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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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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九章 于晨时观碑

  庭院里一片安静,气氛很是压抑,打破这一切的是陈长生。

  他走到屋里,看着唐三十六吃剩下的小半碗茶泡饭,不知为何,忽然很是生气,如果是平常,他大概会自己去把碗洗了,再把桌子仔细地擦两遍,但他这时候没有心情,对众人说道:“我要去睡觉。”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进了正屋,找到一床被褥,盖到了自己的脸上。

  其余人还沉浸在那种复杂而感伤的情绪中,见他居然真的就去睡了,不禁有些讶异,关飞白微微挑眉,不悦说道:“真是个冷血的家伙。”

  苟寒食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你垩丫就是一争强好胜的武夫,和凉亭下那个老家伙有甚区别?”

  这时折袖忽然说道:“血冷点比较好。”

  众人闻言怔住,便是唐三十六也觉得这说法太过牵强。

  “血冷点才不容易发烧,更不容易发疯。”

  折袖面无表情解释了一句,然后转身进了里屋,找到另外一床被褥,躺到床上开始睡觉。

  唐三十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跟着向里屋里走去,说道:“我说一共有几床被褥?你们不会都给用了吧?”

  关飞白闻言,从门槛上跳了起来,对里面喊道:“不管几床,我们这边至少得要两床!”

  ……

  ……

  荀梅临死前把草屋留给了这些年轻人,那种郑重其事的感觉,仿佛就像这间草屋是他在人间最大的遗产一般。但实际上,这间草屋非常简陋寒酸,看着有三个房间,除了灶房,还有正房与里屋,但灶房不能住人,剩下的两个房间非常狭小,住七个人真的是有些拥挤。

  陈长生、唐三十六和折袖住了条件相对好些的里屋。毕竟他们是先来的,而且荀梅把房间留给众人,绝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们的缘故,所以离山剑宗四人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只是关飞白拼死拼活硬是抢了两床被褥。

  荀梅只留下三床满是酸臭味道的被褥,被抢了两床,便只剩下一床,好在折袖从小在雪原里长大,对普通人来说春寒料峭的时节,对他来说像初夏一般惬意,根本不用盖被,唐三十六这个富家子竟是随身带着块裘皮,所以陈长生很幸运地不用与人垩大被同眠。

  夜色渐深,陈长生依然睁着眼睛,没有睡着。

  不是因为被褥上传来的酸臭味道,虽然那肯定也是原因之一。

  一个在这张床上睡了三十七年的人,刚刚在他们的眼前死去,谁能睡得着?

  像他一样没有睡着的人,还有很多。

  “值得吗?”唐三十六看着窗外夜空里的那些星星问道,情绪显得有些低落。

  折袖闭着眼睛,没有睡着,也没有说话,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陈长生也没有说话,只是在被褥下方,握着那块黑石的手变得紧了些。昨夜在凌烟阁里,他懂得了一些事情,今夜在天书陵里,他遇到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来的太多来突然,让十五岁的他太过措手不及,他其实要比唐三十六更加惘然。

  看着星空,感知着那颗遥远的属于自己的小红星,他沉默想着,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首先要去改命那些自己相联系的人的命运,让那些星辰变化,那么如何知道哪颗星辰对应着身边的哪个人?荀梅……他又是哪颗星辰?自己与他之间已经发生了联系,他的死亡会改变什么?还是说正是因为自己进入了天书陵,他的命运才会发生变化?自己要改变命运,真的会对身旁的人带来苦厄与死亡吗?

  那如果影响到的星辰是师兄的怎么办?是唐三十六的怎么办?是落落的怎么办?就算是徐有容,难道自己就能冷漠地看着她的星辰黯淡?就在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的时候,唐三十六忽然爬起身来,把裘皮掀到了一旁,然后不停地扯着衣襟扇风。

  “怎么了?”他问道。

  “有些热。”唐三十六说道:“也不知道家里人是怎么准备的。”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唐三十六忽然转头望着他,很严肃地说道:“陈长生,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什么?”

  唐三十六认真说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要对你说谢谢,你也不要对我说不客气。”

  听着这话,陈长生默然无语,他知道,唐三十六是看到荀梅和王破最后那番对话,有所感触。天呐网首发

  关飞白的嘲笑声从门外传来:“为什么是你谢谢陈长生,他要对你说不客气?你就这么确定自己将来会变成王破,陈长生就一定不如你,只能扮演激励你前进的那个角色?不要忘记,他已经通幽了,你还差得远呢!”

  唐三十六说完那几句话后,正在兄弟情意深重的情境之中,忽听着这话,不由老羞成怒,冲着屋外喊道:“说得你比我强多少似的!”

  关飞白冷笑说道:“强不了多少,总之还是强。”

  苟寒食喝道:“不要吵了。”

  陈长生说道:“早些睡吧。”

  屋里终于安静了下来,然而没有过多长时间,大家又听到了七间怯生生的声音。

  “二师兄,我……我……好像饿了。”

  一片安静,然后笑声四起。

  七间的小脸涨的通红。

  陈长生注意到,折袖闭着眼睛,唇角却微微扬起。

  嬉笑怒骂几个来回,众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渐渐睡去。

  陈长生还醒着,静静望着窗外那片满是繁星的夜空。

  今夜荀梅说从他和折袖处学到了一些东西,其实他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折袖说,活着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活着,而是清醒地活着或者死去。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便是顺心意地活着。他在西宁镇旧庙里,跟着师父读道藏,修道法,修的不是飞剑杀人、长生不老,而是顺心意。

  向死而生,唯一有意义的,本来就只在生死之间,当然要清醒,当然要顺心意。

  也正因为他是真正地向死而生,所以前些年,他把顺心意三字修的极好,去神将府退婚,在青藤宴上现身,直至终于在大朝试里拿到首榜首名,然而当他真地走进凌烟阁,发现了那个秘密之后,数年来,第一次见到了生的希望,心意却反而受到了扰乱。

  他对修行忽然失去了兴趣,他在天书陵里当了一天的游客,都是因为心意乱了。好在他听到了折袖的答垩案,见到了荀梅向天书陵去。荀梅用三十七年才醒过来,他只用了一夜时间,不得不说,这是很幸运的事情。

  ……

  ……

  重新找回平静心境的陈长生,自然重新回到了自己所熟悉的生活轨迹里,虽然昨夜遇着那么多事,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些疲惫,而且睡的比较晚,但清晨五时,天空连蒙蒙亮都还没有的时候,他便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醒来后他没有起床,而是如往日一样用五息时间静意,这才爬起身来,套鞋穿衣,准备铺床叠被的时候,才想起,床上还有两个人,只见唐三十六紧紧地抱着那件裘皮,缩着身子,就像一个没有安垩全感的孩子,折袖则是平直地躺着,说句不好听的,就像尊石俑。

  他摇了摇头,走到外屋,只见苟寒食和梁半湖、关飞白三人的身上横盖着一床被褥,七间睡在角落里,一个人盖着床被子,忍不住又摇了摇头,心想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果垩然待遇不同。

  走到庭院里,去溪边打水,洗漱完毕后,他煮了一大锅白粥,又把昨天剩下的三分之二截咸鱼蒸了,走到窗边推开,想要把唐三十六喊起来,唐三十六在床上左右翻滚了两圈,骂了三句脏话,再不肯理他。

  陈长生醒来后第三次摇头,无奈转身,却见折袖已经蹲在倒塌的篱笆边在刷牙,不由有些惊讶,笑着问道:“没想到。”

  折袖蹲在地上,没有回头,含混说道:“没想到,我这个狼崽子居然也爱干净?”

  陈长生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自己心里的想法,抱歉说道:“是我不对。”

  折袖把手里那根不知道是柳枝还是什么树枝的东西扔掉,捧起微冷的清水洗了把脸,然后说道:“没什么不对,在雪原上我确实不会天天洗脸,油污可以抵御寒风,但我每天至少会刷牙两次,而且不时会嚼些冰雪。”

  陈长生请教道:“这是为何?”

  折袖说道:“在雪原上,肉会被冻的很硬,有时候还要吃生肉,所以必须要有一口好牙,这样才能嚼得动。”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很有道理。”

  折袖说道:“那些部落里,活的最久的老人,往往就是牙齿最好的。”

  陈长生注意到他的牙齿确实非常洁白健康。

  二人就着咸鱼,各自喝了三碗白粥,便离开草屋,穿过园外那一大片桔林,向天书陵走去。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完,气氛很是沉默。

  待快要走到天书陵下的正道上时,折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说道:“有些怪。”

  陈长生怔了怔,问道:“哪里怪了?”

  折袖说道:“我xi惯了一个人。”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你先。”

  折袖说道:“我还要你帮我治病,当然应该是你先,除了刷牙,雪原上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不能得罪大夫。”

  陈长生笑了起来,说道:“这种事情不需要客气。”

  折袖没有应话,而是直接伸出了一个拳头。

  陈长生微惊,说道:“难道这也需要打一架?”

  折袖说道:“划拳会不会?”

  陈长生说道:“我只会剪刀石头布。”

  折袖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只会这一个。”

  ……

  ……

  用一块破布裹住如石般的拳头后,陈长生获得了胜利,先行离开,顺着天书陵下的正道向北而去,听着山林里不时传来的晨鸟掠翅的声音,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天书陵正门,走上了那条唯一可以观碑的道路。

  石碑皆在山间,这条观碑的路自然是山路,但并不如何陡峭,铺着很多石阶,走起来很是轻松。

  此时清晨才正式到来,朝阳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探出了一个头,照亮了远处京都的建筑,大明宫里的甘露台和凌烟阁非常显眼。

  微凉的晨风轻拂脸颊,晨光照亮前路,行走在清幽的山林里,听着晨鸟清亮的鸣叫,看着被树枝画花了脸的朝阳,陈长生的心情很是平静喜乐,比起别的人,他要晚了一天时间,但他觉得无所谓。

  是的,这确实是在浪费生命。

  就像他和折袖对话时曾经提过的那样,棋琴书画,欣赏风景,也都是浪费生命。

  但这种浪费生命的方法多么美好。

  有生命可以用来浪费多么美好。

  ……

  ……

  清幽无人的山林里,陈长生一个人踏阶而上,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座石碑。他走到碑前一看,只见碑面上满是刀刻斧凿的痕迹,没有任何文字,也没有任何成形的线条,明显是被人毁掉的,想起圣后娘娘当年的那道旨意,他知道这并不是自己要看的石碑,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前行不远,他又看到了一座石碑。

  此处是一道山崖,崖前结着一座庐,石碑便在庐中。

  庐檐向四面展开,纵使山间风雨再大,也很难淋湿这座碑。

  陈长生走到庐前,望向那座石碑,心神微漾。

  这座石碑的形状,其实并不如何规整,厚薄甚至都不均匀,与世间常见的石碑比起来,更像是一个未完成品。

  石碑的表面很光滑,不知道被多少双手摸过。

  这就是天书碑。

  天书陵的第一座石碑。

  陈长生强行控制住自己不去看碑面,望向碑庐的四周。

  庐外密林如障,石阶至此而尽,只有一片石坪。

  青林遮掩间,隐隐可以看到远处的檐角,或者是别的碑庐,然而,却没有路通向别处。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若有所思。

  晨光洒落石坪,清风穿行林间,两只翠鸟鸣叫着向天空飞去。

  陈长生醒过神来,转身望向庐里那座石碑,下意识里背起双手,开始静观。

  当他的目光落到碑面上,心跳难以抑止地变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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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章 照晴碑

  碑庐四周很安静,只有陈长生一个人。昨天的情形却完全不同。当时数十名考生围在在这座碑庐前。场间很是安静,但人数太多,难免还是会显得有些拥挤,衣衫磨擦与走动的声音始终没有断绝过,甚至到了夜里,人们也没有离开,而是点起了庐前的灯笼。但毕竟天书陵在这个大陆上已经存在无数年头,很多宗派学院,都有人进天书陵看过石碑,早已总结出很多经验,在大朝试之前便做过交待,考生们在最初的激动之后,醒过神来,想明白观碑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必须要好生保重身体,于是按照师门的吩咐,去陵下寻找休息的居所,此时应该都还在熟睡之中。

  陈长生不知道这些过程,认真地看着石碑。

  石碑的碑面是黑色的,上面有无数道或粗或细、或深或浅的线条,那些线条不知道是用什么锐物雕凿而成,转折之间颇为随意,布满了整个碑面,其间有无数次交汇,显得繁复莫名,如果以带感情的眼光去看,或者说把那些历史的意义附加其上,或者可以从在这些线条里看出古拙的意味,但如果冷静下来,把那些情绪以及对天书的敬畏尽数去除,这些线条其实没有任何规律,更没有什么意味,就像是小孩子胡乱写的东西。很多学者甚至觉得这些线条真有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这本来就是多年前曾经流行过的一种解碑流派。

  陈长生今天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天书碑,自然没有能力作出任何判断,之所以当目光落在碑面上,心跳便开始加快,不是因为一眼便看懂了什么,也不是因为发现自己看过些线条而震撼,只是传说出现在眼前自然带来的情绪波动。

  是的,他看过这座天书碑上的这些痕迹,或者说碑文。

  没有什么机缘巧合,也不是什么奇迹,很多人都看过天书碑上的这些难以理解的碑文——天书陵外那条正道两旁的所有小摊上都有碑文拓本贩卖,外郡来天书陵参观的游客几乎人手一份,要知道,这些拓本向来是天书陵卖的最好的纪念品。

  无数年前,便有天书碑的拓本在世间流传,当人类王朝阶层渐趋森严之后,曾经有帝王试图禁止天书陵里的碑文拓本流出,然而本就已经有很多拓本在外,而且这种诱惑太大,根本无法禁止,所以只能不了了之。

  尤其是天书陵前陵的十七座石碑的碑文拓本,在前皇朝时期,甚至进行过三次公开发卖,拓印了十几种官方版本,至少印了数百万份,在为内库换回一大笔财富的同时,也为民间很多家里垫牌桌提供了很多柔软合宜的纸张。

  天书碑拓本能够广为流传,除了实在无法禁止,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两点。首先,看天书碑拓本和直接观碑是两个概念,无数年来,无数修道者早已证明,只有在天书陵里,亲眼看着石碑,才能明悟碑文里隐藏着的天道真义。其次,能够流传到民间的天书碑文拓本终究数量有限,大部分都是前陵的这些石碑碑文,要知道能够接触到更多石碑的人,必然都是修道有成的强者,哪里会贪图这些名利,比如,像天凉王破这等天赋惊人的强者,当年在天书陵里也只看了三十一座石碑,那么即便利令智昏,他也没办法把后面的那些天书碑文拓印下来,然后带出天书陵去。

  陈长生到京都后,在天书陵外的李子园客栈里住过一段时间,每天都会看到摊上摆着的那些天书碑拓本,自然也随手买过好些,那些拓本刚拿到手里的时候,他还是非常兴垩奋,直到发现那些没有任何意义,才扔到了一旁。

  但站在天书碑,亲眼看到碑上的那些线条,则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情。

  千万年来,这座石碑在庐下沉默无言,依然神秘。

  ……

  ……

  黑色石碑上的那些线条,在陈长生的眼里浮了起来,碑面右下方那道本来深陷石质里的刻痕,忽然间变成了一道隆起,附在其边缘的数十道细线,也随之离开了石面,竟给人一种飘浮的感觉。

  陈长生知道这是错觉,这是神识与天书陵发生联系之后,对真实视界的一种干扰。小时候在西宁镇旧庙里读道藏的时候,他看过很多国教前辈对观碑的记载,所以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并未感到吃惊,而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所谓变化其实没有任何变化,那只是光影的改变,客观真实还在那里。

  无论阴晦还是暴雨,无论石碑上方有没有这座庐,无论碑面是湿还是干,看着是幽暗的,还是刺眼的,碑始终还是碑,碑上的那些线条,始终还是那些线条。然而碑文与民间流传的那些拓本相比,最大的区别不正在于这种变化吗?

  位置是相对的,外显也是相对的。

  位置随参照物的位置变化,外显随环境而变化。

  想要确定位置,便需要确定所有参照物的位置。

  想要观察到不变的客观真实,是不是首先便要看懂环境对客观真实的改变?

  观碑者需要读懂的信息,需要明悟的道理,是不是就隐藏在这种变化里?

  站在庐前,陈长生看着碑文,保持着相同的姿式,很长时间都没有动。

  朝阳已然全部跃出地平线,朝霞远看着天书陵,送来一片暖意,晨林里的寒意渐渐被驱散,天书碑的侧面被染红,很是美丽。

  看着石碑边缘的那抹红,陈长生闭上眼睛,静了会儿,然后转身。

  他不再看碑,而是望向碑庐四周。

  林梢已经被尽数染红,仿佛将要燃烧,远处那些若隐若现的碑庐,更难确认方位。他从陵下走来,到了这第一座天书碑前,路便到了尽头,再没有路通往别的那些天书碑,然而都说天书陵只有一条路,那么这是什么意思?

  朝阳燃烧了林梢,红艳的光辉照亮了庐侧先前一片幽晦的山崖,这时他才看到,崖上刻着几行字。

  与难以理解的天书碑不同,那块崖间的文字很好明白,因为用的是所有人都看得懂的文字。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淡荷丛一段秋光,卷香风十里珠帘。”(注)

  这首诗是两千年前的道门之主,初次入天书陵观碑时心有所感而写。

  天书陵的第一座碑,也从此有了自己的名字:照晴碑。

  ……

  ……

  从来到碑庐前到离开,他只看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转身离开,而且没有犹豫。

  离开照晴碑,顺着山道向下方走去,转过一处山坳的时候,他看到了折袖,看时间,折袖应该在这里已经站了会儿。

  折袖微微挑眉,明显没有想到他这么快便要离开。

  “我不喜欢热闹,不想和人挤在一起看碑。”陈长生给出一个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解释,看着山下远处林里隐隐飘起的炊烟,提醒道:“大家都已经醒了,如果你想观碑的时候没人打扰,最好快些。”

  折袖点点头,向山道上方走去。

  陈长生看着他的身影,犹豫了会儿,说道:“我觉得不用看太长时间,没有什么用处,而且可能有坏处。”

  折袖没有理他。

  陈长生继续向山下走去,又在山道上遇到一个穿着白衣的中年男子。

  他认出中年男子便是昨日给众人讲解天书陵规矩的碑侍们中的一位。

  想着这些碑侍将青春与生命都奉献给了天书陵,众人都有些敬意,他也不例外,恭敬行礼。

  那位中年男子没有还礼,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却也没有离开,而是神情漠然看着他。

  陈长生觉得有些不安,问道:“前辈有什么吩咐?”

  “你就是陈长生?”那名中年男子看着他问道,语气很冷漠。

  陈长生怔了怔,没有想到从不离开天书陵的对方,居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谨慎回答道:“正是。”

  “你就是今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那名中年男子继续问道,这一次的语气不止冷漠,更带上了几分严厉的意味。

  陈长生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也越发不解,应道:“不错。”

  那名中年男子沉声道:“从你登陵到离开,不过一刻时间,难道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看懂了照晴碑?”

  陈长生解释道:“并不曾,我……”

  不待他把话说完,那名中年男子寒声训道:“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懂照晴碑,难道你以为自己真有那般卓异的悟性?我说的就是你的态度!如此不端,何其愚蠢!在天书陵外,大朝试首榜首名或者有些份量,但你要弄清楚,这里是天书陵!这里是无数圣贤谦卑悟道的地方!我不知见过多少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不要以为凭这个名头便能放肆!”

  听着这番披头盖脸的训话,陈长生怔住了,如果真是前辈对后辈的指点倒也罢了,可是很明显对方只是想要羞辱自己,奇怪的是,对方既然是不能离开天书陵的碑侍,又为何对自己有如此多的敌意?

  那名中年男子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反感,说道:“我警告你,天书陵乃是圣地,就算你背景再大,也要心存敬畏,更不要想着把陵外浊世里的那些腌臜事带进来,这话你尽可以转告陵前来找你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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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章 万种解碑法(上)

  中年男子说完这句话便离开。陈长生站在山道上,很是莫名其妙,自然也有些恼火。过了阵,他才想起来那人最后提到陵前有人来找自己。来到陵前,只见石门依然紧闭,想起昨夜荀梅从这里走出去的画面,正有些感伤之时,忽听着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循着声音走到石门侧面,只见墙上有道小窗,辛教士正在那面对自己招手。他有些吃惊,对着小窗行礼,问道:“您怎么来了?”

  辛教士从石窗里递了些东西过来,说道:“主教大人要我来看看你。”

  陈长生接过那些东西,问道:“行李都在车上,昨天没让我们带进来。”

  辛教士说道:“这是天书陵的规矩,待检查完后就会给你们送进去,应该不会迟过今天。”

  陈长生想起草屋里那几床酸臭难闻的被褥,试着问道:“能不能麻烦您给我们多送几床于净的被褥?”

  辛教士怔了怔,说道:“这倒不难。”

  “既然行李会归还我们,那就没什么需要的了。”

  陈长生翻了翻辛教士送过来的东西,现里面居然还有一袋煮熟的鸡蛋,忍不住好奇问道:“在天书陵里的三餐都要自己解决?”

  辛教士解释说道:“各学院宗派都有预备,每天都会送进来,至于那些民间的学子,朝廷会供应生活物资,就是质量要差些。国教学院现在百废待兴,你和唐三十六肯定没有准备,主教大人已经做了安排,不用担心。”

  隔着小小的石窗对话,陈长生觉得有些怪异,感觉就像是探监一样。

  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辛教士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天书陵是圣地,亦是大牢。”

  陈长生微怔,想起荀梅的遭遇,说道:“很有道理,多谢您出言提醒。”

  辛教士说道:“这么有道理的话,哪里是我能说得出来的,这是前代教宗大人的话,主教大人让我转告给你。”

  陈长生说道:“明白。”

  辛教士隔着石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总之你要记住,一个月后周园开启,你必须在那之前出来。”

  陈长生没有答复这句话,而是把先前在山道上遇到那位盛气凌人的碑侍的事情说了说。

  “这怎么可能?”

  辛教士皱着眉头,说道:“那些学院宗派为了弟子在天书陵里观碑行事方便,或者会想办法交结讨好这些碑侍,加上他们身份特殊,所以确实会有些清高傲人,但他们都是由国教供养,又怎么敢得罪你?”

  陈长生没有理解这句话里的逻辑,不解问道:“不敢得罪我?”

  见他神情茫然的模样,辛教士微笑说道:“现在整个大6,都知道你是教宗大人和主教看中的人,得罪你,就是得罪国教。”

  那名碑侍教训丨他的时候说过,就算他背景再大,在天书陵这种圣地也要心存敬畏。陈长生听完辛教士的话后,再想到这句话,自然有了新的理解,暗自猜测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的国教背景,反而让这些天书陵的碑侍先天反感。

  想着这些事情,他走回了草屋。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少年们应该已经去天书陵观碑。黎明前煮好的那一大锅白粥全部被吃光,锅碗瓢盆都已经洗于净摆好,便是缸里的水也被重新添满,虽然没有看见是谁做的,但不知为何,他很肯定是苟寒意的安排。

  虽然会有新的被褥,陈长生还是把荀梅留下的三床被褥折掉,认真仔细地洗了几遍,直到确认三十七年的汗酸味尽数被洗于净,才晾在了庭院里的绳上,然后他穿过桔园,来到远处的那片菜地里。现在是初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辰,菜地里没有什么新鲜蔬菜,能看到的绿色,都是葱蒜与韭,他取了几指小葱,又在地里挖了几块地薯,回到院子里开始准备中饭。

  在大铁锅里把水烧开,把辛教士送过来的一条腊肉切成两半扔了进去,然后在上面开始蒸米饭。米里混进被切成指甲盖大小的薯粒,小葱洗净切好,摆在灶沿,熟鸡蛋也被拿了出来,随时可以搁到蒸锅旁,做完这一切后,他满意地点点头,便去洗手。

  咸鱼腊肉固然好吃,而且很下饭,但不怎么健康,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辛教士说主教大人有安排,离山剑宗也应该会想办法送东西进来,不知道以后每天的新鲜肉与蔬菜能不能得到保证,他坐在门槛上想着这些事情。昨天做了一天的游客,难道今天要做一天的厨子?在天书陵里不去观碑,不去苦苦思索,却想着这些事情,如果让别人看到他在门槛上呆的情形,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陈长生坐在门槛上,看着草屋外的庭院,看着倒掉一半的篱笆,看着不远处桔园里那些不怎么好看的青树,很是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改变姿式,饮食这种事情自然不需要想这么长时间,男女之事和他从来无关,那么他在想什么看着倒掉的篱笆与树林里渐被阳光驱散的雾气,他的神情无比专注,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昨日留在天书陵外的行李被送到了庭院里。

  咕咕几声鸟鸣让他从沉思中醒来,这才注意到侧方堆成小山一般的行李。他走上前去,从中找到自己的包裹,取出笔墨纸砚,重新坐回门槛上,继续看着那些倒掉的篱笆与青林,只是现在的手里多了一只笔,身旁的石砚中墨已化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渐渐升高,光线落在庭院上的角度也随之生着改变。

  篱笆很疏,而且摇摇欲坠,但其间还是有几根比较粗的木桩。

  随着光线的变化,那几根木桩在地面上的影子也随之生着变化,桔园里那青树梢头的树枝也生着变化,木桩开始变短,旁边的细竹片却开始变宽,青树枝头有些细枝快要消失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里,有些树枝却因为光影的对照显得越来越清楚。

  陈长生静静看着这幕画面,看着这些变化,意识再次回到清晨时分的碑庐前,当时朝阳初升,石碑表面的那些线条,随着红暖的霞光而生着变化,仿佛要活过来一般,深刻的线条边缘被照亮,于是细了,浅显的线条却反而变宽了。

  石碑上那些繁复莫名的线条,便是碑文,无数年来承受无数风雨的那些碑文,不曾有任何变化,但何尝不是时刻都在生变化?那些碑文里隐藏着的信息如果是确定的,为什么解碑者却会解出完全不同的意思?是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些变化。

  陈长生把手里的笔在砚里蘸了些墨,翻开本子,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他没有用文字记录下自己的所思所得,只是很严谨地按照眼前所见以及大致的推演,开始描绘照晴碑上的那些线条,笔端在纸上行走的格外沉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停下笔来,竟是把照晴碑右下角重新在本子上画了一遍。然后他取出当初在客栈外卖的天书碑拓本,找到照晴碑那页,开始与自己新画的做比较,现二者之间有非常大的差别。和照晴碑上的碑文相比,他画在本子上的那些图案,明显要更加生动,如果他的笔力再好些的话,或者可以如此形容——那些图案仿佛要跃然纸上,活过来一般。

  树林里雾气尽散,篱笆上的竹片变得更于,庭院里的光线无比明亮,原来不知不觉间,竟是已经到了正午。

  陈长生揉了揉有些酸的眼睛,闭着眼睛休息了会儿,起身准备午饭,这时候才现,竟是没有一个人回来。草屋四周一片安静,因为气温升高,便是树林里的鸟都懒得再鸣叫,他一个人站在门槛前,觉得好生孤单。

  米饭早就已经蒸熟,搁在一旁镇着,地薯粒的清香混着腊肉的油脂香味,变成一种很奇怪,但非常诱人的味道,他从锅里捞出半条腊肉,想了想后用刀只切了一小截,切成细块,倒进饭碗里,又剥了个熟鸡蛋,就着一碗淡茶,草草结束了自己的午餐。

  吃完饭后,他沿着庭院随意散了散步,回屋里床上闭着眼睛休息了会儿,然后重新坐回门槛上,左手拿着本子,右手拿着笔,继续看着庭院四周的风景开始呆,光线无时无刻不在随着时间变化,他就必须无时无刻地观察。

  随着太阳逐渐西沉,落在庭院里的光线颜色渐渐浓了起来,篱笆里的木桩与竹片,树梢上不同方位的细树枝,也随之生着变化。静静看了很长时间的陈长生,终于再次开始落笔,把整整一个下午观察到的变化,尽数寄于笔端,变成纸上并不精准、只代表着某种趋执的线条。

  傍晚时分,照晴碑上大部分的碑文,被他重新画在了纸上。

  他知道自己距离读懂这些碑文,已经不远了。

  此时,借宿在草屋里的人们也6续回到了庭院里。

  最先回来的是梁半湖。陈长生向他点头致意。他却仿佛根本都没有看到,直接进到灶房里,盛了一大瓢清水饮尽,然后走回庭院里,踩着昨天傍晚被唐三十六推倒的那段篱笆上,看着西方渐要落山的太阳,面色似悲似喜。

  七间随后也回到了庭院里,少年的神情有些浑浑噩噩,虽没忘记与陈长生行礼见过,进屋的时候,却险些一头撞在门上,过了会儿,他从屋里走了出来,不知为何,低着头便开始围着庭院行走,嘴里念念有辞,不知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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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一章万种解碑法(中)

  一个人踩着破篱笆,看着远方的落日,一脸悲喜。一个人围着破茅屋疾走,口里疾疾如律令,浑身痴意。这画面看上去确实有些古怪,谁能想到,这两个少年居然是名动天下的离山剑宗弟子、神国七律中人?

  陈长生一开始也有些吃惊,旋即想到梁半湖和七间应该是看完石碑之后,有所感悟,此时正在消化,所以没有去打扰。

  暮色越来越浓,回到草屋的人越来越多,苟寒食神情平静如常,看来解碑并没有对他的心神造成什么损耗,被他强行带回来的关飞白,则比梁半湖和七间还要夸张,像喝醉了酒一般,不停地喊着:“我还能再撑会儿!我还能再撑会儿!”

  陈长生问道:“没事儿吧?”

  “没事,只是神识消耗过多,碑文对识海的震荡太大。”

  苟寒食为师弟的失态道歉,指尖轻点,让关飞白睡去,然后将他扔进了屋里。

  陈长生观碑的时候刻意没有动用神识,此时看着关飞白的模样,心想小心些果然有道理。

  唐三十六回来了,满脸倦容,什么话都懒得说,和陈长生挥挥手,便去了里屋睡觉。最后回来的是折袖,其时天色已然漆黑一片,繁星在空,映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很明显也是神识消耗过剧。

  没了落日,梁半湖清醒过来,七间也走累了,擦着汗走回庭院,记起先前做了些什么,不禁好生尴尬,小脸通红。

  陈长生去灶房准备晚饭,苟寒食带着七间去帮手,没过多长时间,房间里便开始弥漫二道蒸饭的水汽香,还有别的香味。七间去喊关飞白和唐三十六起床吃饭,苟寒食和梁半湖则对着桌上的两盘腊肉沉默不语。

  “怎么了?”陈长生问道。

  煮好的腊肉被他切片后分成两盘,一盘用葱油炒,另一盘则是用糖渍着。

  苟寒食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腊肉也可以放糖。”

  梁半湖脸上露出畏难的情绪,说道:“能好吃吗?”

  “我十岁前吃过两次,味道很好。”陈长生把筷子递给苟寒食。

  苟寒食挟了一筷子糖渍腊肉,皱着眉头放进嘴里,咀嚼片旋后,眉头舒展开来。

  看着师兄的神情,梁半湖哪里不明白,兴高采烈地夹了几片糖渍腊肉到自己的饭碗里,然后蹲到门槛外呼噜噜的吃了起来。

  吃过晚饭后,七间去洗碗,关飞白坐在桌旁,脸色依然阴沉,对苟寒食把自己从天书碑前带走很是不满。

  “不高兴?”苟寒食平静问道。

  关飞白神情骤凛,赶紧起身行礼,说道:“师弟不敢。”

  苟寒食摇头说道:“你还是不愿意离开照晴碑。”

  关飞白有些无奈说道:“那些境界修为远不如我的,还在碑前坚持,我明明可以再多看会儿。”

  苟寒食说道:“天书碑是何物?读碑解碑岂能是一日之功?何必要争朝夕?”

  关飞白有些苦恼说道:“周园一个月后便要开启,时间太紧张……王破当初用一年时间才解了三十一座碑,我现在的境界修为远不如他当年,只有一个月时间,我能解几座碑?师兄,我只能靠时间来争取。”

  “周园虽好,又如何能及天书陵万一?临行前掌门交待过,无论发生何事,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在天书陵里参透那些石碑……掌门肯定知道师兄开启周园,那么说的应该便是这点。当然,修道全在个人,自己选择吧。”

  苟寒食望向洗碗的七间和梁半湖,又看了眼里屋紧闭的门,说道:“你们也都仔细想想。”

  ……

  ……

  “你也听到了,就连离山剑宗的掌门也是这样想的。”

  陈长生看着脸色苍白的折袖摇了摇头。他从针匣里取出细针,手指轻轻摁住他肩胛骨的位置,缓慢而稳定地将针尖扎了进去,指腹轻搓,揉捻看似随意却有某种节奏,继续说道:“这才第一座碑,着什么急?”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就是因为这才是第一座碑,所以着急。”

  陈长生将真元经由铜针渡进他的身体里,仔细地察看着他的经脉情况,说道:“这是什么道理?”

  折袖看着窗外,说道:“天书陵前有块碑,上面曾经写着很多名字,后来被砍掉了。”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那座碑,那座碑上曾经有一个类似于青云榜的榜单,按照观碑者的解碑速度进行排列,一百多年前,圣后娘娘代陛下登神道祭天之后,看到此碑,认为观碑乃窥天道,这等榜单对天道不敬,故而令人毁掉。

  “那座碑上榜单虽然没了,但谁都不会忘记那些名字。”

  折袖说道:“有二十三人,只用了一天时间便解开了照晴碑,周独夫当年,更是只看了一眼碑面,便去了第二座碑。”

  想着那些修道天赋强大到难以理解程度的传奇人物,陈长生只能沉默。

  唐三十六把裘皮卷在怀里,侧卧在床上,看着陈长生给折袖治病,听到这话,不禁有些恼火:“你第一天解碑没能成功,所以觉得很丢脸?那我们这些已经看了两天的家伙算什么?”

  折袖不能转头,静静看着窗外,说道:“白痴?”

  唐三十六大怒,说道:“如果不是看你是个病人,我整死你。”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不是要陈长生给我治病,大朝试的时候我就整死你了。”

  陈长生从他颈间抽出铜针,说道:“你与识海相联的主督脉夹层有些问题,所以每当识海隐潮涌动时,都会心血来潮,以往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撑着,可如果心神消耗过剧,一旦压制不住,经脉里的问题极有可能暴发,到时候谁能救你?”

  折袖明白他是劝自己不要像今天这样观碑时间太长,太过专注,但没有接话。

  陈长生说道:“你说过,比起变强,清醒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折袖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但在我生活的地方,如果不够强,也没办法活太久。”

  就像苟寒食说的那样,修道在个人,这种事情陈长生也没有办法硬劝。他望向唐三十六问道:“你今天解碑解的如何?”

  唐三十六随意说道:“把碑上的线条与自身经脉相对应,然后调动真元……从古至今,照晴碑都是这样解,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

  关飞白带着讥讽意味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都已经几千年了,你们这些北人还是只知道用这种傻乎乎的办法,难怪有本事的人越来越少。天书碑的碑文怎么可能是真元运行的线路?那明明是神识感知的方法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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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万种解碑法(下)

  解碑,不是破解天书碑上的谜题,因为碑上那些复杂的线条或者图案,并不是问题,而是一些信息。解碑,就是要理解天书碑上的那些信息。那么,既然天书碑不是题目,那么很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标准答案。

  就像星照百川一般,同样的星光落在不同的河流上,会有各自不同的美丽——天书碑的碑文不变,如何理解是观碑者自己的事情,根据观碑者的学识素养、修行境界乃至人生阅历,相同的碑文理所当然会得到不同的理解。那么哪种理解才是正确的?还是先前那句话,没有标准答案,天书碑不会说话,只会用最简单也是最神奇的方法做出辨别。

  天书碑落在这片大陸多少年,人类便尝试着解碑了多少年,已经展出无数种解碑的方法或者说流派,现在还经常被用到或者说被提及的流派都还有数十种之多,其中有三种解碑的方法最被推崇,可以说是主流。

  对天书碑的解读拥有最高权威的国教离宫派,解碑的方法偏重于固守其形,认为应该按图而行真元。南方教派即是圣女峰一系,解碑方法则偏重妙取其意,认为天书碑的碑文不应该刻板地理解,而应该用神识与其一道参悟。第三种主流解碑方法,表面上是兼顾了国教南北两派的特点,实际上却无比坚定地认为天书碑上的那些碑文,明显都应该是剑意剑势以及剑招,这一派被称为术派。

  如何理解天书碑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国教当年之所以分裂成南北两系,便与此有关,直至今日,南方圣女峰一派的修道者,依然对离宫把持着天书碑的权利耿耿于怀。按照解碑方法的偏重不同,不同的修道者自然从天书碑上悟到的东西不同,奇妙的是,无论是离宫的解碑方法还是圣女峰一派的解碑方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行得通的,修道者入得天书陵来,必然有所得,而有所得的修道者,反过来愈坚定自己所用的解碑方法才是绝对正确的方法,别的流派只是投机取巧,即便一时能够解碑成功,终究会离大道越来越远。

  唐三十六身为周人,理所当然认为离宫的解碑方法才是正统。关飞白是离山剑宗弟子,当然会认为只有神识解碑才是唯一的正道,听着唐三十六那句话的口气,哪里还忍得住,隔着门便嘲讽起来,唐三十六那性情,即便你不来撩拔我,我也要问候一番你家亲人,更何况被人如此嘲讽,脸色骤变,拍案而起,便是一连串脏话出唇而去,一时间,草屋里变得好生热闹,对战不休。

  过了会儿时间,唐三十六和关飞白终于累了,屋里变得安静了些,然后以门为线,里屋外屋出现其为相似的两个场面——外面关飞白、梁半湖和七间望向师兄苟寒食,里面唐三十六和折袖则是盯着陈长生沉默不语。

  从青藤宴到大朝试,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一直敌对,无论是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婚约,还是连续数场比试,双方之间的恩怨数不胜数,折袖虽然是后来者,但他在大朝试对战里为了给陈长生开路,痛下狠手连续击败七间和关飞白,在离山剑宗看来亦是相当可恨。在苟寒食和陈长生的控制下,这种对立情绪并没有失控,昨夜双方更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睡了一觉,但这不代表恩怨已了,此时关飞白和唐三十六的论战或者说骂架展到此时,已经难以为继,自然需要有人站出来一决胜负。

  被寄予重望的,当然还是通读道藏的苟寒食与陈长生。

  一阵夜风拂来,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离山剑宗四子与国教学院三人互相看着彼此,一片死寂。

  苟寒食忽然看着陈长生问道:“你觉得哪种解碑方法更可行?”

  他没有问哪种是对的,因为此事难言对错。

  陈长生想了想,没有马上做出回答。

  道藏里对很多种解碑流派都有阐述,至于这三种主流的解碑方法更是记述的非常翔尽,他既然通读道藏,自然对这些解碑方法稔熟于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解读那座照晴碑时,竟是刻意没有用这三种方法,而是走了一条有些怪异、必然艰难的新路。

  “我认为……这三种方法都不见得是正确的。”

  陈长生给出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答案,而且他用了正确两个字,说明他认为此事有对错。

  听到他的话后,草屋里的人们很是吃惊,包括唐三十六。

  苟寒食微微皱眉,说道:“难道你持天书不可解观?”

  大6上流传着很多种解碑的方法,也有很多人甚至包括国教里的一些教士都认为天书不可解,所有试图解读天书碑文的行为都是荒谬可笑的,即便是身具大智慧之人,也只能理解那些碑文想要给人类看到的某些信息,根本不可能看到天道真义的全貌。

  “不,我只是认为现在世间常见的这些解碑流派,都已经偏离了天书碑的原本意思。”

  陈长生用平实的语气说道:“无论守其形还是取其意或是仿其术,对天书碑文的解读,目的都是用在修道上,但事实上,最早看到天书碑的那些人类,或者说第一个读懂天书碑的那个人,并不会修行……所以我认为这三种解碑方法都不正确。”

  草屋里变得更加安静,因为众人忽然现陈长生的这种说法很有道理。苟寒食却摇了摇头,说道:“不会修行,自然解不出来修行方面的妙义,但我们会修行……就像一个不会识字的孩子,永远无法读出人类诗词歌赋里的美,但我们却能。按照你的说法,难道我们要把自己学会的知识尽数忘却,变成懵懂无知的孩童,才能明白到天书碑的本义唐三十六有些不确信说道:“怀赤子心,天真烂漫,如此才能近大道,道典上一直是这般说的……说不定真是这么回事?”

  “弃圣绝智,不是让我们真的变成傻瓜。”七间清声应道。

  苟寒食举手示意先不讨论这个问题,看着陈长生问道:“那你今日解碑用的什么方法。”

  陈长生没有任何隐瞒,把自己观朝霞之前的石碑偶有所感的事情说了出来,同时也说了自己在庭院里观察到的那些景物变化,说道:“碑文若是不可变的参悟对象,为何大家解读出来的信息完全不同?所以我认为碑文的意思,就应该在变化之中。”

  苟寒食回想了片刻,说道:“七百年前,汝阳郡王陈子瞻入天书陵观碑,曾作文以记其事,似乎便是你这种看法“是的。”陈长生说道:“汝阳郡王最后用一年时间参透了十七座石碑,在皇室当中,可以排进前十。”

  苟寒食说道:“我认为此法依然不可行。”

  陈长生认真问道:“为何?”

  苟寒食说道:“因为前陵天书碑的碑文本就极繁,清风繁星烈日晦雪,光影变化更是难以计数,根本不可能进行整体观察,一个人的观察画面样本数量太少,即便不理这些,你要找到其间的变化,总要挑选一个对象,你怎么挑?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凭感觉。”

  苟寒食不再说什么。

  草屋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天书不可解,天书也可随意解,如果只是听上去,今夜众人说的解碑方法都有道理。

  不同的修道者用不同的解碑法,这种事情进行交流,没有任何意义。

  七间犹豫了会儿,问道::“你怎么会想到这种方法?……太离经叛道了。”

  陈长生笑了笑,说道:“世间万种解碑法,我只问一句,好用吗。”

  “有道理,就像你先前做的腊肉,管是糖渍还是葱炒或蒜苗炒,只需要问一句,好吃吗。”

  苟寒食微笑说道,然后笑意渐敛,看着他正色说道:“但我建议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一点。”

  陈长生闻言一怔,然后才醒过神来。

  如果他还是那个从西宁镇来京都的乡下少年道士,那么不管他用什么方法解碑,都没有人懒得理会,但他现在的身份已经生了很大变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被离宫选中的人,他的很多行为在世人看来,或者都代表着国教的意志。

  一直没有说话的折袖忽然开口,看着离山剑宗四人面无表情说道:“那要看你们是什么想法。”

  苟寒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虽然他性情温和,但自有他的骄傲。

  众人不再讨论这件事情,开始洗漱准备睡觉。

  陈长生收拾笔记的时候,忽然心头一动,走到外屋,把笔记递给苟寒食,说道:“你帮我看看,这是我凭感觉挑的一瞬画面。”

  苟寒食有些意外,先前的辩论是一回事,把自己理解出来的碑文给别人看又是另一回事。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说道:“为进天书陵观碑,我这些年做了些准备,这小册子上面是我摘录的一些笔记。”

  陈长生笑了笑,苟寒食也笑了笑,两个人的视线相对,忽然间安静下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的神情。

  在屋外洗漱完毕的少年们,回到屋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面。

  “应该在屋子里。”苟寒食说道。

  陈长生说道:“不在被褥里,我白天拆的时候没看到什么笔记,纸片都没现一张。”

  唐三十六揉搓着湿漉漉的头,不解问道:“在说什么呢?”

  “荀梅的笔记。”陈长生和苟寒食异口同声说道。

  然后他们同时转身,在屋子里翻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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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三章 薄册动人心

  梁半湖和七间也很快反应过来,跟着陈长生和苟寒食开始找东西。草屋并不大,很短的时间内,便被众人翻了个遍,就连灶台和水缸都没有漏过,一时间,屋内到处都是灰尘在飞舞。

  唐三十六却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想着陈长生先前说的那句话,追在他的身后不停问道:“你把被子都拆了,那咱们待会儿睡什么?虽然说荀梅前辈留下的那些被子确实酸臭的难以忍受,但至少有个盖的啊,我和你说,我今天晚上怎么都不会盖那个破皮子,那家伙热的。”

  众人心想,汶水唐家的少爷果然自幼锦衣玉食,与众不同,在这种时候也只担心能不能睡得舒服,离山剑宗的弟子大多出身苦寒,本就不喜欢唐三十六平日的作派,这时候更是心生怒意,哪里会理他。

  陈长生刚找完炕下,脸上满是灰土,听着身后唐三十六的碎碎念,有些无奈地停下动作,说道:“新被褥稍后就会送过来,你稍安毋躁。”

  唐三十六这才稍微放心了些,好奇问道:“你们这是在找什么呢?”

  陈长生说道:“不是才对你说过,荀梅前辈的笔记。”

  “什么笔记?”唐三十六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解读天书碑的笔记。”陈长生走到屋外,看着篱笆,心想会不会藏在地里,如果真是那样,那可难得找到了。

  唐三十六这才明白为何众人的反应如此之大,赶紧卷起袖子,说道:“这可是要紧东西,可得赶快找出来。”

  草屋安静下来,只剩下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敲击墙壁的声音,只是安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唐三十六的声音再次令人头疼地响了起来:“我说,如果真有笔记,那笔记归谁啊?”

  关飞白正站在灶台上看挂着腊肉的梁后,闻言没好气说道:“谁先找到就归谁。”

  唐三十六不依,说道:“凭什么?明明是我们先住进来的。”

  七间擦了擦脸上汗珠,很认真地分说道:“荀梅前辈昨夜在神道前重伤时说过把这间草屋留给我们所有人。”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谁先找到就归谁。”

  唐三十六眼珠一转,心想离山剑宗有四个人,而且看他们现在找的如此用心,只怕会先被他们找到,便定了主意。

  “我们让一步,不拘谁先找到,一起看便是。”

  ……

  ……

  灰尘飞舞,庭院里的篱笆倒了更多,檐上的草被掀开,就连井边的地面都被掀开,整间草屋都快要被众人拆散,终于听到了一声惊喜的呼喊。

  “找到了!”

  众人垩大喜,循着声音赶回屋内,只见唐三十六的手里多了一本薄册。唐三十六的神情有些复杂,能够找到荀梅留下来的笔记自然很高兴,问题在于他自己事先已经提议,不管谁找到,众人都一起看……

  “还不如让你们找到,或者我能更开心些。”他把那本薄册搁到桌上,带着悔意说道:“怎么就让我找着着了呢?”

  “在那儿找着的?”陈长生好奇问道。

  唐三十六指着身前的方桌,说道:“就垫在桌脚下面,你们都没瞧见?”

  一片安静,众人已经在灶房里的这个小方桌上吃了两顿饭,只是谁会想到,荀梅竟会把如此重要的一本笔记就这么垫在桌脚下面,所谓灯下黑或者便是这个道理,想着自己险些把屋子都拆了,不禁觉得有些尴尬。

  梁半湖看着唐三十六说道:“没想到,你找东西有一套。”

  唐三十六说道:“汶水家中,老太爷牌房里的桌脚下垫着银票,我小时候就经常去偷,所以习惯性瞥了眼,谁想到真的就在桌脚下。”

  依然一片安静。包括陈长生在内的所有人都失去了和他说话的兴趣,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真的很难愉快且通顺地进行交流啊。

  ……

  ……

  灰尘渐敛,重新擦拭桌椅,收拾屋居,一切完事后,七人围在小方桌旁,借着油灯微暗的光线,怔怔地看着桌上。

  陈长生和苟寒食抬起头来,对视一眼,想起荀梅临死前专门提到把这间草屋留给他们住,并且言明他喜欢清静,不想更多的人住进来,当时他们就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才明白其间隐藏着这等深意。

  荀梅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七年,留下来的最重要的遗产,当然不应该是这间草屋,或者是那三床酸臭难闻的被褥,而是桌上那本薄薄的旧册。

  苟寒食掀开那本薄册的第一页,便有六个脑袋探了过来。这本薄册是荀梅的笔记,上面记载着他观碑所悟,更多的则是他在解碑之前的各种设想与尝试,密密麻麻的小字里,是整整三十七年的岁月。

  荀梅在天书陵里三十七年,解了数十座天书碑,自然不可能把解读每座碑的过程都无一遗漏地记述下来,但就像对所有观碑者一样,前陵的第一座石碑、照晴碑的意义格外不同,数十年前,他初见这座石碑时的感受,以及随后试图解碑时的方法选择和心理变化,都记载的非常清楚。

  天书碑万古不变,观碑者却各不相同,前人解碑的方法,后人自然不可能拿来就用,不然像离山剑宗的师门长辈们早就把自己当年的解碑手段教给苟寒食这些弟子,但是前人解碑的过程和宝贵的经验,可以为后来者提供思路,少走几次弯路,荀梅观碑三十七年,除了一生不能出陵的碑侍还有那些可以随意观看天书的圣人及八方风雨,还有几个人能比他观碑的经验更加丰富?这本薄册如果流传出去,必然会成为无数势力争夺的目标。

  围桌而坐的少年们很清楚,这是何等样的机缘,自然无比珍惜,盯着薄册上的那些文字,随着苟寒食的手指翻动,不停地思考着,吸收着。

  草屋里一片寂静。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苟寒食把薄册盖上。唐三十六正看得入神,起身惊道:“这是怎么了?赶紧打开再看看。”

  陈长生说道:“时间还多,慢慢再看,总要有个消化的时间,而且我们现在连第一座碑都没有过,把这一段看完就够了。”

  听到这话,唐三十六才安静坐下。

  苟寒食看着身前的笔记,叹道:“前辈果然是前辈。”

  大家心里也有相同的感慨。

  笔记里写的清清楚楚,荀梅解开照晴碑,只用了两天时间,而更令他们感到震撼敬佩的是,最开始的那两天,荀梅只尝试了两种解碑方法,而在后来漫长的观碑岁月里,或者因为无聊或者因为后面的天书碑太难破解,他闲来无事时曾经再次解读照晴碑,最后竟是找到了七种方法可以解开照晴碑,七种成功的解碑方法,这是什么概念?

  ……

  ……

  折袖、关飞白等五人,因为白天的时候在天书陵里观碑时间太长,心神损耗太多,又要体会吸收荀梅笔记里的那些经验,已然各自沉沉睡去。陈长生和苟寒食因为观碑时间有限,而且已至通幽境,精神还不错,站在庭院里看着夜空里的满天繁星,没有去休息的想法。

  “我想再去看看。”

  陈长生看着夜空里的那些星星,想着笔记上面荀梅所用的第六种方法,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去看看星光下那些碑文的变化。

  苟寒食说道:“我正有此意。”

  说走就走,二人穿过桔园,向天书陵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了陵前,陵间唯一的那条道路,在星光的照耀下仿佛玉带,很是美丽。

  正要登陵,陈长生忽然停下脚步,望向他问道:“你已经看了两天碑,应该已经看懂了,不然不合道理。”

  不是不合情理,是不合道理,因为从青藤宴到大朝试,他与苟寒食对战三场,很清楚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虽然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是他,但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比对方更不怕死,或者说更怕死而已,要论起真正的修为境界以至学识,自己比苟寒食都还要差不少。

  下午的时候,陈长生便确定自己离解碑只差一步,在看到荀梅的笔记后更是坚定了这种想法,苟寒食已经看了两天,没有道理还悟不透那些碑文。

  苟寒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想等等师弟们。”

  只要他愿意,那么他现在随时可以解开照晴碑,去往第二座天书碑,关于这一点,他不想隐瞒陈长生。

  天书碑对修道者的吸引力究竟有多大,看看折袖苍白的脸,还有七间、梁半湖先前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道。为了等同门故意放缓解碑的速度?如果别人这样说,陈长生绝对不会相信,但他是苟寒食。

  陈长生不喜欢徐有容,对那份婚约也毫不看重,但因为这些事情,他对秋山君和离山剑宗毫无疑问不可能有任何好感,但他是苟寒食。

  苟寒食说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在等一个人,如果不出意外,过两天你应该就能看到他,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你难道不好奇第二座天书碑的碑文是什么样的吗?”陈长生问道。

  苟寒食说道:“当然想知道,不过就像荀梅前辈在笔记里写的一样,不同的解碑法代表着不同的乐趣,多留两日无妨。”

  继续登陵,不多时便来到照晴碑前,夜色的碑庐很是幽清,林间的石坪上散落坐着十几个人,陈长生和苟寒食的到来引起一片骚动,碑庐前两名年轻书生,脸色瞬间变冷,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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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夜里挑灯看碑(上)

  夜色已深。

  与昨天不同,没有那么多人还沉醉碑前,迟迟不肯离去,还留在天书碑前的人,神识强度相对不错,如此才能支撑到现在。陈长生放眼望去,看到了摘星学院的两名考生,圣女峰那位师姐还有那个叫叶小涟的小姑娘,还有数名在大朝试上见过但没有记住名字来历的考生,最显眼的则是离石碑最近的三名槐院书生,在夜色里,他们的素色长衫很是显眼。

  随意看一眼,便能看出场间的问题——离碑庐越近的人,境界实力越强,不知道这是隐性的规则,还是已经生过争执。

  三名槐院书生离碑庐最近。

  钟会站在庐前,观碑沉默不语,他的两名同窗则是警惕地盯着陈长生。陈长生对此并不意外,在大朝试对战里,钟会败在落落手下,霍光更是被他打成重伤,无法继续坚持,槐院对国教学院的敌意,理所当然。

  苟寒食和他是看了荀梅的笔记隐有所感,前来借着星光观碑,自然向碑庐走去,不料二人举步便再次引起四周的一片骚动,十余双目光随着他们的脚步而移动,情绪各异——他们要走到天书碑前,便必然要占了槐院三人的位置

  那两名槐院书生没有让路,看着苟寒食和陈长生神情冷淡说道:“先来后到。”

  这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碑庐外的人群里却响起一声冷笑:“先前你们说你家师兄是大朝试甲,所以要我们让路,那时候怎么不说什么先来后到?现在大朝试名和第二名来了,你们难道就能不让?”

  那两名槐院书生闻言大怒。

  苟寒食和陈长生这才知晓先前场间生过这些事情,对槐院书生们的行事很是不以为然,继续向前走去,走过那两名槐院书生时看都没有看对方一眼,直接来到碑庐最前方,站在了钟会的身后。

  那两名槐院书生更是恼怒,想要说些什么,想着先前人群里那个声音说的话,却根本无法分说,至于动手更是不敢。

  钟会的视线从碑面上收回来,转身对苟寒食认真行了一礼,望向站在苟寒食身旁的陈长生时,眼光里却没有任何尊重。

  像他这样久负盛名的青年才俊,对陈长生的印象都不怎么好,哪怕陈长生在大朝试里通幽,境界已经过了他们,他们依然认为陈长生只是幸运,或者是受到了国教里那些大人物的照拂。

  “这两天一直没有看见过你,难道你对解碑这么有自信?还是说你现自己的幸运已经用尽,于脆破罐子破摔?

  钟会看着他神情淡漠说道:“过往年间,大朝试的榜名,最迟五天时间也能解开这第一座天书碑,你是我们这一届的榜名,如果时间用的太久,只会让我们也跟着丢脸。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陈长生正在看着星光下的石碑,心思都在那些繁复线条的变化之中,听着这话很是不解,很随意地问道:“我们并不熟,就算我解不开这座天书碑,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又要失望?”

  钟会闻言怔住,深深地吸了口气,忍怒说道:“好生牙尖嘴利。”

  陈长生没有接话,直接走到他身旁,说道:“麻烦让让。”

  钟会现在站的地方是碑庐前视线最好的位置,离石碑最近,而且不会挡住星光,听着这话,他再也无法压抑住心头的怒意,握住了拳头。

  在所有人看来,陈长生的第一句话是明显的无视,第二句话是看似有礼的强硬,哪怕是先前出言叽嘲槐院书生的那人,也认为他是在羞辱对方,只有苟寒食看着陈长生的神情,猜到他并不是,就只是想请钟会让让。

  他摇了摇头,跟着陈长生向钟会身前走去。

  长衫在夜风里轻颤,钟会已然愤怒到了极点,另外两名槐院同窗也同样如此,三人随时可能向陈长生出手,然而苟寒食站在了他们与陈长生之间,这让他们不得不冷静下来,想起了坐照境与通幽境之间的差别……他们不是苟寒食的对手,换句话说,他们也打不过陈长生。

  打不过,愤怒便会没有任何力量。两名槐院书生依然愤愤不平,钟会则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后退了数步,给苟寒食和陈长生让开道路,看着陈长生背影不再说话,唇角微扬露出一丝冷笑。——正如他先前所说,这两天陈长生很少在碑庐前出现,在他看来肯定是故作姿态,他根本不相信陈长生在天书陵里还有大朝试时的好运,难道你还能把这座碑看出花来?

  星光落在照晴碑上,那些繁复的线条仿佛镀上了一层银,又像是有水银在里面缓慢流淌,一种难以言说的生动感觉,出现在陈长生的眼前他没有调动神识,没有让经脉里的真元随那些线条而动,也没有试图从那些线条的走向里去悟出什么剑势,只是静静地看着、感知着、体会着。他再次确认自己清晨时看到的那些画面是真的,下午在庭院里凭神识空想出来的那些画面也是真实的,笑意渐渐浮现。

  “有所得?”苟寒食看着他的神情变化,微惊问道。

  陈长生点头,说道:“我本有些犹疑,因为觉得太过简单,但笔记里有几句话提醒了我。”

  苟寒食说道:“你还是坚持用最原始的这种解法?”

  陈长生说道:“或者笨些,慢些,但最适合我。”

  碑庐四周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着,包括钟会在内。陈长生和苟寒食是世间公认的两个通读道藏的人,他们对解读天书碑的讨论,怎么可以错过,只是陈长生提到的笔记是什么?

  “什么是最原始的解法?化线为数?”圣女峰那位师姐与苟寒食相熟,上前两步好奇问道。

  苟寒食看了陈长生一眼。

  “我们以为最原始的解法就是把真元神识和招数尽数不去想,不是化线为数,而是……”陈长生转身看着那名圣女峰的少女,认真解释道,正准备把自己的感悟说出来,讲明自己的看法,认为天书的真义应该隐藏在碑文的变化中,却不料……

  夜色里传来一道冷咧的喝斥。

  “荒谬至极”

  一名中年男人不知何时来到场间,脸上的神情异常冷漠。

  钟会等三名槐院书生见得此人,面露喜色,急急上前行礼。:见过师叔。”

  陈长生现这名中年男人正是清晨时对自己严厉训丨斥的那名碑侍,此时才知晓,原来此人竟是槐院的长辈。

  那名中年男人走到碑庐前,看着苟寒食和陈长生,厉声喝道:“据说你们两个小辈通读道藏,没想到却是两个无知小儿,只会大放厥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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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夜里挑灯看碑(中)

  中年男人到场,一名槐院书生骄态复现,对着碑庐四周的人介绍道:“我槐院师叔纪晋,奉道于天书陵,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听着这话,年轻的考生们很是吃惊,纷纷上前行礼,要知道纪晋乃是当年南方著名的才子,天赋优异,没想到竟是做了碑侍。

  这名叫纪晋的槐院师叔,理都未理这些晚辈的行礼与请安,走到苟寒食与陈长生二人身前,尤其是盯着陈长生的目光异常冷淡。

  “取其形而炼真元,取其意而动神识,取其势而拟剑招,世间唯一有这三种解法才是正宗解法,其余的那些解法,无论看着如何稀奇古怪,均是以此为根基展而来,你如果真敢尽数抛却不用,我倒很想知道,那你还有何种解法可用?过往年间,不知多少自恃聪慧过人之辈,总以为前人不过碌碌,自己可以轻易越,那些人哪里明白,有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便已经走上了一条死路”

  他盯着陈长生声色俱厉道:“不要以为你拿了一个大朝试榜名,便有资格看低前代圣贤天书陵里的大朝试榜名何其多也,又有谁敢像你这般狂妄尽早醒悟,不然你绝对会在这里撞的头破血流”

  碑庐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此人寒冷而充满压迫感的话语不停响起,在圣女峰那位师姐以及摘星学院两名考生还有其余的年轻人们看来,纪晋前辈是极受修道者尊重的碑侍,对天书碑的了解远胜陵外之人,这番话有些过于严厉,但确实有道理。陈长生和苟寒食虽说通读道藏、堪称学识渊博,但毕竟年轻,尤其是在天书碑领域,面对这番严厉而言之有物的指责,除了虚心受教,还能做什么?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碑庐前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因为陈长生和苟寒食没有说话,但也很明显没有认错的意思。

  教枢处的建筑并不起眼,被四周那数十株高大的红杉完全遮蔽,只是夜空无法遮蔽,于是数十级石阶被星光照亮,仿佛覆着一层雪。

  主教大人梅里砂站在窗前,看着白色的石阶,负在身后的右手轻轻捻动着一枝寒梅,现在明明是初春,不知为何却还有寒梅开着。

  “娘娘心胸宽广,可怀天下,所以她可以不在乎国教学院,不在乎陈长生那个孩子会展到哪一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娘娘太强大,就算那孩子连逢奇遇,在娘娘看来也不过是只蚂蚁罢了,想要捏死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捏死,但还有很多人不像娘娘这般强大,自然也无法拥有相同的胸怀,所以他们会恐惧,会害怕当年的那些事情,比如国教学院会翻案。”

  梅里砂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说道:“无论是天海家的人还是娘娘座前那些咬死过很多人的狗,随着教宗大人的表态,他们内心的恐惧越来越强烈,对国教学院和陈长生也自然越来越警惕,自然不会愿意看着他再继续散光彩,自己不便出手,请动与他们交好多年的南人,倒也是正常之事,只是没想到纪晋这样的人物也愿意屈尊出手。”

  辛教士白天在天书陵石门处与陈长生一番交谈后,他才现情形有些蹊跷,查明情形后赶紧来汇报,先前一直站着,听着这话心头微震,脸上的横肉也微微颤抖起来,吃惊说道:“谁敢在天书陵里乱来?”

  “天书陵观碑悟道,最重要的一环便是心境。那些人不需要出手对付陈长生,只需要坏其心境,便能影响到他的修行,要知道初次入天书陵观碑的经历,对一个人的修行来说,是不可替代也无法逆转的。”

  梅里砂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神情冷漠说道:“就算不说长远,只说当下,陈长生的修行如果被影响,在天书陵里无法得到足够多的提升,就算一个月后进了周园,也不可能有任何收获,反而会非常危险。”

  辛教士这才明白,天书陵里某些人对陈长生看似不起眼的敌意与嘲讽,竟隐藏着如此的凶险,倒吸一口凉气,微急说道:“我马上派人传话进去,请年光先生盯着纪晋和别的人。”

  “年光啊……他也不见得喜欢陈长生。”

  梅里砂微微皱眉,微涩说道:“当年如果不是被国教学院逼迫的太狠,他这个宗祀所最优秀的学生,如何会甘心在天书陵里呆一辈子?”

  辛教士不安问道:“那怎么办?”

  梅里砂说道:“依然传话给年光,但我想,终究还是要陈长生自己解决这件事情,其实……我真的有些好奇,那孩子在凌烟阁里呆了一天,做了一天的游客,又做了一天的饭,此时在天书碑前,能看出些什么呢?”

  富丽堂皇的府邸里到处都是乐声与嬉笑声,这里不是天海家的正宅,而是天海胜雪自己的家,所以也没有什么长辈会理会。

  明日,天海胜雪便要再次启程回拥雪关,京都里与他交好的王公子弟,都来到这里替他送行,酒宴之上,难免会提及刚刚结束的大朝试,以及刚刚进入天书陵的那批年轻人,最开始的时候,那些王公子弟想着天海胜雪离奇退出大朝试,说的还有些小心翼翼,待酒过三巡,醉意渐重的人们再也控制不住,言谈间对陈长生甚至是离宫都颇多嘲笑与不耻。

  天海胜雪不言不语,只是微笑听着,宴至半途,他向身旁宇文静宰相的儿子告了声罪,起身向后宅走去。在后宅里,有人在等他。那人比他年轻,身份血脉更加尊贵,但平时他绝对不会请那人来参加自己的酒宴,甚至尽可能地避免与对方见面。

  “家里的这些人已经快要疯了,难道你以为我也是疯的?”天海胜雪看着陈留王微微皱眉说道:“你担心陈长生在天书陵里被打压,纯属多余担心,娘娘没有说话,教宗大人表了态,谁敢动他?他又没得罪周通。”

  陈留王英俊的眉眼间满是忧虑,说道:“你没说错,有人在天书陵里试图影响陈长生观碑,而周通真的在陵外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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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夜里挑灯看碑(下)

  先前天海胜雪说家里的这些人已经快要疯了,指的不是酒宴上那些大放厥词的王公子弟,而是那些人的父辈以及他自己的父辈——那些人请动南人,试图影响陈长生观碑悟道——天书陵对修道者而言太过重要,一步慢步步慢的道理,谁都明白。

  但他对此没有投注太多关心。因为在大朝试里,他已经通过落落殿下暗中压了一注筹码在陈长生的身上,也因为,虽然无人知晓陈长生为何得到教宗大人的看重,但这种看重必然有其道理,一个能在战里通幽的家伙,只要不从肉体上消灭他,那么几乎没有可能在精神层面上消灭他,这是天海胜雪的看法。然而听到陈留王的这句话,听到周通这个名字,他才知道自己依然低估了父辈们的行动力。

  世人都说周通是圣后娘娘养的一条狗,但他不是一条普通的狗,而是有史以来最凶的一条狗,在国教以前的裁判处被清吏司兼管之后,他的权势堪称滔天,不知整死了多少大臣名将,要说依然心向旧皇族的那些大臣和国教里的老人们最恨的是谁,并不是圣后娘娘,而是他。数十年来。

  不知有多少强者不惜搏却自己的性命也要暗杀此人,然而却没有一次成功,因为周通的身边始终都有数十名阴森恐怖的铁卫,更因为周通本人就是一个聚星境的修行强者,按道理来说,像这种境界的强者往往心性明静,视线不在俗世之内,更不会去做那些刑讯逼供杀人抄家的血污秽事,但周通却是个奇人,他的兴趣甚至说人生志向从来不在修行上,而在这些事情之上。

  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被天海家使动,他如果真的在天书陵外等着对陈长生动手,必然是圣后娘娘的意思。天海胜雪沉默想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心想以圣后娘娘的潇洒清旷气度,既便要对陈长生以及以陈长生为代表的那股逆流动手,也应该要等到他从周园归来之后才对。

  一念及此,他抬起头来,看着陈留王眉头微皱,心想你故意把周通动手的时间提前,究竟是想做什么?

  大朝试的余波还未散尽,京都城里不知有多少势力都在注视着天书陵,街巷客栈与酒家里,也有无数民众在议论着此事,很好奇今年的考生在天书陵里的表现,尤其是陈长生。却没有人想到,在天书陵里,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的弟子们因为一些原因,竟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陈长生和苟寒食竟是相携前来观碑。就像碑庐四周的考生们没有想到,纪晋前辈说完那番话后,陈长生和苟寒食没有任何虚心受教的表现,也没有认错。

  碑庐在夜色里略显阴森,场间气氛略显压抑紧张,年轻的修道者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钟会以及另外两名槐院书生脸上的怒意愈来愈浓,纪晋的神情始终寒冷如冰,就在这时,陈长生打破了场间的沉默,说了一句谁都没有想到的话。

  他看着纪晋说道:“前辈,你错了。”

  碑庐四周一片哗然。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竟然直指一个在天书陵里观碑早已过十五年的碑侍,在解碑方面的认识是错的哪怕他是今年大朝试的榜名,但正如先前所说,天书陵里每年都会迎来一位大朝试榜名,在这里,他如何能与纪晋相比?

  接下来生的事情,更令观碑的人们感到震惊,因为苟寒食沉默片刻后,对纪晋也说了一句话:“前辈,你确实错了。”

  夜色已深,虽有星光落下,想要看清楚碑上那些繁复的线条,还是有些吃力,先前不知何时有人悄悄点燃了庐外树上挑着的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与星光混在一起,落在陈长生和苟寒食年轻的脸上,一片平静坚定。

  他们知道纪晋先前的说法其实很有道理,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世间常见的那些解碑流派,究其根源,总是跳不出取形、取意、取势这三种最主流最正宗的解碑方法,但是他们通读道藏,先前又刚看过荀梅的笔记,更加坚定了自己开创一条新路的信心。

  “天书碑前,没有一定之法一定之规。”

  苟寒食看着围在四周的年轻考生们说道:“不错,现在我们能够瞬间想起来的那些解碑套路,都是三种主流解法的变形,但切不可以为,万种解碑法,都已经被前人想明白,如果这般想,我们如何能够越前人?”

  在离山剑宗,他在同门师弟之前经常扮演师长的角色,很自然地说了这番话。

  听着这番话,纪晋的脸色越来越沉郁,觉得这是晚辈强硬的挑衅,寒声说道:“现在的晚辈,果然越来越嚣张,动不动便要越前贤,就像那个只会画甲的疯子一样,只是不要忘记,狂妄如他,最终也不过是个走火入魔的下场

  “修道只看贤愚,不分先后。”

  苟寒食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后人连越前人的勇气都没有,如何能够一代更比一代强?”

  纪晋收到师门传话,加上本身对陈长生极为鄙夷厌憎,所以才会从清晨到深夜,两次对陈长生出言打压羞辱,却没有想到苟寒食却来与自己辩难。槐院虽然在南方根深脉长,但终究比不上离山剑宗这个长生宗的第一山门,他不想和苟寒食对上,然而此时怒火中烧,又被那么多晚辈看着,哪里还顾得那些,厉声训丨斥道:“天书之道在碑文之间,你们入陵不过二日,又懂得什么道?又能修出什么道理?非要走歧途不成?”

  陈长生说道:“万溪风光不同,终究同入大海。”

  纪晋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冷酷说道:“听闻你在大朝试里一朝通幽,震动整座京都,想必你也自诩为一条淙淙清溪,但不要忘记,很多溪流看着水量极为充沛,最终出山不过数日便在荒原间于涸,你凭什么就能逃脱如此下场”

  言争至此,敌意已经变成毫不掩饰的针对,甚至是诅咒,碑庐四周的人们闻言失色,树枝上挑着的那盏油灯,仿佛也暗了数分。

  陈长生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摇头说道:“听闻前辈当年乃是南方著名才子,甘愿入天书陵奉道终生,更是令人敬佩,没想到前辈竟是这样人,说不通道理便来危言恐吓,哪里有半点当年的风采。”

  他不是在与纪晋互嘲,而是真的这般想,言谈间的神情自然有些感慨失落,落在众人眼中,却是对纪晋更深的嘲讽。

  纪晋闻言大怒,指着他喝道:“你要讲道理,我便来与你讲道理,从古至今,照晴碑无数解法里,有哪一条离了沧海正道?有谁能不取形、不取意、不取势便解开了这座碑?是周独夫还是太宗陛下?是前代圣女还是教宗大人,又或者是离山苏某人还是你国教学院那个院长?”

  他的语越来越疾,提到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时,更是像疾风暴雨一般,披头盖脸地涌了过来,最后那两个名字是苟寒食和陈长生的师门长辈,尤其是最后提到国教学院那位院长时,更是隐隐有所指。

  碑庐四周一片寂静,苟寒食和陈长生沉默不语,纪晋提到的这些传奇人物当年究竟如何解的天书碑,细节根本没有人知道,根据道藏和朝廷官方文件的记载,用的都是最传统、也就是最正统的解法,周独夫当年一眼解碑,事后与太宗闲聊时曾经提过,用的是形意俱备的高妙手段,但还是在这范围之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苟寒食和陈长生,面对这些铁一般的事实,只能无言以对时,陈长生再次说话了。

  树枝上挑着的那盏油灯,被夜风轻轻拂动,光线不停摇晃,映入他的眼中,仿佛有星辰闪耀。

  “一千一百六十一年前,太宗陛下从天凉郡来到京都观碑,当时还是郡府文书的魏国公随之入陵,太宗陛下用一天的时间,便看了三座石碑,魏国公却是直到两个月之后,才读懂了这座照晴碑,当然,谁都知道魏国公不会修行,按道理来说,他根本没有可能看懂天书碑才对。所以太宗陛下不曾嘲笑他,反而很奇怪他如何解的碑,问魏国公究竟在这座照晴碑上看到了些什么。魏国公说他没有看到真元的流动、神识痕迹,更没有看到什么剑招剑势……”

  陈长生指着碑庐里那座沉默无言的石碑,述说着一个久远的、早已被人忘记的故事。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纪晋的目光都随之而去,落在了那座石碑的碑文之上,想知道魏国公当年究竟看到了什么,难道真有三种解法之外的可能?

  “他看到的是一根根被强行扭曲的直线,他看到了那些曾经笔直的线条被外力强行扭曲之后的痛苦与无奈,他看到了那些变折里蕴藏着的直的力量。在他的眼里,照晴碑上的这些线条,与修行无关,更高于修行,这些线条是律,是规矩。”

  碑庐前一片安静,只有陈长生的声音在响着。

  “魏国公以此解天书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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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七章 往事知多少(上)

  陈长生讲完了这个故事。

  片刻安静后,碑庐四周议论声起,人们望向纪晋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先前这位前辈厉声喝问,从古至今,照晴碑无数解法里,有哪一条离了沧海正道,如今看来,魏国公当年解天书碑的方法和玄门正宗的解法完全无涉,这该如何应?

  纪晋此时也想起来了魏国公观碑的传说,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没有办法否认这个传说的存在,史书上虽然没有记载,天书陵里却有实录,他身为碑侍曾经亲眼看过,魏国正是解天书碑为律,所以其后才会终其一生守奉周律,苦谏君王,终成一代诤臣只是他如何愿意被一个晚辈说服,沉声说道:“魏国公当年见碑文线条而明正律,依然是观其形而取其意,观其意而动神识”

  众人闻言微有骚动,几名站在后方的年轻考生摇了摇头,心想玄门正宗三种主流解碑法门里的形意二字,与这句话里的形意二字并不相同,魏国公终生不曾修行,只有胆识,哪里有什么神识,纪晋前辈此言未免太过强辞夺理。

  见着人们的反应,纪晋更是恼怒,然而不待他再分说些什么,苟寒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也想起来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记在归元小述中,不在道藏名录之内,我还是小时候读过一次,如果不是陈长生提到魏国公观碑,我大概很难想起来,那个故事里说的是代道门之主,曾经问道于一位樵夫。”

  众人怔住,道门之主居然会问道于樵夫?怎么己等从来没有听说过?

  苟寒食继续说道:“其时天下纷争不断,道门尚未诞生,更不是国教,但初代道门之主已是极高境界的大强者,曾经数次入天书陵观碑,以求得悟天道真义,然而每次观碑虽有所得,想要登临陵顶,却还差着极远距离。某日,道门之主在抚碑望陵顶感慨修道生涯之有限,此生可能极难再进一步,不料却见着一位樵夫从陵上背着柴走了下来。道门之主震撼异常,心想自己无法登临陵顶,大6与自己境界相仿的数位最强者亦不能够,为何这名樵夫明明不能修行,而且年老体衰,却能在天书陵里行走自如?”

  碑庐前再次安静,人们的心神都被这个从未听过的故事所吸引,心想莫非那樵夫才是真正的天道强者,甚至进入了传说中的大自由境?

  道门之主诚恳求教,那位樵夫说道自己从祖辈开始便在这座山里砍柴为生,从未迷路,道门之主苦苦寻问,如何能够在陵间找到道路,樵夫犹豫很长时间后,将道门之主带至碑前,说道陵间道路尽在石碑之上,你照着行走便是……说完这句话后,樵夫便下山而去。”

  苟寒食稍顿,说道:“道门之主在那座石碑之前苦苦思索了数十日夜,却始终无法在碑上线条里找出什么道路,某夜忽有所感,大笑三声,拂袖而飞,直落陵顶,就此得悟天道,开创道门,然而直至晚年归于星海之时,他依然念念不忘,为何那名樵夫能在天书碑上看到道路,自己却看不到……”

  这个故事也讲完了。

  碑庐四周一片沉寂。

  纪晋脸色难看说道:“且不说那樵夫在碑文里看到的道路用的是什么方法,只说这故事记在归元小述中……归元小述为何书,既然不在道藏名录里,又如何能信?难道你混乱编造一个故事,就想证明我是错的?”

  陈长生摇头说道:“归元小述乃是代道门之主归星海前百日谈话的整理,之所以不在道藏名录里,那是因为一五七三年国教初立时,代道门之主的后代曾经试图分裂道门,被定了大逆之罪,反溯其祖,故而不列道藏名录之中,但依然是正典,现在原本应该就在离宫里,随时可以查阅。”

  苟寒食表示确实如此,与陈长生对视一眼,微微点头。都是通读道藏的年轻人,可以彼此回应,这种感觉真的很好。陈长生与离山剑宗有难以解开的麻烦甚至是恩怨,苟寒食对他却没有什么敌意,陈长生也看他越来越顺眼,很大程度便是这些原因。

  世人皆知苟寒食通读道藏,青藤宴一夜后,陈长生同样通读道藏的名声也传播极广,此时前者讲述,后者补充,更是说明原本在离宫里,随时可以查阅,在场的人们自然深信不疑,只有纪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甚至有些铁青起来。

  “够了。”伴着一道冷冽的声音,一名身着白衫的碑侍来到场间。

  这名碑侍鬓间满是白,看着年岁颇长,有识得他的年轻考生惊呼说道:“年光先生”

  陈长生问了苟寒食才知晓,这位年光先生是宗祀所出身,自幼苦修,在修行界颇有名望,只是不知为何,在某年大朝试拿了次席后,进入天书陵便宣誓成了一名碑侍,再也没有出过天书陵。

  年光看着苟寒食与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无论魏国公还是樵夫,都不是修行者,而你们是修行者,观碑为的是问天道,不在律法与真实道路之上,纪晋先生说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当然,你们若要坚持开创一条新路,也是有勇气的行为,并无不当。”

  听到这句话,众人才知晓原来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是来打圆场的。

  苟寒食和陈长生向年光先生行礼,没有再说什么。

  年光又望向纪晋,微微皱眉,带着些怜惜与生气说道:“当初你只用了数年时间,便解完了前陵十七座碑,都赞你心静如水,如今却是怎么了?就算师门供奉着咱们的修行,又怎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陵外俗事之上?”

  纪晋羞辱陈长生并不是完全因为陵外的请托,还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有些情绪,见着年光亲自出面,他纵有不甘,也知道无法在言语上找回场面,漠然说道:“国教看来真的很重视这个年轻人,居然让与国教学院有怨的你出面。”

  年光微微皱眉。

  纪晋望向陈长生和苟寒食,面无表情说道:“言语之争终究无甚意义,说的天花乱坠,终究也有可能只是狗屎一堆,今年大朝试入陵四十四人,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先解开这座照晴碑,谁能解开更多座碑。”

  苟寒食和陈长生今夜是来挑灯看碑的,本就不是来作口舌之争的,二人对谁能最先解读天书碑也不怎么感兴趣,没有回应纪晋这句带着明显轻蔑挑衅意味的话语,但他们不说话,不代表别的同伴都有这么好的脾气。

  山道上传来一道清亮却又格外轻佻的声音。

  “一百年前,圣后娘娘代先帝登神道祭天,见天书陵前石碑上刻着有史以来观碑悟道最快的那些名字,极为不喜,以为观天书碑本就是上窥天道,定先后、写榜单,庸俗不堪,故命周通大人亲自执斧,将那碑上刻着的名字尽数凿去。不想今夜天书陵中,竟然有人依然念念不忘当年这等俗举,大放厥词,难道是对娘娘当年的旨意不满?还是愚顽不堪,不知道此举是在亵渎天书陵?”

  世人都知道这段往事。但说实话,那块碑上的排行榜虽然已经被毁掉,但在所有修行者的心里,那块石碑依然存在,没有人能忘记曾经高悬其上的那些名字,比如周独夫、比如教宗大人,比如王之策,纪晋先前所说,本就是很多人在意的事情,只是山道上行来的那人,根本不理会这些,把圣后娘娘的旨意高高举起,说的无比冠冕堂皇,竟是让人无言以对,更不要提出面驳斥,谁敢?

  听着那道声音,陈长生摇了摇头,苟寒食也听了出来,笑容微涩。二人退到旁边,知道既然那个家伙到了,若要骂战,哪里还轮得到自己。

  纪晋不知来人是谁,脸色阴沉至极,仿似要滴下水来,钟会等三名槐院书生亦是愤怒无比。

  树枝上的油灯散出的昏暗光线,随着那名年轻人到场,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因为那名年轻人的腰带上镶着数十粒名贵的宝石,因为他腰畔的剑柄上也镶着颗宝石,不停闪闪光,就像他那张英俊的脸庞一样。

  圣女峰那位师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唐三十六到了,看着脸色阴沉的纪晋挑眉说道:“难道你觉得我说的没道理?那你要不要去大明宫问问圣后娘娘是怎么想的?”

  年光微微皱眉,有些不悦斥道:“够了。”

  这位德高望重的碑侍前辈,先前说了一句够了,苟寒食和陈长生便不再说话,唐三十六却不是这种人,反而双眉挑的更高了些,说道:“您也不要想着和稀泥,也不要在我面前摆什么辈份,这里是天书陵,不能打架,那我怕你什么?”

  年光闻言一窒。

  唐三十六再次望向纪晋,说道:“同样,你不能打我,更不能杀我,我嘲笑你两句,你又能拿我怎样?要来对骂一场?我可不是陈长生那种闷葫芦,也不是苟寒食这种讲究风度的伪君子,说到骂人,你还真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不甘心,等我明天观碑悟道的时候,你可以⊥你的徒子徒孙在我身边敲锣打鼓,看看能不能影响到我丝毫,你真当我没准备绒乎乎很舒服的耳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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