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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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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八章 魔吃着人,人吃着龙的天理

  一枝穿云箭。

  然后,湖畔重新回复安静。

  那名叫刘婉的魔族妇人,看着被折袖刺在指间的那名女子,叹息说道:“大人,虽说你一意孤行,轻敌被伤,但我们总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死。”

  她望向陈长生,温和的笑容重新在脸上浮现,真诚说道:“小朋友,你看,我们换人如何?”

  随着她的声音,那名叫腾小明的魔族中年男子缓缓转身,把原本在后面的挑担挪到了前面。

  陈长生和折袖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名昏迷的人类女子的脸上,隐约还有些泪痕。

  折袖面无表情,以他的习惯,从来不会在战场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更不会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

  无论此时他指尖插着的这名魔族美女是何身份,但只要她先前用的真是孔雀翎,那么便有资格成为他们的护身符

  至于那名昏迷中的人类女子,或者是东方那个隐世宗派的女弟子,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陈长生也不会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但他和折袖的想法区别在于,他认为,如果能让那个人类女子活着,这件事情有一定意义。

  只是他更清楚,无论是战斗,还是与魔族打交道,自己远没有折袖有经验,所以他保持着沉默,不去于扰折袖的决断。

  “换了人,你们就可以杀死我们。”折袖看着那对魔族夫妇说道。

  刘婉儿看着他非常认真地说道:“你是一定要死在周园里的,我会以祖辈的名义誓,但同样我也可以誓,只要你同意换人,我会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先行离开,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折袖依然神情不变:“魔族的誓言和人类的誓言一样,都是。”

  刘婉儿平静说道:“如何才能让你相信?”

  折袖说道:“先,你要让我们相信,被我们制住的这个女人有让你们尊重誓言的资格。”

  刘婉儿看了眼自己的丈夫,然后说道:“她是南客大人……”

  “我不信。”折袖不等她把话说完,直接截道:“如果她是南客,我和陈长生就算准备的再充分,刚才在湖里也就死了。”

  话是这般说,心里也确实如此肯定,但他还有些不解,因为先前他已经查过怀里这名女子的头,确认没有魔角——如此强大骄傲以至于面对他和陈长生还敢轻敌的魔族女子,又没有魔角,除了传说中的南客,还能是谁呢?

  陈长生不知道南客是谁,他现提到这个名字时,那对魔将夫妇的神情很恭谨,而身后折袖的呼吸变得有些乱。

  “周园里那些人类修行者,看来是被你们毒死的?”

  他看着刘婉儿手里拎着的大铁锅和腾小明肩上的挑担,忽然想到了这件事情。

  刘婉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看着他温和而恳切地说道:“从你们进周园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一直知道你们的位置,我们要杀的,也就是你们,杀死你们之后,我们就会离开,如果你想少死些人,不妨配合一下。”

  配合?怎么配合?配合你来杀我?还是说自尽?明明是很荒唐的事情,被她这般认真而恳切地说着,竟多了些无法理解的说服力。陈长生怔了怔,问道:“你们潜入周园,要杀多少人?只是我们两个?”

  刘婉儿给人感觉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道:“军师大人说,你们是人类的将来,所以必须死。除了你们两人之外,还有些目标,只是不便告知。”

  陈长生说道:“神国七律来了两个……梁笑晓和七间,你们肯定要杀的。”

  刘婉儿微笑说道:“有理。”

  陈长生继续说道:“虽说有些通幽上境的前辈也入了周园,但他们年岁已大,破境希望反而不大。”

  刘婉儿点头说道:“不错,这些老朽无能之辈,军师大人哪里会理会。”

  通幽上境,在修行界里,无论怎么看都应该算是高手,哪怕修到此境的年月用的久些,何至于就被称为老朽无能?陈长生有些无言,说道:“既然目标集中在年轻人,今年参加大朝试的考生肯定是你们观察的重点……庄换羽?”

  钟会和苏墨虞留在了天书陵,他只想得到庄换羽这个名字。

  “庄换羽是谁?”刘婉儿蹙着眉尖,望向身旁的丈夫。

  腾小明老实应道:“天道院茅秋雨的学生,还不错。”

  刘婉儿笑着摇了摇头,望向陈长生说道:“我都记不住的名字,军师大人怎么可能记得住。”

  陈长生说道:“能被传说中的黑袍大人记住……我不知道应该感到荣幸还是害怕。”

  刘婉儿微笑说道:“军师大人要杀落落殿下,结果被你从中破坏,他又怎能忘记你?”

  陈长生沉默无语。

  “我们还是赶紧把人换了吧。”刘婉儿看着他神情真挚劝道:“多半个时辰逃离,至少能多活半个时辰,如果我们在追你们的路上,遇着离山那两个小孩,说不定你们还能活更长时间。”

  “如果……她真的是南客。”

  折袖看了眼怀里奄奄一息的魔族美人,面无表情说道:“那不管你们担子里的女子是谁,又有什么资格换南客?

  刘婉儿说道:“你们应该也猜到了,这名小姑娘是东方那个隐世宗派的弟子,要论起辈份来,和教宗是同辈,难道不够资格?”

  陈长生没有说话,折实现漠然说道:“我不信教,教宗与我无关,换人,我只管公不公平。”

  刘婉儿正色说道:“公平?有道理……你们把她的衣服都撕了,这小姑娘自然也不能带着衣服给你们。”

  话音落处,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听得嗤嗤一阵声响,挑担里那名昏迷中的美丽女子身上的亵衣如蝴蝶般裂开,飞舞到空中。

  只是瞬间,那名女子便身无寸缕,露出青春白嫩的身体,仿佛是只白色的羊儿。

  她抱着双膝,缩在筐子里,这画面有种难以言说的诱惑感。

  陈长生微微侧身,不去直视。

  折袖则没有任何反应,盯着眼前的画面,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相同点在于,他们都很冷静,没有丝毫慌乱。

  刘婉儿依然微笑着,神情温和,心里却有些讶异,片刻后缓声继续说道:“只是没了衣裳……依然还是不公平。

  陈长生想到一件事情,神情微变,准备出言阻止,却没有来得及。

  只见一道艳丽至极的刀光,在湖畔出现。

  一道鲜红的血水飙洒而出

  担子里那名美丽女子的右手,齐腕而断

  啪的一声,断手落在地上。

  腾小明缓步蹲下拾起,对刘小婉说道:“晚上煮来吃还是炸着吃?”

  这是这名魔将今日说的第二句话。

  说的是吃人肉。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依旧憨厚老实,仿佛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刘小婉想了想后说道:“还是白水煮,比较香。”

  她也很平静,很随意,就像先前在林间,说着红烧肉应该怎么做,手把肉又该如何做。

  陈长生的脸变得有些苍白,身体有些僵硬。

  折袖依然平静,他知道传闻里,这对以憨厚老实朴素著称的魔将夫妇更著名的残忍事迹。

  而且在雪原上,他也吃过某些不能吃的肉。

  刘小婉微笑说道:“你们看,现在是不是公平了?”

  陈长生和折袖砍断了那名魔族美女的一只手。

  现在这对魔将夫妇砍断了那名人类美女的一只手。

  似乎很公平。

  在陈长生的眼中,这名魔族妇人本来有些亲切诚恳的笑容,忽然间变得非常可怕。

  他看着她,沉默了会儿,然后非常认真地说道:“能不能不吃人肉?”

  刘小婉怔住了。她想过很多,这两名人类少年会怎样应对这一幕,或者色厉内茬地说不怕,或者恶心地呕吐,或者冷血地视而不见,却从来没有想到过,陈长生会用如此认真地神情,来劝自己不要吃人肉。

  她看出来,陈长生是认真的,所以她也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

  世间有些认真,很值得佩服。

  她看着陈长生问道:“你们吃肉吗?”

  陈长生说道:“吃。”

  她说道:“鸡鸭何辜?”

  折袖忽然说道:“弱肉强食。”

  刘小婉微笑:“我们比你们人类强,为何不能把你们当食物?”

  陈长生说道:“我们都有智慧,能言语,可以交流。”

  刘小婉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但你们人类曾经吃过龙。”

  陈长生默然,他确实不知道有人曾经吃过龙。

  便在这时,他感觉到短剑的剑柄有些微微颤抖。

  “我是人,所以我要劝您不要吃人肉。”

  他沉默了会儿,说道:“就像如果我是龙,当然也要阻止人类吃龙肉。”

  “所以终究还是立场问题。”刘小婉微笑说道。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不会吃能说话的龙,哪怕有再多好处……我想,吃龙的那个人,或者不能算是人……至少在我看来。”

  听着这话,刘小婉沉默了会儿,叹道:“那人,确实已经不是人了。”

  便在这位看似如家庭妇女般的二十三魔将抚今追昔之时,陈长生和折袖对了一下眼神。

  然后,陈长生向后退了一步。

  两名少年并肩。

  再然后,陈长生右手握着短剑,挪到了腰后。

  一道极细的黑影,从他的虎口间生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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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九章 隐形的翅膀

  这是陈长生与黑龙认识之后,黑龙第一次没有事先谈定好处,便同意帮他做事,因为那名魔族让她想起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往事,尤其是那口大铁锅,让她看着就很厌烦,而且那名魔妇提到了那个吃龙的人,这让她更烦。

  黑龙离开陈长生的手,化作一道肉眼根本看不见的虚影,向着湖心急掠,然后像片落叶一般,悄无声息沉入湖底,轻而易举地顺着那条天地倒穿的通道,回到山崖那边的寒潭中,破水而出,向着某片园林急掠。

  她现在的实力境界,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影响到这场战斗,陈长生要她做的事情是去示警,寻找帮手,在陈长生想来,如果能找到那些通幽上境的各宗派前辈最好不过,但她却不这样想,她很清楚现在这片园林里,哪个人类修行者最强。周园的世界很辽阔,但她的运气不错,没用多长时间,便看到了在山崖上独自行走的那名白衣少女,只是看着那名白衣少女身上的弓箭,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寒冷和恐惧。

  便在这时,腾小明微微挑眉,向远方看了一眼,作为二十四魔将,他的境界极其强大,黑龙虽然来去如电,悄无声息,却让他感知到了些动静,只不过黑龙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他什么都无法看到。

  “既然梁笑晓和七间都是你们要杀的人,那我就明白了。”陈长生看着刘小婉说道。先前他施穿云箭的时候,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他就觉得有些蹊跷,现在看来,这对魔将夫妇竟是刻意放任自己求援,好把梁笑晓和七间都引过来,准备一网打尽。

  刘小婉看着他微笑说道:“如果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所有问题,当然最好。”

  陈长生看了被折袖穿着咽喉、奄奄一息的那名魔族美女,依然有些疑惑无法得到解决。

  “我很不明白你们从哪里来的这份自信,可以以二敌四。”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在周园外,以二十三、二十四魔将的赫赫凶名,我这时候肯定已经逃了。但既然你们通过某种方法强行压制实力境界进入周园,那么你们就只能用这种境界战斗,你们最强也就是通幽上境。”

  刘小婉看着他平静说道:“自信,是强者的基础。”

  “但是你知道吗?陈长生和我一样,都是话不多的人。”折袖看着她忽然说道。

  刘小婉秀眉微挑,有些兴趣,问道:“这可看不出来。”

  折袖说道:“他和你们说这么多话,包括我现在和你说话,其实和你们的目的一样……都是在拖时间。”

  刘小婉的眉挑的更高了些,问道:“为什么?”

  “你说的很对。自信,是强者的基础。”

  折袖说道:“陈长生很自信,他比你们想象中的陈长生更强,巧的是,我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便在这时,树林里响起一道清冽而骄傲的声音。

  “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话音落处,两名身着素色剑服的少年,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离山弟子,终于登场。

  他们已经做了战斗的准备,带着一身剑意而来。

  他们望向那对魔将夫妇,清爽剑气,夺目而出。

  在稍远处的山林里,隐隐有衣影显现,应该是庄换羽也快到了。

  至此,场间局势生了极大的变化。

  五个人类少年里的天才,对上两名魔族强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得打,而且胜算颇大。

  正如折袖先前说的那样,无论这对魔将夫妇在周园外的实力如何霸道,在周园里,他们最强也只能展现出通幽上境的实力。

  陈长生没能完全解决的困惑,便在于,他们为何如此自信?

  刘小婉的神情依然温和,完全不像梁笑晓和七间那般如临大敌,看着陈长生说道:“就算要战,似乎也应该先换人。”

  她把握着那名东方隐世宗派女弟子的生死。

  那名魔族美女的生死,则在折袖的指尖。

  “你是国教学院的院长,虽然这么小,连我都觉得教宗在胡闹……”

  刘小婉看着他笑着说道:“但既然是离宫的人,想必不会看着同类死去,长生宗是玄门正宗,离山虽说好杀,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同类去死,斡夫折袖是狼崽子,光吃肉就能活着,但你们做不到。”

  听完这番话,折袖看了陈长生一眼。

  在雪原里,他是谁的面子都不会给的狼族少年,什么离宫,什么离山,都和他无关,他只要活着,然后杀死敌人,但京都一行后,他便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正,在周园里,他就是陈长生的保镖。

  陈长生看了七间一眼,七间看了梁笑晓一眼。

  “换。”陈长生和梁笑晓同声说道。

  七间点头,表示理应如此。折袖没有说话。

  刘小婉轻轻挥袖,不知做了些什么,腾小明挑着的筐中那位、即便被斩断了右手,依然昏迷不醒的美丽女子醒了过来。

  骤然醒来,先感觉到的便是疼痛。

  那名女子的脸色骤然间变得苍白无比,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但她咬着牙,除了最开始的时候,哼了一声,竟是没有出任何声音。

  看着这幕画面,就连折袖都有些动容,似乎生出些怜惜与敬意。

  七间用极快的度解下外衣,振臂而出,将她包裹了起来。

  这时候,那名女子才现自己竟是浑身,微惊之后,恨恨地盯了刘小婉两眼。

  刘小婉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请不要慌张。”梁笑晓用最简洁的语言,把此时的情况解释了一番。

  “多谢几位同道相救。”

  那名女子微微下蹲行礼,略有些紧的衣袍,裹着不着寸缕的身体,谁都会有些尴尬,洁白的双足,踩在满是沙砾的地面上,谁都会有些无措,但她美丽的眉眼间,竟没有任何慌乱,就像是个大家闺秀,还穿着家居的常服。

  折袖眼中的欣赏神情越来越浓了。

  七间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哼了一声。

  那位大家闺秀般的东方隐派女弟子,向陈长生等人走了过来。

  刘小婉夫妇未作任何阻拦。

  河滩地面难行,她刚刚断手,流了很多血,正是虚弱的时节,但她走的很稳,大概是不想再带来任何变数。

  片刻后,她走到了陈长生等人的身前。

  七间向前走了两步,伸手准备去搀扶。

  那名女子美丽的眉眼间现出一丝羞意与抗拒。

  七间这才醒过神来,有些讷讷地收回手,侧了侧身体。

  陈长生对折袖点了点头。

  折袖收回锋利的指爪,抓住那名魔族美女的肩头,准备掷还给刘小婉夫妇。

  变化。

  绝对会出现的变化。

  已经被人们默默等待了很长时间的变化。

  终于,在这一刻生了。

  最先生的变化,在折袖处,当他把那名魔族美女抛向空中时,看上去奄奄一息、随时可能死去的她,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两道的腿,就像是两道泛着寒光的剑,斩向折袖的咽喉。

  她的咽喉上,那个破洞还在流血,她的断腕处,还在淌血。

  从被制住开始,她便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无力再战。

  谁都没有想到,她等待的只是折袖的指尖离开自己咽喉的那瞬间。

  紧接着的变化,生在七间的身前。

  就在他讷讷然转身的那一刻,那名东方隐世宗派女弟子脸上的羞意骤然消失一空,只剩下一片漠然。

  一道寒冷的剑锋破开衣袍,带着一股恐怖的气息,刺向七间的咽喉。

  这件衣袍,本就是七间的。

  她利用的,就是七间的善良与守礼。

  变化既然开始,自然不止如此。

  七间没有转身,看似全无准备,眼看着便要死在那名女子的偷袭之下,然而却一道清亮的剑光亮起。

  离山法剑

  中正,但绝对不平和,满是肃杀之意

  瘦小的七间,他的剑,却有绝对的大气

  那道诡魅偷袭而来的剑,哪里敌得过他蓄势已久,无心无愧的剑

  只听得一声脆响,七间手中的离山法剑直接挑飞了那名女子手中的剑,擦的一声,在她的左颈处留下一道血痕

  如果不是那女子身法太过诡异,如果不是七间战斗经验算不得太过丰富,只怕这一剑,他就要把那女子的头颅斩下来

  七间对偷袭都有准备,更不要说折袖。

  在那名魔族美人紧直的双腿如两把剑一般绞过来时,折袖的双手已经等在了半空中。

  仿佛刀锋刺进腐朽的木板,噗噗数声闷响

  折袖的十个手指,全部深深地刺进了那名魔族美人的脚踝,鲜血顿时迸流。

  那名魔族美人出一声愤怒地惨号

  折袖神情漠然,手指抽出,身影骤虚,双手破空而落,准备直接把此女撕成碎片。

  就在这时,腾小明神情漠然解下扁担,拿着系筐的两根绳索,舞了起来。

  那两根绳索,仿佛活过来一般,分别系住那两名女子。

  嗖嗖声中,那两名女子险之又险地脱离了七间和折袖的攻击范围。

  那名冒充东方隐世宗派的女子,神情依旧凛然端庄,仿佛大家闺秀,只是染透了半片胸腹的鲜血,则让她显得有些狼狈。

  那名魔族美人更是凄惨,从湖心石梳头到现在,连续受到重伤,再也无法支撑,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锃的一声,陈长生短剑归鞘。

  梁笑晓的剑,亦已出鞘,握在手中。

  先前这幕偷袭与反制,生的太快,他们虽然有准备,竟还是没有来得及出剑。

  不得不说,腾小明不愧是二十四魔将,眼光见识阅历经验和境界实力,稳稳地比在场这些人类高出一筹。

  湖畔再次变得安静。

  那名坐在地上的魔族女子,不停地喘息着,根本不在意自己未着丝缕,恨恨地盯着陈长生等人,说道:“我不服

  那名穿着七间衣袍的女子微微挑眉,脸上亦是流露出不悦的神情,问道:“她这个蠢物也就罢了,你们凭什么看穿我?”

  那名魔族美人恼火说道:“什么叫我这个蠢物?”

  那名女子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意理她,看着七间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会袭击你?”

  七间看了折袖一眼,说道:“我不知道,他告诉我的。”

  那名女子望向折袖,微微挑眉说道:“那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我就是南客?”

  听着南客的名字,折袖的神情变得凝重了很多,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再次做了确认,摇头说道:“你不是南客……我说过,如果是南客,根本没必要做这么多事情,直接走出来就把我们杀了,哪里需要这么罗嗦,这么麻烦。”

  那名女子微微蹙眉说道:“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没有魔角,而且我的血是红的。”

  那名魔族美人的恢复力极其可怕,受了这么重的伤,竟只是坐了会儿,便再次站起身来,一脸怒意说道:“是啊我的血是绿的倒也罢了,我前些天做了新型,剪的多了些,没办法完全遮住魔角让你们看出破绽倒也罢了,那这个丫头呢?她明明血是红的,角都没有,你怎么能看出来她是我们族人?”

  陈长生等人也望向折袖,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折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们做的太刻意,像是故意让我们看到,她的血是红的。”

  这说的是魔将夫妇二话不说,便把那名女子的手砍断一事。

  刘小婉看了眼那名女子,笑着说道:“看看,我就说你那个法子是多此一举。”

  那名女子看着折袖,很是不解,问道:“就这么一个理由?没别的证据了?”

  “生死之间,一个理由就够了。”折袖面无表情说道。

  那名女子闻言更加不悦,心想自己辛辛苦苦想出来的计策,怎么在这些人类之前全无用处?

  那名魔族美人看着她嘲笑说道:“看看,我就说你的脑袋不大灵光,却偏偏天天喜欢骂我是蠢物。”

  那名女子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不是蠢物,就不会想着一个人偷偷溜走,妄图想一个人杀死这两个人。”

  陈长生等人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名魔族美人生的极为魅惑诱人,一身熟媚风情,那名女子则是神情端庄,容貌妍丽,仿佛自幼被严格培养长大的大家闺秀,但看着这二人互相嘲弄、彼此争执的时候,却觉得二女无比相似,竟仿佛是同一个人那般。

  七间的感觉更加怪异,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魔族,和魔族战斗,现这些魔族原来也会斗嘴吵架,就像宗门里的那些师兄师姐一样,但下一刻,他便醒过神来,明白自己这种想法太过危险。

  让他醒过来神的,是那两名魔族女子身体的变化。

  她们先前明明被斩断了的手,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度恢复

  不是重新愈合,生张出肌肉骨骼组织那般恐怖的画面,而是她们的手腕上多出了一个半透明的、淡青色的手。

  然而那个仿佛灵体的手,正在逐渐的变成真正的手。

  陈长生很是吃惊,魔族的肉体复原能力虽然强悍,但除非是那些极纯血的皇族,也没有谁能够断肢重生。

  更何况,这明显不是断肢重生之类的绝世魔功。

  折袖终于想起来了些什么,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这两个魔女,确实不是南客,她们是……南客的双翼。

  “你们玩够了吧?”刘小婉看着二女,有些无奈说道:“如果不是你们事事争先,处处争先,今日的事情只怕早就处理完了。仔细大人杀死那只凤凰后,知道这件事情,对你们再施三年惩罚,看你们怎么办。”

  听到这话,两名魔女的脸上流露出畏怯的神情,再不多言。

  刘小婉望向陈长生,带着歉意笑了笑,然后说道:“动手吧。”

  黑飘舞,衣袂狂动。

  这一次不是偷袭,只凭实力而战,反而却给陈长生等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七间凛然无惧,执剑而上。

  折袖面无表情,带着金属色的锋芒,已然探出指尖,向着那名魔女再次攻去。

  湖畔气息一阵大乱,剑气与魔息彼此冲突。

  陈长生看着刘小婉,神情凝重。

  梁笑晓盯着腾小明,面色微白。

  以境界论他们比折袖和七间高,所以理所当然,这两名魔将是他们的。

  这一战,年轻的人类们还有得打,有得打,便不见得会输。

  或者,能够撑到黑龙带着别的人类高手赶过来?

  这就是陈长生的计划,但,他弄错了一件事情。

  刘小婉刚才看着他说动手吧,实际上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另一个人说的。

  飞沙走石之间,一把剑来到了折袖的身后。

  这把剑很强,这把剑很阴险。

  折袖再如何警惕小心,也没想到,有剑会从身后刺来。

  噗哧一声,这把剑刺进了他的腰部。

  鲜血,就这样喷了出来。

  几乎同时,那名魔女飞到他的身前。

  她的双手泛着惨绿,刺进了他的肩头

  她的黑散如钢针,直刺他的眼瞳

  在生死关头,折袖出一声暴戾至极的厉啸

  狼族少年的眼瞳,变得血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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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章 伤心一剑(上)

  眼瞳变红,颊畔毛骤生,正是妖族变身

  只是片刻,折袖的力量便大了数倍,身体的强度也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那名魔女的双手,把他的肩撕的血肉模糊,却没有办法,担碎他的骨头,最关键的是,那柄阴险刺入他腰间的剑,没有办法继续前进。

  那把剑嗖的一声拔出,向着折袖的后颈斩落,以那把剑上附着的气息,就算折袖已经完全变身,都没有办法抵抗

  七间的余光看到了这幕画面,震惊无比,但他的剑此时正与那名女子纠缠在一起,根本无法相救,他左手握住剑鞘,便向折袖身后横打而去,用的是犀利至极的离山剑法,想要拦住那把剑。

  然而,那把剑像灵蛇一般泛动起来,仿佛对七间的剑法熟稔到了极点,于空白之中斜掠而去,竟是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七间的剑势那把剑的第二刺,本来就不是向着折袖而去,目标本来就是七间

  湖滩上再次响起噗的一声轻响

  七间的小腹,把那柄阴险却又强大至极的剑直接刺中,鲜血狂飙

  瞬间,那把剑闪电般抽离七间的小腹,再次斜向而前,刺向陈长生

  那个人的第一剑重伤折袖,第二剑重伤七间,于悄然无声之间,于措手不及之处,带来了极惨痛的后果,陈长生能否避开?

  折袖和七间先后中剑,陈长生终于反应了过来,脚下幻起耶识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道从侧后方刺来的剑锋。

  然而此时,那对魔将夫妇的攻击也到了。

  腾小明面无表情,拎起两个挑担,向着陈长生掷了过来。

  陈长生此时被那柄阴险的剑逼至前方,根本没有余力再次避开。

  那两个担子,仿佛两座小山一般,砸向他的头顶。

  陈长生真元疾出,短剑出鞘,施出极巧妙的一记花开两枝,于看似不可能的境地里,准确地先后刺中那两个挑担

  只听得嘶啦之声连续响起,那两个挑担纷纷碎裂,化作两团烟尘。

  腾小明手中的扁担,照着他的头顶砸了下去

  如果说先前那两个挑担,像是两座小山,那么这名二十四魔将的扁担,就像是真正的山,带着无比森严的阴影,直接笼罩了陈长生的身体。

  轰的一声巨响

  湖岸上的滩地,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土坑

  烟尘狂暴地到处飞舞,不远处的树林,伴着喀喇的响声,不停地倒下,片刻间,竟是有数亩的树林被震翻在地

  那名魔族美人厉啸一声,趁着折袖腰间重创的机会,魔功尽展,手指泛着奇异的绿芒,不停地向折袖袭去。

  那名容颜端庄的女子,下手也没有丝毫温柔,身上的衣袖在劲风中轻摆,隐约间,仿佛出现了无数根羽毛,无数道劲气,袭向七间的面门。

  折袖眼眸血红一片,看着异常狰狞,双手在空中闪出数道灰影,极其强悍地挡住了那名魔族美人的强攻,然而七间小腹被那把剑贯穿,伤的太重,再无余力战斗,被那名女子生生击倒在地,脸色苍白,神情委顿。

  至此,三名人类少年都已经被逼入了绝境。

  一直没有出手的刘小婉终于出手。

  她拎着手里那只大铁锅,带着恐怖的破空声,来到三名人类少年的身前,手腕一翻,大铁锅便向他们的头顶罩了下去。

  那口铁锅真的很大,大到可以覆盖头顶的天空,仿佛阴云一般,如果让这口大铁锅落下,陈长生三人绝对再无幸理。

  就在此时,湖岸滩地上那个深坑里,那个满是烟尘的空间里,忽然迸起一道亮光紧接着,响起如战鼓一般的脚步声

  湖风骤破,凄厉啸鸣

  陈长生握着短剑,跃出深坑,拦在折袖和七间身前,一剑刺了过去

  他向着那个遮蔽天空的铁锅刺了过去

  锃的一声响,铁锅的中间破开一个洞紧接着,令人耳酸的金属磨擦声响起,陈长生握着的短剑,刺穿了铁锅,然后继续向前

  铁锅如黑云般覆下,此时多了一片光亮。陈长生的剑,在那片光亮里前行,同时带来更多的光亮,仿佛在阴晦的雨云里,垂下的一道天光

  擦擦擦擦

  那是剑的步伐

  擦擦擦擦

  那是折袖的爪牙

  嗤的一声轻响,刘小婉面色微白,急掠而后,颈间多了一道血丝。

  那名魔族美人闷哼一声,颓然后坠,的胸前,多出数道血痕。

  七间终于支撑不住,捂着小腹,跪到了地上,指间满是鲜血。

  但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陈长生和折袖也都还活着。

  战局骤分。

  湖畔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刘小婉轻轻摸了摸颈间的血痕,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变得凝重了很多,依然如先前一般温和,却不再有什么亲切的感觉。

  她怎么都想不到,陈长生手里那把短剑,竟是如此的锋利,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刺破自己的法器,这把剑究竟是什么材质做成的?

  陈长生回头望向折袖,他受了很重的伤,只能希望折袖还有再战之力。

  折袖的上半身到处都是血,但还能站着,颊畔的灰毛还未完全收回,正在不停地喘息,显得格外辛苦,眼神亦是寒冷异常。

  看着折袖的眼神,陈长生的心也冷了起来。

  刘小婉和腾小明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异色。

  这三个人类少年居然能够撑过这一轮真正的攻击,实在是出了他们的想象,要知道在进入周园之前,就连他们也不知道那把剑的存在。

  “如果你肯听我走之前的一起上,那狼崽子早就死了”那名魔族美人被折袖的指锋再次重伤,看着身旁的女子恼怒说道。

  那名女子看着陈长生二人沉默了会儿,然后平静说道:“就我们两个人,还真不见得能打赢这两个少年郎。”

  陈长生没有理会她们在说什么。

  折袖也不再关心谁是南客。

  七间也同样如此。

  因为他们更关心的事情是那把剑,那把阴险的剑。

  他们看着梁笑晓,神情各异。

  七间脸色苍白,神情震撼,很伤心,以至于有些失神,看着梁笑晓喃喃问道:“为什么?”

  梁笑晓的脸色甚至比七间更苍白。但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哪怕他手中的剑正在淌着同伴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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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一章 明白人

  没人能想到,那把阴险而毒辣的剑来自于己方,偷袭的人是梁笑晓。

  折袖有无比丰富的战斗经验,而且向来性情冷漠,极少信任人,陈长生因为成长环境和遭遇的缘故,向来处事也极为小心谨慎,所以无论那两名魔族女子如何魅惑可怜,都没有办法骗到他们,然而,就连他们两个人也没有想到梁笑晓会忽然难。

  从天书陵到周园,陈长生一直注意到梁笑晓对自己隐隐有敌意,但他接触过的神国七律里,苟寒食是厚道稳重的君子,关飞白是暴烈的剑客,或者是对手,是敌人,但他从来没有认为这些离山剑宗的弟子会是阴险的小人,更想不到梁笑晓居然会与魔族勾结

  人类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已经绵延了近千年时间,无论是北方的大周还是南方的长生宗等宗派,有多少前辈和同门前赴后继的死去?作为修行者,更应该清楚这是一场灭族之战,为何梁笑晓却心甘情愿为魔族所驭使?

  最震惊的人,当然还是七间。他的小腹被梁笑晓的剑锋贯穿,受了极重的伤,但更伤的还是心。他看着梁笑晓,脸色苍白,神情惘然,直至此时,依然无法理解,自幼一起长大、平日里对自己照拂有加的三师兄,为何会下此毒手

  梁笑晓没有说话,脸色同样苍白,眼眸深处隐隐有挣扎,但更深处却有道近乎癫狂的痛快之意。

  那是痛意,也是快意。

  陈长生三人想了很多事情,想了很多种可能,事实上,只用去了很短暂的片刻时光。

  魔族向来冷酷无情,眼看着布局终于成功,梁笑晓偷袭得手,哪里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说道理的时间。

  腾小明面无表情提着扁担再次掠到三人身前,双手前后相握,毫不怜惜地当头再次砸下

  湖畔的风骤然间碎成无数细缕,近处的所有树木尽数被摧折而倒,那根恐怖至极的扁担,像座山一般压了下来。

  就算陈长生三人没有受伤,也极难正面挡住凶名赫赫的二十四魔将的全力一击,更何况他们现在的状况非常糟糕

  折袖的双肩血肉模糊,有些杂乱未曾消退的狼毛间,隐隐可以看到森然的白骨。更可怕的是,造成这些伤势的,是那名魔族女子藏在手指里的孔雀翎——狼族少年的眼瞳深处,已然能够看到一抹极小的绿意。

  传说中的孔雀翎,有能够毒死强大妖兽的毒素,现在那些毒素,已经开始在他的身体里肆虐。

  七间更是凄惨,腹部汩汩地溢着鲜血,哪怕逼出最后的气力,也只能勉强握住离山法剑,连站都无法站起,又如何能够战斗?

  陈长生看着稍好一些。从坑底执剑疾冲而出的他,浑身灰土,无比狼狈,身体表面没有什么伤口,衣服上也没有血渍。

  事实上,也只是看着好些。

  先前他在坑底硬接了腾小明的第一记扁担,哪怕身体浴过龙血,也无法完全撑住,左臂的骨头已经出现了裂痕,更有几根肋骨已然断裂,更麻烦的是,他的识海受到了极大的震荡,无比烦恶难受,胸口极闷,随时可能吐出血来。

  身受重伤的三名少年,如何能够面对这记如山般的扁担?

  梁笑晓先前偷袭成功后,飘然后掠,隔着数十丈的距离,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

  那名魔族美人,笑颜如花。

  那名端庄闺秀,神情平静。

  刘小婉同情着,然后等待着。

  等待陈长生三人,没有任何意外地死去。

  陈长生当然不想死。

  可以毫无疑问地说,从十岁那年开始,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想死的那个人。

  为了不死,他做了很多努力,自然也有很多准备。

  当谁都认为他们必死无疑,包括七间,甚至是在生死间走过无数遭的折袖都在心里默默说那就这样吧的时候,他再一次开始努力,拿出了准备好的东西。

  那是一个金属球,表面有些鳞片般的线条。

  陈长生把自己的真元灌进金属球里,金属球的表面闪起一道亮光,然后快颤动起来,那些鳞片不断裂开。

  细碎的机簧声与金属磨擦声,密集响起。

  裂开的金属球,瞬间变化,生出数道薄面般的伞面,然后是伞骨,伞柄。

  这些变化用去的时间非常短,那柄挟着魔将雄浑力量的扁担还没有落下。

  一把有些旧的油纸伞,出现在陈长生的手里。

  这把伞看似寻常无奇,就像他的人一样。

  轰的一声巨响

  湖畔的滩地上,没有再次多出一个巨坑,而是多出了数十道深约数尺的裂痕

  劲气四溅,击打着坚硬的鹅卵石,在上面留下清晰的痕迹。

  恐怖的冲撞溅出的气息,有的掠进树林深处,在那些树皮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不知多少没有来得及逃离的鸟儿,凄惨地被击落在地。

  烟尘渐敛,湖后山崖里的回响也渐渐远去。

  陈长生没有死。

  因为那记扁担,被他手里那把寻常无奇的伞,挡了下来。

  那把伞的边缘,垂落下淡淡的黄光,如帘幕一般,把陈长生罩在了里面。

  他站在折袖和七间的身前。

  看着眼前的这幕画面,那名魔族美人伸手掩嘴,震惊无语。

  梁笑晓微微挑眉,面露凝重之色。

  刘小婉微微皱眉,露出思考的神情,仿佛想起了些什么。

  只有腾小明依然神情木讷,右脚向前再踏一步,双手举着扁担,再次击下

  湖上的风云,被那条扁担携来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黄纸伞再一次挡住了。

  但陈长生的脸,变得更加苍白。

  在汶水城里,唐家老太爷把这把传说中的法器赠予了他,折袖曾经说过,这把伞,可以抵抗聚星境强者的全力一击。

  同样是折袖说过,既然魔族用某种方法把两名聚星境的魔将,强行压制境界送入周园,那么腾小明和刘小婉现在最多也就是通幽巅峰。

  按道理来说,他手中的这把伞,当然可以抵抗住对方的攻势。

  问题在于,能够挡住多少记这名魔将的全力一击?

  使用法器,也需要真元辅助,他的真元数量比同境界的修行者本来就要少很多,又能撑住多久?

  最关键的问题是,这把黄纸伞的面积并不大,如何这些魔族强者群起而攻之,他怎么才能保护住折袖和七间?

  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能够保护好同伴,再撑下去,依然困境难解,那么,他只能把同伴送走。

  就在黄纸伞防御住那记扁担的同时,他的右手闪电般探出,将数颗药丸,塞进了身后折袖的嘴里,同时把一个小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那些药丸是离宫教士按照他的方子炼制的解毒丹药。他的医术承自计道人,计道人是整个大6医术方面的最强者,由此可以想象这些药丸的功效,或者不能化解孔雀翎的毒,但至少可以帮助折袖压制一段时间。

  至于那个微凉小事物,则是一颗钮扣。

  离开京都的时候,他只带了一颗钮扣,本想着在周园里遇到什么危险,可以帮助自己保命。

  但现在,似乎要给别人用了。

  当初在国教学院,落落把钮扣送给他的时候,说的很清楚,这钮扣最多只能带两个人离开。

  陈长生举着伞,看着正在高掠来的数名魔族强者,没有转身,对身后的折袖平静说道:“带他走。”

  魔族在周园里布的局,肯定不止于此,但湖畔连续生的事情,已经足以帮助他们确认,在他们三人中,魔族位的目标是七间。不然,魔族完全可以集全力,先把他和折袖杀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到等到七间进入必死之局,刘小婉才说出那三个字,梁笑晓终于出剑。

  折袖明白这一点,虽然他不明白,七间就算是离山掌门的关门弟子,又凭什么让魔族如此重视。

  他也明白,陈长生把那颗钮扣给了自己,便等于是把生的希望给了自己,而陈长生留下来,便要直面死亡。

  他还明白,陈长生不会自己带七间走,也不会扔下七间,那么在排列组合里,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他同时明白,自己这时候中了剧毒,无力再战,留下来帮不了陈长生,还不如带着七间离开。

  他最明白的是,陈长生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那么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没有意义,只能是浪费时间。

  折袖毫不犹豫,把七间抱了起来,同时激了掌心里的那颗钮扣。

  在他怀中,七间的小脸异常苍白,蹙着眉尖,闭着眼睛,睫毛微眨,看着非常可怜,却根本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

  一道青烟,在黄伞下生起。

  在最后的时刻,折袖看着陈长生的后背,面无表情想着,到底谁是谁的保镖?今天如果自己能活下来,好像真的要欠某人一条命了。

  几乎同时,魔将的第三记扁担落了下来。

  地面剧烈地震动,无数烟尘弥漫,遮住了那道青烟。

  无数道裂缝出现,新鲜的泥土翻滚而出,仿佛春耕时的田地。

  烟尘静敛。

  陈长生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左手撑着伞。

  他右手握着短剑。

  他的神情极为认真,准备着最后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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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条名为勇气的路

  “那是千里钮?”刘小婉看着陈长生左手里的伞,微诧问道:“难道这是苏离都买不起的那把伞?”

  人类与魔族之间的战争格外残酷,在雪原的分界线上,暗杀之类的事情从来没有停止过。为了赢得这场灭族之战的最终胜利,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有机会,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对方阵营里,有机会成长起来的那些年轻天才们,折袖之所以年纪这么小、还在坐照境时,便在大6上拥有了如此大的名声,便是因为,他孤身一人,却能在最残酷、最危险的地方生存了下来。

  为了保护己方的年轻天才,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成长,人类世界的宗派学院会在最器重的晚辈弟子们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派出强者暗中保护,或者赠予一些保命的法器,比如天海胜雪在拥雪关战斗的时候,神将费典时常隐匿在旁,像神国七律、庄换羽、苏墨虞、钟会这样的年轻天才,都有这样的待遇。魔族之所以会选择周园里进行暗杀,正是因为周园很特殊,人类的前辈强者无法进入,年轻的人类修行者们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当然,那些年轻的人类修行者肯定会有保命的法器,像陈长生这样深受教宗宠爱的人更是如此,只是……陈长生的法器实在是太多了些,而且都是那样的罕见强大。无论是传说中的黄纸伞,还是被修行者珍视若命的千里钮,放在大6上,都是最高等级的法器

  至于他手中那把看似普通的短剑,拥有着难以想象的锋利程度,更是令刘小婉都感觉有些惧意。

  按照他们原先的安排,潜进周园的魔族强者,以剑池传闻为引,集中在湖畔,加上隐藏在人类里的那个奸细,暴起难,应该能够很轻易地杀死陈长生、折袖和七间三人,如此便算是完成了任务的四分之三,然后再去与大人会合,杀死徐有容。

  谁能想到,如此周密的安排,最终竟被陈长生一个人给破坏了。

  折袖中了孔雀翎的毒,七间的小腹被剑贯穿,想来腑脏经脉也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但终究是离开了湖畔,暂时还没有死。

  刘小婉望向梁笑晓,目光落在他左手腕那道云纹丝带上,点了点头。

  她并不认识这名离山剑宗的弟子,只知道他是在南方声名颇盛的神国三律,是入园之前军师说过的那个会帮助他们的人类。

  梁笑晓的脸色依然苍白,声音也有些轻微的颤抖,但语气很坚定:“必须确认七间死……来到这边的所有人都必须死。”

  陈长生用一颗珍贵的千里钮送折袖和七间离开,如果是在真实的世界,这些魔族高手再如何强大,也没有办法追上他们,遗憾的是,这里是周园,有天然的空间壁垒,折袖和七间不可能真的去了千里之外,必然还在园内。

  最关键的是,刘小婉可以随时掌握到他们的行踪。

  “不用杀你,我很满意,因为我很喜欢你。”

  她看着陈长生神情温和说道:“我很难得会喜欢一个人类,因为刚才你很认真地劝我不要吃人肉,别的人类,包括我的很多族人,知晓关于我们夫妻的传闻之后,只会厌憎或者害怕,没有谁会像你一样认真地劝说,你是个很不一样的孩子。”

  “可惜的是,你不能活下来,因为这是军师的要求。”

  说完这句话,她拎起那个破了洞的大铁锅,身影骤虚,向着湖面上飘了过去,腾小明把两个筐子重新系到扁担上,也随之而去。

  湖畔只剩下了那名魔族美人、端庄女子,以及梁笑晓。

  陈长生看着梁笑晓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

  这是他很想知道的事,也是七间最想知道的事——数百年来,很少出现人类为魔族效力的事情,更何况梁笑晓身为神国七律,前途无比光明远大,魔族根本不可能给予他更多的好处和前途,怎么想,他的叛变也没有任何道理。

  梁笑晓没有回答,缓缓举起手中的剑,眉眼之间尽是霜意。

  “留下我们三个,你会不会觉得这低估了你?要知道我都很好奇,你身上还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宝贝。”

  那名魔族美人,看着他媚声说道。

  那对夫妇去追杀七间和折袖,似乎确实是一种轻视,但陈长生不会这样想,这个阴谋幕后是那位神秘而可怕的黑袍大人,无数年来的无数事迹早已证明,那位魔族军师向来算无遗策。魔族留下三个人杀他,那便说明,他们三个人一定能够杀死他。

  “人类历史上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连我都觉得有些怅然。”那名魔族美人看着他叹息说道。

  那名神态端庄的美丽女子,与她的气息截然相反,然而当她们站在一起,却真的很像,就像一对双胞胎般。

  隐隐约约间,陈长生甚至看到她们两个人的身后,生出一道清光凝成的羽翼,就像先前她们断手重生时的画面一样。

  一道强大而寒冷的气息,从这两名女子身后的光翼里散出来。

  陈长生的神识感知非常敏锐,他非常确定,这种强大不是自己能够对抗的。

  更何况,梁笑晓那柄卑鄙阴险、但确实强大的剑,还在一旁。

  他的肋骨已经断了数根,臂骨的表面不知道有多少道裂纹,先前他数次险些喷出鲜血,都被他强行咽了回去,识海受震严重,本来就不通畅的经脉,此时真元的运行更加凝滞——虽然表面看着没有伤,但他的伤已经非常重。

  很明显,他的敌人们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哪怕他有很强大的法器,很锋利的短剑。

  如果战斗再持续片刻,他连伞都快要举不起来,他连剑柄都会握不住,又能有什么用?

  但陈长生根本没有这种自觉。

  他一手拿伞,一手拿剑,神情依然认真专注。

  绝望?不,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有希望。

  远方的山林里,那个人影似乎有些犹豫。

  如果他能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意志与能力,或者可以帮助那个人获得更多的勇气。

  而且,他一直在等待着黑龙回来的好消息。

  白色祭服在山风里轻轻摇摆,少女在山脊上沉默地向前行走,有些孤单,所以疲惫,但神情依然宁静。

  看着少女背着的那把长弓,黑龙心生警惧之意,明明她就是来找她的,可忽然间,她不想靠近她。

  黑龙的视线,顺着白衣少女的足迹望向远方,看到了伸向草原深处的那座山峰。

  此时太阳再一次向西方落下,那片神秘的草原再次开始燃烧,那座山峰也变得血红一片。

  前日看到那座山峰时生出的异样感觉,再次出现在黑龙的神识里。

  她想去那边看看,那里仿佛有什么事物,正在遥遥地呼唤着她。

  但她不敢过去。

  因为此时此刻,暮峪的顶峰,万丈霞光里,坐着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弹琴的老者。

  黑龙的视力非常好,她甚至能够看清楚,那个小姑娘眉眼间的稚气。

  她非常清楚,先前心里生出的警惧不安,一半来自白衣少女的长弓,一半便来自这个小姑娘的眉眼间。

  作为世间血统最高贵、最骄傲的玄霜巨龙,她因为这种警惧不安而感到万分羞耻。

  如果是真实本体的她,无论是那个白衣少女,还是那个小姑娘与弹琴老者,她可以轻而易举地一口吞了,连水都不用喝一口。

  但现在,她只是一缕附着在玉如意上的龙魂。

  她没有能力参与到陈长生与那些魔族强者的战斗之中。

  至于现在,即将开始的这场战斗,她更是连靠近都不能。

  穿着白色祭服的少女,继续沉默地翻山越岭。

  眉眼漠然的小姑娘,继续在山的那头等待。

  无论要过多长时间,她们总会相遇。

  满山的野草间,忽然出现一道陷痕,向着山下不停蔓延,仿佛有块大石头在向下滚落。

  从山上滚下来的不是石头,是折袖和七间。

  草叶锋利,山石坚硬,没有在折袖的脸上留下任何伤痕。

  七间颓然无力地伏在他的肩上,黑散乱,小脸苍白。

  折袖背起七间,向着落日的方向狂奔,鲜血不停淌落。

  此时,他们已经穿过了那片天地倒错的湖,来到了山崖这边的世界。

  他不知道那对魔将夫妇正在身后追过来,更不知道对方能够随时掌握自己的行踪,但本能里对危险的敏锐嗅觉,让他异常警惕,他仿佛能够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甚至能够听到那口破了的铁锅出的怪声。

  他必须更快些。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七间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那条笔直的道路,虚弱地问道:“怎么了?”

  折袖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路,问道:“接下来怎么走?”

  七间声音微弱说道:“我怎么知道。”

  因为大朝试对战里的一些事情,他一直很厌憎这个狼族少年,根本不想和对方有任何交集。现在,他却被对方背在了身上,这已经让他很委屈难过,谁知道,这个家伙居然还要问自己这个重伤之人如何走,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我看不见了,所以从现在开始,由你指路。”

  折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晚霞映照着他的眼睛,不是红色的,而是深沉的绿。

  孔雀翎的毒终于了。

  晚霞同样映照着山道,更加幽静,也更加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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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三章 狼突

  因为失血过多,七间有些迷糊,听到折袖的话,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瞬间清醒了很多,脸色更加苍白,艰难转头望向折袖的侧脸,看着他依然面无表情的脸上,那双明显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身体顿时僵硬无比。

  “你……看不见了?”七间声音颤抖说道,便要从他的身上下来。

  折袖没有让他下来的意思,两只手像铁条一般抓着他的腿弯,让他无法离开。

  感受着腿上传来的温度与力量,七间又羞又急,用尽力气想要离开。任由他如何挣扎,折袖都毫无反应,就这般站着,像座雕像一样。七间的力气越来越小,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终于放弃了,无力地重新伏到了他的肩上。

  这时候再望向折袖,平日里那张面无表情、令他无比厌憎,只想远离的死人脸,忽然间,多了一些说不清楚的味道。

  是的,真的很像一座雕像,像一只站在山崖上,望着远方的狼,或者是少年。

  不知不觉间,七间的心底变得柔软了很多,眼底也柔软了下来,看着折袖的脸,苍白的小脸上流露出敬佩的神情,然而不知为何,他又觉得特别难过,尤其是看着折袖的眼睛时,于是他哭了起来,哭的很是伤心。

  折袖的神情依旧漠然,似乎根本没有受到不能视物的影响,说道:“如果哭能解决问题,我绝对是世界上最擅长哭的那个人。”

  在雪原上,在与魔族的战斗当中,有无数需要解决的、与生死相关的问题。

  七间觉得很丢脸,抬起手臂用袖子去擦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于净,因为泪水不停地在流。

  折袖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或者……你……”

  然后他沉默了会儿,又说道:“不要哭了,没事儿。”

  很明显,他不擅长安慰人,更不擅长哄人,所以语气显得有些生硬,但因此更显真挚。

  七间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地嗯了声,也不知道这份委屈是对谁的,然后低声说道:“那……咱们走吧。”

  折袖看着眼前的黑暗,定了定神后说道:“还是往畔山林语的方向。”

  七间扶着他的肩,有些困难地抬起头来,望向二人身前那条笔直的山道,说道:“一直向前,四百丈后右转,我会说。”

  折袖毫不犹豫,抱紧他的腿弯,便向前走去,竟对他的话没有任何怀疑。

  这让七间有些感动,也有些不解。

  山风吹拂着折袖的脸,他已经于脆闭上了眼睛。

  然后,山风才落到七间的小脸上。

  那风,仿佛带着某种温度。

  七间觉得有些温暖,有些安心。

  周园的山野里,不停地响着脚步声和七间清稚虚弱的指路声,还有折袖依然沉稳冷漠的应答声。

  “慢点,前面有坎。”

  “一条小溪,两丈,对面是沙地。”

  “你没事儿吧?”

  “再快点儿。”

  “可是……”

  “没有可是。”

  “小心,别撞树上了。”

  按照折袖的想法,他们必须尽快地找到周园里的那些人类修行者,然而奔跑了数十里地,竟是一个人都没有遇到。绝大多数人类修行者,昨夜已经按照陈长生或者那个白衣少女的安排,集中在了那几处园林。

  现在想来,这应该也是魔族那位传奇军师早就算到了的事情。

  周园与外界隔绝,人类修行者为了争夺法器或者传承之类的事物,必然会内讧。就算有人成功地阻止了混乱,那么入园的人类修行者,肯定也会被集中到几个区域,而像折袖、离山剑宗弟子,这些魔族必杀的目标,反而更可能自行其事。

  折袖和七间在某片山崖处停了下来,距离最近的人类修行者聚集地畔山林语,还有数十里的路程。

  在他们侧后方的那道山坡上,已经能够看到两道被落日映照的极长的身影。

  那对魔将夫妇已经追了上来,依然挑着担,拎着大铁锅,看似像搬家一样,实际上度快的有些骇人。

  七间痛苦地咳了两声,小脸变得更加苍白,报告道:“西南,圭轸星位,大约……六里,不,五里。”

  对他们来说,远方山坡上那对魔将夫妇的影子,就像死亡的阴影,必须要想办法摆脱。

  “他们停下来了。”七间有些吃惊。

  折袖说道:“他们在看我们会往哪边走。”

  他现在虽然看不见任何景物,但前两天他随陈长生在周园外围的这些山野里走了很多遍,把地理环境都记在了心里。如果他们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去畔山林语与人类修行者会合,那对魔将夫妇只需要往斜里一插,穿过一片山林,便能拦截住他们。

  折袖沉默片刻,计算了一下双方的距离与位置关系,知道没有办法赶到畔山林语。

  他隐约记得在湖畔似乎听谁说过,魔族能够随时掌握他们的位置。

  就算对方不能掌握自己的位置,现在看来,那对夫妇不愧是魔将,明明是两个人对两个人的追杀,竟是用上了兵法与布阵——追杀与逃亡已经持续了数刻时间,他们竟是根本没有办法靠近畔山林语一步,反而被逼的越来越远。

  折袖背着七间,感受着落在脸上的最后的余晖,沉默片刻后,转身望向西南方向。

  他看不见,但他想看看那对想杀自己的魔将。

  远处的那片山坡,被晚霞笼罩,正在燃烧。

  刘小婉和腾小明站在火烧一般的草甸里,也在看着他们。

  彼此遥遥相望。

  “我要开始跑了。”

  折袖忽然说道,平静而坚定。

  看不见路,却要奔跑?

  七间很吃惊,抓着他肩头的手,下意识里攥紧了些。

  折袖说道:“你随时报告他们的位置,同时替我指路,现在……你先告诉我,面前这座山崖,有多陡。”

  七间的声音很虚弱,这时候更加颤抖,因为紧张,看了会儿后说道:“大概是四三分角……你真的可以吗?”

  “肯定会经常跌倒,只要爬起来再跑。”

  折袖沉默了会儿,说道:“会摔的很痛,你不要哭。”

  七间轻轻嗯了声。

  折袖又沉默了会儿,说道:“抱紧点。”

  七间又轻轻嗯了声,然后双手向前紧紧地搂住他的颈,头靠着他的肩。

  做好了所有准备,折袖深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的真元狂暴地运转起来,将那些试图从眼底向更多地方散去的孔雀翎毒素尽数压制,然后向下蹲去。

  随着他的动作,他的双膝,以一种出人类想象的方式,奇异地弯折起来。

  他脚上的靴子前端破裂开来,锋利的爪锋从深色的狼毛里探出,刺进坚硬的崖石里,出锃的声音。

  同时,他的脸颊边缘和颈上,生出无数坚硬粗糙的毛。

  他的眼瞳因为妖化而变得血红一片,又与眼瞳深处的绿色毒素一混,变成了一种很奇怪的颜色。

  看着就像是新结的柠檬果,酸的很有力量,可以刺激出来无数精神。

  “怕吗?”他问道。

  七间没有回答,手搂的更紧了些,靠的也更紧了些。

  折袖似乎有些意外,安静片刻后,唇角微微扬起,应该是笑了。

  如果陈长生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非常吃惊,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看见折袖笑过。

  遗憾的是,七间这时候把脸埋在他的颈间,没有看到。

  折袖不再多说什么,抱紧七间的双腿,便向崖下陡峭无比的岩壁冲了下去。

  沙石四溅,岩屑乱飞。

  折袖背着七间在山野间狂奔,他的脚每一次落下,都会深深地刺进坚硬的山崖,抓地的效果极好。

  孔雀翎的毒素,损害到他的眼睛,却没有影响到他别的能力。

  妖化之后的狼族少年,拥有近乎完美的平衡能力与度,在奔跑中对力量的运用,以及对环境的本能适应,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只是片刻时间,他便背着七间,冲到了山崖的下方。

  数里外那片山坡上的魔将夫妇,明显没有想到他们会选择这种方式,这个方向突围,停顿了会儿才开始再次追击

  伴着轰隆隆的声音,山崖微微震动,两道尘龙紧随而来。

  “南野,轸星位,四里。”

  七间收回视线,用虚弱的声音尽可能清楚地说道:“三百,二百四,二百,一百七,石阶,斜四一角,准备……跳”

  折袖如同一只真的年轻公狼,背着他在山野间狂奔着,化作一道灰影,向前方纵跃十余丈,直接跳到了石阶上方

  七间感受着下方传来的剧震,小腹剧痛,却忍着没有出任何声音,虚弱说道:“直行四百丈,入林?”

  折袖此时全部的心神都用在奔跑上,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七间重新把头搁到他的肩上,感受着不停传来的震动,看着越来越近的那片树林,双手更紧,心情也更加紧张。

  看不见路,背着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却依然要以最快的度奔跑。

  而且是在山野间。

  这很疯狂。

  折袖做的就是这么疯狂的事情。

  疯狂必然要付出代价。

  哪怕他已经妖化,七间用尽所有努力计算着,不停地给他指着路,依然难免跌倒,而且是重重的跌倒。

  但就像在山崖上,他说过的那样,每次跌倒,他都会毫不停顿地再次爬起,然后继续奔跑。

  因为只有这般疯狂不要命的突奔,才能活下来。

  最开始数次摔倒的时候,七间总会下意识里闭上眼睛,但后来他不再闭眼,因为每次摔倒的时候,折袖总会在落地之前,用强悍的身体协调能力调整姿式,确保承受最多冲击的是自己,尽可能地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无论他们摔倒的地方是泥地,还是沙地,是柔软的溪水,还是坚硬甚至锋利的山崖。

  七间不再闭眼,不是因为折袖的保护让他不再害怕,而是他想尽可能地把前路看的更清楚一些,希望他能少摔几次。

  折袖的身上已经满是伤口,鲜血不停地流着。

  他闭着眼睛,低着头,沉默着,继续狂奔着。

  七间紧紧地抱着他,眼圈早就红了。

  她想哭。

  但他说不要哭。

  她听话。

  所以她不哭。

  一路追杀逃亡。

  看着暮峪,却无法靠近,只能平行而前。

  最终,无路可走。

  折袖背着七间来到了那片草原的外围,终于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刘小婉和腾小明,也停下了追击的脚步。

  这对魔将夫妇,看着远处将要落下的太阳,和那半片太阳之前那对少年的身影,眼中生出佩服的神情。

  折袖低着头,不停地喘息着。

  汗水与血水在他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是,让那些深色的毛纠结在一起,显得格外潦乱。

  七间靠在他的肩上,贴着那些很硬很刺的毛,明明应该很不舒服,但她却觉得很柔软。

  “对不起。”他抱歉说道:“我指路没有指好。”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是我跑的不够快。”

  远方的落日,始终还悬在天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完全被地平线吞没。

  无边辽阔的草原,在晚霞下泛着金光,仿佛神国的广场。

  这里便是周园最中心、最神秘,也是最凶险的地方——传说中的日不落草原。

  数百年来,曾经有很多修行者试图进入这片草原,然而进去的人,再也没能活着回来过,只留下了一些传闻。

  说来也很奇怪,如果真的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片草原,那么这些传闻又是如何留下来的?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七间轻声问道。

  向前走便是这片草原,是死亡。

  转身,便是战斗,也是死亡。

  就像在青藤宴上,唐三十六和陈长生说过的那样,七间是个很柔弱的孩子。

  但他毕竟是离山剑宗的弟子,而且他是离山掌门的关门弟子,他的腰间系着的是离山的法剑。

  在他看来,如果要死,那么当然要转身做最后的战斗。

  折袖没有转身,也没有询问他的意见,背着他,便向那片约一人多高的草原里走了进去。

  “没有人能活着从这片草原里出来。”七间紧张说道。

  “我不是人,我是狼。”

  折袖说道:“草原是我的家,我不相信有什么草原能困住我。”

  七间不再多说什么,抱着他,有些舒服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草原里到处都是一样的野草,再也不需要他指路了。

  那么,随便走吧,走多远都行,走多久都行。

  哪怕是一条死路,有人陪着,也要走到尽头去看一看。

  野草,擦着他们的衣衫,出沙沙的声响。

  远方的太阳,依然没有落下。

  就像他们一样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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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想走进黑夜的人们

  腾小明和刘小婉夫妇站在草原外围,看着远在天边、悬在地上的那轮太阳。刘小婉说道:“听说草原里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所以才会叫做日不落草原……不过我更不明白的是,如果没有人能活着从草原里出来,那么不落的太阳又是谁看到的?”

  腾小明憨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知道妻子并不是真地询问什么,而只是心情有些不好。

  “居然让那个狼崽子背着人跑进了草原……就算他会死在里面,那我们怎么办?难道要一直等下去?怎么才能确定他死了?”

  刘小婉望了腾小明一眼,心想以自家夫君的霸道修为,如果是在周园外面,何至于追了这么长时间,都追不上一个中了毒的狼族少年,当然,更早些时候,陈长生他们肯定早就被杀死了,为了进入周园,他们夫妻二人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重了些。

  腾小明知道妻子在想些什么,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安慰说道:“我是愿意的。”

  谁也不知道,这次魔族潜入周园的任务,是这对凶名在外的魔将夫妇自己要求的,因为……他们厌倦了无休无止与人类的战争,想要离开军队,归老田园。然而他们很清楚,魔君陛下肯定不会同意自己的要求,整个魔域,只有军师大人能够帮助他们达成心愿。

  所以他们找到了军师,然后军师要求他们进周园办好这件事情——为此,他们强行降境,至少要损失两百年的寿元,但如果说能够完成这件事情,携手归于田园,那么就像腾小明说的那样,他们愿意。

  他们是聚星中境的强大魔将,哪怕降境到了通幽,依然拥有通幽境修行者难以比拟的战斗能力,曾经攀上高峰的人,再在丘陵间漫步,自然行走随心,按道理来说,在周园里的这些人类修行者,除了徐有容之外,他们都可以轻松杀死。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南客大人的那对侍女,会因为争功而弄出那么多麻烦事,更没有想到,那个叫陈长生的人类少年身上居然带着那么多珍贵的法器,甚至就连折袖表现出来的强悍能力与意志也过了他们的预算,居然成功地跑进了日不落草原。

  虽然进入草原肯定也是死路一条,但毕竟不是被他们杀死的。

  这里是草原外围的边缘,那轮红日看似永远不会落下,其实只是落的慢了些,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分之二的日面被眼中一望无尽的野草吞食,天色变得更加暗淡,刘小婉说道:“等段时间看看情况,先吃饭吧。”

  腾小明很老实地嗯了声,放下肩上沉重的担子,取出于柴与砖石开始砌炉生火。刘小婉从担子取出今年的新稻与玉泉山上取的清泉,开始准备淘米煮饭,然而看着清水从锅底汩汩流淌而出,才想起来,先前在湖畔的时候,这口大铁锅被陈长生的剑刺穿了。

  刘小婉怔了怔,始终都很温和亲切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恼意:“陈长生这个小家伙难道不知道砸锅毁灶,是大6最重的仇怨?”

  腾小明憨厚地笑了笑,说道:“咱们要杀他,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刘小婉像少女般哼了哼,不悦说道:“总之这个仇我记住了,如果那两个丫头还杀不死他,我可不会让他好过。

  腾小明安慰说道:“回老家后,咱们也不会再和人打架,砸锅卖铁,能得些钱也不错。”

  说完这句话,他从筐子里取出另一口锅,接过她手里的米开始淘洗,准备蒸饭。

  “晚上吃什么菜?”刘小婉问道。

  腾小明望向草原里,听着隐约传来的一些啸声,犹豫说道:“里面应该有不少妖兽,我进去逮两只?不走太远,应该没事。”

  “为了饭菜冒险……我们不是鸟,也不是人类。”刘小婉没好气说道,然后走到筐边,翻拣了半天,找到了一个东西,拿起来说道:“刚才走的时候,我把左侍的左手带过来了,搁饭锅上蒸熟,蘸着自贡辣椒水吃?”

  先前在湖畔,以公平的名义,她斩断了那名端庄女子的一只手。

  那只手,现在被她拿在手里,断处还残着些血迹。

  腾小明接过那只断手,用泉水冲洗于净,揭开锅盖,加了一层蒸屉,又找了个瓷盘,放了进去。

  “双侍近乎灵体,这手里的灵气太足,只怕不好消化。”他想了想,说道:“还是不要用辣椒水了,呆会儿配些杏草。”

  家里向来是他做饭,刘小婉对这些不怎么擅长,自然没有意见。

  锅的水还没有开,草原里的那两个少年不知道死没死。

  刘小婉和腾小明并肩坐在草原外的一颗石头上,看着以极缓慢度下沉的落日。

  “好久没有这样了。”

  “嗯。”

  “七十三年前,你还是个小兵,怎么就有胆子请我一起去看落日呢?”

  “嗯……和同僚打赌输了。”

  刘小婉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腾小明想了想,老实说道:“我已经承认了四百四十一次。”

  刘小婉不再理他,靠在他的肩上,看着远处那轮落日,满足说道:“真好看。”

  腾小明想了想,决定此处应该撒谎,说道:“嗯。”

  刘小婉面露向往的神色,说道:“回老家后,我们可以天天这样坐着看夕阳。”

  腾小明想了想,觉得不能再继续撒谎,不然将来会有些辛苦,老实说道:“会腻的。”

  刘小婉微微挑眉,说道:“看我看久了,也会腻。”

  腾小明不用想,也没有撒谎,诚恳说道:“不会。”

  再美的人儿,如果只是看她的美,那么总有一天会看腻。

  陈长生还没有这种生活经验,但他对看太阳这种事情很有言权,因为他从来都看不腻。每天清晨五时醒来的时候,天都还没有亮,洗漱清理完毕,站在梅下或是庙旁或是湖边或是大榕树上,看着太阳照常升起,是他最开心的事情。

  晚上他基本都在睡觉,对黑夜很陌生,而且因为那个原因,他不喜欢黑夜,

  无论是良夜还是寒夜,什么夜他都不喜欢,无论是温和地走,还是愤怒地进,他都不要。

  他怕死,因为他不想死。

  他不怕死,因为他想过无数次死。

  所以在死亡之前,他总能绽放出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

  黑龙曾经看见过。

  圣后娘娘看见过。

  苟寒食看见过。

  现在,轮到他的敌人们看见那种力量。

  梁笑晓的肩头多了一道剑伤,鲜血淋漓。

  那两名强大的魔族美人,身上到处都是剑痕,脸上早已没有笑容,只剩下严肃与认真。

  陈长生左手执伞,右手执剑,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真元已然消耗殆尽。

  但他的神情依然认真。

  从开始到现在,他始终这样认真。

  在这种时候,他更要认真地活着,活给死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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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五章 光之翼

  陈长生神情认真专注,但不潇洒,因为他这时候的姿式有些怪。

  如果他举着伞以为盾,执剑向前,那么便是英武登上战场的勇士,但现在,他手里的伞没有举起来,而是拖在滩地上,短剑倒执于腕间,膝盖微弯,身体微微前倾,似乎随时准备跳起逃走,那么看着就像个小贼,准备拼命的小贼

  因为他已经快要不行了,体力枯竭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办法长时间把黄纸伞撑开,只能任由它拖在地上,直到攻击到来才举起来挡一下攻击,那把锋利至极的短剑同样如此,残存的真元不足以⊥他施展出那些威力极大的飞驭剑法,连劈刺这些较为费力的动作都很困难。

  短剑倒执于腕间,施展出来的剑法自然不可能大开大阖,只能在细微处下功夫,那两名魔女连续遇着几次危险之后才认出来,他用的竟是圣女峰的破冰剑,不由震惊异常——这套剑法向来只有圣女峰的女弟子练,他又是从哪里学会的?

  无论是那名浑身不着寸缕的魔族美人,还是那名穿着七间剑袍的端庄女子,她们现在的神情都很凝重,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异常严肃。这名人类少年居然在这种境况下支撑了如此长时间,实在是让她们有些难以理解,甚至隐隐有些佩服。

  但战斗终将持续,胜利永远归于神族

  她们身后有两道约丈许方圆的光翼,下一刻,光翼振动的度骤然加快,沙滩只闻得嗖的一声,她们在原地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陈长生的身后,双手泛着诡异而可怕的绿芒,刺向他的面门

  如此可怕的度,近乎光电,诡魅如烟,完全已经出了大多数人的想象能力。陈长生如此能够撑这么长的时间

  他是怎么应下来的?就在那两道光翼在他身后显现的瞬间,他动了,真元在截脉里涌动,脚步看似自然、实际上异常精确地向左前方一踏,身影骤然一虚,便来到了数丈之外。

  那两道光翼再次疾动,带动着那两名女子来到陈长生的身后,拦在了他与湖水之间。

  陈长生举伞格挡,只听得嘶啦的一声响,在极短的瞬间内,双方不知道互相出了多少招,然后再次分开。

  两名女子的身上再次出现数道剑痕,然后渐渐敛没,就像她们身后光翼上那些被陈长生割破的裂缝一般。

  那名魔族美人盯着陈长生,脸色苍白说道:“果然是耶识步”

  先前她们便震惊于陈长生的诡异身法,几番试探下来,终于做了确认。

  她们是南客的侍女,也是南客的双翼,而且身躯并非凡质,所以拥有极其可怕的度天赋,单以短距离内的趋跃度或者冲刺能力,真的可以说是骤若光电,不要说通幽境修行者,就算是聚星境的真正强者,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跟得上她们的度。

  陈长生的身体浴过黑龙的真血之后,力量和度都可以说达到了通幽境的巅峰,也没有办法比她们的度更快,但……他会耶识步

  是的,他的耶识步虽然不完整,是他自己做的简化版的,但足以帮助他在最危险的时刻,避开对方快若闪电的攻击。

  这就是他能够活到现在的最重要原因。

  梁笑晓握着剑,站在山林之间,看着这幕画面,听着那名魔族女子的声音,神情微变。

  至于与陈长生比拼度与反应多次的那两名女子,神情则是变得更加凝重。

  魔族在周园里的布置,之所以到此时还没能完全成功,就是因为陈长生过了她们的想象,无论是他身上的诸多强大法器,还是他的身法剑法,又或是坚韧如石的意志,但她们真正紧张的原因在于,陈长生的这些情况,包括那柄锋利的剑,那把坚固至极的伞,还是那颗珍稀至极的千里钮,以及他掌握的耶识步,军师大人肯定非常清楚,可为什么进入周园之前,军师大人没有做出过任何警示?

  军师大人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

  不要说那是陈长生的秘密,军师大人都不知道,军师大人无所不知,这是所有魔族人最坚定的信仰……那么大人他究竟想做什么?难道这场生在周园里的阴谋,有她们都不知道的更多的内容?会不会与主人有关?她们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所以不安。事实上,不要说她们,就是她们的主人,甚至伟大的魔君陛下,都从来弄不清楚那个神秘的黑袍中人的真正想法。

  她们忽然觉得湖面上吹来的风有些寒冷,这才注意到太阳快要落山了。

  但她们没有接到军师的新命令,那么便必须把命海里的那四盏灯火全部熄灭,把那四个人全部杀死。

  陈长生忽然向湖畔的树林里疾掠而去。

  梁笑晓神色凝重,横剑于胸,毫不犹豫,便是离山剑宗威力最大的剑招。

  先前,他和陈长生有过数次对剑,无论他的剑法如何强大,剑势如何森然,都没有办法刺中施展出耶识步的对方,偶有两次,陈长生被那两名南客的侍女用光电般的度缠住,他伺机出剑,却又被陈长生的剑招轻易破掉。

  梁笑晓拿陈长生没有任何办法,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变招,仿佛都会被这名少年提前猜到,而且对方总能使出最合适的剑招破之。

  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非常糟糕。

  这一次也不例外,陈长生贴着手臂的短剑,于满天剑风之中,轻易地找到他剑势的最终落处,伴着一声脆响,用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格住,然后微暗的湖畔林间亮起一抹剑光,梁笑晓被迫急掠而后,才避了开来。

  离山剑法总诀,现在就在国教学院里。

  梁笑晓的正宗离山剑法学的再好,再如何娴熟强大,又如何奈何得了陈长生?

  他的法器多,奇遇多,最多的还是知识,通读道藏是一件事,国教学院藏书馆里与修行相关的书籍,在短短一年时间之内,绝大部分也都变成了他识海里的养分,无数剑谱尽归于心,除了苟寒食和关飞白,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谁敢说会的剑法比他更多?

  如果是在周园里面对别的魔族强者,哪怕以一敌三,陈长生有诸宝诸法护身,说不定还真的能杀将出去,甚至有可能获得胜利,就像此时……他破了梁笑晓的离山剑,假意要投林而归,实际上却是将体内残余的真元尽数燃烧,把全部的力量都灌注到了短剑之中,翻腕一振,化作一道凄厉至极的寒芒,斩向眼前看似虚空一片的林梢

  擦的一声锐响。

  那两名女子扇动着光翼,刚好就在那处出现

  只见一道血水飙起,两名女子的颈前,出现了一道深刻的剑痕,如果再深一些,只怕能够看到里面的骨头

  夕阳照着湖畔的树林,风拂着湖面,涛声微作。

  陈长生一手执剑,一手握着伞柄,胸口微微起伏,喘息渐止。

  他的眼中出现一抹遗憾的神色。

  这一剑,虽然重伤了那两名女子,却没能一剑割喉,所以,没有任何意义。

  她们被斩断的手,都能重新复生,更何况是身上的那些伤口。

  为什么那名容颜端庄的女子没有角?为什么她的血是红色的?为什么那名不着寸缕的魔族美人,动用魅功时,头顶的魔角便会自动消失?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们不是人,也不是魔。

  她们是巫,更准确地说,她们是巫灵,她们的身体介于真实的存在与灵体之间。

  她们站在一起,明明眉眼、神态截然不同,却给人一种双生子的感觉,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双生的,她们是一双翅膀。

  就像此时她们身后的那对光翼。

  那对光翼和近乎灵体的身躯,让她们拥有难以想象的度,就算陈长生动用耶识步,也没办法逃离。

  如果只有一只翅膀,那么永远无法飞翔,就像她们如果分开,其实只是普通的通幽上境强者,所以在湖心里,在湖畔,才会被陈长生等人接连重伤,可如果她们站在一起,那么便能直上青天,比单独的战力强上十倍有余

  实力最强的刘小婉和腾小明这对魔将夫妇之所以离开去追杀折袖和七间,除了七间是他们要杀的要目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对夫妇看得很清楚,陈长生因为真元或者修行功法的问题,瞬杀强度不够,那么怎么都是一个死字

  清光凝成的双翼,在那两名女子身后轻轻摇摆,很是美丽。

  在陈长生眼中,这对光之翼却是如此的可怕,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用力,试图找到脱困的可能,却找不到。

  那两名女子低头望向颈间的伤口,却看不见,于是侧目,望向对方的颈间,动作极为同步。

  妖绿色的鲜血和艳红的鲜血,从那两道剑伤里不停流出。

  她们清晰地感觉到痛楚,和先前那一刻死亡的阴影,她们真的愤怒了,神情却愈平静而严肃。

  那对光翼忽然疾地振动起来。

  湖畔起了一场大风。

  暮色里,多了一道艳丽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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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六章 坠入落日的倒影

  最后的时刻到了,再隐藏后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陈长生毫不犹豫坐照自观,点燃了最后那片残存的雪原。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让神识去触动幽府之外的那片湖水。

  雪原瞬间猛烈地燃烧,源源不断地补充着他的真元。

  耶识步动。

  他的身影骤然在林前消失,倏乎间出现在远处,然后再次消失,再次出现,时隐时现,如魅似烟。

  但那道流光的度实在太快,无论他出现在何处,下一刻便会迎头遇上那道流光。

  剑锋破空之声,不停响起,湖畔的风和湖上传来的涛声,被切割成无数碎絮。

  不时有鲜血在空中溅射而出,像花朵一般,然而当血花落到地上的时候,先前战斗的人,已经出现在了数十丈外的地方。

  那些血花,有时是绿色的,有时是红色的。

  陈长生的身体浴过龙血之后,果然强大无比,战斗到此时,表面竟还没有任何伤口。只是,虽然有黄纸伞的保护,他还是被那两名女子带着剧毒的孔雀翎击中了数次,那道阴险而森然的力量,穿透了他的肌肤,深入他的腑脏,带来了极其严重的内伤,有两次他险些吐血,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但这一下他试图行险,真元尽数在剑中,黄纸伞的防御出现了漏洞,挨了一记重击,没有办法再完全忍住,一道极细的血水从他的唇角流了下来。

  已经无力再握紧伞柄,黄纸伞失去意义,他可不想把这样宝贵的法器留给敌人,心意微动,只听得一阵细碎的金属撞击声与摩擦声,黄纸伞瞬间收拢,变回原先那个带着鳞片的金属球,然后消失在他的掌心里。

  他也不再翻腕执剑,就这般随意地提着,看上去就像个提酒回家去大人喝的少年。

  太阳越来越低,温度也越来越低,远处草原方向的落日余晖,给湖水带来最后的温暖,为风带来最后的驱使,拂在他的脸上。

  他从袖子里取出手帕仔细地将唇角流出的那道血水擦于净,然后收回,那块手帕也不知去了何处。

  就在这般短暂的时间里,风还是与那道血生了亲密的接触,带出了一些味道。

  那不是血腥味,而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梁笑晓站在山林前,横剑严守以待,防止陈长生凭借耶识步遁入林中,隔得稍远些。

  那两名女子是巫灵,五识非常敏锐,而且就在陈长生的身前,很近,所以闻到了这个味道。

  真的不是血腥味,也不是甜味,更不是深冬的生铁味,而是一种……香味。

  这香味很淡,像深谷里的幽兰,却又极香,仿佛那株幽兰就在她们的眼前。

  那香味是某种晶莹剔透的果子在缓缓成熟的过程里,释放出来的气息,又像是山风在万壑松谷间吹拂一夜带出的清新,又似乎是朝阳起时照着海滩上的石头蒸出来的咸意,这道香味无比复杂,却又无比单纯,醇美到了极点,却又于净到了极点。

  数年前的那个夜晚,这种味道曾经让西宁镇后面那片大雾里,无数神奇的生命因之而不安。

  一年前,这种味道曾经让国教学院隔壁那个小姑娘逾墙而至。

  除了定命星的那一夜,这种味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陈长生的身上出现过,哪怕他在大朝试对战里流血,或是在地底空间里血肉模糊之时,然而,在天书陵那夜观碑之后,这种味道重新出现了,就在他的血液里。

  越亲近自然,越清灵的生命越能闻到这种味道,而且越无法拒绝,越想亲近。

  拥有白帝一氏血脉天赋的落落,都会有那般表现,这两名身为灵体的女子又哪里能够禁受得住?

  只是瞬间,她们便醉了,痴了,仿佛回到了出生时的那片花海。

  她们身后那对光翼振动的度渐渐变缓,显得无比清柔,哪还有半点力量,更像是在扇风。

  陈长生并不明白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这是自己逃走的最后机会。

  梁笑晓闻不到那个味道,所以他很清醒,一直警惕,很快便现了湖畔的异样,神情骤凛,寒剑脱手而出,离山法剑里最威严、也是防御力量最强的铁崖三式连结续出手,在陈长生与湖水之间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他希望借此一阻,能够等到那两名女子恢复正常。

  他很确信,就算陈长生对离山剑法再如何了解,耶识步再如何变幻莫测,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穿过铁崖三式。

  但陈长生没有用耶识步。

  湖畔剑风大作,剑势大起

  汶水三式之夕阳挂

  他倒转剑招,以剑为人,以人为剑,直接把自己从湖畔掷向了空中。

  其时,夕阳红艳,正在西面的天空里挂着。

  已经变得有些幽沉的湖面上,还有一轮落日。

  陈长生破空而起,越过梁笑晓的剑势,高高飞向天上,然后落向湖面。

  他落在了湖面上那轮落日的倒影里

  水花四溅

  那两名女子惊醒过来,眼睛里依然残留着微惘的神情,不知道先前那刻究竟生了什么事情,下一刻,微惘尽数转成了怒意

  眼看着,终于要把那个难缠的少年杀死,怎么能让他逃走

  光翼疾地振动起来,湖畔响起令人耳疼的嗡鸣声。

  一道流光直射湖水中心,然后在空中陡然转折,射进了湖水里。

  天色已暗,湖面上那轮落日的倒影,根本没有办法照亮太大的范围。白天的时候清澈透明的湖水,现在已经变得有些幽暗,尤其是湖水深处更是晦沉一片,极难视物,就仿佛是墨水一般,唯如此,远处那抹光亮显得越来醒目。

  陈长生弹动双腿,拼命地向那抹光亮游去,他记得很清楚,那里便是他和折袖过来的通道。

  然而还没有游出去十余丈,他身后的湖水里便传来了一道巨大的压力。

  他不用回头,便知道是那两个女子追了过来。

  光翼在湖水深处急剧地振动,仿佛两道永远不会累的桨,带动着那两名女子的身体,破开一条清晰的水线,向他射了过来。

  湖水被搅动的一片大乱,仿佛沸腾一般。

  陈长生知道来不及游到那片光亮处,在水中一个转身,短剑再次握在手里,双腿快地弹动,保持着倒游的姿式,同时准备着对手的到来。

  微弱的光线在湖水里散开,那两名女子一人浑身裸着,一人的剑袍紧紧裹着身躯,看着就像两条白鱼,身后的光翼照亮了周遭的空间,泛着幽蓝的光芒,非常美丽,即便是在这种时刻,他都心生赞叹之意。

  那道水线不断向前延伸,很快便来到了他的身前。

  陈长生握着剑向前刺去,不料那名神情端庄的女子竟是动了真怒,不躲不避,任由他把剑刺进了自己高高隆起的胸脯间,同时双手像锁一般抓住了他的手,几乎同时,另一名女子也缠了上来,是真正地缠了上来,双手抱住他的左臂,紧实的双腿绞住了他的腰。

  那两面光翼缓缓合拢,就像贝壳一般。

  陈长生被封在了光翼里,与那两名女子紧紧地靠在一起。

  如果不是生死搏斗,或者用依偎,是对此时画面更好的形容。

  近在咫尺。

  他们看着彼此的脸,在湖水中微有变形的眉眼。

  那名神情端庄的女子,神情漠然。

  那名熟媚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一丝调笑之意与歉意。

  湖水深处越来越黑,湖底更是如此,仿佛深渊,仿佛夜色。

  他最陌生也是最不想进入的夜色。

  只有那对光翼依然散着光线。

  在冰冷的湖水里,向死亡的夜色落下,陈长生的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他知道不得不冒险去做那件事情了,不然等到意识也模糊的时候,后悔都会来不及。

  他现在就有些后悔,不该让黑龙离开,它虽然不能帮自己战斗,但在这片湖中肯定有些别的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了一道剑意。

  那道剑意很微渺,但很清新。

  他想起来,在来到这边之前,站在那片潭水旁的时候,他也感知到了一道剑意。

  就是这道剑意吗?

  湖畔的三层铁崖剑意渐渐消散。

  看着已然回复平静的湖面,梁笑晓沉默了很长时间。

  从进入离山剑宗到现在,他的人生毫无疑问是非常成功的。

  但最成功的那瞬间,在他想来,应该是不久前,自己的剑刺穿七间小腹时的那一刻。

  当然,那也是他最难过的一刻。

  什么时候最失败?

  他以前认为是上离山后,遇到大师兄的那一刻。

  因为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办法追上大师兄。

  但现在,他不再这么想。

  他的人生最失败的那一刻,或者,便是遇见陈长生的每一刻。

  好在那个人死了。

  梁笑晓收剑回鞘,转身向湖后的山林里走去,默然想着,只要把来到湖这边的所有人都杀死,那么这次周园之行便是成功的。

  山林里的那道身影,已经离开了很久,度很快,是名副其实的逃跑,不过湖这边的世界和辽阔的周园相比很小,他能逃到哪里去?

  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找到了那个人。

  庄换羽从来都不以英俊潇洒著称,在京都里的名声大多来自他的修道天赋,在青藤六院的学生中,他也向来被认为是极朴素的一人,但他毕竟是天道院的骄傲,衣着虽然简单,但很于净,而且不会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这时候的他,却很狼狈,衣衫上到处都是树枝挂出来的破口,脸上还有草屑,鞋都跑丢了一只。

  而且,他也很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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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过去和现在的命运(上)

  庄换看到了那枝穿云箭,识得那枝穿云箭,所以他向湖边赶了过来,然后看到了这场魔族蓄谋已久的暗杀。

  然而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出现,没有出手。

  最开始,他确实是来不及出手。而当梁笑晓的剑先伤折袖,重伤七间后……他则是不敢出手。

  但那时候,他还有些勇气,因为那对最强大的魔将夫妇离开了。

  陈长生之所以能够坚持这么久,就是想给他勇气,梁笑晓始终没有全力加入到这场战斗,也是在警惕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起了作用的。

  问题是,他始终没能积起足够的勇气冲到湖边,而当陈长生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所有的勇气就在那瞬间消失一空。

  他转身就走,开始逃跑。

  这,真的很失礼。

  “我在天书陵里观到了第三座碑,我已经破了境”

  庄换羽右手拿着天道院的佩剑,左手拿着一件法器,看着拦在身前的梁笑晓,脸色苍白说道:“我也是通幽境我不怕你”

  他也曾经是青云榜上的少年天才,虽然排名比不上梁笑晓,但在世人眼中与神国七律齐名。

  可这时候的他,灰头土脸,神思混乱,哪还有半点少年天才的模样。

  梁笑晓说道:“你可以出剑。”

  世间就算真的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没有人能这么快的回头。

  就算真的有知耻而后勇这种事情,也很少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清楚自己衣服下的小,然后重新勇敢起来。

  庄换羽手中的剑微微颤抖,就像他的声音一样,握都快要握不住,又如何能够刺出?

  “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庄换羽失态地喊道:“你要敢杀我,也是一个死字”

  说完这句话,他才想明白,身前这个人连魔族都敢叛变,连离山掌门的关门弟子都敢杀,自己又如何吓得住对方

  想到这一点,他竟莫名的愤怒起来。

  梁笑晓面无表情,在心里默默想着,那么,有谁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

  庄换羽见他没有反应,更加不安,颤声说道:“如果你真的要逼我,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把剑举起来,却把左手那件法器举了起来。

  梁笑晓的目光落在那件法器上,神情微变,认出居然是天道院的镇院七法器之一的玉石

  这个现让他有些意外。

  此人既然随身带着如此强大的法器,先前如果和陈长生合力,说不定还真会带来一些想不到的变化。

  “没想到庄副院长如此疼爱你这个儿子,居然不顾院规,把这么宝贵的法器都偷偷给了你。”

  他看着庄换羽漠然说道:“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庄换羽稍微冷静了些,说道:“那又能如何?还能比死更惨?”

  梁笑晓说道:“剑池的线索,看来也是庄副院长找到的,他没有告诉茅秋雨,没有报告给离宫,只偷偷告诉了你一个人,这又是什么罪?最重要的是,先前你没有出去帮陈长生,这又是什么罪?我想,就算你出了周园,只怕结局真的比死还要惨。”

  庄换羽脸色更加苍白,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梁笑晓回望向已经完全平静的湖面,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陈长生已经死了,折袖和七间肯定也死了,知道这件事情的,就只有你。”

  庄换羽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有些不相信,而且……对方的要求,确实完全过了他的接受程度。

  “你要我像你一样?”他苍白脸上生出两抹红晕,却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比如羞耻。

  梁笑晓看着他静静说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理由放你走?”

  庄换羽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依然不明原因,愤怒还是羞耻还是紧张?过了很长时间,他有些失魂落魄问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是他问自己的,也是问梁笑晓的。七间问过这个问题,陈长生问过这个问题,梁笑晓一直没有回答,此时也不例外,他望着平静湖面最后的那抹夕阳余烬,心想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周园的边缘是连绵起伏的山野,然后有丘陵,三道极为雄伟的山脉通向中心区域那片广阔无限的草原,暮峪是其中最长也是最高的一座,崖壁陡直,光滑如刀削一般,千丈高的山脊上只有唯一的一条道路,极为险峻。

  那位穿着白色祭服的少女,便行走在这条高而险峻的山道上,她的两边都是天空,她仿佛行走在天空里,白衣像一抹缓缓移动的云。

  如果她继续向前走去,那么总有一刻会走到暮峪的最前端,也正是暮峪之所以得名的那座山峰,在那里,她可以看到草原里的落日景象,可以看到周园里绝大多数地方的画面,但今天,她先会遇到那名弹琴的老者,还有那名眉眼漠然的小姑娘。

  她并不知道那对老少在等着自己,她继续向落日的方向走去。

  黑龙飞的更高,所以能看到在山道上行走的那个她,也能看到在山道尽头等待的那个她,它的做法与陈长生最开始的计划有些偏离,但这时候已经无法再做改弯,它决定想个办法警告一下那名白衣少女。然而就在这时,被晚霞笼罩的暮峪山岭间,忽然响起铮的一声琴音,这声琴音异常清脆,却又极为悠远,只是瞬间便传出去数十里的距离。

  白衣少女停下脚步,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清丽但并不是特别美丽的脸颊上流露出一丝笑意,没有警惕,反而更像是在欣赏。

  琴音起便不再停歇,淙淙如流水,连绵成曲,那是一欢快的曲子,像是在欢迎远道而来的宾客,又像是猎人在庆贺今夜的收获。

  如果猎获极丰,人们会在野地里点燃一座大大的篝火,把那些食物悬在火上烤至流油,任由香味让夜色里的那些猛兽流口水。

  黑龙下意识里向那片辽阔的草原望去,它很清楚,在那些和人类差不多高的野草里,隐藏着多少猛兽,然后,它看到草原的边缘在燃烧,那是落日最后的光辉与热量,那仿佛就是一座篝火。

  时间流逝的虽然缓慢,但越过临界点的时候,却往往那样的突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太阳便完全沉没到了地平线下,夜色正式来临。

  没有太阳不代表没有光线,只是天空与大地都黯淡了很多,那片辽阔的草原,连它也看不到尽头的草原,就这样变成了一片幽暗的海洋。看着那片草原海洋,黑龙出一声轻幽的叹息,叹息里有满足的意味,有怀念的神思,因为这让它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幽暗不是总会代表寒冷,它虽然是玄霜巨龙,也喜欢温暖,家乡那片深蓝近墨的海水便是温暖的,炽烈的太阳让海水的温度像洗澡水一样合适,那些岛上的沙滩像银屑一般……

  圣后娘娘剥离了她的神魂,灌注进玉如意里,让她跟着陈长生进行这次周园之行,以便随时报告他的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依然还是囚徒,监禁她的地方从皇宫地下的洞穴变成了一方小小的如意,束缚她的力量不再是那道铁链而是死亡的阴影,她还必须面临心情上的低落,背叛带来的心理压力,怎么看,这趟旅行都不是什么好差使。然而当她跟着陈长生离开京都后,她才现这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数百年来第一次离开地底那片寒冷孤寂的世界,看到了无数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风景,看到了那么多人类、妖族这些曾经的食物,这让她感觉无比喜悦,甚至忘记了很多事情,直到此时,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对龙族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到不了的地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是啊,家乡还能回去吗?o

  她看着幽暗如海洋的草原,想着遥远的南方那片如草原般的深海,想起家乡,想起父亲,想起了很多事情,然后开始伤心。

  和传说中不一样,龙族不是生活在高山峻岭上被云雾遮掩的奇怪洞穴中,作为最强大也最具智慧的生命,怎么可能喜欢那种幽暗湿冷的环境?龙族喜欢椰风、银滩,碧海,阳光与风,还有宫殿。

  从这一点上来说,任何生命进化到最高境界,都没有太大的差别,魔族念念不忘要南侵,消灭所有的人类,不知道和这有没有关系。

  龙族生活在南海深处,那里的海水很温暖。

  那里也是黑龙的家乡。

  同为龙族里血统最高贵、也是最强大的存在,和负责领袖整个龙族的黄金巨龙不同,玄霜巨龙更加骄傲,性情无比冷漠,喜欢离群索居,从来都不乐意与别的同伴打交道,换个简单的词来说,那就是高冷无比。

  无数年前,龙族的领袖——黄金巨龙一族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从大6上消失,玄霜巨龙便自然成为了龙族族长的天然人选。

  在当时的情况下,只要她的父亲点头,便会成为龙族的族长。但她的父亲并不愿意,不厌其烦,独自一人离开南海,重临大6。

  琴音还在继续,如召唤,如回忆,如那些年雪原上的风。

  黑龙望着幽暗的草原,望着那道暮峪,忽然间不知为何悲从中来,龙眸里溢满了泪水,于是周园的空中落下了一场小雨。

  此时的她只是一丝离魂,在精神强度方面远没有本体强大,竟是被那道琴音触动了经年的魂,而且……她并不想抵抗。

  因为这道琴音让她想起往事,让她看见了离开家乡之后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千年来最强大的玄霜巨龙,拥有比夜色还是深沉的黑,呼吸间便是万里冰霜雪剑,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她的父亲遇到了一个人类。

  那个人拿着一把仿佛能把天空砍穿的大刀。

  她的父亲再如何强大,也没有办法抵抗这把刀。

  那把刀似乎能够把刀锋前的所有事情,都一刀两断。

  更何况那场大战就生在周园里。

  那个人是周园的主人。

  那把刀真的砍断了这里的天空,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刀痕。

  随着时间的流逝,刀痕渐渐隐没,但刀痕下方的草原,却多了很多异象。

  天空断了,比夜色更深沉的黑色也一刀两断。

  她的父亲从天空里摔落下来,巨大的龙躯化作了一座山脉。

  那座山脉在落日下,仿佛会燃烧,山脉的最前方,是座高傲的山峰,那就是龙。草原也会燃烧,那些草上的红霞,仿佛龙血斑斑。

  黑龙终于明白了当年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父亲一去不返。

  她的龙眸里满是泪水,然后骤然寒冷,变成雪屑。

  人类,果然是人类。

  无耻的人类,冷血的人类。

  她望向山顶孤道上那名白衣少女,漠然想着,去死吧。

  山道两边都是崖壁,极为陡峭,光秃秃的石壁看上去很光滑,更加可怕,也不知道这些只能容一人行走的石阶,当年是谁凿出来的。

  此处的风要比地面大很多,也寒冷很多,往下望去,因为山太高,云只在崖壁之间,却无法团聚成形,被吹成了丝丝缕缕的模样。

  听着高妙而隐含深意的琴音,白衣少女想起的、看见的却是一些很世俗的东西,比如小镇上的棉花糖,离家不远那座小桥下的柳树在春天里挂着的絮,还有小时候刚进青曜十三司时,不适应有些厚重的被褥,随便蹬了两脚,结果那被子便碎了,宿舍里到处飘着棉絮。

  想到那件往事,她笑了起来,唇角微扬,于是那张只是普通清丽的脸顿时便明亮起来,以至于就连清寂山道都温暖了数位。

  伴着琴声,她向前继续走去。

  崖顶绝道间,居然有棵树。

  她走到树下,略作歇息。

  因为环境的缘故,这棵树没有剩下一片青叶,只有光秃秃的枝丫,和两旁的崖壁很是和谐,竟似要融进山里一般,难怪先前没有看到。

  她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很认真地擦了擦额头。

  这般寒冷的山顶,就算不停地行走,按道理来说,也不应该流汗,更何况以她的修为天赋,然而手帕取回时,竟真的有些湿。

  看着手帕上的湿痕,她摇了摇头,然后再一次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也会紧张啊。

  收好手帕,她静静靠着那棵树,不再继续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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