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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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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一四章 谶语如迷 雪落无声(下)

  
      往日里赈灾,若是受灾范围不大,而上方又有比较坚决的赈灾官员,那么官府便可以动用一些比较激烈的手段和措施。一般来说,直接去大户家中劝说威逼,有谁不听的,杀上一批,粮价多少会得以遏制。而有这样手段和决定,不怕事后报复的官员,便往往被人视作酷吏、好官。

      这一次赈灾发动之初,秦嗣源也曾做过这样的决定,想要更多的救下一些人。但在当时他也明白,这次粮价上涨的规模,靠着这种手段,其实是杯水车薪,做不到太多事情。而若是手段用过了,更是可能在赈灾未曾完成之前,自己这个宰相都被清算掉。因为这样的考虑,权衡许久之后,他才决定用宁毅的看法。

      但这并不代表右相府的力量一个人都动不了。

      这次参与屯粮的大户,如齐家、左家、蔡家这些,基本都是能在台面上与秦嗣源打打擂台的。在台面上,秦嗣源是不可能跟这些人直接撕破脸的,因为同时得罪这么多方,谁也不敢。但赈灾、赚钱这些事情,就属于台面下的操作,哪怕动不了这些豪绅大户,总有一些小户,相府有资格切一切。

      而在下雪之前,宁毅等人一直在克制着动用这股力量,除了一些当时就要煽动民乱,或者对官员直接动手的,其余的人,只是奔走游说,让他们安安静静地观望此事。暗地里则打一打伏笔:“我们这次很坚决,你看看就知道了。”

      待到下雪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动了起来,官员们已经搜集了一部分屯粮的中小地主的信息。命令一下,立刻破门,审判入罪,对于其中情节严重的一部分,相府已经取得皇帝的首肯,可不待秋后,直接判斩立决。这头,是杀给其它屯粮小户看的。

      京城之中,秦嗣源的这些手段。取得了周喆的谅解。随着抓人、下狱、杀头。原本便在等待的一批粮食冲进了市场,赈灾的施粥,也在下雪的这一刻到达了最慷慨的程度。而大户的反击,也就此展开。

      有野心的大户迅速吃入投进市场的粮食。有关系的。通过官场或是各种渠道截停了投入的米粮。对于官府的施粥。他们开始试图制造混乱,有几处甚至粮仓都被暗中放火。屯粮大户与外来商人的冲突日渐激烈。灾区的治安,一时之间迅速下降。

      由于大雪的降临与治安的变差。外地来的商贩们一部分选择了离开。一部分原本已经被煽动得热血的人,在意识到冰冷的现实之后,不再在这边逗留。只有少部分年轻人留了下来,而且还变得更加团结。粮道的通行变得艰难,意味着接下来,在灾区的粮食总量,基本上就只有这么多了。不过第一回的激烈措施导致了一些小户的心理崩溃,他们开始卖出粮食,并且这样的趋势还在不断加大。

      这一些还都是在灾区发生的常规手段交锋。而真正凶险与决定大局的,其实反倒是在朝堂之上。

      对于两位宰相一系的言辞攻讦,此时已经变得愈发激烈。几乎每一日,都有许多参奏的折子上去,他们不是针对李纲与秦嗣源,而是针对两人麾下办事的官员,尤其是如今负责赈灾的几路官员,受到的责难最多。皇帝周喆不胜其烦,但基本上他还是支持宰相这一系赈灾的,作为皇帝,他大抵也能看清楚眼下的一些局势,只有一些参奏证据确凿的,会被他下令严查、罢免。

      李纲、秦嗣源这边,也在同样还以颜色的参奏一些下方官员,阻碍赈灾的一些小官被参得最多,几乎每日都有人落马,算是还以颜色。皇帝这边在保持着倾向性的配合之余,也跟李纲他们发牢骚:“你们不要闹得太狠了,免得有一天惹火烧身,朕最近被各方面烦的都快受不了,不光是在朝堂之上。”

      然而在十二月里,相府一系迎来的最大损失还是荆湖南路的都转运使林趋庭,此人乃是秦嗣源麾下的一员干将。他管理荆湖南路,对商道的维持,赈灾的投入,原本是最有力的,而唯一的问题在于,荆湖南路最大的世家姓韩,这里是……皇太后的娘家。

      在管理荆湖南路时,林趋庭已经尽量避免与韩家发生正面冲突,然而种种摩擦仍旧是不可避免。十一月里,已经有韩家人进京找太后告御状,他们罗织林趋庭在荆湖南路了各种专横跋扈、贪墨渎职的罪名,准备了证人、证据,不断奔走。部分官员的参奏日趋激烈,最终太后那边也被说动,觉得自己家人在那边,受到了极大的欺负。而周喆那边也开始审视这些东西,最后勃然大怒,准备要办了林趋庭。

      朝堂之上做了这样的决定之后,吏部侍郎,与林趋庭关系颇好的林中泰泣血哭陈,让周喆收回成命。最后竟说道:“若林趋庭此时去职,荆湖南路无数受灾百姓将再无生路啊……”

      他却是李纲、秦嗣源一系的官员,此时却也是昏了头了。这话令得周喆大怒,拍着桌子骂:“混账,你当这天下除了林趋庭就没有好官了!你当只有你们是清官,除了你们,朕的手下就没有要救民于水火的好人!?朕就要罢了林趋庭!你!你也给朕回家思过”

      手下大员一下子折损两人,秦嗣源也是无力回天。此时虽然下着大雪,但要说完全的封山封路,毕竟不至于那么夸张,朝堂的旨意迅速发到荆南。林趋庭被去职要求入京待查,他也是心急火燎,破口大骂,上京途中便感染恶疾,最后传过来的便只有噩耗。

      林趋庭这年不过四十九岁,身为一方大员,精神正盛。年富力强。虽然说此时去职给了他巨大的打击,又是这样的寒冬,但要说他真的一病至死,却又有许多疑点。只是此事究竟属实,还是荆南韩家暗中只手遮天的作为,此后却再也难以查出了。

      此时的赈灾当中,一些小的组成出现问题,相府这边拼拼凑凑,还能再组织起备用人员,类似林趋庭这样的大员折损。便会直接导致一路的事倍功半。而类似的情况,每天都在发生着。

      一头白发的秦嗣源以强大的精神力应对着各种事态,时常也会与宁毅等人商量,做出决策。宁毅于商场、人心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于此时武朝官场运作。却并没有非常熟悉。提出的计策,往往倒是被秦嗣源说是过分厉害了。在这犬牙交错的交锋中,粮价终于还是坚定地往下降。却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想要救下的人会死去多少。因为在此时的灾区,每天每天的,都已经出现大量的死亡,或是饿死,或是冻死。由官府、大户赈灾的地方还好些,却总有些人,住在偏远的山区,吃完了粮价以后,或是孤零零的、或是举家死在了偏远的山村之中,无声无息。

      远在河东路,师师已经在这边呆了一个月。最初的一段时间,她四处奔走,参与赈灾、施粥、放粮、卖粮,也曾感受到心中的那份热血慷慨。但到得如今,巨大的疲倦与心理重压已经降临下来,一些时候她仍旧穿着披风、裹着头巾出城施粥,但更多的时候,她会远远地看着那些灾民,悄悄地哭出来。

      眼泪在最初的时间里曾经有过,不久之后便停止了,到得这些日子,又开始出来。最初的几日里,她是为了这些灾民而哭泣,最近这段时间,她的哭泣,有一部分却是即为他人又为自己了。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见识过惨剧,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死亡。然而,当她真正投入进来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身边又有许多人同样热血地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最终迎来的挫败感,却是无比强烈的。宁毅在京城时与她说的那些话,到得这里以后,才逐渐地化为了实感。

      “我们不是要大户亏钱。”

      “我们只是让他们少赚一点。”

      “他们少一点贪婪,就会有很多人可以活下来……”

      可是……每一天的,都有很多人死了啊……

      粮价确实是开始跌了。有时候她很想立刻回到京城去找到宁毅,问一问:“我们成功了吗?死的人有多少?少于五万吗?”可是她知道,无论是否如此,她的心中,都很难平静,官府的存粮不断的在变少,施粥也开始越来越稀。有些地方恐怕会比她们这里更加的麻烦。

      她有时候想起,死了这么多人,就只是让那些大户家里少赚一点。死了这么多人,他们的每一家,却还都在赚钱。这么多人,这么用心的做事,打败了谁呢……

      京城之中,对于能不能达到预期目标,宁毅也是不知道的。事实上,大雪开始降下之后,各地传来情报的效率,也已经开始凝滞了。一切都寄托于原本定好的计划,各地本就安排好的官员,至于京里,则只能尽力的维持好整个大局。

      而随着林趋庭的死,这个大局,也维持得并不完美。

      时间,即将进入十二月的下旬,除夕还有十天就要到了。京城里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宁家、相府这些地方也不例外,纵然各家的男人都在努力维持着赈灾的大事,各家各户之中,年还是要过的。纪坤此时已经回到了相府,尧祖年回去了自己家中,觉明和尚还在四处奔走。宁毅每天来到相府之中,与众人合计数字,处理其它许许多多需要处理的事情。这天夜晚吃过晚饭,众人没有回家,还在讨论一些与赈灾有关的事情,关于淮南还有一批粮食可以挪用出去的事,与一干幕僚商量流程上的正当性。

      夜还未深,书房里点着灯烛,秦嗣源背负双手与宁毅、纪坤、闻人不二等人说着政坛上的典故,可以拿来用的名义。他已经须发皆白,但目光清晰,精神好,说话之中还颇为风趣幽默。这期间,秦老夫人进来看了他一回,还给众人送来一套茶点。她出去之后,秦嗣源继续说那故事,一名属下小跑进来,拿着一份情报:“大人。”

      秦嗣源接过来看了。

      那情报不过半张纸大小,秦嗣源看了一遍,皱着眉头又看了一遍。他站在那里,将目光望向书房的一侧,眨了眨眼睛,眼神之中,却是有些迷惘。片刻,他将纸条伸了出来,纪坤等人正要伸手去接,秦嗣源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坐倒在后方的椅子上,一只手抓住椅背,青筋暴起。他张着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张觉……”

      闻人不二冲出房门:“来人!叫徐大夫!快!”

      纪坤冲过去,一只手捏住秦嗣源的脉搏,一只手试图掐秦嗣源的人中。宁毅过去道:“放松、放松,秦相,放松,一切有我们……放松,不管什么事情,一定能办成的,深呼吸、来,跟着我,呼……吸……”

      一面说,他一面接过了秦嗣源手中的那张纸,看了一遍,纸张拿在手中,却陡然捏紧了,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来,只咬牙道:“呼……吸……”

      相府中的徐大夫几乎是飞奔而来,看了秦嗣源一眼,道:“你们出去。”取出银针便扎。纪坤退后两步,宁毅拉着他退出房门,将纸条交给他,纪坤看了看,闻人不二也已经凑了过来。

      没有人说话,因为那样会打扰到房间里面的人。

      十月到十一月里,雁门关外,张觉与完颜阇母打了三仗,前两仗败了,第三仗却是反败为胜,击退完颜阇母的大军。此后金人换上阿骨打的第二子完颜宗望领军,在南京城外大败张觉。完颜宗望此时是金军中的最强将领之一,张觉自知不敌,率军南撤入燕京。此时镇守燕京的乃是常胜军的郭药师与宣抚王安中。完颜宗望领军南下,冬天攻城不易,郭药师力主守城而战,却不知王安中此时已经接到了京城的密令。

      王安中将张觉藏起来,在完颜宗望索要时,只说没有这个人。完颜宗望索要更急,表示若武朝不将张觉交出,便要与武朝开战,王安中这才找出一个相貌类似张觉的替身杀了,送出首级。然而金人中有认识张觉的人,看出来并非张觉头颅。一再施压之下,王安中终于将张觉带出来,数落张觉的罪状,指责他轻启武朝与金人的边衅,张觉大骂武朝不能容人,王安中随后杀了张觉,将人头送给完颜宗望。

      金人,终于退兵而去了。

      迎接年关的灯火高高的挂着,汴梁城中依旧繁华,唯有冬天的夜风呜咽渐冷,院落里的人走到一边,沉默着没有说话。不久之后,宁毅去到院外,冲着一颗大树挥出了一拳,砰的一下,树身摇晃,树皮绽裂开来。

      武朝景翰十一年的这个冬天,有许许多多的人努力着,想要做成某些事情,也终于,有许许多多的人努力着,给这个国家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背刺……(未完待续)

      PS:很难形容我在写这一章时的感觉……

      无论如何,章节写完了,我就不想压在手上,很想给大家看到,于是两章就连续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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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一五章 天下为难 无人认错


  夜晚的冷意席卷而来时,同样的信息正在不同的地方发酵出不同的气息。北面张觉的死,在武朝之中,是由一系列复杂原因推动而导致的结果,但若是从信息的反馈上来说,为这件事的发生感到高兴的人,实则一个也没有。

  皇城延福宫中,燃烧的灯烛围绕起了一片温暖的气息,太监、侍卫、宫女们守在周围,但夜色里,偶尔响起的只是棋子落下的声音。皇帝的心情并不好,陪他下棋解闷的皇后,也知情识趣地沉默着,并不说话。

  “朕,做了一件……不知道是对是错的事情。”

  过得许久,周喆才缓缓地、低声地开口,他的手中捏着棋子,久久未曾落下。皇后等了一阵:“陛下做的事情,对的有,错的也难免有,但臣妾知道,无论对错,陛下选的,都是非做不可的事。”

  当着一个皇帝的面,说他做过错事,一般人的人恐怕立即就要被治罪。但皇后与他感情颇深,却知道周喆是喜欢这样的说法的。果然,话语说完,周喆微微的展了展眉,片刻之后,又露出苦笑来。

  “朕杀了张觉,旁人不知,怕是要以为朕昏庸了,可他们又怎知朕心中的难处。这满朝文武,蔡京、李纲、秦嗣源、童贯、李邦彦、王黼……有一个算一个!他们……误我啊……”

  他落下棋子,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事,却是将满朝文武全都兜进去了。皇后沉默以对,不好接话:“他们……怕是也有难处的……”

  “难处!朕将他们放在朝廷大员的位置上,朕给了他们权力,朕给他们做事铺了道路,可到头来,他们给了朕什么。一个……乱糟糟的烂摊子——”周喆用力挥了挥手,“到头来,朕只好给他们背这个黑锅。这些……老东西!”

  他咬牙切齿,心中的苦楚难以言说。早在积极兴兵,推动北伐之时,他的心中是很有一番雄心壮志的——这雄心壮志始于他登基之初。挑动辽人内乱,以密侦司渗入北国,投入大量的财力物力引人贪婪之心,到后来黑水之盟。他是很想当一位中兴霸主的,征各种花石纲,也确实是朝廷需要用钱投入北方。虽然后来他留下了许多,但那也是因为北方不需要再投入了。作为一个皇帝,他已经苦心孤诣地做了许多的事情,而在后来看,这些事情。也确实起到了作用。

  女真人起兵,武朝等到了好的时机,他大用李纲、复起秦嗣源,让蔡京等人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积极推动童贯的北伐。其中当然也有许多阻碍和不如意的地方。燕云十六州只收回了其中六州,但郭药师的成绩还是给他长了脸。这原本是千金买骨的策略,在郭药师还没有立下大功之前,他就给了对方无数封赏,包括对方打燕京的失误,他也原谅了对方。后来郭药师阵斩萧干,对这个天下证明了他眼光的正确。他非常高兴。

  而对于一朝得志张扬跋扈的女真人,周喆心中并不喜欢,至少燕云十六州他是想着一定要夺回来的。一旦夺回来,北面重重关山,胡虏想要南下就没什么可能了,他也能够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成为一代开拓之主。这样的想法令他在对女真人的态度上有着进取的一面,纳降张觉,属于招降郭药师的后续。然而在这之后,巨大的问题还是要将他拉回现实中来。

  如果说女真人对于张觉的倒戈有着过分的反应,这一仗现在是打。还是不打呢?

  张觉倒戈之后,最初的那段时间,这边还是很开心的:我以前跟你谈十六州,你不谈,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了吧。对于女真人,武朝并不是没有防备,但对于有些事情是有共识的,那就是:女真人少,要征服整个辽国,要管理辽国,并不容易,是没有余力南下的。同时,郭药师在雁门关外练兵,打败了萧干,覆灭了萧干部署,此时张觉也不是软柿子,理智上来说,都有一定的威慑力,放在桌面上,我们是有谈话的资格的。

  但事实证明,这些属于文官的考虑,真是想得太多了。你可以权衡一千次,觉得武朝的实力大增,但对于女真人,他们不爽,就只有一种办法解决:来,我们干过一次,看谁输谁赢。

  当完颜阇母直接讨伐张觉,周喆这边,不得不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了。

  在那一两个月里,他旁敲侧击地询问过许多人的看法和意见,包括童贯、蔡京、高俅,包括李纲、秦嗣源,包括兵部的种种大员,也包括一些通宵金辽情况的、担任过使臣的大臣。最后综合起来的印象,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表面上问起对方,我们能不能打,对方当然说能打。但周喆并非傻子,至少他可以听清楚这些大臣的某些画外音,他看出来,童贯、蔡京、高俅等人都对于军队的战力有疑虑,李纲秦嗣源则表现: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都得死撑一回,必须打!

  开什么玩笑,你们现在可以死撑,就算死了也当个脖子硬的直臣,我这么皇帝能这么草率吗?情况综合上来,他忽然发现,秣马厉兵这么久,自己这边,看起来还是个纸老虎啊,真要跟金人干,一切准备,我们做好了吗?

  他于是在京城发出了密旨,通知王安中,如果金人不是太过分,绝不能轻启边衅,必要之时,张觉可以放弃——也只能放弃了,在这背后,他的苦心孤诣,又有谁能理解。

  他恨蔡京童贯这些人,他们总揽全局,至少在军队上,眼下还是这个样子。他也恨李纲秦嗣源这些人,他给了他们那么大的支持,临到头来,他们也没有做到什么决定性的,让人满意的事情。军队难有胜绩,他们就知道叫着要打,要死撑。这第一战,输了又怎么办?

  他想着这些那些事情,又想起自己在赈灾的事情上真的给秦嗣源他们放了太大的权力和便利了。最近这段时间的党争。自己倾向于他们,打压了不少反对的声音,两个宰相在京的影响力越来越高,蔡太师他们都要避开锋芒。如此也有些过了。

  权衡一番,赈灾还是要做的,张觉之事,却不失为打压他们的一种手段。否则招降张觉是他们的功劳,招降之后全力支持张觉,为了一个张觉以举国之力与金人开战,终究显得太过鲁莽,自己这个皇帝,看来岂不如傀儡一般。自己可以支持所有的大臣做事,但这种将国运压上的举动。终究是不能乱作的。

  另一方面,赈灾之事说小不小,但比起北伐,终究有轻重之分,李秦二人为了赈灾投入大力。是一件好事,但得罪的人也有些过多了。此事过后,自己将李、秦二相的力量压一压,让蔡太师他们起来一些,某种方面来说,其实也是保全他们的位子。私下里暗示几句,他们也当明白朕的苦心……

  种种心路。种种考虑,即便在皇后面前,也是有的能说,有的不能。到得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身为天子。委实是高处不胜寒,只希望自己这番苦心终究能在日后换来好的结果,能在史书上,得一个公正的评价了……

  ****************

  接到张觉的死讯,周喆的心情复杂。右相府中,秦嗣源几乎受不住打击晕倒当场,左相李纲在看到这则消息后,也是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太师府,蔡京写完一幅字后看了消息,满眼的复杂化为一声叹息。童贯背负双手在自己府中的地图前看了半晚,与旁人叹道:“终究是不得已之举。”他已将致仕,功过已定,反倒没什么心理压力。

  御史台,秦桧接到这个消息时,还没有回家。他看着那消息眯起了眼睛,牙关紧咬,喉音轻颤:“愚蠢、愚蠢啊……”

  他回到处理公务的房间里,展开一张白纸,写下一封劝谏折子的开头。他曾被北人俘虏过,也是因此,知道那边人的凶残野性,对于这种人,岂能一味退让、示弱,示敌以弱,只会激发对方的凶性,到最后弄到难以收拾的境地。

  一腔热血仗义直谏,这是他常有的状态,不少大员也是因为这样被他慷慨激昂的参奏拉下了马。然而也总有更多的东西,是他需要考虑的。折子写到一半,他已经觉得措辞太过激烈,停了下来。拿出几张新的纸张,又开头写了两遍,然而接下来的两篇,却连开头都没有过去了。

  他心中明白,这件事情的后方推动者是谁,他也明白,事情已经发生,圣上不会希望自己这些人如马后炮一般的提出谏言。

  自己写下这种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徒惹人厌罢了……

  揉着额头想了半天,他才再度动笔,这一次写的,却是参奏秦嗣源招降张觉,思虑不周的折子。迅速地写到一半,再度打住:自己的思路仍旧不对,秦相招降张觉,在当时并非有错,杀张觉的虽然是圣上,但以当今圣上的明鉴,他未必会为之沾沾自喜,自己不能参秦嗣源太过,但若是想要弭平一些疑虑之声,自己应该怎么做呢?

  如此想了一阵之后,第三份折子的内容,改参杀张觉的宣抚使王安中,但言辞并没有太过激烈。他明白圣上并不希望王安中被人质疑做错,自己不能真的将王安中钉在耻辱柱上,用词温和一点,就有讨论的余地,一旦可以讨论,就能将王安中引向正确与苦心孤诣的形象上,到时候,自己来当这个恶人,圣上却可以将王安中与他自己都摘出去,相信他会训斥自己,却会在心中,记得自己这番用心。

  同一时间,朝堂之中,也能将此事定性,大家再度平静下来,戮力同心以图来日。如此想清楚之后,这个折子也写得非常流畅快速,他于是写完奏折,第二天便递上去了。

  燕京城,王安中同样处于巨大的纠结当中。

  对于杀张觉的事,他也是同样的无奈和委屈,郭药师整天叫着要与金人打一场,可是打一场,能不能打赢才是真正的大问题。杀了张觉之后,燕京城里的氛围很不好,常胜军中气氛萧杀,兔死狐悲。又俨然将他们这些文官当成了奸臣鼠辈。最初的那段时间,郭药师几乎要穿白衣为张觉服丧,王安中几度登门拜访,对方都称病闭门不见。王安中心中一阵憋火。若是在南方,你这种武将,看我……

  可心中不爽归不爽,他还是得去尽力弭平此事的影响,想一想自己当这个官儿,真是做得仁至义尽了。每天里跑来拜访郭药师,热脸贴人的冷屁股,自己为的什么,不就是为这北地的太平吗?

  好在郭药师也没有发脾气太久,三天之后。也就开门见了他。王安中向他痛陈厉害,对比双方的力量,又告诉了他朝廷不许轻启边衅的命令,一脸憔悴的郭药师最后终于说:“终究是小将思虑不周,让王大人受委屈了。”

  “都是为国办事。郭将军对此事有不满,王某也能感同身受,只是事关国运,不可鲁莽求快,咱们只能求稳。此后还望郭将军仍能尽心尽力,戮力国事,王某必定全力配合郭将军。”

  “王大人高义。是郭某小气了,此后郭某必奉上土产,登门赔罪,还望王大人见谅……”

  郭药师如此拱手回答,此后又准备了大量金银送到王安中府上,王安中知道对方心中芥蒂必然是有的。但这些事情,也只能慢慢消解,一时之间,无法可想。

  ****************

  张觉之死引起的波动,一片一片的未曾平静。武朝南北,够资格了解此事的众人,心绪多半复杂难言。而在这种复杂当中,北面,金人的王庭之中,则是另外的一种样子。

  上京,最近才经历过战乱的城池没有了当初那般的繁华,金人打进来之后,原本的辽国贵族大多被杀死或沦为奴隶,如今皇城也是残破失修的样子。女真人们如今还在忙着打仗,未将城池的修复提上日程,但是年关将至,风雪来时,他们还是回到了这座原本繁华的城里,等待着风雪过去,再做新一年的打算。

  完颜宗望的凯旋,对于所有的女真人来说,都是一个惊喜。

  虽然说起来,最近这些时间,女真人已经有些瞧不起不能打仗的武朝人,但潜意识中,对方乃是强盛上国的印象还在。张觉的叛乱令得阿骨打震怒,众人也都叫嚣着要给武朝一点颜色瞧瞧,但真到打起来,大家还是谨慎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一战的结果。

  完颜阇母与张觉的对决,胜二负一,但这算不得是大家太重视的事情,真正等在后方的,是南方的那个庞然大物。与武朝的第一次战斗,才真正牵动大家的心思。因此随后抽身过去领兵的,乃是女真人中最会打仗的完颜宗望。此时风雪已至,攻城不易,如果南人据城以守,理论上来说,到得明年春天,此战才会有个结果。

  因此大部分人觉得,完颜宗望是会在燕京城下过这个年的。

  谁知道结果是如此轻松的逼得对方让步,连他们都有些惊讶了。

  皇城的金殿之中,巨大的炉鼎燃起了熊熊篝火,觥筹交错的宴席中,完颜宗望哈哈笑着,大步而来。此时能参与这宴席的,除了阿骨打一家的宗干、宗尧、宗弼等人以外,也有最初随着阿骨打起义的诸多大臣在,如谷神完颜希尹、娄室、银术可、拔离速等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才将是这个时代最为闪耀的新星。

  当然,身为局中之人,他们未必会如此看待自己,只是作为一个新兴皇朝的一份子,茹毛饮血的野蛮掩不住他们身上意气风发的朝气。虽是金殿之上,但这样的宴饮还不讲究太多的规矩,大家痛饮欢歌,完颜宗望进来时,几个兄弟也都跳起来过去迎他,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完颜宗望大笑着前行,来到一张桌子的面前,将手中的一颗人头,放到了桌子上,下巴一挑:“哈哈,如何!”随后才往一边过去,给父亲阿骨打请安。

  桌子那边的,是金殿之中,吃相唯一斯文点的一个人,他擦了擦油腻的嘴,微笑地望着桌子上的人头。完颜宗弼走过来:“哈哈,张觉……兀室,怎样,我早与你说过,南人软弱无能,不堪一击,怎样,傻眼了吧。”

  兀室便是完颜希尹的女真名,他是女真人中最通汉学之人,本身身材高大,文武双全,最近还在阿骨打的命令下直接造出了一套属于女真人的文字。往日里由于心慕汉人文化,也是他对武朝最为推崇,叫大家不可掉以轻心,到得此时,他也有些无奈了:“大概是我想错了,找个地方葬了他吧。”

  “有什么好葬的。”完颜宗弼手一挥,张觉的人头砰的一下从金殿里飞了出去,他撑在对方桌前,“兀室,你没话说了……哎,我说众位兄弟,打下辽国之后,咱们顺便把武朝也打了吧。”

  这句话令得众人吵吵嚷嚷起来,有人道:“咱们的人手毕竟是少的。”也有人道:“南下毕竟太远了。”众人的议论之中,望的终究是上方的阿骨打,此时五十多岁的阿骨打穿着裘服坐在王座之上,与完颜宗望说了几句,笑道:“此次斡离不虽然让武朝人送上了张觉,但毕竟没有真正打过,咱们人少也是一方面。辽国未定,你们说说就算,勿要太自大了。小心谨慎的勇士不会被熊吃,自大的勇士才会被熊吃。”

  众人欣然应了,不久之后,宴席散去,众人三三两两地走出金殿,完颜宗弼看了看那边的完颜希尹,冷冷地哼了哼,在后世,人们更熟悉他那个令人生畏的女真名:兀术。但在此时,他甚至会害怕那个文武双全的完颜希尹,金兀术自幼好战,对于武艺高强的兄弟族众多有一份好感,唯有这完颜希尹,汉人的书看得太多,做起事来文绉绉的,令他不舒服,但他就连武艺上,也打不过对方。

  此时走出来的,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又一个在后世的史书上将留下名字的人,或是开拓一方事业,或是为一朝的金国皇帝。他们大多经历了尸山血海。金殿之外白雪遍地,北风呼啸,没有人对这样的天气皱半点眉头,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寒冷,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在这一天,这一群人将目光投向了南方的武朝,然后又无所谓地收了回去,专注于仍在他们嘴边的那一块肥肉了。

  辽国,毕竟还大……

  ****************

  南方,左家的宅院里静悄悄的,左端佑看完了手里的情报,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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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一六章 眼底光辉 掌中烛火(上)

  
      除夕将至了,京城里热闹与繁华的喜庆气氛在持续。年关之前,复杂各种做事的人大抵有一阵忙碌,对于这一年的总结,账目的收拢,对于新一年的展望与过去的反思,都是来年的事情了。总之,忙忙碌碌之后,商铺客栈也好,政府机关也罢,进入了稍微悠闲的空窗期,哪怕是张觉被杀这样的事情,陡然掀起的波澜也在消退。年关时节,人们更原因将之压在心里,有什么问题待到开春时再说。

      总之,不管说什么,张觉已经死了,金人班师回朝,过年了……也就过几天好日子吧。

      右相府中,初时的忙碌也正在收敛起来,秦嗣源在受到张觉的死讯那天几乎晕倒,但不久之后,便也恢复过来。他毕竟是见过无数风浪的人了,这一生经历的打击,也远不止一件两件,但此时年事已高,这次的刺激之后,大部分政务被家里人和一帮幕僚逼着暂时的放下如果不说北方,国内的许多陈结性事物,他不插手其实也是没有太多问题的,于是在这几天里,他就趁着过年的气氛,稍稍安静下来。

      宁毅等人倒是时常过去与他说些闲话,尧祖年也从城外的家中赶了过来,查看他的状况。除了休息,大多数时间他还是会拿着一本书在看,有时候拿着毛笔,圈圈点点。相对于繁忙的正事,作为一个儒学大家,他圈点这些东西,也算是闲暇里消遣的一种。因此只要持续的时间不会很长,大家倒也不怎么说他。

      对于张觉之事,至少这段时间,他已经是闭口不提了。几日以来,朝堂之中为着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先是秦桧上书弹劾王安中,然后引起了朝堂之上的大讨论,最终的定性是,王安中苦心孤诣、忍辱负重,当然其中的错处是有的。但不该上纲上线。任谁被摆在那个位置,恐怕都做不出更好的决定来。

      对错就此被定下,皇帝周喆驳回了秦桧的弹劾,但仍旧决定在来年将王安中调离燕京。另选大臣过去掌局。而事实上。王安中此时在燕京做得也不开心。张觉死后,郭药师曾说:“金人索要张觉你就给了,若来索药师。你是不是也给?”此后王安中虽然上门求了谅解,但仍旧觉得不是滋味,他的请辞奏折,其实也已经在路上了。

      对于王安中的这次高拿轻放,揭过了皇帝在决策上的物议。事实上,此时秦桧与右相府还是时常往来,关系不错的。但若是说起他,秦嗣源只是道:“会之太明圣意。”

      在他晕倒的第二天,或许是因为心情太过沮丧,那天宁毅等人来看他时,他曾与少数几人说起与左端佑割袍断义的始末。

      “……当年,圣上刚刚继位,雄才大略,有圣君之志,我辈为官,难得遇上这样的明主,自当戮力以报。我、王其松、梁梦奇、左端佑异想天开的办了密侦司,是因为辽国与我武朝通商百年,早已被我朝奢靡之气所同化。虽然我朝奢靡之气更盛,但若有英主,说不定能因此而中兴。这是……密侦司的由来……”

      “后来的事情,年公大都知道,纪坤你跟在我身边多年,也是明白的,唯有黑水之盟后,左公与我断绝来往的理由,我未曾与人说过,其实这事,原也不该与人多说。”

      “我等一朝为圣上所重,恩宠无两,而曾教圣上读书、为君之道,圣上聪慧,懂得很快,不多时便已触类旁通,有了许多自己的……独到见解,在这之后,却对我们也疏远起来。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后来辽人南下,我等力主死战,圣上当时已经废了大力在暗中运作北面的挑拨之事,见辽兵节节南下,圣上……便决定虚以委蛇,提前议和。左端佑性情激烈,劝我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辽人虽然南下迅速,但在汴梁以北周旋地域广大,只要拖下去,辽国的富人首先就会反对这场影响了生意的大战。他这样说,我却不能这样做,圣上连续催促之下,我只得议和……你们知道,左公便是此后与我绝交的……”

      “当时外人知道的理由……主要是王公举家男儿殉国惨死,可深层的理由,却并非为此。左公之思,与立恒有类似之处,他说了大逆不道之言,他说……君上……志大而才疏,早知如此,密侦司是不该办的,本身无一分实力,暗中拼命的玩阴谋,正奇若不能相合,我武朝便只会不断将自身弱点示与他人,原本国祚或许还能延续多年,此时如小丑跳梁,只是提前取死……”

      “他的话,我无从反驳,最终,他停了他所管理的密侦司的一部分。可于我而言,世事至此,若不这样做,又能有其它的什么办法。即便世事奢靡,我等也只能咬牙硬挺,这一次,只要挺过去了,便是海阔天空。可如今……怕是要被他笑了吧……呵呵,小丑跳梁,取死之道啊……”

      “复起之后,我心中情知,圣上重权衡,他扶起一事,往往不由得要去打压一事。我是做好了准备的,以往朝堂之上,偶尔也犯些错处,让他看着,只希望他打了这些,对其它一些正事,能够扶起来。此次赈灾,我自知得罪人有很多,也只在心中想着,若是赈灾之后,成为众矢之的,圣上顺水推舟……他总是要确保北伐的,或许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侥幸挺过去,却不知道这一起一落之间……落,是落在了张觉的头上……”

      或许是身心疲惫,他这番话里,很有些平时不应该说的意思。好在周围是相府最核心的几个幕僚,与秦嗣源的身家基本是绑在一起的。事实上,秦嗣源的话。说得也实在是太温柔了。宁毅在密侦司的情报里,早已参考了景翰年间诸多政令的规律,皇帝确实是重权衡,却不代表他是真的重视权衡之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至少宁毅只觉得他是拿权衡来套着玩而已。

      登基之后,周喆确实是有过几个大手笔的动作的,包括密侦司在内,花石纲也是。最初周喆延续花石纲,是因为国事上能用的银子不够了。黑水之盟后。输往国外的银子大减,政坛上的太平也令得国库收入日丰,但花石纲没有停下来,他已经玩得过瘾了。不用给别人?好。那就该我自己留着玩了嘛。他重用蔡京王黼等人征敛各处值钱之物。有人参奏,就把他们骂一顿,是为打压。打压过后过意不去,再给点权力。

      到得最后,王黼等人被骂得也多,权力倒是一天天的升高。皇帝得了圣君之名。几年的调教也导致御史台、清流、言路往往权衡着说话,揣摩上意的本领练到了顶级。他们参奏无数,“令得百官皆可言事,政坛一清”却不伤皮毛。

      如果以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便是宁毅的看法。一个中二少年,三观未稳,接受到了诸多的信息以后,以为看透了世界。这个皇帝从本质上来说,并不相信任何人,他不相信世界上的事情有对有错,他不认为蔡京为国为民,也不相信秦嗣源、李纲为国为民,从这种角度上来说,每一个人的屁股后面,都只有利益,蔡京为的是他的家族权势、只手遮天,李纲秦嗣源是为了名留青史,为了一时虚名。

      事实上,为上位者,有时候有这样的心思未必算是大错。本身逻辑能力不够,凡事套大道理倒也没什么,这样的人,也是有成功的途径的,然而……作为一个皇帝,他抗压能力,实在太浅了。

      在来到京城后不久,宁毅便已经有了对如今皇帝的粗浅观感,当然,对与不对是不好说的,他毕竟不会直接面对对方。然而张觉事件发生,也实在令他感到极为无奈。

      对于秦嗣源等人来说,对张觉事件固然心痛,担心估计也算不得非常高,金人毕竟不多,一切未必没有回还的余地,只有宁毅心中明白,金人多半是要南下的,有这件事之后,就更加的让他感到叹息了。

      对这件事的功亏一篑,他的心里是憋着火的,但年关已至,他也无法可想了。面对疗养中的秦嗣源,当然也不好说点什么,只能在心中大幅度地调整对竹记的安排……皇帝最大嘛,他要这样了,你还能干什么呢……

      他便时常来相府坐着,与秦嗣源、尧祖年、纪坤、闻人不二等人聊聊闲话,心中则在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情。这一天下午,来到相府之中,温暖的书房里坐下后,聊的几句,秦嗣源笑着拿出些书来给他们看,大概是他的著述。

      那些书,包含四书五经,乃是秦嗣源的手抄本,手抄之后,又在旁边写上自己的许多理解。宁毅拿了一本随意翻看,秦嗣源本已至宠辱不惊的涵养,但给众人看这些东西,表情中却微微有些得意。尧祖年等人看得恭敬,片刻便皱起了眉头,露出了重视的表情,宁毅则翻看得随意,他对于这些不是看不懂,但他的心中有多了一千年儒家传承的隐性影响,书中一切看来,便都是些简单的、不言而喻的儒家道理了。

      秦嗣源躺在椅子上,缓缓地开了口:“这一些东西,是我致仕在家时开始动笔的,与康明允等人一同商量过,后来也有数度修改,复起之后,修改和注解做得断断续续,但修整反而是最大的。这样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倒还是第一次。”

      他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手指轻轻拍打:“老夫这一生,先以儒生立名,后来做过很多的事情,是难合儒生之道的。为官之后,我的路不如李相那般走得刚正,若客观而论,为求事情有个好结果,我是有些……用谋过甚的,好在老夫一直还保持了一点文名,最终没有因此被抨击太过。但这些年读着这些儒家之学,却又剑走偏锋下来,我的心中也始终有一个疑虑,或是说……期待:若是这世事刚正,我又何苦那样的去用谋……”

      “这些年来,老夫读书,与年公、还有其它一些大儒也有过许多次闲聊,在这期间立恒自称并非儒家,在一些道理上,却是最浅显的。记得立恒与我曾经谈起,历朝历代,每至倾覆,便常有奸人作乱祸国,汉有董卓、唐有安禄山、晋有贾南风、割让燕云十六州,有石敬瑭,这些人被钉在史书上,日日受人唾骂,可董卓若遇汉武,还会有三国之乱吗?安禄山若逢李世民,尚能有马嵬坡之变否,贾南风遇司马懿,八王又何敢作乱?如此种种,时人皆以为是奸人误国。实际上……如同此次粮荒,若非是种种蟊虫,弱到了一定程度,将一个国家蛀空了,外人又岂敢觊觎,这片江山!”

      “此次粮荒,为了减轻朝堂之上的压力,老夫饮鸩止渴,曾怂恿一些商户,暗中操纵言论,上书为商家游说。立恒曾经与我说过商事,若是商道大兴,如今这武朝,又如何抑制地唯利是图风气的扩张。此次我在背后的推动,是好是坏,我都难以释然,然而很多人都想或者,老夫也不得不如此去做。此后想想,这几套书,算是我对此事、也对这些年用谋过狠的一些补偿……”

      宁毅抬了抬头……在秦嗣源决定用着手段的时候,他便想过,这位老人肯定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做出的决定,后来朝堂之上为商人正名的风气,宁毅也猜测有老人的推手在内。宁毅虽然是商人起身,但心中也一直认为,后世那种唯利是图的、赤果果的资本主义思想,是这个时代根本不能碰的毒药。他猜测过秦嗣源必然会有什么后手,倒是想不到,那后手,是这些书……

      他想干嘛……嗯,他是要给士农工商的阶层稍稍解绑之后,再套上更细致更精准的准则了,这倒确实是一个思路……

      宁毅翻看着手中的书,心中是这样推想的,他此时心中还在考虑自己的计划,对于老人一环套一环的行动,有着许多的赞赏和认同,任何一个时代,做大事的人都不会简单……然而就在片刻之后,一个思绪的闪光轰如雷响,将他从这样的思绪里,完完全全的炸了出来。

      “时人多愚昧。”老人说着,“圣贤著述,也是为了将人从这种愚昧中,带出一条路来。数千年来,圣贤教人视事、教人做选择、做决定,所有的分歧,无非是眼光的短与长,子贡赎人,他为鲁国赎人之后,不要奖赏,以为高尚,孔子却说,你这种高尚宣扬出来,于国有害。如今我们宣扬以德报怨,但孔子说,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在这世间,但凡乡愿,往往为德之贼。何谓德,所谓道德、因道而有德,这道,是道德,也是道理,是我辈能令世间更好的路……这路要怎么走才好……”

      “时人,只顾一人,不顾一家,只顾一家,不顾一国,乃是人之私欲的蒙蔽,是私欲与天理的分别,天地之理决定了人与人相处、结合,成为一家一国,要适时地放下一些私欲,才能令国家更强更盛,时时流转、生生不息,我辈研究学问,也正是要找出这样的路来,尽量让两者利益二而为一。按照立恒曾经的说法,此乃大我与小我之间的区分。”

      秦嗣源闭着眼睛坐在躺椅里,微微抬起头,吸了一口气。

      “而在老夫,是要引人欲、趋天理。”

      那一刻,风停了。(未完待续)

      PS:PS:章节名取自小楼作词河图唱的《春风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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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一七章 眼底光辉 掌中烛火(下)

  
      “而在老夫,是要引人欲、趋天理。”

      温暖的书房里,秦嗣源缓缓地说出这段话来,那一边,宁毅偏了偏头,目光之中,闪过了无比复杂的神色。

      “在这世间,但凡是人,皆有私欲,私欲膨胀,人便被蒙蔽,看不到他所行的对错。我等儒生这么多年以来,各种学说纷繁嘈杂,所为的也不过是求一条道,大同之道、君子之道。这些道,终究是相通的,最终能令这万物有序,令天下之人各司其职,他若贪婪,当教化他何物该贪,何物不该,当教会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若沮丧,当教化他前行之间,何为正途。”

      他顿了顿,续道:“这世间为何如此,何以要如此,最终能令世人找到答案,不至迷惘。这是道理,也是天理,老夫此生六十余载,犹然磕磕绊绊的,找不到一条直路,但为人者要如何,为何要如此的一些浅见,籍着注解这几本书,便都已经写在里面了。”

      尧祖年说了句似乎是褒美的话,秦嗣源摇头笑了笑,宁毅在这边,却是低声道:“存天理,灭人欲……”

      “立恒所说的,却像是老夫所想的圣人之境了。”秦嗣源呵呵笑了出来,“引人欲与天理相合,也正是使小我大我相一,可在这世间,真能做到相一者,又能有几个?我辈写书,推行教化,最重要的并非告诉他们道的终点为何,而是道理的本身为何。由他们自己去理解,让他们自己去走,他们若能听懂其中道理,自然能使人欲逐渐趋向于天理。至于能存天理、灭人欲者,也只能说是人欲与天理已然相合一致,如同孔圣人一般,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本身的欲望,已然不会偏离大道。如此倒可说是。灭人欲了……但孔圣人至此一步尚且年至七十,我辈……怕是此生难到。只能将一得之愚,说与他人听听。”

      说到这里,他也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些题外之话。老夫这数十年来。见过人之愚蠢。数不胜数,可从另一方面看来,他们每一个人。又都好像是些聪明人。他们……看起来每个都明白大义为何,可又总是迫不得已,为官者贪,何能不贪?身边的人都贪的时候,你怎敢不贪。为将者怯,何能不怯?当身边的人都要往后跑时,你怎敢不跑。听起来,似乎大家都是迫不得已,你该指责他,似乎又不该指责他,老夫这一生用谋过甚,每每想起,总觉得身后难得好名,可若不这样做,又总是难以成事……”

      “老夫又想,究竟是否有一方法,可将此事纠正。最后思前想后,只能将道理说清楚,若每一个人都能明白道理,私欲或许便会少些。若兵将能通其理,则兵将不畏死战,官员通其理,或能少贪墨,若如今这些屯粮的商人,也能通其理,或许便能知道他们所行之事,于家于国,大有损害,或许这手段便能轻些,也或许……林趋庭,便不会死了。”

      他摇头笑笑:“当然,这也是老夫想得太多了。这几本书,虽然注解有时,但能得几个人看,还是难说。立恒你那边书社办得还不错,待到老夫修完,可得替老夫印一印、发出去,若能得三两好友认同,老夫此生,也算是留下些什么了。”

      宁毅看着他,片刻点了点头:“……当然。”

      秦嗣源对这些书的说法基本便到这里。他的思想已经在书里,口头上不用解释太多,只在尧祖年、闻人不二等人偶尔询问时,解答一二。宁毅埋头翻书,从中寻找一个一个的注解,推演出去,脑中闪过的,是那两个年头。

      引人欲、趋天理。存天理、灭人欲……

      这是……理学啊……

      宁毅在后世,对于理学并没有仔细去研究,对儒家,也仅仅是欣赏。但是以他的能力,有些东西即便是欣赏,也是能够稍稍解构的。理学在后世颇遭诟病,但对于宁毅来说,一个能流传千年不断发展的东西,如果有人说这纯粹是糟粕,其中是没有道理的,他只会直接将这个人看做是智商为零的白痴。

      理学和儒家,纯粹是被五四运动盲目抛弃的。在后世的一些学者或愤青眼里,有一句话叫做:中国人没有敬畏之心。这不是假话,五四运动前,中国人遭受了最为巨大的屈辱,于是在外来文化入侵时,迫不及待地推翻和打到了自己原本的一切。这种外来文化的入侵,在当时是有先进的一面的,然而当时的国人推翻了自己以前的文化,却并没有学到对方文化中的核心精神,后来漫长的阵痛期,精神文明的崩溃和无处皈依,是很惨的。

      在宁毅看来,儒家,包括其他的一切学说,研究的都是人在这个社会上该如何自处,如何与人相处的问题,人该如何抑制和引导私欲,以怎样的一种形式构成国家,能令这个国家最为辉煌,人们的精神面貌也相对最好。这是所有哲学体系的根本,从几千年前到后世,从来就不曾改变。

      那么,儒学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从头看到尾,创立它的孔子,并非是后世的那个道德宗师,他其实是很讲究务实的,在一方面,他以道德的追求为最高标准,另一方面,他其实是以社会现实为考量,教人做事。从子贡赎人的故事,到以直报怨的劝诫,再到“乡愿德之贼也”之类的论点,相对于后世儒家发展到“礼在理先”、再到更后世一味地教人谦和、退后却从不明白地厘定个人权利“讲礼不讲理”的纯乡愿社会,儒家的起点,其实是“先讲理,后讲礼”的。

      孔子之后,儒家发展一千多年。到了另一段历史中的宋朝,社会生产力已经发展到一个程度,利益开始更大程度地引导人们的欲望,商业发展,阶级开始变得混乱时,社会需要一套更加明确的规范,甚至于需要一套更加精细的枷锁,去告诉别人,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你的位置在哪里。你能追求的东西在哪里。在当时,这样子来确立一个国家,本身确实是最合理的。

      理学,其哲学中心便是理、天理。一亿个人组成一个国家。以怎样的方式。这个国家最和谐稳定,这是就天理,而即便在后世。人们也知道大我与小我的分歧,个人与国家的分歧,要从小我至大我,个人肆无忌惮的欲望,就必须被压制和引导。

      人的本身,乏善可陈,他也是可能性无限的动物。但仅以社会构成而论,最坚固的社会是什么呢?印度的种姓制度有着最为严格的阶级,但是数千年来,他们国家连一个说得出的起义都没有,何其牢固。儒家在厘定规矩的同时,实际上保留了人们往上走的路,它希望一部分人能够脱颖而出,甚至希望在“某一天”,天下大同、人人如龙。也是因此,中国在那几千年间,创立了最为辉煌的文明,而不像印度那般安静死寂。

      而对于大儒来说,创立一个学问,有他们本身高深的内涵在内,求的是知己。那时候讲学问,有个愿打愿挨的准则,你愿意学,我才告诉你,你不懂,那多半是你愚钝。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是一种圣贤追求的最高状态,所谓人欲,并非欲望,而是私欲。他们探讨的是一个国家怎样能够达到最理想的状态,其中当然也有种种苛刻之处。但作为普通民众或是平头百姓,未必能够明白“为什么”,那好,我告诉你怎么做就行了。

      到最后,框框条条剩下了,道理上理解的人,却并不多。

      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你能理解的,我告诉你道理,你理解不了,那我告诉你怎么做就行了。

      理学的条条框框,从来就不是一种人性或学术上的退后,在学术上,它是一次飞跃性的进步。条条框框越多,它确实让人们失去了某些血性,可草原上的汉子茹毛饮血,最有血性,谁愿意去当呢?自理学之后,儒家真正找到了一条贯穿始终的灵魂和基因密码,以至于此后数朝,朝代更迭,儒学却始终不灭,因为不用儒家,就没法治国。

      及至王阳明的心学,其核心是“知行合一”,这同样是作为圣人的最高追求,是对于善、正心诚意这些概念的最高追求,但相对来说,用作治国,他没有“存天理灭人欲”来得有意义,这只是个人追求的最高境界。只能算是纯学术发展。当然,在后世它甚至被曲解成“我们要如实面对自己的私欲”“杀伐果断直面本心”,则是最为滑稽的一件事了。

      王阳明之后,最后的一个大儒是曾国藩,他的学说重修身待人,由于当时的世界环境,也讲求经世致用的实用主义。只是一场数千年唯有之变局不久便止,儒学被推倒在泥坑之中,他的学说,则只影响了包括毛公、蒋公在内的一大批上层领导人。而所谓圣人、君子到底有多高呢,从曾国藩的一件事里就可以看出:他曾经效仿曾参,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如此每天坚持,持续了一个月,最终导致耳鸣、眼蒙,在自我反省中吐血晕倒,因为思虑过甚。而这种严格三省吾身的准则,也是到他老年才能够达到。

      及至工业革命开始,世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究其根由,在于科技的发展使得一个人可以使出几十人几百人的力量,可以创造以往几十几百人的生产力。而在之前的社会,无论如何,一个人,就是当一个人用的。儒家也好,种姓制度也好,都是属于这种前提下的人治,如果没有科技的推进,它们几乎可以永远自洽。

      但科技的发展要求人膨胀自己的私欲、渴望,发挥每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这从根本上动摇了原本人治的本质。不被禁锢的人性才能发挥出令人咋舌的巨大光芒,当然。后来变成“不被禁锢的积极向上的人性”,后世美国的自由主义、普世价值,西方的文人精神,无不由此中心而来。

      儒学终于被推翻了它也确实该被推翻,但中国人的根子上有着太多儒家的烙印,以至于后来旧文化被统统推倒新文化未生时,有着太多的阵痛。而后世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依旧与西方存在太大的差异。

      国人分析事物的方法是由整体到部分的,而西方的科学分析法则由部分到整体,这就是所谓中西方思维形态差异的核心。但由整体到部分。首先需要一个成型的整体。若没有,则只能想当然。而由部分到整体,则只需要严格的逻辑拼凑,不管最后的整体是什么样。总之都可以动起来。这导致了中西方在科学发展上整体差距。

      而在社会基础上。西方的自由精神核心在于先讲理。也就是说,先规定每个人有多少的权利,而后厘定美德。譬如说一艘救生船眼看载了太多人要沉,有人还要上来,你可以将他推下去。这是道理,无人指责,理所当然,你若冒着生命危险依旧救他,这是美德。而在国人方面,首先厘定太多太多的美德,你应该退让,你应该不争,你应该如何容让地对待他人,让社会和乐融融,哪怕规定社会权利是一,每个人也永远只能得到零点七,每个人另外的零点三去了哪里,它们则往往被那些不愿意容让也不在乎面子的人掠夺一空,于是永远只有善人或想做善人者被指责,至于恶人……人的欲望就是这样啊,那不是很理所当然的私欲嘛当存天理灭人欲被打落泥潭的同时,大部分人,就彻底地去到了另外一个极端。

      当然,这也是纯属题外的推演了。

      ******************

      宁毅等人在那书房之中呆了很久,大致的将书翻过一点,尧祖年与秦嗣源已经激烈地讨论起来,看的出来,尧祖年非常的兴奋。

      理学……

      宁毅在心中感叹。他确实应当兴奋。

      若是由这几本书的东西往后推演,许多的事情,都将变得有序,民权、君权、官权等等,甚至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人在这个世界上,是需要枷锁的,这枷锁可以锁掉一些不该有的私欲,人也需要一些形而上的追求,这追求可以令人慷慨激昂,虽千万人而吾往。“迫不得已”“人之常情”终不能成为人做任何事都能有的理由,没有人一到世界上立的志愿会是“我要当个汉奸”,若另一段历史里的秦桧与这个类似,那么,他也在种种“人之常情”里,走到最终的位置上的。

      但那就是汉奸了。

      每朝每代,人们立出一两个来,说:“看,社会就是被他们搞垮的。”因此厘清了双方的距离,也永远不会觉得自己与他有任何类似。事实上,若非是每一个蛀空国家的蟊虫将一个健康的国家蛀到快倒了,外侮必不会有,也绝不轮到几个奸臣行事,更不会需要英雄流血。

      贪官之害、奸商之害、每一个麻木者最终汇集的伤害,其实根本是不比汉奸少的。只是骂汉奸太爽,反省自己,会吐血而已。

      众人走出房间时,已是深夜了。房间之外是树影萧瑟的院子,廊道下,房间里正透出暖黄的光芒来。夜风寒冷,宁毅站在那儿,微微抬起了头,从重重叠叠的院落中出去,他仿佛能看见巨大的城池,八千里路,原野山川树林河流船舶人居,一切的一切,与夜空上的群星静静地辉映着。

      在每一个时代,会有某些人,集合了一个时代的力量,穷究生命与智慧,到最后发出比星辰更为璀璨的光芒来。

      宁毅回过头,老人在房门口,正笑着对他们挥手。宁毅叹了口气,他能够明白,这些年来,这位老人的殚精竭虑与苦心孤诣,也能够明白蕴藏在那本书里的,对这个时代的责任与爱护,以及发出的,歇斯里底的呐喊。

      因为明白,所以伤感。

      因为他也最明白,属于这个太平盛世的时间,许是不多了……(未完待续……)

      PS: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应该是这本书在现阶段最核心的一张,但由于大篇幅的讨论可能不讨喜,类似的篇幅应该不会再出现了,让它出现,只是我觉得有必要让一部分知道属于儒家的曾经的光辉来,当然,这是我眼中的光辉,纵然我同样已经对他的理论无感了,但我对它在涛涛历史洪流中的位置,有着敬仰。而一个能流传千年的哲学构架,它有着远超我们想象的智慧在其中。

      另外,“存天理灭人欲”确实是朱熹的话,著述立说的核心之言,属于一种强调性的极端状态,对于眼下某些张口闭口就是“人欲”就是“存在即合理”的中二来说并不好听,但其本质是“存天理灭邪欲”,那个时代的人眼见欲望膨胀,想将不好的欲望通过教化去掉,此为本质。当然,这是香蕉TVB的一家之言,我写出来,信与不信,都在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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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一八章 龙抬头

  
      热热闹闹的年关终于过去了,立春以后,相府之中的事情又再度的忙碌起来。

      春天,新一年的开始,万物生发的季节,对于相府中的人来说,需要忙碌的,尚有过去一年的陈结。赈灾的事情未完,如今天南地北仍旧淹没在一片白雪之中,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尽力,剩下的,仍然是看各地官员的自由发挥。

      随着雪渐消融,各地汇总过来的数据,并不能让人感到乐观和开心。但对于相府中的其它人来说,在制定新一年的计划和目标时,仍旧投入了相当大的热情。这毕竟是做实事的态度,过去的业已过去,总不至于沉湎于反省之中便不再做事了。

      最近这段时间,对于宁毅来说,是一段相对复杂而又处于凝滞状态的时光。一方面,过年过节,与家人相处,跟尧祖年、纪坤、闻人不二、王家的众人互相拜访,忙碌之中,总是笑容居多的。相府之中的各种筹划展望对他而言也是驾轻就熟,至少在各种数字秩序上的东西,相府之中还没什么人能够比过他。而另一方面,他在间歇之中,思考着接下来的事情,却稍稍的有些拿不定主意。

      张觉的死,对于相府中的众人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也只是沉重而已。他们并不能对宁毅心中的想法感同身受,而宁毅也不可能说,他觉得武朝将亡,因为组成这个结果的逻辑还是不够的。在众人看来,既然张觉死了。接下来,北地的投入就会变得更加关键,无论如何,剩下的架子咱们还是得撑起来这自是正理。包括秦嗣源在内,短暂的消沉之后,也就恢复了繁忙的公事状态,没有让沮丧的情绪影响他太多。

      宁毅对于这件事的结果也是不确定的,可以做的事还有很多,但对他来说,更麻烦的并非这种心情。而是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曾经又站上过那样的位置。对于某些事情、某些愚蠢的容忍有限。但是那种“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的疯狂进取念头,对他而言,又已经变得遥远了。

      摆在他面前的。有着不同的分岔路。他还没能看得清楚。或者说还未有一个契机或动力。促使他做下决定来。

      相府之中,除了一天一天的公事外,能让大家比较兴奋的。大概是秦嗣源注解的那些书了。理学的雏形引起了尧祖年等人极大的兴趣,觉明和尚回来之后,也将之视若瑰宝。对于宁毅来说,也能明白那确实是一件瑰宝,但他对这书的感觉,与旁人又有不同了。

      宁毅毕竟是明白此后理学乃至众多学问发展的大概道路的,对于秦嗣源拿出这套理学的东西来,宁毅的心中有着尊敬。如果有可能,宁毅希望它能够留存下去,在人们的思想碰撞中不断的发展。但宁毅并没有研究的想法,学术研究,他没这个心情了,至于引申而出的规章制度,宁毅本身受到现代管理学影响太多,也受到许多现代自由主义的影响。宁毅愿意保护它,但若是研究它发扬它,那就免了。

      在他心中对人、对社会的期待与理学的期待有着一定的差异,这差异与理学的分歧未必有多大世界上所有的哲学,其实都是有其共通之处的即便在后世,宁毅认为新社会哲学的出现也应该基于理学心学这些儒家学问,变化可以有,甚至可以很大,但推翻则纯属愚蠢。

      由于并非这类学术研究者,再加上本身三观已经稳定。归根结底,宁毅对此也只是欣赏,且佩服一位老人对社会反省和探究的智慧,但引申研究,他便并不参与了。

      契机出现在这一年的二月,在它出现时,宁毅是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条消息,出现在眼前的。

      **************

      二月二,龙抬头。

      京城之中,雪渐消融,万物都开始抽出目了。最近这段时间,由各地汇总起来的、大量灾区人员死亡的数据令人感到意志消沉,原本预期最佳状况饿死人数是在五万左右,剔除各地冻死的,如今就已经超标了纵然此时各地的统计都还模糊,但这一结论,仍旧可以得出来。尤其是林趋庭死后的荆湖南路,只此一路,可以归于饿死范畴的灾民,就超过一万八千人以上。

      但是若参考以往荒年的数据,对比此次饥荒的规模和严重程度,整个赈灾,又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成功的。只是这成功,也有些让人感到沉默。

      闻人不二知道宁毅最近的心情并不是很好,他似乎在想着公务以外的某些事情,有些时候,会表现得心不在焉。最初他以为对方的消沉是因为赈灾,但宁毅对于赈灾结果未达理想状态表现得很淡然:

      “最理想的结果,当然是要在所有事情都到位的时候才能达到,林大人死后,就明白这件事情没可能达到预期了,而且……灾这种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赈,所有的预估,虽然有数据,大多数也是想当然……总之,也是尽力了吧。”

      宁毅会这样说着将一些令人沮丧的数字扔进抽屉里,只是面上的漠然与冰冷,又让人觉得他似乎在动着其它的念头。也就是在二月二这天上午,他走过宁毅办公的书房时,看见宁毅背靠着书桌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小半个时辰再过去时,宁毅仍旧那样站着,背对门外,两只手放在桌沿上。闻人不二于是走进去:“立恒,想什么呢?”

      宁毅回过头来看他,目光之中蕴着的是仿佛陌生人一般的审慎。就像是在看着什么……并不现实的东西。那种眼神谈不上友好,闻人不二认识的宁毅。一贯沉着、风趣又富有决断力,从未见到宁毅眼中出现这样的神色。宁毅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伸出一只手,点了点他,随后,才渐渐露出一个笑容,从手边抓了一张纸,拍在桌面上:“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由密侦司从北方传来的情报,闻人不二拿着看了一下。那是关于原本辽国将领耶律大石死讯的一则情报。闻人不二已经看过:“怎么了?”

      宁毅坐会椅子上,没有说话,闻人不二便再看一遍:“我知道耶律大石也是一代人杰,不过他离开之后。带的人手毕竟不多……这个乞颜部。在草原上崛起也有些时日了。呃……立恒难不成想要扶持这个……孛儿只斤*铁木真再与金人打擂台?这倒不失为一个想法……”

      宁毅看着他,过了片刻,却是笑了出来:“养虎为患……养一只老虎也就够了……这只怎么能养。呃。我……我想到一些其他事,没事,想清楚以后再跟你说。这个……先给我吧。”

      闻人不二将那情报给他:“真没事?”

      “没事。”宁毅没什么诚意地回答了一句,闻人不二离开房间,稍微等了等,听到里面宁毅的声音像是在低喃:“他妈的……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这是假的吧……他妈的,开玩笑……这也太乱来了……”

      闻人不二翻了个白眼,偏偏头,疑惑地走掉了。

      房间之中,宁毅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份情报,然后将情报直接立起来,摆在眼前的桌上。他的表情先是有些虚幻的好笑,感觉上,简直这个世界都像是谁开的一个恶劣玩笑,但渐渐的,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凶戾和严肃了,眉头逐渐蹙起来。

      孛儿只斤。铁木真!

      成吉思汗……

      这是一个比完颜阿骨打更让人感到凶戾百倍的名字,闻人不二说扶持他……在曾经的历史上,这一个名字带领着草原上的蒙古人东征西掠,抹平整个汉人半途,巨大帝国的疆域远至欧洲,将欧洲人打得留下心理阴影直到二十世纪都称东方人为“黄祸”。而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中国人的荣耀,对于那个年代来说,蒙古人对宋朝的入侵,是一场摆明车马、堂堂正正且摧枯拉朽般的侵略,比之后来日本人侵华都更加彻底,后世说蒙古人自古以来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不过是他们被儒文化同化后大家才找到的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方式……扶持……

      他对着那个名字看了许久不知道有多久面上的神情才逐渐地变得安静、淡漠,他将双手按在膝盖上,某一刻,目光之中又露出了如野兽噬人前一刻时才有的嗜血与凶戾来,那神情在他的眼中一闪即逝,他伸手打开抽屉,将放在抽屉上层的一叠纸张拿出来,顺手撕了,扔进旁边装垃圾的木篓里。

      那是他最近对竹记的一些调整规划,可……终究是太浅了。

      站起身来,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缓缓的敲打了几下,随后吸了一口气,将情报收回抽屉。走出门外时,是下午的阳光,走出院子时,有人跟他打了个招呼,他露出微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但脚步没有停下:“我先回去了。”

      到了相府侧院,乘上马车,车帘放下时,将他沉思的面孔掩在了一片昏暗里。

      车队离开了相府,一路前行。不知什么时候,车队陡然停了下来,街道之上,喊杀声骤起,有人在吼:“除掉心魔。”

      “杀了这魔头”

      “他在哪里”

      风微微的抚开帘子,刺客与护卫们的交锋已经开始。宁毅在车厢里沉思着这有些荒谬又有些严重的事实,手指敲打着一侧的座椅。直到某一刻,两根钩爪陡然勾上对面的车厢,轰的一下,车壁与车顶都被拉开,他坐在那儿,才看到了前方道路上的景象。

      有人喊:“当心”

      有什么东西,在视野的前方射来,宁毅看着那光点,没有闪避,一根弩矢夺的一下射进他脑袋一侧的车壁内。前方一名大汉虎吼而来。

      京城爆发的,针对宁毅的江湖刺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次过来的也是一批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高手,直接冲上来的这人乃是号称岭南一霸的朴天翁,他一拳哄下,声如虎吼。心魔恶名在这一段时间传遍绿林,令得他不敢托大小觑。而在他的前方,那目光冷漠的书生已经迎了上来,一记豪拳,直轰面门。

      血洒长空,夹着骨碎的声音,运到极致的破六道内力发出犹如雷霆般的爆响。那朴天翁整个身躯都朝着后方飞了出去。跌出丈余,还在不断翻滚。厮杀之中,气势沉稳而神情冷漠的魔头已经走下马车,朝着朴天翁那边过去。不远处有人飞奔而来。那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绿林女侠。八步赶蝉飞快地冲过了护卫的封锁,下一刻,魔头的左手朝着侧面稍微抬了抬。砰的一声巨响夹杂着火焰。滚滚的铁砂朝她的小腹直冲而入,将她整个人在空中停住、跌落,血肉横飞。

      魔头开枪,脚步却没有半点停歇,右手之中却是抽出了造型奇特的军刀来。朴天翁从地上爬起,后退着,他挥起一把在地上捡起来的钢刀,朝着对方递出两刀,但对方几乎一步不停,霸刀刀法将对方的刀锋砸开,第二刀便斩了他的手腕,跨步第三刀劈在他的肩膀上,第四道劈上他的额头,噗噗噗噗的几声,他的胸口、小腹、大腿随着后退不断飞出鲜血,直到倒在地下,鲜血肆流的眼眶中,他看到那冷漠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左手之上的短枪换了一把,枪口对着他,大大的圆形黑洞。

      “灾都快赈完了,你们还不消停……”

      又是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像西瓜一样的爆开。

      祝彪端着长枪靠到了旁边来,有些惊讶:“虽然……知道你有两下子……怎么忽然好像厉害了很多?”

      “想到一些事情,没什么顾忌了,人当然就厉害了……”

      “是吗?”祝彪眨着眼睛,“你以前就没什么顾忌啊。”

      “反正我就快天下无敌了,你知道就好,不要乱传……”宁毅笑了起来,随后变得有些疲惫,“我想快点……回家看看。”

      ****************

      一路回到家中,马车进了院子时,身上的血腥气还未消去,宁毅站在后院看了看,院子里的桌椅、房子、树、围墙,想了想,才举步进去,侧院之中,小婵与宁曦蹦蹦跳跳的过来了,大概看到了他身上的血渍,有些担心,正要检查,她与宁曦都被宁毅抱住了。如此持续片刻,小婵还以为宁毅受了伤:“相公,你怎么了、怎么了……让我看看啊……”孩子却对父亲身上的血腥气有些不习惯,别开脑袋道:“爹爹、臭、臭……”宁毅笑着往他脸上贴去。

      “没事。”他将小婵搂得更紧了些,让她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肩膀上,过了好一阵,才道:“小婵,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我被板砖砸了,刚醒的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的?”

      “记不清了。”小婵回答,随后又道,“其实……相公那时候有点凶,姑爷……受了伤,还想出去,然后凶我了……我有点怕呢。”

      “呵呵。”宁毅拍拍她,“放心,我没事。只是……想到一些事情。”

      放开疑惑的小婵与哭丧着脸的儿子,宁毅朝里面走去,卧室之中,檀儿正在桌边写着什么东西,眼见宁毅进来,身上还有血渍,赶紧迎上来了:“相公……”话还没说完,也被宁毅抱起来,朝着里面走去,最终压在了床上。宁毅趴在她的身上,将她吓了一大跳:“相公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她以为宁毅背后受了伤,扒拉着想看。宁毅双手捧着她的脸,一面盯着一面笑道:“没事。你别动。”

      “呃……你……你受伤……”

      四目相对,檀儿还有些慌张,但逐渐的变成了迷惑。宁毅看了她一会儿,再伸手去触摸她的眼睛、鼻子、嘴唇,然后将脑袋搁在她的颈项间嗅了一阵。

      “相公、怎么了啊……”檀儿轻声询问。

      “是遇上点事情。”宁毅仍旧趴着,“回来的路上遇上刺杀,不过主要不是这个……”

      “那些家伙,为了赈灾的事情吧……我听说了……”

      “也不是。”宁毅沉默片刻,“呐,檀儿,如果……就在这个月,我把云竹娶进门来……还有锦儿,你……”

      他有些犹豫,檀儿倒是轻声笑了起来,“你总算做决定了。大家都在等着了吧……”这是她故作豁达的笑,但心理准备,确实已经做了好久了,倒也不至于太过吃味。

      “另外,这边事情定下之后,我要抽空去一趟吕梁山。”

      檀儿这才皱起眉头来,片刻之后,神情复杂,艰难地用手打了他一下:“你也不怕……身子垮了……”

      “哈哈哈哈……不是那回事。”宁毅笑了一阵,道,“娟儿,找人替我弄点热水来,我要洗一下……身上有血。”

      门外传来听墙角的娟儿怯生生的应答:“哦。”然后跑走了。

      宁毅坐起身来,脱去束缚的檀儿这才能整理一下衣服,她疑惑地看着宁毅。她也明白宁毅的性格,必然是遇上了什么儿女私情之外的事情,才会出现这样的反常。

      宁毅想了想:“我以前……总是有点排斥做长线的事情……”

      “……呃?”檀儿并不理解。

      “那是因为,总想到做到一定程度,抽身走掉。”他叹了口气,“但现在看来,有些事情,没什么退路。毕竟……这么荒谬的事情……”

      “我、我不明白。”

      宁毅没有再回答,抓起她的手拍了拍,然后又拍了拍,朝她一笑,笑容之中,已经变得温暖而和煦:“总之,你得陪我一起走。”

      檀儿看着他:“我们……本就是夫妻啊。”

      疑惑却又有几分心照的目光当中,有些事情,就此敲定了。这个时候,阳光正从敞开的房门外,斜斜的照射进来,空气中有着春日独有的微寒……

      二月,初二。

      ****************

      清明。

      李频走上太原城外的山坡,望着野外的累累坟冢,与那些给亲人吊唁时燃起的烟。

      另一处的树林边缘,名叫成舟海的男子穿着青色长袍,在草地上跪下,对着他所选择的方向,对着那些在这次饥荒中死去的人,俯身三拜。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春天的冷意,没有见证者。

      码头边,师师随着难返的大船,踏上行程了。望着远处的城池、滩涂、码头,她的眼睛里流下泪水来。在这个冬天,她感受到了往日里未曾有过的感情,死去的人们,那些……她们拼了命不想他们死去,却仍旧死去了的人们,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小规模的灾荒仍在继续,它将持续到新一年的粮食终于迎来收获,而在这期间,还会陆陆续续地死人。粮价维持在八两一石,不再涨了,但依然是平日里的三倍。

      她不得不回去了。

      留下来,更多的也只有无奈而已。

      她很想回去,跟一些人诉说她的见闻。

      风吹动了船上的她的头发。

      每一年里,那风从春天里吹起,至夏、至秋、至冬,周而复始,从不停歇。它吹走了时光,吹老了年轮,吹着少年走向成熟,吹着成年走向衰老,然后吹着老人们不得不留下他们智慧的种子,希望传给下一代的孩童。人们如此的在大地上生活、作息、传承。

      这又是新的一年了,人们在春风里,感受着新一年的歌舞升平,朝堂之中,一群群的人意气风发,筹划远图,北方依旧是战乱、不停的战乱,在那烽烟之中,交替着兴盛的骄阳与不祥的余晖。

      这是武朝景翰十二年的春天。

      天下太平。(未完待续)

      PS:赘婿第五集《盛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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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一九章 可歌可泣 绿林传说


  “阿瓜:

  见字如面。

  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你的心情有没有平静下来。我一直在考虑应该什么时候跟你打这个招呼,原本我觉得,能够见一面是更好的选择,但我这边了解了一些事情,让我觉得没有安安静静等下去的时间了,也只好写这样的一封信给你。

  有关于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若是用简单的三言两语来说明,想必是有些不负责任的。你有着憎恨我的理由,我也时常去想,当初的事情是不是有着更好的处理方法,但回想已经无济于事了。如果有机会,你觉得我欠你的,将来可以亲手向我讨回去。

  但是我想,私人的事情,我们总得放开一边。你与你的家人们在南边将近两年的雌伏期已经过去,该扎的根想必已经扎下。最近的这段时间,我了解了有关南方的一些情况,接下来你方如果想要有些动作,我这里有一些意见,是你可以考虑一下的……”

  春末夏初,延绵的山雨湿润了山岭间的一切,竹楼之中,少女推开了窗户,看着大雨下在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中。苗疆,蓝寰侗,即便对于寨中居住的人们来说,少女的那张脸,也都是暌违已久了。

  自去年动身营救佛帅归来之后,作为原本的霸刀之首,如今蓝寰侗主的少女进入了漫长的闭关当中。对于大多数霸刀中人而言,这是因为庄主在与林恶禅等人大战中有所领悟。要将本身武艺推向更高的表现。只有少部分的人能够知道,少女的闭关,是因为大战之后身心俱疲,陷入迷惘所致。于是在这漫长的半年多时间里,她幽居于这主楼之中,只以仅剩的心思,遥控寨中少数需要把握的事情,而大部分的发展,都被她放开了手,让一切顺其自然地演变了。

  关闭了这么久的窗户。在这一天忽然打开。对于寨中大部分人来说,并不清楚其中蕴含的意义。若是原本彼此熟悉的人,倒是能够看清楚女子身上发生的一些变化:长达半年多的幽居令她显得消瘦了一些,原本脸上些许的婴儿肥因为成长而在消退。纵然依旧显得美丽。但此时已经很难以少女来称呼她了。有些复杂的情绪已经在她的眼底沉淀下来。像是在逐渐变成犹如钻石一般坚硬的东西,与她原本性格中的执拗却并不相同,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够看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差别。

  “辞花。”在窗口站了许久之后。她才淡淡地朝门外开了口。

  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回答:“庄主。”

  “叫陈凡……陈大爷过来一趟。”

  “是。”

  丫鬟披着蓑衣,在雨中朝下方奔跑过去了。房间里,名叫刘西瓜的女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轻轻的叹了口气。

  手中捏着的信件已经看过许多遍了,初时的迟疑与她绝不会承认的期待过后,是浓浓的酸楚与无法出口的愤怒,然而到最后,这些去情绪也只化成了令人无言以对的、更为复杂的东西。

  在过去闭关的,漫长的近一年时间里,她无法面对的除了参与营救的杜杀、陈凡等人,还有接下来真正不知道该如何抉择的自己。她当然有想过宁毅将会对她交代这一切,她无法面对的,他或许会有些办法,但她没想到的是,最后盼来的,是一封这样的信。

  那个男人,轻描淡写地跳过了这一切,将两人的问题只归结于私人的情绪,随后仅仅以几句话交代了,跳过一旁。这样的方式令她感到生气与恼怒,她多少是希望这封信过来,她看了之后,能够解决问题的——哪怕在清醒的认知里,她也明白这不可能——对方至少可以辩解,可以道歉,甚至哪怕是对当初的选择做出多余的解释,可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你有着憎恨我的理由”——他没有试图解释,最后的交代,看起来竟只有这样的一句话,仿佛是在说:你就憎恨下去吧。然而仅仅几句话的交代之后,他开始陈述大局了。仿佛是吃定了这边不会忽视他的提议。

  真是……太傲慢了……

  然而生气过后,真正让她愤怒的,还是她的确无法将两者混淆的那种情绪。在某种清醒的认知里,这个从来都坚强或者说逞强到不需要任何支撑的女子,在过去的半年当中,的确是在心底期待着某一个人的解释或者安慰的。然而啊,如果说过去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在休息或者沉睡,着这封信就仿佛有人在耳边拼命地敲着响锣,提醒她应该醒来和起床了。那个人只是敲响了警钟,却拒绝安慰。

  纵然明白这样的情况下随意的安慰只会让一切变得轻浮与油滑,她的心中却也终究免不了有一份类似起床气的情绪。展开信,信纸洋洋洒洒地写了几页,不像如今的夫子写信,倒像是说话一般,古古怪怪的很没有格调。而她真正想看的,其实也只有前面几句而已。在之后就是一大篇一大篇有关南方绿林、官商、黑道的情况,不过是看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她也已经看过好几遍了。

  *************

  名叫辞花的丫鬟奔下寨子,在位于山寨一侧的学堂里找到了教习武艺的陈凡,不久之后,他去到蓝寰侗最上方的竹楼里,见到了楼中的西瓜。

  大雨在外面降下,房间里光芒并不明亮,显得有些安静。他站在门口打量了西瓜片刻,随后走了过去:“你再不出关,寨子就要倒了。”

  西瓜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半年多以来,陈凡在寨子里教孩子习武,也特意蓄起了胡须。他身上的精气已经愈发内敛。如果说之前在他的身上还能看见那股铁拳一般的意气。此时的他则更像是在逐渐成为一把钝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对于高手来说,能够看出他已经找到了踏向更高一层的途径。而在陈凡这边,也能够清晰地看见西瓜身上的锋芒正在由锐转重,眼前的女子,显然也在以不输给他的速度成长着。

  “宁毅的信。”

  “给我看干什么。”

  陈凡眼中闪过疑惑,接信坐下,看了一阵,耸肩道:“不错嘛,他把南边这些人的底细都摸清楚了。照着他说的干就行了。这些事情。你不找南叔他们商量,找我干嘛……嗯,他有批货送给我们,你要我去接?”

  “我想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最近?”陈凡皱了皱眉。“没听说啊。他一直以来确实恶名远播,闹得越来越大,但要说出什么事……没有啊。”

  “你看他前面写的那些。”

  “……这是给你的话。有什么?”

  西瓜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信拿过来:“这一句,他了解了一些事情,让他觉得没有安静等下去的时间了,所以写信过来……能让他警惕,可能会找我们出手的,你觉得是什么事?”

  西瓜这样一说,陈凡也终于理解过来,紧蹙眉头:“你这样一说,确实有问题了……北面的事情我一直是有了解,去年的下半年,他得罪了不少人。这是他破梁山后就留下的手尾了,现在愈演愈烈,不少人进京去刺杀他,但基本没有成功的。如果说这方面,去年他就已经得罪了林恶禅,最近这段时间大光明教发展很快,林恶禅的武艺打遍大江南北。再闹下去恐怕他挑战周侗真要成事,如果说是这个麻烦,希望我们出手……以他的性格,也不像啊……”

  “他得罪了哪些人?”

  “都是些……呃……”陈凡正要说,随后意识过来什么,笑了起来,“你不会是想要帮忙解决这个手尾吧,别想了。你可能不太清楚,我告诉你吧,去年下半年,他在忙赈灾的事情……”

  雨声沙沙的,响在这片天地间。在这地处天南的小楼之中,两人说着景翰十一年的那些事情,花了不少的时间。不久之后,霸刀总管刘天南等人开始从朝竹楼这里过来,开始向西瓜述说更多的麻烦事了。

  此后的几天,西瓜正式出面,开始处理在她闭关期间寨子里发生的诸多状况。另一方面,陈凡与已成他妻子的纪倩儿告别了西瓜、刘天南、杜杀等人,动身北上,一方面接收竹记运来的一些货物,另一方面,开始逐步拜访大光明教留在南面的势力,向林恶禅、司空南等人,展开了报复。

  北面。

  夏日的夜晚,天空中有淡淡的月光,由北往南的官道上,两匹骏马在夜色中飞驰而过!

  夏季虽然已经到来,但如今这片地方仍旧在闹着饥荒,纵然是官道,夜里赶路的人也并不多见。官道延伸、蜿蜒,穿过前方的一处小市集时,纵然有客栈的微弱灯光,两骑也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透过并不明亮的光芒,我们可以看见,马背上为首的乃是一名鬓角发白的老者,后方马背上的男子也已经有四五十岁,绝不年轻了。

  此时奔行在这道路上的,便是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寻觅了许久想要与之交手,却遍寻不至的大宗师周侗,跟在后方的,自然便是亦仆亦友的弟子福禄了。由于周侗年事已高,纵然一身修为高绝,足以让身体素质保持在不输年轻人的状态,但这样彻夜赶路毕竟还是对身体有损,客栈的微光从身边掠过时,他偏头看了看,随后策马逐渐追上去。

  “主人,夜深了,这马也跑了快一天,前方若有地方,得让它休息一下了。”

  “还有多久能到桃亭?”

  “数百里路,至少两日。”

  “太久了,那大会便在这一两日开,不能再耽搁。我们到前方客栈换马。”

  “毕竟不急在一时,就算他们开了会,咱们只要在上京途中将他们截住,总也能阻止事态。主人,这样下去于身体有损……”

  福禄的说话换来周侗的哈哈一笑,随后肃容道:“毕竟忠良有难,我赶不上也就罢了,既然赶得上,又岂会怕这点周折……他们两百多人,又是好勇斗狠之辈,去得晚了,若是他们已经做了决定,不卖我这张老脸又怎么办?两边都是救人,没事的!”

  知道周侗做了决定不容更改的性格,福禄沉默下来,不再劝说,不久之后两人又到了一处客栈,花大钱向客栈中的小二买了两匹马,眼见两人的年纪,倒是将对方吓了一跳。然而只是稍作歇息,周侗与福禄便再次上马,连夜南下。

  之所以赶得如此匆忙,是因为周侗知道了一则消息。由他的一位记名弟子牵头,在南面名叫桃亭县的地方正在举行一场绿林英雄大会,此次的参与人数零零总总足有两百多人,也不乏一些有名的江湖宿老,而这英雄大会,为的便是针对一位周侗知道的朝廷忠良。

  确定这消息之后,周侗带上福禄便迅速南下。他之前为了赈灾之事,行动范围已至雁门关附近,南下的路途遥远,但他心知绿林人中多有鲁莽之辈,一旦大家真决定了结队出手,热血上涌后他也未必劝说得了,由此只得星夜兼程,争分夺秒。

  两人由早上出发,奔行一夜,第二天又在一处市集换马,连续两天一夜,飞奔未停。到得这日夜深,才堪堪抵达桃亭县,但终于未过时限。绿林人平素没什么地位,但聚集一块时最喜热闹,远远看去,县城之中灯火通明,嘈杂的声音传来,也不知是在唱戏还是在干嘛。再往前去,便听得轰然一声响起在夜空中,像是一只大爆竹,令人惊骇,马匹一阵狂乱。

  周侗这次急匆匆的赶来,为的是调停双方之间的误会。一来向众人说清楚那朝廷忠良是个好人,要众人不要去找他的麻烦,为奸人所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人的背景也不浅,纵然两百多人聚集,也未必真能奈何得了对方,贸然上京,反伤了自己性命。只是他在大会结束的时限前赶到,却赫然发现这英雄大会,显然是出了变故了。

  火光闪动,一群人在前方厮杀而出,三名江湖人杀得浑身是血,拼命抵抗着后方追来的朝廷鹰犬,但终于,其中一人被一张渔网罩住,另外两人奋身去救,被打翻在地,几个人拿着棒子,对着他们劈头盖脸的一阵殴打。鲜血蔓延,待打到他们头破血流、奄奄一息时,才用网子将他们兜住,像野狗一样拖走了。

  周侗与福禄朝着小县城中追赶过去……

  武朝末年,奸佞专权,有情报组织密侦司,最为凶残跋扈,其中大头目宁立恒,心狠手辣、霸道专横,江湖之上忠义之士纷纷起身,与之对抗,上演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绿林悲话……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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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二〇章 混沌杀场 孰是好人


  夜色迷蒙之中,火光映上天空,小小的县城里,陷入一片厮杀与混乱当中。

  之所以被选作绿林人士聚首之地,桃亭这个小县城,原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所。县城之中三教九流原本就多,对于偶尔出现的乱子也早已习惯,但今天晚上,过来的官兵显然来头不小。周侗与福禄下了马一路潜行进去,暗中看见的便有三四拨的厮杀,有些是从暗巷杀出,有的则匿藏于民居之中,被人找到,奋起反抗。在县城四处搜寻厮杀的,除了穿着捕快服、军装的官兵,更多的还是五到七人一拨的武者。

  这些人并未穿上正式的朝廷服装,但能够与官兵一齐行动,显然之前就已打好了招呼。在官兵的跟随下,他们得以进入民居进行搜索,住在这里的民众情知事情不小,都安安分分地躲在家中,也颇为配合官兵的搜索。周侗与福禄就看见几名绿林人潜行到一处宅子,他们与房子主人显然认识,想要进去躲避,对方便在里面抵住木门,只说:“你们快走!快走,莫连累我!”

  几名绿林人在门外只是骂他不讲义气,有人威胁道:“不开门便烧了他房子。”但随即街道上便有厮杀声蔓延过来,几名绿林人连忙逃走了。

  一路前行,越是接近县城中央,越能看清前方的火光。桃亭县周侗之前也曾来过,知道县城中央有一处颇有规模的客栈与戏楼,最是三教九流汇集之所。今晚的英雄大会也必定是在那里开,但此时看来,那栋楼房已经化为一片火海,整个都已经被焚毁坍塌,空气中传来隐约的焦臭气息,显然有不少人葬身在那片火海当中了。

  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情,周侗心中隐约有着猜测,过了县城中央,便往南边摸过去。

  这次绿林大会的召集人名叫严涣,乃是他当初指导过的一位记名弟子。本身便是桃亭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周侗原本就要去严家庄找他,而一路之上,真正让周侗在意的,还是那些搜捕者的行动。令他有些熟悉的感觉。

  这些五到七人一拨的武者承担下了大部分搜捕的任务。之所以将他们与绿林人分开来看。是因为绿林中人行事大多松散。彼此之间若是相处久了,固然也有很好的配合,但却谈不上太多的章法。而这些人显然经过训练。行动当中,彼此间的配合便如同一个整体——哪怕达不到完美的效果,看起来至少是朝着这个方向去的。

  他们手中拿着的兵器各有不同,有人使渔网,有人持长枪,有人拿大刀,有人配手弩,有人操刀盾——至少在江湖上,用刀盾配合的武者是不多见的。这样子一拨人乍看之下还没什么,几拨人看下来,就很有些门道了。这些人的武艺或许还达不到一流,但彼此配合得好了,一旦交手,盾牌挡下对方攻击,两柄长枪直刺,大刀挥砍,中近距离上威力惊人的手弩再配合渔网,一般的三五名绿林人根本就不是对手,往往交手几下便被打散拿下了。

  而尤其在周侗这里,更能感到一些其他的东西。

  大概在十余年前,他还在御拳馆中任教头时,曾经考虑过将高深的武学用于军阵之中——虽然做到御拳馆天字教头之后便再无寸进,但周侗对这些事还是热心的,哪怕拳法广传很犯武林忌讳,他也并不在乎。

  为了这些事情,他曾经费过很多心思。如简化拳法,追求速成,又或是简化招式,追求实效,再或者设计出特殊的阵型,到战场上发挥更大的作用。但后来这些尝试大都失败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有他的道理,拳法武艺这些,一来求天赋,二来要能吃饱饭。军队之中,哪怕有教无类,能够学拳出师的也是少数,这倒也罢了,最大的问题是,教不好,教不到位,对方学了反而伤及身体。

  这事情一如速成的弊端,即便是“破六道”这类的高深内功,仍旧会给人留下暗伤,如果要缓解这点,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有武艺更高强的人替对方推宫过穴,按摩身体,到头来,养成一个小高手的代价反倒需要一个大高手去照顾,委实得不偿失。

  而即便是真正学成高深武艺的,人不算多,往往饭量又大。如果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他们武艺高强又善于配合,首先就会把国家吃穷掉。

  至于简化招式,战阵之上的千锤百炼下来,军队当中的训练方法本就是极其简化的杀人术。一把刀反反复复的几招,取的原本就是最简单清楚的要害,按照兵书的要求,兵丁每天练习简单的劈砍戳刺成上千次,要说简化,周侗实在也没什么可简化的了。

  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周侗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是空谈。他作为武者,对自己身体的掌握已经登峰造极,但若是要作为将领,其实还比不上那些武艺不高的小将军。最终周侗将他的一些思考记录下来,后来这些手稿也被存放在御拳馆当中,能够看到的人不多。

  而在眼前,这五到七人的阵型却跟他以前设计的、用于战场的小阵型颇有些类似——其中的变化固然有许多,但配合之间的几种步法、走位,进趋与后退的诀窍,却显然有着他当初设想的痕迹。

  当初周侗的设想,是安排一种阵型,使士兵在战场上被分割包围后能够各自为战,一小拨一小拨的奋战求生。以他的武学修为,几个人之间的配合想得颇为精彩,若是彼此之间操练得当、配合默契,格挡、杀人、格挡、杀人的节奏起来,几个人便能很好地应对源源不断的敌人。但这毕竟也是空想了,军队之中每天的训练自然是以整支军队来进行的。哪里能整天练习几个人的配合。即便练习了,战场之上一被冲散,聚集起来也都是陌生人,这类彼此之间职司配合明确的阵型,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然而眼前的这些人,显然是取了他阵型中的进退步法,乍看起来虽然每人的武器都不同,阵型也有些乱,但在其中陷阱处处。走在最前方、看似散漫的那人一旦受到攻击,立刻就会退回。随后盾牌挡驾。大刀挥砍,长枪封中后路,手弩威慑加上渔网作势抛洒,哪怕是一流高手猝然间也要吃亏。随意看了几次交手。便有两名绿林武者在这样进退两难之间被打翻在地。战场上没用的阵势在此时却成了小规模作战的利器了。

  周侗原本倒是没有设计这么多武器的配合。这时候一边看,他也一边在心中再度推敲。如此还没到严家庄,主仆两人倒是陡然发现了要找的目标。那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武者,配合着一小队搜捕者从长街那头走来,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随后对那户人家说要进去搜寻一下,对方也就将门口让开了。

  周侗与福禄看得奇怪,这严涣之所以能在绿林中赚下名声,便是因为他的豪爽与义气,眼下绿林大会开成这样,他居然跟官府合作了?虽然周侗的立场向来是站在官府一边的,这时候也实在有些难以理解,今天之后,严家庄还在不在江湖上立足了?

  在暗中瞧了片刻,周侗自街道上走出来,沉声喊了一句:“严涣。”对方几人正从那院子里出来,严涣身体一震,朝这边望过来,一时之间,瞪着眼睛,手竟然有些哆嗦。倒是跟在他旁边的搜捕者,第一时间摆开了阵型,看来隐约像小队领头的那人正要喊“拿下”,却听严涣说道:“师、师父!”

  “你……”

  “啊——”

  下一刻,只见严涣猛地一咬牙,陡然发难,朝着那领头之人劈出一掌,对方却也在这一瞬间有了反应,举手一挡,被打得退了两步,其余人正要朝严涣出手,那领头汉子喝道:“退!不要打!是‘铁臂膀’周侗!”

  这名字一出,举着刀枪的众人齐齐望向这边,都下意识地退了一两步,却是下意识地组成了一个小阵。严涣看着他们,朝旁边走出几步,又朝着周侗这边前行过来,四十多岁的江湖汉子,眼中竟然有了泪光:“师、师父……弟子有罪。”说着,便在长街上跪了下来,头磕到地上,久久的不起来。

  周侗皱起眉头,他根本没弄清楚这一幕到底是为什么,只得走过两步,抬手将严涣扶起来:“不必如此,你我虽以师徒相称,可我实在没教过你什么……这是怎么了。”

  “他们。”严涣朝后方指了指,咬牙切齿,“他们……抓了我一家三十九口,威胁我将这绿林大会设成死局,我……我的大儿子,已经被他们杀了……师父。”

  周侗沉默下来,他能看得出来,严涣眼中的泪水,并非是为着儿子的死,而是对于出卖了这么多人的内疚。过得片刻,却听得那边的领头汉子首先说话:“周前辈,我家主人曾说起过你,你不会也是为了与这些人‘聚义’而来吧?”

  对方的言语铿锵有力,显然没有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产生半点内疚的情绪。周侗看了他一眼,拱了拱手:“你家主人,可是宁立恒?”

  “便是那人!”严涣一字一顿,眼眶血红,这句话说完,陡然退了一步,“恩师,我一家上下三十九口,犹在那魔头手中。严涣为人所挟,踏错这步,再难容身天地之间,就此先走一步了!”他这句话说完,挥掌便朝自己头顶拍去。才挥到半空,福禄跨出一步,挥手切在他的手臂上,散了他的力道,随后抓住了他的手。

  周侗目光严肃,扫过他一眼:“男儿顶天立地,勿要效仿这女儿姿态,我与宁立恒有过一面之缘,走吧,去见见他。”言语之中,却听不出多少喜怒来。

  那边领头的汉子拱了拱手,领着众人朝县城东北方过去,前行之中,又看见一拨人抓了两名绿林人过去。其中一人被拖在渔网里,让棍子打得嗷嗷叫,口中已经开始求饶。周侗看见这一幕,皱着眉,微微偏了偏头。

  一路前行之中,周侗也从严涣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晚上的经过。实际上倒也简单,这绿林英雄大会便是在县城中央的客栈中开的,对方拿了严涣的家人,在会场之中准备好了火油,埋好了火药,大会开到一半的时候,那魔头出现,与众人打了个照面,然后他们围住会场点了火。这些绿林人知道情况的千钧一发,有些人拼死往外冲,大半的人都被炸死和烧死了,此时搜捕的,不过是跑出来的一小部分。

  严涣说到这里,眼眶血红。周侗则只是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过得片刻,他朝着前方那领头汉子开口道:“你叫田东汉吧,如果我没记错,在泰山脚下见过你一次。”

  那汉子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来,随后才拱手,点了点头:“五年前曾远远见过前辈一面,想不到前辈还记得。”

  “你师父带你出来见的世面,他说你承了他的衣钵,只可惜太过忠厚,怕是会吃亏,给人当护院,反倒打伤了那地主公子……你师父三年前过世,我当时便想到他有你这样一个弟子。”周侗说道,“你是为什么给宁毅做事的?”

  那田东汉想了片刻,一面走,一面沉声道:“去年饥荒,家里没钱买粮,俺家……老娘生了病,后来饿死了,女人也死了,俺带着两个孩子一路卖艺乞讨进京,遇上宁家官人在施粥,又挑护院,就去了。”

  周侗点了点头,过得片刻,又道:“怎么杀了他儿子?”

  田东汉走在前方,偏了偏头:“多的不知道,我去年到宁家,家中主人为了赈灾一直奔走,得罪了人,几个月里,上门刺杀的一共来了十三拨。半月前我家主人迎娶两位姑娘,他们又杀上门来闹了一场,他家儿子杀了一名护院,一名丫鬟,逃走以后,说是替天行道,这姓严的还庆祝了一番。我家主人过来,要逼他就范,也不想他拿儿子的性命来讨价还价,便先当着他的面将他儿子人头砍了,再用他全家性命来威胁他。”

  田东汉说道这里,顿了顿:“我也知道这样有些不该,但想来……也没有其它办法。”

  严涣握紧拳头,浑身发抖,几乎便要冲上去。周侗则只是跟着,不再说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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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二一章 吃面 玩笑


  夜色里,远远传来的仍是兵戈之声.周侗,福禄在田东汉,严涣等人的带领下渐至县城东北,便见到了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周围大车,囚车围了一圈,营地之中负责守卫的半是官兵,半是竹记的护卫,私勇.

  远远看去,也已经抓了不少的绿林人在囚车之中,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有的还被拳打脚踢,景状看来颇为凄凉.这些人落至如此田地,有不少便是因为严涣的出卖,他见了周侗之后,心绪便已大变,此事见这景象,更是心潮翻涌沸腾,气血上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羞愧,也有愤怒.

  事实上严涣与周侗之间真正的艺业传授倒是没有多少,只是这么些年来,严涣以周侗弟子自居,即便闯下声明后,这也是他最为自豪之事.他之前全家被俘,长子被杀,自觉毫无办法,只好妥协.待见到周侗后,竟就能将一切置之度外,也只能说是周侗平日行侠仗义,刚直不阿的的印象令他敬仰至此.

  一如北面粮荒时的许多山匪般,他们平日里或者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待到周侗打上来,竟觉得被劫也是心甘情愿,毫无怨怼.除了他们打不过周侗之外,也确实有发自内心的崇敬在.

  周侗出现的事情早有人过来报告,进入营地,便有一名持枪的年轻高手过来迎接,目光之中,颇为好奇.周侗见他行走间的架势,也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这便是一直跟在宁毅身边的祝彪了,他的武艺高强,年轻一辈中,仅是稍逊陈凡,西瓜,岳飞等人,前一次在山东.周侗与宁毅,红提会面后边飘然远逝,祝彪等人赶过去时未曾见到,一直让他觉得颇为遗憾.

  宁毅正在营地中的一个小木棚里就着火光写东西.周围绿林人的惨叫也好,斥骂也罢,又或是哭泣扰攘.都没有影响他太多.待到周侗等人走近时.他才将手中的毛笔搁下,起身朝这边过来.

  "周前辈,福禄兄.真巧,又见面了."面前穿一身青衣的年轻书生微笑着拱了拱手,"山东一别数月,想不到能在此地再与两位见面.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哪."

  周围骂声传来,是旁边被关在囚车中的一些绿林人,也有些人认出了周侗,正在喊着些什么,该是希望周侗能替他们出头的话语.严涣紧握双拳,血红的双眼盯着宁毅,看起来就要往宁毅那边扑过去.周侗目光盯着宁毅好一阵.扫视了周围,便也拱了拱手.

  "老夫此次,本是专为今夜之事过来的,倒也算不得巧."

  "周前辈真直接."宁毅笑起来.

  周侗此时还在看着周围的状况.那些囚车之中,几名甚至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一方宿老,此时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断手断脚,凄楚难言,这些人与周侗并无深交,却多半认识,有人还在囚车中硬气地大喊:"周侗,你不必为我等求情,只需杀了这魔头……"

  周侗目光复杂,微微叹了口气.旁边严涣沉声道:"宁毅,有我恩师在此,你还不悔悟."

  "我与周前辈说话,哪轮得到你插嘴."

  夜风呼啸,火光摇动,混合在血腥气中的,还有不远处营地之中几个宵夜大锅正在煮面时的香气.气氛一时间变得僵硬起来,不少人都心头惴惴地望着这对峙的局面,一方是占了朝廷大势的"心魔",另一方是绿林间几乎公认的天下第一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双方就会猝然发难,但无论如何,至少在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将双方视为了同一高度上的存在,能够这样与周侗对峙,心魔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大魔头了.

  片刻之后,周侗开口说了话.

  "过去的半年时间,宁公子为南北赈灾尽心筹划,引粮食入受灾之地,活人无数,万家生佛……此事,周某代南北的百姓谢过了."

  老人说到这里,重重地拱了拱手.他这话前半段像是对周围的众人在说,令得严涣等人都为之错愕.他们与周侗相处不久,眼见着老人目光淡然,也不知他是在说反话还是在拍马屁——在他们心中,自然是存着这类想法与侥幸的.

  待到周侗说完,宁毅便也拱手道:"周前辈在北面的行事,晚辈也听说了,颇为令人敬佩."

  "老夫之力,终究有限……"不愿意多谈此事,周侗只是简单地说了这句,他目光扫过旁边的那些人,话语却低了下来,令得接下来的声音只响在周围丈余,并不传开.

  "立恒为赈灾奔忙,到头来却被无知无识之人误解,此事任谁都难免心寒.只是今夜所来之人也并不全是肮脏鼠辈,他们有的确实是为道义公心,只是为人蒙蔽,分不清真假.这些绿林人,许多表面看来光鲜豪气,实际上过得是很不好的,他们心中所求,唯一所有的,也就是个面子.立恒看来并不打算今夜杀光他们,若是日后还要相见,便不该如此折辱他们."

  他说完这些,又道:"老夫一路赶来,原为阻止这次大会,却是想不到,遇上这等情况.有了今夜之事,他们必然对立恒怀恨在心……但此事倒也并非不能化解,老夫在这些人中,还算有几分面子,立恒若愿意放过他们之中一些无辜者,老夫也愿意为立恒游说调停,将事情真相与众人说.[,!]得清楚,往后也少些这类事情,立恒觉得如何?"

  宁毅静静听着,此时笑起来:"听起来,今晚杀光他们倒也是个好办法."

  "立恒要这样做吗?"

  夜色与火光之中,周侗的话语算不得亲切.事实上双方两次来往,大多也就是这等态度.此时听周侗说出那句半质问半警告的话,宁毅笑了笑,朝旁边摊了摊手.

  "周前辈,福禄兄,两位远道而来,大概也饿了.这边准备了面条,先吃一碗再说……哎你们……"他朝周围的人笑道,"好了,又不是打仗.别这么紧张.做你们的事去,我要一碗炸酱面."

  周侗性格耿直.显然并不喜欢宁毅这种岔开话题的行径,但眼下倒也只好跟着过去,严涣也随着他们走向营地一侧.那边的几锅面条全是为营地中人的宵夜准备,待到有人端了面过来.他心中的疑惑已经根本压抑不住,咬牙道:"师父,您方才说的……是真的?"

  周侗目光严肃,扫了他一眼:"去年开始的那场粮荒,多由各地大户屯粮所致,若没有宁公子配合右相府组织粮商,南北各地眼下已经是满地饿殍,民不聊生!若非他挡了那些大户财路.那些人又岂会乱放谣言,煽动你们去做事."

  "可是……"严涣犹豫了一下,"他若真是好人,为何不直接赈灾放粮.偏要将粮价卖得那样高……"

  "若没有好处,谁会将粮食运进灾区!有几个人愿意免费放粮!"周侗望他一眼,声色俱厉,"你如此义愤填膺,你可曾运粮去灾区救人!?你可曾去灾区放粮!?"

  老人指了指囚车那边:"那些人呢!?"

  "我等……不愿……趁人之危……"严涣低着头,整张脸都已经涨成红色,额头上血管膨胀,他此时也已经知道周侗说的并非虚与委蛇之言,待到抬起头来望向宁毅,却见宁毅正从旁边接过一碗面递给周侗,随后又递给福禄.儿子的死,全家被抓的那一幕又在眼前浮起来了,却想不到眼前竟是个好人.他此时也已经有些懊悔,可有些悲愤也已经涌上来.

  "那……那我的家人在哪里……"他艰难地朝宁毅那边说话,"你放了他们!我……我认栽……"

  宁毅拿着一碗面望着他,然后递过来:"你也要?"

  "我的家人呢?"

  "吃碗面我告诉你."

  严涣却不接那面:"你放了他们……我,我绝不追究此事……我认栽了你还要怎样——"

  他说到这里话音渐高,就在声音最高的那一瞬间,宁毅眼中闪过一丝凶戾的神色,一碗面朝着严涣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福禄站得近些,猛一伸手抓住了碗底.但他此时手中也有面条,只能腾出单手来接,碗里的汤汤水水哗的扑在了严涣的脸上,身上,严涣被烫得后跃了一步,握紧双拳便要冲过去,周围几把弩弓呼的架了起来,祝彪也靠近过来,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宁毅盯着他,冷漠地偏了偏头:"严师傅,你有什么毛病……你昨晚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你……"

  "周前辈你看到了."宁毅摊了摊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周师傅你也可以替我去分说,去澄清,我可以像个好人一样,被他们尊敬.但那又怎么样呢?你的弟子,当他觉得我是恶人的时候,我杀他儿子抓他全家他连个屁都不敢放,现在他觉得我是好人了,以为我在吓唬他,忽然间,他就有勇气跟我大小声."

  宁毅笑了笑,接过一碗面:"因为他觉得,好人是肯定不会杀他全家的.哪怕我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儿子,他还是会觉得,我不会做得更过分了.周前辈你现在替我澄清,没错,是可以少几个想杀我的人,但他们还会觉得,我需要他们的谅解,会不会他们有一天上京杀我失败了,还会期待我对他们晓以大义?"

  "好人是活不下去的,周前辈."宁毅吃着面,"好人有牵挂,有在乎,有底线,真正的恶人,会瞧不起他们,就像你弟子的想法,当他发现我是好人的那一刻,他忽然就……不怎么尊重我.可惜,他搞错了."

  他摇了摇头:"今天来的这些人,就刚才叫得最硬气的那个老头,周前辈,他收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来促成这件事,你当他真的在乎我有没有害死谁?恶人结党成群,好人永远是乌合之众,他们为了一时脑热,可以被煽动,可以为人去死,但就是做不了事情.你的弟子甚至因为我是好人而不再怕我,别人就觉得我更好对付了.你看,我为什么要为他们留一线?我压根不在乎他们的寻仇,想要我家破人亡的.不管好人恶人.我都要他们家破人亡."

  周侗目光严肃,没有说话.严涣的脸上已经是红一阵白一阵,他的语气软下来:"这……这件事……是我错了……"

  宁毅上下打量着他,然后伸手指了指那些挂在他身上和掉在地上的面条:"你的面要凉了,吃面.吃完了.我告诉你你家人在哪."

  严涣的脸色瞬间就再度涨红起来,对方这根本就是不留任何情面,要继续侮辱他.旁边周侗与福禄的脸色也有些不豫,心中终究觉得,折辱一.[,!]个人到这种程度没有必要,江湖中人,无非伸头缩头的一刀罢了.但片刻之后.他们终究没有开口,严涣目光瞪着宁毅,伸手抓起衣服上的面条往嘴里送,随后又蹲下去抓起地上的面条塞进嘴里.

  无论有没有之前的事情.有了这一幕,两人几乎就已经是死仇.

  只是宁毅对此似乎毫不在乎,他自己吃着面条,也在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一幕.不久之后,他吃碗面,将碗筷递给身后的人,笑望着严涣,开口说道:"你的家人,全都死啦."

  严涣正蹲在地上,将面条和着泥沙放进嘴里,一面瞪着宁毅一面大口咀嚼,仿佛是想要让宁毅看见他的决心一般,然而听得这句话,他整个人就僵在了那儿.

  "前几天就死光了."宁毅偏了偏头,笑着重复道,"就在杀了你儿子,逼着你合作的那天晚上,我就把你全家都杀光了,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你留一线,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给你活路.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你教了个傻儿子,我当着你的面杀了他,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我当然要杀光你一家……合作就放了你们,嘿……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好人?"

  "嗬……"宁毅面带笑容,目光冰冷,而眼前的严涣,更是在转眼间化作了野兽,他的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声音,随后"啊——"的一声,朝着宁毅这边猛扑过来.旁边的福禄陡然出手抓住他的肩膀,喝道:"你等等!冷静一下!"

  但在此时此刻,严涣哪里能有丝毫冷静的可能,他奋力挣扎着,几乎要与福禄撕打起来,宁毅站在几步外笑望着这一切,口中说着风凉话:"哇哦……他没办法冷静了,放弃治疗吧……你看看,眼睛都红了……你不等一等吗,嘴里还有面条……不会被面条呛死吧……"

  周侗看着这一切,过了一阵,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便也开始低头吃面.又过了一会儿,有些人影从营地外的远处过来,走在最前方的一个孩子叫了一声:"爹爹."严涣才陡然又僵在那里,人群之中,有人哭着喊"相公".

  "just-kidding!"宁毅走向严涣,"开玩笑的."话音落下,他猛地一脚揣在了严涣的肚子上,将他整个人轰的踢飞了出去.严涣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火光中,书生的身影冷漠地走过来了.

  宁毅俯下了身子,抓起他后脑的头发,冰冷的目光与他对望在一起:"我觉得你一定懂了,是吧?"

  严涣目光闪烁,不敢再与他对望.宁毅摇了摇头:"下次一定是真的."这句话说完,抓住他头发的手猛地一挥,让严涣的身体在地上滚出了一米有余,脑袋也在地上再磕了一下,擦出血来.

  转过头时,只有宁毅径直走向周侗等人的背影,夜风吹来,衣袂猎猎作响.这个年届四十的武林大豪一时之间却再也难有寻仇的胆量了,只是艰难地爬起,看着家人朝他走近过来……

  与周侗的接触,随后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在自我领域达到的两人,由于行事风格的不同,反倒没有过多的共同语言.有些行事与作风,纵然能够理解,却不代表能够接受.也是因此,当着人将周侗主仆在附近安顿好之后,宁毅却也不免遗憾地拍了拍头:"啊,还是很难让这个老人家喜欢我啊……"

  周侗过来的目的,确实是为了善意,这一点聊得几句宁毅就能够明白,但即便如此,两人之间还是没有太多妥协和动摇的.周侗仍旧不会认同自己这种把事情做绝的风格,但他选择不再劝说,已经是很大的退让了.

  当然,辞别宁毅,眼不见为净之后,这天晚上,夜宿在附近院落的周侗招来田东汉,问候了他最近的情况,随后也在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继续做着事情.

  "……怎么处理这件事,你的东家有你东家自己的做法.事情做绝一点,当然可以威慑一部分宵小,但能够说服一批人的话,终究是有用的.离开此地之后,我将去拜会一些有名望的绿林人,让他们尽量为赈灾之事澄清.这事倒不必与你东家说了,我是想帮一帮他,也想救下一些鲁莽之人的性命,以你东家的能力和性格,找上他的人,多半也得不了好去,这事能少一点,也就好一点……"

  "至于你东家说的那些幕后之人,我会尽量去查一查,若是真的,我自然也会找上他们,饶不得这些人.你东家多半觉得我迂腐陈旧,我也觉得他倨傲孟浪,不过他是真正做实事的人,而我虽然老了,却也不会是整天做和事老的庸人……"

  "另外我看你们所行阵法,有我早年所想的一些痕迹,这些年来,我想要用之军中的小阵还没有多少进展,但若是用来守家护院,与三五高手一争长短,却是有些想法可用的,我今夜会将之写下来,他是能为百姓做实事之人,这些东西,算是老夫略尽的绵薄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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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二二章 世间繁琐 丑陋污浊


  一如周侗所言,绿林中人过得好的或是过得不好的,真正在乎的主要是个面子。这样的说法放在其他人身上没错,归于周侗自身,也是难以免俗的。

  作为年界七十的武道圣者,老人的为人,并没有太多可挑剔的。为了赈灾之事,几个月内连踏上百家匪人山寨,听闻宁毅之事,又以高龄之躯奔行千里而来。只要是心之所善、符合道义之事,哪怕没有回报,当事人并不知晓,老人也绝不吝于为之付出努力、甚至于更多的代价。

  不过这些年来,他也已经是受人尊重的天下第一人。虽然心中未必在乎这一虚名,但每至一处,老人必被人恭敬以待,他若提出想法,别人也必然会予以重视。甚至于有严涣这类的弟子——虽然未必聪明——却可以因为他的到来而被激励,豁出身家性命。

  而他的这次南行,宁毅对他虽然恭敬,但实际上却并没有给太多的面子——双方的两次碰面,都是这样的情况了——周侗心中倒不至于为此记恨,但他也不可能拿热脸贴一个小辈的冷屁股,因此当第二天他做完自觉应做之事——留下对阵法的改良想法之后——便直接告辞离去。

  当田东汉将那几页改良阵法的纸张交给宁毅,宁毅心中多少也有些感慨。不过此时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些事上,寻仇与威慑之事在小县城中央的爆炸后就已经收尾,接下来他将回去京城,然后立刻启程北上。由于这次婚礼闹事的插曲,事情已经滞后于了原计划——他原本已经寄了一封信给红提,告知她自己将去吕梁的消息。如今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等得着急。

  自从知道乞颜部罗、孛儿只斤铁木真这些事情之后,许多的计划,都在重做。而对宁毅来说,在许多信息都不明朗的情况下,这些计划的终点也难以计算:未来需要面对的敌人是哪些、我需要保证的事最低是自保。最高要怎样,由于敌人的力量无法计算,需要应付的事情无法估计,那么最低标准的自保到底要到哪一步,就也难以计算了。

  事情标准不确定,计划就可以无上限。也是因此,接下来有多少的时间,基本都是不太够的,哪怕只尽人事,手头上的工作也得争分夺秒了。而即便有这样的压力,他也并不愿意放弃家庭或是关心的人。在京城中的许多时候,他还是陪伴着妻儿们渡过的。

  好在他如今已经不是白手起家慢慢摸索的创业者了,即便有着如此紧张的情绪,他的手头上仍旧可以有条不紊地放出十几条线往前走:竹记的展,家卫的训练,对说书、宣传方面的控制,新产品的研。火药的运用,运营吕梁的计划,对苗疆一方的关注……在确定了心中所想之后,有关这些事情的计划,都在迅膨胀。

  虽然这些事情有些还处于看不到效用的打基础阶段,但如果从后往前看,从这一年二月开始,宁毅手边的计划和项目,激进膨胀得几乎疯狂,光是针对火药改良和运用方面的想法。他在一个月内便选择了包括地雷、磷火在内的十数个方向,让作坊里的烟花工人进行尝试。

  由于这些匠人大多也并非是什么天才,各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纵然有宁毅的启,许多项目一开始还是遇上了问题。宁毅身边的这些项目就像是走在高高的钢丝绳上一般。但不久之后人们就会现,就整体而言。这些项目在几个月内就开始迅往前增长,虽然有的失败、归于档案,但许多的想法还是在疯狂的激进状态中往成功的彼岸登6,走在这钢丝绳上的,显然是个拥有丰富经验的杂技老手。

  相对于新物品的研与竹记商品的丰富、生意的扩张,与赈灾事件里涉及的各个家族的对抗,只能占据宁毅心思的一部分,至于桃亭县的这帮绿林人,就更是小部分中的小部分了。也是因为之前京城里实在闹得太过火,宁毅迎娶云竹与锦儿的聚会上,一帮人过来捣乱,虽然当场就擒杀了一部分,但仍有部分逃脱。

  那场聚会算不得盛大,但右相府中的不少人还是到场祝贺了,例如尧祖年、例如纪坤、例如觉明和尚这些人,虽然平日里看来和善,但这些人身边的关系,哪一个不是盘根错节。尧祖年身为当代大儒,背后实际上有自己的家族,纪坤则是专为相府处理脏活累活的总管,觉明和尚就更是皇族出身。一般的绿林、黑道是根本不敢欺到这些人头上来的。

  当时这些人就脸色阴沉地了火,后来由于桃亭县英雄大会的消息传来得太及时,宁毅才顺便拨冗南下,属于“你站位置实在太正点,我忍不住就踢过去了”的性质。待到事情做完,周侗赶到时,宁毅手头在处理的已经是其它的事情了。

  桃亭县的一场捕杀迅地结束了,至于之后直接涉及的问题,大都由官府来解决。而在间接影响下的“心魔”恶名的扩张,更多绿林人的义愤填膺,那里便有着更为复杂的因果,难以归结到这单件事情上来说。

  这场惨剧之中,唯一能够在宁毅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大概也只有再次见到周侗这一点,纵然并不愉快,但这位老人的存在,并不容易让人忘记。但也只是留存在心中的一点点记忆罢了。

  只是,虽然见面算不得愉快,在离开桃亭之后,周侗为了宁毅的这件事,仍旧奔走了不少地方。直到一两年后,在一些颇为直接的信息搜集中,宁毅才零零碎碎的知道,这位老人在与许多人的碰面中,都曾特意地提起此事,为宁毅在赈灾中的行为作出了解释和担保,只是当时心魔的恶名已经传播得极广,桃亭的惨剧也已经被人刻意宣扬出去,周侗的说话和担保。实际上也不可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但无论如何,在当时再想起这些事来,回忆起这两次并不愉快的见面,终究还是在宁毅心中形成了极为复杂的感受。

  这是后话,暂不再提了。

  *******************

  天气入夏。遥远的北国,在天祚帝势力覆亡后,金国正在忙着横扫已经灭亡的辽国以西土地。而在张觉被杀之后,无论是郭药师的常胜军还是驻扎于雁门关以北的武朝军队都不再有大的进取动作,开始转入消极防御当中。

  北方局势微妙,在南面的朝堂上。也已经酝酿出了肃杀和警惕的氛围。这年春天,童贯因收复燕云六州的功绩被封为广阳郡王,之后致仕,全身而退。接替他职位的谭稹开始积极建设自己的政绩:也就是尽量招安与拉拢北地的流民、山匪,并试图招降虎王王庆,构筑北面以太原为中心的防线。

  这样不择手段的拉人到底能不能挥必要的作用暂时还没有实践的检验。但可想而知,接下来账面上的数字可以变得很漂亮,也同时扩大着户部、兵部后勤账目上的赤字与空白。秦嗣源等人曾经试图上书劝谏,但刚刚上位的枢密使,皇帝是愿意给予信任的,知道事情不会有结果,象征性地反驳一下之后。秦嗣源也就无奈作罢了。

  无论如何,相对于童贯这样的高手,在秦嗣源等人眼中,谭稹只能算是一个资质平庸的混蛋,资质平庸,能够造成的破坏也是有限。

  当然这个资质有限也是相对童贯而言,朝堂上的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在民间掀起莫大的波澜。由于谭稹的这第一把火需要的是政绩,对于士兵的审核、领导、管束并不严格,下面的负责人们便纷纷响应了朝廷的号召。

  在北面的几路。一些有案底的绿林人、打家劫舍的山匪已经开始借着这股东风洗白,走上杀人放火受招安,向朝廷要物资、吃皇粮,变成高富帅,迎娶白富美。踏上人生巅峰,想起来还有点小激动的转变。此时这转变还在开始的阶段,却已经有不少绿林人被吸引过来,纷纷加入有关系的山营匪寨,顺便将自己的身份交上去进行洗白。

  谭稹上位引起的波动,自然不止是表面上的这一些。朝廷官员并不都是庸才和傻瓜,招安的同时,当然也想要领导权,而山寨中的各种匪人,则打算在保持独立的情况下又能白拿朝廷的俸禄。也有些匪人受了招安之后,现自己傻乎乎的,别人并没有交出领导权,自己却交了,真正成了苦逼的大头兵,便又在下方开始做动作。

  无论如何,朝廷一道命令的下达,也就意味着北方好几路地方隐形统治权的转变,而历史上每一次权力、利益的转变和交割,无论大小,都不会安安静静。山匪、官兵、绿林间的矛盾并未因招安而平息,只是在这些不成熟的招安政策的名义下,一天一天的变得愈激烈起来。

  北国、朝堂、武朝大地,一股股暗流组成的生存法则,犹如大草原上复杂的食物链,有时平静、有时狂暴,有时隐蔽、有时凶残地出现着。而在这样的天地下,也有更多的人,在过着他们看似质朴而又简单的生活,只有在被残酷的生存法则注视到时,偶现一丝波澜。

  山东东路,鱼营县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中,林冲正坐在田野边的树下,看着一条溪流自眼前静静地流过。

  春耕时节已经过去,眼下的这段时间,农村里正是闲时。林冲时常出门,看看有没有什么事做。有些时候他跟着附近颇有本领的方姓汉子揽些类似短程走镖的活,但长程的、太麻烦的,他还是不愿意沾了。

  对于眼下的这段生活,农村里的这段日子。他想,他是满足的。但许多时候——例如现在——他却并不愿意回家,只想在这溪边稍微坐坐,想一想。有时候一想便是半天。

  去年冬天,在大名府见到高衙内之后,他心中的迷惑变得愈明显起来,这迷惑混合着巨大的恨意、自责、以及痛苦:那一天他跟着高衙内一直走到最后,想着自己应该下手、应该豁出一切,是这畜生恶贯满盈的时候到了。然而到得最后。他仍旧没能出手杀了他,于是他忽然现,自己竟然懦弱至此。

  村子里的徐寡妇——如今是他女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能够让他满意的,这满意并非源自于样貌上。他如今也已经不讲究这些。她令他感到温暖,虽然一开始的时候这个寡妇令人感到泼辣甚至强横,但自从与他在一起后,女人对他,却的确是千依百顺的,或许是因为死了一个相公。她格外珍惜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依赖他,而他对于她,甚至也有着某种依赖之情了,就像是一切都失去之后,剩余的唯一一样珍宝。

  然而从去年冬天过后,心中的痛苦与恨意常常令得林冲不愿意太快的回到家中。他隐隐在心中想着。自己是不该如此甘之如饴的享受那种温暖的,若是觉得享受,岂不显得他更加懦弱了吗?他有着如此的深仇,有着不得不报仇的理由,可他不仅不报仇,竟还在这里,感到了温暖……

  而与此同时。心中犹如死灰一般的另一部分则在告诉他,应该忘记一切,在这个小山村里,安安分分地过完这一辈子就算了——他本是这样想的,直到大名府见到高沐恩的那一刻,痛苦才又堆垒了起来。

  偶尔与那位“高大哥”碰面的时间里,他也能听到一些外界的消息,大多是绿林中的,例如大光明教如何如何,又例如周侗如何如何。他如今最复杂的或许是听到师父的名字了。这些情绪令他坐在树下,不愿回家,感到消沉。

  但无论如何,夕阳西下时,他还是起身往回走了。女人会在家里等他。烧好了饭菜,到了夜里,也会尽力地用身体取悦他,让他的心中都感到温暖。想到这里,他为了自己的晚归而感到内疚。也就是在这一天,他走到自家院门外时,听到了吵嚷的声音。

  “出去!滚出去!我剁了你的手……你试试看……”

  “嘿,你这女人还敢破烂,你姘头没回来吧,知不知道他根本不想回来……”

  “去你的,知不知道他回来打死你……”

  “打死我,来啊!打死我啊!你个水性杨花的淫妇,你是我堂弟的女人……”

  “欠你们家的东西都还给你们了,滚——”

  “哼哼,你还满横,我告诉你,你那野汉子不是什么好人,看他脸上的疤,一准是被官府缉拿的逃犯,刺了字的……你想让我告官吗——”

  “去告啊,你去告啊,我告诉你,你惹错认了,现在滚出去,老娘不跟你计较,你再不滚,再在这里风言风语,老娘一刀劈死你。再杀了你全家人,大不了我徐金花一人给你们陪葬,你看我做不做得出来——”

  林冲的脸色阴沉下来,院落里正在与徐金花争吵的男子他也认识,乃是徐金花原本夫君的堂弟,一般人叫他耿二癞子,乃是村里出名的懒汉闲汉。由于游手好闲家里又没有东西,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也是因此,他见了女人便有点乱来,为此还被村里人打过不少次。

  徐金花的相公——也就是他的堂弟——去世之后,他恐怕没少打过徐金花的主意,林冲当初也是注意到了这点的,但当时他刚刚到这里,看起来身材高大,徐寡妇又泼辣,他也就没敢做什么,如今大概是觉得摸清楚了林冲的软肋,忍不住便摸上门来了,恐怕也已经不是第一次。

  农村之中的男女之事,远比城市里要淳朴,但在许多方面,也远比城里要乱来。这类闲汉找上门来,对一个寡妇风言风语,若是抵抗得少些,被强暴的可能也并非没有。这类人已经臭名远扬,甚至谈不上什么羞耻之心,在许多村子里,或多或少的都有个一两人。

  林冲摸了根棍子,从门口走进去,那边的房门口,耿二癞子注意到了徐金花的目光,回过头来,看到了林冲,目光畏缩了一下。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姓穆的你要干什么……”

  林冲将棒子对着他举了起来,他纵然某些方面性情懦弱,但也算戎马半身,一身武艺、一身杀气再加上脸上疤痕,真表露出杀意时。没有多少人能在他面前维持住情绪。那猥琐的村汉双腿几乎颤抖起来:“你你你,你要杀人……你不能……你知不知道杀了我会有官府的人来,姓穆的,你是逃犯,你脸上的疤肯定是刺字。你敢杀我……”

  林冲手上的棍子定了一下,也在此时,房间里的徐金花冲了出来,将那耿二癞子一把推翻在院子里的泥地上:“滚!给我滚出去——”

  那村汉从地上爬起来,却盯着林冲:“哈哈,我说对了吧。姓穆的,我若是报官,你会怎么样……哈哈,有种杀我啊,你杀我啊……徐金花,你们奸夫淫妇。肯定是你们联手害了我堂弟,你们会有报应的,你们……”

  他眼见着林冲直走过来,脚下一踉跄,从院门狼狈奔出,屁股尿流。林冲站在院门处,被徐金花拉住了。他目光之中满是血丝。浑身都在抖,片刻之后,手中木棒往下一挥,只听轰的一声,院子里的一块青石竟被劈出一道裂缝来,木棒前段也已经被劈碎,嗡嗡作响。若有之前认识他的人见了,说不定会惊异于他的武艺竟精进至斯。

  实际上以他的武艺,若真要杀那耿二癞子,又怎会需要棍棒。又怎会被他现,直接走进来,一根手指也戳死他了。可他眼下的确是忌惮于官府的介入,他只是害怕打乱了徐寡妇的生活,令得她也被种种麻烦牵扯进来。

  他在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徐金花在他背后伸手为他顺气:“你消消气,你消消气,他不敢的,他不敢的。”

  但过得一阵,林冲终于道:“我去杀了他。”

  徐寡妇猛地抱住了他的手,她目光复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摇头,过得片刻,她望着林冲:“不要杀他了,我们走吧,你带我走吧……”

  林冲的身躯僵了一僵,回过头去看身后的女人。

  “你……愿意……跟我走?”

  “我、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他们耿家的东西,能还的,我都还给他们了,现在这个家也是个空架子,他们还三天两头的过来。你是我的汉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你不能丢下我。”

  救下林冲之后,她虽然没有问,但肯定在心中是有着推想的,无论林冲是强人、是匪人、通缉犯,她都无所谓了,事实上对于林冲要杀耿二癞子,她肯定也是无所谓的,只是担心林冲杀了人,便要一个人逃亡离开。

  “田里的稻子……才刚种下……”过得片刻,林冲下意识地说道。

  “不要了,田也不要了。”女人摇头,“你、你不是能揽到工吗,我跟着你,吃糠喝稀我也乐意啊。你带上我,我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住下来吧,我帮你生孩子,你不要一个人走啊……”

  女人说到这里,也有些动情了。林冲站在那儿,过了一阵子,轻轻地偏了偏头。

  这一天的夜幕降下,他们收拾了家里不多的东西、钱物,离开了那个小小的山村,他们约定好,要在某个不被人认识的、友善的地方住下,种几亩地,生下一群孩子,就此白头到老。这是属于他们的,另一个,新的开端。

  与此同时,北面一点的地方,名叫楼舒婉的女人正坐在山寨的一处台阶上,仰头看着星星。这里是属于虎王王庆麾下的一处山寨,她坐在这里时,不远处有不少男人指指点点地看着。

  曾几何时,她可能是喜欢过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的,也曾享受于与某些男人之间的来往,但如今如论是书生般的小白脸还是粗犷的绿林豪杰,在她的心中都只剩下丑陋的印象与厌恶的感觉了。

  虽然不少人都在注视她,但并没有多少汉子敢过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有她的旅程,只是经过这里,暂住一晚。到得明天,这位接受了虎王命令的女子将会带领她的护卫队伍,朝西北而上。她的目的是去到吕梁山,与那里的一个大山寨接洽合作,开拓出一条做生意的道路来。

  自归顺虎王之后,她已经做成了不少的事情。

  这一次,也不会有问题的。

  她这样想着,望向远处。目光之中,尽是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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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二三章 猫啊猫


  “猫啊猫……”

  啪、哗

  大雨霎时间弥漫了整片天地。

  初夏时节忽如其来的雨将庭院中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丫鬟慌忙的奔跑,收拾着挂在院子里的衣物,灰色的雨幕像是笼罩了整个楼院外的景色,打开的窗户里,白皙的足尖正在逗弄着躺在地上的猫。

  “喵。”不堪受辱的猫张牙舞爪地叫了出来,赶跑了那只愚蠢的人类。床上,头上缠了绷带的锦儿收回纤足,无聊地眨了眨眼睛。”小说“小说章节更新最快

  于是打败了人类的猫儿趴在那儿继续打盹了,锦儿看了片刻,又伸出了足尖去点它,这次挠的却是它的肚皮了,小猫晃了晃头,半个身体侧起来,过得片刻终于被整个推翻。白皙的纤足在它的肚皮上轻轻揉着,小猫四脚朝天,发出了满足的叫声。

  “唉……猫啊猫,我好无聊啊……”

  锦儿轻声说道,但小猫享受着人类奴隶的按摩,眯着眼睛不理她。

  “云竹姐y,跟那个苏……嗯,跟苏家姐姐走得又近,小婵虽然跟我好,但也是她们那边的,她们都y,我缠着头又不能乱跑下去……呜,那个宁毅什么时候回来啊……”

  雨在窗外下,遮住了房间里窃窃私语的少女心事。锦儿看着脚下小猫的惬意,仰着头叹了口气。

  “猫啊猫……我要是像你这样多好,被人踩来踩去也不生气,逗一逗就很开心。唉。我好伤心啊……也不是。我不是伤心啦,可是啊,云竹姐她叛变了,跟那个……苏家姐姐变得很好。你zhidao吗,她是大商人啊,什么事情都记得很清楚的,我以前因为云竹姐的事情跟她说过重话,她以后一定会给我小鞋穿的……”

  “你zhidao吗?我本来啊……一直都很想嫁过来的。因为嫁过来,我就也有人收留了啊,跟你一样对不对……可是越到要成亲了。我就越担心。而且成亲也很奇怪啊。那天本来很开心的,忽然就打起来了,我迷迷糊糊的找宁毅,然后脑袋就被碰到了。接着宁毅也出去报仇……我又没法下床。等到反应过来。一点喜庆的样子都没有啦。你说,我到底算是嫁过来了呢,还是没有嫁过来……”

  少女苦恼地摸着颈项:“以前听金风楼里嫁出去的那些人说。一旦过了门,就是有家的人了。虽然以前跟云竹姐在一块也算是家,但是跟这个是不同的。可是啊……我现在都没有嫁了人的感觉,没有那种忽然一下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想法。我zhidao云竹姐也有些不知所措,可我不敢跟她说……”

  “我以前什么事都可以跟云竹姐说的……”她“呜”了一下,“可是这次,我zhidao云竹姐也在担心宁毅,我就不好提起来了。猫啊猫,这就是共侍一夫以后的感觉吗?我跟云竹姐有了同一个相公了……嗯,宁毅……”

  她口中微微叹气,坐了起来,将那只小猫举在眼前,与它对望了片刻。小猫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两只短短的爪子一动不动地往前伸,锦儿便也瞪着眼睛望着它,过得片刻,鼓了鼓脸颊往它靠近,但终于害怕被小猫抓,将它放下了。小猫趁机跳下床去,跑出屋外,也在此时,外面的雨声中传来了不一样的喧嚣。

  锦儿心中一动,赤足跳下床,踮着脚尖小跑到床边朝外偷看。随后张了张嘴,又小跑回去。雨中的那一阵喧嚣持续了好久,渐渐平息下来之后,有人从楼梯那头过来,然后转进房间。

  房间里的床上,头上包着绷带的少女侧身睡在那儿,微微蜷缩着身子。微凉的空气中,少女的身体纤秀、修长,由于头上的伤,令她整个人看来有些单薄,**的小腿、双足露出在空气里。

  宁毅轻轻地在床边坐下,伸手拉起旁边的薄毯,尽量轻巧地给她搭上。然后便坐在那儿静静地看她了。

  眼前的少女有着迷人姣haode面容。秀眉如黛,下面是睁开便显得灵秀的双眼,小巧的琼鼻与双唇,轻盈的下巴。纵然此时显得单薄,她所拥有的也是最为轻灵美haode身形。宁毅的手指顺着她的小腿轻轻地往上滑去,以尽量不吵醒睡眠者的触碰勾勒出少女身体起伏的线条,待到了肩膀时,才缓缓往下,经过手臂,触碰了她的手指。

  手指轻轻地勾住了。宁毅朝锦儿的脸上看去时,却见一只睁开的眼睛,正在飞快地闭上。

  “呃……”

  宁毅微微偏了偏头。

  锦儿还在紧闭着眼睛,只是眼皮之下飞快地动着,过得片刻,她像热带鱼一般的鼓起了双颊,睁开眼睛,露出了抓包后的尴尬表情。宁毅才露出笑容,她倒是用力地坐起来了。

  宁毅道:“你有伤,先别……呃……”话音未落,锦儿啪的一下靠近来,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抱住了他。随后宁毅也只得将她抱住了。

  机智勇敢的锦儿闭着眼睛:这下不用解释自己在装睡了。她随后满足地感受着他的拥抱。宁毅的一只手扶在她的后颈上,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脊背抚摸着,然后滑下去了,将她小心地搂了起来……

  锦儿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她感受着他将她放在床上的动作,心忽然就跳得很快。不过宁毅随后并没有压在她的身上,而是拉着她的一只手,在旁边躺下了。

  “你身上有伤,不应该这么大动作。”

  锦儿与他并排躺了好一阵,终于睁开眼睛,轻声道:“其实……我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

  “嗯?”

  锦儿伸手碰了碰头上的绷带,小声赧然道:“已经差不多好了……”

  宁毅愣了愣,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锦儿抿着嘴有些害羞。宁毅躺着倒是放松了精神:“其实看你头上顶着绷带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刚醒过来的时候。”

  “嗯?”

  “被薛进打了,然后刚醒来的时候,头上绑着绷带。后来zhidao也是在成亲的时候被打的。”

  “我……我都不zhidao是不是被打的……”锦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宁毅便也笑起来,他倒是zhidao的。

  成亲那天晚上的局势颇为混乱,对于锦儿来说,恐怕称得上是刀光剑影,随后又见了血。锦儿啊啊啊的乱跑,似乎是见到有人行刺宁毅。过来想要帮忙。随后直接摔了一跤,过了一阵之后宁毅发现时,锦儿的头上都是血,以至于刺客跑掉之后。他当时就召集了可以动用的力量想要追踪。

  后来大夫看过之后。才zhidao她头上的血多是别人的。至于她本人,虽然也摔到头,但伤势看来不重。出血应该也不多。宁毅松了一口气,当时尧祖年、纪坤、觉明等人的力量也已经动用起来,纪坤也准备出手,只是宁毅已经将人召集起来,便顺势追下去,随后更详细的讯息过来,最终才形成了桃亭县的惨案。待到宁毅返回来,锦儿的伤势,倒是已经好了。

  “不过,立恒你对以前的事情还没想起来吗?”

  “想不起来了吧。”听到锦儿的wenti,宁毅笑着答道,“想不起才好,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了……对了,我帮你把绷带拆掉?”

  “不要,很难看的。我要你不在的时候自己拆。”锦儿慌忙摇头,过得片刻望着宁毅道,“其实我有时候会想立恒你失忆以前是个什么样子。”

  “书呆子吧……”宁毅道,“据说住在一个小胡同里,只会读书,同窗不待见老师也不喜欢,写的诗也难听,大概只有大海啊你都是水,骏马啊你四条腿的水平……”

  锦儿笑了出来:“不过,我还是会去想你以前在哪。你想啊,也许你是故意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呢,你那么厉害,躲在江宁城里,也许有什么时候崭露过头角……那个时候我还在金风楼当花魁呢,我就想那时的事情,见过的人,听说过的事情,想zhidao一个叫宁立恒的名字的事……不过想来想去,之前确实是没听过了……”

  这应该是锦儿私底下的小心思了。宁毅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她keneng是想找点与自己的私密记忆,不过那时候的宁立恒,确实是不折不扣的书呆子一名,哪里有机会见到元锦儿这样的花魁哪怕是见过,锦儿恐怕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忆吧。

  两人躺在那儿,牵着手,随后又说些琐琐碎碎的想法。锦儿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不zhidao宁毅会不会立刻对她干点什么,宁毅说了一阵,道:“其实这次赶回来,主要是带一些东西就得立刻北上了,今天晚上大概只有一天的时间,明天就得动身。”

  “刚回来……就得走了吗?”锦儿望着他,微微有些失落。

  宁毅点了点头:“下面还有些东西在点在搬,y情要处理,我只是来看看你,没办法呆太久了。得等到吃饭的时候再来看你。”

  “嗯。”锦儿失落地点了点头。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你该叫我相公。”宁毅从床上起来,笑道。

  “……相公。”锦儿躺在那儿望着他,这个时候,却连扭捏的心情都没有了。

  宁毅在她的鼻梁上落下一个吻。

  他走出去之后,锦儿看着他的背影,便也从床上爬了起来。事实上,宁毅目前的四个妻妾当中,唯一一个还是处子之身的便是她了,但想想宁毅只能住一晚,当然是要陪着大妇,如此一来,心中便有着些许的落寞,但随后还是从床上跳了下来:“翠桃!翠桃!你在哪里,快来啊,帮我打热水来,我要拆绷带”

  她料想宁毅已经走远,口中这样喊着丫鬟,隔壁一个院子的廊道间,宁毅回头看看,忍不住笑了起来。待到得前方,苏檀儿正在那等着他:“见过元……嗯,元家妹子了?”

  “嗯”宁毅点了点头。

  “她受了伤,心情有些不好,似是怕我欺负她。”苏檀儿抿嘴一笑。

  “她其实挺胆小的,叫小婵多陪陪她吧。”

  “嗯,你也要早些回来,四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等着你。”她仰着脸,目光清澈,宁毅便也只得点头。

  夫妻俩说着,走过一道院廊,前方的房间里,便有些人在整理着东西,准备再度装箱搬进马车的。进门的第一相,便是一些圆形的,西瓜般大小的石头,宁毅拿着在手上掂了掂,随后开始向旁边人询问与此配套的引火装置的研发进度。

  那些石头,叫做地雷。

  雨在下。周围的人忙忙碌碌,还在将更多的东西打包,搬上马车。(未完待续……)

  ps:五二二章将虎王写成了王庆,实际上是田虎,已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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