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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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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章 难言之隐(上)


  该说的都说完了,汪芷看了看夜色,便甩开方应物的纠缠,很认真的辞别道:“我是昨日悄悄从宣府潜回京城,并不能在京城公然露面,也不便久留,因而明日又要悄悄出城去宣府。

  如今在这偌大的京城里,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只有你了,但愿你终究不会做忘情负义之人。”

  方应物嘿嘿一笑,还嘴道:“这话不太对罢?怎么可能只有我?我可是被王越老大人请到这里的,还是受了你的指使,难道你能不信任王老大人么?从这点看,你大概更信任王老大人,可怜小生还不知排在哪里。”

  汪芷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好歹也是做知县的人了,怎的连这个都参不透?在你面前,我自然说可信任之人只有你了;而在王越面前,我当然要说可信任之人只有他王越了!你要连这都理解不了,趁早回家种地去罢!”

  “好罢算你有理。”方应物只能苦笑,汪芷斗嘴技术见长啊,这是跟谁学的?

  这间临水厅堂隐蔽性不过好,远处隐隐约约还有人影,实在不可能做少儿不宜的游戏,所以方应物没有什么得寸进尺的指望,彼此告辞之后只能目送汪芷离开了。

  不过汪芷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道:“天亮之前城门不开,时间还早,你陪我在街头散步消遣如何?”方应物站起身来答应道:“如你所愿。”

  两人并肩出了小院,方应物摆手让方应石不要过来打扰。不过又走了几步,各种衣香鬓影纸醉金迷出现在眼前。方应物这才意识到,原来王越把他请到了花街柳巷里面。刚才却忘了身处何方。

  这个不拘小节的浪荡老不修!方应物暗骂一句,不过看汪芷倒是不尴尬。反而饶有兴趣的东张西望。

  方应物拍了拍汪芷的肩膀,很正人君子的说:“走罢,庸俗脂粉倚门卖笑而已,没甚好看的!你今晚若无处可去,去县衙客舍安置一晚也可,保证不外泄行迹。”

  汪芷无可无不可,只管跟着方应物走。方应物看街上有点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意思,有点担心被别人认出来。他可不想闹出方青天原来也嫖妓之类的新闻事故,便将帽子往下压了压。一路上小心翼翼的擦着墙根走,专拣那阴影重的地方钻。

  眼看就要走出这一片胡同,忽然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大呼小叫:“嘿!嘿!嘿!方贤弟!”

  方应物皱眉抬头,入眼处好死不死的赫然是项成贤项大公子,他的旁边就是大舅哥刘公子了。

  此刻项大公子与刘公子貌似很是熟络了,不得不说,项大公子确实很有亲和力,交朋友向来很快。

  方应物愣了愣,不知道怎么答话时。就听到项成贤对刘枫笑道:“你瞧瞧,我说的如何?方贤弟其实矫情的很,嘴上一本正经的说不要不要,实际上还是管不住的跑过来了我们南方那边都说这叫名士风流。”

  前有正房大舅哥。后有小情人,此乃死地也方应物黑着脸说:“我这是有重要事情!现在要离开了,告辞!”

  “慢着慢着!”项成贤拦住了方应物:“既来之则安之。你来都来了,不如一起同乐!算起来你我也很久没有一起吃花酒。我都快忘了上次是什么时候了。”

  方应物继续黑着脸拒绝道:“别闹!你自己去罢,我这边还有客人要送!”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汪芷突然开口道:“今夜左右无事。不妨一起玩乐,以全你们兄弟情谊。”

  方应物愕然回首,却见汪芷饶有兴趣、跃跃欲试,真想劈头盖脸的骂一句:风月场的事情,你一个女人或者太监凑什么热闹?

  项成贤大笑几声,“这位贤弟说的不错!方贤弟你还摆什么知县大老爷架子?难道我们几位会把你身份泄露出去么?”

  方应物没奈何,只能跟着众人一起去,不过仍然不情不愿磨磨蹭蹭的走在最后面。趁个机会对汪芷耳语道:“你意欲何为?”

  汪芷笑吟吟的看着前方答道:“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亲眼见过风流名士的风采,今晚想见识见识。再说你们这不拘于礼的兄弟友情也很叫我眼热,亦是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今晚就算我一个。”

  方应物嗤声道:“你真是穷极无聊。”

  项成贤对汪芷也很感兴趣,能与方应物忽然一同出现的人物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只可惜他什么也没问出来。

  这边是刚刚建起的教坊分司胡同,各家生意都很红火。又走了几步,项大公子东张西望几下,指着一处门面道:“这家貌似不错!门口的小厮也是面熟的,想必也是从东城搬来的。”

  其他三人跟着项成贤进门,上了大堂便见有老鸨子迎上来,请四人围着八仙桌坐下,站在旁边陪话道:“几位可都是稀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项成贤摆手道:“客套话不必讲了,你们这里还有空闲地方么?”

  老鸨捂着嘴笑了笑,“几位公子可是来迟了,眼下只剩了一栋楼闲着,这价钱是本院里最贵的”

  一直在牵头的项成贤闻言纠结起来,这种地方本来就不便宜,最贵的房间厅堂那还不知道是什么大价钱

  这时汪芷啪的一拍桌子,亮出一锭明晃晃的小金锞子,对着老鸨子喝道:“休要啰嗦,地方我们要了,速速去打扫干净!”

  项成贤愕然片刻,随后对着汪芷竖了竖大拇指,“这位汪朋友当真豪气干云,在下佩服!”

  这时旁边不远处忽然也有个公子哥叫道:“徐老鸨!那万花楼可还闲着么?我今晚要借地方招待朋友!”

  不过老鸨子没有离开,仍对方应物等人陪着笑说:“我们这个万花楼并非有钱就能进得,从不招待无名之辈,故而才时常空闲,还请几位公子先报上大名来历”

  项成贤极其不悦,啪得合起扇子,指着徐老鸨斥道:“你这老鸨子好生狗眼看人低么?难道那边是有名人物,我们就是无名之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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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章 难言之隐(下)

  见项大公子口气响亮,老鸨子迟疑了一下,看看在座四人,又看看另一边催促的公子哥儿,都是很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以她的毒辣眼力,一时也也看不出孰高孰低了。最后只得为难道:“要不,你们两头自行商量?或者一同使用?”

  那边的公子走过来,随意对这边貌似为首的项成贤拱拱手,“在下杨川,今夜要在万花楼招待贵人,还请几位行个方便。”

  项成贤冷笑几声,能有多贵的人?比得了他们这一桌小伙伴么?拍案道:“为什么不是你们行个方便?”

  在京城混了这么久,回回遇到这种事都得低声下气的让人,难得今天后面站着这么多大粗腿撑腰,腰杆必须要挺直了。

  方贤弟是今科会元、士林名流、清翰之家、地头蛇父母官;今天刚认识的刘公子更不消说了,宰辅嫡长子的身份更是粗壮得很;至于最后一个问不出背景的小年轻,只从他那骄傲到连宰辅公子也不大放眼里的神态来看,也不是善茬。

  综合起来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在这种地方大概是所向披靡不成问题的......想至此处,项大公子满怀希冀的看了看几位小伙伴,不知道哪一位会挺身而出,狠狠地去打对方的脸。

  不过项大公子看向方应物,方应物低头不语,仿佛茶杯里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他是青天父母官,有谁听说过青天逛章台楚馆的?不能不低调。

  项大公子又看向刘枫,刘公子也低头不语,仿佛是老实巴交的好学生一动不动——他祖父去世,现在还没出四十九日,饮酒作乐被外人发现就不爽了!

  至于那位小年轻,虽然很好奇的东张西望,但就是不出面说话——汪太监本来就是偷偷摸摸潜入京师的,自然能不出风头就不出风头。

  个个都有难言之隐啊!

  你们这是......项成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长叹一声,今天又他娘的要装孙子了!便又听到不明来历的杨公子催促:“今夜敝处宾客是宰相公子,还望诸位与人方便。”

  宰相公子?项成贤与方应物对视了一眼,然后由项成贤问道:“那又如何?不知是哪家的?”对方含含糊糊的答道:“是刘相国家的。”

  众人脑子都冒出个人来,次辅刘珝的儿子刘鎡,江湖人称刘二公子也,喜欢出没于花街柳巷的相国公子也就只有这位了。

  “晦气!”方应物本来就不想久待,闻言便起身要走。他可不想再闹出青天知县与宰辅公子争风吃醋的故事了,现在他是穿鞋的,就怕光脚的。

  这一伙人表面由项大公子牵头,但实际上还是以方应物为首的,他要走,别人也就不好呆着了。杨川杨公子还算知礼,一边说“多谢”,一边送着他们出门。

  正走到大堂门口,迎面进来一位三十余岁的文士,衣饰华贵、神态潇洒。杨川立即上前招呼道:“刘兄近来安好?”

  这就是杨川所说的宰相公子?几人都不认识,方应物心头一动,站在门口对杨川问道:“朝廷有两个刘相国,当面的是哪位刘相国家的?”

  杨公子与有荣焉的傲然答道:“乃是文渊阁刘博野相公家的公子。”

  刘棉花的儿子?这边厢齐齐愕然,愕然过后面面相觑,他们一伙里可是也有刘枫刘公子,应该也是刘棉花的儿子......

  方应物侧过头,不怀好意的对刘枫低声道:“大舅哥啊,一家人要说实话,咱这老泰山......莫非还有外室私生子?”

  “尽胡说!”刘枫一口否认:“家父就我们兄弟两个儿子,绝对不可能有外室!”

  方应物很严肃的问道:“当真没有?”

  刘枫脸色黑了下来,反问道:“你很想有?”

  看来刘棉花身上没有好戏瞧了,方应物感觉很有点小失望,又将目光转向另一位“刘公子”。大舅哥就在身边,二舅哥跟着老泰山回了老家,眼前这位刘家公子又是什么玩意?

  杨川顾不上给陌生人们答疑解惑了,殷勤的对“刘公子”道:“大公子请!”我靠,这边众人再次惊讶,不但是刘棉花家的公子,还是刘棉花家的大公子?

  正牌大公子刘枫闻言冲了上去,劈手捉住那位“刘公子”责问道:“何方小贼,胆敢冒充!”

  泥人也仍有三分火性,刘枫自己还没怎么潇洒过,今天却亲眼看到有人垩大摇大摆的假冒自己来吃花酒,能不恼火么?

  不过那人虽然是西贝货,但并不慌忙,反而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杨川大汗淋漓的分开刘枫和西贝货,连声道:“误会!误会!”

  方应物出面问道:“明明就是个假货,又有什么误会?”

  杨川总算看出来了,这伙人里方应物才是头目,他将方应物拉到角落里,低声道:“这位公子器宇不凡,想必也是贵人。他只是一时好奇,借用了下名头。”

  方应物很不可思议,“宰辅家的名头也是可以随意假冒借用的?与招摇撞骗何异?”杨川很为难的解释道:“此人乃刘次辅的大公子,其实算不得冒充宰辅人家。”

  方应物愕然,是对方有毛病还是自己有毛病?刘次辅的长子出来冒充刘棉花的长子,这是什么逻辑?

  杨川很清楚方应物的疑惑,含含糊糊的说明道:“他不想留名,所以......”

  方应物忽然明白了,敢情这位次辅大公子既想出来花差花差,又出于种种顾虑不想这花街柳巷留名,同时还舍不得宰辅公子的体面和尊荣,所以就想出了冒充刘棉花家公子的主意......反正都是姓刘的,别人都称一声刘公子,含含糊糊也就过去了。

  不得不说,这刘次辅家的大公子真是一个奇葩,这样的主意也能想出来!不过似乎也可以理解,大家都有难言之隐啊,他方应物眼下不也是担心留名么?

  那边“刘公子”不耐烦了,况且被人看穿,也就无心继续,遥遥对着杨川道:“我先走了,改日再叙同乡之谊!”

  杨川苦笑几声,转头问道:“阁下能识破,不知是何方高士?”在他想来,这伙人既然能识破,肯定是认识刘棉花家大公子的,那身份肯定不会太差,能结识一下也不错。

  方应物傲然道:“询问别人之前,不该先自报家门么?”杨川行礼道:“在下杨川,家父讳浩,现为延绥镇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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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一章 你简直心理**!

  延绥镇杨巡抚......猛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方应物稍稍惊讶。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竟然在这里碰到了老熟人的儿子。当年他被发配到榆林城,还是抱上了杨巡抚的大腿,然后才得以咸鱼翻身,不然现在没准儿还在榆林吃沙子。

  “原来是故人之后啊!”方应物点点头说。

  杨川很无语,面前此人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人,说起话却老气横秋,看着很不搭调。不由得询问道:“阁下究竟是......”

  方应物低声道:“在下方应物。”杨公子大吃一惊,追问道:“可是当年在榆林辅助过家父的方大人?”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杨公子忽的热情起来:“当年我未能随父上任榆林,不能结识方大人深以为憾事。今夜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便由在下做东,万花楼里面请!”

  众人一边往里面走,方应物一边问道:“杨兄因何在此?”

  杨川如实答道:“家父任期将至,即将回京朝觐天子并述职待察,在下便先行到京打前站。”

  “哦......”众人闻言心领神会,虽然杨川说的不很清楚,但都听明白了。

  方应物暗中一算,杨巡抚是成化十四年到任,今年是成化十七年,正好到了三年任满。其实巡抚是朝廷派出的钦差身份,堪称是位尊权重,为了制约巡抚坐大,经常有干一两年便换人的,杨巡抚能任满三年,大概也是托了任上功勋卓著的缘故。

  这杨公子先于父亲到京城来,八成是奉了父亲命令,为前程活动一番。不过此乃人之常情,并不值得稀奇。

  不过想到杨川先前是打算与刘次辅的大公子聚会。方应物似笑非笑的试探道:“今夜倒是是我唐突了,误了阁下交际。”

  杨公子忽然想起某些流言,斟酌着话说:“次辅与我家是山东同乡,应酬往来总是难免。”

  不等方应物再有什么反应,杨公子迅速岔开话题道:“今番来京之前,家父也特意嘱咐过,叫我不可忘了拜访方大人。家父还说过。方大人是深具眼光之人,叫我多多向方大人请教。”

  方应物哈哈一笑,“杨抚台此言过矣!在下才疏学浅,能向我请教什么?”

  杨川借机很不见外的问道:“家父托在下请教的,就是前程问题,方大人以为如何?”

  按着惯例。杨巡抚任满后无非三条路子,一是回朝升官担任尚书或者都御使,二是回朝迁转为侍郎,三是换到其他地方继续当巡抚。

  方应物想了想,话里有话的说:“若我是杨抚台,那就继续出外为巡抚,这京城实在没什么好的。”

  这话是方应物的真心话。这时候绝对不适合入京,尤其是杨家和刘珝这个未来扑街是同乡的情况下,但若杨家听不进去那就没办法了。

  项成贤与刘枫二人听着方应物与杨公子对答,忍不住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产生了同一种感觉,虽然方应物与他们是称兄道弟的,可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

  言谈之间,在万花楼里坐定了。消失半天的徐老鸨突然又出现在这里,殷勤的招呼着众人。对做东道的杨公子询问道:“小娘子们等候多时了。招进来侍候如何?”

  旁边席位的方应物正气凛然的插话说:“在下今夜只为与友人把酒言欢而来,其他就不必了,不需要陪酒之人!”开什么玩笑,旁边是汪芷,对面是大舅哥,他根本就放不开,还不如不要。

  别人还没说什么。汪芷突然开口道:“无美人佐酒,如何能尽兴?方兄枉称风流才子,坐都坐在了这里,还推托扭捏未免太矫情了!”

  你捣什么乱?方应物侧头瞪视之。汪芷无视方应物的眼色。小手一挥,很霸气的对徐老鸨说:“全都叫进来罢!一个也不许缺了,不然拆了你这万花楼!”

  杨川打个哈哈道:“正该如此,方兄不要见外。”

  项成贤惊愕不已,他和方应物很熟,知道方应物是个主见很强、说话做事有点小霸气的人。但面对这个汪公子,方应物好像完全没脾气,这位汪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方应物凑过去,对汪芷低声道:“你脑子没毛病吧?你这是逼良为娼,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汪芷嗤之以鼻:“别虚伪了,我就想知道你随便起来不是人的样子,有能耐让我看一看!”

  如此,方应物度过了穿越以来,最乏味最无聊的一场酒宴,寡言少语不消说了,而且与旁边陪侍美人始终保持一尺远的安全距离,更不消说调戏笑闹了。

  不是陪酒妓家相貌不够美丽,也不是席前美人的才艺不够高......想象一下,每当你打算乐在其中、乐而忘返时,旁边总是有两对独特的目光审视着你的一举一动,那谁能乐的起来?

  汪芷就好像一位老学究对待经典一般,仔仔细细的研究着方应物的里里外外,时而若有所思的微微颌首,时而很不满意的轻轻摇头,仿佛要从中参透什么秘密似的。

  这叫方应物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解剖台上的**样本......方应物这个主要宾客如芒在背,实在不够活跃,那么气氛自然也就热烈不起来,还没到三更天,便草草的结束了。

  项成贤嘿嘿笑着说:“今夜我不回去了,方贤弟你呢?”

  “你随便。”方应物无所谓,与众人告辞,向街上走去。

  汪芷像个跟班一样在后面跟着,点评着说:“欢场中就这模样,我看很乏味啊,为什么很多男人都趋之若鹜?你今天话太少了,与平日里的样子大不相同。”

  方应物无奈的扭头问道:“送你去县衙客舍里住一晚,明天出城?”汪芷摇摇头,“县衙距离太远了,去贵府住宿一晚即可,总该有客房罢?”

  方应物忍不住瞪圆了眼睛:“你去我家住?你怎么想的?”汪芷很好奇的答道:“我忽然又想瞧一瞧,你在家里是什么模样。”

  喝完花酒深更半夜带个“男人”回家,性质比带个女人回家更严重罢?方应物有点抓狂,“我觉得,你简直是个心理变态!”

  汪芷有点不理解方应物为什么今晚一直很烦躁,“这很奇怪?我看惯了你官面模样,现在想看看你私底下的样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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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二章 叫他低调不成!

  大明成化十七年六月,已经是初夏时节,天气有点闷热,闷热的让人感到烦躁,一如现在的朝廷。

  近期,大学士刘吉丁忧回乡,兵部尚书陈钺辞官归去,阁部大臣一下子实打实的空出两个位置,那何止是吹皱一池春水?

  更何况传言说声名赫赫的汪太监就要失势,与汪直关系密切的左都御史王越、靠着吹捧汪直升官的右都御史戴缙何去何从?也就是说,朝廷很有可能要重新任命一个大学士、一个兵部尚书、两个都御史

  整个朝廷里能称得上执政大臣的核心人物,也就是内阁宰辅和外朝部院正堂了,加起来人数也不过十个左右。现在至少要重新任命三四个,几乎就可以称得上小换血了。

  这是自从成化十三年首辅商辂、兵部尚书项忠、左都御史李宾先后去职以来,朝廷里发生的最大规模人事变动,对政坛的影响极大。比如说,群臣与天子本来正在为了方士李孜省这样的传奉官较劲,此刻却不知不觉无声无息,不大有人提起了。

  对那些顶级或者准顶级的官员而言,朝廷金字塔塔尖忽然腾出这么多进步空间,不啻于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放在正常时候,等一个空缺都难得,这次却一下子变出好几个位置,谁能不动心?

  一时间,京城里各种聚会、密信、串联成倍增长,各种关系脉络突然都以最高效率运行起来,看在知情人眼里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不过这些热闹貌似和方应物没有什么关系。这日他在县衙里视事,断了一个时辰公文后坐在庭院中喝茶休息。与娄天化闲聊起来。

  谈起朝廷的闲话,娄师爷叹道:“近日京城多事。若放在往常,亦是在下赚银子的时节。”

  方应物吃惊道:“执政大臣取舍,你们这些掮客也能影响到?简直骇人听闻!”

  娄天化连忙解释道:“吾辈哪有这个本事!不过是早通消息,卖与外地官员和商家而已,他们都需要这种消息。”

  随后娄天化又对方应物拍马道:“庙堂筹策之事只有东主这样的人才能入场,吾辈只能旁观。”

  “你说笑了,本官要低调哪!”方应物哑然失笑道。其实这么大的热闹不能参与进去争夺好处,方应物还是颇有点遗憾,一下子空出这么多位置的机会并不多见。

  但他需要的是时间。发展顺利的话,十年后可以为父亲争一争,二十年后可以为自己争一争。至于现在,大概只能低调着看着别人争夺了。

  随后方应物与娄天化又商谈起太后幼弟的事情,娄天化请示道:“钟鼓楼店面那里已经拆除干净,关于新建报国寺之事,东主有什么章程示下?”

  方应物指示道:“县衙哪有银子去修建新寺,本官又不想为此征用民力,暂且停住。若不出我所料。天子出于孝心,应当会从宫中拨发银两用于新修报国寺,我们等着就是。”

  与此同时,都察院右都御史戴缙坐在都察院大堂上。感到心绪不宁,但又不知道这股不宁是来自何方。

  四年前,他冒着士林之大不韪。替西厂和汪直说好话,得到了天子赏识。荣升为正二品右都御史,虽然被骂为汪直走狗党羽。但也值了。

  今年,汪太监盛极而衰,根据形势他能判断出来,汪直肯定要倒台了。如果汪直倒台,那么他戴缙必然也被牵连问罪。

  对于自己的眼光,戴大人一向很有自信,所以他又一次做出了出人意料的抉择。他主动交结东厂提督尚铭,并帮着尚铭策划对汪直的攻击,包括逼迫方应物去弹劾汪直。

  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没必要陪着汪直一起倒霉,从这点来说,戴大人倒也“问心无愧”。本来事情到此,跳出危机的戴缙不说高枕无忧,但也十分心安,只等着汪直垮掉就是,牵连不到自己就行了。

  可是最近的风头让戴大人感到有点诡异,比如说,左都御史、提督京营王越上疏将汪直骂了一顿,而且听说尚铭过生日的时候,王越送了一份重礼,讨好之心昭然若揭。

  一开始听说这件事,戴大人私下里讥讽道“此乃拾人牙慧”,意思就是王越完全是模仿他的路数。不过如果不止王越一个人这么干,忽然一批文武官员都走这个路线,那情况就显得很微妙了。

  烂船还有三斤钉,谁家没有几个忠臣孝子?汪直好歹也收买人心这么多年了,此时竟然全部哭着喊着要投靠尚铭了?若真如此,那还怎么显得他戴缙识时务?

  看着气焰陡然膨胀数倍的盟友尚铭,戴缙并没有高兴起来,隐隐然有些不安,一直坐在大堂上心绪不宁着。

  不行!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戴缙已经把全部赌注都压在了尚铭这边,不能坐看疑云而无动于衷。想到这里,戴大人换一身微服,出门去了尚铭宅邸。

  尚铭从东厂回到宅邸,见戴缙在等候,不禁讶异道:“今日有什么大风,将戴中丞刮来了?”

  戴缙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尚铭冷笑几声,“戴大人你也看出来了?其中猫腻,我岂能不知?只是眼下正是招贤纳士的时候,不便拒人以千里之外而已,不然谁还敢前来投靠?”

  戴缙又道:“他们未必都是真心实意,只怕有人在背后组织。”

  尚铭不以为意的说:“假假真真,真真假假,自然也能弄假成真!这些人只怕也存了两面心思,若汪直失势,那就顺理成章的弄假成真了。”

  戴缙见尚铭有些大意,继续劝道:“还望厂公三思!”尚铭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当然不会疏忽,其实这些事情暂且不足为惧,下一步才是关键,真正需要提防的是也正是他们的下一步。”

  戴缙忍不住问道:“厂公计将安出?”

  尚铭面露狠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汪太监前日曾秘密回京与此人密谋过,照我看,他就是隐藏在汪直背后最大的谋主。如今他想躲在后面放冷箭,那我偏生叫他低调不成,破了他自然也就破了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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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三章 青天与泼妇

  清晨,宛平县例行排衙,众胥吏参拜过方知县后,便看到县尊拿着小册子一单一单的交待事情。¤:.¤纵然县衙里各项事务千头万绪十分琐碎,但方先尊条理清晰、毫不紊乱,一些积年老吏也不得不在心里暗赞几句,不愧是今科会元!

  方应物正在安排政务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咚咚咚咚”的几通鼓响。很明显,县衙大门外有人击鼓了。

  话说在县衙门口确实摆着一口大鼓,然后便有不少小说家、戏曲家附会出不少击鼓鸣冤的故事,但都是扯淡的。

  这口鼓其实是用在人命和强盗案件的,地方上出了这两种案件,邻里或者里老便可以来击鼓通报,获得直接向县太爷报案的机会,并督促县衙官员亲赴现场,免得中间环节耽误了事情。

  大明律法和司法实践中,对人命和强盗案件非常重视,与其他官司截然不同,而且是列入政绩考核项目的。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治国思想体现,然后成为祖制代代相传。

  当然,也有“不懂事”的百姓跑过来为了别的事情擅自击鼓的现象,那也很好办,按着规矩是先打几十杀威棍在说其它,所以这鼓这不是能乱敲的。

  所以听到鼓声,方应物神色一凝,猜测有可能出了案子。便对张贵道:“你去大门外问问状况!”

  张总班头得令出门去探问,不多时又回来了,神态轻松的禀报道:“回大老爷!外面没甚案件。只有一个妇人背着幼儿喊冤屈!”

  方应物摆手道:“真是胡来!国有国法县有县规,叫她到了放告日再来递状子。今天不收状词!”张贵奉命再次出去,方知县便放下了这桩事。继续安排政务。

  忽然间,外面又是“咚咚咚”一通鼓响,公堂里小吏纷纷议论道:“如此硬气,定然有奇冤,不然不会明知故犯的连续击鼓。”

  却又见张贵苦笑着跑进公堂,又一次回禀道:“大老爷!那妇人很泼辣,又在门外喊叫不休,惹了不少过路百姓围观。”

  方知县问道:“她喊什么?”张贵答道:“她说大老爷你枉为青天,却不敢接她的状子!”

  啪!方应物大怒。拍案喝道:“这是什么混账话,把这刁民给本官带进来!”随即他又叫道:“慢着!”

  此后方知县陷入了沉思,哪有告状的同时还敢故意乱喊得罪知县的道理?难道是有刁民故意激自己?若真如此,只怕这被告不简单,逼得原告不能不如此。

  张贵见县尊半晌不发话,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到底是否带进来?还请大老爷示下。”

  方应物左思右想过,只好发话道:“先带上来!”

  眼下正是方大知县创名声、立字号的上升时期,堪称是很要紧很关键的时候。总不能放任刁民在外面乱喊,让不明真相的人听去了。还以为他多么昏庸。

  方应物挥挥手让众胥吏散了,只留下当值皂隶和书吏。又过了片刻,有两个衙役带着在外面击鼓的女子上堂。

  方应物抬目细看,却见这女子逢头垢面、面黄肌瘦。一时看不出岁数。身上穿着不合体的破烂袄子,还背着一团包裹,里面隐隐约约有个幼儿。

  咳嗽一声。方知县拿出官威喝道:“你这妇人,不惜抛头露面擅自击鼓告状。实有无事生非之嫌,左右先打十棍以为惩戒!”

  这时候。告状妇人背后的幼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公堂内外。两边衙役稍稍迟疑,没有动手看向方应物。

  方知县皱了皱眉头,无奈抬手道:“罢了罢了,念在尔等妇孺无知,这十棍暂且寄下。你是何人,有何冤屈要诉?”

  那女子将状子递上,高声叫道:“民妇何氏,要状告当朝国舅爷,请大老爷为民做主!”

  方知县闻言没看状词,惊疑不定的直接问道:“哪个国舅爷?”告状的何氏答道:“周二老爷!”

  周二老爷?方应物稍加思索就知道是谁了,定然指的是太后次弟,现为都督同知的周彧。

  想至此处,方应物暗暗叫苦。当今周太后还活着又相当护短,周家正处在如日中天的时候。周老大刚由伯爵进位侯爵,老二虽然暂时没有爵位,但就凭太后亲弟弟这个身份就不能惹了,而在历史上,这位周老二也晋封了伯爵。

  叫苦归叫苦,方知县展开状词阅览,他一字一句看得很仔细。

  下面何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不停哭诉:“民妇家住朝阳门外十里,本有耕地三十亩,去年被那周二老爷强行占去,民妇夫君一病不起就此亡故,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哇!”

  方应物想好了说辞,把状子丢下来说:“你是大兴县人,本案所涉及土地也在大兴县县境内,故而告状该去大兴县告,到宛平县来岂不是南辕北辙?本官饶你擅自击鼓之罪,且去罢!”

  何氏妇人扯着嗓子叫道:“大老爷这话浑没道理,周二老爷住在西城,正是宛平县县境,如何不能到宛平县告状?”方应物冷哼一声,怒道:“胡搅蛮缠!退下去!”

  何氏妇人一屁股坐在公堂上,抹着眼泪哭天喊地:“公堂之上天黑哇,所谓青天也不过如此哇,外面人吹得响,其实都是混账官哇!”

  方应物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暗骂一句真是个泼妇!明明是大兴县的事情,偏要到宛平县来告,难道是觉得他方青天好欺负么?就从她的说辞来看,这绝对背后有人指点,不然一个种地的农妇怎么懂得如此答话?

  若是换成别人捣乱那就很好解决,一通乱棍打出衙门就是,再狠点就以扰乱公堂的罪名直接关进大狱。

  但是对一个抱着幼儿的妇人,甚至疑似是孤儿寡母的,方知县还不至于没人性到如此地步。一时间没有好主意,暂且只能干瞪眼看着何氏妇人撒泼。

  何氏妇人又爬了起来,仰天控诉道:“偌大个官府,却没地儿说理,天公地道在哪里?不如死去算了!”

  说罢,她抱着幼儿一头向柱子撞去。所幸旁边有个皂隶眼明手快的推了她一把,没撞到正中,只是擦着柱子边滚到了地上,并把头皮蹭出一道血痕。

  我靠!方应物惊得站了起来,这泼妇真要因为告状不成撞死在公堂上,那他方知县无论有理没理,这名声可就不好听了!于是连忙叫道:“你的状子本官收了收了!”

  何氏妇人又从柱子后爬过来,叩头道:“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民妇感激不尽!”

  这时候真是最讨厌听到“青天”两个字了!方应物痛苦地揉着额头,生怕她又想不开,压低了声音好言好语劝道:“你先回家去,等待本官传唤。”

  何氏妇人答道:“民妇家破人亡无处可回,就在县衙大门外墙角里候着,大老爷若要断案,随叫随到。”

  我日!方应物咬牙切齿,这泼妇要天天堵在县衙门外大喊小叫的,自己想拖延都不好拖延了。若多拖上几天,指不定又传什么流言了!

  别人当然可以不在乎流言,但他方“青天”若也不在乎,那之前的造势功夫岂不全白费了?

  作为一个立志要当青天的人,方应物第一次感到有点后悔了,青天的光环不好戴啊,此刻真是骑虎难下!

  娄天化听说此事,对方应物叹道:“一个人做一次清官不难,难得是做一辈子清官啊。这个刁钻妇人必然有人指点,专门找东主你来告状的,不然每一哭每一闹都正中东主你的要害,而且有听说过抱着幼儿上公堂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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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四章 有人挖坑?

  对今天收的这个状子,方应物真是无可奈何,柿子也要捡软的捏,他能捏得动三流勋臣永平伯,但却肯定捏不动这位人称周二老爷的国舅。

  只要那位以刁蛮、泼辣和护短闻名的周太后还活着,估计就没人动得了周家,据方知县“回忆”,这位周太后仿佛一直活到了弘治年间。

  此时派出去察看情况的衙役回来禀报道:“大老爷!那告状的妇人还真在县衙大门外墙角守着,她自带干粮,说案子结果之前就在那里露宿不走了。”

  这都什么人呐?方应物发愁的揉了揉额头,果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难道自己选择的道路错了么?要是今后被效仿,无数刁民都来找自己撒泼打滚,那青天名号岂不成了笑柄?

  在后衙,方知县将状词给娄天化看。娄师爷阅过后若有所思的说:“这何氏妇人声称被强占的田地,其实也算是不纳钱粮的荒地。”

  方知县疑问道:“她自称家里以耕地为生,那三十亩田怎么可能是荒地?”

  娄天化叹口气道:“话要从头说起,当年太宗皇帝起兵靖难,京城、北直一带都是战场,大战之后人烟稀少十室九空,大片田土荒芜。所以太宗皇帝下诏鼓励京郊及北直隶民众开垦荒田,并诏许新开垦的荒地永不起科。

  因而这批田地六十年来一直不曾纳粮,在朝廷图册上和荒地没两样,而且田产归属上也很模糊。到底算是私田还是官田一直没个准确说法。”

  方应物突然明白了,时常听闻京师某某权贵又强占百姓土地了。但他一直很纳闷,这究竟是怎么操作的?难道跑到被人家田产上,随便画个圈子就能霸占了?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六十年前朝廷以不纳粮的好处鼓励民众开垦大量荒地,但却没有明确产权归属。

  而现在天子要封赏勋戚,常常是赐田若干若干亩,获封的勋戚大手一挥圈走若干亩地时,故意把百姓开垦过的田地当成荒地包括进来,从而产生强占百姓土地的传闻。

  今天这案子的苦主何氏妇人家里。八成就是这么一种情况了。想至此处,方应物更头疼了。

  何家这三十亩地在法律上是比较模糊的存在,缺乏明确的律例依据支持产权,根本无法可依。但是百姓不会管这些的,他们只知道又有权贵霸占良民土地了。

  现状如此,不可能法治,只能靠人治。在这中间可怎么调和才好?方应物隐隐也有些感悟,这亲民官确实难做,原来大明好知县就是善于和这种稀泥的知县,正所谓循吏也。

  方应物正与娄天化商议时,门外忽有人禀报:“东厂来人,要见大老爷!”方应物不明所以。只能让门子带进来。

  不多时,有位东厂武官被领了进来,向方知县道:“奉上谕,将西厂韦瑛等人犯以及案卷移交给贵县,烦请方县尊审理判决。”

  方应物吃了一惊。万分的迷惑不解。西厂千户韦瑛等人都是被东厂下手捉走了,怎么会突然又要移交给自己?再说了。让他区区一个知县审问厂卫大案,从来没有这个先例。

  方应物对娄天化递了一个眼色,娄天化悄然摸出一锭银两塞给面前这位东厂官校,并询问道:“这其中委实令我等摸不到头脑,烦请大人指点一二。”

  只见对方犹豫片刻:“这......”娄天化拍着胸脯道:“但请放心!此间话定不外传,只为吾辈解惑,不然天打雷劈。”

  那东厂武官掂了掂银子份量,“厂督尚公向天子进奏,道是宛平县掌管西城地界,西厂地面也包括在内,由宛平县审查西厂诸官校罪行较为便利,况且韦瑛贪污宛平县三千两,正该由宛平县审问更为合适。如此天子准奏,在下便到此处移交人犯案卷。”

  娄天化问完了话,愕然无语。对他而言,东厂提督尚铭不啻于是天大的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忽然把视线转向东主,还莫名其妙的让东主断西厂之案,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

  方应物也陷入了沉思中,这情况云橘波诡,不能不令人反复思量。他产生了一种直觉,有人给自己挖坑!

  尚铭把这些西厂骨干塞到自己手里,到底是相让自己从轻发落还是从重判决?按理说到了这个程度,尚铭与汪太监、西厂已经是势不两立了,肯定希望重判西厂骨干,叫西厂永不得翻身。

  但东厂自己就有刑庭,为甚要通过他方应物来做?是有反常必为妖,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导致尚铭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

  至于最近能有什么事情,方应物还是挺门清的,叫一大票人哭着喊着去抱尚铭大腿的主意可不就是他给汪直出的?

  方应物恍然醒悟,大概是尚铭也感到了些许异常,疑心到了自己头上——毕竟尚公公很明白汪直与自己关系匪浅,所以才把西厂骨干人犯移交给自己?

  在尚公公看来,这就是把自己推向两难处境。若自己对西厂骨干轻拿轻放,那尚公公很容易以此为借口开展进一步行动,比如向天子告刁状说自己勾结汪直庇护西厂。

  若自己对西厂骨干判罚的重了,那就无法向汪直交待,这批人可都是实打实的汪直党羽,被自己亲手严惩,更是尚公公喜闻乐见的。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方应物长叹一口气。东厂耳目即使不是无孔不入也差不多,尚公公大概已经清楚自己与汪芷藕断丝连的情况了,所以要想法子逼迫自己,然后寻找可趁之机。

  不过这堂堂的东厂提督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重点目标!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而已,何至于对自己严阵以待!

  最后方应物还是要轻蔑的冷哼一声,尚铭的意识虽然到位,但是这手法太拙劣了,此人实在谈不上高水平,难怪被讥讽为东厂创建以来最废材的厂督。

  抬眼却见娄天化拿着一本黄历念念有词,“今天是什么日子,怎的会屡屡犯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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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五章 快刀斩乱麻(上)

  判断出来龙去脉,方应物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对娄天化吩咐道:“既然东厂将人犯和案卷都送了过来,那本官就要趁热打铁,今天下午便把案子判结了,你去传令升堂。”

  娄天化目瞪口呆的放下手里皇历,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这等敏感的要案,功夫绝对不在公堂上,审个十天半月都是等闲事,甚至拖一年半载也不算稀奇,东主只想用一下午?这根本就是胡来啊,快刀斩乱麻也不是这么个斩法......

  于是在一片疑问中,方知县升堂了。东厂提交过来的几个西厂骨干还没有进牢狱,就被直接带到了县衙大堂外等候。

  方应物抬眼看了看,这几位西厂人物八成是桀骜惯了,并没有在堂下跪着候审,完全没有人犯的样子。他们虽然此时失势,但都曾经是风云人物,不大将县衙看在眼里。

  不过无所谓,方应物不在意,拍案道:“带案犯韦瑛!”前西厂掌事千户韦瑛便被带上了公堂,面对公案方向站住了脚,仍然没有跪下。

  此时韦千户面对高高在上的方知县,心里真是五味杂陈。第一次见方应物时,他是坐上官,方应物是被下了诏狱的阶下囚,而今天却形势颠倒反了过来。

  不确定性还在于,韦千户拿不准方应物将会怎么断案,是念及汪太监的香火情从轻发落,还是因为上次受到自己慢待而怀恨报复?想到这里,韦千户有点后悔,若早知今日。当初对方应物就该宽容几分。

  方应物随意翻了翻案卷,漫不经心的问道:“韦瑛!你犯了贪赃和枉法。可认罪?”

  韦千户作为汪直的得利爪牙,乃是赫赫有名的一代凶人。当年三杨之一、少保大学士杨荣的曾孙就是死在他手里的。而凶人有凶人的骄傲,韦千户自然拉不下脸对一个小小的知县服软和求情。听到方应物审问,他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方应物哂笑几声,突然拔出签子摔下去,轻描淡写道:“韦瑛你认不认罪无关紧要,事实俱在,本官觉得也不需要你认什么罪。”

  随后对旁边书吏喝道:“记录!韦瑛大逆不道,判斩监侯。报刑部!”

  听到斩监侯几个字,韦千户顿时怒发冲冠。一是对“斩”字的敏感和恐惧,二是感到了羞辱,哪有这么随便判案子的?还没问几句话就直接判一个斩监侯,最糊涂昏庸的官员也不能这样判案,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所以韦千户克制不住,愤怒的出口骂道:“方应物,你好狗胆!”方知县冷漠的望了韦千户一眼,“咆哮公堂。杖责二十,拉下去打!换下一个人犯!”

  不到一刻钟后,方知县再次拍案道:“判斩监侯!换下一个人犯!”

  东厂一共送来四人,结果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全部“审”完。无论人犯认不认罪,方应物只有一句话:“事实俱在,大逆不道。判斩监侯!”

  方应物又看了看日头,伸个懒腰自言自语道:“时间很充裕。不用过夜便可断完案子。”

  两旁当值的衙役再一次被县太爷“折服”了。虽然说这种案子角力点在外面,公堂审案就是个形式和过场。但就算是形式,方县尊也太不讲究了罢,一点都没有走过场的敬业精神。

  回到后衙,娄天化迎接上来问道:“东主,你这是......”方应物答道:“那尚铭会以为叫我陷入两难处境,甚至期待我会为了汪太监力保西厂,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本官根本不会为此犹豫半分!”

  娄天化表示根本听不懂方应物的意思......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却说不上来。

  此时看着到了傍晚时分,方应物又交待了几句,然后换上了便服,叫上方应石出县衙回家,并在书房见到了父亲。

  方清之见儿子回家,便问道:“你不在县衙理事,又跑回来作甚?”方应物答道:“自然又要求到父亲大人了!烦请父亲帮忙写个奏疏,就弹劾那东厂提督尚铭。”

  方清之闻言愣了愣,忽然毫无来由的怒了,放下书训斥儿子道:“为父不是你的枪手!今天帮你弹劾这个,明天帮你弹劾那个,你当为父是什么?”

  方应物被吓了一跳,退了两步轻声问道:“父亲大人息怒!好端端的生什么气?”随后又问道:“难道是因为近些日子尚铭气势渐涨,大有取代汪直之像,所以父亲怕了他?”

  方清之顿时跳脚喝骂道:“混账,为父岂是畏首畏尾的人!”方应物叹口气,唏嘘感慨道:“放在从前,父亲大人对儿子我向来是有求必应,如今有了弟弟,状况就是不一样了。哎......”

  方清之千言万语顿时硬生生的被噎住了,无奈闷声道:“那你说!”方应物迅速请求道:“那就请父亲大人弹劾尚铭勾结方士李孜省,结党不轨!”

  方清之疑问道:“这样的事情......你有证据?”方应物哪有什么证据,或者说证据都在上辈子的研究素材里,此时只能答道:“没有实证,父亲大人风闻言事就行了。”

  “那怎么可以?朝廷只许言官风闻言事,为父又不是言官。”

  “正是此理!”方应物赞同道:“所以请父亲再找个言官当枪手,反正言官与词臣都是清流这一窝的。”

  面对现实,方清之无力的挥挥手,“知道了,滚罢!”

  从书房退出来,方应物回到自家西院,但王兰王瑜两位娘子并没有欢天喜地的热情,个个都板着脸像是死人样子。自从与方应物相识以来,她们这可是第一遭!

  因为上次夫君回家省亲的表现,实在叫两位小娘子伤透了心!那次夫君没说几句话家常话,就跑出去寻欢作乐,最后深更半夜还带着一个不男不女的回来。这也就罢了,他竟然抛下两房娇滴滴的娘子独守空房,而去跟那不男不女的点灯长谈!

  面对女人,方应物向来是奉行快刀斩乱麻的策略,对两个小妾举起手道:“今日回家,就是打算带你们县衙长住!现在给你们数十下的时间,谁还不肯给老爷我一个笑脸,谁就留在这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县衙新上任的总班头张贵见县太爷溜号了,便也走人了。回到家里,对自家娘子问道:“你娘家亲戚里,有没有年纪小,相貌出色的小娘子?”

  张氏娘子很警惕的反问道:“你打探这些作甚?别现在过了几天宽松日子,就开始不正经的胡思乱想!”

  张贵骂道:“你这蠢娘子想到哪里去了?我这是给你娘家找攀高枝的机会!县尊大老爷一直独身住在县衙里,也不说把家眷接过来,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县尊肯定另有心思。”

  张氏娘子点了点张贵,嘲笑道:“你整日里就知道瞎琢磨,县尊大老爷什么也没干,都要被你琢磨出花儿来!”

  “你懂个什么?年轻人哪有不好色的?大概县尊是想在屋里添置新人了,但这话又不好直接说,所以一直独身住在县衙,以此来当做暗示,然后就等着有眼色的伶俐人主动送上门!

  再说方县尊年纪轻轻,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背景硬实,将来前途无量!我们这样人家,去给他当小妾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绝对不屈!要不是我们张家没有好相貌的小娘子,就不会问你了!”

  张氏娘子呆了呆,“那你说怎么办?”

  张贵皱着眉头督促道:“机会难得,赶早不赶晚,这事必须快刀斩乱麻,别让别人抢在前头去,指不定还有谁也意识到这点了!

  若你家有合适的美貌小娘子,那就赶紧接过来,我连夜把她送进内衙。然后什么也不用多说,等明日县尊从家里回到县衙,一看自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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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六章 快刀斩乱麻(下)


  方应物原本确实想低调,暗中帮汪芷一把就是,不过没想到还是被尚铭盯上。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所以今天回家请父亲出面去直接弹劾尚铭。

  每每念及此,作为一个被当成重点人物对待的方应物很迷茫,他不知道应该自豪好,还是应该自省吾身。

  方应物当晚身体力行,折服了两个小妾,次日便在巷口喊了轿子,带着她们往县衙去。这次当然不会从县衙大门进,从侧门巷道直接来到内衙。此处门子慌忙开了门,放轿子进前庭。

  在婢女搀扶下,王兰王瑜下了轿子,抬目左顾右看的打量四周。方应物在旁边笑着说:“我早说过,这县衙又破又旧,来到这里是委屈了你们,远不如家里舒坦。你们一直不信,今天亲眼看到了罢?”

  瑜姐儿一边挥舞着手帕扇风,一边取笑道:“哼哼,秋哥儿你滑头得很,谁知道是不是藏着人呢。”

  方应物哈哈大笑,很坦然的说:“那怎么可能,为夫从来就是光明磊落的人,岂是藏头露尾之辈!”

  两女忽然美目一凝,笑容僵住,停住了说话。方应物顺着两女的视线望去,发现内衙里似乎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前后庭中间建有穿堂,此时从穿堂口走出个岁数不大的小娘子,相貌颇为娇媚,站在廊柱边显得亭亭玉立。见方应物看过来,她俏脸微红,屈膝对着方应物福了一福,柔声道:“老爷金安。”

  “这这这......”方应物愕然万分,指着这突然出现的陌生美貌小娘子,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瑜姐儿上前一步,对着方应物责问道:“秋哥儿!我们姐妹甘心为妾,是因为与你是相识十几年的同乡人,知根知底并相信你不会亏待我们,所以才肯托付终身!如今你发达了。若有另添新人的心思,我们不是不通融,但却不该一边在这里......”

  说到这里,王瑜略卡壳,兰姐儿冷静的补充道:“金屋藏娇。”

  王瑜点点头,“对!金屋藏娇!却不该一边在这里偷偷金屋藏娇,一边却欺瞒冷落着我们姐妹两人!秋哥儿你这种做法实在不地道,叫我们姐妹心寒!”

  王兰到没有王瑜这么激烈,想到伤心处,只低头抹着眼泪。一言不发的重新钻回了轿子。要回家去。

  面对两女。方知县无言以对,他自己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气急败坏的对门房狂吼道:“这是谁给本官捣鬼?”

  然后张贵总班头连滚带爬的从门房里钻了出来,没有对方应物见礼。却扑到王瑜身前,高呼道:“两位奶奶恕罪则个,都是小的不对!小人我思量大老爷身边没个服侍的人,显得有些不成体统。于是昨夜趁着大老爷不在县衙,便先斩后奏送了一名婢女进来,却不料让两位奶奶误会了!”

  没等两女有什么反应,方应物又一次快刀斩乱麻,抢先对着张贵狂风暴雨般的一通斥责:“谁叫你自作主张的?本官是贪恋女色的人么?

  本官用你当总班头,你不思辅佐本官励精图治。整日里在这上头使心思,实在莫名其妙!从今日起,你这总班头位置撤掉了!”

  张贵砰砰的磕头,抱着方应物大腿求饶道:“大老爷!小人辛辛苦苦追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昨晚一时鬼迷心窍,请大老爷饶了这一遭,不要撤掉小人这个总班头罢!”

  方应物不为所动的喝道:“先拖出去!”

  便有门子上来,拖着张贵向门外行去,张贵一边倒着走,一边声嘶力竭的惨叫道:“大老爷饶了小人罢!总班头不能撤啊,不如让小人死去算了!”

  被张贵昨夜送进来的小娘子见状,也只能迈着小碎步跟随张贵出去了。方青天眼角余光盯着那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小娘子,皮肤又白又细嫩得出水,小腰身盈盈一握行如杨柳......

  方知县忽然感到有点可惜,确实是很对味的小娘子啊,只可惜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或者想法子仔细解释解释,说不定还能留住人,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快刀有时候太快也不好!

  到了门外时,门子拍了拍大呼小叫的张贵笑道:“喊什么喊?这总班头位置就是县尊虚设的,撤就撤了,又不影响你老人家的江湖地位,再说县尊也没实质性的处置你。”

  “伴君如伴虎啊,这回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张贵唏嘘不已:“你懂个屁,若不叫得惨一些,怎能显得我被严厉惩治了,怎能让那两位姑奶奶消气?”

  忽然又想起什么,张贵拍着门子道:“今日也不完全没收获,据我揣测,我们可以变坏事为好事......”

  却说在院内,王兰招呼王瑜上了轿子,低声道:“我们回家去罢。”瑜姐儿瞪着美目道:“为何?这才赶走了狐狸精,我们也要走么?”

  王兰叹口气,“你不懂,但我方才想明白了,还是给男人一些儿空间比较好。若日日夜夜的纠缠在一起,反而容易腻歪,倒不如保持现状,正所谓小别胜新婚,你没发现,每次他从外面回来,都会有点没羞没臊的新花样么?

  左右县衙距离家里也就半时辰路程,又不是远隔一方。再说我们是住在家里的,又是本乡本土的真正体己人,虽然做不了大妇,但他在外面怎么绕也不可能把我们绕过去。”

  过了两日,张贵找方知县禀报公务,虽然丢掉了总班头职务,但好歹还是班头,一样管着一堆杂事。

  说完之后,张班头正要退下,方知县便叫住了张贵,叹口气道:“内衙人手不够用,杂役也是粗手粗脚的人,急缺个婢女,上次你送来的那个就很不错......”

  张贵愕然,小心翼翼的回话道:“大老爷还是算了罢......如今衙内外都知道,青天大老爷立身持正、严拒美色的故事,要是再把小娘子接回去,这口碑就坏了......”

  方应物奇道:“当日没什么人在场,事情怎么传出去的?”

  张班头谄媚的笑道:“看到大老爷的正直实在可歌可泣,私心想着如果帮大老爷传扬出去,定可增加大老爷的名望,对大老爷的前途是极好的......”

  方应物目视张班头良久,开口道:“滚!你的班头职位也撤掉了!还有,以后没事少胡乱揣摩本官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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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七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在都察院衙门,负责邸报的书吏把今天的邸报抄来,恭恭敬敬的呈送到掌院右都御使戴缙戴大中丞的公房里。看邸报是戴大人每日的必修课,如果在朝廷里评选邸报最佳读者,想必戴大中丞必然会当选。

  将今日的邸报信手展开浏览,有两条似乎并不起眼的消息映入了戴缙的心里头。一是宛平知县方应物奉命审问西厂千户韦瑛等人,只用半日时间便全部判为斩监侯,并已上报至刑部,刑部有官员吐槽曰:仿若古之苍鹰也;二是翰林院编修方清之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尚铭与右通政李孜省结党.....

  两条消息连起来看,让戴大中丞又感到心绪不宁了,就好像当初看到一群人突然争先恐后投靠尚铭公公一样的诡异感觉。

  不是戴中丞心理素质不行,而是他已经把身家性命都拿来投机了,风险是相当巨大的。

  要知道,他为了自保所以背叛汪太监投靠尚太监,一旦稍有差错,同党尚铭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但他这个“叛徒”肯定就彻底玩完,所以不能不加倍小心。

  一旦心绪不宁起来,戴大中丞就要往东厂提督尚铭的府邸跑,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摆脱昔日大权阉汪直的阴影笼罩,为自己找回几分心安。

  看到沉不住气的戴缙,从东厂回府的尚厂公皱眉问道:“又怎么了?”

  尚铭还没看今日邸报,不知道自己被弹劾的事情,从戴缙嘴里听到有人弹劾自己与李孜省勾结。大吃一惊道:“这是如何被人得知?”

  他与方士李孜省最近确实勾搭上了,但事情极其机密。尚铭自忖绝对不会泄露出去,怎么就被别人知道了?

  方清之背后是方应物。方应物背后是汪直,难道汪直在自己最亲信的人里还安插有密探?想到这里,尚公公忽然后背冷飕飕的,自己他娘的还有没有秘密可言?

  而且这李孜省说是右通政,只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方士,也是天子身边的著名佞幸小人,硬是天子破格封为右通政而已,但一直被文官抵制着。

  所以说起这封奏疏的实质,并不是弹劾东厂提督与右通政勾结。而是告诉天子,你派出去担当爪牙耳目的特务头目与你最亲近的宠臣勾结起来了!

  或者说,这就是掩藏在文字下面的挑拨离间!只要不是晋惠帝那种傻瓜天子,只怕心里都要起疑,更何况是内心始终缺乏安全感的今上成化天子!

  越想越心惊,尚铭忍不住怒而拍案道:“是谁泄露吾事?”

  戴缙顾不得安慰尚公公,又道:“尚公上次说,近期事情都是方应物在后面弄鬼,而前番叫方应物审问西厂人犯。本是要陷其于两难,然后从中取利。

  现在看来那方应物心硬如铁,根本不顾忌汪直脸面,将西厂众人全部重判了。但同时他又对尚公反手一击,这其中极为矛盾和诡异!”

  尚铭冷哼一声道:“他大概是既想在表面上与汪太监划分开,又不想投向我。所以要对我示威。现在我越发可以确定,汪直虽然不在京师。但必然托付方应物为其暗中主持,但方应物若以为我只有这点手段。那就大错特错了!

  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以为老夫只会送几个西厂人犯给方应物审么?那只是个吸引他注意的幌子,叫他全部心思只在这这件事上琢磨,便顾及不到其它,而我早在别处留有后手!”

  前几日,我指使人去宛平县告状,告的就是当朝太后的亲弟周二。面对这种情况,一般知县的应付手法不过这几种:

  或者是拒收状词,将原告赶出衙门,任由他喊屈鸣冤也置之不理,不过那方应物自负青天之名,求名之心很是心切,做不出公然拒绝状词的事情。只要在言辞上挤兑几句,他定然会收下状词。

  或者是收下状词后认真审理,真去找周二国舅当被告——如果方应物真为民做主,敢给国舅爷发传票,那他便不足为虑了,自然有太后出面拾掇,我们静观好戏就是。

  或者是收下状词,然后转告周二国舅讨好处——以方应物的清高好名之心,断然做不出转告周家的事情。

  所以方应物大概要采用另一种法子,那就是先当众收下状词,然后拖延时日,以拖待变。其实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不然方应物根本无法可想。”

  戴缙疑问道:“只拖延又能如何?有何用处?”

  尚铭得意的说:“那原告孤儿寡母的天天在县衙大门处鸣冤喊屈,你说爱民如子的方青天苦恼不苦恼?想不想完美的解决问题?

  如果这时候,那身为原告的孤儿寡母突然表示告状太辛苦,她不想支撑下去了,只要方知县给她补偿一点好处,那她就撤诉回家,你说方应物会不会答应?”

  戴缙想了想,语气很肯定的说:“必然要答应!只要是个爱惜羽毛的官员就会答应这个息事宁人的做法!”

  尚铭对戴缙耳语几句,然后哈哈一笑道:“下面就该你戴大人出手了!十三道监察御史的差遣都由你戴大人调配,当务之急是要迅速换一个可靠的巡城御史!

  然后就会有孤儿寡母堵住巡城御史拦街告状,告的就是宛平知县方应物,告他为了帮助权贵息事,收买威逼原告!”

  戴缙心服口服,不过仍反问道:“不过区区一弱冠知县而已,尚公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尚铭摇头道:“你与方应物接触不多,不知道他是一个谨慎异常、心有千结的人,如今定然更是谨小慎微,处处提防。

  将西厂之案送给他审,是为明修栈道;另派人去告状设陷阱,是为暗度陈仓!若不布置前面那个幌子虚张声势的叫他无暇分心,误以为我技穷于此,还真未必能引他麻痹大意的上后面这个当!”

  戴缙拜服道:“如果方应物真是汪直委托的暗中主事之人,那只要能破去方应物,那么吾辈大事自然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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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八章 各怀心思

  这日早晨,方应物排衙完毕,便打发方应石去县衙大门外查探。没多久,方应石回转禀报道:“老爷!那个告国舅爷的妇人还在县衙门外等着,看样子还真是连续几日都在墙角里餐风露宿的。”

  方应物深深的皱起眉头,“这妇人怎么就与本县耗上了?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么?我哪里管得了她的事情。”

  方应石忽然目露凶光,摆着手势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

  “胡闹!为人怎可如此?这话休要再提!”方应物斥道。这方应石脑子就是不灵光,他也不想想,从前几天何氏泼妇的表现看,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虽然她号称是孤儿寡母,但肯定还有亲朋在,若是真在县衙大门出了事故,只怕一干亲朋就要一起到县衙来闹了。没别的意思,这些刁民就是要欺负方青天要脸面、好说话!

  方应石叹口气道:“是,晓得了!看别人家做官都是撒威风,有哪个刁民敢在县太爷面前撒泼,怕是要被往死里打!看秋哥儿你做官却是委屈自己,难道就没别的法子了,任由她在衙门外装疯卖傻?”

  方应物也苦恼的拍了拍额头,这一刻感觉自己不像是县太爷,倒像是上辈子时空里的“维稳官员”似的。要论起苦逼程度,维稳官员在官僚体系里大概很能排到前头,尤其是网络时代。

  娄天化进了堂中,听见东主和方应石的议论,也插嘴道:“在下反复思量了好几天。一直琢磨这何氏妇人究竟意欲何为。青天不是神仙,难道她真的相信东主能从国舅爷那里虎口拔牙么?

  如果另有所谋。那她和身后之人又有什么意图?想来想去,在下斗胆猜测。这何氏妇人到东主这里闹,大概是想利用东主爱惜名声的心思,从东主这里捞一笔好处然后息事宁人。”

  方应石怒道:“岂有此理,这不是勒索么?只听说过官老爷勒索百姓的事情,没听说过百姓勒索官老爷的道理!”

  方应物咳嗽一声,对方应石道:“见识少就闭嘴慎言!”刁民勒索官员这种事情,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方应物并不稀奇,那些上访专业户里除去真有冤屈的,很多都是此中高手。

  只是没想到。他穿越到五百年前了,还能亲自遇到这种事情,难道很多饱受孔孟熏陶的官员不是不想当青天,是被现实情势逼得没法当青天么?

  难怪几百年里,父母官总体风气上崇尚官体威严,宁可叫别人怕,也不想叫别人爱。也难怪几百年里就评出了两三个国家级青天,比中彩票几率还小,至于市县级青天的水分那就大了......

  想的有点远。方应物连忙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对娄天化道:“再拖延两日看看,本官忍着不动,她更耗不起。”

  却说宛平县县衙原总班头张贵被一句话剥夺了班头身份。变成一个普通衙役。不知为何,他感到浑身不得劲,无论走到哪里。他好像都感到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而且总是疑神疑鬼觉得别人的眼神充满了讥诮。

  这种感觉十分难受。张贵便在县衙里呆不下去了,破天荒的溜号回家去也——自从方知县上任以来。张贵还是头一次迟到早退。

  在家里坐定后,张贵猛然扇了几把风,依旧闷闷不乐,便叫浑家整治了几个小菜,然后借酒浇愁起来。

  张氏娘子问明白了事情原委,劝慰道:“县尊大老爷只是生你的气而已,并不是厌恶你,过几日自然就气消了。”

  张贵烦闷的说:“气消归气消,关键是我怎么复职,要是从此真就当普通小衙役,我可不甘心!”

  张氏娘子嘟囔道:“班头又不是啥正经官位,和普通衙役能有多大分别?安心过日子就是,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张贵不耐烦的挥挥手,“你少说几句,让我揣摩揣摩,看看能替县尊大老爷办点什么舒心事情。”

  一听到揣摩两字,张氏娘子大惊失色道:“你可别再揣摩了!想这几日,你揣摩了一次,把总班头丢了,还在我们娘家闹了大笑话;揣摩了二次,又把班头丢了!

  我看县尊大老爷气的就是你胡乱揣摩,人家戏文里都讲过伴君如伴虎,就是这个意思了。你要再揣摩一次,是不是要连这公门饭碗都丢掉?真要被打发去当杂役、驿卒,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张贵登时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的叫道:“你们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个什么!”

  打发走了浑家,张贵仰坐在太师椅上,盯着房梁仔细想起来。自己要做点什么事情,才能在方县尊那里挽回自己的班头职位?那首先要想一想方县尊最近有什么需求,要急县尊之所急,想县尊之所想呐!

  想来想去,张贵就想起一桩来,近些日子最让县尊烦心的事情大概只有一件,那就是仍堵在县衙门口告刁状的泼妇何氏。除此之外,县尊仿佛就没有什么烦恼了。

  那么只要自己解决了这个烦恼,是不是就可以重新赢得县尊的信用,恢复总班头的身份?

  前班头张贵的行动力还是颇为出色的,想到做到,立刻出门召集了几个亲信凑在一起商议。

  有人摇头道:“这不好弄,县尊发过话,不许我们去整治这泼妇。相反,还吩咐过当值门禁,要时刻看顾着她,免得她遭了意外,叫县衙有理也说不清。”

  张贵答道:“这些我岂能不知?但这位新县尊大老爷可是讲究体面的人,自然做不出下三滥的事,这就需要靠我们这些当差的主动将事情揽下!

  无论如何,今日群策群力一定要给我想出一个法子!只要能让我漂漂亮亮的解决了这件事情,我请诸位兄弟宴饮三日!”

  又有人大笑道:“张老哥只怕已经心有定计了,只是需要跑腿的,所以才将我等召集而来罢?有事但请吩咐,我等无所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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