意间‘多嘴’说一句你仇家在北凉,但具体是谁,先别说,省得弄巧成拙,坏了我布局。”

      这头天下名妓夺魁的白玉狮子嫣然笑道:“那北凉世子那边,我该如何做?”

      黄三甲笑道:“我自会安排你在合适时间合适地点与他见上一面,到时候你的清白身子,徐凤年就算不要,你也不能再有。”

      李白狮收敛笑意,平淡道:“我的性命都是恩师你给的,何妨那点清白。”

      老头儿盘膝坐地,说道:“温华不重义,只重情。可天下情之一字,分男女私情和兄弟之情,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舍不舍得拼去他有望成就陆地神仙的剑,舍去他心爱的女子,去换一份短短一年结下的兄弟情。”

      她下车后,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雪白狐裘,默念道:“可怜。”

      院中福字已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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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人想赠剑春秋,一人折剑出江湖

      大雪不愿歇,好似哪家顽劣孩子的哭不停休。

      下马嵬驿馆后院,龙爪槐挂满了白色。

      少年死士戊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取了两块木炭做眼睛。

      徐凤年见轩辕青锋躺在藤椅摇摇晃晃,十分惬意,不让她独乐乐,又托童捉驿添搬了一条藤椅进院子,两人在檐下躺着闲聊。

      童梓良送椅子的时候,徐凤年问了几句有关兵部侍郎卢白颉跟人比剑的盛况,此时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姓温,挎木剑,你娘的该不会是温华吧?”

      轩辕青锋冷笑道:“就他?”

      徐凤年不乐意了,斜眼道:“温华怎么了?当年你我他三人在灯市上碰头,我手无缚鸡之力,你好到哪里去了?如今我又如何?窃取所谓的儒家浩然,来养刀意,再借力于元婴,就在御道上一气撕裂了两百丈。再说说你自己?”

      轩辕青锋默不作声。

      徐凤年突然笑道:“这次带你来京城,躲不过那些躲躲藏藏的眼睛,也算你第二次递交投名状,回头我找机会补偿你。”

      轩辕青锋转头玩味笑道:“才发现跟你做生意,实在是不怎么亏。”

      徐凤年微笑道:“那是。”

      轩辕青锋好奇问道:“你这次入京带了一柄北凉刀,为何不带春雷了,而只是带了那柄春秋。”

      徐凤年平淡道:“才二品内力,带那么多兵器做什么,当我是开兵器铺子的吗?”

      轩辕青锋嗤笑道:“你这话真是睁眼瞎话了,十二柄飞剑算什么?”

      徐凤年无奈坦白道:“春秋剑在我手上,很为难。”

      轩辕青锋刨根问底道:“怎么说?”

      徐凤年轻轻吐气,吹走几片斜飞到檐下的雪花,平静道:“不知为何,春秋时不时会有颤鸣。”

      轩辕青锋不再追问,她对那柄剑没有半点觊觎之心。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这柄剑,我一开始是想送给羊皮裘老头的,后来他死了,我想着送给邓太阿也好,也算回礼。不过估计他也不会收下,而且这辈子也未必能见上一面了,就想着万一,万一见到了温华那小子,干脆送他好了,出门摆阔,他也容易拐骗女子。”

      一袭紫衣的轩辕青锋躺在椅上,闭上眼睛,“真不知道你堂堂北凉世子,为何那么在意一个没出息的浪荡子。”

      徐凤年笑眯起那双丹凤眸子,这些天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轻声道:“不懂就对了。”

      ————

      狐裘女子轻叩门扉,始终蹲在檐下发呆的吴六鼎皱了皱眉头,松开以后懒洋洋说了一声请进,李白狮低头跨过柴门,朝吴家剑冠施了一个万福,风情万种,却媚而不妖。吴六鼎朝屋里头喊了声温不胜有人找,正趴在床上欣赏霸秀古剑的温华挎好木剑,骂骂咧咧走出,看到院中女子,愣过以后大惊喜,也不掩饰什么,讪笑着小跑过去,在她身前几步停下,说道:“李姑娘怎么来了,事先说一声,我也好跟六缸借钱,找个大些的地方待客。反正借他十两是借,一百两也是借,江湖儿郎相逢是缘,就不能小家子,你说对不对,路边捡来的六只缸?”

      吴六鼎看到那个朝自己使劲使眼色的无赖游侠儿,只是翻了个白眼,侧身望向另一边院墙。李白狮手里挽着一竹篮子新鲜果蔬,篮子里还有几尾用凿冰出湖没多久的鲤鱼,一根草绳串鳃而过,都还能活蹦乱跳。她柔声道:“吃过了没,要是没吃,这趟我不顺路,不过可以顺手给你做顿饭。”

      才两碗酸菜面下肚的温华挠头道:“吃了两碗面条,不过不顶事。”

      李白狮嫣然一笑,“这就给你做去,不合胃口就直接说,下回也好将功补过。”

      温华嘿嘿道:“放心,我这人最不矫情,向来有话直说。”

      她轻轻看了他一眼,温华想起两人初见,哑然失笑。她往里屋走去,恰好跟剑侍翠花擦身而过,女子之间也就是点头即止,京城名士见上一面都难的李白狮竟然真下厨去了。吴六鼎蹲着,翠花站着,温华手足无措地在房门口进退失据,犹豫半天还是来到吴六鼎身边,靠着红漆早已斑驳剥落的廊柱,大雪纷飞,温华练剑以后,成就高低自己不知,但最不济如今不惧这份寒意,但仍是下意识收了收袖子,过惯了穷日子的小人物,每逢冬季大雪,衣衫单薄,无处可躲,那可就是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老天爷揪下来揍一顿,别说李白狮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裘子,寒苦人家一炉子炭都舍不得烧,温华当年寄人篱下,跟哥哥嫂子一起熬岁月,嫂子嫌弃他不务正业心比天高,哥哥总护着他,但难免被嫂子唠叨,而温华也知道自己的德行,嘴巴刻薄,说话毒辣,从未说过几句好话给嫂子听,其实她人不坏,那么多年让自己白吃白喝,就是说话难听一些,却也从未想过真把他赶出家门去吃苦,于是哥哥就里外不是人,温华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偷鸡摸狗的勾当干了不少,然后就撞见了小年,当时一起在瓜农地里偷瓜,双方都心虚,斗智斗勇了半天,才他娘知道是一路货色,那块瓜地就彻彻底底遭了灾,这算不算不偷不相识?厮混在一起后,小年总取笑他见了任何一个有胸脯有屁股的女子就饿虎扑食,这样的一见钟情不值钱,温华对情情爱爱哪里懂,只是就跟饿疯了的人见着馒头就是天底下顶可口的美食一个道理,那次惨淡却不孤单的游历中,一见钟情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两人离别时,小年说了一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文绉绉的,温华当时眼睛泛酸,加上也觉得总跟着他蹭吃蹭喝不算个事,也就痛痛快快转过身,独自游历江湖,一路往西北走去,然后在襄樊城附近遇上了此时鸠占鹊巢的李姑娘,初次见到她,是她从一辆豪奢富贵的马车里走下,将一块银子弯腰放入断腿小乞儿破碗中,温华当时看到她不光给了银子,还笑着摸了摸小乞丐的脑袋,那会儿,温华就告诉自己这次一见钟情,是他最后一次了。因为最喜欢讲歪理还让人服气的小年说过一句话,女子漂亮一些不算了不起的大事,漂亮女子心地好,不抢回家当媳妇好好心疼,活该天打雷劈!温华当时奋不顾身就冲了上去,当街拦下马车,照旧是市井泼皮调戏良家女的三板斧路数,没啥新意,小姐芳名小姐芳龄家住何处,不过温华还添了一句,说自己是立志于练剑练成绝顶剑客的游侠儿,他不耍无赖,只想着姑娘能多等上几年,等他练出个大名堂,若是几年以后杳无音讯,那就不用等他了。温华一开始觉得傻子才信自己这番诚心话,可那姑娘还真就自报姓名了,还问他自己是青楼女子,不嫌弃?温华说不嫌弃,然后她就说等他三年。她果真等了他三年,再见面,已是泱泱京城,他遭受白眼无数的温华哪怕被嘲笑温不胜,可好歹再没有小鱼小虾都可以不把他当盘菜,温华练剑,不求利不求钱,只求名,只求那一口憋了太多年的气,徐凤年说人这辈子吃喝拉撒还不是最平常的事情,而是那一呼一吸,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只呼不吸,便是人死卵朝天了,那会儿,那死前呼出的一口气,得爷们!好像还有酒入豪肠吸剑气张口一吐摧五岳的说法,前半段说得直白,温华记得一清二楚,后半段酸文了,他也就记不太清楚,跟黄老头练剑以后,他便一直狠狠憋气,咬牙想着如何他日一口吐气,就让江湖震动,让那李姑娘青眼相加,让小年觉得他温华这个兄弟没有白结交!

      新邓太阿的桃花枝是举世无敌的杀人剑,温华不想学。老剑神李淳罡的剑为后人逢山开山逢水开水,他又学不来。温华只想练自己的剑。想练了剑,娶上心爱的媳妇,过安稳日子。再跟兄弟徐凤年好好相聚,把那一年欠下的酒欠下的肉欠下的情,都慢慢还上。

      李白狮做了一桌子饭菜,色香味俱全,看得温华不饿也饿了,狼吞虎咽。

      她仅是夹了几筷子素菜,便不再动筷子,只是看着这个年轻男子,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倒是温华给她夹了一筷子,笑道:“多吃一些,身体要紧,吃胖了也无妨,反正你长得太好看了,稍微不好看一点,不打紧。”

      李白狮这回终于笑了。

      陋巷陋室一顿饭,很快临近尾声,她不忘如勤俭持家的妇人收拾干净碗筷,只挽了那只篮子离去,温华当然要送行,可她只他送到院外巷子。

      一路无言。

      拐角之前,她柔声说道:“温华,记得要当天下最有名的剑客,你答应过我的。”

      温华重重点头道:“这个你放心,我就算去杀皇帝也敢,大不了跟你一起浪迹天涯。”

      他笑着赶忙补充一句:“只要你愿意。”

      李白狮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神情复杂,抬头以后眼神便清澈,轻声道:“不许送了,可以做到?”

      温华笑道:“听你的,不过你自己路上小心一些。”

      李白狮妩媚一笑,“当年我所乘马车动了以后,我偷见你在后头站了半天,这回你先走,我等你。”

      温华大笑着转身离去,也不拖泥带水,拖雪带泥才是。

      李白狮轻轻捧手呵出一口气,等温华进入院子,这才走过拐角,进入那辆马车,看到老人还在,有些愕然。

      黄三甲语气平淡道:“我不过去了一次下马嵬附近,就给元本溪那半寸舌给盯上了,有些事情得提前一些。”

      李白狮颤声道:“这就要去跟温华直说?可院子里还有吴家剑冢的剑冠剑侍二人啊。”

      黄龙士笑道:“襄樊城芦苇荡截杀徐凤年,这两人本就是我挪动剑冢的一次落子。陪我坐一会儿,约莫个把时辰后我去院子,你等消息,回去后打开这只锦囊。”

      李白狮接过一只锦囊。

      手脚冰凉。

      一个时辰后黄龙士缓缓走下马车,马车渐渐远去,消失于风雪中。

      黄龙士没有急于入院,而是在巷弄来回走了两趟,这才推开门扉。

      短短一炷香后,一名年轻男子断一臂,瘸一腿,自断全身筋脉,只存一条性命,只拎上那柄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木剑,离开了院子。

      巷中雪上长长一条血。

      “在老子家乡那边,借人钱财,借你十两就还得还十二三两,我温华的剑,是你教的,我废去全身武功,再还你一条手臂一条腿!”

      他在院中,就对那个黄老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这个雪中血人在拐角处颓然蹲下,手边只剩下一柄带血木剑。

      年轻游侠儿泪眼模糊,凄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剑对准墙壁,狠狠折断。

      此后江湖再无温华的消息,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动天下的木剑游侠儿,一夜之间,以最决然的苍凉姿态,离开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后对自己说了一句。

      “不练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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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吃剑的老祖宗

      今年立冬前的这场京城大雪尤为磅礴,依然不停歇,京城里许多孩子欢天喜地的同时,都纳闷住在天上的老天爷这到底是养了多少只大白鹅哦。

      这座可以用有龙则灵形容的小院中,原本住着三名皆是有望为剑道扛鼎的天纵之才,一夜之间就三去其一?吴六鼎无趣时,就喜欢拿过那根只比剑略长的青竹竿,此时蹲在檐下,肩上扛竿,有些寂寥,哪怕青梅竹马的翠花就站在身边,这位不学王道剑却学霸道剑的年轻剑冠也有些戚容,吊儿郎当温游侠那句话字字入耳,只留一条苟活性命出院,断一臂断一条脚筋,自行毁去窍穴,就这样走了。温不胜,你不是说要成为天底下有数的大剑客吗?你不是才见过你爱慕的女子吗?杀一个无亲无故才一年交情的男子,然后名动天下不好吗?

      翠花察觉到年轻剑主转头,两人心有灵犀,无须吴六鼎问话,她就开口道:“我也不懂。”

      芦苇荡一役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是老靖安王赵珣拿此人与春秋名将王明阳的兄弟情谊枷锁,将其从那青山绿水山野几亩田中套出江湖。

      那温华才入江湖天下知,怎么就这般凄凉离开江湖了?

      这些时日经常跟温不胜拌嘴的吴六鼎松开手,竹竿滚落在地上,狠狠揉了揉脸颊,“我没有兄弟,也没有朋友,一心问剑道,可这辈子都会记住这个笨蛋了。要不咱们送送温华?这冰天雪地的,他离得了院子,离不开京城的。”

      翠花默不作声,天天被绰号六只缸的剑冠吐出一口积郁深重的浊气,平静起身,“别管屋里头那个算计来算计去不知道到底算计谁的老王八,真惹恼了我,大不了撕破脸皮,一拍两散。我不喜欢京城这地方,没有江湖味也没有人情味,好不容易才发现一点吴家剑冢都不曾有的剑味,可又太晚了。翠花,要不咱们护着温不胜出京以后,再去南海那边走一走?听说邓太阿出海访仙,说不定能遇上。”

      翠花只是拍了拍身后所背的素王剑,吴六鼎大笑出院。

      黄三甲从屋中缓缓走出,手中提了那柄遗留下来的古剑霸秀,面无异样,不见丝毫波澜情绪,只是将霸秀剑朝墙头那边一抛。

      古剑入一人之手,一只袖管空荡荡的老者蹲坐在墙头之上,单手接过了棠溪剑炉最后一柄存世铸剑,舍弃了剑鞘,手掌摊开,将古朴名剑搁在手心上,拇指食指一抹,锋芒不入天下名剑前三甲,坚韧却高踞榜眼位置的霸秀剑瞬间弯曲,剑尖剑柄铿锵撞击,如一条龙蛇头尾相咬,双指剑气所致,这柄当世名剑竟是硬生生从中崩断,一作二,二作四,四作八截,以此类推,霸秀寸寸断,寸剑都落入断臂大袖之中,然后老头儿拣选了一截剑尖,丢入嘴中,如嚼黄豆,嘎嘣脆,嚼劲十足。老人未必真实无名无姓,却实实在在籍籍无名了一甲子,这些年偶尔入世,也都是跟黄龙士做买卖,他杀人伤人,黄龙士都要负责给他一柄好剑入腹。

      要说他做了什么壮举,江湖上从无半点渲染,可他毕生极痴于剑,几近百年岁数,不过收徒两个半,“半个”是那让他大失所望的木剑游侠儿,一个则是名头更大一些,西蜀剑皇。可老人也曾对黄三甲明言两个大徒弟也比不上一个半路徒弟温华,与天赋无关,天赋不全等于根骨,江湖千年,近乎天道的剑道,便不兴惊采绝艳便可成事那一套。因此即便收下了慢慢下嘴入腹的霸秀剑,老头儿也十分不满,这柄剑的滋味本就不够,他是冲着那柄春秋剑来的,剑冢的素王剑其实也不错,可这二十年最为念念不忘,仍是那柄大凉龙雀剑。老头儿缺了一臂,可由于身材魁梧,也不显得如何年迈衰老,尤其是双眉极长,扎了一根雪白长辫,就好似那北凉离阳北莽三足鼎立。

      双眉长如柳枝的老头儿桀桀笑声,嗓音沙哑磨砺如同一头夜鸮,阴森道:“黄龙士啊黄龙士,天底下自有你算不准的人,料不准的事!”

      黄三甲平淡道:“天下哪来算无遗策的人,种下庄稼,长势如何,本就既靠人力也靠天时,我黄龙士也没自负到要人比天高的地步,温华乐意自毁前程,无碍大局。”

      身份不明的老头儿显然很乐意见到黄龙士吃瘪,继续在伤口上撒盐,“温华这小子在京城杀北凉世子,不让北凉离阳有半天如胶似漆的日子,最不济也要让徐凤年那苦命小娃落下心上病根,好让你继续浑水摸鱼,这种狠辣算盘也就只有你打得响。怎的,你还是看重那陈芝豹?觉着他才是两座江山的天命之主?这些事情我懒得多想,但有眼下一笔帐我得跟你算清楚,你请出了剑冢老吴出山,我不好对素王剑下口,不过温华,我这半个徒儿可不止只值一柄霸秀剑,既然素王剑下不了腹,那说好了的徐凤年那柄春秋,你该如何满足我的胃口?”

      黄龙士步入院中,望着头顶絮乱落雪,“我从不觉得谁是天命所归,我只是见不得暮气沉沉的春秋,见不得这天下那么多的理所应当,于我而言,没有什么仇家没有什么恩主,此生所作所为,不过都是要拿朽木之上发新芽。”

      难得听到吐露心事,脾气不算好的老头儿也破天荒没有追问那春秋剑的事情,继续慢悠悠一次一截断剑放入嘴中。

      黄龙士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公平二字最难得,既然曹长卿敢带着亡国公主姜姒,坏了我多年安排的白衣并斩龙蟒这一场大局,我就能让徐凤年吃不了兜着走。但徐凤年赢了,我也不是纠缠不休的人,春秋剑你就别想了,我自能让你填饱肚子。走,咱们去武帝城。你敢不敢?”

      老头儿吃光了霸秀剑身,丢去剑柄,“那儿开胃菜倒是真多,有何不敢的。王老二自称天下第二一甲子,早就看不顺眼他了,什么狗屁天下第二,天下第三还差不多。”

      黄三甲点头笑道:“确实,天下也就只有你敢跟李淳罡互换一臂。”

      老头儿陷入沉思,黄三甲也不急于催促出城,“天底下风流子,,为情为义为仁,大多难免作茧自缚,王仙芝自困于一城,轩辕敬城自困于一山,曹长卿自困于一国,李义山自困于一楼,李当心自困于一禅。真正超脱于世的,你,那个现在正四处找我寻仇的元本溪,和出海的邓太阿还算不上,屈指算来,只有骑鹤下武当的洪洗象,断臂以后的李淳罡,再就是折剑不练剑的温华了。江湖注定很快就会记不住温华,但正是这样的人物,才让江湖生动而有生气。我黄龙士输了?可我输的心甘情愿。因为温华,我会送给徐凤年一份大礼,要不然这小子活得太凄凉了些,小小年纪,就要跟元本溪这种老狐精辛苦过招。”

      手上无剑并且喜欢吃剑的老头儿跃下墙头,身高吓人,足足比黄龙士高出两个脑袋,“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黄龙士,你该不会是自知时日不多了?”

      黄三甲淡然笑道:“你盼我死都盼了多少年了?”

      老头儿双眉竟是及膝,“你死不死无所谓,我上哪儿去找好苗子继承我那一剑?”

      黄三甲轻声笑道:“要我说,你用你的一剑去换他的春秋剑,正好。春秋已亡,还要春秋剑做什么?”

      老头儿讥笑道:“这便你给那小子的大礼?”

      黄三甲摇了摇头,走向院门,等那名曾经一人独扛吴家剑冢声势的老头儿率先走出院子,这才掩上门扉,“温华与你不算师徒,只是我跟你做的一场生意。真算起来,你不过收了两个徒弟,两个徒弟都因北凉而死。”

      老头儿轻笑道:“这算什么,剑士为剑死,再没有比这更死得其所的幸事。既然挑起了我的兴致,黄龙士,那你就别跟我藏藏掖掖,说吧,原先除了让温华去杀徐家小子,还有谁。我得去看看,李淳罡是我生平唯一视为大敌和知己的剑客,既然他教了那小子两袖青蛇和剑开天门,我得去瞅瞅,那女子剑侍才学会半数两袖青蛇,太少了。那小子若是真如李淳罡器重的那般有意思,我不介意求他学我这一剑。”

      黄龙士一笑置之,这孤僻古怪的老头儿教人学剑,你明面上的资质越差,教你反而越少,那位西蜀剑皇得授四剑,自悟百剑,结果毕生潜心剑道,却无一剑入老头儿法眼,后边的徒弟才教了三剑,却有一剑让老家伙赞不绝口。然后黄龙士拐骗了他两剑传给温华,只可惜这一次没能看到庄稼长成而已。到底那个小子还是选择了黄粱一梦,而不是那有望登顶的名剑,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至于这口味刁钻的老头儿真见着了徐凤年,是一言不合痛下杀手吃春秋,还是稀里糊涂教那一剑,可就不是他黄三甲会去惦念的多余事情了。之所以提起这一茬,只因为一句话,或者说是两句话。

      “我将为中原大地镇守西北。”

      “北凉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万铁骑一蹄之祸!”

      黄龙士笑了笑,有点自己年轻那会儿的意思。

      黄龙士望着白茫茫的小巷,弯腰抓起一捧雪,问道:“那咱们先出城,你再入城?”

      老头儿不置一词。

      世人不知天地之间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此气势磅礴,凛烈万古存。

      黄龙士仰头微笑道:“元本溪啊元本溪,我如何死法,都不至于死在你手上,但你也要等着,自然有人收拾你,京城白衣案,新帐旧账,看你怎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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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挥手和弯腰

      吴六鼎背着一个都半死不活了还念叨要翠花背他的王八蛋,怨念的同时也如释重负,还会油嘴滑舌,说明没心死。以我手中剑修天道,剑心通明最为可贵,身体这只皮囊,反而是其次,剑心染尘垢,那就注定一辈子别指望入化境。吴六鼎在雪地上飞掠而过,前方翠花背负素王剑开道。京城夜禁森严超乎常人想象,只是这一大片京畿辖境的巡夜甲士和一些精锐谍子早就得到上头明令,对三人行踪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做那杀人劫舍的行径,一律不予理会,故而剑冠剑侍违例夜行,一路仍是畅通无阻。吴六鼎到了一栋院落,不去叩门,想着直接翻-墙跃入,结果院中大雪一瞬倾斜如同千万剑,老老实实去推门的翠花根本就不理睬,吴六鼎被逼退回小巷,缩了缩脖子,只得跟在翠花后边,由院门入雅院,院中无人,吴六鼎急匆匆嚷嚷道:“老祖宗老祖宗,急着出城,你老面子大,给带个路?”

      屋内只有一盏微小灯火,寂静无声,吴六鼎苦着脸望向翠花,后者平静道:“还望冢主出手。”

      一个平淡无奇的嗓音传出,“那两剑学了几成?”

      翠花睁开眼睛,缓缓道:“九成形似,六成神意。”

      屋内轻轻嗯了一声,清瘦老者曲出一根食指,身形伛偻缓缓走出,指尖上有那截下的一团灯火,他看也不看一眼吴六鼎,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吴六鼎正要开口,老者屈指一弹,那一小团灯火骤然而至,翠花无动于衷,吴六鼎更是闭眼等死,灯火悠然旋回老者指尖,如一客发霉枯树死气沉沉的老人“提灯”走出院子,步入一辆马车,驾车马夫是一名甚至比老人还要苍老年迈的老家伙,便是说他两甲子的岁数也有人信,事实上此人四十岁自视己身剑道坠入瓶颈,便去吴家剑冢取剑,结果便成了吴家画地为牢的枯剑士,甲子高龄成为马车内老者的剑侍,如今年数,都可以跟武当山上炼丹大家宋知命去扳手腕较劲了。吴六鼎背着温华坐入车厢,翠花继续领路奔行,马车驶向中轴御道,老人轻轻弹指,灯火出车,犹在翠花身前,尺余厚的积雪道路顿时消融。

      老人枯坐,轻声问道:“这就是温华?”

      吴六鼎是藏不住话的直性子,竹筒倒豆子说来:“这小子一根筋,黄龙士那只千年王八教他练剑,是要他去杀那个北凉世子的兄弟徐凤年,他不肯,不光从卢白颉手上赢来的霸秀剑留给黄王八,连那把看得比命还重的木剑都折断了。断了一只手臂断了一条腿就算了,毕竟有李淳罡珠玉在前,也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可这小子丢了木剑,毁了窍穴,如水溃堤,半点不剩,以后还练个屁的剑!说什么借老子十两银子还十二三两,你这是血本无归了,二十两都不止!温不胜,你脑袋被驴踢了?”

      温华靠着车壁,浑身血腥气,咬牙不出声。

      老人平淡道:“不这样做,你以为黄龙士能让他活下来?黄龙士那个疯子,什么时候与人念过旧情?他肚子里的那些道理,没有人能明白。既然是他的棋子,想要活着离开棋盘,就要跟死人无异。”

      吴六鼎冷哼一声。

      老人始终闭眼,依然语气和缓,“六鼎,换成是你,如他这般,就不能练剑了?那好,如果你是这般认为,我就断你一手一臂,废你修为,丢去剑山,什么时候觉得可以练剑了再说。”

      吴六鼎一点都不以为老祖宗是在开玩笑,赶忙赔笑道:“老祖宗别生气,我只是替温不胜不值而已,练得剑,一万个练得剑!”

      老人睁开眼睛,望向满身鲜血淋漓的年轻游侠,问道:“一人事一人了,你如今空空荡荡,正该否极泰来,可曾想过与我回剑冢?”

      温华一手捂住断臂处,脸色苍白如车外雪,摇了摇头,眼神异常清澈道:“我知道你是吴家剑冢了不得的老祖宗,可我说过不练剑了,这辈子就都不会去碰剑。”

      老人一笑置之,没有再牵强,闭上眼睛。

      街上那一粒浮游灯火是剑,车外无数雪是剑,甚至这座京城都可以是剑,本身更是剑,剑去剑来,岂是手上有无剑就说得清楚?

      吴六鼎瞪大眼睛,一脸震惊,老祖宗竟然在笑?!

      马车尚未到达,城门便缓缓开启,可见吴家剑冢也不全是江湖传言那般远离是非,马夫下车,缰绳交由同为剑侍的翠花,吴家家主下车前两指一抹,车外灯火熄灭,说道:“温华,我记下了这个名字。什么时候想起了你缺一把剑,不妨来剑冢看一看,八百年藏剑收剑抢剑,剑山数十万柄剑堆积成山,若是到时候没有你想要的那一柄,再下山出冢也不迟。”

      温华仍是钻牛角尖的惨然摇头。

      吴六鼎恨不得一巴掌把这个不识趣的温不胜撂翻在地上,然后直接拿雪埋了。

      被誉为剑道“素王”的吴家老人跟剑侍站在街道上,望着马车出城远去,身后大雪很快又铺盖严实了那条好似没有尽头的御道。

      老人自言自语道:“外人误以为吴家枯剑便是那无情剑,大错特错了,六鼎这一次,应该理解这个道理了。天道无情,从来不是说那世人凉薄的无情,而是公平二字,人若无情,别说提剑,做人也不配。”

      素王身边剑侍岿然不动。

      老人回头望去,“不知为何,从这里到皇宫,共计十八座门,总觉得以后有后辈可以一剑而过。”

      马车驶出京城半里路,车厢内温不胜突然说道:“让我再看一眼。”

      翠花停下马车,挂起帘子,吴六鼎扶着这个家伙望向京城。

      吴六鼎轻声说道:“后悔了?还来得及,我家老祖宗这辈子入他法眼的剑客,撑死了一只手,你小子要是想去剑冢,我送你。”

      温华正襟危坐,直直望向京城,“有句话很早就想跟你们两个说了,以前是我小肚鸡肠,怕你们听了我的,剑道境界突飞猛进,就藏了私。既然我不练剑了,就多嘴两句,有没有道理,我不确定,你们听不听也是你们的事。六缸,你练的是霸道剑,可既然我知道了徐凤年真是人屠徐骁的儿子,那我就更相信所谓的霸道,不可能真正无情无义,因为我相信能教出小年这样的儿子,那位踏平春秋的北凉王,肯定是个不错的老人。再有,翠花,北凉王妃的出世剑转入世剑,你可以学学,如何颠倒,我就说不来了,自个儿费脑子,反正你除了聪明还是聪明,我其实哪里知道什么剑道,都是瞎琢磨掰扯的。”

      吴六鼎骂道:“你小子跟我交待遗言?老子不爱听!”

      温华摇头道:“凭啥要死,我还得找媳妇,还得生娃,我哥不争气,生了一窝裤裆里不带把的闺女,还得指望我传承香火。我这就回老家开小馆子去,葱花面,我拿手,可惜酸菜面,估计我家那边没谁爱吃,能酸掉牙,也就你六只缸乐意吃。翠花,我说句心里话,六缸不错,别嫌弃他本事不如你,没出息的男人才牢靠。还有,以后甭来找我,老子害臊,丢不起那人。等我伤好得差不多,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放下,分道扬镳,各走各的。对了,六缸,在京城里欠下你那些银钱,我也还不起,不过不管你们怎么看,我都当你是小半个兄弟,不与你们客气,就当以后我娶媳妇你俩欠下的红包了。”

      吴六鼎呸了一声,眼睛却有些发涩。

      温华伸出独臂,揉了揉脸,才发现自己竟然满是泪水,咧嘴笑了笑,竭力朝京城那边喊道:“小年,咱哥俩就此别过,认识你,老子这辈子不亏!你小子以后他娘的敢没出息,没有天下第一的出息,把兄弟那份一起算上,老子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温华艰辛地嘿嘿笑道:“也就说说,哪能真不把你当兄弟。”

      温华伸手挥了挥,“小年,好走。”

      他温华,一个无名小卒到了泥土里的浪荡子,到了江湖,跟落难时的小年一起勾肩搭背闯荡过,被人喊过一声公子,骑过那匹劣马还骑过骡子,练成了两剑,临了那最后一口江湖气,更是没对不起过兄弟,这辈子值了!

      温华有些困乏了,闭上眼睛,嘴角轻轻翘起。

      因为在他睡去之前,想起那一年,一起哼过的歪腔小调。

      馒头白啊白,白不过姑凉胸脯。

      荷尖翘啊翘,翘不过小娘屁股。

      ……

      温华不知京城中,一人疯魔了一般在中轴御道上狂奔,满头白发。

      他一掠上城头。

      “温华,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谁他娘准许你不练剑的!”

      一柄剑被他狠狠丢掷出京城。

      “你不要拉倒,老子就当没这把剑!”

      白发男子丢了那柄春秋。

      低下头去,泪眼模糊,嘴唇颤抖,轻声哽咽,泣不成声。

      “谁准你不练剑的,我就不准。说好了要一起让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咱们兄弟的啊。”

      “你傻啊,咱们以前合伙骗人钱财多熟稔,你就不知道装着来杀我?徐凤年就算给你温华刺上一剑又怎么了?那一年,我哪次不扮恶人帮着你坑骗那些小娘子?”

      “就许你是我兄弟,不许我是你兄弟?有你这么做兄弟的?”

      徐凤年沙哑哭腔,哭着哭着,哭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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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教你一剑

      临近立冬,下马嵬驿馆多了一名神出鬼没的奇怪老头子,两条白眉修长如垂柳,轩辕青锋只知道这老人前几日闯入院中,跟徐凤年说了几句话,然后出院一趟返回后,徐凤年这几天就变了味,饭还吃,话还聊,觉继续睡,可轩辕青锋总觉得不对劲。。大雪渐停,少年戊把那个原本搬到了廊道中的雪人重新放回院子,今天云开一线,天地间骤放光明,徐凤年躺在藤椅上,身份不明的白眉老祖宗神龙见首不见尾,

      雪人立在龙爪槐树下,徐凤年看得怔怔出神,轩辕青锋搬了藤椅在边上,躺下后摇摇晃晃,咿咿呀呀,女子站立时挺起胸脯让双峰高耸,那不算什么,平躺时尤为壮观,才显真风采,横看成岭侧成峰,跟文章喜不平是一个道理。轩辕青锋问道:“那老头儿是谁?”

      徐凤年这些天有问必答,没有板着脸给谁看,脾气反而渐好,“他只说跟李淳罡互换一臂。”

      轩辕青锋又开始挑事,“李老剑神不是你半个师父吗?仇家在眼前,这都不拔刀相向?”

      徐凤年轻声笑道:“一剑恩仇一剑了,李淳罡何须别人替他报仇?再说了,老黄还是他徒弟。”

      轩辕青锋皱眉道:“缺门牙的剑九黄,是这老家伙的徒弟?”

      徐凤年点了点头。

      轩辕青锋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徐凤年直直望着那座雪人,在轩辕青锋到忍耐极限前一刻,“轩辕青锋,你的梦想是成为王仙芝那般的武夫?成为离阳江湖的女帝?可我知道这是牯牛大岗一战后的事情,更早的梦想是什么?”

      轩辕青锋平静道:“我爹能走入我娘的院子,中秋团圆,一起喝自酿的桂子酒。”

      徐凤年投桃报李,微笑道:“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个惩奸除恶的大侠,用刀用剑都无妨,但一定要仗义恩仇,先给我娘报完了仇,然后去江湖上闯下很大的名声,最好是能在江湖上找到一个像我娘那样好的女子。。那会儿还没想过以后是不是要当北凉王,因为从没想过徐骁会老。”

      然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雪人,“梦想就是那座小雪人,卖不了钱,只有小孩子才把它当个宝,觉得金山银山也不换。可到了你我这个岁数,大多不爱谈梦想了,觉得矫情,也不实在。就像我,哪里还对什么江湖侠客梦有指望,跟你也是尔虞我诈,相互买卖,以后所作所为,那些投靠北凉的江湖人士,也不过被按本事论斤两卖钱买-官。我先前在御道上说的那番话,不叫梦想,是责任。你如今的梦想,也不是梦想,是野心。我认识的人里,就只有两个人真的有梦想,而且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而我们的梦想,一到太阳底下,雪人消融,没了也就没了。他们两人的梦想,今年雪人没了,就还会等明年的大雪,再做一个雪人,年复一年。”

      轩辕青锋笑道:“一个是一门心思想杀你的姜泥,一个是只想当上剑客买得起铁剑的温华。”

      徐凤年点头道:“对。长大以后,觉得自己梦想很幼稚的,那些其实都不是梦想。”

      徐凤年平静道:“温华是一个把梦想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傻子,因为他身上有我没有的可贵东西,所以我才佩服他。聪明人都喜欢笑话别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温华就一直是那个被笑话的笨蛋,小时候刻竹剑,可能是被家里人笑话,大起来还挎木剑,是被乡里乡亲笑话,跟我遇见以后,我也隔三岔五就笑话他一根筋,活该没出息。分开以后,我有些时候想起温华,觉得这小子哪天行走江湖万一真给人宰了,我一定去给他报仇,灭他仇家满门。这次京城里出现那个温不胜,我其实不希望就是温华,不是我怕自己兄弟抢了风头什么,而是我自己也练刀也习武,比谁都清楚想要获得什么,就得付出什么,我徐凤年是北凉世子,许多听上去很吓唬人的付出,可因为我家底雄厚,不至于以后爬不起来,但温华是谁,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升斗百姓,他能付出的,除了比命还重的梦想,还能有什么?北凉基业,尚且在离阳北莽虎视眈眈之下,一次败仗输不得,就更别提温华了。。”

      轩辕青锋淡然道:“所以温华就是温不胜。”

      徐凤年站起身,走到老槐树下蹲下,轩辕青锋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后,徐凤年伸手从地上挖出一捧雪,堆在雪人身上,轻轻拍了几下,“温华的两剑是黄三甲代为传授,就是成就温华他梦想的大恩人,黄三甲要他杀我,换成是你,杀我,不论功成与否,都有很大机会全身而退,有滔天大的名声,有胭脂评上的女子做媳妇,轩辕青锋,你会怎么做?”

      纯色衣裳,寻常女子极难压下,黑白两色还好,若是红色紫色,可就难如登天了,轩辕青锋能镇得住大紫,可见她姿容气质是如何出彩。她想了想,笑道:“废话,肯定杀你,而且毫不犹豫。哪怕那枚传国玉玺是你买卖于我,让我占了大便宜,但若换成黄龙士今天站到我面前,说能让我几年之内进入陆地神仙境界,还没有后顾之忧,我杀你,杀得干脆利落,撑死了念一份旧情,留你全尸。”

      徐凤年笑着抬头,“你我还有旧情可念了?”

      轩辕青锋太阳打西边出来,没有在他伤口上撒盐,不过此时此景,用雪上加霜四个字去形容更合适。

      徐凤年给雪人不断加上一捧捧积雪,轩辕青锋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无名之火,一脚就踢碎了雪人。

      徐凤年站起身,他那条藤椅上躺着那一夜前来传信的沧桑老头儿,轩辕青锋挥了挥手,示意徐凤年滚出院子,她则重新堆起雪人。

      徐凤年躺在老人旁边的躺椅上,一老一少,年龄悬殊,恐怕得有四五代人。

      双眉飘拂,老人双手搭在白眉上细拢慢捻,优哉游哉,“我一生唯独喜好问剑,而且只问敌手最强剑,吴家剑冢自诩天下剑术第一,剑招登峰造极,我便让剑冢素王无地自容,邓太阿年幼时在剑山苟延残喘,我没有教这娃儿任何一剑,只告诉他如果不去拿剑,可到底,邓太阿还是走了术,这是打从娘胎就有的倔性,我也没办法。龙虎山斩魔台下,我去问李淳罡的剑道,互换一剑道,也就互换了一臂,是仇家,也算半个知己。我第二个徒弟,也就是你北凉王府上的马夫,跟你一起出门游历的黄阵图,论天赋异禀,跟大徒弟相比,如同身份,一个铁匠,一个西蜀皇叔,天壤之别,可我心底却更器重一些黄阵图,因为他的剑,更接近于道。事实上大徒弟以剑守国门,临死之前,仍然没有给出像样一剑,倒是二徒弟,被你取名六千里的剑九,第九剑,让我深以为然。”

      徐凤年问道:“老前辈,老黄藏剑六柄,都是帮你作下酒菜的?”

      老人心情舒朗,点头笑道:“这痴儿没有身份束缚,故而练剑来练剑去,都是练一个情字。笨鸟先飞,反倒是比他师兄更有出息。两次造访武帝城,第一次他是想要让世人知道他师父的名号,第二次则是希望我这个师父知道,收了他这么个笨徒弟,不丢人。”

      徐凤年说道:“练的是剑,还的是恩情。”

      老人笑道:“我这辈子跟黄龙士打过三个赌,他赌北凉王妃在皇宫一战中入得剑仙境界,他赌在听潮阁画地为牢的李淳罡再入陆地神仙,第三赌赌温华,我赌温华不练剑。总算最后关头赢了一次,要不然我也得有个隋不胜的绰号。”

      老人不用去看徐凤年,就开门见山道:“不用去费神想我这个姓隋的老不死是何方神圣,黄龙士都不知我真实姓名。说来也怪,我跟黄龙士做了几次交换,仍是看不透他到底想要什么,当年京城白衣案,赵家要断你们徐家的香火,元本溪和赵家老皇帝是主谋,杨太岁算是半个帮凶。黄龙士赌的是你娘吴素入剑仙境,仍是用一柄名剑换我出山,以防万一,好护住你娘俩的性命。我这般泄露天机,也不是要你不记仇于黄龙士,这老头儿,早就该死了,处处煽风点火,只不过我不希望他死在屑小手上而已。”

      老人感慨颇深道:“天下招式,在我看来无非是好用的好看的两种,李当心挂一条黄河在道德宗头顶,就属于好看的,没办法,因为他终归还是三教中人。吴家素王的星罗棋布,也是好看不好用。真要解释那便是,遇敌一万,一招剑,杀三百人伤六百人,比不上一剑直接斩杀五百人。李淳罡的两袖青蛇,有些不一样,好看也好用,我当年问剑李淳罡,一开始想问的不是两袖青蛇,而是剑开天门。但李淳罡当时心境受损,开不了天门,但论剑招威势,两袖青蛇仍在巅峰,我那一趟问剑答剑,哪怕互断一臂,我仍算是乘兴而去,乘兴而归,谈不上仇怨。”

      徐凤年好奇问道:“那王仙芝自称天下第二?”

      老人哈哈笑道:“自谦的说法,哪怕是吕祖转世龙虎齐玄帧和武当洪洗象,也就都是打个平手,唯独八百年前过天门而返身的吕祖亲临,才有七分胜算。”

      徐凤年闭口不言。

      老人轻声道:“我们所处的江湖,哪有越混越回去的江湖,都是要潮头更高一些的。”

      老人轻轻一伸手,被徐凤年抛在城外然后被收缴入皇宫大内的春秋剑,一闪而逝,瞬间来到老人手中,“我当年跟李淳罡没有分出胜负,一直有心结,你既然身负李淳罡的两剑精髓,尤其是还有那剑开天门一剑,我就教你一剑,以后分出高下,去李淳罡坟头敬酒时,说给他听。这柄剑,我只拿一鞘,剑你替我留着,我要去一趟武帝城。春秋何时归鞘,也就是我何时教了你那一剑。”

      老人将剑鞘丢入空中,御剑而去离京城。

      朗朗笑声传遍太安城。

      “天上剑仙三百万,遇我也须尽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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