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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夜天子(4月18日 更新至“第17章 摧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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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归来

  叶小天在铜仁逗留了一天,当天中午参加了由铜仁知府张绎为他置办的接风宴,当晚又宴请了他的座师铜仁府学教谕黎中隐黎先生,第二天上午才启程离开铜仁。

  一行人出了铜仁府,前行不远,便见官道旁一条岔路通向远处大山脚下,那正是通往三里庄的道路,叶小天请赵文远的车队在路边等候,他与毛问智各乘一马,赶向了三里庄。

  叶小天骑着马,停在一棵大树下,远远地看着依山而建的那幢房子,那幢房子最醒目的地方就是它的南墙,那堵墙高达三丈,足有小城的城墙那么高,照理说任何一户人家都不会建一堵这么高的墙。此刻,那座异常醒目的高墙上正有几个工匠忙碌地拆着墙体,墙体已被拆得七零八落。

  过了一会儿,毛问智走回来,对叶小天道:“大哥,俺打听过了,水舞她娘卖了宅子后就去了水西,再没回来过。这幢宅子现在已经换了人家,人家正翻修呢,说是要给儿子当新房用。”

  叶小天喃喃地道:“没回来过?她们娘俩儿能到哪儿去?”

  毛问智道:“大哥,兄弟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小天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起来了?说吧,什么话?”

  毛问智道:“俺觉着吧,就算水舞姑娘回来了又怎么样?她家那个疯婆子实在太难缠了,咱好不容易才摆脱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莹莹姑娘挺好的,你就不要再念着水舞姑娘了。”

  叶小天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想多了。我来,只是想看看她有没有回来,没有别的想法。她们娘儿俩既然没回三里庄。大概已定居贵阳了,走,咱们上路!”

  毛问智扳鞍上马,扬马一鞭追上叶小天,高声赞道:“这就对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爷们不能婆婆妈妈的,拿得起,就得放得下!”

  ※※※※※※※※※※※※※※※※※※※※※※※

  葫县效外,有一片很大的库房区。

  这儿既是仓库也是客栈,通常是前栈后库的格局。这是当地人建来专供来往客商们居住的,很多商旅运输的货物过于庞大,歇脚进城不太方便,便住在这里。

  靠近山脚的小河边,有一片僻静的房舍,一位翠衫黄裙的姑娘蹲在墙边角门外的岩石上,痴痴地望着面前潺潺的流水。

  水中有茂密的水草倒伏着,随着水流的方向轻轻起伏,许多手指长的小鱼儿在水草间钻来钻去。天空中停着一朵白云。云影倒映,使那流水仿佛镜子一般,倒映出她那张清丽而憔悴的容颜。

  旁边草木悉索,有人走了过来。痴痴出神的少女回眸一望,连忙站起,敛衽施礼道:“洪员外。”

  洪百川微笑颔首,捻着手中的佛珠。问道:“水舞姑娘,你身体好些了么?”

  水舞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轻声答道:“多谢员外。奴家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水舞当日在贵阳时,便曾被谢传风的无耻要求气得吐血,当时病情虽未显现,但已郁结于体内,之后身心饱受煎熬,在她的母亲被乱石砸成肉酱之后,终于爆发出来。

  洪百川救她离开之后,水舞一路上就高烧不退,始终昏迷不醒。洪百川为此还放慢了行程,雇了一个老妈子一路照料,回到葫县后把她安置在这里将养,直到现在才稍稍恢复元气。

  洪百川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对了,老夫刚刚收到消息,今科举子中,有九人得授官职,其中三人遣往葫县任职,其中就有叶小天。这一次他来葫县,将任典史一职,那可是不入流的官里唯一一个朝廷命官呐。”

  “小天哥哥做官了?”

  水舞双眸一亮,欢喜地道:“我就知道,他有出息,他一定会有出息!”

  洪百川微笑道:“新任县丞昨日已经到了,相信叶小天这一两天也该到任了。呵呵,水舞姑娘,恭喜你,很快就能与他重逢了。”

  水舞脸色一黯,沉默半晌,轻轻摇头道:“我不想见他!”

  洪百川目光一闪,道:“哦?水舞姑娘不欲与他相见?”

  水舞默默地走到小河边,轻轻仰起头,望着天空那朵悠悠的白云,幽幽地道:“我家恩将仇报,给他惹下那么多的麻烦,我哪还有脸面见他?况且,他现在和莹莹姑娘很要好……,遥遥跟着他,我也很放心……”

  洪百川微微皱了皱眉,又慢慢舒展开,微笑道:“既然这样,你可有什么亲友可以投奔么?”

  水舞默默地摇了摇头,忽又回首一笑,向洪百川盈盈福了一礼,道:“这个就不劳员外操心了。今日正有一支商队从云南来,往金陵府去,我想跟着他们到金陵去,天无绝人之路,总能寻个营生的。”

  洪百川微微摇头道:“这些走长途的商旅,大多不太规矩,你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儿家,无依无傍的跟着他们远走他乡,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洪百川略一思索,道:“这样吧,如果你不想留在葫县,我这正有一批东西要送往蓟门,交给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你既无处可去,不如随队同行,洪某修书一封,那位大英雄一定会收留你的。”

  说到那位大英雄时,洪百川一脸崇敬之色,显见那人在他心目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换一个人未必知道洪百川所说的蓟门是什么地方,可水舞是在京城出生京城长大的,岂能不知蓟门所在。

  水舞讶然道:“蓟门?员外是说居庸关么?”

  洪百川有些意外地笑道:“不错!想不到水舞姑娘竟然知道这个地方。既然如此,也不妨实话告诉你,老夫所说的那位大英雄就是当今太子少保、蓟州总兵戚大将军,你放心了?”

  水舞一听,欣然拜倒,道:“水舞今已孤苦伶丁,走投无路,承蒙员外如此大恩。无以为报,只能来生结草衔环以报了。”

  洪百川虚扶了一把,道:“姑娘言重了,老夫那支车队,今日就要上路。姑娘既然答应,那就赶快回去收拾一下吧,一会儿老夫就派人送你去与车队汇合。”

  水舞欣然答应一声,急急走向自己的住处。她正是举目无亲的时候,如今有了安身之所,而且是到这位素来敬仰的大英雄府上做事。心里自然欢喜的很。

  一个青衫人慢慢走到洪百川身后,轻笑道:“大哥很少心慈面软,这一次救下水舞姑娘,我还以为大哥你……,没想到大哥就这么让她离开了。”

  洪百川微微皱了皱眉,不悦地道:“自从大亨的母亲过世,天下间再无一个女子能够走进老夫的心里。”

  青衫人微微欠身道:“是!兄弟失言,大哥恕罪。”

  青衫人慢慢站直了身子,道:“徐伯夷当初声名狼籍。灰溜溜地离开了葫县,却不想才过了不到一年的光景,居然以县丞的身份又杀回来了。而典史与驿丞两个职位,也相继落入土司之手。朝廷居然听之任之。朝廷步步退让,葫县前程堪忧。”

  洪百川微笑道:“你我能看到的,你以为朝廷诸公就看不到?杨应龙野心勃勃,只要他不肯放手。葫县便会得到安宁。我倒觉得,朝廷这招‘以退为进’使得好!”

  “以退为进么……”

  青衫人沉默片刻,缓缓地道:“但愿如此!”

  水舞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她只有几件换洗衣物而已,片刻功夫就已收停当,此刻已经挎着小包袱出现在院中,远远看见洪百川正与他人交谈,便乖巧地站住了脚步。

  青衫人睨了她一眼,对洪百川道:“大哥既非有意于她,何以先是倾心照料,现在又为她安排出路呢?这可不像大哥一向的为人。”

  洪百川轻轻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大亨那孩子?这女子与叶小天关系匪浅,而叶小天与大亨情同兄弟,老夫可不想有朝一日被大亨知道,对我心生怨尤。哎!老夫如今万物不萦于心,唯有这个孩子……是老夫唯一割舍不下的。大亨啊,什么时候才能让老夫放心放手呢?”

  ……

  “大亨杂货铺!”

  柜台后翘着一只肥硕的大屁股,大亨趴在柜台上,双手托着肥嘟嘟的下巴,无聊地哼着歌儿,一双眼睛贼兮兮地瞄着街头走过的女子,只要有几分姿色,他就看得津津有味。

  店里一角,一对衣着光鲜的男女轻轻抚摸着一匹绡纱,妞妞殷勤地解说道:“老爷、夫人,这就是蛟绡纱了。传说南海有鲛人,鱼尾人身,她们织的绡纱薄如蝉翼,入水不湿。鲛人当然只是一个传说,可这绡纱的确是用上等蚕丝由最好的织工织就,一匹的重量还不足三钱,当真有入水不湿的效果。夫人您这么美丽,若是用这样一匹鲛绡纱做件睡衣,一定美如天仙了。”

  那女子比那男人看起来小了二十多岁,与妞妞年龄相仿,显见是个受宠的妾室,被妞妞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已是欢喜不胜,再听她这么说,不由格格一笑,揽着那男人的手臂轻轻摇了摇,扭着迷人的娇躯昵声道:“老爷……”

  那男人道:“买!买买买!给我包起来。”

  “这位老爷真是大方,夫人,老爷这么疼您,可真是您的福气。”

  妞妞一边继续灌着迷汤,一边麻利地把那匹绡纱包起来,笑盈盈地道:“老爷夫人是我们店里的常客,给您打个八折,八十两就好了,换个人来,可是拿不到这么便宜的价儿。”

  妞妞收了钱,甜笑着把这对客人送出门外,一扭头,就见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唱歌的大亨突然停住了声音,两眼发亮地望着外面。

  妞妞回头一看,恰见一对短裙苗挽着手臂,笑盈盈地从店前走过。两个少女光鲜靓丽,健美浑圆的大腿充满了青春的娇美气息,尤其难得的是,她们是一对双胞胎,生得一模一样。

  妞妞气哼哼地走到大亨身边,大亨一见视线被挡住,赶紧往旁边挪了一下,继续直勾勾地瞅着外面。

  妞妞咬着嘴唇,气忿忿地扭住了他的耳朵:“好啊你!人家在这里辛辛苦苦帮你赚钱,你那双贼眼却不老实,看什么呢?喜欢你就追出去啊,讨一个回家做老婆呗!”

  “我的玛雅,放手,快放手,叫人家看了笑话。”

  大亨踮起脚尖,陪笑哄着妞妞:“我就是随便看看,要娶一定娶你啊!她们就是送上门我都不要,你想啊,我娶了一个,另一个跟我老婆长得一模一样,可她天天在别的男人身子底下欲仙欲死,我的玛雅,天天都有戴绿帽子的感觉……”

  妞妞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手下拧得更来劲儿了,大亨哎哟哎哟地叫着,正想继续求饶,突然两眼一直,又望着外边不动了。妞妞大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你还看!”

  大亨惊喜地叫道:“我的玛雅!大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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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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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小天走进“大亨杂货铺”,笑吟吟地道:“大亨,别来无恙啊!哈,妞妞,你好!”

    大亨和妞妞同时怪叫了一声,妞妞花容失色,“嗖”地一下躲到了大亨身后,战战兢兢地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大亨则欢喜地跳起来,张开双臂一把将叶小天抱住,大声道:“大哥,你可想死我了,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听到妞妞的话,两人同时一愣,这才想到知道叶小天假死遁身的人非常少,除了大亨和县衙的少数几个巡检,几乎全是葫县的官。大亨放开叶小天,沉吟道:“嗯!他是……他是……”

    叶小天面不改色,微笑道:“我叫叶小天,是大亨的朋友,是与大亨进货时遇到的,一见如故,遂成知交。”

    大亨马上接口道:“是啊,我上次去进货的时候,见叶大哥和艾典史生得一模一样,不禁万分惊奇,一番攀谈,十分投机,就认了叶大哥做我的兄长。”

    妞妞哆哆嗦嗦地道:“那他……他怎么还认识我呢?”

    大亨从容不迫地道:“自然是因为我出门在外很想念你,总在叶大哥面前念叼你,如今他见我身边有这么漂亮的一位姑娘,当然就认定是你了。”

    叶小天暗暗竖了竖大拇指:“不愧是我兄弟,撒谎摞屁眼都不眨!”

    妞妞听了心中好不欢喜,见叶小天果然不是艾典史还魂,这才放心地从大亨后面闪出来,向叶小天福了一礼,道:“奴家见过叶大哥。”大亨和叶小天握着手,心照不宣地摇了摇,放声大笑起来。

    毛问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粗声大气地道:“这位就是大亨兄弟吧?哎呀妈呀。大哥还真是没说错,大亨兄弟,你生得珠圆玉润,果然是宜子多福之相啊。”

    罗大亨:“……”

    毛问智毫不见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俺姓毛,毛问智,也是叶大哥的好兄弟,你以后叫俺老毛就行。”

    罗大亨:“……”

    门口,遥遥站在车辕上脆生生地唤道:“福娃儿!”

    福娃儿从大个子肩上滑下来,连蹦带跳地窜到马车旁。往地上一趴,遥遥纵身跃下,很准确地骑到了它肥厚宽广的后背上,福娃儿便驮起遥遥,一步三摇地向店里走来。

    大个子弯腰看了看店内货架之间狭窄的道路,挠了挠头皮,放弃了跟进来的打算。这时已经有许多百姓围拢过来,对它指指点点。大个了不耐烦起来,冲着他们呲了呲牙。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吓得几个少女和一群孩子尖叫着落荒而逃。

    赵文远站在车旁,微笑着看着店内这一幕。窗帘儿掀着,露出潜清清那张妩媚天生的面孔。妙目流盼,向店内轻轻一瞟,又慢慢放下了窗帘儿……

    他们这一路走得很是顺畅,原估计后天早上才能到葫县。不想今日就到了,进城后,叶小天轻车熟路地指挥着车马。穿过十字大街时恰好经过罗大亨的杂货铺,便来见一见故人。

    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因为有些话当着这么多人不便开口,叶小天便道:“大亨,为兄已考中举人,蒙布政使衙门抬举,荐为葫县典史,外面还有一位朋友,乃是新任本县驿丞,我们两人先去县衙报到,回头再与你叙旧。”

    大亨一听忙道:“大哥,我跟你去!”

    大亨匆匆跑到柜台后面,从柜台底下掏出一个书包往肩上一挎,又跑出来。叶小天一看他那书包鼓鼓囊囊的,不由两眼一直,忍俊不禁地道:“你还背着书包呢?”

    大亨咧嘴笑道:“我背了一阵儿吧,感觉揣啥东西挺方便的,比褡裢还好用,我就一直背着了。嘿嘿,这里边不是砖头了,除了吃的,还有一些散碎银两,比揣在身上方便。”

    叶小天看了看他那日渐圆润河马一般满是肥膘的腰肢,认同地点了点头。大亨跟着叶小天出了店,叶小天把他又向赵文远介绍了一番,众人便继续向县衙走,叶小天与罗大亨步行走在车队的最前面。

    叶小天对大亨道:“妞妞已经嫁给你了么?我一来就看到你们两个黏在一起。”

    大亨把胖脸一摇,下巴一阵哆嗦:“哎!要是成了亲就好了,现在吧,妞妞算是我雇的伙计。”

    叶小天奇道:“伙计?她们家的杂货铺不开了?”

    大亨道:“开着呢,我这不是出高价挖了墙角么。”

    叶小天瞪大了眼睛,道:“挖墙角?你从她娘那儿挖墙角?”

    大亨理直气壮地道:“是啊!她们家那间小杂货铺,一个月也就几两银子的进项,我一个月许给她二十两银子,她娘听了,欢天喜地的就把她给我送过来了。”

    叶小天道:“大亨啊,你们店里还收伙计么?”

    大亨道:“我这生意,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用不了那么多伙计,怎么,大哥有人想推荐给我么?”

    叶小天叹道:“我做典史,月俸才四石。如果你店里还缺伙计,我就辞职不干了,给你当伙计去。”

    大亨干笑道:“大哥,你就别开我玩笑了,我这不是没办法么?前些天我拐弯抹脚地试探过我爹的意思,我爹的意思是给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妞妞那出身……他是不会答应的。

    所以我就想啊,先跟妞妞做了真正夫妻,最好连孩子都生下来,到时候有个胖乎乎很可爱的小孩子搂着我爹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唤他爷爷,我就不信他不接受妞妞。嘿!嘿嘿……”

    大亨眯着眼睛,一副很阴险的模样说。叶小天恍然道:“啊!原来你和妞妞已经做了真正夫妻?”

    大亨的面瓜脸又垮下来,垂头丧气地道:“还没呢,妞妞说,除非我跟她明媒正娶,拜过天地,才肯跟我洞房。否则,休想碰她。哎!我是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为难啊!”

    叶小天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咱们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大亨大喜,道:“大哥也是有了心仪之人,却娶不到么?”

    叶小天乜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大亨笑嘻嘻地道:“没什么,我只是一下子觉得安慰了许多。”

    叶小天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问道:“你怎么还天天在杂货铺里打转,驿路运输才是财源滚滚的大生意,你都不打理么?”

    大亨笑道:“谁说我不打理?不过你看我这身板儿,能成天跟着车队东跑西颠么?这件事,我交给高涯和李伯皓负责了。”

    叶小天蹙起眉头道:“你完全放手,就不怕他们联起手来架空你,以致大权旁落?”

    大亨喜孜孜地道:“怎么可能?帐我管着,钱我管着,这就掐住了他们的命门了。而且,他们两个能联起手来?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嘿嘿,他们两个,就像是前世的冤家,天天掐架,啊!也不知今天他们又打架没有,真是令人期待啊……”

    叶小天:“……”

    ※※※※※※※※※※※※※※※※※※※※※※※

    山里面,一条干涸的河床静静地躺在阳光下,淤泥在烈日的曝晒下很快就裂出了拳头大的口子。前方有一道垒起的堤坝,堵住了上游的河水,清清的河水从两侧引出的小渠缓缓流去。

    这条河叫捞刀河,河水平时深度有两丈左右,可是现在即便是被堤坝截住,水深也不过三尺有余。堤坝上,几十个持竹矛、佩长刀的壮汉来回地巡戈着。

    忽然,下游方向有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堤坝上巡戈的壮汉居高临下看见那群人的身影,立即咣咣地敲响了铜锣,有人一边沿着那条引水的小渠向两侧飞奔,一边向山坳里高矮错落的竹楼群高声叫喊起来:“李家寨抢水来啦,快来人呐,李家寨抢水来啦!”

    片刻功夫,从两侧村寨里涌来大批壮汉,手持刀枪棍棒、铁叉竹矛,聚拢到堤坝上严阵以待。

    天下之山,萃于云贵,连亘万里,际天无极。所以贵州的田多是梯田,梯田在山上,而山上是多雨则涝,无雨则旱,所以这梯田也就成了“望天田”,是真正的靠天吃饭。

    近来葫县一带大旱,供养上游高家寨和下游李家寨的这条捞刀河,水深迅速降低了六七倍,而庄稼正是即将吐穗灌浆的关键时刻,于是高家寨就截断了河流,以保证他们田地的灌溉。

    可这一来,处于下游的李家寨不要说浇地用水了,便是饮用水都成了难题,是以两个寨子为了争夺水源,冲突越来越激烈,这条河堤扒了筑、筑了扒,在双方的争夺中不知已经重建了几次。

    为了保住水源,高家寨组织壮劳力携带武器,日夜守在河堤上。今日显见是李家寨组织人马又来争水,高家寨立即严阵以待。高家寨少寨主高涯匆匆赶到,握着一口剑,冷冷地看着山下。

    山下,率领数百名气势汹汹的壮汉冲过来的那个人,正李家寨少寨主,“罗李高”车马行三位东主中的另一位,他的老同学、老搭档李伯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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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风波恶

  李伯皓走到近处,挥刀向站在堤上的高涯一指,厉声喝道:“高涯!你们高家寨想干什么,是要把我李家寨逼到走投无路么?”

  高涯一只脚踏在堤坝的一块石头上,“呸”地吐了口唾沫,不屑地道:“水从我家门前过,我想截就截!需要征得你的允许么?李伯浩,我已经答应车马行今年的收入,从我该得的那一份里拿出三成,给你们寨子里的人买粮,对你可谓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想怎么样?”

  李伯浩目欲喷火,怒声喝道:“放你娘的狗屁!那就任由我们田里的庄稼活活干死?我们李家寨现在不要说是灌溉的水,就是人和畜牲喝的都一滴不剩了,你看看这河道,还有水么?”

  高涯干笑两声,道:“这水我们要是不截,任他流淌下去,你们不够灌溉的,我们地里的收成也得大减。姓李的,你冲我喊冤,我跟谁说去?这是老天爷难为人,可不是我高家寨难为你们!”

  李伯浩怒道:“那就得牺牲我们、成全你们?”

  高涯懒洋洋地道:“废话,谁让你们住在下游的?要是你们李家寨在我们上游,你们截了水,我就认了!还是那句话,水从我家门前过,我想截就截!”

  李伯浩大怒,喝道:“好!你想截就截,我想扒就扒,咱们各凭本事吧!李家寨的兄弟们,为了咱们的庄稼,扒堤!”

  高涯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把剑一横,厉声喝道:“我看谁敢动!谁敢动这堤上一锹土,老子就活埋了他!”

  李伯浩举刀就冲,大喝道:“你小子有本事,就先埋了我吧!”

  一见少寨主率先发起了冲锋,李家寨的壮丁们立即挥舞着武器冲了上去:“冲啊!冲啊!打垮高家寨的王八蛋,把堤扒了!”

  “打下去。把他们给我打下去,我看谁敢动我们的救命水!”

  两下里兵器交接,一片叮当作响。李伯浩挥刀劈退一个高家寨的人,急急扶起一个被人打晕的族弟,高声呼喊道:“老九,老九?你醒醒!”

  那人满头满脸都是血,也不知伤在何处,已然晕迷不醒。李伯浩把他平放在地上,抄起自己的刀,咬牙切齿地咆哮道:“姓高的。我日你姥姥!”

  高涯大笑道:“那你得先下地狱才行!”

  两人举起染血的刀剑,疯狂地战在一起……

  ※※※※※※※※※※※※※※※※※※※※

  县衙门口,赵文远一行人赶到后,便命人进去传报,片刻功夫那衙差便转回来,殷勤地对叶小天和赵文远道:“两位大人,县大老爷现在二堂相候,请!”

  赵文远和叶小天谦让一番,并肩进了门。那衙役头前带路,引着二人向二堂走去,一路上,已有一些获悉新任典史与新任驿丞同时到任的胥吏公差纷纷跑出公房观看。

  他们看见叶小天。当即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叶小天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心情也很激动,下意识地就向他们含笑致礼。那些人依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叶小天这才警醒此刻的自己应该是不认识他们的,只是含笑致礼的动作已经做了。却也收不回去,只好扮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继续含笑点头,在越来越多满面惊愕之色的胥吏、公差们注视下,一路走向二堂。

  花晴风正在二堂门阶上候着,一见二人走来,便微笑起来,只是看着叶小天,他的笑容却不免有些发紧。人生际遇真是难测啊,谁能想到,这叶小天居然以典史身份堂而皇之地回到了葫县。

  那衙役站住脚步,对叶小天和赵文远道:“两位大人,这位就是本县花大老爷!”

  叶小天和赵文远连忙快步向前,距花晴风约三步远时一起站住脚步,拱手道:“下官叶小天(赵文远),见过县尊大人。”

  “哎呀呀,两位快快请起!”花晴风连忙一撩袍襟,含笑下阶,将二人扶起来,笑容满面地道:“两位大人一路辛苦了,快请堂上就座。”

  “县尊大人先请!”

  叶小天和赵文远请花晴风走在前面,两人落后半步,与他一同步入客厅,到了厅中又客套一番,直到花晴风先在上首坐了,二人这才分左右落座。一旁早有小厮奉上茶来,花晴风端起茶盏向二人让了让,轻轻呷一口茶,清咳一声,对那小厮道:“你去,请王主簿和徐县丞来见一见两位新到的同仁。”

  那小厮答应一声,忙不迭走开了。

  花晴风又啜了口茶,这一次动作大了点,被沸茶烫了舌头,花晴风急忙抿住嘴巴,已是痛得双眼微微湿润起来。虽然他此前就已知道叶小天将到葫县,已经有了准备,可是一见叶小天还是有些慌张。

  其实叶小天就算回到葫县也是他的下属,作为一县主官,他本不必紧张什么,可是他对叶小天心中有愧,自然就难免心虚了。

  当初,他们设计让叶小天假冒艾典史,对叶小天说的是功成之后便放他离开,实则打的主意是让他以艾典使的身份“病故”,以避免因为艾典使被强盗杀死,激怒朝廷,向他们问责。

  叶小天获悉真相后来了个“单刀赴会”,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时叶小天的威望如日中天,他们哪敢公然加害,仓惶之下只好答应了叶小天的假死遁身计划。在那之后不久,叶小天就悄然离开了,谁知道叶小天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他们心存芥蒂?

  再一个,叶小天当初虽然是假典史,在葫县却人望甚高,县衙里许多人都成了他的追随者:周班头、马辉、许浩然……,甚至他的小舅子苏循天。

  叶小天离开葫县之后,花知县一手握着代理县丞的大印,一手握着代理典史的大印,把葫县的司法大权牢牢地抓在了手中。

  虽说作为一县正印官,他还是有王宁王主簿制衡着,权柄依然有限,却是他自做官以来头一回品尝到权力的滋味。如今叶小天卷土重来。会不会把他已经到手的东西再拿回去?

  花晴风用茶盖轻轻抹了抹飘在茶水上的茶沫儿,把茶凑到唇边,抬起眼睛飞快地扫了叶小天一眼,忽然想到现任县丞是徐伯夷,又放下了一些心事,唇角勾起一抹若有深意的笑容。

  不一会儿,王主簿和徐伯夷先后来到二堂,花晴风忙向他们二人引见一番。徐伯夷倒还好说,他和叶小天、赵文远是同科举子,在贵阳就认识。彼此道声辛苦,便算见过了面。

  赵文远和王宁王主簿是初次见面,确也需要引见一番,只是叶小天和王主簿明明彼此熟悉的很,这时却得装作一副互不相识的模样,听着花晴风的介绍,拱手寒喧,煞有其事。

  早已把叶小天当日冒充过艾典史一事查得清清楚楚的徐伯夷笑眯眯地看着二人作戏,心中暗暗冷笑:“官场上。当真都是一班不要脸的戏子!”

  几位官员寒喧已毕,落座叙谈一番,花晴风便和颜悦然地道:“你我今后共事,来日方长。两位大人的家眷随从还候在外面,现在就不耽搁你们了。王主簿,请你送赵驿丞赴驿丞交接一下。”

  王主簿颔首称是,花晴风对赵文远道:“赵驿丞远来辛苦。先去交接了差使,将家人安顿下来,今晚本官为你设宴接风。”

  赵文远忙起身向花晴风拱手道:“有劳县尊大人。”

  王主簿微微一笑。肃手道:“赵驿丞,请!”

  二人离开客堂后,花晴风又笑容可掬地对叶小天道:“叶典史,本县原本只剩一套空房,是前任县丞腾出来的,徐县丞到任后已经入住,如今再无合适的住所,而驿站在城外,来往不便。本官思量,先在县衙左近为你租住一处房舍暂时安顿家人,你看如何?”

  叶小天微微一怔,他在葫县时,葫县的公舍当时还有两三套空着,如今都已住了人了?就算住了人,他是典史,是葫县县衙里的第四把交椅,旁人也该把房子腾出来才是。

  他虽然今日才到,可布政使衙门的公函早就来了,现在居然没有房子给他安排?叶小天暗暗冷笑:“我若答应下来,只怕就要在那租住的房子旷日持久地住下去了.花知县这是摆明了不欢迎我啊,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么?”

  叶小天迅速在花晴风和徐伯夷脸上扫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有劳县尊大人。下官此来葫县,少不得要在这里干些年头,若是政绩不够突出,说不定就要在这里干上一辈子了。”

  看着花晴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叶小天笑得更愉快了:“再说,下官家里人口又多,县衙的公宅住着略显局促,本也不适合下官入住。既有租来的宅子,那下官就先住着,下官会尽快择址自建一幢住宅。县衙公舍既已住了人,就不要再让人家搬出来了。”

  花晴风目光微微一闪,打个哈哈道:“公舍的确简陋了些,既然叶典史有意自建住宅,那本县就不客气了。哈哈哈……”

  花晴风咳嗽两声,又对徐伯夷道:“徐县丞,你陪叶典史去交接安顿,晚上一起过来,本官设宴接风。”

  徐伯夷答应一下,与叶小天谈笑晏晏地走了出去。任谁看着,这都是同科中举,又做了同僚,彼此间的关系十分亲近,又哪会觉察这两人竟是一对解不开的冤家。

  “自建一幢住宅?哼!你还真想在本县扎根啊!”

  花晴风看着叶小天和徐伯夷远去的背影,眸中渐渐浮起一抹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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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下马威


  县衙的第三进院落就是花知县的官邸。红漆雕栏的围廊后面,县令夫人苏雅正踮着脚尖儿,用小木勺儿喂着笼中的金丝雀,逗弄着蹦蹦跳跳的雀儿,她的颊上微微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

  此时的苏雅夫人,穿一身燕居常服,一件琵琶袖的浅绿色短衫,外边套一件银绫儿的半臂,系一条石榴红的齐腰襦裙,纤腰楚楚欲折,容颜淡雅俏丽,有种极妩媚的味道。

  她这一踮起脚尖儿来,腰间便凹出一个内陷的弧度,衬得裙下丰隆的臀部更形隆翘,曲线诱人,亏得这是在内宅里,除了花知县就只有内宅的那些丫环侍婢,再无一个男子,否则这熟透了的水蜜桃儿一般的身材,真不知要勾得多少登徒子色授魂销。

  花晴风步入后宅,看见娇妻这副模样,不觉有些情热,走上去轻轻揽住她柔若无骨的腰肢,将脸颊从肩后靠过去,亲昵地贴了贴她娇嫩柔滑的脸颊。这样的举动算为是极为狎昵了,不过人家是少夫少妻,又是在私邸之内,倒也不算什么了。

  花晴风自从到了葫县后,就成了一只风箱里的老鼠,受到豪强齐木、县丞孟庆唯、主簿王宁乃至山中各族部落此起彼伏的打压,身心饱受煎熬,心力憔悴之下,每日里只是长吁短叹没精打彩,仿佛一八十老翁,虽然正当壮年,却是连床笫之事都淡了。

  自从孟县丞身遭横死,叶小天离开葫县,他趁机攫取了一部分权力,整个人一下子都似年轻了几岁,权力给他带来的激情与渴望,使得他夫妇敦伦的次数也比前两年更频繁了些,夫妻间更加和谐美满了。

  平素里花晴风只要这么亲昵地一抱,苏雅少不得要娇羞地倒在他的怀中。学那戏水的鸳鸯,亲昵狎戏一番,但是今日苏雅只是把纤腰一挺,淡淡地回眸望了他一望。

  花晴风松开手,奇怪地道:“娘子何故不悦?”

  苏雅淡淡地问道:“那个叶小天回了葫县?”

  花晴风眉头一皱,道:“你怎么知道?哦!是不是循天那小子告诉你的?”

  苏雅冷哼一声,道:“今日一早,徐县丞对三班六房做了调整,各房的胥吏、捕头,交叉调动。一团混乱。这件事,应该是相公你的主意吧?”

  花晴风听见她是诘问此事,不由松了口气,笑道:“娘子,这是县丞的职责嘛,何须本县插手呢。新官上任三把火,徐县丞年轻有为,他既有心整顿,要做出一番气象来。本官自然要鼎力支持的。”

  苏雅冷笑地凝视着花晴风道:“相公仅仅是支持么?徐县丞刚刚到任,没有你的授意,他敢对三班六房做出这么大的调整?而且,继前日接风宴后。昨日你又单独宴请了他,难道不是为了今日之事?”

  花晴风皱了皱眉,不悦地道:“夫人,你只需管好这后宅。何必理会外间之事呢,那叶小天与你非亲非故,我就是想要对付他。你也不必为他抱不平吧?”

  苏雅气极反笑,道:“相公,你以为我是为了替那叶小天报不平?”

  花晴风反问道:“难道不是?否则你又何必指责为夫?”

  苏雅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相公,妾身是你的发妻,凡事自然只会为你考虑,怎会相帮那叶小天呢?妾身对你提起此事,不是认为你不该对付叶小天,而是你的方法,错了!”

  花晴风愕然道:“方法错了?错在哪里?”

  苏雅道:“徐伯夷与叶小天早有过节,你就是不授意于他,他也会全力以赴地去对付叶小天……”

  花晴风微笑道:“但是,他刚刚担任县丞,虽然他的职位高于叶小天,可他在本县的根基不如那姓叶的,有本官支持他才能大胆施为,否则,只怕他未必是那叶小天的对手!”

  苏雅顿足道:“相公,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在葫县蜇伏三年,直到今日才渐渐把一部分权力收拢手中,你既然容不得叶小天,你就该旗帜鲜明地表明你的态度,告诉所有人,你就是要对付叶小天!

  民心何用?那叶小天难道还能昭告全县,说他就是当初那个受万民爱戴的艾典史?就算他能这么做,如果本县的县令和县丞都容不下他,那些百姓们再如何支持又能改变什么?

  到时候,你就可以再下一城,扩大你的权力,收揽更多的心腹。徐伯夷想坐稳这个位置,只能对你俯首贴耳,到那时候就是王宁也得再退一步,葫县才能真正落入你的掌握,你才能一逞平生报负啊!

  可你呢?明明你不必拉拢,那徐伯夷为了对付叶小天,也必然得投到你的门下,鞍前马后地为你摇旗呐喊,你何必让他当那挂帅出征的大元帅?这兵权交出去容易,想再收回来可就难了,你就不怕他变成第二个孟县丞?”

  花晴风捻须微笑道:“为夫是一县正印,出面去对付一个刚刚到任的典史,如此自降身份,岂不惹人非议?相公我避居幕后,由那徐伯夷出面,这才进退自然啊!

  不知情者,会以为徐伯夷与叶小天不合,故而争斗。知情者,更不会猜疑到为夫的头上,为夫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之际,再出来收拾局面,如此岂不稳妥?”

  苏雅凝视着他,目中渐渐露出悲哀之意:“相公,其实你一直就是这样的,该避居幕后的时候你避居幕后,不该避居幕后的时候你同样避居幕后!呵呵,相公,妾身以为,你不该做知县,你该做个师爷才是!”

  花晴风的脸腾地一下胀红起来,怒道:“娘子怎可如此无礼?”

  苏雅蛾眉微敛,淡淡地道:“我累了!”

  苏雅再不看他一眼,从他面前径直走了过去,花晴风气得鼻息咻咻,狠狠盯着苏雅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花厅门口,这才愤愤地一甩袖子,骂道:“妇人之见!”

  ※※※※※※※※※※※※※※※※※※※※※※※

  徐伯夷带着两个衙役,陪着叶小天出了府门,此时赵文远已经随王主簿离开,但是给他们留下了一辆车子,他们的行李都堆在车厢里,遥遥正在软绵绵的行李包上乐此不疲地爬上爬下。

  徐伯夷吩咐人牵来一匹马,翻身上马,乜着叶小天道:“叶大人,请吧。”

  叶小天没有马,如果步行,就和那两个衙差一样,成了徐伯夷的随从。徐伯夷有意让他出糗,故意头也不回,策马走出半晌,才悄悄扭头观望,却见叶小天正端坐车中,小丫头遥遥蹲在他膝前,乖巧地给他捶着腿。

  徐伯夷一见大为懊恼:“这一来,本官岂不是成了给他开路的人了?不对啊,那一车行李呢?”

  徐伯夷又扭了扭头,这才发现那头巨猿大步流星地跟在马车旁边,方才堆在车中小山一般的行李,此刻正被它轻飘飘地扛在肩头。徐伯夷暗暗咽下一口气,恨恨地一鞭子,抽在了胯下的牲口身上……

  花晴风给叶小天租下的这处宅院距县衙并不远,毕竟是为了方便他每日上衙办公,公房已经没有分配给他,如果再故意把他打发得远远的,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叶小天下了车到了院中一看,这幢宅院还真有点儿小,就是一个小院子,一间正房,正房分隔出了左右两个卧室,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堂屋,院落一角搭了个鸡棚。

  迈步进了堂屋,一进门右手边就是一个灶台,灶台上方还贴了一张已经熏得乌漆抹黑的灶王爷。这,分明就是一户普通的民居,还是家境比较拮据的民居。

  典史这个官儿放到朝廷上,那真是芝麻绿豆大的一个小官,可是在一个县里,已经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花知县给他租下的,竟然是这么小的一幢民宅。

  其实花晴风虽然不喜叶小天,却也不至于这般下作,故意选一幢这样的宅子恶心他,这是徐伯夷自作主张。可是他既然打着花晴风的幌子,他不说,旁人自然认为是花晴风的授意。

  所以苏雅夫人才规劝花晴风:你要么别对付他,既然想对付他,那就大张旗鼓、旗帜鲜明地告诉所有人:本县正印官就是不喜欢这个叶典史,何必干些人家牵驴你拔橛的蠢事呢?

  冬天一向都是那样一副表情,眯着眼睛,阴恻恻的,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遥遥还小,更不明白这房子大小,已经关系到叶小天的颜面。但毛问智虽是个粗人,却不至于连这点事儿都不懂。

  刚一迈进院子,毛问智就嚷嚷开来:“你们耍呢!俺大哥是典史,你们就给租这么小的一间破房?比土地庙还寒酸,俺住倒没关系,你让俺大哥住,这不是寒碜人么?”

  罗大亨的一张胖脸也沉了下来,对叶小天道:“大哥,不如你去小弟家里住些时日?咱们哥俩儿正好多聚一聚。”

  叶小天微笑道:“这里不错呀,离县衙够近,每天不用起大早。再说,纵有广厦千间,睡觉不就是一张榻么?大家一路风尘都很累了,就不要再折腾了,回头我选个上佳之地建座府邸,你们想宽敞,咱就宽敞个够!”

  徐伯夷方才一直佯装没有听到毛问智和罗大亨激愤的话,如今听叶小天这么说,便想回头调侃他几句,可徐伯夷一瞧叶小天那副坏坏的笑脸,心头便是砰地一跳,忽然有点不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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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架空?

  徐伯夷已经被叶小天坑了不只一次,巧的很,每次叶小天坑他,几乎都是在情绪失控的时候,用叶小天他大哥叶小安的话来说,就是叶小天又耍驴了。

  而叶小天本是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伶俐虫儿,这个评价是小丫头遥遥说的,确实也是如此,所以徐伯夷深知他的厉害,因此见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一脸黠笑,倒比看他发怒还要有些打怵。

  徐伯夷开始有些后悔了:“我刻意租这么一间民居来羞辱他,可别弄巧成拙了,这小子又想干什么?”

  徐伯夷心里想着,口中虚情假意地道:“房子是小了点,因为时间仓促,一时找不到更大的房子,好在这里距县衙够近,你不用每天起那么早,呵呵……。叶典史,还是先让你的家人安顿下来吧,趁着天色还早,我带你去见见典史房的胥吏衙差们,大家早早认识一下,明日也好署公办差了。”

  叶小天微笑道:“有劳县丞大人,这葫县,其实我熟得很,就不劳县丞大人带路了,一会儿我自去典史房报到就是。”

  徐伯夷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客气了。本官刚刚赴任,手头的事务千头万绪的还没理顺,就不多作打扰了。”

  叶小天道:“县丞大人自管去忙,叶某稍作安顿便去县衙。”

  徐伯夷摆摆手道:“不劳远送。”

  叶小天马上站住脚步,笑吟吟地拱一拱手,道:“慢走,不送!”

  此时,叶小天还站在堂屋里,徐伯夷说不送,他就真的不送了,连门槛都懒得迈出去。

  徐伯夷又被他噎了一下。眼见叶小天已经转过身去,煞有介事地向别人安排起一家人住宿,仿佛他已经离开了似的,只得暗暗咽下这口气,气咻咻地夺门而去。

  叶小天拍了拍脑门儿,沉吟道:“一共两间卧房啊……,遥遥,恐怕不能单独给你安排一间房了。你委屈着点儿,暂且住下,等咱们家盖了大房子。哥哥给你修一座很漂亮的闺楼。”

  “好啊好啊!那人家跟小天哥哥一起睡!”遥遥欢喜雀跃,一把抱住了叶小天的大腿。

  叶小天不觉有些尴尬,这么个小黄毛丫头,跟他睡在一屋,本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可是在花溪的时候,靖州杨夫人当众说过他与杨家有婚约,遥遥是他的未婚妻子,这一来两人住在一块儿就有些不合适了。虽然遥遥还这么小。

  叶小天咳嗽一声,道:“唔,大哥睡觉打呼的,很响。会吵得你睡不好觉,不如你跟冬天伯伯睡一间屋……”

  遥遥用两根食指塞住耳朵,嘟着小嘴儿道:“不听不听,人家就要跟小天哥哥睡一起。”

  毛问智道:“大哥。那咱们就将就一下吧,你跟遥遥睡一屋儿。俺跟冬天老头睡一屋儿。喂,冬老头儿。俺可先跟你说……”

  冬天的面皮似古井无波,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应道:“老夫不打鼾的。”

  毛问智“嗤”地一声,道:“谁管你打不打呼啊,你就是打呼能跟俺比响啊?俺是告诉你,你那些瓶瓶罐罐,只能堆到鸡窝里去,可千万别放屋里,这要半夜爬出来……,俺别的不怕,就怕虫儿啊!”

  冬天:“……”

  一家人一边拌着嘴,一边搬下行李安顿起来。那些瓶瓶罐罐在毛问智的坚持下当然没有放进里屋,可也没有塞进鸡窝,全都堆在了堂屋正面靠墙的那张桌子上。

  墙上以前好象贴了一张什么画儿,四四方方的还有一个痕迹,与周围墙体颜色区别分明。案几上再堆上高高矮矮许多坛坛罐罐,看着就像……

  叶小天摆放东西的时候就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安顿妥当后便唤过毛问智道:“老毛啊,你去十字大街买点儿日常应用之物……”

  毛问智是有个有地方就能睡觉的主儿,他还真没觉察缺了什么,当即咣啷着一双大眼,大大咧咧地道:“成!大哥你列个单子,看看都买啥?对了,十字大街在哪儿啊?”

  叶小天摸着鼻子,闷声道:“算了,不用你去了,冬天!冬天叔……”

  冬天眯缝着眼睛从房间里摸出来,循声凑到叶小天身边,阴恻恻地问道:“什么事吗?”

  叶小天沉默了一下,道:“没事了!”

  罗大亨见状,忍不住笑道:“大哥,这事儿你就交给我办吧,我这眼睛毒着呢,家里头缺什么,我只要扫上一眼就全知道了,准保给你置办齐全。”

  叶小天拍了拍罗大亨肉乎乎的宽厚肩膀,感慨地道:“兄弟,大哥一向觉得你这人做事不靠谱,原来是没有比较,如今有人一比较,大哥就觉着,其实你挺靠谱的。”

  罗大亨被叶小天一赞,眉开眼笑地道:“那是,兄弟我现在好歹也是大亨杂货铺的大掌柜,兼‘罗高李三姓车马行’的大东主,办事儿哪能不靠谱,我办事,你放心,我这就去了。”

  罗大亨翻开书包看了看,见里边揣的银钱足够花销,便哼着小曲儿,兴冲冲地走了出去。

  ※※※※※※※※※※※※※※※※※※※※※※※

  这幢房子的原主人把东西搬得精光,大概是因为租住宅院的是官府,小民都有畏官心理,所以里里外外收拾的也很干净,他们把行李打开放好就行了,其他也没什么可安顿的。

  叶小天见大亨还没回来,就对毛问智道:“你们先待在家里,等大亨回来后,让他带你们去用晚餐,他是我的兄弟,你们跟他不必见外。我这就去趟县衙,先去典史房会一会老朋友们。”

  毛问智答应一声,牵着遥遥的手把他送到门口。叶小天对贵州,最熟悉的就是这座小城,如今旧地重游,颇有一种游子归乡的感觉,信步而去,很快就到了县衙。

  叶小天进了衙门,径直转向典史的签押房,他曾在这儿呆了小半年,不过那时他是假典史,如今却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心情自然大不一样。

  叶小天心中感慨着,一路走过来,路上遇到不少胥吏官差,叶小天不见得都认识他们,可他们却认识那位曾经风光一时的“艾典史”,如今见到叶小天,便一脸古怪地退到路边,目送他过去。

  叶小天温文尔雅地颔首为谢,走过去时,耳边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像!真像!连走路和笑容都一模一样。”

  “是啊!艾典史是典史,叶典史也是典史。而且两人长得一模一样,这真是活见鬼了。”

  叶小天听了不禁哑然失笑,仔细想想,葫县除了官员们和他的好兄弟大亨,知道他真正身份的就只有苏循天和李云聪两个人,如今花知县是摆明了和徐伯夷沆瀣一气,他想站住脚,没有几个亲信的人是不成的。

  叶小天暗自盘算着:周班头、马辉、许浩然这几个人当初跟我走得很近,我该把身份向他们透露一下,只要把他们招揽过来,就能建立起我的班底,也就有了抗衡花知县和徐伯夷的本钱。只是不知这段时日,那个窝囊县令究竟攫取了多少权力,回头我得先向李云聪了解一下,要知己知彼才好。”

  叶小天一路走一路想,猛一抬头,发现他已经到了典史房,这典史房紧挨着户科,另一边是几位班头的签押房。叶小天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推门走了进去。

  “咳!这典史房里如今是谁做主啊?本官是新任典史叶小天!”

  叶小天说完这句话,不觉便是一呆,他本来是想做出一副与典史房的人素不相识的模样,定晴一看,还真的素不相识,不管是那正伏案处理公文的,还是坐在一旁闲聊扯淡的,一个也不认识。

  书案后边一个正提笔写字的老学究急忙搁下笔,起身迎上前来,对叶小天拱手笑道:“老朽典史房掌房书吏典慈,见过典史大人!老朽已经接到县尊大人吩咐,知道大人你要来,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县丞大人没陪着你么?”

  叶小天怔了怔,脱口问道:“你是掌房书吏?那原来的掌房老窦呢?”一见典慈脸上露出一抹异色,叶小天忙道:“哦!本官之前曾经向人打听过,说是此处的掌房书吏是老窦,却没想到已经换了人。”

  典慈恍然笑道:“大人说的不错,老窦原是典史房的掌房书吏,不过今儿一早,他已经和老朽交割了差使。老朽原本是府衙的仓吏,遵县丞大人吩咐,和他互换了差使。呵呵,这三班六房衙内各科,全都做了调整。”

  “哦?”

  叶小天看了看典史房中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缓缓问道:“你们几个,也都是今天才换过来的?”

  众胥吏衙差纷纷陪笑欠身,道:“是的,大人!”

  叶小天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留下众人愕然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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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敌我之分

  叶小天大步流星地来到县丞的签押房,就听室内正传出洋洋洒洒的琴声,奏的是一曲《阳关三叠》,曲子弹的还不错,曲回婉转,余音袅娜,门口两个衙役都是认识艾典史的,见到叶小天都知道这就是那位与艾典史形貌相同的叶典史,连忙向他施礼,脸上少不得也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气。

  叶小天目不斜视,昂然直入厅堂,见厅中只有两个小厮侍候,一见叶小天进来,琴声乍止,徐伯夷停住双手,微微搭在琴弦上,含笑道:“叶典史已经报到过了?”

  叶小天直挺挺地站住,朗声问道:“典史房……或者说三班六房各处的胥吏衙役们,县丞大人都调动过了?”

  徐伯夷淡淡地道:“不错!常言道,吏滑如油,欺上满下。何故?盖因他们久居一处,彼此熟稔后,便能相互勾结、上下其手,置国法于不顾,牟取一己私利。本官把他们交错调动,就是想让他们彼此之间有个监督,彼此不熟悉,也就很难勾结在一起,如果有人做下不法之事,也更容易暴露,叶典史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徐伯夷说着,目光向叶小天一睨,微微露出挑衅,大有一种“有本事你打我呀!”的贱意。打?叶小天不耍驴的时候,哪是那么容易被人支配情绪的,他轻轻笑了起来,笑得阳光灿烂:“原来如此!并无不妥啊,既然是县丞大人的安排,下官遵从就是!”

  叶小天向他拱一拱手,转身就走,徐伯夷见他气势汹汹而来,偃旗息鼓而去,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如此,不由暗自得意。把眉梢轻轻一挑,一拨琴弦,继续弹奏起来。

  叶小天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道:“县丞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说。”

  徐伯夷见他忽然客气下来,欣欣然道:“叶典史何必客气,有话但说无妨!”

  叶小天道:“县丞大人今后能否不要在下官面前抚琴呢?”

  徐伯夷奇道:“这是何故?”

  叶小天道:“叶某幼年时曾有一个玩伴,彼此的感情非常好。可惜,前几年他在街头。被一匹疯马踢死了,叶某为此悲伤了许久。如今一听大人你弹琴,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

  徐伯夷轻哦一声,抚着胡须道:“你那位朋友,想必是擅长琴艺的了?”

  叶小天摇了摇头,声含悲戚地道:“不!他是弹棉花的。”

  “噗!”

  两个小厮只笑出半声,就赶紧闭紧了嘴巴,憋的脸庞胀红,门口两个衙役的面孔也扭曲起来。

  徐伯夷气得脸都黑了。眼看着叶小天昂昂然而来,又昂昂然而去,愤愤地用力一挑琴弦,“绷”地一声。琴弦断了,听起来还真像弹棉花的。

  叶小天回到自己签押房所在的院落,先往户科去看了看,果不其然。户科吏典李云聪等几个曾经与他过往密切的人也全被调走了,李云聪被调去做了仓大使。

  叶小天心中恚怒,返回自己的签押房。胥吏们正围在一起嘁嘁喳喳,一见叶小天去而复返,连忙散开来,各自找点活计,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

  叶小天在这里待过小半年,自然知道哪张公案是典史的,他大步走过去,往公案后面一坐,环顾了一下签押房中众胥吏,大声问道:“本官这个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今儿刚换过的?”

  众人听他语气不善,不由噤若寒蝉,掌房书吏典慈犹犹豫豫的正要答应,门口忽然站定一人,朗声答道:“还有我!”

  叶小天双眼一亮,急抬头,定晴看,但见一员虎将,披盔戴甲,站立门前,一部白须及胸,左手提一张龙牙战弓,右手扶一杆殷红如血的长刀,威风凛凛,煞气腾腾,俨然便是五虎上将的老黄忠……

  叶小天木然看了良久,晃了晃脑袋,摇去心头幻想,淡然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大人!”

  扫地的老卢头拖起扫把,提着撮箕,躬身退了下去。

  看到叶小天,老卢头是很激动的,这个院子里,如今只有这个老卢头才知道今日的叶典史就是当日的艾典史。作为李云聪的棋友,在叶小天离开葫县之后,李云聪按捺不住,曾经对他透露过这个秘密。

  叶小天双手撑在案上,揉着眉心,微微生起一丝颓意:“但凡曾与我来往密切的人,全都被花晴风和徐伯夷调开了,新来的这些人中也不知道有谁是花晴风的心腹,有谁是徐伯夷安插的内间,晚到一步,便失了先机啊……

  ※※※※※※※※※※※※※※※※※※※※※※

  傍晚的时候,花知县在县衙二堂的会客厅中为叶典史和赵驿丞接风。县里的头面人物几乎都来了,县丞徐伯夷、主簿王宁、县学教谕顾清歌、训导黄炫、巡检官罗小叶、税课大使陈慕燕。

  罗小叶对叶小天是很友好的,昔日提醒他的理智,不要与叶小天走动太近的,是叶小天的身份。而今日叶小天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葫县典史,这层顾忌就不存在了。只是这种场合,两人不便说什么,只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叶小天心中一暖,虽说他刚到葫县,就和县里坐第一把交椅和坐第二把交椅的人暗暗交锋,可以用的旧部也都被调开了,但是至少这个手握兵马、地位超然的罗巡检,不会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叶小天转眼四顾,又看到了顾清歌和黄炫,两人刚跟他打过招呼,已然在席位后落座了。因为徐伯夷曾在县学读书,与他们有师生之谊,是以上前见礼。

  如今徐伯夷官位在他们之上,两位先生不敢大剌剌地坐着受礼,忙起身还礼,但是神色之间很是冷淡。叶小天看在眼里,心中暗忖:“这两位老夫子,对徐伯夷阿附权贵、抛弃发妻的行为显然是极为不耻的。也该下把力气,把他们拉过来。虽然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我又不是让他们去造反,文人手中那管笔,用得好了,可是能杀人不见血的。”

  叶小天缓缓坐下,就见对面的王主簿正举杯喝茶,他刚才应该正掀起眼皮观察着叶小天,叶小天这一眼望去,明显感觉到他的眼睛刚刚垂下。

  叶小天心想:“这个老狐狸虽然是葫县的三把手。可地位却是稳稳当当。民政大权始终牢牢把持在他的手中,平素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比那孟庆唯更有城府。对这个老狐狸,我不可不防,不过在对付花晴风和徐伯夷这一狼一狈时,倒是可以联起手来。”

  叶小天脸上含着淡淡的微笑,目光在谈笑晏晏的众多宾客脸上微微一扫,敌人壁垒已经渐渐在他心中划出了一个明晰的轮廓。

  花晴风致辞,对叶小天和赵文远的到任表示欢迎。二人随后站起,致谢表态,酒宴一开,便是杯筹交错。现场气氛渐渐轻松活跃起来。

  叶小天的右手位置坐的是税课大使陈慕燕,两人原本就认识,方才还让花知县假惺惺地引见了一番。叶小天为陈慕燕斟上一杯酒,正与对面的黄训导谈笑的陈慕燕连忙以手扶杯。颔首致谢。

  叶小天笑微微地道:“陈大使,今年的税收可还顺利么?”

  叶小天只是随口一句问话,跟他拉近些关系。谁知却正问到陈慕燕的痛处,陈慕燕眉头一拧,长叹一口气道:“难!难啊!今年尤其难啊!已经连着一个半月没下雨了,你从贵阳来,没看过城东那条河吧?原本两丈多深,现在挽起裤腿就能过河了。

  这还是因为咱们县城地处峡谷低凹地带,两侧大山里的那些百姓人家,全是在山上开的梯田,梯田靠天吃饭呐,现在庄稼全打蔫了,再这么下去就得枯死,收税?本官的税丁根本不敢下乡,去了还不得让那些急红了眼的百姓活活打死。”

  叶小天听到这里,看到满桌的山珍海味,忽然没了胃口。他开口问道:“县上就没想想办法?”

  陈慕燕叹气道:“想办法?怎么想办法?咱们又不是雷神雨师,能呼风唤雨。高家寨建了座龙王庙,急来抱佛脚,不灵光啊。你还别说,李家寨还真的重金请来一位道士,县里也拿了一部分钱,让他做法祭天……”

  叶小天皱起眉头,道:“就只能寄望于这些江湖术士?他们成么?”

  陈慕燕道:“嗨!成不成的,至少能安抚民心呐。百姓们信这个,见咱们县衙门也出了力,至少就不会来找咱们的麻烦了。要不然怎么办?除了求老天爷,谁有办法?”

  就在这时,客厅门口一阵嘈杂,有人大声道:“苏卫门,县尊大人正在宴客,你不能随便进去!”

  “去你.妈的!”

  “哎哟!”

  门口突然撞进一个人来,倒退几步,撞在靠近厅门的一张酒桌上,“哗愣”一声,杯盘碗碟摔了一地,几个措手不及的官员急忙跳起,狼狈地抖着衣襟上的菜肴和酒水。

  一个身穿交领青布窄袖长袍,腰系红带,头戴插翅皂帽的的男子迈步进来,骂骂咧咧地道:“都他娘的火上房了,你跟我说饮宴!”

  门口家仆跌进来时,花晴风就已大怒站起,一见此人,不由拍案喝道:“你这混帐,又发什么疯了!”

  叶小天一看此人,不由微笑起来,来人正是苏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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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各怀机心

  苏循天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角,正想丢两句不软不硬的话噎一下姐夫,目光一转,忽然看到叶小天,顿时神色一喜。

  叶小天急忙向他递了个眼色,苏循天会意地站住,转向花晴风道:“县尊大人,非是卑职冒犯,实是有一桩头等大事,事态紧急,不得已才闯了酒宴,还祈大人恕罪。”

  为了对叶小天“坚壁清野”,花晴风“大义灭亲”,把他的内弟苏循天也调离了,从壮班捕头调去做了卫门官,负责城门的警戒和治安,苏循天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气还没消,说话不免有些阴阳怪气。

  花晴风对他不好真的公事公办,当着满堂宾客又不好以姐夫身份来教训他,只好捏着鼻子咽了这口气,板着脸道:“你有什么要事,快快讲来!”

  苏循天慢吞吞地道:“这事儿若让卑职说吧,只怕一时半晌说不明白,即便说的明白了,大人你若再多问两句,卑职还是答不上来……”

  花晴风忍了再忍,额头的青筋还是绷了起来,沉声喝道:“混帐!你是戏弄本官么?你说不清楚,还向本官面禀什么?”

  苏循天见姐夫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更不着急了,笑吟吟地道:“大人,你别急呀。卑职说不清楚,自有那能说清楚的人,可惜你这门儿太难进了,他被拦在外面。”

  花晴风碍着夫人的面子,还真不能把苏循天怎么样,再跟他这么呕气下去,又难免叫其他官员看笑话,苏循天豁得出来,他却不能无所顾忌,只好喝道:“来人,把候在门外的人带进来!”

  那个撞翻了桌子的家仆刚刚站起来。听到老爷这声吩咐,急忙答应一声,一溜烟儿地向外跑去。不一会儿,他便引了一个身穿短褐、肤色黎黑的五旬老汉到了厅中。

  家仆对那老汉指点道:“这位就是本县大老爷,你有什么事,快快禀上吧!”

  那老汉一听大惊失色,他一辈子钻在山沟里务农,连县城都没进过几回,对他来说,村正就是很大很大的官儿了。县太爷?他这辈子居然还有机会看到县太爷?

  老汉赶紧卟嗵一声跪倒在花晴风面前,叩头如捣蒜地道:“王小二见过知县大老爷。”

  还很少有人对花晴风这般恭敬,一见这老汉头嗑得实诚,花晴风面色不雯,微微露出笑意,和蔼地道:“好了,好了,你偌大年纪,就不要施礼了。起来答话!”

  那老汉忙道:“是,是!”战战兢兢地爬起身来,紧张得双手掌心在衣襟上直蹭,根本不敢抬头看花晴风一眼。花晴风微笑道:“你有什么事要面禀本官?”

  那老汉连忙摇头道:“小老儿没有什么事要禀报大老爷。”

  花晴风大怒。立即恶狠狠地向苏循天瞪去,苏循天道:“老伯,在城门口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就照样儿跟县尊大老爷说说就行了。”

  那老汉恍然道:“哦!是这样!小老儿原是辰州府麻阳人氏,十八年前逃荒来到葫岭……”

  花晴风听得大皱眉头,道:“这个就不用说了。”

  那老汉一听顿时茫然起来。不知道这些不用说,他该从何说起。

  苏循天一见这老汉太过木讷,只好站出来道:“大人,是这样,入夜之后,卑职就关了城门,谁知这王小二突然带着一家老小赶到城下,向卑职乞请入城。

  卑职告诉他们要么去投亲靠友,要么就在城下对付一宿,等到天明再进城。只是一时嘴贱,顺口问了句他为何这么晚了才想进城,王小二告诉卑职,说高家寨和李家寨发生了械斗,他是逃难来的!”

  老汉忙不迭点头道:“对对对,他们两个寨子的人,打得很厉害!”

  苏循天接着说道:“这王小二的家就在李家寨边儿上,在山上开垦了五六亩山田,农耕度日。如今连月不雨,大河变成了小溪,小溪干成了河道,山上更是干旱的厉害。高家寨和李家寨为了争水,近来械斗不断。

  今天早上的时候,李家寨少寨主李伯皓上山去寻高家寨的晦气,一刀刺在高家寨少寨主高涯胯下,险些削断了他的命根子,高家寨寨主大怒,纠合了大批青壮,当天下午又去李家寨打斗,王小二担心受牵连,这才连夜逃离。”

  老汉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苏循天瞟了一眼脸色骤变的花晴风,悠然道:“卑职觉的,大人对这事儿应该会比较感兴趣,所以就带他来见大人了。大人要是觉得这事儿没什么重要,卑职马上带他离开!”

  “且慢!”

  花晴风一声大喝,背着双手在厅中急行几步,蓦然站住,对叶小天和赵文远道:“叶典史、赵驿丞,今有大事,这接风宴只能到此为止了。”

  赵文远忙起身道:“大人身为一县父母,自当以公务为重。下官已经不胜酒力,这就告辞了。”

  花晴风向他拱了拱手,朗声道:“徐县丞、王主簿、罗巡检、叶典史留下,其他诸位大人,就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当下众人纷纷告辞,片刻功夫,厅中就只剩下了花晴风和他特意留下的四位官员以及苏循天和那王小二。

  王小二惶恐不安地站在那儿,花晴风把他们带到正厅,又向王老汉仔细询问了一番高李两寨械斗的情形,挥手让苏循天带他出去,面色凝重地道:“诸位大人,对此有何见解?”

  王主簿眉头一皱,道:“当初葫岭就是因彝苗两家大打出手,又各自呼朋唤友,将附近山中部落招来助战,形势渐渐不可控制,朝廷才出兵平息纷争,皇帝一怒之下,罢黜了两位土司,选其德望可心服众的吏目任命为部落酋领。如今两族为了争水再起纷争,只恐形势不可控制,再加上百姓的庄稼毁于一旦,生计无着,一旦酿成暴乱……”

  花知县脸色大变,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仅仅是两个寨子械斗,倒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两个寨子如果各自呼朋唤友,将附近山中乃至附近几个县的部落全招来,就会酿成一场震惊朝廷的大动乱。

  而例来农民暴动,常是因为天灾导致生计无着,如今适逢大旱,秋收在即,地里却颗粒无收,一旦再有农民因为大旱,趁着附近部落恶战揭竿而起,小小葫县顷刻之间就得被他们攻克。就算他们来得及逃走,这两件事任何一件变成事实,都足以令朝廷砍了他的头,花晴风如何敢不慎重?

  想到这里,花晴风对他的小舅子倒是有些感激了:“两寨从来不把县衙放在眼里,有事也是自己凭武力解决,根本不会告知本官。若是等到此事不可控制的时候本官才知晓,那就大势去矣!循天这小子,虽然跟我呕气,倒还知道亲疏远近,知道替我着想。”

  听罢王主簿的话,花晴风双眼一亮,道:“王主簿与高李两寨都很熟悉,明日一早,请王主簿上山,调停一下两寨纠纷如何?”

  王宁缘何成为葫县官场上的不倒翁?自有他的为官之道,这等一旦处理不好就会砸在自己手里的事情,既有更大的个子顶着,他才不会主动揽在自己身上,马上摇头道:“下官只是负责民政,两寨相争,起于天灾,如今已经发展成械斗。下官老朽,如此奔波,身体吃不消,职责上也有逾权之嫌,不妥,不妥。”

  花晴风带些商量与乞求的口吻道:“王主簿,一旦这件事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王主簿是最熟悉两寨酋领的人,实是最佳人选……”

  “咳!咳……喔~~~咳!”

  他还没说完,王主簿就咳嗽起来,喉咙里打着呼噜,一副马上就要断气的模样,愣是打断了花晴风的话。

  叶小天心想:“高涯和李伯皓不是与大亨联手成立了‘罗李高三姓车马行’,跑驿路运输么,怎么两人居然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一见王主簿推辞不去,叶小天便主动请缨道:“县尊大人,王主簿既然身体不适,不宜攀山越岭,那下官愿往……”

  叶小天还没说完,花晴风的眉便皱了起来,徐伯夷一见,霍然站起,朗声道:“我去!”

  叶小天向徐伯夷望去,徐伯夷一脸正气,慷慨激昂地道:“葫县百姓已受天灾,岂可再受**肆虐,既然两寨争水,已然发展成械斗,徐某掌管本县司法刑狱,正该出面调停解决!”

  徐伯夷现在对叶小天执行的就是全面的“坚壁清野”,让他无可用之人,无可作之事,直到彻底架空,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傀儡,那时便可任他摆布,岂肯给叶小天做事的机会。

  况且,他刚到葫县,以前在葫县的名声又不好,急需一个机会树立自己的威望和地位,双寨械斗固然是个麻烦,但风险之中也有莫大的机遇,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是信心十足的,相信他能调停得了两寨的纠纷,是以截在叶小天前头,争着处理此事。

  花晴风一听他肯出面,欣然拍板道:“好!此事就由徐县丞全权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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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大亨本色

  作为花晴风的枕边人,苏雅算是最了解他的人了。诚如苏雅所言,花晴风最欠缺的就是独挡一面的勇气,遇事总想缩在后面,怂恿或授意他人出面。

  即便是这一次,他清楚地意识到高李两寨的纠纷一旦处理不好,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作为葫县正印官一定要负全责,他还是没有主动出来解决此事的勇气。

  可他想让王宁主持其事,王老狐狸又岂会替他承担,叶小天主动请缨,花晴风又不大情愿。叶小天惹祸的本事他很清楚,他更忌惮叶小天喧宾夺主的能耐,所以徐伯夷一出面,他立即答应了。

  在花晴风看来,徐伯夷才是他最可靠的盟友,徐伯夷不像王主簿那般老谋深算,而且在本地也不像王主簿一样有有相当的根基。同时他又不像叶小天一样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不理会官场规矩,是最好控制的一个人。

  叶小天道:“县丞大人负责司法,而具体的办差人却是下官,下官既已到任,若是让县丞大人您冲锋在前,岂非有失职责本份?县丞大人,还是让下官……”

  叶小天还没说完,花晴风已经抢先说道:“叶典史,你刚刚到任,还不熟悉情况,况且此事十分重大,还是由徐县丞全权负责为好。你是不知,那些山野中人不识教化、不惧王法,不是那般好相与的。”

  花晴风言外之意是说,那些化外之民野蛮的很,徐伯夷是县丞,他们多少还能看在眼中,你这个典史去了,他们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所以……你还是省省吧。

  叶小天既是关心高涯和李伯皓两人,也是真心想为百姓们做点事。他倒不是想以此事为武器来对付花知县和徐县丞,花晴风既然这么说,叶小天只好作罢。

  花晴风对徐伯夷道:“徐县丞,明日一早你便启程入山吧!”

  徐伯夷正气凛然地道:“事态紧急,何必坐等天明?下官让那个王小二带路,连夜入山解决此事!”

  花晴风欣然道:“徐县丞如此勤于公事,实是众官僚的楷模!本县十分欣慰!”

  当即徐伯夷便点了七八个捕快,因为便服宜于山中行走,也不换上官服,便让那王小二带路。领着他们匆匆离开了县衙。

  徐伯夷不是不想多带些人去,问题是他就算把三班六房的人全带去,如果真要动起手来,他们也是送菜,莫不如简从便服,倒能显出自己的气魄来,一旦事成,便能传一个“单刀赴会”的美名。

  况且在他看来,他是官。又是去调停此事的,两寨人马又岂会对他有所不利。徐伯夷离开后,王主簿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道:“王某老啦。才熬了这么一会儿精神就不济了,县尊大人,下官告辞!”

  花晴风方才请他出面被他拒绝,心中正觉不悦。只淡淡地拱一拱手,道一声“慢走,不送!”便算答了礼。

  叶小天见状也起身告辞。出了客厅,见苏循天正等在那里。如今他是卫门官,自然不必跟着徐伯夷入山,一见叶小天出来,苏循天立即迎上来,含笑道:“我该称你一声艾典史呢还是叶典史?”

  叶小天笑起来,道:“姓叶也好,姓艾也罢,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咱们还是咱们!”

  苏循天欣然道:“不错!咱们还是咱们!”两人的手用力握了握,叶小天道:“这里说话不便,我先回去。过得两日,你把老兄弟们找来,我做东,请你们吃酒。”

  苏循天咧嘴一笑,道:“得知大人要回来,兄弟们都开心的很,早就准备为大人接风洗尘了,只是我们也知道大人现在的身份和我们应该是不认识的,不好立即为大人接风,这宴席只好押后。三天后如何?到时我们为大人摆酒接风,还是老地方,‘太白居!’”

  叶小天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再与他多说,举步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花晴风从客厅里踱出来,看见苏循天,责备道:“循天,你一定要在众官员面前阴阳怪气地与我说话,让我下不来台么?”

  苏循天翻了个白眼儿,一副痞赖模样道:“姐夫,我对你还不够恭敬吗?那你想要我怎么样,让我跟那王小二似的,一见你就磕头,你就开心了?”

  花晴风大怒道:“这就是你恭敬的态度?我是你的上官、是你的姐夫!”

  苏循天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对花晴风道:“是!县尊大老爷,我最尊敬的姐夫大人,小舅子我要去守城门了,你要是没别的事儿,咱回见吧!”苏循天扬长而去,把花晴风气得吹胡子瞪眼,偏偏拿他毫无办法。

  ※※※※※※※※※※※※※※※※※※※※※※※※

  叶小天回到自己住处,一推院门儿,院门儿应声而开,原来早就给他留了门的,叶小天不由会心一笑。

  他还以为遥遥已经睡了,不想吵醒了她,所以放轻了脚步,到了正房门口,看见门缝里有灯光透出,叶小天轻轻一推房门,“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叶小天一看房中情形,不禁目瞪口呆。

  正面墙边本来有一张长桌,桌上堆着许多坛坛罐罐,此刻长桌还是长桌,坛坛罐罐也还是坛坛罐罐,但是桌沿上居然又多了一只香炉,不是焚香礼佛的那种香炉,是一只金光闪闪,镂刻花卉的熏香香炉,烟气袅袅,满室飘香。

  长桌前,横放着一只美人榻,福娃儿趴在美人榻边,遥遥躺在美人榻上,头枕着福娃儿的大脑袋,正在打瞌睡。左右两厢八扇画屏,四扇竹兰梅菊,四扇四大美人儿。

  门右的灶台还是灶台,门左放了一个博古架,架子上堆了许多还没拆封的大大小小的盒子,看那模样,应该都是一些器玩。两厢的门上各挂一套珠帘,也不知那是些什么珠子,被灯光一照,闪闪发亮。

  说到灯光,这灯光发自两株灯树,两株灯树样式相同,都有三尺来高,青铜的虬干,上边有红色的桃子和翠绿的树叶。那桃心儿就是灌灯油、点灯芯儿的地方,火光一起,从打磨得近乎透明的淡红色石质桃皮里透出来,便似阳光下一颗颗熟透了的蟠桃。

  厅里还有几把紫檀木的官帽椅,中间一张青玉饰边的小几,毛问智和罗大亨、冬天正坐在椅上聊天,小几上则摆着几张细瓷果盘,盘中盛着鲜干两色的果子。

  大个子可怜巴巴地蹲坐在一旁,一直抓耳挠腮的,却一动也不敢动,它随便动动胳膊腿儿,就得碰翻了东西。至于墙上挂的字画,叶小天一时倒没注意,他已经被堂屋中这一幕给惊呆了。

  这些东西有问题么?当然没有!这些东西如果摆在大亨家里,摆在花知县的后宅花厅里,全都没问题。可这儿是什么地方?一幢民居的堂屋。进了门,横跨五步宽,竖跨八步长,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

  而且右边门后还有一个灶台,左边门后一口水缸,如今挤下了这么多东西,这屋里头还能下脚么?回头要是再弄些柴禾烧火做饭,屋里火气燎绕,油烟扑鼻……

  罗大亨和毛问智、冬天三人正说着话儿,一见房门打开,叶小天出现在门口,三人马上站了起来,就听桌椅板凳一片响,膝盖碰着了小几,晃倒了果盘,膝弯把椅子顶得向后一退,又撞中了美人榻。

  叮叮当当声中,遥遥揉揉眼睛坐起来,一看叶小天,欢喜地叫道:“小天哥哥!”一偏腿儿就下了地,大亨赶紧叫道:“遥遥,小心些。”

  “哎哟!”遥遥的小腿碰到了屏风,揉着膝盖“雪雪”地呼痛,毛问智一个箭步冲过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因为地方狭小无法完全展开的那扇坐屏。冬天眯着眼四下看看,实在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只好放弃迎接小天。

  罗大亨咧开大嘴笑道:“大哥,你回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哎哟,小心着些,别绊倒了,那是插花的瓶子。”

  叶小天无奈地站住脚步,道:“大亨啊,你……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大亨搓了搓肥胖的手掌,笑眯眯地道:“哎呀,没花多少钱啦。咱们自己兄弟,你还跟我见外么?”

  叶小天扶了扶额头,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是说你花钱多,我是说……随便置办几件家具能用着就行了,你弄这么多……摆都摆不下啊。”

  大亨笑道:“哦!你说这个啊,没事没事,我琢磨吧,随便买两件回头还得换,莫不如一次咱就置办齐了,回头造了大宅子往里一搬就能用。哈哈,你看兄弟眼光怎么样,这可都是好东西。”

  叶小天苦笑道:“大亨啊,我本来还觉着你比老毛靠谱呢,现在一看,你是一如既往地不着调啊!哎!算了,我都懒得说你,就这样吧。”

  叶小天高一脚矮一脚地从乱七八糟的东西上迈过去,坐在那张只能摆在堂屋里的美人榻上,都没有勇气去参观一下他卧室里的布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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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步步紧逼

  叶小天把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喊疼的遥遥抱上大腿,一边给她轻轻揉着瘀青的膝盖,一边对毛问智道:“家里有什么吃的没有,我刚刚在宴会上光顾应酬了,都没吃几口东西。”

  毛问智挠了挠后脑勺儿,道:“呃……我们晚上是下的馆子,家里没吃的。”

  叶小天叹了口气,把遥遥放在美人榻上,对遥遥道:“遥遥,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屋睡吧,哥哥先弄口吃的。”

  遥遥摇摇头道:“遥遥不困呢,等小天哥哥一起睡觉。”

  叶小天嗯了一声,亲昵地摸摸她的脑袋,站起身来往四下一瞧,问道:“米缸摆哪儿了?”

  大亨道:“米缸?啊!米缸!”

  叶小天又好笑又好气,道:“你要唱啊还是怎么着?”

  大亨干笑道:“哦,米是要放在缸里面是吧?我忘了买米缸了。”

  叶小天摇头笑道:“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啊,大户人家的姑娘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大户人家的少爷那是不知油盐酱醋茶啊……”

  大亨突然呆住了,迟疑地道:“油盐酱醋茶……”

  叶小天怔了怔,失声道:“这些东西你不会都没买吧?”

  大亨慢吞吞地道:“买了……”

  叶小天松了口气,笑道:“行,你还算办点正事儿。”

  大亨讪讪地道:“只不过,茶……我买了,买的是正宗的蒙顶石花,上好的茶啊。可是油盐酱醋……没买。”

  叶小天苦笑起来,道:“得,那我焖点儿白饭吧。”

  大亨咳嗽一声道:“米……我也忘了买。”

  叶小天默然片刻,叹道:“大少爷,你真是大少爷。算了,今晚不吃了。”

  “啊!”罗大亨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开眼笑地把书包往身前一拉,便在里边翻拣起来,他那书包仿佛一个百宝囊,里边乱七八糟地塞满了东西。

  罗大亨在里边扒拉了半天,从最底下翻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献宝似的对叶小天道:“哈!我就说嘛,四娘每天都要往我包里塞几块桂花糕,今天下午我到处跑,没顾上,应该还没吃完。”

  叶小天笑道:“桂花糕?还别说。你这个习惯挺好的,起码我今天不用饿肚子了。”

  叶小天撕开油纸包咬了一口,脸色突然变了。

  大亨两只肥手合拢胸前,用咏叹的声调道:“啊!洁白酥润的桂花糕,就像妙龄少女动人的身体,光是看到就已令人陶醉。嗅上一口花香袭人,咬上一口滑软油润,软糯甘饴,甜而不腻。清香可口。米香、油香包裹着桂花香,就像你一层一层地剥下她的衣裳……”

  叶小天咧着嘴把桂花糕递到他面前,大亨赶紧推辞道:“不不不,我每天都能品尝到这样的美味儿。虽然我此刻已馋涎欲流,但……大哥你还是拿去垫垫肚子吧。”

  叶小天苦着脸道:“我觉得这块桂花糕在你包里放了一定不只十天了!”

  大亨大惊失色道:“什么?难道曾经有一天,我漏过了一块美味的桂花糕?”

  叶小天狠狠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便抓起一杯茶水。他的舌头已经被那块变味的桂花糕麻得没有知觉了……

  ※※※※※※※※※※※※※※※※※※※※※※※※※

  最终。叶小天还是没有吃饱肚子,不过他的胃口已经被那块坏掉的桂花糕折腾没了。大亨在叶小天家黏黏糊糊地磨蹭了许久,最后干脆说今晚不回去了。要跟叶小天抵足而眠,秉烛夜谈,被叶小天一脚踢出门去。

  看看堆得满满当当、像座仓库似的堂屋,叶小天摇了摇头,也懒得再收拾,便让毛问智熄了熏香准备休息。冬天和毛问智回西屋,叶小天拉着遥遥的手进了东屋。

  幸好叶小天对大亨的不着调已经有了充份的心理准备,所以进了东屋后并没有过份的惊奇。东屋里,一张酸枝木的架子床,上有承尘,左右金钩,围栏立柱,一应俱全,帷帐是绯红色的,贴俩喜字儿就能当婚床。

  床边立了一扇黄花梨的实木座屏,屏风后面是一只马桶。床边放着脚榻,对面一套黄花梨的桌椅,贴墙一张梳妆台,一张纤毫毕现的铜镜足有一扇窗户那么大。一进门口的左手边这面墙还摆着一座立柜,因为空间有限,所以挡住了摆在墙边的半个椅子。

  这房间可不像大户人家那么宽敞,一张宽阔豪绰的架子床已经占去了房间一半的空间,再加上屏风、桌椅、马桶区,中间就剩下两步就能迈出去的地方了,而就是这么一点空间,居然还塞了一张椭圆形的浴盆。

  遥遥喜孜孜地道:“小天哥哥,锅里还有热水呢,你要不要洗澡,我给你搓背。”

  叶小天吓了一跳,赶紧道:“今天不洗了,很累,咱们早点歇了吧。”这时叶小天才发现遥遥穿着一套家居的小衣衫,头发微有湿意,小脸白里透红,想是下午已经沐浴过了。

  听到叶小天的回答,遥遥乖巧地答应一声,从浴盆旁边斜着身子蹭过去,踩着脚踏,把一双小鞋子脱掉,摆好,爬到床上盘膝坐下,脱下一双雪白的步袜儿,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尾一边。又脱去外裳,解开头发,只着小衣,赤着脚丫儿跪坐在榻上,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叶小天。

  叶小天道:“好啦,到里边去,早点睡觉。”

  遥遥认真地道:“不可以的,哥哥才要睡里边。”

  叶小天笑道:“为什么?你怕哥哥睡觉不老实,会从床上摔下来吗?”

  遥遥笑嘻嘻地道:“当然不是啦,哥哥是大人,怎么会摔下床呢。不过,娘亲……”

  说到这里,遥遥神色一黯,咬了咬嘴唇,又改口道:“水舞姨姨说。女人不能睡在床里边。起夜的时候要从男人身上爬上爬去,是不敬的行为,对男人来说也不吉利。”

  叶小天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柔声道:“水舞离开你,不是她的错。她并不是不要你了,只是……,唉!你还小,很多事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她还是疼你的就好。”

  遥遥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叶小天又道:“水舞说的固然不错。不过你还小,不算犯忌。你身子轻呀,睡在里边,就算从哥哥身上爬过去也是轻轻的,不会吵了哥哥。如果哥哥睡里边,睡得迷迷瞪瞪的,万一起夜的时候压着你,那多疼啊。”

  遥遥歪着小脑袋想了想,似乎认同了叶小天的说法。于是微笑着点头答应,爬到里边躺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一双动人的大眼睛依旧眨呀眨地看成着叶小天。

  叶小天道:“睡吧!”转身吹熄了灯。摸黑爬上床,这才脱去外裳钻进被窝。遥遥躺在他旁边不说话,呼吸细细的,叶小天明明能感觉到她近在咫尺。却一点也碰不到她小小的身子,那种感觉非常奇妙。

  “这小人儿,有一天会长成一个大姑娘呢……”叶小天忽然神游了一下。但他马上就收慑了自己的精神:“别胡思乱想,她是个小丫头,阿弥陀佛,罪孽深重啊……”

  次日一早,叶小天醒过来,张眼一看,昨晚睡觉时老老实实的遥遥已经翻了个身,一条胳膊一条腿搭在他身上,小脸红扑扑的睡的正香。

  叶小天微微一笑,轻轻拿开她的手脚,替她盖好被子,起身着衣下地。堂屋里还是那么乱,毛问智还在呼呼大睡,能够听到他从西屋里发出的呼噜声,大门开着,比他起得还早的冬天正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打着拳。

  叶小天在屋檐下站了半边冬天也没看见他,不知是打拳打得太专注还是眼神实在不济。叶小天觉得腹中饥饿,折回堂屋掀开锅盖一看,果然是一锅照得见影子的清水。

  叶小天有心出去吃早餐,可是要出去就得带上全家人,遥遥睡的正香他不忍叫醒。万般无奈之下,叶小天忽然怀念起了华云飞的好,云飞在的时候,他何曾为吃发过愁啊……

  ※※※※※※※※※※※※※※※※※※※※※※※※※

  叶小天赶到县衙的时候,典慈等几个胥吏已经到了。

  叶小天是新官上任,花知县和徐县丞又明显是把苗头对准叶典史的,谁敢在这时触他的霉头,所以当叶小天走进签押房的时候,几个胥吏都已正襟危坐,伏案疾书,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典史大人,户科请领毛太纸十张、连史纸十张、宣纸二十张、竹纸一刀,另砚台三副、墨锭十枚、毛笔十枝。”

  叶小天看了看,提起笔来刷刷刷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典史大人,收发房请领薪炭两石,铁皮水壶一只。”

  叶小天看了看,提起笔来刷刷刷地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典史大人,仓房请领簿册五册,墨锭两枚,毛笔两枝。”

  “典史大人,刑房看监禁卒钱阿九因老母重病,预支薪俸二两。王主簿已经批准了,向您支领银两……”

  这一上午叶小天处理的就是这些琐碎事情。

  他是典史,主管缉捕、监狱事,相当于刑警队长兼监狱长,不过胥吏们向他请示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倒也不是花晴风、徐伯夷故意难为他,因为典史同时还负责文仪出纳,请领办公用品以及出纳都归他管。

  这个时代分工不像后代那么细,通常一个官员都要兼着许多职务。比如县令负责全县赋税征收、决断刑狱、劝农稼穑、赈灾济贫、文化教育、祭神祭孔等,无所不包。

  县丞作为他的副手,主要负责全县的文书、档案、仓库、粮马、征税,同时负责政法口的监督与管理。而主簿则主要负责全县民政,主管全县户籍、文书办理、户政事务等等。

  所以这些事儿来找叶小天并无不妥,只不过整整一上午没有一件关系到缉捕监狱的案子,那就有些不寻常了。叶小天疑惑地抬起头,注意到胥吏们躲躲闪闪的目光,渐渐明白过来:“先架空我的人,接下来要架空我的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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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八千生苗   

  典史房的掌房书吏典慈一大早就装模做样地拿着一堆簿册在那儿比比划划,可他也不能一整天都在那儿装相,这时刚刚放松下来,忽然注意到叶典史的目光,不禁紧张起来,赶紧摊开刚刚合拢的簿册,做专心致志状。。ybdu。

  叶小天凝视着他,忽然笑了:“典书吏。”

  典慈赶紧抬起头来,慌张地道:“卑职在!”

  叶小天若无其事地道:“本官除了文仪出纳,还掌管缉捕、监狱事。今儿快一上午了,还没有一件关乎缉捕和监狱的事情,莫非本县治安已经到了路不拾遗的地步?”

  典慈讪讪地道:“哦!这个……不是……,咳!是这样,大人,您没到任之前,县丞大人下了手谕,吩咐但凡关系到缉捕、监狱等司法事,必须报到他那儿去,如果没有县丞大人签署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处断,违者严惩。”

  叶小天依旧若无其事,仿佛打的根本不是他的脸,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他这样的态度,反而令典慈有些不知所措了,赶紧解释道:“大概是因为大人您当时还未上任,县丞大人才有此吩咐。只是如今县丞大人还未撤销命令,卑职……”

  叶小天微笑着点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县丞大人这道命令,是手谕?”

  典慈道:“正是!”

  叶小天道:“把手谕取来我看!”

  典慈赶紧翻开一份簿册,刷刷刷地翻了几页,取出一张盖了鲜红大印的公函,踮着脚尖儿凑上去,双手奉于叶小天。

  叶小天拿过那份盖有县丞官印的公函,随意地浏览了一下,轻轻一折,揣进了袖筒儿。典慈不安地道:“大人。这……这正式的行文,应该归档……归档……”

  叶小天微微一笑,道:“本官自然明白。放心,丢不了,过两日,本官便会交还。”

  典慈不敢再说,只得应声退下。叶小天站起身来,起身往外就走。门口正有两个衙差一块儿进来,一见叶小天马上点头哈腰地道:“典史大人,小的是工科的刘晟瑞……”

  另一个道:“典史大人。小的是礼科的孟浩胧……”

  叶小天潇潇洒洒地甩着袖子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不管你是工科的还是礼科的,有什么事等本官回来再说……”

  叶小天明白,徐伯夷定然是早有主意,利用他对司法的直管之权,强行剥夺了他最重要的职责。若是和这些下人小吏们发难,只能是自取其辱,失了风度。

  正常情况下,他们听命于职位更高的人很正常,总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能像苏循天、李云聪、周班头他们一样。他们那些人和自己是并肩打出来的交情。而现在分到他身边的全是一些五十出头,即将回家养老的胥吏,很难豁出前程跟着他同上司做对。

  老卢头正扫着院子,一见叶小天立即站住。恭谨地道:“大人!”

  叶小天点点头,正要从他面前走过去,老卢头忽然小声道:“大人,小老儿知道你是谁!”

  叶小天一下子站住了身子。转身望向他,老卢头笑眯眯的,脸上有种小孩子般的得意。对叶小天道:“大人回来,小老儿很开心。县令和县丞为难大人,小老儿也看得出来。他们能比孟县丞和齐木更难对付?大人您早晚能斗垮他们。”

  叶小天凝视了他一眼,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举步向外走去,老卢头儿笑眯眯地看着叶小天的背影,举起扫帚轻轻一挥,扫去了叶小天踏出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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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小天离开衙门,回家唤了毛问智和遥遥出门,正在家里无所事事的福娃儿和大个子欢喜雀跃,马上也跟了出来。超级宅男冬天先生正在堂屋里兴致勃勃地鼓捣着他的坛坛罐罐,叶小天也没叫他。

  大亨现在事情很多,尤其是最近李伯皓和高涯相继回山,不久又把他们两个部落出身的挑夫、运卒也叫了回去,人手有点紧张,同时另有两家车马行相继开业,尤其是一个叫谢传风的人所开的谢氏车马行甫一开张便大肆扩张,还重金从“罗李高车马行”挖走了几个最好的车把式,大亨得亲自去车马行坐镇,所以没有过来。

  叶小天领着遥遥和毛问智,带着大个子和福娃儿在小城里转悠了一阵儿,举头一望,忽然眼前一亮,便带着他们上了山。

  这葫县半山半谷,城在山中,城中有山,地形与中原大部分城阜都不同。这座小山不是很高,但是在县城里已是唯一的高山,半山腰上有一处土地庙,就是当初叶小天刚到葫县,被县衙扣下全部银钱赶出来后寄住的地方。

  叶小天举步上山,发现最近虽然干旱少雨,可山上那条小溪依然还有水流潺潺。叶小天走到半山腰处那座破败的土地庙前,回首向山下望去,葫县大半都落入眼底。

  县衙就在山脚下,从此处看,整个县衙三个大院落的前后布局一目了然,此处正在县衙的右侧中线位置,叶小天笑起来,对遥遥道:“咱们把房子建在这儿怎么样?”

  遥遥欢喜地道:“好啊,人家以前在这儿住过呢。”

  叶小天指指点点地道:“从那儿到这里建一道围墙,把那片岩石、那片竹林、这边的土地庙,全都包括在内。前边那条小河也要圈进院子,让活水从院中留过。这座土地庙的位置最正,把它拆了,宅子就以此处为中心……”

  毛问智听了乍舌不已地道:“大哥,你……你这是把大半座山都圈进去了啊。”

  叶小天道:“要不然,福娃儿和大个子撒得开欢?嗯,占地大小没关系,只要建筑上不逾制就行。”

  毛问智挠挠头道:“行,反正大哥你有钱,你就是把整座山都改成你们家菜园子俺都没意见。就是……就是这么大的一片宅子,怕不得两三年才能建好?”

  叶小天微笑道:“哪能那么久,要想快,自有快的办法!”

  叶小天说着,目光已经盯向从山上流下的那条溪流,一个头戴竹笠、身背猎弓的少年,正搀着裤腿儿,顺着溪流走下来。他手中提着一口狭长如柳叶的长刀,信步而来,只是偶尔刀光一闪,便有一条肥鱼裂水而出,被他随手一扬刀,便落进身后的背篓中----云飞来了。

  “大哥,拿回去尝鲜!”

  华云飞走到叶小天身边,右肩一低,沉甸甸的鱼篓便滑落到叶小天脚前,他这才一扬头,露出竹笠下那张笑脸。

  遥遥欢叫道:“云飞哥哥!”

  毛问智惊喜地道:“哎呀妈呀,是你小子!俺还琢磨呢,你小子藏哪儿去了。”

  叶小天道:“你来得正好,这件事你去办最合适。”

  叶小天把准备建宅子的事儿对华云飞说了一下,道:“冬天年纪大了,眼神又不好,再没有比你合适的人了,你就往生苗禁地走一遭吧。告诉他们,我要在这盖房子,叫他们派人来!多派点人手,我需要尽快建好!”

  深山老林里边,确实没有比华云飞更合适的人了,他只要去过一次的地方就一定能再找得到,听完叶小天的话,华云飞欣然应允,道:“好!我这就去!”

  华云飞倒也干脆,二话不说立即上路。只有要一弓一刀在手,在丛林之中他就不怕没有吃的,别的自然也不用带。

  毛问智开心地对叶小天道:“俺咋就忘了生苗禁地有那么多人呢,随便叫来一点儿,这房子盖得还不刷刷地快啊!”

  叶小天微笑不语。

  生苗禁地的所在其实并不远,它处于葫县和铜仁之间的重山峻岭之间,只是因为入山的道路难行,生苗又不惯与外界接触,所以外界的人轻易不敢入山。

  华云飞只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就赶到了重山峻岭之中的生苗禁地,他赶到蛊神教总坛,把叶小天的吩咐对格彩佬等长老们一说,众长老一听大喜过望,他们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多派些人随尊者游历天下,又担心过多限制了他的自由,会激怒这个桀骜不驯的尊者。如今听说尊者要在这么近的地方起宅子,看来是不会远走了,这可不是一件大好消息么?

  当下众长老就向九峒八十一寨发出号令,通知说尊者要建一幢府邸,要求各峒各寨出人出力,为尊者盖房子。

  各寨一听为尊者盖房子,他们一砖一木地盖好的房子,是给尊贵的神侍大人居住的,这是何等的荣耀、莫大的功德啊!登时,九峒八十一寨群起响应,仅仅一天,从附近村寨赶来的生苗青壮和年轻妇女就达到了一万多人,第二天又增加了三倍。

  华云飞大惊失色,带着这么多人出山,像话么,这是盖房子还是要造反?华云飞再三推拒,众长老也觉得数万人马有点多,毕竟不是盖蛊神殿这样的超级宫殿。

  可是想让人回去,那些生苗又有哪个肯走,最后众长老不断调停,确保每个寨子都有人参与,确保男女都有代表,又紧急下令各寨停止输送劳力,经过一再裁减,终于把人数压缩到了八千人。

  八千生苗,在华云飞和太阳妹妹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出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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