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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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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章 方应物进府



  又到次日,会馆的仆役早早候在方应物房外,等着方应物发话便带路前往西城。(文學馆)由会馆租来的大车也准备妥当了,一切不须方应物操心。

  见此方应物不由得感慨一番,为什么那么多人一门心思要当人上人?不见得是贪图荣华富贵,但这种虚荣和便利带来的优越感是令人无法抗拒的。

  翰林院方编修居住地方在西城,距离皇城相去不远,这一带也是官员密布的住宅区。

  有人带路,方应物便十分放松,随意观看街道上京师风华。沿着东江米巷一路向西,正阳门到大明门之间的南城也是商业繁华的地方,也算是城中商业区之一。

  不知不觉的,街道渐渐变得较为干净整洁起来,两旁店铺也逐渐稀少,青砖绿瓦的宅邸多了起来,时不时的可以眺望到三开间、五开间的豪门。

  “方公子,令尊寓所快到了。”坐在车头指路的会馆仆役转头对车里的方应物道。

  又过了一会儿,大车稳稳停住,方应物还没堕落到要被人扶着下车的地步,自行跳了下来。

  他抬眼便看到面前是一处简素的门面,从院墙规模推断这宅邸不会很大。

  当然,在这个核心片区,就是不大的宅邸也便宜不到哪里去,甚至有可能是有价无市。所幸近些年时常有正直大臣因进谏而触怒天子,被贬谪外放或者致仕回家,皇城西片区的空闲宅院供应情况还算不错......

  但以父亲的财力和交际能力,若非天子恩典特赐,想在这里购买宅院还是很困难......故而在方应物想来,这住处八成是王家的嫁妆。

  其实方应物猜得不错。王恕王老头当年也是做过几年京官的,后来因为想干实事和积累经验便主动去了地方。在京城的住宅倒是没有处理掉。王家大户不差这几个钱,以后回来还要住的。

  谁料黄鹤一去不复返,直到如今王老头已经混到名满天下、位列南京部院和封疆大吏了,可还是没有回京师的希望,因为天子烦他。

  “简在帝心”的王老头想要回京,只能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祈祷今上驾崩了......所以王恕的老住处就便宜了女婿。

  不过就算王老头现在回京,那至少也是尚书级别,这栋住宅显然也是不合适了。

  却说门子见了方应物,既没行礼也不说话。只好奇的不停打量。这叫方应物十分不喜,会馆应该早报知过了,这边也应该知道他方家大少爷今日要“回府”,这门子难道能不知道他是谁?

  不想和这等小人物计较,方应物淡淡的对门子说:“我是方应物。”

  “哦!请稍待。小的去通报一声。”门子答应了一声,转身飞快的进府去通报了。

  这又让站在门外的方应物有点恼怒,这里是父亲的住处,那么也就等于是他的“家”,有谁回家还需要通报过才能进门的?他是小主人而不是客人!

  但这里临着街巷,方应物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什么不愉快,叫别人看他们方家的笑话。便忍着没有发作。

  没多久,门子又回到大门这里,“老爷已经候着了,请进请进!”

  方应物轻哼一声。当先进了大门,又过穿堂,来到前厅,父亲已经在这里等候着了。他便带着王兰、王瑜两个小妾。一起进去拜见父亲。

  一家人便围坐在厅中叙话,无非是方应物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事情大略讲了讲。一直说到自己中举。而方清之老爷则按照父亲模板,嘉勉了几句,训诫了几句。

  此后气氛便有些沉闷下来。方清之并不善于闲聊,而方应物在父亲面前也不能像与别人那样放得开。

  毕竟父亲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物种,在父为子纲的年代,还是小心拘谨点好......

  方应物又突然发现,在他穿越以来所结识的人里,自家父亲可能是自己感觉最生疏的一个了。自己与父亲虽然在血缘关系上是最近的,但实际上却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

  穿越之前,父亲矢志学业常年不在家,原来那个方应物所残存的记忆就不多;而穿越之后,只见过短短两面,一次是前年父亲出天牢时,一次是去年父亲出使满都鲁部时,每次都很仓促,时间也很短暂。

  细细比较起来,他与父亲的关系反倒不如别人熟悉......想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抬眼看了看自家父亲。

  这位“老人家”正值男人三十一朵花的全盛年纪,比上辈子的自己大不了几岁,心理年龄只怕还不如自己成熟。好几次方应物险些就拍着父亲的肩膀道“我说你这位老兄......”

  以后若是长期居住在一起,是不是还要晨昏定省、父慈子孝?

  已经习惯了独立自主、在家中当老大的方应物感到很别扭,而且还是个才三十三岁、放在上辈子仍算青年俊彦的“父亲大人”。何况方应物上辈子是个孤儿,实在缺乏与父母至亲打交道的体验。

  此时方应物所不知道的是,其实他父亲方清之的心里也很怪异,这种怪异感并不亚于方应物。

  方应物是方清之年少荒唐、一时冲动的果实,冲动的后果不但是多了一个儿子,还害死了昔年的爱人。每每面对方应物,方清之就想起那令自己惭愧、羞于面对的青葱岁月......

  所以方清之多年来才像是逃避似的始终在外学习,逃避的就是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同时将方应物丢给了亲族照管。

  在方清之想来,等自己情况稳定下来后,再把方应物接到身边,给他谋一个能混日子的前程。不是方清之瞧不起儿子,是他深知在山村读书不容易,方清之并不指望儿子像他一样有本事靠着读书出人头地。

  但是方清之万万没想到。自家这儿子简直是一朵奇葩,折腾的本事远远超出他想象力的极限。

  从淳安到苏州,到京师,再到榆林,又到杭州,时不时的就有耸人听闻的方应物光荣事迹传到他的耳朵里。

  儿子的事迹甚至已经影响到了他自己的前程,比如从满都鲁部出使回来后,他直接从在翰林院观政学习的庶吉士变成了正式的翰林院编修,至少节省了两年的时间。

  当然官场中没有任何一次升职是无缘无故掉下来的。方清之很不明白,为什么位列中枢的文渊阁大学士刘相国会积极推举自己?

  现在这儿子又是十八岁中举并进京赶考来了,他乡试名次虽不如自己的解元,但仅凭这年纪说是比自己强也可以,都能列入大明科举轶闻了。

  想至此。方清之有点小小的怅然和失落,好像方应物完全不用靠着他这当父亲的,便能独自闯出一片天......

  最终还是更善于闲谈的方应物打破了沉闷氛围,很关心的问道:“怎的不见母亲出现?”

  方清之面有喜意,“她已是身怀六甲,太医说不能动胎气,所以静卧在床。不便行动。”

  方应物连忙道贺:“那恭喜父亲了!”

  方清之脸色变得十分奇怪,“你道什么喜?我方家增添人口,难道不也是你的喜事?”

  方应物尴尬的哈哈几声,这真是......哪有自己给自己道喜的道理——一个儿子对自家父亲说“恭喜父亲大人要有子女了”。怎么听怎么喜感。

  方清之挥挥手,吩咐道:“来日方长,你我父子不用急着说话,你先安顿去。”

  如此便有个王管事的领着方应物去住处。可是并没有去内院,反而到了前面侧院。按常理。内院是家中主人所居,外院不是客房就是仆役住所......

  方应物不是不敢说话的怯懦人,立刻皱皱眉头道:“这位管家,怎么是这里?内院中没有地方了么?”

  王管事貌似客气的答道:“主母那边多有不便,此处恰好有两间空房,公子先安顿就是。”

  王管事之意,方应物听明白了几分。无非就是:你和主母年纪相仿,又不是亲生母子,同居内院确实太不避嫌,何况主母有孕在身,需要静养。

  王管事虽然没有明说,但方应物知道,如果他不管不顾的大吵大闹起来,那么王管事必然会搬出上面的借口,并反过来指责他年少不懂事,不体谅人。

  方应物冷冷的问道:“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老爷是贵人,家中些许俗事一般不过问的。”王管事说。

  两三间屋子,容纳方应物一行人,相当有点拥挤。进了屋子后,方应物便感到,这里还不如在浙江会馆住的舒服。

  王瑜小娘子心直口快,在方应物面前从不遮掩自己的喜怒哀乐,直言不会的说:“妾身刚才总觉得,夫君你像是多余的人......”

  方应物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瑜姐儿说的有道理——

  丈夫是事业有成的青年俊彦,妻子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两人还都是有才有貌,珠联璧合。如今两人的下一代子女又即将诞生,这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幸福家庭。

  而自己这个已故前妻的儿子突然闯了进来,算是什么角色?

  随即方应物又想到,父亲乃是穷书生光棍一条,除了长相和读书才华一无所有,也不像自己这样会找机会赚钱。

  故而这宅院中的仆役,基本上都是从后母家里陪嫁过来的,难怪对自己态度十分冷淡和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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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家斗你们也不行



  如今方应物身边除了自己,还有小妾两人,长随王英,跟随王瑜嫁过来的奴仆许有财夫妇及女儿。这么些人住几间不大的屋子,委实拥挤不堪。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放在刚穿越那时候,方应物绝对可以受的住,但现在就有点不能忍了。

  作为一个有钱人,方应物当然在京师买得起房子,而且肯定比蜷居在这几间屋子里舒适得多。

  京师房价固然贵但也没到上辈子那个离谱的份上,对方应物而言不是问题。就算买不到房子,住在浙江会馆里也不成问题。

  但是不要忘了,这是一个三纲五常的时代,父为子纲不是说笑的。若是不在一地还好,若父子同在一地,离父别居这种行为会引起很不好的舆论,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妥妥的要戴上。

  所以方应物纵然心里有千般想法,为了自己的名声暂时大概也只能“苦守寒窑”。

  等方应物从屋子里出来,回到院中时,却见领他们过来的管事已经消失了。他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几句,自己只是进屋看了看,还没发话,这狗奴才居然就先自行走人了。

  这时候有个别的仆役从眼前路过,方应物叫住了他,问道:“有个旧相识,叫方应石的,现应该在府里,怎的没见到人?”

  “他担任花匠杂役的差事,并不在前面执事。”那人答道。

  方应物愕然,自己这父亲怎么还真当甩手大掌柜,放着家里的事一点也不管么?

  方应石应该是此前府中唯一姓方的本家人。更是他方应物前次从京城离开时,没舍得带走留给父亲使用的人。

  这样的人应该用为心腹才对。起码也该给个门子的差事,或者是身边的长随。更何况方应石体壮力大。还可以兼护院或者保镖之类的。

  怎么倒成了花匠杂役?不过方应物不用想也明白,大概是被从王家陪嫁来的这些家奴们排挤掉的。父亲是沉迷于读书的人,又是贫寒出身缺乏当老爷少爷的经验,这方面自然也是跟着糊涂。

  方应物再去找父亲时,却被告知方大老爷已经去翰林院了。作为严于律己的典范,方编修向来不迟到、不早退,遵守朝廷规章制度,今天为了等候儿子才告了半天假。

  他又去看方应石,只见这八尺大汉蹲在花坛那里发呆。方应物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应石转头看到是方应物,激动地抓住方应物的手,语无伦次的叫道:“秋哥儿,我想你哩!足足想了快两年!”

  方应物被肉麻的打个激灵,不由自主的后退两步,同样语无伦次的说:“不用想了,不用想了。”

  片刻后,等方应物返身回了屋,对许有财夫妇吩咐道:“你们先帮着收拾房间。”又对长随王英吩咐:“你随我出门一趟。”

  王瑜诧异道:“怎的刚进了家。坐还没坐暖,就又要出去?再说如今天色已经是午时,你不吃饭了?”

  方应物嘿嘿笑道:“时不我待,这时候出去正好。”

  一晃又是半天过去。待到方应物再回到府中时,天都要黑了,他刚进院子。就看到许有财在转圈子。

  “小老爷!大老爷那边传膳了,叫你过去一起吃!”许有财连忙对方应物禀报道。

  方应物闻言点点头。也不回屋了,直接向内院方向行去。来到主房的中厅。方应物告罪道:“有劳父亲久候了!”

  方清之摆摆手,“自家人不妨,原本应该全家人一起用膳。但现在胎儿不稳,你后母必须静卧不动,所以无法出来,因而只有你我父子了。”

  父子两人便一起坐下吃饭,席间方清之又关心的问道:“日间我去了朝廷,不知你安顿的如何?”

  方应物阴阳怪气的说:“不如何,在前面侧院找了几件房子,儿子我凑合凑合挤着也能住。周围倒是好生热闹,杂役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住在那里绝不寂寞。”

  方清之有点意外,对身边仆役吩咐道:“将王管事叫来!”

  不多时,王管事匆匆走来,对方清之禀报道:“之所以如此,是小的想到两个顾虑。一是顾虑到主母需要清静,内院不宜人多;二是顾虑到要避嫌,大公子素来不同住,还陌生的很,如今猛然进入内院只怕都尴尬。”

  方清之沉吟不语,感到管事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自家不是豪门巨宅,就这么大的地方,妻子又是怀孕需要静养,那只能委屈着儿子了。

  王管事见大老爷,便絮絮叨叨的说:“管家的事情本来就难做,不这样办理就无法安顿。大老爷你也知道家里状况,本就不是富裕之家,这两年来靠着嫁妆过活。在小的看来,当然是能俭省则俭省。

  如果公子不体谅小的管家难处,为了舒适一味要按着他的性子铺排,那杀了小的也没法子了。”

  这就是告刁状啊,方应物啪啪的鼓起掌来,对父亲道:“王管事的话很有趣,好像是指责儿子不量力而行,不顾念家中财力,一味贪图享受奢侈铺张.....”

  方清之无奈苦笑,“你休要阴阳怪气的,你看还能如何?无论如何,总比当年淳安老家舒适的多了。”

  方应物忽然有点跑题,问道:“臣子诽谤君主,如何评价?”

  方清之虽然莫名其妙,仍答道:“大逆不道也!”

  “那么儿子诽谤父亲,这是什么行为?”方应物又问道。

  “这是忤逆。”

  方应物最后问道:“恶奴诽谤主家,这又是什么?”到此方清之隐隐明白方应物的意思了。

  方应物冷笑着对父亲道:“王管事好大的能耐,不分青红皂白就敢给儿子定了性,还敢在你老人家面前说三道四。

  我何曾说过必须要住进内院?我何曾说过必须要浪费家中财力供奉我?我只是另有主张,但这王管事却一心在父亲你面前污蔑我!”

  “你有什么主张?”

  方应物解释道:“儿子我刚才去了西边隔壁范大人家,他痛痛快快的把宅子卖给我了,作价五百两。

  回头将墙壁打通了,新建一座内门,这样我在那边住时仍是一家,又不影响到父亲这边,可谓是两全其美。”

  方清之愕然,一下午不在家,就让儿子折腾出这么大动作,自家这儿子真是不折腾不舒服么?下意识问道:“范大人怎么会如此轻易的便将宅院售卖给你?”

  方应物很轻描淡写的说:“一是因为刘阁老有亲笔书信一封,恳请范大人卖个人情,这个面子没几个人能扛得住罢;

  其次,那宅子行情也就值个二三百两,儿子我出五百两高价,并不让范大人吃亏,净赚一倍的事情当然他乐意之极。”

  方清之再一次惊愕,“刘阁老?刘博野公么?你怎么会有刘相国的书信?”所谓刘博野,就是刘棉花刘吉了。

  方应物还是很轻描淡写,“午后我去了刘府,正好刘公在家,于是便开口讨这个人情,刘公欣然应之。”

  关于刘棉花的习惯,方应物很知道,这位阁老与自己老爹可不一样,到了午时就怠政翘班回家。

  到了刘棉花那个地位,朝廷什么规定都是一纸空文,谁还能因为这点小事管他?所以午后去刘府,十有**能见到阁老本人。

  方清之相当不可思议,自己这儿子竟然为这点不上台面的家常琐事跑到宰相府求人情,这是缺心眼么?人家与你很熟么?人家是你亲戚么?

  更叫方编修无法理解的是,堂堂宰相大学士的人情何其珍贵,竟然为了买宅子这种小破事情,降尊纡贵的给自家儿子写条子讨人情......只怕隔壁那范大人看到书信,肯定也要吓得一跳三尺罢。

  看着儿子“一切尽在掌握就不告诉你”的悠哉模样,方清之作为父亲颇感不爽,拍案道:“不要说鬼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仿佛说起绕口令:“你怎么对别人,别人也就怎么对你。我对刘公不见外,于是刘公对我也不见外,结果就是大家互相都不见外哈哈哈......”

  方应物这几句的深意,方清之是听不明白的,大概只有方应物和刘阁老两个当事人心照不宣的明白。

  其实道理说破了很简单,方应物现在的住处不只是他自己的住处,还有可能是将来刘阁老爱女的住处,刘阁老能不帮忙么?难道想让自家贵女将来学薛宝钗住寒窑么?

  父子两人你来我往的谈着,站在旁边侍候的王管事好像被遗忘了。但他的耳朵可没有失灵,方应物的话一字不少的听得明明白白,当即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这方大公子并不是那种离开了家族便什么都不是的大少爷,那样的人自身缺乏硬实力,很容易就被玩弄于手掌之中。

  而这方大公子则不同,好像自身就有一片大大的天地,并不十分依赖于家族。即便没有方清之老爷支持,他一样是风流人物。

  一个随随便便就能进宰相府,为这点小破事讨人情的人物,那是能小看的么?就算把他们王家最大的老爷王恕搬出来,只怕也压不住啊。

  方应物摇摇头,看看父亲又看看王管事,政斗你们不行,家斗你们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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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二章 操心的方应物



  按下王管事的胡思乱想不表,方应物忽然又记起了什么,对父亲问道:“对了,王通去了哪里?为何在府中没有见到?”

  王通,就是曾经充当长随方清之出使的王家家奴。只不过到了榆林时,惹着了方应物,然后......

  方清之皱皱眉头,“送回陕西老家去了,并不在京中。”

  方应物作势大怒,“当初儿子我发过话,打断了腿要送他回京师府中!是谁敢擅自做主,把他送回老家去了?是王承义么!”

  方清之不悦道:“是为父我做主的!”

  “父亲英明仁慈!”方应物立刻低头拱手。

  方清之脸色缓和下来,“你在榆林哄王承义打断了王通的腿,千里迢迢的怎么往京师送?这不是要他的命么?所以为父暗中做主,就近送回陕西三原老家去了,免得过于残虐有伤天和。”

  方应物瞥了旁边王管事一眼,“如果当初断腿的王通送回了此处府中,那今日儿子大概也不会被安顿在前面院子与杂役混居了。”

  王管事听到这里,顿时汗如雨下,两条腿突然有些颤抖。何止是断腿,一个能劳动宰相帮他买宅子的人,绝对有能力叫他人间蒸发。

  方应物的恐吓还没有结束,又问道:“按刚才说的,家奴诬主,该当如何?应该比王通的罪更重罢?”

  王管事见方应物咄咄逼人不肯罢休,再叫他说下去,自己不简直断腿不足以谢天下了。为了自保只得强辩道:“大公子作价五百两买了隔壁范大人的宅院,但是家中拿不出这笔银子,只怕也做不得准。”

  这年头,五百两绝对是一笔巨款。若非大富人家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现银,想当初,方应物只怀揣几十两就敢从浙江跑到京师来。

  方清之刚才太过于震惊刘相国这几个字眼,险些没注意到五百两的问题。经此提醒,便严肃的问方应物:“你这五百两是从哪里来的?若敢为一己享受便向外人借来巨资,那你就回浙江修身养性去,今科不要赶考了。”

  “这两年不在父亲身边,但机缘巧合之下与别人合伙赚了些银子,倒也免去衣食奔波之苦。这五百两。不劳父亲一丝一毫,由我全部承担。”

  方清之在榆林时,见到过儿子与自己妻家的合作,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不过仍忍不住教训道:“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心里要有分寸。过于骄奢乃是取祸之道也!”

  方应物不吃这个教训,他并不觉得自己豪奢,半是试探半是:“只恨母亲荣登仙界,不然赚得钱财供奉至亲,岂不美哉。”

  想起已故前妻,又想起曾将儿子独自丢在淳安几年,方清之不知不觉感到几丝歉意。便严肃不起来了,摆摆手道:“由你自便。”

  方应物也给了父亲台阶下,“正遇上明年京城大比,儿子我也需要静心读书。购置院落并不是贪图享受。”

  这就像二十一世纪里,无数小朋友说为了学习买电脑、家长仍然轻信一个道理......方清之点点头赞许道,“读书人不可忘本,合该如此。”

  谈了这半天话。父子之间的生疏感渐渐消失了,室内顿时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但立在旁边的王管事心中依旧不得安宁。他知道自己的“断腿”危机并未结束,方应物仍然没有吐出半句宽恕之语,所以他仍继续绞尽脑汁的考虑自己怎么脱身。

  正当这时,忽有前面门子到了屋门外,禀报道:“有刑部主事林大人前来拜访。”

  王管事立刻倒退着却如飞一般的迈出门槛,边退边道:“小的去前面安排上茶侍候!”只要能逃出这间屋子,方应物就不大可能穷追猛打要打断他的腿了。

  对王管事的小算盘,方应物不以为意,转头问父亲:“这林主事是何人也?”

  方清之一面整理衣冠,一面答道:“林大人与我乃是同年,比我小一二岁,算得上志气相投,素来交厚。”

  和你老人家志气相投......方应物暗中撇撇嘴,行过礼作别道:“父亲去见客,我且退下回房了。”

  方清之本想叫儿子一起去见客。一来这是一种锻炼子侄辈的方式,同时还可以为子侄辈拓展人脉,朝中大臣都是这样;

  二来自己这个儿子称得上出色,十八岁中举足以夸耀人前,当父亲的多多少少有点显摆心理,让别人看看“吾家千里驹”。

  但方清之见到方应物自己主动退下,心里便也就无所谓了,不想去就不去罢,低调谦逊不是坏事。

  不过方应物才走出屋门,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道:“这个林主事莫非是刑部的?名讳是林俊?”

  方清之很惊讶,这位与自己同年进士的林主事确实叫林俊,也确实是刑部主事。可是林俊在朝廷中并不算特别知名,也不是地位清要显赫的人物,自家这儿子是从哪里熟知的?

  方应物当即以最快的身法倒退两步,刷新了刚才王管事的瞬间倒退速度,眨眼间便重新端端正正的站在父亲身边,垂手道:“儿子愿侍候父亲去见客。”

  方清之顿时无语,他终于发现,他始终看不透自家儿子的心。这样一个比朝中宰辅还难以捉摸的人物,真的是诚恳坦率忠实正直的他方清之生出来的?

  却说这林俊,确实在历史上不算太知名,但也有点扬名的闪光时刻,所以方应物突然记了起来。其实应该说,方应物并不熟悉林俊,他只知道林俊的一件事,但只有这一件事也足够了。

  前面介绍过,宫中太监的第一把金交椅不是别人,正是权柄赫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公公。

  在另一个时空的成化末年,大约是三四年后,怀恩公公曾经被赶到凤阳守陵,对太监而言这就相当于被贬谪发配了。而为人刚直、威望一时无二的怀恩公公之所以被发配,导火索就是这位林俊林大人。

  当时林大人上疏死谏,言辞似乎比成化十四年的方清之还犀利激烈,也被天子关进了天牢。那时天子真的暴怒了,要杀掉林俊泄愤,林大人的处境比当年的方清之还危险。

  而怀恩公公却力劝天子释放林俊,结果惹得天子暴跳如雷,一边大骂怀恩吃里扒外一边顺手抄起砚台狠砸怀恩。最后林俊被活着放出来,但却贬到外地去了,为林俊说话的怀恩也离开了京师。

  这件事是成化朝末期著名的大事件之一,自从这件事后,成化朝的政治环境便彻底的一发不可收拾了。所幸没过几年,成化天子便驾崩了,大明朝廷获得了推倒重来的机会。

  那件事的具体情况是什么,方应物记不大清楚了,但他很清楚林俊扮演的角色,隐约还记得林俊是刑部官员。

  刚才听了父亲的介绍后,方应物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稍微想了想就有点对上号了。

  这个林俊,八成就是历史上那位挑逗得天子想杀人的林俊;八成就是在嘲讽天子这项成就上,比父亲还能拉仇恨的林俊。

  难怪父亲说“志气相投”,从史料中的表现看,这哥们像是个成化十四年父亲的加强版,只可惜他没有自己这样的儿子!

  当然若仅仅如此,方应物也不至于突然变卦,非要跟着父亲去见客。主要原因还在于,方应物记起林大人的品性后,产生了某些不良直觉和预感。

  如果是一般交游,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也无所谓。但今晚林大人是在饭后时间突然来访,而且明显是没有事先约定好的,这就说明了必定是林大人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不是方应物爱操心。林大人是这样的人,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凑在一起会有什么特别点的事情?

  要知道,成化天子大小毛病无数,但有一点好,不爱杀人。林俊林大人却能将天子刺激到想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可想而知。

  方应物操心之外,还有点担心,自己这个父亲委实令人不省心呐。

  若是没了自己,他老人家能混成什么样?别说提前两年当编修,只怕早就回老家守着茅屋啃野菜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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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三章 任重道远......(上)

  方应物跟随在父亲后面,去了前面厅上见客。却见那林俊年岁果然和父亲差不多,都是三十挂零,相貌是中人之姿但也带着几分文雅。

  而林俊与方清之互相见礼,然后便注意到亦步亦趋跟随在方清之后面的少年人,很是好奇的看了几眼。

  这林主事与方清之是同年同龄,脾性又相投,而且大家混的都不错,关系自然十分亲密,所以他来方家次数也不算少,但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位少年。

  当然,林俊也明白,能陪着方清之出来见客的,那至少也是亲戚之流。先开口问道:“这位少年郎是......”

  方清之略带得意的答道:“此乃小犬也,刚从老家过来,候考明年春闱大比。”

  林俊有点意外,他确实知道方清之有个儿子,也耳闻过方应物的事迹,十八岁的举人实在令人眼热。

  但刚才他真没往方应物这方面想。因为在他眼里,方应物站在方清之身后,感觉像是兄弟两人更多一点.....

  父亲方清之太年轻,今年也不过三十三岁;儿子方应物经过风风雨雨,气质上又偏成熟。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也难怪林大人心里误会了,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方应物也上前行礼道:“见过林前辈。”

  宾主落座,方应物自然只能站在父亲旁边端茶倒水,而方清之则是克制住炫耀儿子的心里,主动问道:“林贤弟今夜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林俊答道:“如今国事日非,正是吾辈奋起之时。今天在衙门里听说了一些事情。特来与方兄共商。”

  方清之疑问:“都有什么事情?”

  方应物听到这里暗暗叹口气,不知道是自己要求太高、标准太严还是什么缘故。总觉得自己父亲果然还差得远。

  正所谓见微而知著,父亲方清之位列翰林清要,是内阁的候补衙门,号称中枢机要、天子近臣,和外朝各衙门的品流绝对不同的。

  所以论起消息灵通,父亲应该比六部当普通主事的林俊更胜一筹才是,但从刚才这表现看,显然是林俊听说了些消息但父亲还迟钝不知,这就能说明很多状况了。一个内廷翰林居然还不如外朝主事消息灵通......

  方应物再次摇摇头。也许是自己多心了罢,并非人人都是政治人才,跟没有再像自己一样占有未卜先知便宜的人,大多数人还都是中庸的,何必对父亲期望太高,难道自己潜意识里有望父成龙当官二代的念头么?

  按下方应物的杂念不表,只听得林大人说:“听说圣上有几件不妥当的事情,皇太后长弟周寿现为庆云伯,要进位为庆云侯。同时太后次弟将进位长宁伯,这只怕有违礼制,孝庄睿皇后家里又当如何?”

  方应物顿时庆幸自己穿越前是专业人士,不然这段话听下来必然云山雾罩、不知所云。根本不懂林大人说什么,皇太后是哪个?孝庄睿皇后又是哪个?更别提进一步思考了。

  这段话里的皇太后,指的是当今天子的生母周太后(还活着)。也是先帝英宗朝的周贵妃,母凭子贵。如今也有太后尊号。

  按说英宗朝的皇后是德高望重的钱皇后(十年前薨了),只有钱皇后可以在先帝驾崩后称太后。而天子生母周贵妃没资格称太后。

  可是周贵妃心气大,很有一点也不肯吃亏的小农精神(本来就是农家出身),自己辛辛苦苦生了儿子当了皇帝,为什么反而要位居姓钱的女人之下?

  为了这些礼法问题,周老太太很是与朝臣搏斗若干回合,你来我往的,朝臣被周老太太死缠烂打的没办法,最终还是让周老太弄到了皇太后的称号,满足了虚幻的愿望。

  但周贵妃也只是变成了皇太后,而钱皇后的尊号则是慈懿皇太后,还是压了周老太太一头。所以百官称呼周太后是皇太后,前面不用加任何字眼的。

  插一句题外话,成化朝多极品这句话不是开玩笑的,大明朝很多第一次都发生在成化朝。比如说,大明朝第一次百官群体散步请愿活动,也是很有小农精神的成化朝周太后引发的......

  十年前正牌钱太后薨逝,在葬礼问题上周太后非要找别扭,本身又是底层农家小门户出身,对礼法问题没有敬畏心,便不许钱太后与先帝合葬,要将这个机会留给她自己。

  这种公然破坏礼法的行为引发了百官的极大愤怒,有两百名朝臣齐聚文华门外抗议,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次,当然远远不是最后一次。周太后也不是后世的嘉靖,被这场面吓住了,然后便只好让步。

  闲话不提,林俊话里还提到了孝庄睿皇后,这是钱太后的谥号,指的就是钱太后。

  整段话翻译成白话的意思就是,宫里那个周老太太又要给自己家里拼命捞好处了,不但想把长弟从伯爵提拔成侯爵,还要让次弟直接当伯爵,这也太随心所欲无视礼制,这是公然践踏朝廷礼法!

  第一没有这个规矩,她连正牌太后都不是,就想让周家占着一个侯爵和一个伯爵,哪有这个道理。第二比她身份更尊贵的钱太后家里也不过只有一个伯爵,周太后家凭什么要逾越钱家,纲常何在?

  如果单纯作为一个家务事,方应物表示很能理解,拼命给自己娘家捞好处的极品女人太多了,不差周老太一个......

  但皇家的家务事显然不是普通家务事,这是礼法问题,引起大臣的不满和反感很正常。而且周家和万贵妃的万家都是嚣张放肆、口碑极差的,大臣看他们不顺眼久矣。

  何况一个“礼”字的重要性,绝不是方应物这个实用主义派穿越者所能体会到的。他要是穿越到嘉靖初年,肯定不会去左顺门为了参与大礼议挨板子。

  林俊继续慷慨激昂的说:“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可再不可三,皇太后破坏礼法不是一次了,我们作为朝臣不能无视,小弟我欲上疏进谏!方兄以为如何?”

  林俊问“方兄以为如何”,并不是真问方清之怎么想,而是说“请方兄声援”,他就是来串联的。这在大明文官里很常见,大家搞这种事都是要成群结党互相呼应的。

  方应物嘴角四十五度下撇并缓缓斜视之......这林大人也是年轻热血啊,可以理解,只是个刚入官场的七品主事。再看看自己父亲,多么稳重,不愧是下过天牢受过锻炼的干部,这点比林主事要强点。

  方应物觉得,周老太太只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捞好处,基本上不干涉朝政,如果不是大是大非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去惹她?

  而且方应物知道,周太后很能活,不但比儿子成化天子活得长,而且一直熬了很久,只比她孙子弘治天子早死那么一点点,险些就熬到了正德朝,成为曾太皇太后。

  平白去得罪一个身份至尊根本消灭不了、脾气很斤斤计较、而且还能活很久的人,不嫌麻烦么?

  对其他强人方应物并不怕,别看首辅万安之流现在风光,一换了天子全完蛋,但周太后显然不同。别忘了,下一个皇帝弘治天子如今也是养在周太后身边、深受周太后庇护恩德,不然早被万贵妃暗害了。

  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较真,值得不值得?方应物正想着时,只见父亲“啪”的一拍桌子,面有愤色,张口要说些什么。

  我靠!方应物大惊,迅速收回了对父亲稳重的赞赏,他连忙剧烈的不停的咳嗽,打断了父亲的发言。

  林俊林大人扭头看了看,关心的问道:“贤侄从南边来,乍暖乍寒的要注意身体为好,小心着了风寒。”

  方清之对儿子的品性渐渐有所了解,很不给面子的摆出严父架子斥责道:“你这惯会作怪的,有什么鬼话就直说,不要在此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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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四章 任重道远......(下)


      见方清之明为训斥儿子实为叫儿子发言,林俊也停住了继续开口,饶有兴趣的观看方应物。文學馆关于此子的传说有很多,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

      方应物微微对林大人点头示意过,便很淡定的说:“小子我没看出来,真有必要去在这件事上费力气?还是算了罢!”

      林大人有点不悦,任是谁被小辈这么说,也会感到很没面子,但他是客人,并不好说什么。同时他心里颇为奇怪,当初方应物在京城奔走救父亲时,是很有锐气的少年人范儿,怎的现在这话活脱脱是安于现状中年人的口吻?

      主人方清之也觉得挺没面子,自己这儿子表现出的思想觉悟也太低了,一点儿都没有士人气质。他忍不住又斥责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话?什么叫还是算了罢?吾辈读书人,岂该计较锱铢得失?面对是非,岂该畏首畏尾不敢发声?”

      方应物直想翻白眼,思维的差距怎么如此之大?不知道是他太高,还是眼前两个官场菜鸟太低?

      相比之下,人家刘棉花的技术水平不知高到哪里去了,难怪能稳稳当当的入阁当宰辅。当然,万事总是有得有失,刘棉花过于实用主义的后果就是名声起不来,这点要引以为戒。

      这次他不看好的理由当然很充分,一是周太后不好惹,惹她就像是读书人与泼妇厮打,没有任何好处,却有一大堆麻烦,典型的吃不到肉却会沾一身腥臊。

      二是天子是个“内外分明”的人,最烦别人乱管他的家务事,他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外戚待遇问题上和天子较真,为此让天子厌烦也很划不来。

      不过这两种理由都不够冠冕堂皇。私心太重不好宣之于口,但是难不倒方应物。判断一个人的政治成熟度的标准之一,就是能否将任何上不了台面的理由,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语言表达出来。

      若做不到这点,你将会发现你在官场中根本张不了嘴说话,或者一张嘴就得罪人。古今皆然,方应物这方面起码可以打个及格分了。

      稍加酝酿,他便长篇大论的开始说起来:“本朝初年,朝臣因为礼法的事情与太后多有冲突。彼时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周太后要坏礼法,自然就是要坏掉这天下人的脸面,人臣万万不可同流合污。子曰衣食足而知荣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但世异则事异。如今情形又是不同,林前辈方才也说了,国是日非。眼下朝廷多事,腹心之患比比皆是,相较而言,周家的事情不过是是芥藓之患。

      就让他得到侯爵,除去每年多支几担米。对国家又有什么大的影响?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事情不会变好,但也不会变坏。

      凡事总该有轻重缓急,在这种家务事上纠缠不休,未免有避重就轻之嫌。在小子看来。要办的大事如此之多,为周家这种小事斤斤计较实在是喧宾夺主,与古之鹅鸭谏议有什么区别?”

      前朝有言官怕得罪人不敢说话,放着国家大事不提。却只管进谏禁屠鹅鸭以成全圣上好生之德,便被讥讽为鹅鸭谏议......所以这鹅鸭谏议的典故摆了出来。让林俊林大人连连苦笑。

      刚才他和方清之都认定方应物胆小怕事,敢情这少年人不是胆小怕事,而是唯恐天下不乱,嫌弃周国舅封侯的事情太小,进谏没价值又太浪费精力。说出来的道理,更是令人没法反驳。

      方清之斜视儿子......心里略烦躁,他又想表示什么意思?

      关于自家儿子的想法,当父亲的回回都搞不懂,回回都在儿子面前像个小白,实在是一件令人抓狂的事情,应该反过来才符合常理罢?

      这是自己亲生的吗?方清之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他又想起翰林院里的前辈如李东阳、杨廷和之流,难道十几岁便能科举中榜的人都是妖孽么?

      不过好像那两个妖孽归妖孽,但还在正常人范围内,顶多是聪明人的极限,与他没有本质区别,实在不像自家儿子这般诡异莫测啊。

      作为一个品格端正的读书人,林大人进过短暂的不适后,便调整了心情。谁让对方是神童一类的人物呢,神童就是神童,比自己神也在情理之中,而且神童有个性很正常,不然怎么是神童。

      林大人半是不耻下问半是不服气道:“贤侄觉得什么是大事?”

      方应物很有先见之明的说:“例如天子可能会直接任命一个炼丹药的方士在大九卿衙门里做官。”这种事大概马上就要发生了,他提前为父亲和父亲的朋友预警一下也不错......

      林俊震惊万分,失态的惊叫道:“这不可能!”

      他不能不震惊,外朝文官自有一套严格的铨叙体系,必须经过吏部考核的关口才算“合法”。否则就算天子直接下旨授官,那也是要遭到文官抗拒的。

      当然也存在着一些体系外的东西,比如恩荫和传奉官这些非主流,只要不影响大局,只在边缘衙门挂个名,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毕竟科举之路太残酷,说不定将来谁家子弟还要靠着这些非主流方式混碗饭吃呢。

      但核心部门如内阁、翰林院、九卿衙门等,那绝对是被正途文官牢牢把持住的,不可能容忍非主流的官员染指。所谓正途,就是两榜进士了。

      如果说天子不经吏部,直接内批授予九卿衙门的官职,那简直是挑战文官的底线!是林大人这种正途官员所不可想象的。

      方应物很肯定的说:“有什么不可能的,本朝出过工匠尚书,再出个方士大臣并不奇怪。”

      “工匠是工匠,也是为社稷效力的有用之才,当工部堂官尚可理解!可方士是什么,装神弄鬼的骗子。如何可以位列朝班?”林大人质疑道。

      “是不是有用,林前辈你说了不算。今上崇佛信道,喜好嬉玩,在天子眼中,工匠和方士、僧道、画师、优伶甚至太监都是一样的,有工匠尚书,有僧人国师,画师都有官爵,为什么不能有方士朝臣?”

      方应物原本以为林大人会大喊几句“国将不国”之类的口号。却没料到林大人却是立刻沉默了。

      林大人感到,方应物又一次说的很在理,天子的个性确实如此,从来就不在乎体统的尊严。这段时间,还真有从宫中散出来的传言。据说天子要为身边人授官。大家只当是笑谈,经方应物这么一揣测,难道正应在此处了?

      方应物爆出这个“推断”主要目的还是祸水东引,让热衷于进谏的林大人转移目标,不要总是拉着自家父亲弹劾周太后一家去。

      这件事绝对是大事,是颠覆文官认知的事情,比周国舅封侯什么的大多了。而且弹劾那帮方士、僧道。总比弹劾周太后强得多。

      方应物很“目光如炬”的看出,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现在得宠,十分不可一世,但等过几年换了新天子。立刻全部完蛋,在文官的反扑下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方应物还猜得出,天子是懒人不是傻人,他也知道这么干挑战了文官的底线。受到文官的反击也在他预料之中,大概做好了被文官进谏责问的心理准备。

      所以到时候上疏进谏风险很小。随大流上几封奏折更是零风险,这是个很微妙的事情,可意会不好言传。

      林俊沉默半晌后,对方应物拱拱手:“谨受教。”

      此后便是一反常态的平静,低头沉思着离开了方府,方应物的话对他冲击很不小,需要时间消化。

      望着林俊的沉重背影,方应物一拍额头,坏了!

      若想个人利益最大化,关键要素在于,要当发声最早的,登高一呼声望刷刷的有,但绝对不要当发声最响亮的,那肯定是被打掉的出头鸟。

      这个度很难拿捏,非高手把持不住。再看林大人这架势,显然是提前有了想法,憋着劲要酝酿最响亮的一炮了。

      根据上辈子的历史经验,林大人确实还就是这样的汉子,是不是要把他回来?无论如何也是父亲的好友。

      不过方应物随即又打消了再去劝的念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反正死不了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等新君登基后,就是得胜还朝的英雄人物了,说是因祸得福也不为过。

      那时候只要在成化朝遭到流放在外文官,通通都会高升,他那便宜外祖父王恕也是如此,直接升为外朝老大吏部尚书了。

      方应物正幻想岳父是阁老,外祖是吏部尚书,内廷外朝通吃的官二代幸福生活时,忽然啪的一声打断了他的美梦。

      方清之又拍桌子了,神色也很愤慨......显然同样被自家儿子的猜测激怒了。他作为以高位功名科举入仕的人,最看不惯功名之外的歪魔邪道!

      方应物吓了一跳,自己父亲的愤怒貌似不亚于林大人啊。他咳嗽几声,请求道:“父亲大人,如果推断不幸成真,这进谏奏疏由儿子代笔如何?”

      方应物对父亲相当不放心,可不敢让父亲再写这种直言进谏的奏疏了。他看得出,与高标准人物比较起来,父亲的水平还是不靠谱,实在令人担忧。

      方清之不置可否,似乎默许了。毕竟自家儿子貌似最了解情况,写出来的东西应该最过硬。

      方应物一喜,得寸进尺道:“不妨今后父亲的奏疏,皆由儿子经手代笔,父亲安心颐养如何?”

      “你想造反吗!”方清之感到被羞辱了,登时举手要打。

      方应物立刻抱头鼠窜,心里连连叹道:好心被当驴肝肺,匡扶父亲,任重而道远呐。

      ps:你懂得,又睡着了,以后再也不说12点更新了。幸亏凌晨四点醒来,赶紧补完发了。这次没有失约啊,只是有延迟而已......有思路就有写头了,下一章大概今晚下班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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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为父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隔壁范大人动作很快,或者说金钱的魔力很大,没三五天便派了家奴来这边通知说可以交宅子了。方应物也不因为花了高价而刁难什么,很痛快大气的让忠义书坊姚先生付了款。

  按照当初的约定,姚先生在京城开书坊卖八股文合集,要分给一部分利润给方应物作为报酬。不过这两年方应物不在京师,这笔款项一直没有取走,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另外,姚先生出身浙江龙游商帮,在老家那边也与王德王大户有了约定。因为方应物上京时携带大批银两感到不方便,于是约定好王德王大户在浙江把银子给了龙游姚家,而姚先生在京城付给方应物相应款项,这样便省了方应物携巨款赶路的麻烦,算是一种最原始的异地私人换兑。

  综合上面两点,方应物手头暂时不缺银子,掏五百两还是掏得起,就是掏完后所剩无几。毕竟五百两也是巨款了,而且姚先生开门做买卖,手头肯定要有流动资金,不可能全都支持给方应物。

  方应物又请了工匠,打通原范宅与方府的墙壁,修了个简单月门。然后清扫过一遍,知会了父亲后,他和小妾们连带自家仆役搬了过去。

  至此总算可以住的开了,方应物新住处这里便称作方府西院,但进出外面与老宅仍是用一座正门,方府也就成了一府两院格局。

  这档子事忙碌完,就已经是十一月底了,天气愈加寒冷。一大家子又忙着添置冬衣,购买木炭储存。

  如此才算稍稍安定下来。方应物终于可以静静读书了。至少理论上该认真读书了,方应物倾尽所有的高价买宅子。最大借口就是要安静读书。

  方清之看着儿子里里外外的一切都能自己解决,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暖床小妾都自行找了两个,似乎完全不须自己这做父亲的操心。

  方翰林心中不禁再次泛起无言的失落感,自己这个当爹的,好像很没用处的样子啊。最终只能连连感慨,自家儿子是个怪胎。

  也不完全是,还有个地方能帮到儿子,而且这件事非要靠他这当爹的不可......方清之忽然灵光一闪。

  方应物两世为人均没当过父亲。自然体会不到方清之那纠结的心情,如果他知道,那肯定大笑三声道“父亲你这张脸就是最大的助力”,然后又一次被打得抱头鼠窜。

  此时临近年终岁尾,朝廷中一片安定祥和,平静无事。谁在这快过年的时候挑事,会很招人烦。

  当然朝廷大事与方应物还隔着几层窗户纸,一般是惊扰不到方举人的。这日他正在西院新宅里,拥着火炉和两位小妾说笑。偶尔调戏猥亵一下,其乐融融。

  忽然听到东院的家奴在门外叫道:“大公子!老爷正在书房,叫你速速过去!”方应物探出头问:“有何事?”那人答道:“小的不知,老爷只管吩咐了叫大公子急忙去见他。”

  方应物便出了屋。穿过跨院来到东边。进了书房,他却看见父亲大人正在抚须沉思,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进来。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方应物上前问道:“父亲召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方清之没有说话。却不停的打量儿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叫方应物莫名其妙。过了半晌,方清之才道:“不用紧张,有喜事。”

  “不知是什么好事?”同时方应物暗暗吐槽,父亲这老实人怎么也会卖关子了?

  方清之目光悠悠,口气感伤的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恍惚间你就十八岁了,过了年就是十九,换成别人家,早就娶亲两三年了罢?

  这点是要怪为父,若不是为父多年来的疏忽,也不至于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想来也是歉疚于心的。所以......”

  方应物登时汗毛直竖,难道父亲大人打算乱点鸳鸯谱么?这可万万不用啊,父亲大人千万不要歉疚,他自己也能搞的定。

  他与刘棉花的默契,并没有与父亲说过,因为那不是死约定,只是两个“聪明人”之间你知我知的默契。如果他混得不好,刘棉花肯定果断的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如果刘棉花栽了,那他也肯定忘了这回事。

  不是方应物不尊重父亲私定终身,而是方应物觉得父亲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或者说,父亲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么**裸功利主义的默契。

  但无论如何,如果父亲真给他另外说成了亲事,那就违背了与刘棉花的默契,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于是方应物掷地有声的说:“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儿子我自当效仿古人,科举不成,便不想成亲之事!”

  方清之皱眉道:“科举不一定非要中进士才算成事,你已经中举,肯定也算立业了,怎么不能成家?”

  方应物豪情万丈的说:“儿子我志在天下,儿女私情暂且不谈!”

  方清之斜视之......若说不谈儿女私情,那两房小妾怎么回事?若不是看在两女都是知根知底同乡的份上,他早就拿出严父派头把人打发走了。

  方清之不满道:“你怎么是这种不开窍的态度,那叫为父怎么回复宾之兄?”

  人都有好奇心,方应物也不例外,想知道是谁慧眼如炬看中了自己,忍不住问道:“哪个宾之前辈?”

  方清之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现任翰林院侍讲的李西涯前辈,比为父年长两三岁。他膝下有个女儿,和你岁数也差不多。”

  在翰林院这种大明首屈一指的文青地方,与别的衙门不同。众人不论年齿和官职大小,只论前后辈,晚来的就要喊早来的前辈,这也是一直约定俗成的特殊规矩。

  宾之是字,若说宾之是谁,方应物没多大印象,因为明代士人喜欢用号,不大爱用字。但说李西涯这个号,方应物便有所印象了,试探性的问道:“是不是李东阳?”

  方清之皱皱眉头,斥责道:“无礼之极!前辈姓名也是你能乱喊的?就是你不答应,也不能这么无礼!”

  “我靠!”方应物很不文雅的爆了粗口,幸亏方清之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当是自家儿子表示震惊的口头禅。当然方应物确实也震惊的无以复加,在明史中,李东阳的名气还用多说么?

  方清之仔细观察自己儿子的表情,怎么也没看出喜意,便无奈道:“瞧你这态度,若实在不愿意,为父就回绝了宾之兄罢。”

  “等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容儿子我再想想!”方应物连忙叫道。

  方清之意味深长的说:“我这当父亲的,现在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父亲今天真是学会卖关子了,方应物疑惑不已。

  现在一直有种可能性很大的传言,李东阳会参与明年会试阅卷,不是主考官就是同考官......当然方清之觉得自己这种打算帮儿子借东风的想法太龃龉了,说出去丢人现眼有损自己形象,所以坚决不会与儿子明说的。

  下不为例,此生此世只违心这么一次,真是应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方清之心中为自己那伟大的父爱唏嘘道。

  站在书房里,方应物半晌无语,一张俊脸都纠结成麻花了......

  刘棉花是从现在一直到弘治中前期的大学士,屹立政坛的不倒翁。

  李东阳更不说,即将名满天下,是未来的天下文坛盟主大宗师,是弘治中期一直到正德中期的大学士,最后是首辅,时间段正好是接上了刘棉花,而谥号则是最顶级的文正。

  一个代表着现在和巨大的实惠,一个代表着将来和巨大的名望。方应物发出了无声的呐喊:父亲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为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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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你不早说......



  方清之察言观色,也看出点端倪。他知道自家这儿子向来果决,无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应该很快就做出决断才是,不该是这副为难到要死要活的模样,所以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

  这时候,方应物按下了杂乱的心思。这时候想的再多也没什么用,还是要先弄清楚其中因果,否则判断无从谈起。便问道:“父亲大人怎的突然说起此事?那位李东......西涯公怎么又提起这些?”

  方清之答道:“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父在翰林院同僚中为你求诸家女,便有宾之兄对你颇感兴趣。”

  原来如此,是父亲去翰林院里招亲,所以才有了李东阳的积极响应、方应物不明白父亲怎么变得如此多事,但也隐隐有所理解。

  却说这李东阳在历史上,一直以喜爱诗文、提挈后进而出名,难道这次真是自己中奖而且还是中大奖了?但问题又回来了,自己领奖不领奖?

  方应物又细问道:“西涯公可曾说过,究竟为什么看中了儿子我?”

  方清之回想了片刻,“好像看过你的诗文并大加赞赏,而且也听说过你的事迹罢。”

  这个回答,等于什么都没有问出来......方应物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但也只能无可奈何。

  方应物相信,如果换成是自己与李东阳直接打交道,八成是可以试探出来一些端倪,但父亲这方面比自己还是差一点。

  那就权且认定为李东阳也看中了他的十八岁举人身份和潜力无穷的未来,这应该是最有可能的原因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感到十分骄傲,他没有成为穿越者之耻......同时他决定。略微向父亲透露一下情况,毕竟“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自己的亲事不可能完全隐瞒着父亲。

  “不瞒父亲讲,在亲事上面,儿子我也有些意向,只不过尚未约定,没有来得及与父亲明言。”

  “什么?”方清之吃惊道,还险些喝问出“你连这事也敢不经父亲而自己做主”这种话。

  但方清之这时候已经很明白,对已经独立坐大的儿子喝问这种话和放屁没区别。所以直接问道:“你与谁家暗通款曲?”

  方应物答道:“至于是谁家......父亲日后便知。这家不会比西涯公低,也不会丢我方家的门面。”

  方清之虽然满腹疑问,但干脆只看着儿子不说话了。

  方应物又说:“但是父亲也不必过于着急,既然西涯公这边也是盛情难却,那还是推迟到春闱大比结束后再定。”

  这个选择太重要了。足以影响到一辈子,以方应物之果断,一时间也难以抉择。所以他决定还是将最终选择推迟一段时间,也许过几个月才是最佳时机。

  几个月后,等会试结果出来,形势可能会发生变化。变则通,很多事情只有在变化中才能看清楚。

  在方应物的眼里。最大的变数当然就是刘棉花了,而李东阳既然肯在如今提出亲事,那无论自己中进士与否,大概都不会影响到李东阳。

  如果自己不能中进士。又出现刘棉花后悔的变数,那就可以毫不犹豫了,只能选择李东阳。

  当然,如果出现无论自己中进士与否。刘棉花皆不后悔的情况,到时候还要为难。甚至会比现在更加为难。

  方清之瞪了半天,见儿子仍不肯透露出那另一个潜在亲家是谁,只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谈起另一件事情。“如今已是年终岁尾,翰林院贺岁公宴在大约半个月后,你想不想去?”

  一般到了年终时候,就是京师各衙门的公款吃喝最高峰期。这时间各家衙门都会举行自己的公宴,大小同僚齐聚一堂、尽情消遣,翰林院自不例外。

  如果换成别的父亲,是否让儿子随从参加这种公宴就是自己一句话决定的,但方清之却不知不觉用上了询问句。

  方应物愣了愣,翰林院是何等清贵的地方,那里可是未来宰辅的摇篮,是十分特殊的衙门,并非谁想去就去的,自己有资格参加公宴么?

  即便父亲是七品翰林院编修,但若人人都拖家带口与未来宰相们混脸熟,那岂不彻底乱套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颇为钦佩的看着父亲,敢情父亲在翰林院的脸面和声誉已经大到了如此地步。

  “翰林自有翰林的规矩!当然不是随便什么家属都可以参加的,但你却可以!”面对儿子的疑问,身为翰林一份子的方清之很是骄傲。

  “我以父亲大人为荣!就凭这脸面,将来若不入阁天理难容!”方应物胡言乱语的振臂高呼道。

  随即方清之气势有所消减,脸色微红:“我们翰林院的规矩就是一切以功名定规矩,如你这般少年中举的家属,是可以破例跟随为父去翰林公宴上见见世面的。”

  这......方应物哑然失笑,说到底不是父亲脸面大,还是自己成就大的缘故......

  当然,在讲究人情的国朝,如果没有父亲这个翰林为媒介,自己也根本不可能去参加翰林公宴的。

  得知可以去参加翰林公宴,即便冷静如方应物也有点小激动,回屋拿小妾泄了泄火才平静下来。

  有句话说的好,当翰林不意味着当宰相,但宰相却大都是翰林出身。据方应物不完全估计,根据穿越前时空的发展进程,如今的翰林院中大概有三四个未来首辅。

  而且说不定能直接与李东阳接触,并通过这种接触来获得第一手的判断,总比听父亲的不靠谱二手消息要好。

  闲话不提,时间就在方应物读书中缓缓读过,一晃到了十二月份中旬,方应物终于等到了翰林院公宴日子。

  这场公宴并没有去酒楼,大概清高的翰林们不屑于如此俗气。只在翰林院大堂中简单摆了若干席位,菜肴也很粗糙,可是用的酒却是天子赐下的极品美酒。

  方应物依旧是简素干净的穿着,跟随着父亲沿着御街穿过长安右门、长安左门,来到位居皇城东南的翰林院衙署。

  一般官员除了上朝,是不许这样走法的,虽然这条线路位于承天门外,是皇城最外围的城门和街道,但好歹也包括在皇城内,怎么允许闲杂人乱穿?所以别人只能从大明门方向绕一个大圈子过去,但翰林院官员和宰辅大臣却有这个特权。

  沿着御街,方清之看看身边的儿子,心生感慨,指着路面道:“想当年,为父中了进士后,就是沿着这条街一路走进了承天门叩拜皇恩。”

  “哦哦,打马御街,万众望而拜服,那真是天下最风光的事情之一了。”方应物十分向往之。

  “打马御街的是三鼎甲,为父只在街边跟着走的......”方清之郁闷的解释说。

  方应物笑嘻嘻的说:“啊?就差一点点啊。”

  方清之不禁扼腕长叹,随即斜视儿子,不知此子可以满足这个期待么?

  父子正闲谈时,忽然有个别人家的老家奴从后面跑了过来,喊住了父子二人。“前面可是方翰林?”

  方清之回身答道:“在下正是。”

  方应物向远处看去,后面数十步距离处,有一顶八人抬的红呢大官轿,周边有二三十人仪仗侍卫。瞧着派头,仿佛宰辅人物,方应物想道。

  那老家奴答道:“我家老爷是文渊阁大学士刘相公,遣小的向方翰林问好,过一会儿翰林公宴上再见。”

  “谢过刘相公盛情。”方清之皱皱眉头,还是不明白刘吉大学士怎么屡屡示好。

  但旁边的方应物已经呆住了,刘棉花怎么也去?刘棉花怎么会去?刘棉花怎么能去?

  他可以想象的到,自己出现在翰林公宴肯定是特殊分子,当了特殊分子就要被人瞩目。若自己不能长脸,父亲也就不会带着自己来了。

  然后在这种情况下,刘棉花和李东阳都在场时会发生什么?这俩人要是一时兴起,当场都对自己表示出点什么,自己何以自处?

  对这种局面,方应物彻底没有心理准备,满头冒汗的急忙问父亲道:“翰林院的公宴,宰辅人物凑什么热闹?”

  方清之搞不懂自家儿子为什么会一惊一乍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宰辅出自翰林,可以作为翰林院前辈看待,因而历年的翰林公宴,阁老们都会参加。”

  “你老人家不早说......”方应物看向父亲的目光充满了哀怨和凄婉。

  其实还是方应物大意了,一时间忘了考虑到翰林院和内阁的特殊关系。一般人都把翰林院和内阁当成两个部门,这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翰林院与内阁其实可以视为一个衙门,只是两套人马两块牌子,然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更确切的说,翰林院可以看作是内阁设在外朝的机构,而内阁则总是被当成是翰林院驻宫中办事处。在大明会典里,内阁是列在翰林院条目下面的。

  这种情况下,均以翰林出身为荣的阁老与翰林们怎么能见外,当然是顺利成章的要参加翰林公宴。

  不仅刘棉花会去,首辅万安和次辅刘珝都会去,这才是整个大明朝最精英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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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七章 圈子的奥秘



  事已至此,不可能打退堂鼓,方应物在忐忑不安中,跟随父亲来到翰林院衙署。从凛冽寒风中走进了前庭大堂,方应物只觉浑身一暖,随后向四周扫视了几眼。

  他却发现,堂中诸君子人人都是宽袍大袖的文士衫,没有一个穿官袍纱帽的。方应物啧啧称奇,这场面猛一眼看去仿佛文人雅集,场中分不清谁大谁小,大概也是翰林院的文青特sè罢.....正所谓词臣是也,或者称之为词林官。

  饶是方应物胆大,在这里也不敢乱窜,倒不是害怕,主要原因还是这儿的人物都太特殊,未来的宰辅尚书不知有多少。

  自己这根本不上台面的小字辈乱走乱窜,万一惹得别人心生反感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今天不图表现,能混几个脸熟就算完成任务。

  方应物正装出谦逊模样,埋头跟着父亲一直走,忽然听见有人笑道:“方兄何其姗姗来迟也!”

  方应物抬起头,原来父亲已经走到了一伙站在角落的人群里,有位看外表年纪比自己大不了一两岁的年轻士子正招呼父亲。

  此人就二十来岁的年纪,也敢吊儿郎当的称呼父亲为“兄”,还敢胡乱开玩笑,忒没大没小了罢?方应物暗暗腹诽。

  但方清之并不以为意,拱拱手见礼道:“小犬初至京师赶考,我引着他在路上观看皇城风华,故而慢了几步,叫介夫见笑了。”

  方编修这“小犬初至京师赶考”几个字说的很重,还带着浓浓的显摆语气,果然引起了人群小小的sāo动。就是已经站在文人圈子顶点的翰林们,也要为十八岁的举子喝一声彩。

  但对方应物而言,重点是最后一句话。他不由得皱眉深思,“介夫是谁?听起来貌似很耳熟。”

  方清之没时间为儿子解huo,继续与人群说话,连连作势谦虚:“当然,比起十二岁中举的介夫,还是差了许多!”

  方应物恍然大悟,十二岁中举,字介夫,这没大没小的年轻小哥儿......不,气概非凡的青年英才分明就是未来的官场巨星、开创强势首辅政治模式、“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他爹杨廷和啊!

  他连忙细细打量,杨廷和剑眉星目,圆长脸型,神采奕奕,果然望之不是凡品的样子。

  方应物又扯了扯父亲袖子,悄声问道:“这杨小......前辈与你什么关系?”方清之简单的答了两个字:“同年。”随后又与同僚们说话去了。

  没想到父亲同年中有棵大粗tui啊,真不赖,不过方应物产生了新的疑huo。

  照这么说,杨小哥儿应该是成化十四年选为庶吉士,到现在还没有散馆,又不像自己父亲这种特例,不能算正式词臣,怎么也混进翰林公宴了?翰林这种圈子,是很排外的。

  只能解释为牛人就是牛人,看来已经被默认要留在翰林院了,而且才华高到大家并不排斥他。

  父亲站在人群里谈话,方应物差不上嘴也没资格插嘴,唯一的用处就是供别人很稀奇的看一眼。百无聊赖之下,方应物东张西望,再次环顾大堂。

  他忽然发现,翰林公宴并不是其他酒宴那样酒酣耳热的哄闹氛围,倒有点像上辈子电视里看到过的“趴体”。

  众君子三五成群,或立或坐,闲谈交际为主,有围观字画观赏的,又摇头晃脑品鉴诗词的,也有谈经论典的,菜肴美酒都只是点缀而已。

  又细细观察,方应物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人群划分貌似也不是随意区分的,隐隐然形成了几个不同的圈子,只是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有什么讲究。

  第一个圈子仿佛年纪最大,刘棉花就在里面,另外还有两个比刘棉花还要老的老头子。

  虽然都不穿官服,但从岁数和刘棉花稍显下首的站位看,可以判断这两个老头子大概就是首辅万安和次辅刘珝。

  两人再加上刘棉花刘吉,就形成了内阁三巨头圈子,俗称纸糊三阁老......周围几个捧场的估计不是门生就是故旧。

  看过第一个圈子,再看第二个圈子,气场似乎也很足。但里面没一个方应物认识的,不像第一个圈子还有刘棉花当坐标,所以判断起来无从谈起。

  不过从几个核心人物的派头看,这些人肯定都是大人物,至少也是名人。方应物的好奇心快突破天际了,忍不住又扯了扯父亲袖子,偷偷指着第二个圈子里站在最中心的老人低声问道:“此公为谁?”

  方清之回头看了一眼,“礼部左shi郎兼掌院学士谦斋公。”

  谦斋公是谁?方应物依旧茫然,明代这字、号、地名乱用的称呼太坑爹了,他哪有本事能把所有名人的字号全部记住?杨廷和这个级别的,可能还有点印象,再差一点的就难说了。

  “谦斋公旁边那个呢?”方应物只好又低声下气的问,参与群聊的父亲已经因为被他屡屡打断而有点不耐烦了。

  方清之旁边的杨廷和侧过头,主动答道:“贤侄对见识大人物有兴趣?那是少詹事、东宫讲官洛阳公。”

  方应物擦擦汗,总算听懂了,这个洛阳公就是刘健嘛,刘健是洛阳公,用地名称呼起来自然就是刘洛阳或者洛阳公。上辈子搞研究看材料时,洛阳公这个称呼实在有点怪怪的,所以印象深刻。

  方应物当然不会蠢到再问詹事府少詹事怎么跑到翰林院来参加公宴,詹事府本来就是翰林院关联衙门。

  翰林院毕竟品级太低,翰林们到五品就升不上去了,常常要挂靠到詹事府去熬级别。所以东宫詹事府官员和翰林院视为一体,都是内廷词林官。

  话说回来,这刘健是弘治到正德前期的内阁巨头,是纸糊三阁老之后的新一代大学士,也当过首辅。方应物惊叹这第二个圈子果然不一般,能和刘健比肩而立的肯定都是同一水准的大人物。

  方应物顿时来了兴趣,与杨廷和套近乎道:“杨前辈,洛阳公旁边那一位是......”

  杨廷和难得在翰林圈子里遇到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便很有耐心的指点晚辈道:“那位是你的省同乡,正五品左庶子谢余姚。”

  方应物了然,原来这位是谢迁,也是日后的阁老,主要活动期差不多与刘健同期,但更年轻,经历的时间也久一点。

  他的确厉害,是成化十一年的状元,如今与自己父亲年纪相仿佛,但已经是正五品左庶子,算是词臣里的高位了,难怪日后四十多岁便顺利入阁。

  不过方应物撇撇嘴,心里不太喜欢此人。上次父亲入狱,此人身为本省同乡,又是翰林前辈,却无动于衷不发一言,实在叫方应物齿冷。

  闲话不提,如果说第一个圈子是现任阁老圈子,那第二个圈子看起来是最有人望的候补阁老圈子。

  明代颇有几个有名的内阁三人组合,比如正统朝的三杨,比如成化朝的纸糊三阁老,还有就是今后弘治朝的刘健、谢迁、李东阳组合。

  方应物忍不住想到,刘健、谢迁都认出来了,那李东阳在哪里?

  杨廷和不太明白方应物怎么会突然提起李东阳,指着另一个圈子道:“站在吴匏庵公旁边,白面瘦脸的那一位就是李西涯公了。”

  这又是第三个圈子了,方应物有点纳闷,李东阳怎么跑到这边去了?

  吴匏庵他知道,苏州状元吴宽,官场苏州帮复兴的领袖人物,也是文坛大家级别的人物,在苏州府时已经耳熟能详了。

  李东阳怎么和吴宽这一帮子混在一起了,这个圈子明显不如第二个圈子生猛啊。

  杨廷和又想起什么,指点道:“与李西涯对面的人是王鏊,可能与你们淳安商相公有误会,你注意为好。”

  关于王鏊的事情,前文说过,这里不赘述,但方应物更糊涂了。吴宽、王鳌都是苏州人,代表着当前苏州帮复兴的最高希望,在一个圈子里正常,李东阳为何也在这个圈子,难道他不该是属于第二个圈子里的么?

  可惜这种问题太敏感,方应物是绝对不敢乱问的。只能旁敲侧击的说:“那边看起来很热闹。”

  杨廷和似笑非笑的答道:“吴匏庵公、李西涯公他们都是词臣里最喜好文学的人,聚在一处谈诗论文当然无所顾忌、意气飞扬。他们主持京师文坛多年,将来必成天下文坛宗师之辈,方贤侄若有佳作,可以请求指教。”

  躲着李东阳还来不及呢......方应物在心里琢磨琢磨,收回了目光。

  却说看过其它三个圈子,方应物又瞅了瞅父亲和周围的人,这算是第四个圈子了罢?而且他终于看懂了,父亲所在的这个圈子,是新人菜鸟和扑街的圈子......

  父亲是三年前的进士,运气好才在去年补了编修,杨廷和到现在正式身份还是庶吉士,都是词臣里十足十的新人菜鸟。其他人就算不是菜鸟,但只能和菜鸟一起的,那肯定是混到扑街的老前辈了。

  又把几个圈子仔细看了一遍,方应物感到今日绝对不虚此行。现实里的观察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记忆,就能把未来大明朝的政治版图看得清清楚楚、通通透透,这样的机会有几次?

  虽然一时好像没什么大用,但从长远来看,绝对受用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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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八章 错综复杂



  方应物看过大堂中各个圈子,满足了自己那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后,便停止了东张西望,低调的站在了父亲身后。レレ

  他这个陌生人本来就容易引起别人注意,若再没完没了的张望四顾做动作,那想不引起别人注意都难。

  现在的方应物,当然不想引起关注,特别是不想引起李东阳的注意。对刘棉花的智慧,方应物还是比较放心的,他应该不会在这种场合里特别对待自己,真没有必要高调。

  不过方应物虽然表面安静了下来,但心里一直不停的琢磨几个圈子里的门道。这可是外人非常难得的第一手材料,若非适逢其会,谁能有机会亲眼观察到?

  第一个圈子就是当权派圈子,但这几位阁老都没有太大的威望,否则全场只会形成一个围绕三阁老的大圈子,而不是分裂成眼前这样的几个不同圈子。

  以那位不知名的谦斋公和刘健、谢迁为核心形成的第二圈子,与第一圈子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很微妙。他们是接班人,既要准备取代第一个圈子里的当权者,但又要靠着当权者的引荐才能更容易入阁上位。

  以李东阳、吴宽为首的第三个圈子更像是翰林院里的文艺圈,注重文学名望,略显超然,仿佛距离核心权力较远,但也不是没有机会。

  关于方应物跟着父亲混的第四个圈子,则乏善可陈,距离权力差的还远,什么时候能混进前面几个圈子再说。若混不进去就一直当老前辈罢。

  想至此处,方应物对“非翰林不入内阁”这句话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原来以为这仅仅是一句带有排外xing质的标榜和口号。但他现在却觉得,这绝对不仅仅是口号。而是一种规律。

  若不入翰林,就连今天这场面都见识不到,体验不到圈子之间的微妙,更别说其它政治体验,比如直接与天子、太子、宫中大太监打交道这种体验。

  没有这种亲身历练的人,想混最顶级的政治生活,那肯定先天xing就不如词臣翰林们。从这个角度而言,非翰林不入内阁不仅仅是限定条件,也是政治机制运行的必然结果。

  有所感悟后。方应物深深呼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的境界又上升了一个层次,很多政治智慧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

  今ri算是不虚此行了,方应物暗暗叹道。另外他发现自己来之前的想法太可笑了——当时他还担心自己成为焦点,并同时惹出刘棉花和李东阳让自己难做。而现在看起来,自己简直是自作多情!

  在此地,除了父亲所处的这个圈子,另外那些高大上圈子里,矜持的词臣们谁会在意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根本就是无视的。就算是他最熟悉的刘棉花。大概也不会自失体面。

  这时候,又从门外进来一位气质文雅的中年文人,由于方应物刻意背对大堂中间,反倒正对着门口了。于是看清楚了此人模样。

  方应物立刻就认出来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商辂的次子商良臣。成化二年进士,旋即经馆选入翰林。成化十四年时。方应物为了救父亲在京城奔走时,见过商良臣一次。彼此是认识的。

  按着礼节规矩,方应物必须上前去见礼,不能稳居不动的无视商良臣。

  因为商辂算是方应物的业师,方应物则是商辂的弟子,写行状之类东西时,是可以写上授业师商辂等几个宝贵大字,就像写上父亲方清之一样。

  有这层特殊关系在,所以方应物见了老师的儿子,要主动去问礼,以示对老师的尊敬。何况商良臣岁数比方应物年长许多,是方家父子的科场老前辈,礼数更不可少。如果方应物视而不见,就是很无礼的行为,传出去后形象要失分。

  方应物一边注意商良臣,一边在心里迅速研究用什么体位去拜见,才能收到既完成见礼,又不引起别人关注的目的。

  然后却见商良臣立在门口,简单看了看左右,便朝着李东阳、吴宽、王鏊所在的第三圈子走过去了。而且他最终恰好站在李东阳身边,与李东阳客气的寒暄几句。

  目睹商良臣的运行轨迹,方应物脑袋里“嗡”得一声响,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怎么就偏偏站在了李东阳身边?这哥俩关系很好吗?自己若上前去对商良臣见礼,想不引起李东阳关注是不可能的

  是福躲不过,是祸也躲不过,方应物一咬牙,便从父亲身边离开,沿着墙根慢慢而又低调的走到商良臣背后,轻唤一声“商前辈!”

  商良臣转过头,望见方应物后面露惊喜,“原来是方小哥儿,不想今ri也会到此,是随着令尊前来的么?”

  方应物恭敬的抱拳为礼,微微躬身道:“经年不见,商前辈风采依旧。”

  商良臣笑着接受了方应物的见礼,转头对身边的李东阳道:“宾之,你看此子如何?我说的不曾错罢。”

  李东阳也转过身,与方应物面对面,瘦削的脸上同样也充满笑意,“何须你说?我与他并非第一次见,两年前在翰林院见过一次。”

  方应物庐山瀑布汗两年前,为了替父亲刷声誉,他在翰林院柯亭当着几个翰林官的面子,很是斥责如今翰林没有胆气,远不如自己父亲,难道李东阳当时也在那几人中?莫非李东阳就是因为欣赏自己当时的表现而看中了自己?

  如今与李东阳之间太敏感,方应物感到自己很难把握住说话分寸,只能言简意赅道:“两位前辈谬赞了,小子当不起。”

  李东阳抚须笑道:“如何当不起夸奖?你可晓得,我与商相公常有书信往来,商相公对你的才干也是非常赞赏的。”

  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李东阳与商辂关系很好?

  方应物有点感动,商相公这些行为显然是为了自己前途,但却并没有对自己说过,做好事不留名呐。

  但方应物又叹口气,事情越来越错综复杂了,莫非商良臣也想在其中牵线?怎么有这么多不明白情况而好心添乱的人?

  选择多了也是令人头痛,还好到目前为止,李东阳貌似并不想在公开场合点破窗户纸,自己含糊过去也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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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九章 想低调也难!



  方应物向商良臣见过礼,又被李东阳主动寒暄几句,便想告辞并回到父亲身边继续低调。

  这里是第三类圈子,而父亲那边是菜鸟和扑街圈子,档次远远不如这里。若换成别人有这个机会,必然要想方设法的留在这里,力争上游实在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

  但是方应物没这个心思,要是李东阳一时兴起,当着众人的面问起亲事,再有商良臣敲边鼓,自己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就是得罪刘棉花,不答应就是公然不给李东阳面子。

  方应物正要转身走人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开口道:“原来你就是方应物。”他无奈的看去,却见说话之人是王鏊,刚才经杨廷和指点过,所以能认得出。

  朝野有很多传言,当年科举中,王鏊乡试、会试皆为第一,无限接近连中三元的巨大荣耀。但到了殿试时,首辅商辂却打压王鏊,毁了王鏊连中三元的荣光。又传说若不是吏部尚书尹旻极力举荐,王鏊只怕连探花也得不到。

  从杨廷和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知道,王鏊心里对此肯定有芥蒂,这时候他突然开口,自诩商辂关门弟子的方应物觉得准没好事。

  “见过王前辈,不知有何指教。”作为小字辈里的小字辈,方应物只能停下脚步,谦虚的应声道。

  王鏊淡淡的说:“指教不敢当。想当初舍弟王铨不成器,反而要谢过方朋友指教,一直未有机会当面致谢。”

  这话说的客气,但听在方应物耳朵里,总觉得充满敌意。

  两年多前,方应物路过苏州。恰好遇到对商相公大发厥词的王铨,便出言教训。王铨情急之下,竟然做出抄袭诗词的事情,成为一时笑谈。谁知道王鏊听闻此事后会怎么想,别是“旧恨未报又添新仇”的感觉罢?

  又听王鏊继续说:“去岁回乡省亲,听了不少方朋友的佳作,不知近来可有新作?”

  他这是要出手啊,方应物感到很头疼。首先这不是怕了王鏊,这王鏊说破天目前也不过是编修。他背靠的苏州帮又不得志,若比未来还不一定谁成就高。

  其次也不是方应物害怕丢人,比较诗词谁怕谁?再说王鏊是差点三元的人,他方应物只不过是一个小举人,输了也不丢人。

  让方应物头疼的关键。是“人情世故”四个字,这不可不小心。方应物并不想王鏊斗气,因为这里是翰林院,是对方的主场。

  自己这小小举子本来就是不速之客,是闯入圈子的外来者,夹着尾巴低调做人也就罢了;若表现的太张扬,很容易招来主人们的反感。人情世故大抵如此。

  而且难办之处还在于,方应物还不能随随便便就服软装孙子。

  都知道王鏊这股气,多半是冲着商相公去的,方应物只不过是“蘀罪羊”。但蘀罪羊也算是代表。他如果表现得太差,岂不让别人也看低了他背后的商相公?

  人生在世,总是要遇到这种难以舀捏的时刻,人才和庸才的最大区别。就是处理这种事情的能力。

  思索片刻,方应物便回道:“此次上京。路过江南见到落花,有所感触便口占了一首绝句,拙作不堪入耳,斗胆有请前辈指教——春去春来自伤惜,花开花落蝶应知。年年鸀到王孙草,正是花残蝶老时。”

  王鏊轻轻笑了笑,对旁边的同乡兄长吴宽道:“原博兄你看,方朋友曾经号称一人压住姑苏城,原来诗作也不过如此。只这四句,诗意平平无奇,用字平平无奇,诗情还有矫揉造作之感。”

  整篇评论,字字都是贬低,没一个字是褒扬,这在文学评论中很罕见,不管怎么说,一般情况下都会留三分脸面的。但王鏊的真正意思谁还不懂?

  成化八年状元吴宽是个温润君子,觉得王鏊稍嫌有些过,但他又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

  他明白王鏊心里有郁气,就叫他发散发散好了,这方应物年纪还不到二十,受点小小打击也不见得是坏事。

  再说方应物当初在苏州府行事也很过份,打得一干年轻才子溃不成军、几乎精神崩溃,还出现了一人压住全城的怪现象。

  吴状元作为苏州帮领袖人物,自家后院出了这种事,即便脾气再好,那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快。同乡小弟王鏊要教训方应物,他真找不出阻止的理由,君子也是有立场的,不党也要群。

  连吴宽都不说话,别人更没必要为了小字辈去与王鏊对着干,而李东阳则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方应物的反应。

  却说王探花轻飘飘几句话,将方应物这首诗贬的一文不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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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这里毕竟是翰林院的地盘,王鏊在屋中虽然算不得拔尖的,但论起江湖地位,他的话语权不知比方应物高多少。

  此时商良臣不满的站了出来,对王鏊道:“王济之,方朋友与你素不相识,今日你以大欺小,毋乃太过矣!”

  王鏊轻蔑的瞥了商良臣一眼,“怪了,什么时候评论诗词,只能说好不能说差了?忠言逆耳的道理,商前辈不懂么?”

  方应物夹在中间,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脸色有点儿尴尬,“商前辈,先听在下几句话。”

  他又对王鏊道:“在下路过苏州时,曾听到王前辈一首落花诗,诗云:鱼鳞满地雪斑斑,蝶怨蜂愁鹤惨颜;只有道人心似水,花开花落总如闲。

  当时在下反复吟哦前辈大作,心里仰慕前辈风采诗才,便也咏了一首绝句以为唱和,诗情诗意用字大都借鉴了前辈的落花诗。

  这首唱和绝句,方才在下舀出来献丑,倒让王前辈见笑了,也是在下功力不到家,难免在这里贻笑大方。”

  随着方应物话音落下,附近人群都安静了,表情各异,极其古怪.....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呆了呆后忽然都忍俊不禁,感到很好笑。

  王鏊把方小朋友的诗大加贬低,说到一无是处,谁承想,方小朋友这首诗原来是唱和王鏊自己的诗作,甚至还借鉴了不少风格和字眼。

  想想也确实如此,两首诗的气质确实很接近,重点用字也都是花和蝶,若方应物这首绝句是烂作,那王鏊的原作又是什么水平?

  这算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众人连连感慨,方小朋友这种机敏的反应,简直绝了,不愧是也可以称为神童的人。在翰林院,十个人里有八个是曾经的神童,但想起刚才的情况,都自认肯定不如方应物。

  王鏊这个跟头栽得真是......如果一定要找个词形容险些三元王探花,那就是“自取其辱”啊。

  而王鏊本人呆住半晌后,也终于记起来了,他确实写过这首绝句。但他这辈子写过的诗词多了,谁能随时随地的全部回忆起来?

  看看别人那哭笑不得的神色,自尊心很高的王鏊简直无地自容,强打精神对周围抱拳道:“在下无颜留此,与诸公告辞了。”

  既没有弱了他和老师的名头,又没有惹起众人反感,这应该是最好的应对办法了罢?方应物暗暗想道,不然实在没有更完美的应对法子。

  方应物不经意间还注意到,李东阳看他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了......他连忙擦擦汗,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三步并作两步逃回了父亲那边,钻进了菜鸟和扑街的圈子里深处。

  但仍有不少人在远处指指点点,方应物甚至看到那几位阁老也远远地瞥了他几眼,顿时头皮发麻,感到情形已经有点失控了。为什么做人想低调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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