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0
  第六十九章 一剑万里

  苏离的手握着伞柄,并没有别的什么动作,那道剑意却已经侵凌至数十里之外。

  没有剑光亮起,也没有剑风,薄薄的雪片缓缓飘落,雪原四周却出现了无数道凄厉的声音。擦擦擦擦那是剑锋割破空间的声音,是剑锋割破盔甲的声音,那是剑锋割破魔将强大身躯的声音。

  十余座如山般的魔将黑影四周,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白色剑痕,寒风骤碎,重甲骤分,鲜血乍现,有的如山黑影闷哼声中倒在了雪原的,有的如山黑影暴喝声中连连后退,竟没有一名魔将能够在原地站住苏离望向十余里外的雪丘,望向盘膝坐在那里的黑袍。

  黑袍身前那块方盘更是已经变成了一块废铁,上面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洼陷,哪里还能像先前那样投影周园里的一切。正是因为方盘被毁,先前才会发生那场恐怖的爆炸,即便是他这等层次的绝世强者,也受不了轻的伤,衣衫破烂,看着竟有些狼狈。

  周园方盘莫名破毁,让他受了伤,感知到周园之局已破,这让他很受伤,但最让他觉得警惕不安的是,苏离现在手里握着的那把伞,这个布置了很长时间,魔族出动了无数高手的杀局,似乎也要出问题了。

  苏离如果想要破开魔族设下的围杀之局,需要在剑道上再作突破,然而正如他曾经所言,像苏离这等级数的剑道强者,即便是生死之间的大恐惧,也无法帮助他突破数百年都未曾突破的那道障碍,除非他拿到那把剑。

  现在,那把剑来了。

  这怎么可能?黑袍望向苏离身后的那名少年,默然想着,原来一切变数皆在于此。

  他识得黄纸伞,知道黄纸伞的来历,他识得陈长生,知道陈长生的来历,他是大陆最擅筹谋的魔族军师,只需神念微动,便把周园里以及周园前后发生的故事推算的清清楚楚,不差分毫。

  然而即便算得再清楚,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无法让那把黄纸伞离开苏离的身边。

  黑袍站起身来,微微发青的双手,从袖子里伸出,仿佛要将雪原上的所有寒风尽数抓碎。

  苏离静静看着他。

  二人相隔十余里。

  苏离握着伞柄,手指微微用力。

  只听得锃的一声清鸣。

  一道明亮的剑身,从黄纸伞里抽出。

  原来,这才是黄纸伞的真身。

  那把剑一直藏在黄纸伞中。

  剑未全出。

  只有半截剑身出现在天地之间。

  雪原之上风雪骤疾,薄薄的雪片变化无数道无形的剑,呼啸席卷而去,瞬间来到十余里外的雪丘。

  黑袍低头,揖手,微微泛着青色的双手,仿佛行礼一般,护在了自己的脸前,与那件垂落至雪面的黑袍一道,将所有一切都遮掩了起来,一道阴寒至极的气息,迎向那些如剑般的雪片。

  嗤嗤嗤嗤无数声割裂声,在雪丘之上响起,黑袍身周的空间里,出现无数道清厉的剑光。

  下一刻,黑袍的末端离开了雪面,黑袍飘了起来,衣与人俱轻,伴着风雪与剑光,向后飘掠,消失于虚无之中。

  剑光渐敛,剑鸣渐静,风雪渐缓。

  一道黑色的布片缓缓飘落在雪原上,同时,还有一道殷红色的鲜血。

  隔着十余里,苏离一剑便伤了黑袍。虽然说黑袍因为方盘的毁灭受了不轻的伤,不及最强之时,但请不要忘记,苏离手里的剑也没有完全出鞘,还有一半隐在黄纸伞中,那么,这是怎样的一剑?

  苏离没有理会退走的黑袍,望向雪原深处那座若隐若现的魔城轮廓,望向天空里那道蕴含着无尽威压与恐怖意志的阴影,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眼神却变得越来越狂热,喝道:“来战”

  伴着这声如剑鸣的断喝,一道真正的剑鸣响彻雪原。

  苏离的右手握着伞柄向外抽出,寒光四散的剑身,出现在雪原之上。

  时隔数百年,遮天名剑,终于重见天日,它见的第一个对手,便是魔君。

  这样的回归,何其霸道,何其嚣张剑名遮天,无论天空如何广阔,只要这把剑横于眼前,便可以不见。

  无论天空里的那片阴影如何恐怖,想不见便能不见。

  苏离左手握着黄纸伞,右手随意地提着遮天剑,看着天空里的那道阴影,自有一道呵天斥地的气势。

  这样的人物,何其强大,何其英雄看着苏离的背影,陈长生动容无语。

  他知道自己即将亲眼看到,大陆数百年来最高层次的一场战斗。或者他很快便会死去,死在这场战斗的气息对冲里,或者参加这场战斗的双方,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死去,但他不觉寒冷,甚至觉得有些热。

  这道热意来自心里,来自血液。

  人生总有热血时。

  哪怕刚刚离开周园,便莫名被卷进这场近乎神明之间的战斗,会突然的死去,他也不在乎。周园之行,果然不虚此行,能够亲眼看到这样的英雄人物,能够看到这样一把绝世名剑重现锋芒,生死何足道哉?

  陈长生这时候已经隐约猜到,站在自己身前的这名了不起的人类强者是谁。

  他的手握住剑柄,便有数名强大的魔将倒下。

  他抽出半截剑身,黑袍便身受重伤,飘然远离。

  现在,他的剑已经完全出鞘,他的人也已经完全出鞘,向着风雪与天空里的那道阴影,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锋芒这第三道剑会有怎样的威力?可否会斩破天空,把那道阴影直接斩于剑下?

  只是瞬间,陈长生便想了很多事情,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被那道笼罩整座雪原的剑意,无微不至地清洗了一番,自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战意,如果能够活下来,相信这些获得,一定会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忽然传进了他的耳中。

  “握住伞。”

  陈长生看着那名中年男子的背影,知道这声音应该来自他,只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些无措。

  “还不赶紧握着,不然我可自己先逃了”

  苏离看着天空里的那片阴影,神情坚毅,气势非凡。

  谁能想到,他同时在对陈长生悄悄说着这样毫无气势的话。

  陈长生愣住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道:“前辈……”

  苏离没有转身,执剑望天,意甚从容。

  但他的声音却是那样的急促,显得非常焦虑。

  而且,为了不让魔族发现,他薄唇不动,说话更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前你个头的辈,你这个猪头还不赶紧靠过来点伸手抓住了”

  陈长生真的愣住了,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前辈……您不是那位传奇强者吗?不是一把剑便能纵横大陆吗?您不是要与那道阴影战一场吗?你不是要对方来战吗?原来……您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战斗,只想着逃跑吗?您……这时候的英雄气慨,都是装出来的?

  这……难道不是假打吗?

  陈长生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这位前辈表面上壮怀激烈,大有壮烈慷慨之风,谁能想到,竟是如此……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想说这样很贱,又觉得有些不敬。

  一座在他心里刚刚树立不到数息时间的偶像,就此轰然倒塌。

  但他没有任何选择,这位前辈都要逃跑,难道他还要留下来和那片恐怖的阴影战斗?

  陈长生的视线,落在那把黄纸伞上,神思有些恍惚,伸手过去握住。

  苏离看着天空里的阴影,神情漠然,自有一派高手风范,只有陈长生能听到他齿缝里钻出来的那道声音:“你这个猪头给我抓紧了,不然半道掉了,我可不会停下来拣你。”

  陈长生很听话地紧紧握着黄纸伞的前端,还加了一只手。

  清朗而嚣张的笑声,忽然响起,在雪原里回荡不停。

  苏离看着风雪里的魔族大军,看着那片阴影,沉默片刻,大声喝道:“看剑”

  这是遮天剑重现天地后,真正斩出的第一剑。

  也是他被魔族围杀数日数夜里,威力最大的一剑。

  风雪之中,那些魔将的如山身影变得极其凝重,更远处的数万魔族大军更是敛气静声。

  便是来自雪老城、覆盖了半片天空的那道阴影,都变得凝重了很多。

  这一剑,必将凝聚苏离毕生修为。

  即便是魔君,也有所忌惮。

  狂风骤然卷碎飞雪,笼罩雪原的剑意骤然间压缩,变成一道威力难以想象的剑势,向着天地斩了下去。

  苏离出剑。

  他一剑斩向天空。

  然而,却不是天空里的那道阴影,是与阴影相对的那半片天空。

  南方的天空。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

  魔族布置在雪空里的数千个元气锁,尽数被那道剑意斩碎。

  忽然变得暴烈的风雪里,出现一道极为清晰的剑道,通往雪原之外。

  苏离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化作一道流光,掠进那条剑道里。

  他的左手握着黄纸伞,伞端挂着陈长生,陈长生的身体已经飘了起来。

  呼啸声中,苏离和陈长生变成了黑点,渐行渐远。

  下一刻,剑道消失,二人也消失不见。

TOP

0
  第七十章 让人无话可说的离山小师叔

  风雪渐缓,雪原安静无声,然而没有过多长时间,地面便开始震动起来,积雪渐松,无数魔族大军疾驰而过,向着南方追去。天空里那道阴影缓缓收回雪老城。黑袍不知何时回到了场间,数名魔将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场间再次回复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响起,这些魔族的大人物仿佛都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谁能想道那位南方大陆的最强者,居然是这么样一个人。

  “当一个真正的强者,忽然不要脸起来,确实很麻烦。”

  黑袍的声音依然那般毫无情绪,偶有寒风掠过,掀起头罩的一角,露出微青的下颌。魔将们深以为然,强如苏离,居然在这种时候用这种不入流的骗术,实在是出乎了他们的意料。这大概便是至贱者无敌的道理?

  黑袍看着雪地上苏离留下的足迹,安静了很长时间,继续淡漠说道:“他的伤已经很重,虽然成功地瞒过了陛下的眼睛,但最后那一剑必然耗尽了他的心血,他没道理还能继续撑下去。”

  一剑不可能真的万里,但能够在魔族强者们构筑的重重阵法间,斩出一条通往数百里之外的剑道,亦可以想象这一剑的威力强大到了什么程度,正如黑袍断言,即便强如苏离拿着那把剑,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雪老城西南六百里外有一片雪岭,寒冷的气候并没有冻结所有景致,岭间处处冒着白色的蒸汽,原来山岭里竟有很多温泉,一道温泉旁忽然风雪大作,随着雪片缓缓飘落,苏离和陈长生的身影渐渐出现。

  苏离已经把剑收回了黄纸伞里,右手轻轻掸飞来到面前的雪花,气度看着极为恬淡随意。相形之下,陈长生要显得狼狈很多,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黄纸伞的前段,坐在雪地里,就像是个要饭的小乞丐。

  “魔族明明智商都不错,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表现的很愚蠢,那些魔将肯定带着人往正南追。”苏离回头看了眼来时的道路,如剑芒般的锋利目光穿透层层的风雪,不知落在何处,唇角微翘露出嘲讽的神情。

  他这句话不是对陈长生说的,是自言自语,或者说是安慰自己。但陈长生并不知道,有些艰难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说道:“前辈,这里毕竟还是魔域,应该尽快离开为是。”

  苏离这时候仿佛才发现少年的存在,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向着旁边的温泉走了进去。

  陈长生的手松开了黄纸伞,看着走进温泉里的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温泉四周响起一阵密集的声音,有的声音非常凄厉,仿佛锋利的剑芒切割开空间,有的声音非常响亮,仿佛是铁锤落在岩石上发出的雷般轰鸣,有的声音非常沉闷,仿佛是数千丈的潭水深处有人在说话。

  随着这些声音的响起,无数道强大的气息从苏离的身体里飘逸了出来,那是魔将铁剑的剑意,是铁棒的风雷意,是黑袍的幽森意,温泉四周的岩石,被寒意冻得酥脆,然后纷纷破裂。

  雪岭里到处都是剑啸雷鸣之声就连汩汩冒着热气的温泉水面,也出现了无数道裂纹,直至很久之后,才重新归于平静。苏离站在没膝的温泉水中,长衫尽破,身上出现了无数道裂口,鲜血不停地淌落。

  在离雪老城那般近的地方,被数万魔族大军围困,被十余名魔将围杀,魔族军师黑袍在旁静观,更有魔君的意志化为阴影遮盖着天空,这是数百年来声势最浩大的杀局,而苏离坚持了数个日夜。

  他的衣服上没有破口,连雪花都没有一粒,根本不像受伤的模样,但事实上,他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被他斩杀的魔将,与他交过手的黑袍,以至魔君的意志,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很多道可怕的伤势与杀意。

  只不过那些伤势与杀意,都被他以强悍的意志与超绝的境界强行压制住了。直至他拿到了黄纸伞,抽出了遮天剑,在雪空里斩开了一条路,来到了数百里之外,确认暂时安全没有问题,不愿意继续消耗真元压制。

  于是,那些伤势与杀意在一瞬间内尽数暴发了出来。

  大部分的杀意,被他强行赠给了这片雪岭,让天地代替自己承受,但伤势却还停留在他的体内。

  他脸色雪白,神情委顿,只有眉眼间散漫的气息依然如故。

  听着雪岭里的剑啸雷鸣之声,感受着那些恐怖且寒冷的杀意外溢,看着浑身是血的苏离,和渐渐被染红的温泉水,陈长生震惊失色,声音微颤问道:“前辈……您没事吧?”

  苏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周园里的离山弟子有没有事?”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苏离沉默不语,看着雪岭远方的那轮灰蒙蒙的太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长生很是担心,重复问道:“前辈,您没事吧?”

  苏离转身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陈长生先前以为自己猜到了这位前辈的身份,但后来这位前辈的表现实在是和传言中的大不一样,在那一刻,直接让他开始怀疑人生,自然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犹豫着问道:“请教前辈大名?”

  苏离说道:“我是苏离。”

  陈长生很震惊,没想到自己猜对了,没想到自己真的猜对了。

  因为他没想到传说中的离山师叔祖,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然后?”他问道。

  苏离有些不悦,斥道:“这个顺序不对,再来过。”

  陈长生微怔,说道:“啊?”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再次问道:“我是谁?”

  陈长生愣了愣,说道:“前辈您是……离山小师叔苏离。”

  苏离又问道:“在传闻里,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陈长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前辈浑身是血,看着委顿不堪,却要问这些问题,想了想后还是认真地回答道:“您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一身境界修为早已出神入化,堪称传奇人物。”

  这种评价当面说出来,很容易被认为是逢迎,但陈长生说的很认真,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于是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便显得特别诚恳可信,这让苏离非常满意。

  他看着陈长生欣慰说道:“你这晚辈虽说实力糟糕透顶,但还算有几分见识。”

  陈长生这时候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着他身上的血流的越来越多,忍不住再次问道:“前辈,您真的没事吧苏离微笑说道:“你才说过,我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一身境界修为早已出神入化,堪称传奇人物。”

  陈长生心想,能把自己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看来应该没什么大事。

  “所以说,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事呢?”

  接着,苏离喜气洋洋地说道。

  然后,他像根被砍断的石柱一样,向前倒下,跌进了温泉里。

  水花四溅,被染成红色的温泉水不停地荡漾,苏离的身体在水里不停地起伏。

  陈长生过了会儿才明白,这位前辈竟是昏死了过去,赶紧跳进温泉,把他抱了出来,然后搁到温泉畔的地面上。

  几乎就在身体落到地面的同时,苏离开始打鼾,能撑到现在,他真的已经太累。

  陈长生并不知道这一点,看着这位前辈,不知道该作何想法。

  他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在年轻一代的修行者心目里,苏离虽然没有排进八方风雨,也没有圣人的尊称,但他才是年轻修行者的偶像,就连唐三十六这么自恋骄傲的人,也没有异议。因为和圣后娘娘、教宗陛下这些神圣庄严的圣人相比,和天机老人、月下独酌这些循规蹈矩的八方风雨相比,离山小师叔云游四海,剑歌处处,更代表着年轻人最向往的自由与随心所欲。

  然而……原来离山小师叔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陈长生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生出这样的感慨。

  他觉得这位前辈给自己带来的震惊,甚至要比周园里的剑池和天书碑还要更大。

  看着苏离熟睡中依然漫不在乎的神情,听着他如雷般的鼾声,他忽然觉得和唐三十六有些像。

  然后,他又想起唐三十六曾经评价自己和徐有容都是让人无话可说的家伙。

  这位离山小师叔,才真正让人无话可说吧?

TOP

0
  第七十一章 泉畔的神与人

  不知道受伤太重,还是被温泉水浸泡过的原因,苏离的脸庞有些微微浮肿,双眼紧闭,英气俱散,最开始的时候让陈长生无法直视的那道锋利剑芒,更不知道去了何处,看着就像是一个普通人。

  便在这时,黑龙的离魂从短剑里游离出来,重新归附到他腰间系着的那块玉如意上,变回一条仿佛是真实的黑龙,飞到陈长生的肩头上,望向四周的雪岭,茫然问道:“这里是哪里?我们离开了周园吗?”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出来便遇着这么大的阵势。”

  黑龙在短剑中时,只能通过陈长生的神识感知外界的世界,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解问道:“什么阵势?”

  “黄纸伞被这位前辈拿走了,居然是把剑……当然,这不是重要的,刚才在雪原上,那个浑身罩在黑袍里的魔族男子,有可能就是传闻里那位魔族军师,还有十几个魔将,每个都像腾小明和刘婉儿那么强,还有那片阴影,我真的很怀疑是魔君。”

  陈长生把雪原上的阵势简单地描述了一番,黑龙听得震惊无语。不要说它现在只是一道微弱的离魂,即便恢复北新桥底的玄霜巨龙真身,遇着像黑袍、魔君这种层级的大人物,也只有死路一条。

  它望向温泉旁的那名昏睡的中年男子,问道:“那这个人类是谁?居然活了下来,还能带你逃走?”

  陈长生说道:“他就是离山小师叔,苏离。”

  听到这个名字,黑龙的身体颤抖起来,发出清脆的鸣响,玉如意竟似要碎掉一般。

  陈长生不解问道:“怎么了?”

  黑龙看着苏离,妖异的竖瞳微缩,显得十分惊恐,说道:“他很强大。”

  陈长生想着在雪原上,苏离手落剑柄,便斩杀了一名魔将,剑半出鞘,便重伤了黑袍,心想这位前辈虽说行事风格有些荒诞猥琐,但要说剑道境界和修为,确实无比强大,只是黑龙前辈本也是极骄傲霸道的神圣生命,怎么会听到他的名字就怕成这样?

  “我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杀过很多龙。”

  黑龙看了眼苏离手中那把黄纸伞,毫不犹豫重新归为一道离魂,藏进了短剑里,无论陈长生如何呼唤,再也不肯出来。

  陈长生很不解,有些无奈,望向苏离,发现即便是在沉睡中,这位前辈依然紧紧地握着黄纸伞,不肯松手。

  然后他想起苏离昏睡之前问的那句话。他不知道周园里现在是什么情况,那些人有没有成功地逃离,折袖和七间是不是还活着,那个背叛人类勾结魔族的离山剑宗弟子梁笑晓是不是还活着,还有……她现在怎么样?可否无恙?

  他很担心这些事情,也很心急,想尽快回到汉秋城或者京都,确认那些自己关心的人如何,同时告诉那些关心自己的人,自己安然无恙,没有任何事情,不然……落落知道周园的事情后,该会多么着急。

  然而,他现在怎么能离开?

  听着如雷般的鼾声,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蹲到苏离的身边,开始查看对方的伤势——再如何急着离开,他总不能丢下这位前辈不管,即便他这时候也很疲惫,真元消耗殆尽,也要继续撑着,因为这位前辈明显快要不行了。

  苏离的衣衫已然破烂,那些伤势与剑意先前瞬间尽数暴发,直接从里到外穿透了他的身体,到处都是伤痕,到处都是极精纯的能量烧灼留下的痕迹,饶是陈长生医术精湛,经验丰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而且他现在手边没有药物,就连包扎伤口的布条都没有,唯一能用的,便是指间缠着的那根金针。

  金针穿过浓郁的热雾,准确地落在苏离的颈间,缓慢而又坚定地向里探入。

  ……

  ……

  令陈长生有些安慰的是,他行针之后不久,苏离便醒了过来,看来这位前辈的境界修为果然与普通修行者不一样,如此严重的伤势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如此说来,或者接下来便可以离开了?

  苏离看了他一眼,情绪很冷漠,尽是淡然与疏离,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陈长生能够接受这一点,他和这位前辈本来就是陌生人。只是这位离山前辈眼眸深处的那抹居高临下,那道神明看着蝼蚁的俯视意味,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下一刻,苏离的淡漠疏离情绪渐渐消失,或者是因为陈长生没有趁他昏睡时离开,还在想办法给他治伤,让他有些满意。

  “你是谁?”他看着陈长生问道。

  在昏睡之前,苏离曾经问过数次:我是谁。他当然知道答案,只是想通过这句话来引出骄傲的论断,我这样的绝世强者,怎么可能有事。这是他第一次想起来,要问一下这个少年的名字。

  陈长生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然而没有等他开口,苏离便接着说道:“你是谁并不重要,我想说的是,虽然这把剑本来就是我的,但毕竟是你送到了我的手里,为了表示感谢,我决定传授你一套剑法。”

  苏离站起身来,看了眼手中的黄纸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长生站在他身后,显得有些犹豫。

  苏离没有回头,冷漠说道:“你不用感激涕零,也不用自报宗派山门,试图和我搭上什么关系,图谋更多好处。”

  便在他说完这番话瞬间后,陈长生毫不犹豫地说道:“国教学院,陈长生。”

  他很清楚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更准确地说是自己和离山剑宗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好,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糟糕,但他不想撒谎,而且这位离山前辈的作派让他有些不喜,所以他说了出来,并且说的非常大声。

  雪岭微寒,温泉畔寂静无声。

  苏离站在泉畔石上,面无表情说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陈长生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寒冷,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儿,让他再次说道:“国教学院,陈长生。”

  这一次他的声音更大,语气却更平静。

  苏离缓缓转身,居高临下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看起来,你是一个不会珍惜机会的人。”

TOP

0
  第七十二章 雪中的前后辈

  十六岁未到,便入了通幽上境,与徐有容一道创造纪录,放在年轻一代里,陈长生毫无疑问是个天才,就算与历史上那些绝世强者的同龄时期相比,他也毫不逊色,但他现在毕竟还只是个少年。

  他和苏离之间的距离,无比遥远,仿佛沧海,就算把天凉王破、画甲肖张、梁王孙这些逍遥榜上的高手全部扔进那片海里,也无法填满。在修行界,苏离就是一座神明,他只是神明之前的一个普通人。

  被仿佛神明般的前辈强者居高临下教训,换成别的年轻后辈,只怕早已躬身认错,或者惴惴不敢言,陈长生此时也很紧张,身体有些微微颤抖,但声音却依然平静而坚定:“我不明白前辈你的意思。”

  他珍惜生命与时光,认为撒谎是一种非常不经济的交流方式,所以向来只愿意说真话,这就是一句真话,他不知道苏离说的机会是什么。那套他准备传给自己的剑法?还是活着离开的机会?

  苏离看着他面无表情问道:“我是谁?”

  这一次陈长生有了经验教训,自然不会像最开始时那样误会,但他现在情绪不怎么好,所以倔强地闭着嘴,不肯回答。

  苏离很明显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脸上没有任何尴尬的神情,很自然地指着自己的脸,自问自答道:“我是离山苏离。”

  他的声音骤然提高,无比寒厉:“我只需要一眼便能看穿黑袍的功法,难道还看不出来你就是陈长生!就是因为我看出来了你是陈长生,所以才让你不要说自己是陈长生,我让你重来一次,你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你这是什么意思!”

  暴喝如剑,陈长生只觉浑身生寒,心想前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离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他说道:“你如果不是国教学院的陈长生,或者不说自己是国教学院的陈长生,我可以装作不知道你是国教学院的陈长生,为了还你的送伞之情,传你一套剑法倒也无妨,遗憾的是,你错过了这个机会。”

  听完这句车轱辘话,陈长生才明白这位前辈在想些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是国教学院的陈长生,那为什么不能承认自己就是国教学院的陈长生?这比前辈所说的机会更重要。”

  “不可能!”苏离大怒拂袖,只是衣袖已然破烂,又被温泉水打湿,所以动作看着绝不潇洒,反而显得很可怜。但他并不在意这一点,看着陈长生说道:“能得我苏离亲授剑法,无论是哪家学院的学生,或是何方宗派的弟子,都必然惊喜交加,感激涕零,诚惶诚恐,谁舍得错过这样的机会!那是要被星空唾弃的!”

  陈长生很是无语,心想此人的自恋骄傲,怕是唐三十六再活五百年也追不上了。

  忽然间,苏离冷静了下来,神情也渐寒冷,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明白了。”

  陈长生继续无语,心想我自己都不明白,你又能明白些什么?

  苏离看着他嘲弄说道:“都说你在现在的这些晚辈当中天赋极高,见识极广,怎么可能不知道跟我学剑是何等样难得的机缘?你故意报出身份,原来就是想让我因此不能授你剑法,从而……让我欠你一份人情?”

  陈长生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位前辈真是太喜欢自说自话,而且也真是太过自恋了,难道你的一份人情有这么重要?

  “世人皆知秋山是我最喜欢的后辈,你今日让我欠你人情,将来你和秋山因为有容那丫头闹将起来,想用这份人情让我不便发话,至少不便出手?”苏离看着他微笑说道:“你这个少年……很早熟,很阴险啊!”

  这抹微笑很冷,很嘲弄,很居高临下,仿佛洞悉一切。

  陈长生沉默,觉得很不舒服,知道此时不能再继续无语,解释道:“前辈您想多了。”

  “是吗?你之所以要说出自己的姓名,是因为你道德高洁,不想占我离山便宜?还是说你重视荣誉远胜跟着我学几招剑法?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对我无所谋求,那么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苏离看着他似笑非笑,说不出的嘲讽:“你抢了我离山弟子的大朝试首榜首名,还要抢吾家秋山的老婆,送剑的情份你自己又不要,还等什么呢?等着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剑斩了你?”

  这番话何其诛心,何其冷漠。

  苏离这等作派,不说是恩将仇报,也是极霸道蛮横。陈长生气息微粗,想要压抑住心头的怒意,再解释几句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沉默片刻后,把金针重新缠回手指,转身向雪岭外走去。

  风雪渐起,不多时便遮住了少年孤单的身影。

  “赶紧滚蛋!如果你能活着离开魔域,算你运气不错。”

  苏离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嘲笑说道:“扮这副傲骨铮铮的模样,给谁看呢?”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沉默下来,望向北方的雪空,叹了口气。

  那小子离开周园的时候,也不说打听一下那丫头怎么样了,死了也活该。

  他脱下湿漉破烂的衣衫,只剩了条亵裤,走进温泉里,缓缓坐下,然后向后躺倒。

  无论是解衣,还是移步,直至躺进温泉里,他的动作都很缓慢,仿佛就连移动一根手指头,都是那么的艰难。

  他靠在温泉边的白石上,伸手摘下石缝里的一朵茉莉花,伸到鼻前轻轻嗅了嗅。

  谁知道在这风雪连天的世界里,怎么会生出一朵鲜花来,就算有温泉,为何偏偏是茉莉花?

  他有些倦了,懒得去想这些问题,把黄纸伞搁到一旁,然后闭上了眼睛。

  此时,魔族数万大军和那些恐怖的强者,还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

  他却像个度假的游人,在温泉里静静地睡着。

  ……

  ……

  喀喀,那是松软的雪面被靴底踩实的声音。

  苏离睁开眼睛。

  此时距离陈长生离开,他在温泉里静卧,不过数刻时间。

  陈长生又回来了。

  苏离没有转头,声音毫无情绪说道:“怕了?”

  陈长生没有回答他的话,走到他的身后蹲下,重新解下指间的那根金针。

  苏离嘲讽说道:“你的铮铮傲骨呢?寅老头最欣赏的晚辈,怎么忽然间变成了软骨头?风骤雪寒,前路难行,现在知道怕了?居然不分南北,来求我离山剑宗照拂,才继续向前走?”

  陈长生依然没有理他,手指捏着金针,再一次扎进他的颈间。

  第一次替苏离行针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金针很容易扎进去,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但这一次他没有刻意控制针法,那么苏离自然感到了疼痛。

  苏离吃痛,大怒说道:“你这个小混蛋要做什么!”

  陈长生还是不理他,取出刚才去雪岭外挖得的几株药草,碾成药末,敷在他的伤口上,又向四周望了望,拾起苏离解下的长衫,撕成布条,替他认真仔细地包扎。

  “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离很是生气,骂道:“难道你这小混蛋以为我受了伤,不能走,需要你来照顾?”

  陈长生还是不理他,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苏离觉得此事太过荒唐,气极而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又是谁?我还需要你这个废物来照顾!”

  陈长生说话了,但不是回答他的话,他看着苏离身上那些恐怖的伤口,皱着眉头,有些恼火,自言自语说道:“如果不是在周园里丢了那么多东西,这些伤治起来会简单的多。”

  苏离真的急了,准备破口大骂,却被陈长生拿着一株药草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那些脏话都被塞了回去。

  “呜呜噜噜……呜呜……”

  苏离好不容易才把那颗药草咽进腹中,大怒道:“你,要是老子能动,绝对一剑劈了你!寅老头也不敢对我如此无礼!我和天海都谈笑风生!你竟敢如此对我!”

  陈长生真的生气了,说道:“前辈,您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我在给你治伤,你能不能安静些?”

  于是,苏离安静了。

  他看着空中缓缓飘落的雪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我……演的不好吗?”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演的。

  苏离知道自己重伤难行,魔族大军追杀在后,他不想拖累陈长生,所以用那些手段故意激怒他,就是想让他先行离开。

  陈长生身体微僵,沉默了会儿后说道:“……挺好的。”

  苏离自嘲一笑,疲惫说道:“那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其实没有看出来。”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老实说道:“我不喜欢被人冤枉,所以刚才我真的很生气,觉得前辈太霸道,太不讲理,太……”

  苏离咳了两声,笑着说道:“太贱。”

  陈长生不敢重复这个字,低声说道:“总之有些……为老不尊。”

  苏离笑容渐敛,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回来?”

  陈长生说道:“因为前辈你的伤真的很重。”

  这句话他说的很平常,因为对他来说,真的就是平常事。

  但在苏离听来,很不平常。

  “也就是说,你很讨厌我,自尊很受伤,急着离开,但就因为……你很讨厌的我伤的太重,所以……回来救我?”

  陈长生没有说话。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苏离先前那些令人厌憎的言语与举止都是故意的,自然再没有那些生气的情绪,只有感动。

  什么是真正的前辈高人风范?不是仙骨道骨,不是英雄无敌,不是战天斗地。

  这就是前辈高人风范。

  哪怕表现出来的很贱。

  陈长生把苏离再次从温泉里抱了出来,背到身上,没有忘记拾起那把黄纸伞。

  苏离在他背后感慨说道:“陈长生啊,如果你再这么好下去,有容那个丫头会不会为难我不知道,但我真的会很为难啊。”

  就如先前他所说,世人皆知,秋山君是他最疼爱的后辈。

  这句话,毫无疑问表明了苏离对陈长生的欣赏。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有些尴尬,想找些话来冲淡这种氛围,忽然看到手里的黄纸伞,说道:“我之所以会回来,除了前辈您的伤太重,也是因为想起来把伞忘在这里了。”

  苏离不悦道:“这是我的伞,怎么能是被你忘在这里了。”

  陈长生认真说道:“前辈,这把伞是唐家老太爷送给我的。”

  苏离很是生气,说道:“这是我的伞!”

  陈长生笑了笑,不再继续争执,说道:“等离开魔域,再来说吧。”

  说完这句话,他背着苏离向雪岭外走去。

  不多时,风雪便掩盖了他们的身影。

TOP

0
  第七十三章 等一个人

  “前辈,如果你想让我离开,完全可以直说,何必做这么多事情,故意激怒我,骗我?”

  “我苏离行事,自有我的道理,难道还需要向你解释?”

  “好吧……前辈,您刚才说的寅老头是谁啊?”

  “教宗。”

  “啊……教宗陛下姓寅吗?”

  “是不是觉得很?”

  “前辈……我可没这么想。”

  “那你的意思就是怪我咯。”

  “前辈,先前在雪原上,我还以为您真的会继续战斗下去呢。”

  “魔君、十几名魔将,黑袍……还有魔帅那个变态不知道藏在哪里等着……还打?你当我傻啊”

  “可是……在出剑之前,您真的很英武,真没想到您会逃走。”

  “兵者,诡道也,那剑道的魂为何物?”

  “不知道。”

  “剑道之魂,就在于一个剑字。”

  陈长生背着苏离在风雪中翻山越岭,对话进行到此时,终于再也无法进行下去。他这时候觉得很疲惫,而且很郁闷,又因为郁闷更觉疲惫,心想同样是背着逃亡,这和在周园草原里背着初见姑娘时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数万魔族大军分作无数道铁流,从雪老城向着南方的荒原前进,只要给予足够多的时间,魔族大军绝对可以把数百里方圆里的雪岭原野翻过来,然而黑袍看着消失在风雪中的魔族大军,却没有任何放松的情绪。

  便在这时,雪原地面震动起来,数日夜里被强者威压与恐怖剑意碾的极为密实的雪面,顿时变得松软了很多,伴着沉闷的声音,一只巨大的妖兽从风雪里缓步走出,长吻盘角,凶煞无比,正是地兽榜第三的倒山獠。

  这只倒山獠身形非常巨大,要比周园里那只还要雄壮很多。足有四十余丈高。

  在倒山獠的盘角间,坐着一个魔族。那名魔族很瘦小,甚至比普通的人类儿童还要更加瘦小,与巨大的倒山獠相比,更是渺小至极,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名魔族的身下,倒山獠乖顺老实至极。

  那名魔族穿着一身盔甲,遮住了所有的身体,包括脸,盔甲上面到处都是金线织成的复杂图案,像是太阳花,又像是雪老城里最流行的色块涂画,在这些金色图案的边缘,有很多幽绿的物事,分不清楚是宝石还是铜锈。

  一道恐怖霸道的气息从这名魔族的盔甲缝隙里散溢出来,一双冰锥般的目光,穿透头盔,落在数十丈下方的雪原上,落在黑袍的身上,同时落下的还有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就像是一根笔直的金属线,没有任何起伏,线上却串着无数张破锣,每吐出一个字便像是破锣被敲响,非常刺耳:“按照你的推算,这个杀局万无一失,陛下才会同意你的计划,现如今,神族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我的小海笛都断了只胳膊,那个人却跑了,我很想知道,你说的万无一失到底在哪里?你准备怎么向陛下和我交待?”

  恐怖强大的第二魔将海笛大人,在这名魔族的嘴里,是他的小海笛。

  他自然便是是魔族大军的统帅,传闻中魔域雪原里,魔君之下的第一强者,魔帅。

  黑袍在魔族的地位很非常崇高而且特殊,虽然他不是魔族,但深得魔君的信任,曾经替魔族立下过不朽的功勋,更因为整个大陆都知道他的手段是多么可怕,无论人类还是魔族,他仿佛可以洞悉所有的秘密,掌握所有的情感。

  所有曾经试图挑拔他与魔君之间关系的魔族大人物,最终都死在了他看似随意的应对之下,到了现在,雪老城里早已经没有人敢质疑黑袍的存在,更没有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敬,只有魔帅例外。因为魔帅也深得魔君陛下的信任,而且非常强大,更关键的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黑袍对魔帅很有耐心。但今天黑袍没有太多耐心,没有理他,静静看着南方的风雪,沉默不语。

  寒风掀起黑袍一角,露出微青的下颌,数百年来,黑袍第一次专门针对一名人类强者布置杀局,整整推演了三十七次,苏离都必死无疑,然而谁能想到,最终苏离却成功地逃走了,他从未失败过的谋划布局,似乎第一次被破掉了破掉这个杀局的人不是教宗,不是圣后娘娘,也不是白帝夫妇,而是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无论黑袍还是魔将们,只需要动动手指,便能把陈长生碾死,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家伙,让历史改变了方向。

  黑袍非常清楚陈长生的来历,所以这次周园之局,他本就没有想过要杀陈长生,只是苏离出现的太早,而且陈长生的身边带着那把伞,所以他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意志,传给潜入周园的魔族们。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想到陈长生成熟的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更快。

  周园之局就这样以黑袍的失败而告终?不,黑袍不这样想。只要苏离一天还没有回到人类世界,更准确地说,以苏离现在重伤难愈的状态,只要他一天还没有回到离山,这个杀局便还在进行之中。

  就像他曾经对苏离说过的那样,这片大陆上,想苏离死的人太多了,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无数人都希望他早些死,魔族如此,人类世界里的很多人也是如此,只不过苏离太强,没有谁敢试着去杀他。而现在苏离已经被魔族重创。那么人类世界里的那些势力便迎来了他们的机会——这种推论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仿佛是魔族与人类联手一般,但黑袍很清楚,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因为,很多年前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

  黑袍静静看着雪原的西南方向,寒风渐劲,他眼睛微眯,细长而秀气,却有着寒冷而复杂的情绪。

  他想着那名离山弟子,不禁有些感慨,仇恨真是世间最有趣的东西,可以⊥一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变成双手染遍鲜血的魔鬼,也可以⊥一个名门弟子变成天才的阴谋家,不知道那名离山弟子还会带来怎样的惊喜。

  如此想来,即便苏离能够成功地回到离山,周园的故事也还没有结束。

  他抬起左手伸进十余里外的一道冰川,遥遥一抓。只听得轰的一道声响,冰川骤然破裂,无数锋利的冰块,在天空下泛着幽幽的蓝色到处飞舞,同时飞出来的还有一道娇小的身影——那是紧闭着双眼,奄奄一息的南客。淡绿色的羽翼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黑袍抓住她,没有理会身后那座如山般的倒山獠和魔帅,向风雪深处走去。

  汉秋城还是春天,自然不会下雪,但今晨却十分寒冷,城外那片树林里一片寒意,青叶上刚刚凝成的露珠,没有过多长时间,便被冻成了冰珠,从叶上骨碌碌滚落下来,发出密集的声音。

  之所以会有此等异象,是因为树林后方的天地气息混乱无比。雾中隐约可见的周园正门依然紧闭,自万里外离山而来的那道彩虹,在国教布下的大阵帮助下,不停地试图打开那扇大门,竟让自然都生出了感应。

  树林里外到处都是修行者,有来自离宫的教士,有各宗派学院的师长,自然也有汉秋城的城守,还有以朱洛为代表的天凉郡世家,黑压压的一片,却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众人脸上的神情都极为凝重。

  时间缓慢地流逝,随着朝阳冲破天边的云层,汉秋城被照亮,那道彩虹似乎也变得明亮了数分。

  “开了”树林最深处,浓雾近前,一名离宫教士惊喜地呼喊道。

  随着这声喊,场间顿时变得扰嚷一片,很多人向着雾中那道缓缓开启的园门涌了过去。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没有办法进入周园,但离得近些,也方便稍后接应,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周园关闭是魔族的阴谋,进入周园试炼的那些弟子们可还好?

  不多时,便有一名修行者从周园里急掠而出,显得极为惊惶,直至看到自己的师父,才终于放下心来,竟险些哭出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修行者从周园里走出,看着都有些狼狈凄惨,但终究他们活了下来。

  离宫教士和朝廷官员站在一旁,仔细地记录着出园的人数,又有更多的办事人员,不顾有些年轻的修行者惊魂未定,便上前上前询问宗派与姓名,然后计算还有多少人未曾出园。

  树林里到处都是慌乱的声音。

  朱洛和梅里砂站在林外,听着教士和官员们的回报,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从那些离开周园的修行者的描述里,他们先前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那是最糟糕的一种猜想——周园马上就要毁灭了。

  时间继续向前行走,越来越多的人逃出了周园。

  但按照离宫教士和官员们的记录,还有些人没有出来。

  梅里砂看着浓雾里那扇越来越淡的园门,感知着里面越来越紊乱的气息,眼神变得越来越寒冷。

  陈长生还没有出来。

  朱洛望向树林外官道上的那辆车,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那辆车是青曜十三司的,车窗上青帘掩着,看不到里面。

  徐有容坐在窗畔,沉默不语。

  她在等一个人出来。

TOP

0
  第七十四章 悲伤的理由

  徐有容看着窗外,一言不发,等着那个人从周园里出来,车窗上的青帘虽然落着,却遮不住她的视线。

  时间继续无情地流逝,太阳缓缓地上升,天光渐渐地移动,从汉秋城的城墙上移到官道上,直至照亮整个世界,也穿过窗帘,照进了车里,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离开周园之后,她在第一时间里告诉了梅里砂主教和朱洛,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周园的天空正在崩落,之所以这些人能够有时间离开,是因为有个少年正在草原里的周陵上,用一把伞撑着天空,必须尽快想办法去救他。

  如果她不是徐有容,梅里砂和朱洛肯定会认为她疯了,但即便她是徐有容,梅里砂和朱洛相信她的话,却也没有办法去救那个独自在周陵撑着天空的少年——只有通幽境才能进入周园,而且真如她所说,想要救下那名少年,需要更高境界的强者。朱洛或者有这种能力,但周园现在正在崩塌,非常不稳定,他只要走进周园,那个小世界或者便会瞬间毁灭。

  没有人能够救那名少年,只有那名少年自己,所以徐有容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只能等着他。此时,一名青曜十三司的师姐匆匆来到车窗畔,隔着青帘对她说道:“没有叫徐生的,而且我查过了,雪山宗今年没有来人。”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问道:“还有多少人没出来?”

  “还有四十几个人。”那位青曜十三司师姐犹豫片刻后,低声说道:“国教学院的陈长生……也还没有出来。”

  说出这句话,她很担心徐有容的情况,她以为徐有容关心自己未婚夫的安危,才让自己去打探这些事情,然而,徐有容没有什么反应,这让她有些意外。

  徐有容在等的人不是陈长生——进入周园的修行者登记名册上没有雪山宗弟子徐生,但她很清楚,那名雪山宗弟子徐生就在周园里,而且现在正在周陵上,撑着那把万剑形成的大伞。

  进入周园使用化名,甚至在离宫的默许下改变宗派,是很常见的事情,在她想来,徐生既然是雪山宗寄予复兴希望的隐门天才弟子,那么和她一样用别的身份进入周园,在名册上查不到,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她本就没有寄希望于能够在名册上看到那个少年的名字,出了周园后,她一直沉默坐在车窗畔,看着树林深处雾里走出来、或者被抬出来的每个人,她很确信自己一个人都没有漏过,因为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看到了很多长生宗的师兄师弟,看到了一些南溪斋的同门,看到了那些夜晚被自己救治好的伤者,看到了背着七间撞倒了四棵树才走到道畔的狼族少年,可就是始终没有看见他。

  最后,数道身影互相搀扶着从雾中走出来,然后浓雾里暴出一道难以想象的恐怖气息,那道落在雾中的彩虹,瞬间摇撼不安,仿佛随时会断裂,同时雾中若隐若现的周园华庭,忽然间扭曲解构成无数画面,似乎将要消失。

  看着这幕画面,梅里砂变得更加苍老了,朱洛飘然而起,掠至雾上的天空里,当那道彩虹终于断裂时,一道明亮盈美的剑光从他的手中斩落地面,直接构筑起一道无比强大的屏障,将浓雾后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

  轰的一声巨响,传遍了汉秋城周遭数百里。

  即便朱洛身为八方风雨,堪称大陆最强者之一,全力斩落的这一剑,竟然也未能完全封住那道强大的气息溅射,一场飓风卷着青叶与泥土,向着树林里翻滚而至,呼啸不停,瞬间吞噬官道,直至撞着汉秋城坚固的城墙,才终于停风停烟尘敛,世界重新恢复清明,树林里一片呻吟声与咳声。人们望向树林后方,只见那片浓雾已然尽散,然而本来应该就在雾后的那座青山……竟然也已经消失无踪周园的门消失了,周园也消失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人能够重新打开周园的门。即便能够打开,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周园崩塌之前散溢出来的能量,便直接虚化了一座真实的青山,周园自身还如何能够存在?

  林中鸦雀无声,那些惊飞的鸟儿也被周园湮灭时喷溅的气息直接震死,僵毙在落叶与泥土之间。

  打破安静的是悲伤的哭声,很多宗派学院的师长都面带戚容,还有很多年轻的修行者,跪倒在同窗同门的尸体旁痛哭不止。离宫教士和官员们收拾心绪,再次进行统计,确认进入周园的人类修行者,还有二十七人没有出来,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早就死在了魔族的阴谋之下,还是丧生于周园的湮灭过程里,而此时的林间,还有十余具尸身。

  窗帘上染着厚厚的尘土,遮住了光线,也遮住了视线,让徐有容的脸也变得暗淡了几分。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地眨动。

  她没有说话,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身旁那只山鸡,微微颤抖。

  “走吧。”她低声说道。

  青曜十三司的车,顺着官道,向远方而去。

  官道上的风将窗帘上的泥土拂落,她能够看到道畔的景象,那些躺在担架上的伤者正在呻吟着。

  这让她有些难过。

  在周园最开始的那些夜里,她和陈长生未曾相见,不停救人,这些伤者便是他们一起救下来的。

  而陈长生,也没能走出周园。

  她这才明白了一个事实,数年前信纸那头的小道士……也死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因为他而难过,但发现还是有些难过。

  如果没有这份婚约,他不会来到京都,不会参加大朝试,不会进国教学院,也不会来到周园,自然也就不会死,他现在应该还在西宁镇那间旧庙里天天对着三千道藏吧?

  她本来早就将那些书信都忘记了,但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记起来,当年陈长生曾经在信里说过,每天要背道藏,让他觉得很辛苦,可是……再如何辛苦,总比现在死了好,不是吗?

  车轮碾压着官道,发出辘辘的声音,这就是别离。

  每个人都要学会别离。

  别离总是令人感伤难过的,哪怕她是徐有容,但她毕竟只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

  最令她难过的是,她要等的那个人,到最后还是没有出现。

  你真的叫徐生吗?你真的是雪山宗的弟子吗?你还不知道我叫徐有容吧?有人知道我们曾经一起在草原里并过肩,同过生死,静静对褊过吗?你的亲人师长或者会为你悲伤,可我…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这才是悲伤的事情啊。

  就在青曜十三司的车离开后不久,汉秋城外的这片树林里,又发生了一件悲伤的事情。

  有人要死了。

  今年周园开启,因为魔族的阴谋,人类修行者死伤惨重,按道理来说,死亡是很寻常的事情。

  但即将死去的人,是离山剑宗的梁笑晓。

  这件事情,就变得不再寻常,很令人悲伤。

  然后,这份悲伤,会很快地转变成愤怒。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杀死梁笑晓的不是魔族,而是折袖。

TOP

0
  第七十五章 死一个人(上)

  青曜十三司的车离开了,女弟子们则留了下来。她们和南溪斋的弟子们,还有那些离宫的教士,在树林里替伤者们治伤。

  这些年的修行界正是野花盛开的时节,今年的大朝试更是大年,加上天书陵里的那道星光,竟有数十名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修行者越过了生死关、成功通幽,人类世界的将来看起来无比光明,然而谁能想到,这一次周园之行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是国教还是朝廷抑或南方的那些宗派,自然无比紧张。

  好在伤者们身上的伤并不是太重,大部分都是逃离周园的时候,被崩落的山石砸伤,经过简单的治疗,便没有大碍。还有数十名最开始那两个夜晚被魔族强者偷袭重全国各地的修行者,则是已经接受过了徐有容和陈长生的治疗,问题也不大。

  在这些人里,七间的伤势最重,那道阴险的剑直接刺穿了她的小腹,震断了数道经脉,再加上数十日夜的奔波逃亡之苦,以及药物的作用,现在还在昏迷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在一旁照看她的那位离山长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七间有离山师长接手,折袖自然不便太过靠近,但也没有远离,他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槐树下,闭着眼睛,与嘈杂纷乱的林间相比,显得那般孤单。

  其实他也受了极重的伤,尤其是南客在他体内种下的毒早已泛滥,但他没有要求离宫教士替自己治伤,微显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说拒人于千里之外,别的人类修行者碍于他的相关传闻,也不会主动上前询问什么。

  那名离山长老回头看了折袖一眼,眼神里有质询有警惕,想问些什么,却终究还是再次转过头去,把心神重新放在重伤昏迷的七间身上。

  七间作为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身份地位自然不同,刚出周园,便已经有两位离宫的红衣主教给她仔细地诊治过,确认性命应该无虞,但伤势极重,尤其是断掉的经脉与昏迷想不出好的方法解决,必须尽快带回京都或者离山那名离山长老知道七间的身世,更是不安,如果她真的伤重不起,谁知道师叔会发什么样的疯,而最令他不安甚至有些隐隐恐惧的是她小腹中的那道剑伤。

  剑有剑意,剑伤之上往往也会有剑意的残留,离山修的就是剑,这位长老只需要看一眼便能感知出来,重伤七间的那把剑出自何处。

  便在他不安之时,忽然树林深处传来数声惊呼与喊叫:“快来人”

  这名离山长老转身看见那处的画面,神情骤变,再也顾不得七间,吩咐弟子在旁好生照看,自行急掠而去,拂袖震开围在那处的人群,大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是一具担架,躺在担架上的人是梁笑晓。

  梁笑晓竟是不知如何受了重伤,身上有十余道剑锋割出来的口子,两名南溪斋的女弟子在旁替他包扎,然而却止不住鲜血不停从绷带下面溢出来,画面看着极其酷烈。

  他脸色雪白如纸,双唇发青,眼神黯淡,气息微弱,曾经英姿飒爽的少年天才,现在距离死亡只差一线,两名南溪斋的女弟子蹲在担架在两旁,不停地用绷带试图替他止血,却始终无法把血止住,不由慌乱起来,其中一名年轻稍小些的女弟子更是哭出声来,泣声道:“梁师兄,你可不能有事啊”

  树林里一片死寂,人群震撼无语。梁笑晓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离山剑宗内门弟子,是神国七律之一,是去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然而现在,他竟要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伤的他?

  一名离宫的红衣主教匆匆赶了过来,看着场间景象不由大惊,毫不犹豫地使用了圣光术,绝不吝啬地将清光洒落到梁笑晓的身体上。

  场间一片安静,众人紧张的等待着。片刻后,梁笑晓身上的血止住了,然而……他的脸色依然苍白,眼神依然黯淡,那位红衣主教缓缓地摇了摇头。

  看着这位红衣主教脸上的神情,那名离山长老身体微微摇晃两下,强行支撑住,通过场间有些人的讲述,知道梁笑晓最后是被庄换羽背出来的,眼神微寒望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庄换羽的身上也有数道剑伤,只是不重,脸色也很苍白,但应该不是伤势的缘故,而是心神激荡的缘故,听着这位离山长老的喝问,他看着担架上的梁笑晓,有些犹豫。

  梁笑晓躺在担架上,精神比先前好了些,气息微盛,然而当天光洒落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衣裳表面,隐隐出现了一些琉璃碎般的事物。

  那是散功的征兆,这位神国三律即将死去。

  林间更加死寂,悲意渐浓,那名南溪斋少女的哭声再起。

  离山长老看着庄换羽暴喝道:“说啊”

  伴着这声暴喝,一道剑意暴然而起,罩住了庄换羽,似乎只要庄换羽再慢几分,那道剑意便会将他直接斩成碎片庄换羽也不是普通的修行者,他是天道院的学生,然而此时,这名离山长老竟是毫不顾忌这些,也可以看出他此时愤怒到了什么程度。

  作为此次周园开启的主持者,朱洛已经来到场间,他自然不可能看着庄换羽就这样死了,看着那名离山长老说道:“且冷静些。”

  便在这时,一道虚弱的声音从担架上响起。

  “师叔,与换羽公子无关。”

  离山长老望向梁笑晓,声音微颤说道:“那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此时树林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是魔族潜入周园的强者重伤了梁笑晓,要知道梁笑晓乃是去年大朝试首榜首名,又在天书陵里观碑整整一年,境界修为深厚至极,按道理来说,也只有那些魔族强者,才可能把他伤成这样。

  但离山长老很清楚,梁笑晓不是被魔族伤的,因为他识得梁笑晓身上的那些剑痕,那些剑痕就像七间小腹上的那一剑,都是……离山的剑法。

  进入周园的离山剑宗弟子,就只有七间和梁笑晓两人。

  离山长老隐约有某种猜测,却无法相信,所以他的声音颤的很厉害。

  梁笑晓看着自己这位师叔,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离山长老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流露出发不可置信的神情。

  梁笑晓处于回光返照的状态里,比先前的精神好了些,视线缓慢地移动,在看到远处的七间时,不易察觉地微微顿了顿,然后继续移动。只有那名离山长老和朱洛注意到了这一点,更看到了梁笑晓望向七间的目光里充满了自责、惘然、心痛以及伤心。

  人们的视线跟着他的视线移动,隐约明白他在找什么。

  最后,梁笑晓的目光落在一株槐树下。

  槐树下是那名狼族少年。

  无数道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折袖闭着眼睛,仿佛无所察觉。

  “就是他。”庄换羽声音微显于涩说道:“斡夫折袖……是魔族的奸细,在周园里他偷袭了我们,梁师兄为了救我,才被他所趁。”

  听着此言,林间先是一片死寂,然后一片哗然。

TOP

0
  第七十六章 死一个人(下)

  树林里一片安静,无数双眼光落在折袖的身上,情绪各异。朱洛微微眯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梅里砂则根本不在场,在那片消失的青山前,盯着已经消失的周园,苍老的脸上写满了莫名的神情。

  “原来是这样。”离山长老望着折袖,面无表情说道。

  树林里响起脚步声与破风声,属于南方长生宗与圣女峰的诸派修行者,不待吩咐,便各自散开,隐隐约约,拦住了折袖所有可能的离开方向,看情形,下一刻便会出手。按道理来说,断没有庄换羽出言指证折袖是魔族奸细,众人便坚信不疑的道理,问题在于担架上的梁笑晓一直盯着折袖,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恨意与警惕,而且没有出言反对。

  梁笑晓是神国七律,庄换羽是天道院的得意高足,他们两个人的指证非常有力量,最关键的是,梁笑晓现在身受重伤,真元焕散,马上便要死去,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话,谁会在临死前的一刻撒谎呢?

  折袖不是人类修行者,与中原诸多修行宗派没有任何交往,但他在雪原上猎杀魔族,与大周军方配合,立下过不少战功,京都很多贵人很欣赏他,本质上是一种利益交换及考量,可并不妨碍有人想帮帮他。

  离宫的地位比较超然,那位刚替梁笑晓诊治过的红衣主教微微皱眉,心想梁笑晓身上的剑伤并不像是折袖擅长用的杀戮手段,犹豫着说了一句:“我看着最致命的……应该是剑伤。”

  摘星学院的一位教官,望着庄换羽神情冷厉说道:“不错,你如何解释?折袖屡立军功,在雪原上不知道杀了多少魔族,你居然说他与魔族勾结在周园里杀人,如何能令人信服?”

  确实如此,尤其是梁笑晓身上的剑伤,明显并非出自折袖之手,这个疑问更加致命。很多人再次望向庄换羽,想听他如何解释,庄换羽犹豫片刻后说道:“或者,前些年他都是在隐藏,就是想通过那些战功,搏取我们人类的信任“勾结魔族这种指责,不能用或者二字。”那名摘星学院的教官毫不客气地说道,根本不在意他的身份来历。

  庄换羽双眼微红,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恼的,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似乎下意识里望向担架。

  梁笑晓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不要说。”

  离山长老看着这幕画面,隐约明白自己的猜测变成了真实,脸色变得极为苍白,身体微寒。听着梁笑晓虚弱的声音,庄换羽紧紧地闭上了嘴,脸色苍白,身体微寒,只是他的寒冷与那名离山长老的寒冷并不是一回事。

  看着担架上浑身是血的梁笑晓,想着先前在周园里的对话,还有那数十道凄厉的剑光,他无法不心生寒意。

  当时在畔山林语外,梁笑晓看到了折袖背着七间向周园外走去的画面,他很平静地对庄换羽交待了一些事情,然后毫无征兆、也是毫不犹豫地从鞘中取出剑,施展出了一记威力极大的剑招。

  那记剑招是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最是壮烈绝然,使用这记剑招,可以给敌人带去最大的伤害,但自己也必然会死在这一剑之下,当初在大朝试里,苟寒食最后退出对战,便是因为看出陈长生决定用这一记剑招。

  梁笑晓把这样冷酷悲壮的一剑,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庄换羽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冷酷的人,对自己都如此冷酷,如此之狠,那么何况是对别人。

  是的,这是梁笑晓临时动意的一个局,他用死亡与那些剑伤,指责折袖和七间勾结魔族,残害同门。

  他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七间的名字,因为他是友爱同门、重视宗门声誉胜过生命的离山弟子,哪怕就要死了,也不愿意离山清誉受损,对小师弟依然存有怜惜之意。

  也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说的话才会越发可信。用自己的死亡去换取利益,梁笑晓真的很可怕,最可怕的是,他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没有任何犹豫,而且显得根本不在意庄换羽会不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梁笑晓用自己的死亡构织的阴谋,让庄换羽无比惊恐,他想要逃走,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逃走,从在湖畔,陈长生三人被梁笑晓和魔族强者暗杀,他却没有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歧途。

  在过去的很多瞬间里,他都有机会纠正自己的方向,包括现在,他都可以说出事情的真相,然而……那样的他会是一个懦夫,所以他没有,然后,他便必须在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无法再回头。

  对方似乎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了他会怎样选择。

  看着担架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梁笑晓,庄换羽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魔鬼。

  梁笑晓也在看着他,眼神有些黯淡,却很平静。

  就在视线相对之时,一切都成了定局。

  庄换羽沉默不语,缓缓低下头去,声音微颤说道:“抱歉,我什么都不能说。”

  在众人眼中,庄换羽显得很难过,又似乎很不甘。

  什么都不能说,其实已经说了很多,比说出来更加可怕。

  朱洛微微挑眉,望向人群外,依然昏迷不醒的七间。

  七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有什么话要说?”

  天道院的新任教谕来到了场间,听着情况,神情微寒,望向槐树下的折袖问道。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梁笑晓是魔族的奸细……但我没有杀他。”

  场间又是一片哗然,那名离山长老神情寒冷说道:“你说什么?”

  折袖把当时湖畔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他并不擅长言语,说话的速度很缓慢,但正因如此,却有些可信。

  那名摘星学院的教官问道:“你说的这些话,可有证人?”

  折袖与梁笑晓互相指证对方是魔族的奸细,证据自然没有,只能寻求证人。

  此时场间没有多少人相信折袖的话,摘星学院教官的这番话,毫无疑问是折袖必须抓住的机会。

  折袖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等七间醒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那名红衣主教迎着众人投来的目光,摇头说道:“伤的太重,而且经脉有些严重的问题,不知道何时能醒,甚至庄换羽冷笑了一声,悲愤说道:“醒不过来才……”

  两个人话没有说完,众人却明白了两个人的意思。

  七间有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如果这样,庄换羽会觉得很痛快。

  依然是那句话,有时候不说,或者不说透彻,要比说清楚的杀伤力更大。

  这些细节,加上梁笑晓身上那些剑伤,已经有很多人以为自己大概猜到了那场发生在周园里的阴谋究竟是怎么回事,庄换羽为何如此悲愤,欲言又止,梁笑晓为何就要死了,却依然不肯说出更多。

  “按照折袖的说法,当时你并不在场。”那名摘星学院的教官看着庄换羽问道。

  庄换羽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抬起了头来,做出了选择,于是显得很平静。

  在一辈子的懦夫与一刻钟的勇士之间做选择,很容易。

  他已经做了一次懦夫,那么,在他讲述的这个故事里,他当然会是勇士。

  虽然他很清楚,这才是懦夫的行为。

  听完了庄换羽讲述的故事,场间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槐树下,折袖感知着四周投来的异样目光,感知着那些渐渐变成实质的威压,微微低头,很是不解。

  他现在不能视物,所以更加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可以如此轻松地做到睁眼说瞎话。

  要圆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难免会出现漏洞。庄换羽讲述的故事,完全来自梁笑晓在很短时间里的编造,当然不可能保证所有细节都很完美。一直沉默的朱洛忽然说道:“陈长生也在场?”

  在折袖讲述的故事里,陈长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而在庄换羽讲述的故事里,有陈长生的出现,却被寥寥数笔带过。折袖不明白,说道:“是的,陈长生可以作证。”

  天道院教谕看着他微微皱眉说道:“陈长生没能出周园,应该已经死了……你知道这一点,所以故意这么说?”

  听说陈长生死在了周园里,折袖沉默了,不再说话。

  梁笑晓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原来他没能离开周园那就没什么了。”

  说完这句话,他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有些快意,有些微惘,总之,很复杂。

  树林里再次安静,众人震惊无语。

  难道……折袖与魔族勾结一事,居然还有陈长生的参与?

  怎样才能编织一个完美的谎言?不是不停地用新的谎言去弥补,而像绘画一样,要懂得留白,给人思考的余地与空间。

  梁笑晓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做的很成功。

  当然,到这一刻为止,这个谎言依然谈不上完美,因为活人说的话,始终没有死人说的话更值得信任——生命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以生命发出的控诉才最强劲有力,很多时候,甚至比真相还要更有份量。

  如果梁笑晓这时候死了,他对折袖、七间以及陈长生的陷害才堪称完美。

  他闭上眼睛,有些疲惫地笑了笑。

  他的脸上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那是不甘、悲愤、解脱以及……宽容。

  然后,他死了。

TOP

0
  第七十七章 跨雪原

  离山长老看着担架上的梁笑晓,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槐树下的折袖,声音里毫无情绪起伏:“你还有什么说的?”

  折袖闭着眼睛,说道:“他既然投靠魔族,谁都可以杀他,如果是我杀的,我不需要隐瞒,但,他不是我杀的。

  树林里微有骚动。那名离山长老面色如霜,寒声说道:“梁师侄已经死了,你居然向一个逝者的身上泼脏水,未免太过无耻了些。”

  折袖此时才确知梁笑晓死了,大概明白了这整件事情,忽然觉得好生疲惫。

  “跟着我们回离山接受审问吧。”那名离山长老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随着他的话语,十余名长生宗的弟子向折袖围了过去,在四周还有更多的南方修行者监视着折袖的动静,防止他暴起难。

  便在这时,朱洛面无表情说道:“慢着。”

  八方风雨作为人类最强者,身份地位自然特殊,他的话让即便是愤怒到了极点的离山长老也必须暂时冷静下来。

  “我最不喜欢这种什么话都不说明白,就要把事情办了的场面。”

  朱洛指着昏迷不醒的七间,说道:“看你们的意思,杀死梁笑晓的除了折袖,应该还有七间,甚至还有陈长生?

  那名离山长老缓声说道:“这是离山的事情,还请先生予以尊重。”

  “这不是离山的事情,这是周园里生的事情。”朱洛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今年周园开启由我负责主持,里面生的任何事情,你都得让我弄明白。”

  那名离山长老抑着怒意,说道:“难道这件事情现在还不明白?”

  “非常不明白。”朱洛毫不在意他的反应,随意说道:“折袖替我大周立下不少军功,你们说他与魔族勾结,倒也罢了,可如果七间也参与了此事,难道他也投了魔族?他是你离山弟子,有什么道理和这名狼族少年联手,对付他自己的师兄?”

  那名离山长老想着梁笑晓死前那道目光里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走到朱洛身前,低声说道:“事涉离山清誉,请先生不要继续深问。”

  朱洛微微挑眉,须知声誉与清誉两个词看似相仿,实际上隐有所别。

  离山长老压低声音说道:“七间师侄……与折袖之间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暂时不知道,但绝对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询问,因为她的身份很特殊。”

  这番对话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朱洛见他如此慎重,问道:“他是何身份?”

  离山长老沉默片刻后说道:“她……是女儿身。”

  朱洛看着槐树下的折袖,若有所悟,说道:“难怪要说清誉二字。”

  离山长老说道:“还请先生体谅。”

  朱洛摇头说道:“这并不足够,离山声誉固然重要,也重不过真相与生死。”

  离山长老犹豫片刻,咬牙说道:“她是师叔的女儿。”

  朱洛神情微凛,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哪个师叔?”

  离山长老轻声说道:“小师叔。”

  听着这三个字,朱洛沉默了很长时间。

  八方风雨在人类世界里的地位无比崇高,只在五位圣人之下,按道理来说,任何名字都不会让他有所忌惮,但是这里要除去一个人。

  原来是苏离的女儿,竟是苏离的女儿,难怪会被离山掌门收为关门弟子,整座离山视若珍宝,就连秋山君和苟寒食都要把她捧在手掌心里。

  看着昏迷中的七间,朱洛想着这些事情,摇了摇头。

  离山长老说道:“多谢先生体谅。当然,如果七间真在周园里做过些什么法剑在上,戒律堂肯定会动用门规,最后的结果,离山会尽快通知先生。”

  朱洛没有说话,便算是默允。这确实是周园里生的事情,但离山剑宗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而且事情牵涉到苏离,便是他也不愿意把事情揽过来。

  但此时场间,说话最有力量的人除了他还有一位老人家。

  随着离山剑宗长老示意,有人抬着担架上的七间和梁笑晓的尸身离开,折袖侧耳听到那处的动静,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要做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就在离山剑宗准备把折袖也带走的时候,那位老人家终于说话了。

  从周园毁灭,青山无踪的那一刻起,梅里砂大主教便一直望着曾经的那片浓雾呆,苍老的面容变得更加苍老,浑浊的眼睛变得更加浑浊,根本没有理会树林里生的事情,直至此时,他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说道:“把人留下

  那名离山剑宗长老说道:“这是我离山……”

  “死的是你们离山的弟子,动手的似乎也是你们离山的弟子,你们离山内部的破事,我才懒得管,只是折袖你们凭什么带走?就因为梁笑晓死前说的话?那岂不是说陈长生如果还活着,你们也要当着我的面把他带回离山去?”

  梅里砂缓步走回树林里,望着那名离山长老说道:“有这个道理吗?”

  那名离山长老没有说话,倒是天道院的新任教谕犹豫中开了口:“大人,如果陈长生真的涉及此事,说不得也要仔细审一审。”

  “人死了无法再说话,就可以任由你们往他身上泼脏水?先前我好像听到有人这样说过。”梅里砂看着那名天道院的新任教谕,面无表情说道:“至于审……陈长生是国教学院的院长,你一个区区教谕有什么资格审他?除了教宗大人,谁有资格审他?”

  他看了眼槐树下的折袖,说道:“你们离山的清誉重要,难道我国教的声誉就不重要?这个狼族少年事涉我国教声誉,我要把他带回京都,谁有意见?”

  朱洛说道:“我没有意见。”

  既然他都没有意见,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资格有意见,包括明明很有意见的那些南方修行者以及离山长老。梅里砂看着那名离山长老冷漠说道:“离山如果有意见,让你们掌门来说,或者让苏离来说。”

  那名离山长老再也无法隐忍,愤愤然说道:“死的是我离山弟子”

  “死人就了不起?难道因为他死了,这件事情就不是错漏百出,乱七八糟?”梅里砂的声音更加寒冷:“而且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教宗大人的心情也即将很不好,整个国教的心情都将不好,因为陈长生死了,国教学院的院长陈长生死了”

  老人家看着树林外的那片天空,怅然说道:“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重要?就算神国七律都死光了,难道还能比这更令人悲痛?”

  陈长生能够想到,汉秋城外的人们,肯定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因为他没有通过周园之门离开,而是以一种异常神奇的方法,直接出现在了万里之外的雪原上。他也能够想到,很多人在知道自己的死讯后肯定会有很多不同的反应,有些人应该会很高兴,有些人应该觉得如释重负,还有些人肯定会觉得非常悲伤难过。

  那些人都是真正爱护他的人,比如落落、唐三十六、轩辕破、金长史,莫雨或者也会有些遗憾吧,他甚至觉得,苟寒食、关飞白这些离山剑宗的弟子,也是这些人的一员,更不要说国教里的那些长辈们,还有那位秀灵族的姑娘。

  他不想让这些人难过悲伤焦急,所以他很着急,他急着赶紧回到人类世界,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尽快传回京都,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还活着。可惜的是,魔域雪原距离人类世界太过遥远,而苏离前辈……真的有些重。

  他们逃离魔域雪原的过程其实很顺利。

  真正的剑道大家,必然有大智慧,无论在任何方面,比如厨艺、茶艺,因为万道皆有相通之处,逃亡可以说是撤退,本就是兵法里的一部分,苏离也很擅长。

  他斩破天空的那一剑,很有讲究。

  那一剑斩开了数百里剑道,直接向南,极符剑道真义——最直者最近,最近则最快,而谁能想到,这一剑真正落下的地方,实在是在偏西南的某片雪岭里。

  黑袍隐约察觉到了些,但当魔族大军改变即定策略,由东西两面合围那片雪岭之时,温泉畔只剩下了些许血迹,还有一朵被摘下的茉莉花。

  那时候,苏离已经来到了四百里外的一片冰川里。

  当然,他是在陈长生的身上。

  陈长生被龙血洗过的身躯,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提供着强大的力量,足以施展出来惊人的度,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跑出四百里地,实在有些惊人。即便是苏离都觉得有些吃惊,只是迎面而来的风雪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每每当他想要称赞陈长生几句的时候,出口时都变成了恼火的斥责。

  没有在冰川里做片刻停留,陈长生继续顺着冰缝向南方狂奔,觉得有些渴了,把手刺进身边的冰岩里,淡蓝而美丽的冰块上出现两道清晰的痕迹,冰屑四飞。他把冰块塞进嘴里,觉得因为奔跑而滚烫的身体稍微变得凉快了些,好生舒服。

  跑过冰川与雪原,翻过雪岭与大山,陈长生背着苏离狂奔不停,渴了就嚼些冰雪,饿了就……忍着,昼夜不眠,直至某一天,终于看到一座人类的城市出现在远方。

  万里魔域雪原,就这样被他横穿而过。

  他再也撑不住了,直接向后倒了下去。

TOP

0
  第七十八章 注视着夜色的雄狮以及它的跟班

  陈长生醒过来的时候,现自己还躺在雪地里,而天已经快要黑了,昏暗的光线从西方洒落过来,照亮了远方那座低矮的城,也照亮了苏离身上裹着的那块破布。

  那块破布是逃亡途中,他在一处废弃的猎户部落里找到的,边角早已破烂,此时被暮色照着,仿佛要燃烧起来。苏离盘膝坐在雪地里,低着头,破布罩着头,看着有些像黑袍。陈长生问道:“我躺在雪地里,前辈……您也不管管

  狂奔不止,终于穿过了漫漫万里雪原,远离了魔族的威胁,可以想象陈长生为此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与代价,疲惫到了什么程度,在看到人类城市的第一眼,就直接倒地难起,然而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苏离也没想着帮帮他,这让他有些不舒服。

  苏离的声音从破布里透出来,显得那样理直气壮:“我要能搬得动你,还需要你背着我到处走?再说了,你倒地不起的时候能不能注意一下姿式?不要忘记,我在你的背上,你这么叭叽一下倒了,我被压得有多惨,你知道吗?”

  陈长生很无奈,一路逃亡里他偶尔也会与这位前辈说些话,早已确认,本就不擅言辞的自己,不可能在言谈上占得任何便宜,哪怕明明是自己占着道理。他撑着酸痛的身体慢慢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走到苏离身前把他重新背起,向着远方继续前进。

  走到那座人类城市之前的时候,天色已然尽黑,好在城墙上燃着很多火把,照亮了城前的地面,才让已经疲惫不堪的他,没有因为路上的冰棱而摔倒。

  这是一座非常简陋、却又极坚固的小城,更准确来说,这是大周西北军最前端的一座军寨。军寨没有宵禁的说法,但进入军寨的他们,要接受更仔细地搜身与检验,要知道除了那些最胆大的冒险者,这里很少会有平民出现。

  被搜身的时候,陈长生很担心苏离会生气,一直紧张地望着那边,没有想到,在整个过程里,苏离都表现的极为老实,就像一个真正的病人般。

  军塞里的士卒开始例行盘问,陈长生拿不出来任何通关文件,也没有路引,正准备表明自己身份,让军方派人来接自己的时候,忽然看到苏离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被罩在破布里的那双眼睛里露出不容抗拒的坚定。

  苏离不知道从身上何处取出了两套通关文书,两套很完美,完全挑不出任何问题的通关文书,这里说的完美,包括文书的破旧程度,总之无可挑剔。士卒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番二人,听着苏离的回答,挥挥手示意二人进去,同时还交待了一番注意事项。

  军寨里唯一可以供平民居住的是一家车店,没有任何意外的是大通铺,但今夜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冷漠而吝啬的车店老板,自然不会把炕烧的太热,就连热水都没有,于是陈长生和苏离两个人卷在酸臭的被褥里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

  陈长生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满是油污的屋顶,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事情,比如这家大车店可能是以前的灶房改造的,那个被车店老板骂了一顿的店小二看着好可怜,然后听到苏离的叹气声,好奇问道:“前辈,你随身准备着各种文书,先前接受盘问时也极熟练,应该很有在外生活的经验,怎么还会睡不着呢?”

  世人皆知离山小师叔苏离最好云游四海,很少回离山,要说起旅途上的经验,按道理来说,确实应该没有谁比他更丰富。

  苏离恼火说道:“你想什么呢?我是谁?怎么可能住过这么糟烂的地方。”

  陈长生心想,先前如果报出你的姓名,这时候二人肯定不会在大车店里睡冷炕,不要说军寨里的将领,就连南边的将军府都得马上派人来接。一念及此,那个始终在他心头盘桓不去的疑问,终于被他问了出来:“前辈,为什么我们不能表明身份?”

  苏离说道:“你知道我最出名的是什么?为什么整个大6都怕我?”

  陈长生心想自己从小在西宁镇乡下长大,道藏读的虽多,对世间事了解却极少,只知道你境界极高,剑道极强,为什么不是敬却是怕?

  苏离的声音从冰冷的被褥里渗出来,显得更加寒冷:“因为我杀的魔族多,杀的人更多,除了当年的周独夫,大概再没有谁比我杀的人更多了。”

  陈长生无语,心想前辈又习惯性地开始自恋炫耀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你岂不是是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屠夫,离山剑宗怎么没把你逐出山门?

  仿佛猜到他在想些什么,苏离的话再次响了起来:“我在离山辈份最高,最强,所以我最大,戒律堂和那些山上的家伙们,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但他们敢对我如何?”

  陈长生怔住了。

  苏离没有继续介绍自己的杀人伟业,说道:“我杀人自然有我的道理,斩草除根,抄家灭族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我是从来不会做的,所以这便带来了一些麻烦,那就是我杀的人越多,仇家也就越多,直到现在,我都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仇家。”

  陈长生身体微僵,心想不会是真的吧?那你怎么还活到了现在?

  “很少有人敢来找我报仇,因为我太强。当然,也有些被仇恨冲昏头脑,连生死都不在乎的家伙,总想着要杀我

  说到这些事情,苏离的心情明显很糟糕,恼火说道:“我清晨起床的时候,他们来杀,我睡觉的时候,他们来杀,无时无刻都想杀死,一波一波又一波,我就不明白,那些家伙的水准糟糕到那种程度,怎么杀都杀不死我,还总要来找我做什么,他们就不嫌烦吗?他们不嫌烦,我也会嫌烦的好不好。”

  陈长生更加无语,心想置生死于度外,那些人也要杀你,那必然是与你有真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会说对方是被仇恨冲昏头脑,而且只是嫌烦?

  苏离继续说道:“所以我很少会留在离山,在大6游历的时候,从来也不会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你不想半夜被人用法器喊醒上茅厕的话,你最好也这样做。”

  陈长生心想,今夜的情形应该与往常不一样才是。

  房间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响起苏离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那般骄傲或烦躁,而显得很沉稳,很认真。

  “那些想我死的人,就像一群土狗,他们不敢对我动手,甚至就连远吠都不敢,只敢远远地潜伏在夜色里,等着我疲惫,等着我老,等着我受伤。”

  陈长生看着屋顶,仿佛看到了夜色里的草原,一只雄狮注视着四野,在黑暗中隐藏着无数它的敌人,如果雄狮老去,那些敌人便会冲上前来,把它撕成碎片。

  “我懂了。”他说道。

  苏离说道:“懂了就好。”

  清晨时分,大概五时,陈长生睁眼起床,脸色有些苍白,看着有些憔悴,但要比在雪原上逃亡时好了很多,只是精神却比逃亡的时候更加紧绷。

  因为苏夜昨夜的那番话,他总觉得这家大车店甚至整个军寨都充满着危险,天光暗淡的街道与微显温暖的灶房里,随时可能出现一道带来死亡的剑影。

  苏离这种层级的强者,他的敌人或者说仇人必然也都极为可怕,陈长生知道自己不可能是那些人的对手,只希望能够提前看破对方的行藏,做好战斗的准备。他也知道自己有可能过于敏感,但于系到生死的事情,他向来以为再如何敏感小心都不为过。

  粥稀无香,馒头硬的像石头,坐在桌旁吃早餐,他默默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不像个游客,更像个保镖,苏离却很自然,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陈长生默然想着,那名冷漠吝啬的店老板还算正常,昨夜被他痛骂的店小二倒有些问题,在生存条件如此恶劣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如此热心的店小二?——昨夜住店时,那名店小二主动问他们要不要热水,结果被老板骂了一通。

  便在这时,不知为何店老板又开始骂那名店小二,各种污言秽语,难以入耳,苏离不停地喝着粥,不时挑眉,仿佛把这番吵骂当作了小菜送饭。

  吵完之后便是打,那店小二看着极老实,再如何被骂被打也没有血性,只是抱着头在店里到处跑,陈长生却越警惕起来。

  那名店小二跑到了他们的桌子旁。

  陈长生毫不犹豫抽出了短剑。

  那名店小二没有看见,仿佛要向他的剑上撞过来。

  如果他收剑,或者偏偏剑,那名店小二都会趁势欺近身。

  按道理来说,一名住店客人,看着昨夜对自己很殷勤的店小二要撞到锋利的剑尖上,哪怕本能里,也会偏一偏,让一让。

  陈长生呼吸微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收剑?

  如果这是一名真的店小二,那么他就是在滥杀无辜。

  如果这是一名假的店小二,他就是在自寻死路,还要连累苏离前辈。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于是,苏离替他做出了选择。

  苏离拿着手里的筷子,在他的上臂某处轻轻刺了一下。

  这一下没有任何力量,也没有蕴藏任何真元,亦无剑意。

  陈长生的剑却闪电般地刺了出去。

  这一剑没有刺中那名店小二,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剑便偏了偏。

  他的剑刺进追打店小二过来的店老板小腹里。

  噗哧一声。

  短剑深深刺入,直至没柄。

  店老板就这样死了。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7-4 1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