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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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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九章 慧剑(上)



  没有台阶,还是要下山,被一句话顶到墙上,还是得回答,苏离看着陈长生充满好奇心的眼睛,脸色难看说道:“白帝城……我迟早会去。离山剑法怎么可能一直留在妖族?谁能想到,白行夜那个家伙太不要脸,居然娶了个老婆

  陈长生心想娶妻与不要脸有什么关系?然后才明白了苏离的意思。

  苏离冷笑说道:“我是不会怕白行夜的,说打也就打了,但问题是,他成亲之后,这要打便是二打一,不说别的,太不公平。”

  陈长生心想要与两位圣人为敌,即便是前辈您,也觉得棘手难办啊。

  苏离看了他一眼,开口反击道:“那些剑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清晨的时候,陈长生用了山海剑等几把名剑,自然不可能瞒过苏离的眼睛。他沉默了会儿,把周园里的事情拣重要的说了说,只是有些细节没有提,比如那十座天书碑,金翅大鹏,还有……那位秀灵族的白衣少女。

  “居然瞒着我这么多事。”苏离看着他沉声说道。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前辈,每个人总得有些自己的秘密。”

  苏离嘲笑说道:“能把秘密藏到咽气的时候才叫秘密,可你是个会撒谎的人吗?”

  陈长生心想自己虽然不擅长撒谎,但还藏着很多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前辈你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竟生了些小得意。

  苏离忽然毫无征兆地了说道:“今后途中就只能靠你这个小家伙,所以我改了主意,还是决定传你几招。你不要误会这是雪岭谈话的继续,我当然支持秋山,我只是替自己的安全着想。”

  陈长生这才确认,清晨挡了薛河那一刀后,前辈真的没有再战之力,听着他话里的那些解释,没有觉得有趣,只是觉得心酸,又觉得肩头的压力重了很多——他不想看到气度潇洒、敢于呵天骂地的前辈变得如此谨慎小心,于是想让谈话变得更快活些。

  “前辈愿意教我剑法,是因为惜才。”

  他看着苏离认真说道:“因为清晨那一战,我证明了自己有学剑的资格。”

  苏离怔了怔,大笑说道:“你这自恋的模样还真有我几分风采。”

  陈长生心想,这都是被唐三十六影响的。一念及此,他再也无压抑对京都和京都里那些人的思念。说来很奇妙,离开西宁镇后,他会挂念师父和余人师兄,却很少思念,然而现在离开京都不过月余,他对京都却思念极甚,每日不止一次。

  国教学院里的大榕树,在树上与他并肩站着的落落,在树下对着湖中落日骂个不停的唐棠,在湖对面灶房里煮菜的轩辕破,远处门房里的金长史,总是睡不醒的梅主教,你们都还可好?还有那位姑娘……姑娘姑娘,初见姑娘,你可无恙?

  陈长生归心似箭,心想自己一定要回去,活着回去,尽快回去…他站起身来,对苏离郑重行礼,诚恳说道:“请前辈教我剑法。”

  苏离看着他问道:“你会什么剑法?”

  陈长生站起身来,望向远方渐黑的湖山与初升的星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会的有,钟山风雨起苍黄、八百铁剑过大江,国教学院倒山棍、国教真剑亦无双、十三柳杨枝、雪山宗凝霜、我还会天道院的临光剑、宗祀所的正意剑、摘星学院的破军剑、汶水唐家的汶水三式外加唐家宗剑,离山剑宗的繁花似锦、山鬼分岩、法剑、迎宾剑、转山剑、燎天剑,南溪斋的梅花三弄、白鹤西来、墨书大挂……”

  湖畔很是安静,只有少年清朗的声音不停响起,无数种剑法的名字随着夜风飘舞在水面上,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直到繁星挂满了夜穹,有人终于顶不住了。

  “停”苏离看着他说道:“你这是在说贯口吗?”

  陈长生一头雾水,问道:“前辈,什么是贯口?”

  “临安城里的说书艺人爱说相声,贯口是他们练的基本功,有一条便是这么说的,我做的菜有,烧鹿尾、烧熊掌……瑭,我和你说这于嘛。”苏离有些无奈,摆手说道:“总之,说到这里就成,够了。”

  什么够了?他听够了,陈长生会的剑法也足够了。

  陈长生很听话,没再继续往下说,只是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你小子……会的剑不少啊。”苏离看着他说道,脸上的神情却不止赞叹,很是复杂。

  陈长生老实说道:“都是死记硬背,没能融汇贯通,不敢说真正掌握。”

  “废话,想要掌握这么多剑法的真义,你得在出生之前六百年开始练起。”苏离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而且也没有必要,只有那些蠢货才会试图学会这么多剑法。”

  陈长生总觉得这句话是在骂自己。

  苏离继续说道:“不过这至少表明你在剑道上有足够广博的见识,那么我今天的话,你应该能听得明白,不会以为我是在骂你。”

  陈长生觉得这句话还是在骂自己。

  苏离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任何提示,便开始了教学:“世间所有强者都知道薛河不如王破。今晨他问我,你也在旁听着我的回答。他用七把刀,那么就怎么都打不过王破的一把刀,这和贪多嚼不烂无关,和分心也无关,只与剑的本质有关。”

  陈长生问道:“剑的本质是什么?”

  苏离从黄纸伞里抽出遮天剑,横搁在膝头,指着说道:“这像个什么字?”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把事实上跟了他很长时间的绝世名剑,正在仔细端详,听着问题,想也未想便说道:“像个一字。”

  苏离肃容说道:“不错,剑道之魂,便在于一。”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可是……前辈您那天不是说剑道之魂在于剑?”

  苏离生气道:“还能好好聊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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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章 慧剑(下)

  陈长生本来还想说,剑道之魂在于什么和王破、薛河之间的刀法高下又有个什么枪的关系,但看着苏离生气的模样,哪里敢说出来,老实应道:“能。”

  “那就继续,剑道之魂,就在于一。”

  这次在说到一字的时候,苏离加了重音,于是听着很像亿。

  陈长生认真请教道:“是说……剑道修行要一心一意的意思?”

  苏离想了想,说道:“是也不是。”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到底是还不是?”

  苏离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总之,一字记之曰一。”

  陈长生再次低头,说道:“是。”

  “都说剑者乃凶器,非圣人不得用之,那么这其实也就说明,剑者亦是圣器。”

  苏离静静看着手中的遮天剑,右手握着剑柄,左手的中食二指并拢在剑身上缓缓滑过,说道:“剑横着便是平原上的山脉,便是大江底的铁链,直着便是行于高空的羽箭,自天而落的雨点,向下便要开地见黄泉深渊,向上……便要燎天。”

  “之所以如此,便在于其形,在于其意。”

  “剑的形是一,剑的意也必然是一。”

  “形意合一,其魂亦是一。”

  “你懂再多剑法,都不如把一套剑法练到极致。”

  “你就算有千万把剑,也要从中择一把自己的剑。”

  苏离看着陈长生说道,隐有深意。

  陈长生若有所思,真有所思——苏离关于剑道的观点其实并不新鲜,道藏上有过很多相似的记述,只是并不符合他的想法。

  苏离说道:“当然,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得多学点,见识广博,才能从中挑出最合适的,又不会挑花眼,像我十五岁的时候,会的剑法已经多到我都记不得名字,才会有后来的成就,总之,就是看山看水那些话,有些复杂,你尽量体会。”

  陈长生不需要认真体会,便明白大概意思,只是这种教导层次有些太高,那是以后的事情,可现在怎么办,要知道那名刺客正隐藏在夜色里,南归的道路上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强敌,甚至可能有无数人正在向他们赶来。

  苏离看着他说道:“说到具体的战斗,你的状态有些奇妙,明明体内的真元数量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战斗时的输出却很糟糕。”

  听着这句话,陈长生佩服的五体投地。在京都和周园里,他被很多人用嘲笑或者怜悯的语气说过真元太过稀薄,只有苏离看出来他真正的问题所在。

  这确实是很麻烦的问题,他想着落落、南客这些特殊的天赋血脉,在战斗中磅礴的真元数量挟带的声势,便很是羡慕,只是这个问题涉及到他体内的经脉问题,没有办法说的太透,只好沉默等待着苏离接下来的话。

  “聚星境最大的特点,就是星域的存在,想要破防,或者以更高的境界直接镇压,或者用剑势碾压,或者通过足够数量的真元强攻其一点,你的境界不够,通过剑招输出的真元数量不够,即便你的剑足够锋利,也进入不了他人的世界。”

  苏离看了一眼陈长生的短剑,说道:“好在现在大陆上的聚星境大都只是徒有其名,星域距离完美还有很远的距离,都会有薄弱处,都有破绽。如果对手不动,或者可以凭境界和气势掩盖那些薄弱处或者破绽,但只要他动起来,便一定能够被看破,所以你现在最需要学的,就是如何看破一个聚星境对手的薄弱处。”

  陈长生想着清晨那场战斗,说道:“就像您看穿薛河的破绽一样?”

  “不错,但是如果真要等到对方动了,你再看出来,有时候往往也会来不及,所以按照你现在的境界,最好的方法是提前计算,哪怕是猜也要猜几个位置作为备选。”

  “怎么计算?”

  “年龄、境界、体力、身体状态、最可能出的招式、星域特点、真元多少、宗门背景、文化沿袭、地域特点、饮食习惯、可曾婚配,儿女数量……”

  “前辈……可曾婚配和儿女数量有什么关系?”

  “结了婚的人,理所当然的胆气要弱些,体力也要弱些。”

  “那儿女数量?”

  “如果刚生孩子,那人必然壮勇难敌,因为他对这世间有太多爱恋不舍。”

  “如果已经生了七个孩子?”

  “那人也很可怕,因为他极有可能不怕死。”

  “……如此说来,结婚时间太久,也极可怕。”

  “你这是典型的夏虫语冰,那种对手有啥可怕?只怕天天都想着自杀。”

  “……前辈,我们能说些正经事,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谁无理取闹了?”

  苏离确实不是在无理取闹,他给陈长生列出来了六十七个具体事项,无论是年龄、境界、体力、身体状态、宗门背景、皮肤颜色对战斗都是有意义的,按照他的说法,如果陈长生能够真的能够学会这种剑法,便可以很轻易地看穿一名聚星境对手的破绽。

  这种剑法没有招式,不需要多强的真元与境界,只需要智慧与强大的计算能力,能够给执剑者一双看破世界的慧眼,所以叫做:慧剑。

  夜色漫漫,星辰在天,苏离以剑为笔,在湖畔的地面上写写画画,为陈长生讲述着这些看似全无关联的事情之间的关系与变化,陈长生渐渐接受了关于慧剑的说法,听的非常认真专注,思维不停快速地运转,不肯错过哪怕一句话一个字。

  结束完慧剑的讲解,苏离躺到两只毛鹿的中间,开始睡觉。

  陈长生坐在湖畔,没有去睡觉,因为睡不着。

  他的眼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那些复杂到了极点的推算过程。

  他擅长死记硬背,这方面的能力真的很普通。

  没有足够的智慧,怎么可能学会慧剑?

  他根本没有办法掌握这种看似简单、实际上繁复到了极点的剑法。

  便在这时,他忽然想起那位初见姑娘,眼前的湖面上仿佛有白衣飘飘。如果是在计算推演方面天赋过人的她来学这套剑法,应该很快就会学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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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临阵磨剑(上)

  如果把慧剑看作一道题目,这道题目的初始条件太多,参数太多,信息量太大,想要确认都非常困难,更不要说还要计算出最终的结果。

  陈长生确认自己无法完成这种推算,至少无法在激烈的战斗中完成一次推算,甚至开始怀疑有没有人能够完成这种计算,只是苏离在清晨那场战斗里已经证明了至少他可以做到——苏离当然不是普通人,但他能够做到,就说明这件事情可以做到。

  夜湖与远山就在眼前,他很快便从气馁畏难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想着耶识步的方位那么多,自己都能倒背如流,并且能够使用,就算自己没有计算以及看透人心的天赋,但说不定也能用这种笨方法达到目的,在战斗的时候来不及做演算,那就事先做无数道试题,直至把这种演算变成本能,或者真的可以节约一些时间。

  只是怎样才能提前做无数套试题?如果回到京都或者还有可能,现在他到哪里去找那么多聚星境的高手来战,而且即便做不出来那套题,还不会被对手杀死?

  他注意到眼前的夜湖里有无数光点,那是星辰的倒影。他抬起头来,望向夜穹,只见漆黑的幕布上繁星无数,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

  人类绅族)是世间最复杂的研究对象,因为他们有不同的智力水平,有不同的生活经历,情绪变化与心理活动更多处于一种随机的状态里,所以最终呈现出来的客观容貌各不相同,无比复杂,只有我们浩瀚的星空才能比拟。

  这是很多年前,那位学识最渊博、对人类智识贡献最大的教宗大人面对星空发出的感慨,被记录在国教典籍里。在那个年代里还有一位魔族大学者通古斯,在南游拥雪关,看到满天繁星时,也震撼说出过相似的话语。

  看着星空,陈长生想起了这句话,感知着那颗遥远的、肉眼都看不见的、属于自己的红色星辰,然后举起右手指着夜空里的某片星域,从那处摘下一片星图,放到自己的眼前——当然,这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在天书陵观碑最后那夜,他把十七座前陵碑上的线条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星图,就是此时他眼前的这张。这张星图对于整个星空来说只是极小的一片,但上面有着亿万颗星辰,在他的眼前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线,看似肃穆永恒、静止不动。

  但他知道,这些星辰每时每刻都在移动。

  每颗星辰,便是一个条件,移动的星辰,代表着星辰在变化。比如年龄的增长,比如体力的衰竭,比如勇气减退,比如死志渐生。如果星空里的痕迹代表着命运,那么这些星辰的变化便代表着决定命运的诸多因素的变化?

  星辰轨迹的组合便是命运,一切皆在其间。

  聚星境强者的星域,也无法超过这个范围,繁星流动,就像气息流动,星辰的明暗,就像气息的强弱,任何条件,任何信息,都可以以星辰的轨迹相拟,只不过那些条件更加真实,不再那般玄妙,或者简单地说,那些条件是可以被计算的,被观察的。

  如果能把浩瀚的星空看至简明,如果能从满天星辰里找到出路,那么自然能够找到一名修行者星域的薄弱处,只是……星辰在移动,构成一名修行者整体的诸多因素也在不变停化,那么如何才能得出最终的那个明确的结果?

  没有用多长时间,陈长生便明白了,就像这张星图一样,星辰的位置并不代表那颗星辰永远就在那里,而是亿万年里,它最经常出现在那里。这是一个概率问题,一颗星辰最有可能出现在某处,它就在某处,一道剑最有可能刺向何处,便会刺向某处,一道星域最有可能怎样变化,便会怎样变化。这很难用言语来描述清楚,但他懂了,然后他开始做第一次解题。

  他第一次修行慧剑,斩的不是聚星境的对手,而是整片星空。他静静看着星空,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有无数道流光划过,每一道流光便是一个条件或者说参数,他认真地记录着眼前的所有,然后计算,直至入神。

  清晨五时,陈长生睁开了眼睛。整整一夜时间他都没有睡,无数星辰的方位渐渐被他烙印在识海里,那些复杂至极的计算更是让他耗费了无数神识与精力。然而不知道为何,他并未觉得疲惫,晨风拂面甚至觉得有些神清气爽。

  他已经触到了慧剑的真义。

  当然,他很清楚距离自己真正掌握慧剑,至少还差着很多个夜晚。

  苏离斜靠在毛鹿温暖的身体上,看着他有些意外,然后笑了起来。

  此后数夜,陈长生继续观星空而洗磨自己那把连雏形都没有生出的慧剑,苏离没有再对他做任何指导,每夜睡的很是香甜,但却刻意把南归的速度降了下来。苏离很清楚,他现在处于很关键的时刻,如果他真的能够掌握慧剑,那么此后在面对聚星境对手的时候,说不定真的可以出其不意获得胜利,所以他宁肯牺牲一些速度。

  是的,无论是传剑的苏离,还是学剑的陈长生,自始至终都把南归途中可能遇到的对手限定在聚星境内,因为聚星境以下的修行者基本上都打不过陈长生,而万一来的真是聚星境以上的、那些从圣的老怪物,临阵磨剑又有什么意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或者再过个数十夜,陈长生还真有可能借满天星光把自己的慧剑洗磨成形,遗憾的是,这个世界不可能给重伤的苏离留这么长时间,更遗憾的是,陈长生的对手终于出现了,战斗在前,磨剑这种细致活路怎么看都已经来不及。

  在距离陈长生洗磨出慧剑还有数十个夜晚或者数千个夜晚的寻常无奇的深春某日里,在距离天凉郡两百里外的一座荒山里,出现了一个妖魅至极的男人。那个男人涂着口红,穿着舞裙,看上去就像一个舞伎。总之,就像前些天遇到的薛河一样,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刺客。

  陈长生不解问道:“为什么他们登场的时候都不像个刺客?还是说,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刺客,就要看着不像刺客?这就是刺客的信条?”

  “刺客的信条?扯什么蛋呢?”苏离嘲弄说道:“以这副鬼模样登场,你以为他们乐意?只不过来的太急,哪有时间给他们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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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临阵磨剑(下)

  除了心存死志的复仇者,没有人敢来杀苏离,因为世间所有人都知道打不过他,自然更杀不死他,想来杀他除了自取其辱、自取死路没有任何别的结局。但现在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他被魔族围杀数日夜,侥幸逃脱亦身受重伤,对那些想杀他的人来说,这毫无疑问是最好的机会,而且是必须抓住的机会。

  薛河知道苏离重伤的时候,正在下城的军寨里巡视,盔甲未除便被几名老下级拱着喝了好些酒,脸红耳热之际,忽然收到这个消息,他想也未想,反手掷了夜光灯,泼了葡萄酒,一巴掌抽昏两个还要劝酒的军官,骑着火云麟便冲进了雪原,一心只想着尽快找到苏离然后杀死苏离,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事情。

  现在,这名出现在荒山里的男子同样如此。四天前,他正在浔阳城府里唱戏自娱,请的是兰陵城最好的戏班子,只有数位最亲近、也是最有权势的客人,唱的是那出著名的春夜曲,演的是那个娇媚可人的新娘子,正唱得兴起,眉飞眼柔之际,忽瞧着坐在下方的主教大人朝自己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便听到了一道传音。

  苏离身受重伤,可能就在天凉郡北?他倒吸一口冷气,斜眼望天,说不出的轻蔑与悲怆,静了数刻,台上只闻板响,他纵身跳下戏台,踢掉云靴,扔了头巾,夺了浔阳城守的闪电马,便出了州城,直奔郡北而去

  陈长生说他们不像刺客,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刺客,而且正如苏离所言,他们来得及急,他们很怕来不及——苏离重伤这种事情,等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出现一次,哪里来得及换衣裳?于是薛河盔甲明亮,男子舞衣翩翩,犹带残妆,穿得就是平时的衣服,当然没有刺客模样。

  薛河明亮的盔甲上满是尘埃,这名男子的舞衣上也带着泥土,他的神情有些疲惫憔悴,带着没有被风完全拂去的红妆,别有一种妖异魅丽的感觉。

  他看着苏离,眼睛越来越亮,眉眼间的笑越来越浓,提袖掩唇,妩媚至极,得意至极,却又有一抹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痛意。

  “如此辛苦,终于找着你了,真不容易,不过想着马上你就会死在我的手下,再多辛苦都算不得什么,三千里北原,居然能够相遇,我必须说我的运气很不错。”

  听着这话,苏离也有些感慨,对陈长生说道:“你的运气真好,刚好需要来一个比你强,但不至于强太多的对手,这就出现了一个。”

  以他的眼光,很轻易地看出来,这名男子正是聚星初境。

  那名男子细眉微挑,有些意外说道:“你们不知道我是谁?”

  陈长生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名男子轻提水袖,轻声细语自我介绍道:“我是梁红妆。”

  梁红妆是个名人,在天凉郡甚至整个北方大陆,他都很出名,因为他的家世,因为他那位兄长,因为很多人都知道他喜欢唱戏,喜欢跳舞,因为他很强。

  陈长生和苏离对视一眼,依然不知道对方是谁。对道藏典籍,陈长生能够倒背如流,但对真实的修行世界,他真的很孤陋寡闻,至于苏离……这片大陆上需要他记住名字的人很少,梁红妆很明显没有达到那个层次。

  这毫无疑问是极大的羞辱,梁红妆蹙眉,却没有动怒,叹道:“有些伤自尊,但如果能把苏先生杀了,或者会有更多人知道我的名字吧。”

  陈长生说道:“难道……你来杀人就是想出名?”

  梁红妆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苏离忽然问道:“梁王孙的梁?”

  梁红妆神情微肃,说道:“梁红妆的梁。”

  苏离听到此处,明白了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为什么披着件红嫁衣便要来杀自己,转身望向陈长生说道:“他真的要杀我,所以你得杀了他。”

  陈长生听到了这几句简短的对话,没有完全听懂,但大概猜到了些什么——这个穿着红色舞衣的刺客,想必与梁王孙有什么关系。

  看着越来越近的梁红妆,看着风中轻摆的舞衣绸带,他的大脑快速地运转着,不停地观察分析计算,试图找到那件舞衣里的破绽。

  要战胜你的对手,首先你要了解对手,无论是慧剑还是最普通的战斗,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知道这个叫梁红妆的舞者是谁,但他知道梁王孙。

  梁王孙,是逍遥榜上排名极前的强者,是真正的名人。什么样的名人才能被称为真正的名人?连陈长生这样孤陋寡闻的家伙都听说过,那就是真正的名人。

  陈长生对修行世界里的宗派山门不是很了解,但对梁氏一脉很了解,因为梁氏是前皇族,他们的修行与生活以及血脉传承,都记载在国教的典籍里。

  梁王孙的华丽奢阔作派,梁王孙的功法,梁王孙的剑法风格,梁王孙对王破和肖张二人的态度,梁王孙的年龄,梁王孙的三名妻子……无数信息碎片,在极短的时间里从他的识海底浮了起来,然后快速地他的眼前闪过。

  就像那片星域里的万千星辰般,从夜穹里来到他的眼前,开始闪烁。他要在这些星辰里找到最关键的那处空白,那个通道。

  “能行吗?”苏离问道。

  陈长生摇了摇头,他现在的慧剑还没有磨洗至锋利,不,应该说连剑坯都还没有成形,根本无法看穿一名聚星境修行者的破绽,哪里能够用来对敌。

  “看不出来你也得猜一个。”

  “前辈,既然你可以,为什么不能像上次那样指导我?”

  “我说过,为了挡薛河那一刀,我把攒的全部力气都消耗掉了。”

  “想要看破星域,需要力气吗?”

  “不然咧?”

  “总觉得没道理。”

  “等你有机会累到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才有资格懂这个道理。”

  “好吧,那接下来怎么办。”

  “我说了,那就猜好了。”

  “猜?”

  “也就是蒙。”

  说话间,梁红妆已经来到二人身前。

  陈长生再也顾不得那么多,短剑闪电般出鞘,向着飘舞的衣带那头刺了过去。

  远处的山坡上,两只毛鹿正在低头吃草,看都没有看这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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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剑入舞衣,耳垂坠血珠

  对毛鹿来说,陈长生和梁红妆的这场战斗远没有青草吸引。如果有别的旁观者,大概也会这样认为,因为战斗的双方强弱悬殊,因为苏离最后的力量已经用来挡薛河的那记刀。但不知道为什么,场间唯一的观众苏离却看得全神贯注,眼睛眨都不眨。

  梁红妆一身红色舞衣,绸带飘舞于身周,聚星境强者的气息,随之而舞,周游各处,无所不在。

  这是一个完整甚至完美的领域,根本看不出来哪里有漏洞。

  陈长生看不出来,但正如苏离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一样,即便是猜,即便是蒙,也要做,也要赌一把。当然,既然是猜,既然是蒙,怎么看都没有什么赌赢的希望。唯一对他有利的是,他不像别的通幽境修行者,对聚星境没有任何了解。

  当初在国教学院里,他以为自己洗髓不成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洗髓成功,他以为自己不敢坐照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在引星光通幽,在前陵观碑的时候,将天书碑里的线条叠成星图,这种手段,本来就是在聚星。他是修行界的一个异类,永远在以超越现有境界的手段修行,换句话说,在修行路上,他走的不比别人更快,但看得更远——他知道聚星是怎么回事。

  修行者引星光洗髓,坐照观化星辉为真元,再借星光之力推开幽府之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继续引星光入体,于灵台山里点星,将那些星辰与自身的窍穴相对应,激发真元,画出自己的星图,重筑自己的体内小世界,形诸于外,那便是星域。

  星域,就是聚星境修行者的世界,就是星空在修行者身体与识海里的投影。

  真实的星空宁静而永恒,肃穆而庄严,在普通的修行常识里,聚星境修行者的星域,也应该是完美的、没有任何缺陷的,即便更高境界的修行者所看破的虚无处,也并不是真正的虚无,而是修行者境界有限,未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神识与真元。

  陈长生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根本就没有完美的星域,因为……真实的星空并不是静止肃穆、永恒不变的存在,而是始终处在一种动态的平衡里,既然是动态的平衡,那么一旦引入外力,这种平衡的态势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被打破——这听上去便是苏离指导他破薛河刀域的道理,事实上,他的这种认知甚至已经超过了苏离的慧剑的概念。只不过现在,无论苏离还是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明白了些什么,发现了些什么,自然也想不到,这种认知会对他日后的修行与战斗以至整个修行界的历史会带来怎样的改变。

  看着舞衣飘动的梁红妆,陈长生的识海里无数信息片段高速掠过,不停计算着,感知着那些绸带上附着的气息,还有荒山里异常鲜明的真元波动,仿佛看到了无数颗星辰出现在眼前,没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清楚这些星辰之间的相对位置,更没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通过这些星辰的明暗程度与相对位置,推算出这片星域的运行规律,从而找到这片星域里最薄弱的地方,人类的计算能力有上限,在这种时候必须让位给没有上限的那些能力。比如说直觉,当然,依然可说成是猜测。

  数百颗星辰或明或暗,在他的识海里变幻着颜色,明明没有动,他却仿佛看到了那些星辰在动。

  人是所有关系的组合,命运是人与人的运动轨迹的总论,星空是描述及解释这一切的画布,梁红妆的人在不停发生着变化,以每过一年增长一岁的速度老去,以每多喝一罐烈酒便慢一分的速度迟钝,以每过一刻便恨多一分的速度痛苦,那么他的星域自然也在不停地运动。

  星辰移,明暗变,自有新画生。

  隐隐约约间,他在那片星域里的繁星密布处,忽然看到一片黑暗。四周的星辰仿佛要变成甬道,那片黑暗便是甬道的尽头,不知通向何处,可能是虚无。陈长生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否真实,因为在这片星域里,还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相信自己,哪怕是猜测,也要信以为真——他向着那个位置,一剑刺了过去嗤的一声轻响。荒山间微寒的空气被刺穿。

  红色的舞带飘舞不停。

  陈长生的剑明明眼看着要刺到舞带上,却神奇的消失,然后从别的地方出现。

  苏离神情微凛,剑眉微挑。

  好快的一剑,居然能够破了梁红妆的星域。好快的一剑,梁红妆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一声清啸,起于山野,梁红汝急掠掠而退,直至十余丈外,才停下脚步。

  红色的绸带缓缓飘落,落在他的脚下。

  他的左耳上镶着一颗明珠,此时那颗明珠已然不见,只剩下了一滴殷红的血珠。

  陈长生的这一剑,刺的就是他的左耳,刺的就是那颗明珠。

  梁红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触手微湿,蹙眉望着陈长生,震惊之余,很是不解。居然能够破了自己的星域?这少年究竟是谁?

  越境战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大多数都发生在一个大境界之间,比如通幽下境可以尝试挑战通幽上境。但坐照挑战通幽,通幽挑战聚星,这种跨越整个大境界的挑战则非常罕见,即便数万年的历史记载里,都没有太多成功的案例。

  当然,肯定会有例外,比如那些天赋血脉非凡的天才们。当初的秋山君还在通幽境时,哪个聚星初境的修行者就敢说一定能胜过他?再比如陈长生离开京都的时候,落落尚未通幽,但哪个通幽境,包括他在内敢说她不如自己?

  可是陈长生很明显没有任何特殊的天赋血脉,他的真元很一般,气势也很寻常……梁红妆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问道:“难道你就是……”

  陈长生揖剑为礼,说道:“国教学院,陈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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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简单少年

  梁红妆神情微凛,被勾画的极细的眉梢向上挑起——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国教重点培养的对象,教宗大人和梅里砂主教最偏爱的晚辈,原来就是这个少年——他知道陈长生,不然也不可能猜到,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一些事情,比如:陈长生以十六稚龄通幽上境,他那位极不亲近的远房堂兄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也很是佩服,但他想不明白陈长生先前那一剑。

  世人皆知,陈长生的天赋在于修行,在于通读道藏这四个字里隐藏的毅力、勤奋以及悟性,但他的血脉天赋很普通,根本无法与秋山君、徐有容、落落殿下相提并论,那么他的这一剑怎么可能超越通幽境与聚星境间的分际,直接破了他的星域?

  难道他在出剑之前就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舞衣?梁红妆望向苏离——聚星境的星域看似完美,终究不是真正的完美,但也只有苏离这种层级的大强者才能够看破,可先前苏离一直没有出声,甚至目光都一直落在陈长生的剑上,没有落在自己的身上。

  “你用的……到底是什么剑?”

  梁红妆看着陈长生手里的短剑,细眉挑的更高,越发妖魅难言。陈长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苏离教剑的时候,说得很清楚,这记剑法应该算在慧剑的范畴里,但他总觉得其间隐隐有某种差别。

  苏离这时候也提出了一个问题。他看着陈长生,带着不解和疑惑的神情问道:“你真是猜的?”

  陈长生点头,诚实说道:“就是蒙的。”

  苏离的眼睛微亮,似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少年,继续问道:“概率?”

  陈长生在心里估算了一番,有些不确定说道:“七?”

  苏离的声音陡然变高:“七成?”

  即便剑道天赋傲然当世的他,也觉得这个答案太过惊世骇俗,无论是数百年前他在离山学剑,还是秋山君当初跟着他初学慧剑的时候,都没可能做到这一点。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的,所以不可能发生。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道:“我是说百分之七。”

  苏离心想这还差不多。饶是如此,陈长生的表现也已经超出了他的推算,感慨说道:“够了,至少已经脱离了蒙的范畴,来到了猜。”

  陈长生有些蒙,问道:“蒙和猜有什么不同?”

  苏离说道:“猜需要依凭,蒙是瞎混,当然不同。”

  陈长生想着先前出剑之前那瞬间的感觉,忽然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猜还是蒙。

  他这一剑更多靠的并不是计算,而是直觉。

  直觉,很多时候就是大量计算及练习后产生的类似本能的反应。

  他隐约觉得自己那一剑、对梁红妆的舞衣的破解,与苏离教他的慧剑有些极细微的差别,却不知道这种差别到底是什么。

  梁红妆站在十余丈外,看着二人对话,忽然笑了起来,带着残妆的秀美脸庞上满是嘲讽的意味:“这就聊起来了苏离看着他说道:“你想聊?那一起啊。”

  梁红妆怔住,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略一沉默后,竟真的加入了这场聊天。

  因为他有些话想要说,要对陈长生说,至于苏离,他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天凉郡北?为什么会和这个魔头一路?为什么要帮他?”

  陈长生在京都听到的以及印象中的苏离大多数时候就是离山小师叔这样一个世外高人形象,这一次万里同行,他发现这种印象并不准确,或者说不足以形容,苏离自己也承认杀过很多人,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直接地指责苏离为魔头。

  “他杀过多少人你知道吗?他的剑被血洗过多少次,才会如此锋利,你知道吗?”梁红妆看着陈长生微讽说道:“他杀过那么多人,早就应该死了,结果却一直没死,天道循环,报应却爽了期,到了如今,他终于迎来了死期,你却要回护于他?”

  陈长生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梁红妆伸手整理了一下舞衣,再次走了过来,说道:“他是南人,你是周人,他杀过那么多周人,你有什么道理帮他?”

  这看似不是问题,实际上仔细来想,确实是个问题。

  在雪原上,陈长生背着苏离逃亡,可以说是报他的救命之恩,而且也只有苏离才能帮他回去,但现在,横跨万里雪原之后,再多的救命之恩也已经报了。现在已经回到了大周境内,他完全可以安全地离开——离山因苏离而强,国教中人则是因国教而强,现在苏离如重伤落难的雄狮,而只要国教还没有覆灭,以陈长生国教学院院长的身份,以传闻中教宗大人和梅里砂主教对他的赏识,谁敢对他如何?只要他愿意离开,无论薛河、梁红妆还是随后陆续会到来的那些强者,都会在第一时间里礼送他归京。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没有道理继续站在苏离的身边。

  陈长生看了苏离一眼。

  苏离神情淡然,没有说话,因为这也是他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只不过他没有问,陈长生自然也没有回答。

  现在梁红妆问了出来,他想听听陈长生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是从周园里莫名其妙到了雪老城前。”

  梁红妆微微挑眉,没有想到竟是如此。

  “在周园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当我离开周园,看到那座雪老城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死定了,然后……苏离前辈救了我,而且我想前辈被魔族设局围杀,或者与我在周园里遇到的那件阴谋也有关系,好吧……其实没有这么复杂……道理其实很简单,前辈救了我,我自然不能眼看着他去死。”陈长生看着梁红妆认真解释道。

  苏离说道:“万里雪原和薛河的刀,你的命早就已经还清了。”

  “前辈,帐不能这么算,准确来说,性命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算帐的。”陈长生明确了自己的心意,语句也变得流畅起来:“对于您来说,只是救了我一命,对我来说,这一条命就是我的所有。”

  苏离和梁红妆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作为在修行世界里生活很多年、身心皆尘的人,很难接受这种道理。

  苏离摇头说道:“我认为你已经不再欠我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苏离微怔。他很清楚,陈长生不是自己的崇拜者,也没有什么意趣相投,更谈不上什么忘年交,所以才会好奇陈长生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就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当然,能够坚持这种道理的人,真的很不简单。

  “旁人眼中的一条命,实际上是你的所有……那你准备怎么还我?难道你准备这辈子就守在我的身边,给我做牛做马?”

  苏离看着他微嘲说道,眼神却有些温和。

  陈长生微窘说道:“也不必如此吧?”

  苏离笑了起来,梁红妆也笑了起来,一者欣慰,一者嘲笑,意思各自不同。

  “就算真的算帐,互相救一次便能抵销,我也不认为已经还清。”

  陈长生望向梁红妆说道:“我要还救命之恩,所以我要确认前辈真的安全、性命无虞,才能离开,就像一个在水里奄奄一息的病人,你把他从河里救起,却不理会他病重将死,就这样离开,那怎么能算是你救了他呢?”

  梁红妆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陈长生说道:“多谢……阁下理解。”

  看着梁红妆媚若女子的容颜,红色的舞衣,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梁红妆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要报杀父之仇,是不是也很有道理?”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杀父之仇这四个字,是谁都无法辩驳的道理,是最高的道理。

  “既然你坚持要救他,那我只能杀了你。”

  梁红妆说道:“事后若教宗大人降罪,也不过一死了之,你知道我是不会怕的。”

  陈长生知道对这样的复仇者而言,一旦下定决心,国教的威严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心意,说道:“明白。”

  梁红妆的气息越来越凌厉,没了绸带的舞衣在山风里轻轻飘舞,星域较诸先前更加稳定强大。

  他看着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说?”

  陈长生诚恳说道:“还请阁下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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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 七道剑,敲伞六记

  梁红妆千里奔波来此,为的是找苏离复仇,他说的很清楚,那是杀父之仇,既然如此,这场战斗分的便不是胜负,而必然是生死。

  在一场生死之战开始前,请对方手下留情,而且诚恳真挚的完全不是套话,是发自内心的请求,陈长生的这句话真的很令人意外,梁红妆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摇了摇头,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意外,因为不可能有手下留情这种事情。

  红色的舞衣在青色的荒山里飘舞起来,数百里的尘与土尽数被震到天空里,梁红妆飘然而至,仿佛一团真正的火焰,即将燎原。

  侵掠如火,世间很难找到比火势蔓延更快、更暴烈的的物事,这个少年能看破自己的领域?那我快到看都无法看清楚,你又如何看破?

  按道理来说,以梁红妆的境界以及在北地的盛名,断不至于面对一个通幽境修行者还要用上这种手段,但陈长生不是普通的通幽境修行者,而为了杀死苏离,梁红妆便是连羞辱都愿意承受,当然不会在意更谨慎一些,哪怕是完全不需要的谨慎。

  一个聚星境强者面对明显弱于自己的对手,竟然如此谨慎,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看着如火焰一般燃烧荒山的红色舞衣,苏离的剑眉再挑,神情却变得淡了些,这里的淡是淡漠,也是淡然,对生命的淡漠,对结局的淡然——他已经看到了这场战斗的结局,陈长生先前一剑伤了梁红妆的耳垂,但没有办法应对现在的局面。

  数百年前,他最后一次离开周园时,已经是通幽境巅峰,即便是那时候的他,面对此时的梁红妆,除了以杀换杀,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应对,陈长生又能怎么办?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悟性再高,修行再勤勉,境界的差距终究存在,更何况在战斗方面,梁红妆的经验要比他强大太多,而且……来得太快。

  很难有什么事物比侵掠的火势更暴烈更快,通幽境的他根本没有办法跟上梁红妆的速度,但他有两件事情比梁红妆更快——耶识步以及思考的速度。

  ——神识一动,能越千山万水。

  他看着漫山遍野而至的如火般的舞衣,拼命地思考着。

  道藏里记载过的前皇朝旧事,梁王孙横行北地的功法特点,梁红妆冷酷的眼神、恐怖的红袖、暴涨的气息、磅礴的真元、一株青草被踩过后躬身的角度,无数的数据或者说描述,在他的识海里出现,然后不停地互相组合、搭配,变成一张复杂至极的星图。

  他慧剑未成,就算再给三天三夜时间,都无法通过这些算出梁红妆星域的薄弱处,也无法看清这片星图里的联系,而片刻后,梁红妆的舞衣便将把他燃烧成灰烬。

  他还是只能蒙,不,是猜。

  苏离说过,猜和蒙是不一样的。蒙是瞎猜,猜的时候却是睁着眼睛,看着世界,看着星空,有所依据,然后听从直觉,或者说内心的感觉。

  他做出了自己的猜测,然后抢先动了。

  荒山里有风,都来自梁红妆的舞衣,陈长生的身周却很静寂,诡异而可怕,忽然间,他在原地消失不见,下一刻,便来到了梁红妆的身前。

  他动的是简化版的耶识步。

  一道明丽至极的剑光,在荒山间亮起,伴着一声低沉的吟唱,带着一道仿佛来自远古的肃穆恐怖威压,刺向满山遍野的火焰之中。

  他动的是新一代的龙吟剑。

  与梁红妆飘舞衣裳间的强大领域相比,他的这道剑意并不强大,但格外森然。

  剑光骤然照亮山野,仿佛一道闪电。

  短剑以难以想象的角度,直入骤折,绕过漫天大火,来到梁红妆的身前。

  山野间响起一声饱含愤怒与震惊意味的清啸。

  梁红妆急掠而退,纵在半空中,都能看清他的左肩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剑痕,鲜血从那道剑痕里溢出,陈长生的剑竟是再次刺中了他火势未有减弱,反而暴涨,梁红妆暴怒至极,红色的舞衣自天而降,把陈长生笼罩在其中,便在这时,又有一道明丽至极的剑光亮起山野间剑鸣不断,但并不急促,一道一道,甚至有些缓慢,而且剑意也并不如何强大,然而那片如火的舞衣,却始终无法落下,无法把陈长生罩进去。

  时间,就在剑光与火舞之间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荒山间忽然响起一道恐怖的撕裂声。

  满山遍野的大火骤然消失无踪,那道剑光也不再继续亮起。

  两道身影分开,在山野间隔着数十丈相对,之间有山风轻拂。

  陈长生的脸色很苍白,握着剑的手不停颤抖。

  梁红妆的脸色更苍白,浑身是血,舞衣已然尽数碎裂。

  陈长生出了七剑,竟是一剑都没有落空。

  战斗至此,胜负已负。

  残妆与血滴,在梁红妆苍白的脸上格外清楚,鲜血从破烂的舞衣上不停滴落,他看着陈长生,瞪着眼睛,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陈长生有些茫然,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也不是很明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苏离看着陈长生,情绪有些复杂,通幽境的少年对聚星境的名人,以前者胜结束——修行界历史上很少见的越境杀,就这样在他眼前发生了。

  他当年曾经完成过数次越境杀,他相信跟自己学了一个月剑的秋山在通幽上境的时候也能做到,但陈长生能够完成这样的事情以及他用的方式,依然让他很受震动。

  这场战斗是如此的平淡无奇。

  苏离清楚,唯因其平淡无奇,所以更惊心动魄。

  陈长生完成这次越境杀,靠的不是天赋血脉,不是天成剑道,不是天地与星空的馈赠,而是完全靠自己的努力与领悟,这不是天才,却远比天才更强大。

  在时间的长河里,在广阔的大陆上,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人吗?

  苏离看着陈长生,默默想着这个问题,手指轻轻敲打着黄纸伞。

  直到最后,他也只敲了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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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 酒后吐真言

  梁红妆望向苏离,面无表情,仿佛死人般问道:“为什么?”

  一片安静,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惨笑说道:“我以为天理终究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只是迟了些,但终究会有一个结果,哪里想得到,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道,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可以一直活的好好的,如今眼看着就要死了,又冒出来了一个他。”

  陈长生低着头,没有看他,握着短剑的手微微颤抖。

  “我们梁家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天凉陈氏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十几年前你要灭我梁家满门”

  梁红妆的笑声越来越大,身上的血流的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凄厉。说到最后一句时,质问已经变成嘶吼,那是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嘶吼,充满了愤怒与不甘,绝望与痛苦,直要深深地刺进听到的人的灵魂最深处。

  陈长生的头更低,脸色更苍白,手越来越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握不住剑柄,他不想去看已经状若疯癫的梁红妆,也不敢看苏离。因为他很担心如果自己看上一眼,便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生出难以抑止的悔意,从而陷入痛苦与挣扎之中。

  听着梁红妆悲愤的质问,看着低着头的陈长生,苏离依然面无表情——已经发生的事情,再也无法改变,那么后悔不后悔,没有任何意义,不需要进行检讨,即便有,那也只能发生在他自己的内心,他绝对不屑于向这个世界解释他就是这样性情的人,如果换作以前,无论梁红妆再惨,他都会面不改色地离去,今天他同样面不改色,但不知为何,在离开之前说了两句话。或者,是因为陈长生的头垂的太低,握剑的手太抖?

  “你梁家历代祖宗当皇帝的时候,又在南方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门?”

  苏离看着梁红妆面无表情说道:“至于灭你梁家满门……如果我真想这么做,你怎么还能活到今天,梁王孙如何还能活着?”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烦躁起来,望向陈长生寒声说道:“不赶紧走还傻站着做什么?模仿孤独还是冒充绝望?不要以为你救了我的命,就有资格对我说教。”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荒山那面走去。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他依然伤重,但可以慢慢走两步了。

  两只毛鹿吃饱了青草,回到场间,看着向远处走去的苏离和依然低头站在场间的陈长生,显得有些困惑,不知道该跟着谁。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梁红妆,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终于说出这两个沉重的字,他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些,伸手揽起两只毛鹿颈间的缰绳,沉默向前方那道有些孤单的身影追去。

  荒山那面是南方。

  梁红妆再也无法支撑,跌坐于地,看着渐行渐行的二人,痛声喊道:“你以为你们真的能回到南边吗?你继续跟着他,你也一定会死”

  陈长生没有回头,低着头继续沉默地走着。

  苏离走的很慢,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被他追上。

  毛鹿屈起前膝,伏在了地上,他把苏离扶了上去。

  从始至终,没有交谈。

  走过这座荒山,又翻越了另两座荒山,毛鹿停在一片青青如茵的草坡旁。

  陈长生从鹿背上下来,奔到道旁,弯下身便开始呕吐。

  苏离看着他嘲讽说道:“那个家伙又没死,有什么好吐的。”

  陈长生摆摆手,想要解释两句,却无法压抑住胸腹间的难受,再次吐了起来。

  与梁红妆的这场战斗,是他第一次正面且独自战胜一名聚星境强者。这场战斗如果不是太过平常无奇,显得有些轻描淡写,或者能更配得上这场战斗在历史里的地位。

  但他付出的代价并不是平常,越境杀的战斗当然不像表面上那般轻描淡写。在梁红妆的星域威压之下,他也受了很重的伤,浑身的骨骼都仿佛想要裂开,先前他的身体一直微微颤抖,那是情绪问题,也是身体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但真正的伤势不在身体,而在精神。

  他没有徐有容那样的推算天赋,更没有足够强大的天赋血脉,对慧剑的学习才刚刚上路,便要强行摧动慧剑迎敌,而且一动便是七剑,这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承荷的。大量的甚至可以说是海量的信息采纳与分析,如大海般甚至如星空般浩瀚无穷的复杂计算,直接压榨于净了他所有的精神,让他的识海震荡直至将要崩溃。

  他的神识尽数消耗在那七剑之中,识海变得空空荡荡。

  修行者的身体是精神海洋里的一艘船。他现在的精神海洋枯竭了,那艘船在虚无的空间里不停坠落,永远没有止尽,这是很恐怖的一个过程。他觉得四周的一切,荒山与草坡都在不停地转动,变化,湛蓝的天空仿佛正在向头顶落下,这让他无比烦恶、难受、眩晕,痛苦,虚弱。就像连续喝了七天七夜的酒,那酒是烈酒,甚至还是劣酒。

  这种感觉非常痛苦,非常难受,而且这是精神层面的事情,根本没有办法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他把昨夜和今晨吃的烤肉与野果全部吐了出来,把胃液也吐了出来,最后吐出来的东西只剩下清水般模样的事物,直至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还没有停止,他开始于呕,仿佛要吐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如此才能表明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苏离看着在道旁呕吐的少年,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以黄纸伞为杖慢慢地走到陈长生的身后,慢慢地举起黄纸伞,打在陈长生的颈后。

  啪的一声,陈长生慢慢地倒了下去。倒下前,他用尽最后的力量,保证自己向后倒下,不会沾染到自己吐出来的那些秽物。

  但他没有昏过去,依然睁着眼睛,看着天空,痛苦无比,虚弱至极。

  苏离淡漠说道:“你如果不肯昏,就有可能疯。”

  刚才那一击,他把这些天暗中积蓄的力量全部用了,本以为或者不足以杀敌,但可以用来救人,却没想到这少年的身体如此坚韧。

  陈长生像濒死的鱼儿一样张着嘴,虚弱说道:“前辈,山上有棵草。”

  “你不会是临死前想写首诗吧?”苏离说道:“别这样,会让人不自在。”

  陈长生艰难地抬起手,指着那棵草说道:“那是百日醉。”

  就像苏离说的那样,如果再这样下去,他的识海真的有可能破裂,直接死去或者变成白痴,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现在真的很难受,很痛苦。如果他这时候能够保证视线不模糊,能够看清蓝天里的白云,他绝对会第一时间解下金针,把自己弄晕过去,但他做不到。

  幸运的是,在倒下的时候,他看到一棵能够让自己昏迷的草。

  苏离明白了他的意思,把那棵草摘了过来,有些粗暴地用手扯成碎段,塞进他的嘴里。

  陈长生终于闭上了眼睛,脸色依然苍白,睫毛微微颤抖。

  苏离有些疲惫地呼吸了两下,盘膝坐下,看了一眼静寂无人的荒山,右手落在伞柄上。

  片刻后,陈长生忽然睁开眼睛,有些失神地望着天空。

  苏离眼帘微垂,说道:“还不肯昏?”

  陈长生疲惫说道:“药力没那么快。

  苏离说道:“那就闭嘴,闭眼,等着。”

  陈长生艰难地说道:“可是我有句话想对前辈说。”

  苏离沉默了会儿,面无表情说道:“放。”

  “前辈……以后还是少杀些人吧。”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觉得终于做完了必须做的事情,心神松懈,闭上眼睛,就此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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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新的剑法

  看着昏睡中的陈长生,苏离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因为他之前说的最后那句话,也因为陈长生这些天说过的很多话,做过的很多事。

  在云游四海的漫漫数百载旅程里,他见过很多优秀的少年,那些少年有的很天才,有的极有毅力,他最欣赏的几名少年现在都在离山剑宗。

  但他没有见过像陈长生这样的少年。

  他总以为少年总有少年独有的精气神,所谓朝阳与晨露,新蝶与雏鸟,那种青春的生命的气息是那样的清楚与激昂,陈长生也有这方面的气质,却更加淡然,这个少年也是一缕春风,但是初春的风,很是清淡,于是清新的令人心旷神怡。

  苏离看着沉睡中的陈长生,沉默不语,仔细观察着。

  一般的少年在醒着的时候,往往会刻意压低音调,故作平静从容,以此搏得长辈老成的赞许以及同辈沉稳的评价羡慕,而在睡眠里则会回到真实年龄段应有的模样,露出天真无邪的那一面,陈长生却并不这样,他的眉眼是少年的眉眼,清稚的仿佛雨前的茶园,但神情却还是像醒着时那般平静,甚至……反而有些哀愁。

  为什么即便在沉睡中,这个少年的眉头依然皱的这般紧?他在想什么?他在担心什么?他在忧虑什么?如果他的身上始终承载着梦乡里都无法摆脱的压力,那么他醒着的时候,为何却是那样的平静从容,根本让旁人感受不到丝毫

  苏离很清楚,陈长生的心里肯定有事,但他不想问,也不想去探询,不是他不好奇,而是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抬头望向莽莽的荒山原野,面无表情,眼眸如星,寒意渐盛,握着黄纸伞柄的手比先前略松,却是更适合拔剑的姿式。

  那个叫刘青的杀手,现在就在这片荒山原野之间,应该正注视着这里。大6杀手榜第三,对一般人来说毫无疑问很可怕,但放在平常,不能让苏离抬头看上一眼,只是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平常。陈长生在昏睡中,他身受重伤,怎么看都是那名刺客最好的出手机会,除非那名刺客把保守主义的教条决定继续背下去。

  苏离忽然有些紧张,于是脸上的情绪越淡然。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紧张过了,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生死。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看透了生死,但在薛河和梁红妆出现后,他才知道,哪怕是剑心通明的自己,依然不能在死亡面前让心境继续保持通明。或者是因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最艰难的生死考验。

  这辈子他遇见过很多次生死考验,战胜过无数看似无法战胜的强敌,和那些对手比起来,薛河和梁红妆这种级数的人物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很清楚,他这辈子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不是在雪老城外的雪原里,也不是在长生宗的寒涧畔,而是就在不久之前那座无名的荒山里,当梁红妆舞衣如火扑过来的那一瞬间。

  之所以那是他此生最接近死亡的一刻,是因为梁红妆一定会杀死他,因为刘青当时肯定隐藏在不远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办法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无论在雪老城外面对魔君的阴影和数万魔族大军,还是在寒涧面对那十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长生宗长老,当时他的手里都有剑,他能挥剑。

  只要剑在手,天下便是他苏离的,死神在前,他也不惧。但……先前那一刻,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个叫陈长生的少年。

  幸运的是,那名少年证明了自己很值得信任。

  “这次是真的欠你一条命了。”

  看着沉睡中的少年微皱着的眉头,苏离摇头说道。

  那名刺客依然隐藏在山野间,不知因何始终没有出手,或者是因为陈长生的表现或身份让他有些忌惮,或者是因为苏离的手始终没有离开黄纸伞柄。

  到了傍晚的时候,陈长生终于醒了过来,脸色苍白如雪,眼神不似平时那般清澈明亮,就像是宿醉一般,好在识海终于平静,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他看向苏离,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苏离面无表情说道:“想说什么?”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前尘往事,我这个做晚辈的,不知其中故事,不好判断是非对错,前辈或者真没有杀错,但身为人子,替父报仇也不为错,如果都没有错,却要杀来杀去,那么这件事情肯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苏离说道:“果然还是说教。”

  陈长生说道:“在雪原上,前辈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因为杀过太多人,由此可见,前辈也知道,杀人太多终究不是好事,何不改改?”

  苏离眉头微挑,似笑非笑说道:“可我何时说过自己想做个好人?既然不想做好人,那为何要改,要少杀人?”

  陈长生语塞,有些无奈说道:“前辈,何必事事争先,处处要辩?”

  “百舸争流,欲辩忘言,不争不辩,那叫什么活?”

  苏离说的很是平静坦然。陈长生却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自醒事以后便一直在读书,知晓身体不好后便想着怎样活的更久些,觉得生命真是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活着便是最美好的事情,很少去想怎样活着才叫活。

  他想了想便不再继续想这个问题。

  他明白,在对生命的看法上自己是一个饭都无法吃饱的乡下少年,而像苏离这样的人则是天天大鱼大肉吃了好些年,现在开始追求清淡与养生、在食物里寻找传承与精神方面的意义,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不代表他对那个世界的人有何抵触或反感。相反,他很羡慕那个世界的人。因为那个世界的人,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活着,本来就应该那样活着,至少比某些人那样活着更有意义。

  “那个叫梁笑晓的离山弟子……”

  陈长生在周园里遇到的事情,他愿意讲的那些,大部分都已经对苏离说过,也说过梁笑晓的事,只是湖畔的一些细节直到今天才完全补足。

  在他想来,既然周园之门重新开启,只要七间和折袖还活着,梁笑晓现在肯定已经被治罪,只是经历了与梁红妆的这场战斗,他对梁这个姓氏有些敏感,所以说出来供苏离参详,却没有想到苏离的反应会如此大。

  听到梁笑晓一剑刺进了七间的小腹,苏离的脸色便阴沉了起来,仿佛有暴雨在他的眉眼之间积蕴渐生,随时可能斩出数道雷霆。

  最后,苏离说道:“他会死。”

  陈长生心想那是你们离山自己的事情,而且确实该死,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该死的梁笑晓已经死了,而且用他的死留下了很多麻烦。

  苏离已经想到梁笑晓为何会与魔族勾结,只是事涉离山清誉,关键是涉及十几年前长生宗和北地那两场他一手造成的血案,所以不愿对陈长生说太多。

  “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看着陈长生转而问道。

  这句话问的自然是陈长生用什么方法看破了梁红妆的星域,如果说第一剑是猜,那么后面的七剑呢?剑剑不落空,自然不可能是猜的,难道他已经学会了慧剑?

  陈长生很仔细地想了想,确认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说道:“真是猜的。”

  苏离当然不信,但看他的神色绝对不似作伪,最重要的是,陈长生没有欺骗他的理由,最最重要的是,陈长生真的没有道理这么快就学会慧剑。

  能在满天星辰里猜到那颗会移动,本就是极不可思议的事情,能够猜到聚星境修行者星域的漏洞,更是难以想象,不要说他连续猜中了七次。

  “如果你真是靠运气,那么你的运气已经好到不止是运气。”

  苏离看着他说道:“你是个有大气运的人。”

  陈长生不明白,问道:“气运?”

  “修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毅力?悟性?”

  苏离摇头说道:“不,是运气。但凡最后能雄霸一方的强者,所谓圣人,无不是拥有极好运气的人,如此才能逃过那么多次危险,当然,运气只是一时,气运才是一世,所以他们都是有大气运的人,包括我在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气运由什么决定?”

  “当然是命。”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换句话说,你的命很好。”

  听着这句话,陈长生竟无言以对——他从出生开始,便被认为命不好。谁能想到,现在竟被人说命很好。这让他觉得有些荒谬,有些安慰,又有些心酸。

  继续南归,二人二鹿终于近了天凉郡,学剑也到了新的阶段。

  经历过与梁红妆的那场战斗后,陈长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弱点在何处。

  先是他需要有更强大的神识与意志力。他明白了苏离为何事先会说,只有经历过,才有资格知道想要施展慧剑必须需要足够的力气,因为慧剑更需要凡的精力,不然使剑者根本无法承荷那种海量计算,只怕在出剑之前就会提前昏死过去。

  其次,想要战胜一名聚星境修行者,他需要提高自己的输出,这样才有可能在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直接给予对手重击,从而避免连落八剑,都没能直接杀死梁红妆的情况生,要知道那种情况真的很危险,如果梁红妆再稍微强一些,能再多支撑片刻,陈长生便将识海震荡而倒,他和苏离必死无疑。

  于是在暮时的一道溪畔,苏离开始传授他第二种剑法。

  “你的真元输出太糟糕,就像拿绣花针的小孩子,就算再快,在对手身上扎了三千六百个洞,也没办法把对方扎死,所以前些天我想了一种剑法。”

  苏离看着溪水里的陈长生,说道:“你想不想学。”

  陈长生没回答,因为这种事情不需要回答,但凡用剑者,谁不想跟苏离学剑,更不要说,这种剑法很明显是苏离专门为他设计的,而且他这时候很震惊。

  看着溪畔的中年男子,他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按照这句话,岂不是说那天现他的真元输出有问题后,苏离便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只用了这些天,便设计出了一套全新的剑法?什么是真正的天才?什么是剑道宗师?这就是了。

  苏离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模样,继续说着话,看似平静地介绍着这种新创的剑法,至于内心会不会有些得意,从他微微挑起的眉梢便能察觉一二。

  这种剑法叫做燃剑,依然只有一招,准确来说是一种运剑的法门。如果说慧剑是帮助用剑者看破聚星境强者的弱点,那么燃剑则是帮助用剑者暴自己的剑势真元,在短时间里获得极大增幅,以此对聚星境对手带去更大的伤害。

  苏离教他的这两种剑法都很有针对性,仿佛就是专门为了帮助通幽上境的修行者对聚星境的对手完成越境杀。陈长生的真元输出有问题,燃剑就负责解决这个问题。

  问题在于,想要解决问题一般都需要付出代价。未成形的慧剑,险些让陈长生变成白痴,这道可以解决他真元输出问题的燃剑,则需要他付出更多东西。

  “类似于魔族的解体魔功,虽然不会死,但肯定极惨。”苏离说道:“我说过,传你剑法是指望你护着我回离山,对你并未存过好意,所以学与不学,全在于你。”

  陈长生从溪里走了回来,手中的树枝上穿着一只肥嫩的大白鱼,赤着的双足踩碎了溪面上燃烧的太阳,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苏离嘲笑道:“这么死倔憨直的,一点都不讨人喜,比吾家秋山差远了。”

  陈长生想着,前辈明明想教自己剑法,却要找这么多由头,就是不想让自己记着情份,这才才是真正的死倔憨直,不过倒也有趣。

  苏离看着他说道:“剑势来自燎天剑,剑招用的是金乌剑的秘法,但最最关键的是真元燃烧的那一瞬,我需要你与离山法剑最后一式的气势完全同调。”

  陈长生正拿着短剑剖鱼,听到这里时停下,回头吃惊问道:“离山法剑?”

  “不错,这是燃剑最大的难点。”

  苏离说道:“燎天剑增剑式,剑招增光辉,真元暴燃则需要不要命的气魄。”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明白了。”

  苏离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出剑的时候,要抱着必死的决心,你真的明白了吗?”

  陈长生抬起头来,说道:“前辈,我用过那一剑。”

  苏离很意外,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这个小家伙怎么一点都不懂得惜命?记住,不要因为命太好就放肆。”

  陈长生说道:“前辈,您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苏离再次沉默,说道:“我现在真不知道……你这少年到底是哪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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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燃烧吧,我的剑(上)

  陈长生说的并不准确。当时在大朝试对战的最后一刻,他只是准备用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但没有真正出手。不过离山法剑最后一式的关键在于心意,苟寒食看出了他的心意,从而退场,那么说他用过那一剑也不为错。

  苏离很清楚离山法剑最后一式意味着什么,所以觉得越来越看不明白这个少年,但既然陈长生懂这一剑,用过这一剑,学习燃剑最后大的难关便不复存在。

  燃剑是一记剑招,也是一种运行真元的方法,是苏离通过这些天对陈长生的观察,为他量身打造的手段。

  修行者输出真元的数量或者说效率,取决于星辉燃烧的度,经脉通道的宽窄,有一定的上限,天赋越高,资质越好,燃烧星辉的度,传递真元的度就能越快,像徐有容和秋山君这样的天赋血脉,经脉的限制更是可以不用考虑,只要他们身躯里的星辉数量足够多,甚至可以无穷无尽地输出真元。

  陈长生体内的星辉数量不少,坐照自观也没有任何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真元通道太过狭窄,甚至有很多条经脉都是断的,真元输出的效率自然极低。

  作为一代剑道宗师,苏离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对世界的认知远远出普通人的范畴,解决问题的方法非常出人意料,实际上却又最合情合理。

  他没有在陈长生的真元数量上落笔,也没有尝试解决他的经脉问题,而是以一种大无畏的方式直接把解决问题的希望,放在了星辉燃烧的方式上。

  当然,需要冒险的是陈长生,要大无畏的还是陈长生。

  “燃烧有很多种方法或者说形态,一般而言,讲究中正平和,将星辉融成清水,涓滴意念而行,如此才能细水长流,但这一剑要求你用更暴烈的方法燃烧真元。”

  苏离看着他说道:“就像无数木屑,被封闭在一个空间里,忽然间出现一个火源,那些木屑,会几乎同时燃烧,释放出极大的热与威,就像爆炸一般。”

  陈长生听着他的话,在识海里想象着那种画面,点了点头。

  苏离说道:“暴燃的方法可以帮助你的真元瞬间提升到某种程度,突破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经脉,从而让这一剑的杀伤力达到勉强可以看的程度。”

  “明白了。”陈长生说道:“但这和法剑最后一式有什么关联?”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无数真元在你的身体里同时燃烧,仿佛爆炸,有可能会通过剑势照亮原野,刺眼你对手的双眼,但更大的可能是直接把你烧成白痴,或者炸至粉身碎骨,如果你不能有必死的决心,根本无法完成最后那一步。”

  陈长生感知到短剑里黑龙的那缕离魂隐隐有所反应,想起当初在北新桥地底洞穴里坐照自观时的场景,不禁有些感慨,心想原来生过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想着先前说自己会离山法剑最后一式时苏离的反应,他忍住没有对苏离说,自己有过多次类似的经验,他虽然年纪小,但对生死的态度却已经很沧桑。

  苏离把燃剑的招式与剑意仔细地讲解了一番,便不再多言,让陈长生自行领悟,然后他望向暮色里的山野,溪对岸的青草地,沉默不语。

  那名刺客现在可能就在那片青草地里。

  陈长生没有急着去悟剑,把剖好的鱼抹上粗盐,然后挂到火堆上开始炙烤,既然确定敌人一直都在,那么篝火便不再是值得注意的问题。伴着轻微的焦香味,他顺着苏离的目光望向小溪对面的青草地,片刻后摇了摇头,心想那名刺客真是极有耐心,居然跟了这么多天却始终没有出手,折袖或者可以做到,但自己绝对是做不到的。

  那名始终隐藏在山野间的刺客,对他和苏离来说,是极大的压力,二人很清楚,在某个时刻,那名刺客肯定会出现,只是不知何时。

  “就像前辈说的那样,你再这样等下去,哪怕等到死也不等不到任何机会。”

  陈长生在心里对那名始终没有朝面的著名刺客说道:“因为前辈在教我用剑,我会变得越来越强,到时候你就没办法杀死我们了。”

  肥嫩的大白鱼配高梁米饭,很简单但美味的晚饭过后,苏离靠着毛鹿闭着眼睛休息,陈长生收拾完东西,走到溪畔坐下,开始正式悟剑。

  他看着小溪对面的青草地,想着身体里的万里雪原。那些雪都是他日夜不辍收集的星辉,是真元的初始形态,是一切战斗能量的来源。

  他现在只需要微动神念,便能把这些雪原甚至是雪原上空那片包裹着灵山的湖水尽数点燃,变成源源不绝的力量与精神。但这一剑要求他不能这样做,因为那种燃烧的方法依然太温柔,不够暴烈,星辉转化成真元的度太慢。

  燃剑,就在于一个燃字。

  要狂暴的、决然的、焚身以火的燃烧。

  陈长生坐在溪畔,沉默不语,看暮色渐退,看繁星遮眼,直至晨光再临。

  他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终于学会了用神识落于雪原却不点燃那些雪屑,而是用那种无形的力量把雪原变得更加蓬松,直至雪花离开地面,重新在天空里飘舞。

  朝阳出来了,红霞满山野,溪水尽红。

  看着小溪对面仿佛在燃烧的青草地,陈长生的手缓缓离开了剑柄。

  开始学习燃剑的第三天,在一条官道旁的茶肆里,陈长生和苏离遇到了他们南归路上的第三名刺客,那名刺客叫李平原,乃是北地大豪,手下有无数死士效命,据说此人与雪原里那些暗中投靠魔族的熊人部落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或者正因为如此,他比其它人更准确地判断到了苏离南归的路线,在这里等到了他们的到来。

  因为这件事情太过重要,同时也是太急的缘故,北地大豪李平原只带着十余名最忠诚的下属,但在这间小小的茶肆里,已经显得有些拥挤。

  茶肆里没有客人,飘着淡淡的血腥味,煮茶的炉子已经冰冷,看起来已经好些天没有燃烧过,老板应该早已经死了,只是不知道尸体被埋在了何处。

  陈长生坐在茶桌旁,看着碗里泛着异味的茶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恭喜。”苏离看着他说道:“杀死这个人,相信你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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