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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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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有朋自南方来

  听着朱洛的话,陈长生下意识里回头,望向苏离和那名叫刘青的刺客。

  离开边城军寨,在林外相遇,他很清楚这名天下第三的可怕刺客一直在暗中跟着自己的苏离,这让他很不安,精神压力极大,甚至有时候觉得快要承受不住。

  直到先前那刻,他在雨中看到了苏离与这名刺客脸上的笑容,然后看到刺客的剑如破开塘中水月的疏枝一般刺进朱洛的虚象,他才震惊地发现,原来那名刺客跟了自己和苏离这么多天始终未曾出手,不是因为可怕的隐忍与耐心,不是他在寻找更好的出手机会,而是他一直是在保护苏离,他在等待最危险的那一刻出现刘青居然会金乌剑法,要知道金乌剑乃是苏离自创的秘剑,由此可见,他与苏离之间的关系必然极为亲近,如此说来,今夜的浔阳城确实是一个局,然而,这不是大周朝廷与国教的局,而是离山的局,苏离与那名刺客的局。

  这就是陈长生此刻的想法,和朱洛以及此时微雨里的人们想法一样。但刘青没有承认,哪怕他的金乌剑是那样的刺眼,雨丝里还有燃烧的余烬在飘舞。

  他会离山的剑,但他不是离山的人。

  不知为何,这样毫无说服力的说辞,却让陈长生信了。朱洛自然不会相信,他有自己的判断,只是这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探寻这件事背后隐藏的真相是什么。

  朱洛望向苏离,神情冷漠,眼中的月色却快要燃烧起来。

  他今日来浔阳城,就是要杀这个人。

  如果是以往,哪怕他是八方风雨,也不敢说自己有战胜苏离的可能,但整个大陆都知道苏离在突破魔族包围的时候受了重伤。他本以为杀死苏离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甚至不需要自己亲自出手。但现在看来,即便他亲自出手,也不见得能够成功。

  他甚至受了很重的伤。

  苏离这样的人,果然很难杀死。

  同样的道理,他虽然受了重伤,但也很难被杀死。在大雨里,王破、刘青、陈长生的应对可以说最强硬、最智慧、甚至可以说完美无缺,不可思议地重伤了朱洛,却没有办法让他死去或者认输。

  “我确实算错了一些事情。”隔着微雨织成的无数细帘,朱洛看着苏离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你看似漫散随意,游戏人间,但实际上你孤傲清高,在世间没有朋友,而离山也不可能来人援你,但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愿意来帮你这个冷血之人。”

  这句话说的自然是王破和陈长生还有刘青三人,尤其是前二者,无论是性情还是别的什么,都与苏离极不相同,他们的行事方式和对世界保存的善意是苏离向来最嘲弄鄙夷的,然而陈长生不离不弃,王破不远千里,就是要帮他,仿佛就是要告诉苏离这个杀人无算的孤星,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味冰冷,总有些人值得信任。

  “但你应该很清楚,他们救不了你。”

  朱洛看了眼苏离手里的黄纸伞,继续说道:“你今天不可能活下去,你的这些挣扎只是徒劳,只是在拖时间。”

  苏离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屑还是别的原因。

  “你拖到了王破出刀,拖到了那名刺客出剑,可是,那又如何呢?”

  朱洛指着四周的漆黑如夜的城市与更远处的原野,说道:“你看看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呆子,一个少年和一只见不得光的鬼在你的身前,而我们是整个世界。”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的鞋底渐渐离开水泊,身体飘到了雨空里,长发飞舞,霸道的气息笼罩住了整个浔阳城,鲜血从他的胸口与虎口间流淌出来,落到十余丈外的地面,发出啪啪的轻响。

  微雨终歇,云层再裂,露出一片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天空,仿佛有月。无数剑意如月华一般落下,月华如水一般轻漾,在街道上流淌。

  坚硬的街面上出现了无数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那些都是剑痕。

  这就是神圣领域强者全力施放气息的结果。

  朱洛决意发出自己的最强一击。

  王破忽然开口说道:“前辈,付出两百年的寿元也在所不惜吗?”

  朱洛已经身受重伤,如果想要毫无意外地杀死苏离,便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他看着王破说道:“王家小子,你不一样付出了二十年的寿元?”

  先前在客栈里,王破一刀重伤画甲肖张与梁王孙二人。要知道他虽然是逍遥榜首,但实际上,三人的实力很接近,他以一敌二,还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对方丧失战斗力,自然要动用极强大甚至类似于自损的秘法。

  王破这样做了,他的付出很大。

  当时肖张和梁王孙非常震惊。

  这时候他问朱洛,朱洛便把这个问题还给了他。

  王破的眉毛被雨水洗过,更淡,更耷拉,衣裳被雨水打湿,看着更寒酸。

  如果他是一个算帐先生,他效力的东家肯定已经破产。

  但他说的话依然是那样平静而有力量。

  “我还年轻,但前辈您已经老了。”

  岁月最公平也最不公平。

  年龄,就是王破相对朱洛最大的优势。

  一直没有说话的苏离,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有道不尽的快意。

  然后,他对王破说道:“他们这几个老东西,只能寿终,不能战败,你不用劝他。”

  王破懂了,雨街上的人们也都懂了。如果朱洛今夜就此退去,那么还如何能够维系在大陆上的神圣地位,如何还能以八方风雨自居?

  既然是八方风雨,便不能败,只能胜。

  哪怕要付出二百年时光。

  苏离的笑声,回荡在安静的浔阳城里,充满了对所谓声望、家族延绵的嘲弄。

  朱洛忽然望向夜空,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苏离的笑容忽然敛没。

  朱洛看着他嘲弄说道:“你难道没有想过,既然是我们几个决意杀你,难道我这样的老东西只会来一个?你拖时间,最终还是把自己拖进了深渊,可会后悔?”

  浔阳城里的雨已经停了,天空里的云也渐散了,却依然是晦暗的,不知何时。

  半边的天空里仿佛有月,在云中若隐若现。

  另一半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了无数颗明亮的星辰。

  陈长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望向那片星空,发现自己的命星并不在其间,隐约明白那些星辰竟然都是虚象。

  是谁来了?居然能够让天地生出如此异象?

  王破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刘青站在苏离马前,低着头,鲜血从脸上淌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远处街上响起窃窃私议的声音,偶尔夹着几声惊呼。便是梁王孙和薛河的神情都变得有些古怪,他们没有想到,今夜居然会出现这么大的阵仗。

  华介夫面色微白,心想这可怎么办?

  有位人来到了浔阳城。

  他还没有出现,天空里便出现了一片星海。

  一道强大的神识渐渐降临,街上的积水被震的如沸腾一般弹起。

  那个人叫观星客,住在海边或是大西洲,夜夜观星,已逾三百年。

  那个人与朱洛很亲近,并称星月无双,当然,他也是八方风雨中人。

  浔阳城里一片安静。

  王破转身望向陈长生,说道:“你该离开了。”

  陈长生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说道:“您呢?”

  王破想了想,说道:“我想再试试。”

  明知不可为却要为之,明知不敌却要战之。

  王破在汶水唐家做了三年帐,没有一笔漏误。

  他说的话,向来都会做到。

  他认为苏离不应该在今夜死去,他便要为之奋战到底。但他认为陈长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因为陈长生只是个少年,还有很多的青春要去浪费,去体会。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没有决定要不要离开。

  今天的雨有些寒冷,朱洛的剑很寒冷,但他的血依然还是热的。

  最后,他做了决定。

  但谁都知道,他的决定,甚至王破的决定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王破陈长生刘青三人,把朱洛逼到了这个份上,已经足以骄傲自豪,而且这场雨战必将会被记载在史书上,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做到更多。

  两位神圣领域强者,同时降临在浔阳城。

  这已经是很多年没有发生过的画面。

  很多人下意识里望向苏离。

  那两位神圣领域强者,就是为了此人而来。

  忽然间,那些想杀死苏离的人,生出很多敬畏与羡慕。

  魔族想要杀他,阴谋筹划多年,强者尽出,万骑围雪原。

  他受了重伤,人类世界想要杀他,也要出动两位最强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生,真的很值得骄傲,很荣光,堪称无憾吧。

  人们很想知道,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像苏离这样的人,会说些什么。

  就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苏离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飘在天空里的朱洛,说道:“能不能再等会儿?”

  这很像是在说相声。

  还是单口相声。

  朱洛微微挑眉,说道:“这时候还想拖时间,有些不符合你的身份,难道说离山小师叔这样的人,也会畏惧死亡后的星海?”

  “不错,我就是在拖时间。”苏离的声音很平静,“从军寨到浔阳城,我一直在拖时间,因为他住的比较远,过来需要很长时间。”

  朱洛问道:“你一直……在等人?”

  苏离说道:“不错。”

  朱洛说道:“不是刘青?”

  苏离说道:“他一直跟着我,为何要等?而且我以为他是来杀我的。”

  陈长生忍不住看了刘青一眼,心想这名著名的刺客和苏离到底是什么关系?

  朱洛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你在等谁?”

  苏离说道:“我在等个朋友。”

  朱洛嘲讽问道:“难道你也有朋友?”

  如果这话是问一般人,都会显得很荒唐。人活在世上,吃的是五谷杂粮,鲜蔬青果,谁会没个朋友?不管是酒肉朋友,还是同折章台柳的朋友,总之,都是朋友。但这句话问的是苏离,所以不荒唐。

  整个大陆都知道,苏离从不信人,没有朋友。

  就连陈长生都知道他没有朋友。

  离山弟子们是他的门人,甚至可以说是家人,但不是朋友。

  王破不是他的朋友,陈长生不是,刘青很明显也不是。

  准确来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崇拜苏离的人。

  但有资格作他朋友的人很少。

  而那些人在苏离看来,都是些老东西,朽木,老王八蛋。

  比如朱洛,比如已经快要到来的观星客。

  朱洛非常确信,那些有资格作苏离朋友的人,也就是整个大陆唯一有能力改变今天局面的十几个人里,绝对没有人是苏离的朋友。

  更寒冷的事实是,世间最强大的那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苏离的敌人。

  朱洛不明白苏离等的到底是谁。如果他的朋友是一名农夫,那么这段友情很传奇,很符合美学上的意义,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像你这样的人都有朋友,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没有朋友?”

  苏离看着朱洛嘲讽说道:“白痴”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浔阳城上空的星海忽然撼动起来。

  一道庄严圣洁甚至有些神圣的气息,挡住了那片星海所有的威压。

  然后,一人自南方来。

  来的是苏离的故人。

  那人白衣飘飘,瞬间飞掠十余里地,从城外的原野来到浔阳城里。

  那人是个女子,穿着件白色的祭服。

  万里风尘,都在衣袂间,白衣已然渐污。

  她掠至朱洛身前。

  朱洛发出一道极度震惊的呼喊,然后一剑斩出白衣女子抬手,衣袖轻拂。

  就是这一拂,天空里的云恐怖的绞动起来。

  污衣遮月。

  月华骤敛。

  然后,朱洛退,疾退,一退十余里,直至最后重重地撞到城门上。

  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大作。

  自陈长生喊出那声苏离在此后,浔阳城的城门便一直紧闭。

  这时,浔阳城的城门终于开了。

  城门直接垮了。

  满地木渣砖砾,朱洛跪在其间,不停地吐着血。

  街上,那名白衣女子缓缓收回手指,回头望向苏离。

  这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子,眉眼间隐有岁月的痕迹,浅浅的。

  就像她唇角轻扬的线条。

  陈长生觉得那件白色祭服有些眼熟。

  人们震惊的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华介夫带着浔阳城里的教士们,纷纷跪倒,大礼参拜,颤栗不敢言。

  那白衣女子视若无睹,只是静静看着苏离,微笑问道:“只是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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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章 南方圣女

  白衣女子的笑容很淡,像云一样,很清,像水一样。

  但有万种情绪。

  有追忆,是调笑,隐藏最深,却始终藏之不住的,是一抹怅然。

  有朋自远方来,本应不亦乐乎,更不要说是在最危险的时刻,帮自己解决掉最危险的敌人,苏离的神情却有些窘迫。

  可能是因为白衣女子带笑轻声问出的这句话。

  云层重新掩盖了天空里的月华与星光,街上重新变得黯淡一片,又有雨点落下。

  在微雨里,他与那名白衣女子相对无语,一片安静。

  而这个时候,其实战斗还在继续。

  云层不停地绞动翻滚,仿佛里面有无数雷霆,那道神圣庄严的气息,如彩云追月一般裹住了月华,不停地碾压着,追逐着,同时向着更远处那片天空里的星辰压去。

  无形的雷霆终于轰破了云层,落下无数道明亮的闪电。轰隆隆雷声在浔阳城的上空不停炸响,惊天动地。不知多少躲藏在家里床下的普通人被震的胆颤心惊,不知道多少蒙昧不知世事的孩子恐惧地大声哭泣。

  云层撕扯的更加厉害,仿佛天空都要裂开,远处街上那些修行者,但凡修为境界稍弱些的人,直接被这些雷声震的昏厥过去。

  这就是神圣领域强者之间的战斗。

  这就是这个世界最高层级的力量对冲。

  白衣女子背对着天空,对云层后方那已经超越了普通人想象极限的战斗没有投予半点关心,只是平静地看着身前的苏离。

  世界一片雷鸣闪电,轰隆巨声不停。

  二人依然相对无言,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雷电终于停了,浔阳城回复了真正的平静,云层渐渐静止,只留下无数道有些像鱼鳞般的细纹。那是力量对冲的残余痕迹。白衣女子身后的街面上出现无数道裂痕,仿佛被犁翻了无数遍的原野,无数蒸汽从那些裂缝里生出。

  那些裂缝究竟有多深,难道已经抵达到地底的岩浆?

  胜负已分。

  事实上,从白衣女子来到浔阳城里的瞬间,这场战斗的胜负便已经注定。

  人们看着这名白衣女子,震惊到了极点。陈长生的心里除了震惊,更多的却是迷惘。他总觉得这名白衣女子穿着的白色祭服有些眼熟,就连气息都是有些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这名白衣女子到底是谁?竟然能够战胜朱洛和观星客这两位八方风雨联手,就算朱洛事先已经受了重伤,白衣女子展现出为来的境界实力也太可怕了。

  一名戴着笠帽的男子出现在浔阳城的门口,把朱洛从废墟里扶了起来。这个男子身上流着血,血里仿佛有无数星光的碎屑,闪耀着光芒,那些血与星芒给人一种格外恐怖的感觉,仿佛只需要一滴,便能摧毁一座城市。

  但他的笠帽上多出了三道极大的豁口,看上去就像一把用了七十年,已经残旧不堪然后被婢女发脾气撕碎的蒲扇,看着异常狼狈。

  这个强大的男人,自然就是观星客。能把他打得如此狼狈的白衣女子,又能是谁呢?他望向十余里外的那条街,脸色苍白,震惊而愤怒。

  苏离隔着微雨望向城门处微笑说道:“我说过,我是有朋友的,只不过她事情比较多,住的比较远,赶来来需要些时间。”

  听着这话,无论城门处还是街上都异常安静,人们很沉默。

  此时,华介夫带着浔阳城里的所有教士跪倒在雨水里,除了对修行界没有太多认识的陈长生,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了那名白衣女子的身份。

  听着苏离的话,他们如何能不沉默,甚至腹诽。

  圣女峰远在天南,距离地处北方的天凉郡,当然很远。

  像白衣女子这样的大人物,当然有无数事务需要处理。

  城门废墟里,朱洛怒惊难遏,抹去唇角的血水,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离得意说道:“我也活着数百年,像我这般优秀的人物,总会结识一二位优秀的朋友,你以为我是天海吗?享受做个孤家寡人?”

  如此得意的模样,在很多人看来有些可恶。但他是苏离,所以那些人也只有忍了。可是陈长生却总觉得苏离这时候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便在这时,白衣女子看着苏离叹道:“原来,真的只是朋友啊。”

  苏离笑容渐敛,显得有些尴尬。这是陈长生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尴尬这种情绪。苏离是世间最极致的人物,而且他冷血无情,孤傲强硬。他几乎瞧不起天下所有人,又怎会尴尬?先前他没有回答白衣女子的话,而是对朱洛和观星客说话,这已经是尴尬,是示弱,然而谁能想到,白衣女子竟是连转移话题的机会都不想给他。

  苏离有些无奈,说道:“师妹,不要这样。”

  陈长生很吃惊、很白痴地想着,这位白衣女子难道是离山的隐世强者?

  “你居然和这个满手是血的狂徒狼狈为奸,怎么有资格作圣女”

  朱洛愤怒的声音传遍整座浔阳城。

  浔阳城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回答朱洛这个问题,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人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陈长生震惊无语,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点。白衣女子就是……人类世界最至高无上的五圣人之一?和天海圣后并称的南方圣女?

  他这时候才想明白,在南方,圣女峰与长生宗向来都视为同根同源的一系,尤其是离山剑宗与南溪斋向来交好,经常以同门相称。

  比如苟寒食称呼徐有容,便是叫她师妹。那么苏离当然可以称当代南方圣女为师妹。只是……就像朱洛惊怒喊出的那句话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是五圣人,你们就只能是八方风雨?”苏离看着朱洛和观星客嘲弄说道:“因为你们永远不如他们老奸巨滑,在没有摸清楚我的底牌之前,除了你们这样的白痴,谁敢轻易向我出手?”

  南方圣女看了他一眼。

  苏离顿了顿,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智慧不足。”

  圣女不再理他,望向朱洛与观星客平静说道:“我有没有资格作圣女,不是二位有资格评判的事情,至于说到师兄,你们总说他双手染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但扪心自问,他杀得人哪有你们杀得多?哪有圣人们杀得多?”

  观星客低着头,把容颜隐藏在破烂的笠帽里。

  朱洛闻言大怒,喝道:“圣女此言何其荒唐”

  圣女平静说道:“诸位族中良田万顷,婢侍无数,灾荒年间从不减租,逼死过多少佃农?圣人更是如此,随意一道政令,又有多少人会因此无辜死去?我师兄此生不掌一方风雨,不做圣人,这才是真正的大慈悲,哪里冷血了?”

  满城俱静,人们若有所思。

  苏离摆手说道:“过了,有些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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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就是陈长生?

  朱洛的声音很愤怒很厉,这里的厉字很难加前缀,如果说最贴切,莫过于加个血字,就像杜鹃鸟一样声声嘀血,只是那样又总会觉得不合他的身份。当然,如能联想到他此时的敌人、他指责的对象是南方圣女,或者能多些理解。

  “无论如何,你违背了当年的圣言之誓”

  朱洛愤怒的指责回荡在寂静的浔阳城上空,与观星客的沉默截然不同。听到这句话的人们绝大多数都不知道圣言之誓是什么,只能想起各地最高律法里的一些说法。

  那个说法的大概意思是指,天不分南北,地无论东西,只要是人类世界与红河两岸的联盟领域之内,只要进入神圣领域的强者都不能互相争执,更不要说战斗,除非被攻击的神圣领域强者做出了完全违背己方利益的事情——这便是所谓的圣言之誓。

  从人族与妖族的联盟对抗魔族的大局来考虑,这种誓言毫无疑问是最有道理、也是最必须的,圣女向朱洛和观星客发起的攻击,是对这种誓言最强硬的背叛。

  “那你们呢?举世皆知,我师兄虽然不入圣人之列,也不执一方风雨,但境界修为早已踏入神圣领域,你们何以向他发起攻击?”

  圣女看着城门方向平静说道:“王破是最有可能进入神圣领域的五个年轻人之一,你居然为了私心想要杀他,难道这不是违背了我们当年的圣言之誓?”

  她的神情与语气都很平静,却自然生出一种威严而神圣的气息。

  朱洛愤怒喝道:“王破不识大局,我作为长辈教训丨他一番,有何私心?”

  圣女平静说道:“天凉郡朱姓想要千秋万代,如何能够容得下王破继续成长?你不不承认自己有私心,只能说明你连自己真实的内心都不敢面对。”

  朱洛暴怒之余,准备反驳几句,圣女继续说道:“一切誓言,都是心言,看在教宗与梅师兄的份上,我今日暂不杀你,走吧。”

  听着这话,朱洛怒火攻心,伤势骤然暴发,鲜血喷流的更加迅速。一直沉默不语的观星客,看着他这等凄惨景象,忽然间,对着浔阳城上空的阴云翻了个白眼。

  白眼不是青眼,是鄙夷是轻蔑更是愤怒。他一眼望天,那些低垂的阴云便骤然间有散开的征兆,隐隐约约甚至能够看到几抹数里远的夜空里的星辰的光辉

  星光骤然,笼罩浔阳城,落在湿漉的街道上,仿佛秋日的白霜,肃杀之意大盛

  相隔十余里的距离,圣女看着城门里的观星客,抬起右手遥遥一指点出。

  啪的一声轻响,然后是无数声啪的轻响。

  仿佛数万套瓷器被一个精于群体攻击的强者使动铁棍砸烂。

  又仿佛是无数名修行者的识海同时破裂。

  无比清脆,清心动魄。

  啪啪啪啪

  街上正在飘落的雪花破了,雨水表面刚刚凝出的冰霜破了。

  在此间与城门之间的十余里距离内的所有事物,都破了。

  观星客的笠帽,也破成了碎缕,唇角也破了,开始流淌鲜血。

  他充满戾气与傲气的心灵,在这一瞬也终于完全告破,他再不犹豫,扶着朱洛,转身便向浔阳城外那片仿佛被夜色掩盖,实际上却谁都不知道是被什么时光掩埋的原野里奔去,瞬间消失无踪。

  浔阳城里无比安静,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能力参加到这场战斗里普通人,各自躲藏在自家的炕上炕里、窗后篱前,依然惴惴不安,连呼吸都显得那般压抑。

  那些有能力参加进这场战斗的修行者,那些想要杀死苏离的修行者,也只能跟随着朱洛与观星客的脚步离开,包括梁王孙与薛河这样的强者。

  华介夫带着浔阳城里的教士,把这片被暴雨侵虐的厉害的街巷隔绝开来,把安静而无人打扰的对话空间留给他们——此时有资格留在场间的人,除了苏离与南方圣女,自然就是那三个用生命与难以想象的意志力确保苏离能够活到现在的人。

  这场起始于周园之变,落笔于雪原魔族伏围,然后从军寨一直持续到浔阳城的冷血杀戳终于告一段落,这场针对苏离的暗杀终于有了结果——苏离没有死,那些想他死的人都失败了。

  从军寨到浔阳城,他一直带着陈长生,但他非常清楚,最终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是那位整个大陆谁也不知道的他的朋友。

  当然,朋友二字需要存疑。

  或者正是因为需要存疑,所以有些尴尬,苏离看着南方圣女,轻描淡写却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说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任谁在救了对方之后却听到这样的责难都会很生气,但圣女没有生气,反而很平静地回答道:“我被人拖了一段时间。”

  平静真的是一种力量,代表认真。

  苏离从很多年前都感受到过这种力量,他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种力量,所谓云游四海、不问世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想要躲开这种力量。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学会如何直面这种力量,但至少他学会了转移话题。

  “被谁拖住了?”

  圣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我的徒儿受了重伤。”

  便在这时,一道有些不确定但确定存着关心与吃惊的声音响了起来。

  “徐有容受伤了?她……没事吧?”

  问出这句话的人,自然是陈长生。

  圣女的视线落在少年的身上。

  她没有笑,哪怕再轻的笑也没有。

  她很平静,于是很庄严,很肃穆,很可怕。

  她问道:“你就是陈长生?”

  陈长生忽然明白了问题之所在。

  他和徐有容很敌对,各种敌对。他曾经想过,如果自己是徐有容的亲人,想来对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肯定也不会有任何好感。

  圣女,是徐有容的老师,是最疼爱宠信徐有容的人。

  但他他刚刚经历了一番壮阔的战斗,生死的自询,他不可能在这时候选择退让。

  他看着圣女非常认真地说道:“是的,我就是陈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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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襟晚照话平生

  街上的气氛转变的太快。前一刻还在波澜壮阔,后一刻怎么也应该来一襟晚照,把酒畅谈,谁曾料好像就要直接进入家长里短的节奏,当然,谁都知道圣女的问话别有深意。

  如果是寻常来看,陈长生的回答有些过硬,礼数有缺,但妙就妙在,南方圣女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历史上的那些普通圣女,她喜欢苏离,她敢喜欢那个喜欢魔族公主的苏离,所以她对陈长生的回答很满意,她觉得这个少年很平静很朴素很有力量。

  她带着深意看了陈长生一眼,这是真正的深意,不是像最开始的时候看苏离那一眼里面隐藏着很多复杂的情绪,是所有人都能看懂的深意——不知道她以前对陈长生有怎样的观感,但至少今日见面还算比较满意。

  或许这与陈长生浑身是血站在苏离身前有很大的关系?

  便是这一眼望来,浔阳城的雨便停了,云也散了,露出后面真正的天空。

  哪里有什么北方魔族的月亮,也没有海畔的星河,只是一片湛蓝。

  一轮斜阳远远挂在城外的原野,原来还是暮时。

  暮光如血,照在刘青满是伤口与凝血的脸上,更增几分恐怖,他向城门方向走去,没有理会任何人。

  “为什么?”苏离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刘青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对朱洛说的是真的。”

  苏离说道:“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从离开军寨不久,他就知道刘青一直跟着自己,他一直以为刘青要杀自己,他一直不在乎刘青要杀自己,一切都只因为同一个理由。

  他认识刘青很多年了,他知道刘青的刺杀习惯与风格,所有的所有。

  很多年前,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刘青那些人,他以为自己对那些家伙不会生出任何怀念,事实上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他确实很少想起那些人。无论怎么看,刘青和那几个家伙都有恨自己的道理,杀自己的理由。

  “我和他们几个人的想法不同,他们觉得你和我们之间两清,我却一直认为你欠我们,所以我想杀你,这次当然是我最好的机会。”

  刘青没有转身,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本以为这次你会像条老狗一样悲惨,我看着肯定会很快活,但跟了你这些天,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你带我们入行,你受辱就是我们受辱,就算要杀你,也只能我杀,怎么能让别人动你苏离沉默了会儿,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刘青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城外的落日,说道:“其实很简单,我就是忽然明白了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我们,你终究是离山的人,你的生活和我们本来就不一样。”

  先前在战斗里,朱洛曾经愤怒地指责刘青是离山的人。

  刘青没有承认,虽然他用的是离山的剑法,光明正大,但他是一名行走在夜色里的杀手。

  听完刘青这句话,苏离很认真地沉默了会儿,然后对当年自以为的那件小事,年轻的自己很不在意的一段过往,第一次做出了解释。

  “当年我离开,主要是因为太没有挑战性了。”

  他说道:“难道让我每天就想着怎么杀死魔君和黑袍?”

  刘青看着落日,很认真地说道:“我们最后接的那单,聊过的那件事情,不是挺有意思吗?”

  哪怕面对朱洛和观星客两大强者,苏离的眉眼间依然只能看到散漫与不在乎,但听到刘青的这句话后,他的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他看着刘青说道:“那个女人不好杀,我劝你们不要动心思。”

  刘青不再继续说什么,向城外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暮色里。

  陈长生有些没听懂这段对话,向苏离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事情。”

  苏离说道:“很多年前,有人请我去杀一个人。”

  “杀谁?”

  “你知道的,天海。”

  在苏离看来,世上最强大的女人有三个半,圣后娘娘、南方圣女以及白帝城里那位妖族皇后还有雪老城里那个变态。

  但最难杀的永远是那一个。

  当然就是天海。

  “那不是长生宗的长老们逼前辈做的吗?”

  “也有人试图花钱请我去做。”

  “真是疯狂。”

  “不管是什么人,都是有价钱的。”

  “前辈,这句话好像更应该从刘青嘴里说出来。”o

  “从我这里说出来很奇怪吗?”

  “前辈,你和刘青……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进杀手这一行是我带的,他的本事也是我教的。”

  苏离回答得很随意,就像在说一件很不足为道的小事。

  陈长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种可能。

  当初在荒野里遇到二十八神将薛河,他在苏离的帮助下斩了薛河一臂,却又担心薛河会被隐匿在原野里的刘青顺手杀死,苏离在讲述刘青来历的同时,也提到了天机阁排的杀手榜上的那位首席刺客,言谈间苏离对那名刺客也颇为尊敬。

  陈长生看着苏离,难以置信问道:“难道……前辈您就是那位天下第一刺客?”

  “我年轻的时候在这行里做过一段时间。”

  “然后?”

  “做一行就要爱一行,就要把事做到极致。”

  苏离理所当然说道:“做刺客,我当然就是最强的刺客。”

  陈长生很震惊,无法理解这样的世外高人怎么会去做杀手。

  苏离看了眼手里的黄纸伞,有些感慨说道:“那时节,真是很缺钱。”

  他没有把话说完——当时他缺钱缺到连把破伞都买不起。

  某些疑问自此迎刃而解。

  陈长生当时就觉得不对,苏离怎么会去佩服一名刺客,哪怕是天下第一的刺客,此时才明白,原来所谓敬佩,不过依然还是自恋罢了。

  暮色渐黯,不再如血,多了些温暖的意味。

  一道圣洁至极的光线,缓缓敛入王破的身体里,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先前在客栈里为了一举击溃画甲肖张和梁王孙,王破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其后为了阻挡朱洛,更是身受重伤,此时竟基本上都好,只是不知寿元方面的损失可能补回。

  圣女施展的圣光术真的已经近乎神术,离宫教士、青曜十三司以及南溪斋弟子们的圣光术与之相比,就仿佛萤火虫与星辰之间的差别。

  王破起身,向圣女行礼谢过。

  他看没有看苏离一眼,因为他不喜欢苏离,他来浔阳城,为的是事情与道理,不是为了这个人。

  他走到陈长生身前,说道:“我们曾经见过。”

  数月前在天书陵的正门口,陈长生和王破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夜正是荀梅闯神道失败死亡的那一夜。

  陈长生说道:“是的,前辈。”

  王破的眉毛无力地耷拉着,看着有些没精神,声音同样如此:“你不错。”

  陈长生觉得很开心,因为他认为王破是个真正很不错的前辈。

  很多天才少年,都崇拜苏离,他不崇拜,他觉得苏离很烦,虽然苏离教了他很多。他觉得和王破比起来,苏离到处都是错,虽然苏离比王破强太多——过去的十六年里,他只崇拜自己的余人师兄,现在他崇拜的对象,好像要多出一个叫做王破的人。

  另一边,苏离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我家丫头怎么样了?”

  圣女说道:“离山传书,应无大碍。”

  苏离问道:“那离山又如何了?”

  圣女说道:“我走得急,只知道有些问题。”

  苏离的眉如剑一般挑起,然后渐落,沉默片刻后说道:“秋山在,应无恙。”

  陈长生听到那个名字,下意识里望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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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五章 落日不见是清晨

  陈长生没有见过秋山君,他只能通过苟寒食等人的转述,世人的赞誉,猜测秋山君是个怎样的人。苟寒食、关飞白和七间等人,在他看来都是很了不起,各有值得敬佩学习的地方,但他们每每谈到秋山君,都会很自然地流露出那种绝对的信任感。

  这是很可怕的事情。现在苏离竟认为只要秋山君在,离山之乱便应该无事,这种信任更可怕。要知道秋山君再如何优秀,也只是位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苏离凭什么敢确信只要他在,离山便乱不起来?他不理解,或者说,开始不自信。

  王破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秋山君,真的很不错。”

  整个大陆都知道那份婚约的事情,便是他都觉得很有意思。很多人都想知道,陈长生、徐有容、秋山君这三个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人物将来会发展出怎样的故事,王破很欣赏陈长生,所以他想提醒一下少年,他将来的对手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

  陈长生不知道怎么怎么回答。

  苏离说道:“他不如秋山,至少现在还不如。”

  王破说道:“虽不如,亦不远矣,再说,如不如从来都不是我们的问题。”

  这句话隐有深意,陈长生却听得很清晰。

  在某种层面上,他与王破是能够相通的,虽然他们现在其实还是陌生人。

  王破与陈长生揖手为礼,然后告别。

  苏离忽然说道:“为什么我感觉有些不愉快。”o

  圣女看着他微笑说道:“吃醋了?”

  苏离说道:“这是什么话。”

  圣女说道:“陈长生和王破是一路人,和你不是。”

  苏离有些无奈说道:“秋山那孩子也不怎么像我。”

  圣女说道:“有个年轻人和你很像。”

  “谁?”

  “唐老太爷的孙子,唐棠。”

  苏离厌憎说道:“我最讨厌唐家的人。”

  圣女说道:“人最讨厌的往往就是自己。”

  苏离冷笑说道:“师妹在圣女峰上住久了,言谈越来越无趣。”

  圣女微笑说道:“那师兄带我去四海游走一番可好?”

  于是,无话。

  王破也没有话了,转身向着浔阳城外走去,瘦高的身体有些微微的佝偻,看着哪里像逍遥榜首的强者,哪里像刚刚壮阔一战的勇士,只像个寒酸的算帐先生。

  看着他的背影,苏离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天凉王破吗?”

  这句话自然是问陈长生的。

  陈长生说道:“不想知道。”

  苏离有些意外,有些恼火。

  陈长生更关心的是别的问题:“为什么看上来他很不想和你说话?”

  苏离更恼火,说道:“这小子从来都不喜欢我,自然不会和我说话。”

  王破的铁刀修的是直道,他不喜欢苏离便不会理苏离不管苏离是苏离,同样他想救苏离便会来救苏离哪怕苏离是苏离,就像曾经说过的那样,他向来对事不对人。

  陈长生还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注意到圣女一直安安静静站在苏离身边,没有插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像梧桐树上静憩的一只小鸟。谁能想到以冷血好杀著称的离山小师叔居然与以圣洁著称的南方圣女是这样的关系?

  苏离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没有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除了你们那位娘娘。”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到相似的论断,不知道其间是否隐藏着什么深意。

  圣女一直在看陈长生。她觉得和苏离比起来,少年显得有些过于沉闷,也及不上秋山君的风采,只能算是勉强令人满意。但她接着又想到,这会不会是自己心里的执念在作祟,会不会影响到了自己的判断,于是一直没有表达出来所谓执念,是求不得。

  当年她和苏离因为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没能在一起,不可能在一起,甚至这些年里连明面上的来往都没有,以至于南溪斋和离山剑宗都没有人知道。所以对徐有容的婚事,她一直有所想法。她想徐有容能够嫁给秋山君。

  因为秋山君真的足够优秀,甚至很完美,完全配得起自己的女徒。而且整个大陆都知道,虽然没有名份,但苏离在离山的真正传人就是秋山君。

  希望下一代能够完成自己当年没有完成的事情,也是一种执念。

  一念及此,她下意识里望了苏离一眼,眼神依然复杂如星海。

  “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小家伙,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不比秋山差。”苏离看着她微笑说道:“刚才我和故意和王破斗嘴,我就见不得他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圣女说道:“秋山是你的传人。”

  苏离看着陈长生说道:“这一路上我也教了他些东西。”

  圣女很清楚苏离的性情何其高傲,眼光何其高,不禁有些吃惊,望向陈长生,含笑说道:“如此说来,我需要更认真地看待你了。”

  能够得到圣女这样一句话,谁都会觉得骄傲,而且如果陈长生想要娶徐有容,圣女这句话里隐藏着的意思,会令他更加欣喜。但此时看着圣女的白衣,他下意识里想起周园里的那件白衣,那个少女,于是下一句话脱口而出。

  “您误会了,我没有完成婚约的打算。”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的心情变得有些异样起来,仿佛回到一年前的京都东御神将府,轻松了些,却不知为何又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或许不用再背负什么,本来就会有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在圣女的态度刚刚有所转变的时候,他便提出退婚的事情,圣女必然会生气,他不敢直面,望着苏离说道:“前辈,回离山后,麻烦尽快处理一下那件事情。”

  他说的自然是梁笑晓用死亡指控他们三人与魔族勾结的事情。

  苏离没有说什么,七间是他的女儿,他当然会解决这件事情。

  陈长生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情,看着苏离认真说道:“前辈,我赢了。”

  从魔域雪原回到人类世界,在军寨里便遭到暗杀,紧接着在雪林里被大周骑兵追杀。

  当时陈长生和苏离曾经有过一番对话,其后还有数次——关于这个世界以及人心的对话。

  苏离认为这个世界是冰冷的。陈长生认为这个世界是温暖的。苏离认为人心都是险恶的。陈长生认为并不是所有人心都是如此。他们没有打赌,但彼此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直到最后,在春光明媚的浔阳城里,陈长生推开窗户,喊出了那句话,揭开了骰盅的盖子。

  陈长生认为自己赢了。

  苏离说道:“就像朱洛说的那样,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呆子,一个少年和一只见不得光的鬼。”

  陈长生说道:“但终究有一个呆子,有一个少年,而且那只见不得光的鬼,最后居然真的出现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站在了你的身前。”

  那位跟了他们数十日的刺客,在陈长生看来,是个很美好的事情,很温暖的故事。

  他说道:“事实证明,人性是善的。”

  苏离摇头,说道:“我依然不这样认为。”

  陈长生说道:“但至少是有善的一面,就像前辈杀伐决断,傲视天下,但也有善的一面。”

  苏离挑眉说道:“又不是煎饼子,哪里来这多面,要不要再加个蛋?”

  陈长生问道:“那在雪岭温泉里,前辈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要骗我?不惜扮演恶人激怒我恐吓我也要让我离开?您完全可以明说。”

  这个问题他一开始的时候就问过苏离,苏离没有给过答案。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是因为我是好人,而是因为你是好人,是真人,所以如果我直接说让你离开,你不可能会离开。”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但您还是想让我离开,不想拖累我。”

  他认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苏离是个好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执着于证明这一点。

  苏离被他纠缠的有些心烦,说道:“我不是好人,我只是相信你们这些年轻人将来肯定会比我们这一代更强,所以不想你死的太早。”

  “啊?”

  “人类是很有趣的一种生命,总是喜欢怀旧复古,觉得老的就是好的,过去的才是完美的,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一代总比一代强。我师父比离山剑宗的开派祖师强,我比我师父,所以我就是要比寅老头、朱洛他们那代人强,王破他们就一定要比我这一代人强,而秋山和你这一代人则必须比他们还要更强,唯相信这一点,并且为之而奋斗,人类才能在大陆上生存下去,并且活的越来越好。”

  落日将要完全没入地底,浔阳城有些暗,但不令人悲伤,反而很像清晨,就像苏离的这番话一般,充满了生命的鲜活气息。

  “所以您一直在帮助,教诲我。”

  “是的,和老东西们比起来,我更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

  “所以当年您没有杀梁王孙和梁红妆,梁笑晓还进了离山剑宗,先前在客栈那样危险,您的最后一剑,也没有落到肖张梁王孙的身上?”

  “也许,但谁告诉你那就是我最后一剑?”

  “可是,您为什么不喜欢那些老人呢?”

  “那些老人……老了,腐朽了,死气沉沉,不求上进,只知道玩阴谋手段,不光明,不磊落,不敞亮,所以没有锋芒,没有锋芒的力量,对人类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会继续看着他们,而你们则要赶紧顶起来。”

  “顶起来?”

  “是的,顶天立地的顶。”

  说完这句话,苏离与圣女并肩向浔阳城外走去。

  陈长生站在他们身后。

  华介夫和教士们站在更远的地方。

  落日仿佛朝阳,夜风微凉仿佛晨风,街上残着的雨珠很像露水。从周园到浔阳城,他经历的这些事情并不如梦,真切地如同身上的伤口一样,但隐隐约约间,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并不知道此时在京都,正有一场风波在等着自己。

  他只想把那件事情想起来。

  然后,他想了起来。

  他对着落日里的苏离的背影喊道:“前辈……那伞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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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生死之间回京都

  陈长生就要回京都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庄换羽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像前些天刚听说陈长生还活着时一样。

  周园一行人离开汉秋城,回到京都后,折袖被朝廷从离宫处要了过去。所有人都以为陈长生随着周园的崩塌一道死亡,回到离山后的七间依然昏迷不醒,而且男女之事,在世间最能引出是非,他相信再也没有人会相信折袖与七间的辩解,所以他很喜悦,觉得生活终于回到了正确的轨迹上,只不过,他偶尔会想起梁笑晓——那个在他面前用离山法剑最后一式自杀的年轻天才,于是他的身体便会开始变得寒冷起来,无论盖多少床棉被都无法变得暖和些,仿佛有个魔鬼的阴影始终静静站在他身遭的空气里。

  然而更令他感到寒冷的是,陈长生没有死。

  他出现在天凉郡北的荒野里,据说与那位传奇的离山小师叔在一起。接下来,听说薛河神将去了,但陈长生依然没有死,他们去了浔阳城,再接下来,梁王孙和画甲肖张出现了,朱洛和观星客,两位八方风雨出现了,陈长生居然还没有死……你怎么就不死呢?

  庄换羽站在院落里,看着上方那片漆黑仿佛深渊的夜空,脸色苍白,自言自语说道:“你怎么就不死呢?”

  他看着夜空沉默了很长时间,喃喃说道:“没有人会相信的。”

  数月之前,继王之策悟道的那个夜晚之后,大周京都再一次沐浴在如银般的星光里,那是因为陈长生在天书陵里观碑修行。那夜之后,整个大陆都知道了他为人类世界立下的功勋,也知道了离宫对他的真实态度。

  ——陈长生成为了历史上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教宗大人选择他作为自己的传人,他是国教的继承者。

  没有人相信国教的继承者会与魔族勾结,因为魔族不可能给他更大的利益,如果起初他就死在了周园里,或者为了一些生者的利益,有些人可以尝试着相信一番,但苏离活着回到了离山,陈长生活着回到京都,那么这一切都将告一段落,梁笑晓用自己的死亡营织的阴谋,眼看着便要破局。当然也有人对此持有不同的看法,比如那位可怕的周通大人。

  因为周通知道陈长生是计道人的学生,他认为计道人为了报仇,不要说与魔族勾结,就算是葬送整个人类世界都在所不惜。但庄换羽不知道这些事情,所以随着陈长生南归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传回京都,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小院,天道院青葱的树林里再也无法看到他潇洒的身影,他开始理解,为什么当初在周园里看到折袖背着七间进入畔山林语后,梁笑晓会那般决然地死去。

  除了死,还能怎么办呢?

  他低下头,看着院落里的那口幽井,看着反射着晦暗星光的深处的井水,忽然间打了个寒颤。

  他自幼在乡间与母亲相依为命,清苦度日,苦读不辍,来到京都进入天道院,因为父亲是天道院的副院长,而且他的修行天赋极高,所以受到了很多师长的疼爱,同窗的敬爱,但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即便是寒冷的冬日,也坚持用冰冷的井水洗浴。

  现在已是暮春,京都很是闷热,甚至已经有了夏天的感觉,他却觉得井水有些冷。

  那种冰冷的感觉让人恐惧,绝望。

  看着幽深的井口,庄换羽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终于转身离开了井畔。

  这是好些天来,他第一次离开自己居住的小院,一路上遇到的天道院学生看着他,面露诧异之色,纷纷让到道旁,行礼问安。庄换羽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与这些同窗说话,直接走到了天道院深处的一幢建筑之前。

  这里是天道院院长的寓园,当初茅秋雨便住在这里,后来茅秋雨去离宫接任折冲殿大主教,这里便成了新任院长的地方。

  天道院的新任院长姓庄,是他的亲生父亲。

  站在安静的寓园外,隔着疏疏的梅枝,看着建筑里的灯火与那个男人的身影,庄换羽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却不再像先前那般苍白。

  他的父亲当年抛弃了他们母子,进京赶考,与汶水唐家那个女子暖昧不清,很是负恩忘义——这是庄换羽坚持相信的故事,这是他对自己父亲一直以来的看法。所以他对父亲一直怀着极大的仇恨与恶意,从而,在面对父亲的时候,他总会生出最大的勇气。

  他不知道今夜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但他发现,因为对窗后那个男人的愤怒,自己内心的绝望与寒冷竟好转了很接着,他离开天道院,走到了离宫的石柱前,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向前。

  他是天道院的高才,也是国教重点培养的下一代,他有足够的资格进入离宫,但他没有,因为他来离宫不是为了游览风光,却看那最后几株夜樱,他来离宫是想见一个人,可是就算他走进离宫,也没有办法看到那个人,就像他虽然是天才的庄换羽,也没有资格接近那个人。就像以前在天道院里一样,他只能偶尔在茅秋雨院长的寓园里看到那位仙女般的师妹,然后看着她像仙女一样的远去。

  站在离宫前,静静看着夜色里的清贤殿,想象着那位师妹在教宗大人青叶世界里的生活,庄换羽开始回忆。

  他想要梳理一下过去数年的时光,弄清楚这些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数年前,他与她在天道院里相遇,然后,在青藤宴上再次相遇,他本以为可以相识的时候,却见着她牵着一个叫陈长生的少年的衣袖。

  是的,原来一切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在周园的湖畔,当梁笑晓陡然偷袭,魔族强者眼看着就要把陈长生、折袖与七间杀死的时候,他在山林里,没有拔剑,没有相见。

  是的,因为他当时害怕了,他还是个少年,他想活下去。

  但现在想起来,何尝不是因为他心里对陈长生始终有很深的嫉与恨?

  他真的很想陈长生死。

  你怎么就不死呢?

  京都忽然落雨了,离宫自然也不例外。

  暮春之气顿时被雨水一洗而净,湿漉的青石板竟隐隐生出了寒气。

  庄换雨没有撑伞,就这样站在雨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有离宫教士前来询问,发现是他,联想到陈长生明日便要回到京都的消息,以为猜到了些什么,不再打扰。

  在雨中撑着伞,来来去去的教士与青藤六院的学生们,看着浑身湿透的他,眼神很是复杂,有些怜悯,有些同情,当然,也有嘲弄。

  庄换羽回到了天道院的小院里。

  衣衫尽数被雨打湿,哪里还会在意冷热,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他还是没有跳进那口幽深而寒冷的井。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守住了一些骄傲,他用的是剑。

  他选择死在自己的剑下。

  庄换羽的死讯很快便传遍了整座京都。

  与皇城不远的那片灰色院落,是最早收到这个消息的地方,因为这里是清吏司。

  周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挑着灯笼,站在菜地里的一株青蒿前,试图找到昨天夜里把自己养的那棵兰花咬至半死的蒿杆子虫。

  庄换羽之死自然与陈长生归京有关系。站在陈长生一方的人们,想必会觉得扬眉吐气,那些曾经试图通过此事攻击陈长生甚至国教的人们,难免会有些失望。

  周通应该是世间唯一真正认为陈长生可能与魔族勾结的人,但非但没有任何挫败感,反而笑了起来:“死的好啊他是真的很开心,虽然不至于笑到前仰后合,但手里的灯笼都摇晃了起来,以至于青蒿杆的影子在菜地里变出很多残影,仿佛一道栅栏。

  从浔阳城之事结束,确认苏离活着,陈长生也还活着,京都里的风声顿时为之一变。

  离宫方面和军方,给清吏司施加了极大的压力,要求他放了折袖。

  释放折袖,这是一个礼物,迎接陈长生归来的大礼。

  周通当然不会放人,如果不是陈长生的身份太过敏感,他一定会把陈长生也关进前院的大狱里。

  所以他认为庄换羽死的好,死无对证的死,死无对证的好。

  当然,他很清楚,以陈长生现在的身份地位,庄换羽的死没有太大意义。

  但一定会有人利用这件事情。

  新雨悒轻尘,京都春意不曾变淡,反而更深,明媚至极,甚至显得有些粘腻。

  有车队回到了京都。

  陈长生坐在车里,感受到剑鞘里传来的波动,知道黑龙即将醒来,很是安慰。

  然后,他听到了车外传来的一道声音。

  “叛徒”

  很多人都知道车里的人是陈长生,看惯热闹的京都百姓,也忍不住在街道两侧来看热闹,议论纷纷,声音嘈杂,无比热闹。

  在这两个字响起之后,京都的大街瞬间变得无比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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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拜见教宗大人

  叛徒这两个字其实并不贴切,或者说不够准确,在这个故事里更应该是奸细以及别的说法,比如接下来打破人群安静的这句话:“陈长生你这个恶徒,居然勾结魔族杀害离山高才,现在竟然又逼死了换羽公子”

  “逼死?我看是某些大人物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这是一场无耻的谋杀太可耻了”

  “你们瞎说什么”

  在天书陵观碑之后,陈长生已经不再是所有京都人敌视仇恨的目标,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把他当作大周的光荣。有人大声指责陈长生,自然有人更大声地替他辩护。一时间京都大街旁争吵之声大作,无比嘈杂热闹,

  陈长生看着窗帘,听着车外传来的声音,很是吃惊。在路上,通过华介夫他终于知道了当初在周园外发生的所有细节,原本以为回到京都后,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去和庄换羽对质,谁知道庄换羽昨夜……居然死了?

  车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大,民众争执的越来越激烈,言辞越来越尖锐,嘈杂而令人心烦,陈长生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低着头沉默不语,睫毛轻颤,眉眼间的稚意终究已经快要消失不见。

  不管是万众欢呼还是万夫所指,总之,在无数京都百姓的注视下,陈长生回到了京都,直到车队驶进百花巷深处,窗外的世界才终于变得安静了些。

  有离宫教士守住百花巷四周,无人能够靠近,陈长生看着国教学院依然很新的院门和上面依然很老的青藤,感受着四周传来的庄严静寂意味,觉得有些不适应。

  一日观尽前陵碑,一夜星光浴京都,教宗大人确立他国教继承者的地位,到现在没有太长时间。而且他离开天书陵后便进了周园,在日不落草原里度日如年,接下来又是万里雪原,逃亡奔忙,根本来不及、也没有机会感受某些变化,现在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很多事情都变了,曾经被无数愤怒的京都百姓包围的国教学院,现在成了普通百姓根本无法靠近的地方,虽然还远没能恢复当年的盛景,气象已然一新。

  好在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变。金玉律依然站在国教学院的院门,身上那件满是铜钱图案显得无比富贵而土气的绸衫依然光滑如水,轩辕破还是那般威武雄壮,手臂比树还要粗,拥抱的时候总让他有种被吞噬的错觉。

  落落还是落落,如清风一般入怀,双手搂着他的颈,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小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站在湖畔的大榕树上,陈长生和落落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把周园里发生的事情以及随后万里南归旅途中遇到的事情,给小姑娘毫无遗漏地讲了一遍。

  “那位秀灵族的姑娘……生的很漂亮吗?”

  这么多的事情,有波澜壮阔,有阴谋暗杀,有一剑万里,有万剑出鞘,有铁刀破风雨,落落只关心这个,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陈长生好奇问道。

  陈长生自然无法忘记那位叫做陈初见的少女,却忽然间发现自己竟有些记不清楚她的眉眼,不知为何觉得身体一片寒冷,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一些什么东西。

  落落能够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轻声说道:“先生,不要太担心,我再去想办法请人查查。”

  从浔阳城回京都,路途很遥远,有很多时间,陈长生除了用来清理这些回忆,准备京都的事情,当然没有忘记请国教里的人们帮助查找初见姑娘的行踪。然而无论是离宫里的教士还是汉秋城方面的人,都不能确定进周园的通幽境修行者里有没有这样一位姑娘。那么,自然更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活了下来。

  听着落落的话,陈长生安心了些,秀灵族与白帝城及大西洲的关系都很亲近,落落的母亲是大西洲的长公主殿下,父亲是妖族白帝,她请人去查,应该比较方便。

  落落又说道:“庄换羽死了。”

  她早就已经忘记当初在天道院里求学时,曾经在茅院长的寓园里看到过那个曾经的天才同窗,这时候提起,只是因为担心庄换羽的死会给自家先生带去些麻烦。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嗯,我知道了。”

  落落又说道:“先生,我去过两次皇宫,想要他们放了折袖,但没有成功。”

  陈长生揉了揉她的头,笑着说道:“怪你咯?”

  落落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虎头虎脑的,好不可爱。

  阳光落在春湖里,再反射到大榕树的树枝间,变成无数随时变形的光斑,有一个落在陈长生的脸上。落落盯着那块光斑,咯咯笑了起来。她很开心,因为先生没有怪她,也没有谢她,还为了逗她开心专门学她说话。

  接下来,陈长生用了半个时辰和三大桶热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清清爽爽,然后和落落一道去了离宫。

  教宗大人在离宫里等他。

  不是光明正殿,而是那间清静的偏殿。

  殿里的光线很清淡,唯有那盆青叶的嫩绿直接跳进了人们的眼睛里,再然后,他看到了那根随意搁在墙上的神杖,看到了那方清池和那座华美至极的水晶座还有座上那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阴阳冕。最后,他才看到那位穿着麻衣的老人。和世间教徒们充满狂热崇拜的想象不同,至高无上的教宗大人看上去就像一位寻常的老人,甚至比不上神杖、神冕那些外物引人注目。

  看着教宗大人给青叶浇水的背影,陈长生的思绪有些纷乱。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教宗选定的继承者,有些大人物甚至知道他是教宗的师侄,换句话说,他本来就是教宗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传人,可问题在于,他和教宗只见过两面,他和教宗真的不熟,更难言亲近。

  教宗取手帕擦了擦手,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我记得苏离很好美食,你跟着他,可有吃到什么好东西?”

  明明教宗的神情是那样的和蔼,声音是那样的温和,就像长辈对远游归来的晚辈的问话,而且为了不想晚辈太紧张,所以一开始问的是很琐碎的小事……但陈长生却觉得一座横亘于天地间的大山,迎面压了下来。

  从魔域雪原到浔阳城,很多人都想杀死苏离。在那些人的身后站着一座仿佛神明般的高大身影。

  正是教宗大人。

  但苏离活了下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陈长生,所以他无法不认为教宗这句话隐有所指,无法不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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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四季皆梅,秋实渐坠

  在世人眼中,教宗大人对陈长生的信任与疼爱无以复加,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按理来说,陈长生当然应该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可事实上,从军寨到浔阳城,陈长生做了很多违背教宗意志的事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教宗大人都应该很有些失望,至少会问些理由。

  教宗大人没有问,他静静看着陈长生说道:“真的很难想象,师兄会教出来你这样一个学生。”

  陈长生怔住,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师父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师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教宗大人看来,他教出来的学生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他不知道答案,但他很确定地知道,教宗的这句话是对的,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师父教出来的,他是师兄教出来的……

  想着西宁镇的旧庙,山后的雾与雾里的那些声音,还有师兄及野花,他有些出神。

  教宗大人看着他平静微笑,心想在这种时候,换作谁都应该会紧张,结果小家伙居然还有闲情想别的事情,真是了不起。

  “坐吧。”他对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嗯了声,很老实地听话坐到椅中,没有靠着椅背,也没有刻意只沾着点臀,总之是真的老实,没有任何刻意的地方。

  教宗大人指了指茶壶。

  陈长生明白过来,拎起茶壶把教宗身前的茶杯斟满,想了想,把自己面前的那个茶杯也斟满,然后又开始走神。

  因为他想起了在百草园里的那两个夜晚,那张小桌,与自己对坐饮茶无话的那个妇人。

  教宗搁下茶杯,随意说道:“说说周园里的事情。”

  说的随意,要听的也是随意的内容,因为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周园里没有苏离。

  “在周园里……我遇到了一位姑娘。”陈长生下意识里说道。

  教宗微怔,问道:“嗯?”

  陈长生这才醒过神来,觉得脸有些发热,赶紧把周园里的事情,详尽地讲述了一遍,从在汶水唐家拿到那把黄纸伞开始,一直说到周独夫的陵墓,基本上没有任何遗漏,只是有些与大事无关的细节,比如姑娘,他自然不会提,再就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没有提到周陵里的两断刀诀和那些失落的天书碑……

  天光从殿檐间漏下,落在光滑如玉的地板上,把地面照耀成很多格子,仿佛棋盘。

  教宗大人坐在椅中,看着地面沉默了很长时间。

  周陵,遮天剑,黄纸伞,离山,剑池,兽潮,这个前后数百年的故事,两个世界之间的机缘,便是他听完后,也不禁有所感慨。

  “原来……剑池就是剑海,就是日不落草原,那个人的坟墓也在里面。”

  教宗大人的声音在安静的殿里响起。

  作为人类世界至高无上的圣人,他对这个世界的掌握要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想象,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很多年前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那片草原里,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秘密。

  “周陵里的黑曜石棺是空的。”陈长生自然不会忘记这个很重要的细节。

  教宗大人微笑不语,那个人的生死对很多人来说是个谜团,但时间终究是世间最强大的事物,时至今日,他已不再怎么关心。

  相对而言,教宗大人更关心别的事情:“如此说来,那些剑现在都在你的手里?”

  陈长生没有任何犹豫,从腰间解下短剑,双手奉了过去。

  当初在李子园客栈里,唐三十六想要拿他的剑,都被他拒绝,但现在他无法拒绝,因为教宗大人是教宗,还是他的师叔。

  剑池里的剑在他手里,这件事情也没有办法隐瞒,当初在荒野里与薛河神将战斗的时候,那些剑已经现过踪迹。

  “你知道这剑鞘是什么吗?”教宗大人没有接短剑,看着他问道。

  陈长生摇了摇头。

  教宗有些感慨,说道:“这是当年国教学院的镇院之宝,后来消失于那场血火之间,原来是被你师父带走了。”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与师兄乃是同窗,更是同门,说起来,他的修道天赋与智慧,始终远在我之上,最后却是我继承了教宗之位,他去了国教学院作院长。”

  教宗看着殿外的天空,双眼里的星辰海洋缓生缓灭,仿佛云与时光:“因为他的执念太盛,你不要学他。”

  陈长生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于当年国教学院的事情,直到今天为止,他都不知道真实的内幕,就算知道,他也没有资格说话。

  “剑池里的那些剑怎么办?”

  “离宫会发文诏告天下,那些还有后人的宗派,先行登记,然后把剑还给他们,至于已经断了传承的宗派,那些剑则由你自行保管。”

  陈长生明白,如此此事这般安排,那么继星耀天书陵之后,自己算是为人类世界再立大功,梁笑晓和庄换羽之死带来的那些非议,会得到极大程度的减轻,说道:“都依您安排。”

  没有恭称冕下,没有拉着衣袖唤师叔,只是轻轻说个您字,已经是某种进步,某种终于回到师门的天然亲近世界里的进步。

  教宗很满意,对他说道:“去吧,好好歇息一下。”

  看着他的神情,教宗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说道:“折袖会很快出来的。”

  从始至终,教宗大人没有问他一句与苏离有关的事情。

  初回京都,哪里可能好好歇息,出了离宫,回不得国教学院,没有办法去探视折袖,陈长生便被辛教士接到了教枢处。

  一排红枫本应如火,但在深春初夏时节,却是浓绿胜翠,就仿佛枫树后那幢建筑,有着朝廷教育机构与国教文华殿的双重身份。

  教殿最深处那间到处种满梅花里的房间里,梅里砂坐在桌后,闭着眼睛,似睡未睡,脸上的老人斑愈发的清晰,就像桌上那盆胭脂梅一般。陈长生站在桌前,隔着那盆胭脂梅看着主教大人,心情有些复杂。

  和教宗大人相比,梅里砂主教与他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按道理来说,应该更加陌生才是,但不知为何,他一直觉得主教大人是真的对自己极好,无论是大朝试还是周园之行,梅里砂大主教都给他提供了太多便利与帮助,虽然有时候,那些事情会让他觉得压力有些大,但让他心情复杂的真正原因,不在于此,而在于主教大人正在变老。

  陈长生不知道梅里砂大主教的境界修为,但以他在国教里堪与教宗大人分庭抗礼的资历与影响力,还有朱洛等人对他的态度,便应该能够想到,他距离神圣领域应该并不远。这种境界的教士,和别的修道者相同,活过八百岁是很常见的事情,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境界高深的强者们即便渐老,也只有须发眉眼间的神态与些许皱纹,绝对不会有虚弱的苍老之态,只有到生命的最后阶段,才会思考后裔的问题,留下血脉,然后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急剧变老。

  死如秋叶之静美?不,更像是狂风间坠落的果实。

  这一年时间里,整个大陆都知道,梅里砂大主教在变老。

  这意味着,大主教留在世间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随时有可能回归星海。

  胭脂梅里那样的艳丽,房间里的梅花盛开的仿佛不是深春,而是春夏秋冬任意一时,任意适合梅花怒放的那时。

  和满室花色比较起来,主教大人的苍老越发触目惊心。

  陈长生觉得有些难过。

  便在这时,主教大人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笑,说道:“过来。”

  陈长生依言走到他的身前。

  梅里砂看着他感慨说道:“知道你还活着的消息,我很喜悦,同时又觉得有些难过。”

  陈长生听不懂这句话,不知因何,心里忽然生出很多不安甚至是恐惧。

  “既然苏离没有死,那么目光还是得收回来,落在京都里,就像你终究还是要回到京都。”

  梅里砂说道:“煮石大会是明年的事情,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但我至少还能把你的这一年看完。”

  陈长生想出言安慰一番,却发现自己不擅长,有些自责地低下了头。

  梅里砂看着他平静说道:“这一年对你来说很重要。”

  陈长生说道:“我不明白。”

  “你要尽快成熟起来。”

  说完这句话,梅里砂的神情变得有些沉重,眼神变得有些黯淡,接下来却又明亮如前:“相信我,最终你和我们会获得胜利。”

  陈长生真的听不明白,心想这是和谁的战斗呢?和圣后娘娘吗?就算是,自己又有什么力量能够参与到这种层次的战斗中?

  “国教与娘娘之间的问题,依然还是皇宫里的那个位置。”

  梅里砂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带着陈长生走到窗前,看着不远处的皇宫方向,说道:“在这场斗争里,你会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陈长生说道:“就因为我是……老师的学生?代表着支持皇族的态度?”

  梅里砂感慨说道:“当然不止于此。”

  主教大人没有做更详细的解释,因为这件事情很难解释,甚至无法解释,也因为这时候房门恰到好处地被敲响了门被推开后,出现了一个陈长生意想不到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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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介尔昭明

  来的人是陈留王,陈氏皇族在京都唯一的代表,也是圣后娘娘唯一能够接受的晚辈。

  陈留王在京都的风评向来极佳,被认为温润如玉却又极富魄力,当初这位年轻的郡王曾经不顾议论,两次帮助陈长生和国教学院,陈长生对他的印象也非常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唐三十六很不喜欢他。

  陈留王对主教大人行了晚辈礼,然后看着陈长生笑着说道:“是不是觉得这次见面太早了些?”

  梅里砂没有理会这句话的隐义,直接说道:“国教想要请娘娘尽早表明态度,天海家的人们自然不会同意,天海胜雪是聪明人,但他家里的人不见得都有他的智慧,就算有,也会被看似触手可及的皇位所粉碎,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抗得住那种诱惑。”

  陈留王正色道:“身为陈氏皇族,我与诸郡兄弟当正意直行。”

  这两句话都是对陈长生说的。

  “国教会一直站在皇族的身后,从太祖年间开始,便一直如此。”梅里砂继续说道:“现在也是如此。只是因为庄换羽的死,天道院方面可能会有些问题,六位大主教里,还有两人没有转过弯来,因为教宗大人的弯转的太快。”

  陈长生心想既然如此,那十几年前国教学院的那场血案又是怎么回事,教宗大人为何会支持圣后娘娘这么多年时间?他明白这是在给自己分析当前的局势,可是依然不理解,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主教大人安排陈留王与自己相见的意义何在。

  梅里砂的下一句话,揭开了谜底,但那又是一个新的谜,对于听到这句话的陈长生及陈留王来说,都是如此。

  “请王爷你将来一定要记住陈长生曾经付出了些什么。”

  陈留王闻言若有所思,却思无所得。

  陈长生思无所得,思及其余,问道:“折袖怎么办?”

  教宗大人说折袖会很快出来,但他依然很着急——折袖还在大狱里,而且那可是周狱他无法想象,在这段日子里,那名狼族少年禁受了怎样可怕的折磨。

  梅里砂说道:“如果朝廷还不放人,过些天,我会亲自走一遭。”

  陈留王看着他抱歉说道:“折袖下狱的第二天,我便把名帖递了过去……但你也知道,我这个王爷在周通大人面前,说话并不好使。”

  站在那排春意盎然的枫树间,陈长生看着传闻里周狱的方向,又望向天书陵的方向,最后望向皇宫与离宫,叹了口气。

  他不是普通少年,但终究还是少年,世间有些事情对他来说太复杂,太沉重,有些难以承受,甚至让他有些艰于呼吸。和京都相比,他反而觉得浔阳城的风雨来得更加清爽直接一些,他宁肯与那把铁刀站在一起,简单地去做些事情,哪怕那些事情并不简单。

  在教士们谦卑的目光里,他离开了教枢处,没有回国教学院,而是去坊里买了好些吃食,然后去了北新桥,借着西落的阳光的闪耀一瞬,身法虚幻,跳进了那口枯井。

  地下空间里依然寒意彻骨,黑龙却在沉睡,仿佛山脉般的巨大身躯,安静地伏在地面上,那道铁链依然锈死在石壁里。

  陈长生取出那些肉食,用荷叶承着,在黑龙身前摆好,最后从腰间解下那块如意,搁到了地面。

  黑龙的离魂还在如意里沉睡,不知何时能够醒来。

  做完这些后,他想了想,在地面的冰霜上写了些字,就此离去。

  出得池塘,浑身湿透,换了备好的于衣裳,在皇宫庭院里再见黑羊,他展颜一笑,屈膝蹲下抱着亲热了一番,浑然不顾黑羊微昂着头,毫不情愿的样子。

  一阵风起,寒意依然,却被驱散到数十丈之外,冰霜上的荷叶重新恢复嫩绿,那些新鲜的肉食重新散发热气。

  天海圣后负着双手,低头看着陈长生刚刚留在冰霜上的那行话,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她看都未看一眼,神识微动,那块玉如意便回到了她的腰间。

  黑龙的那缕离魂就此醒来,化作一道清冷之意,通过眉心间的那道红痣,回到龙躯里。龙眸缓张,冰雪簌簌落下,山脉般的龙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缩小,最后变成那个穿着黑衣的小姑娘,只是眉眼间的冷漠已经被那颗朱砂痣冲淡了很多。

  “看见没有,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天海圣后看着她嘲弄说道。

  黑衣少女看到了那句话,沉默了会儿后说道:“他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醒,有事要办,自然先走,而且他又不知道我是个女儿身……”

  “你是一条母龙。”天海圣后平静说道:“让他知道这个事实,能有什么意义?”

  黑衣姑娘很生气,眉间煞气大增,地底空间的温度急剧降低。

  天海圣后并不在意,她身周数十丈方圆内依旧温暖如春,脚畔的地面甚至生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

  井上的世界已是初夏,傍晚时分,有着些许暑意,远处那家冰店生意好了起来,这边却很冷清,因为有很多侍卫散布在四周,也因为草地树下那两只恐怖的雪獒。莫雨手里拿着绳,静静地等着。

  当圣后娘娘的身影重新出现后,她第一时间走了过去,说道:“先前陈留王也去了教枢处。”

  圣后娘娘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莫雨说道:“我想不明白,就算陈长生是计道人的学生,又如何值得国教如此重视,这……会不会是什么障眼法这种不理解,是她作为臣子和智囊必须即刻提出的问题,但或者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这也会让娘娘对陈长生的警惕降低一些。

  圣后娘娘说道:“国教中人行事,最好故弄玄虚,何须理会。”

  说完这句话,她向着皇城走去,那两只雪獒悄然无声地离开大树,跟在她的身后。

  看着娘娘的背影,莫雨微涩一笑,心想如果真的不用理会,为何陈长生刚来看过黑龙,娘娘您便跟着来了?

  她的不理解,那是因为她不知道圣后娘娘与黑龙之间搭成的那个协议,不知道那个玉如意的存在。

  回到皇宫里,看着身前那片池塘,想着先前陈长生就应该是从这里出来,圣后又想起更早些时候的那个夜晚,陈长生第一次从池塘里冒出来时的画面——那少年不顾自己身处深宫险地,看着被惊的松鼠撞翻的花盆快要砸伤一名妇人,便冲了过来。

  圣后的脸上再次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只是总觉得像是长辈在嘲弄晚辈。

  她神识微动,玉如意自行离开衣带,飘到了池塘的上方,池水大动,仿佛沸腾,生出很多雾汽。

  一道光线从玉如意里射出,落在那些水雾上,画面渐渐清晰——那是黑龙跟随陈长生离开京都之后,看到的画面,后来很多时候她的神魂在如意里沉睡,如意系在陈长生的腰间或是腕间时,也会把画面记录下来。

  看着那些画面,圣后越来越安静,笑容并未消失,只是嘲弄的意味少了很多,留下的是某种趣味。

  画面快速地翻动,渐成流光,比正常的时间速度要快无数倍,也只有像她这样的圣人,才能够看得清楚。

  当金色的凤翼照亮夜空,白衣少女重伤的画面出现时,圣后的眉挑了起来,第一次表达了某种关切。

  徐有容是她最疼爱的晚辈,虽然经过了易容,但哪里能够瞒过她的眼睛。

  在接下来的画面中,徐有容与陈长生相见,却不相识,她微笑不语,大概觉得很有趣。

  终于,她在画面上看到了草原边缘那轮不落的太阳,看到了妖兽的狂潮,看到了徐有容的不离、陈长生的不弃,看到了那个人的陵墓。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敛没,静静看着画面中的周陵,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画面变暗,一切消失无踪。

  她轻轻挥手,让画面回到最初徐有容与陈长生相遇的地方,也正是误会开始的地方。

  那里是湖畔的苇岛上,二人相逢不相识。

  如意无法记录下徐有容的心理活动,但圣后很清楚她当时在想什么,为什么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把当时昏迷的家伙与婚约另一边的陈长生联系起来——无论谁来看,陈长生都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太过沉稳平静,哪怕在昏迷中,都是如此。当时,徐有容一眼看过去,便觉得此人的年龄在二十岁上下。那么,他怎么可能是陈长生呢?

  圣后在池塘畔站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她看着画面里的徐有容说道:“原来你也觉得他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夜风拂草,一名太监首领不知何时来到了殿外。

  她问道:“如何?”

  太监首领低声禀报道:“案子没有任何新的线索,周通大人在西宁镇也没有发现……只是钦天监那位发疯的胡大人,直到现在还坚持认为……昭明太子没有死。”

  他跟着圣后娘娘已经数百年,不知经历过多少大事,然而在提到那位发疯的胡大人所说的话时,声音依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圣后看着夜空里某颗星辰本应存在的地方,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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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夜色

  太子,是皇位的天然继承者。如果现在大周有太子,或者,国教与圣后娘娘之间的矛盾,根本不至于演化到今天这种程度,大陆的局势会平稳很多——事实上,大周确实曾经有过一位太子,他是先帝与圣后娘娘的儿子,也就是昭明太子。

  只可惜,大周的历任太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太祖建国之后的那位太子,惨死在百草园之变里,太宗皇帝精心教育培养的太子,最终也因为莫名的谋反被诛杀,这位昭明太子的遭遇也很不幸,但也可以说,相对比较幸运,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先帝驾崩后不久,昭明太子便病死在了襁褓之中。

  但没有人相信,当然没有人相信,皇族和圣后娘娘的血脉相合,怎么可能是一个早夭儿?

  关于昭明太子的死因,有无数种说法。

  有一种说法流传最广——当年陈氏皇族与国教旧势力联手,意欲把圣后娘娘从皇位上赶下来,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中圣后娘娘与教宗获得了最后的胜利,数百名陈氏皇族的王公贵族或被诛杀,或被流放,国教学院的师生死伤殆尽,只剩下凄凄霜草与断井颓垣,但圣后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昭明太子在那场叛乱里,被圣后娘娘的敌人趁乱毒杀。

  还有一种说法流传的也极广,但无论茶楼还是客栈里都听不到,只在黑夜里不安地传播,那种说法更加残忍,更加冷酷。

  有人认为并且暗中不停宣扬,数百年前圣后娘娘被太宗陛下逐出皇宫,在百草园里凄苦度日,与教宗陛下和前国教学院院长相识,了解了逆天改命的秘密,她对星空起誓此生宁愿血脉断绝,以此换此逆天改命,昭明太子的死亡,便是她当年逆天改命的诅咒,或者说是天谴,甚至……有可能是她为了完成逆天改命主动做的事情在那些阴暗的传闻里,讲述者们仿佛亲眼看到了皇宫里那幕血腥可怕的画面,说的是栩栩如生——圣后娘娘的手如何穿过襁褓,伸向那个哭嘀不停地婴儿,美丽端庄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眼角却滑下了一滴眼泪,然后哭声渐静,夜宫安静的令人心悸。

  如果是圣后娘娘当年逆天改命所引发的天谴,导致她断子绝孙,孤家寡人到死,这天道与星海未免也太冷酷可怕了些。如果是圣后娘娘为了完成当年的逆天改命,亲自动手杀死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就要做这片大陆的孤家寡人,那么她未免太冷酷可怕了些。

  无论是哪种说法,昭明太子已经死了,死在冷酷可怕的原因下,死的很无辜可怜。此后再也没有人敢提起这件事情,无论是陈氏皇族还是国教中人。只有那位疯了的钦天监胡大人,哪怕被周通拔掉了所有的手指甲,依然用满是血污的嘴不停地告诉这个世界,昭明太子……没有死。然后,就当周通准备拔掉这位胡大人的舌头的时候,圣后娘娘施予了自己的仁慈,让胡大人回乡静养。

  但在很多人看来,这不是仁慈,是心虚,或者是一种自我的心理安慰。当年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昭明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娘娘为什么会心虚?于是,那个残忍可怕的说法,流传愈广,当然,依然还是在深夜里。

  夜里的皇宫很安静,初夏的夜晚却有无限寒意。

  太监首领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圣后娘娘一眼。

  安静的庭院,瞬间变成了寒冷的雪原,看不到一片雪花,但池塘表面却渐渐凝出了片片薄冰。

  圣人一念动天地,心情激荡,便有惊涛骇涛,心情黯然,便有夜幕临空,情绪低沉却又暴郁,自然风雪连天。

  就在太监首领觉得自己的识海都快要被冻裂的时候,圣后娘娘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平静,很淡,就像薄冰下的池水:“世间万民,都是我的儿子,相王,象王也都是我的儿子,昭明的生死,从来都不重要。”

  从来都不重要,那么,以前也可能不重要。

  太监首领的头更低,仿佛要触到寒冷的地面,向后渐渐隐入夜色之中。

  园外缓缓行来一只黑羊,皮毛光滑漆黑如玉,从夜色里走出,仿佛就带出了夜色里的一部分。

  被夜色掩盖的都是真相吗?那么夜色本身呢?

  圣后娘娘看着它面无表情问道:“那么你呢?你为什么愿意亲近他?他究竟是谁?”

  今夜是陈长生回到国教学院的第一个夜,就像以前的那些夜晚一样,吃过晚饭、沿湖散步之后,他很自然地走进了藏书馆里。落落回了离宫,唐三十六还在天书陵中,轩辕破在砸树,折袖还在周狱里,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那么继续修行就好。

  星光穿过琉璃,雪片穿过疏叶,没有停留在他的衣衫与皮肤上,而是直接进入了他身体深处,原野上的雪层越来越厚,灵台山外的湖水虽然远未变成汪洋,但水势已经大了不少,山间斜斜石阶尽头的幽府石门已经完全开启,宁柔的光线从洞府里透出,在水中散的到处都是,给人一种很安宁的感觉。

  现在的他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惘然,以为引来的星光都去了别处,他静静地感知着遥远星空里自己的那颗星星,感知着身体里的变化。时间缓慢地流逝,不知何时,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开始梳理这段日子的收获。

  离开天书陵里的时候,他已经是通幽上境,经过周园之行,南归途中又遇着那么多强敌,剑心渐趋圆融,境界更加稳固,甚至隐隐然已经快要攀到通幽境的巅峰。加上跟着苏离这么长时间,他在剑法上的进步更是极大,二者相加,他可以说是聚星境以下无敌,就算遇着那些初入聚星境的强者,也有战胜对方的机会。这个事实让他有些欣慰,但不会有任何放松,因为他始终不曾忘记那片夜色。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就算他现在可以说是历史上最快修到通幽境巅峰的人,可是距离遥远的神隐境界,还有无限远的距离,那还需要多少时间?所以他必须珍惜时间——结束冥想洗髓与坐照自观演算之后,他毫不停顿开始练习剑法。

  他身体里的雪原与那片湖水,表明他现在积蓄的真元已经极多,远超同龄的普通修行者,问题在于,他的经脉是断裂的,没有办法完全利用那些真元,苏离教他的燃剑也只能解决一部分,而且燃剑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最多也只能出三剑而已。

  而且燃剑是无法练习的,伤身。慧剑也是无法练习的,伤神。他只有练习笨剑。他站在地板上不停地抽剑、横剑、不停地重复这个简单枯躁的过程,看着确实有几分笨拙。

  做完一千次后,他再次盘膝坐下,将神识度入剑鞘里。

  剑鞘的世界里,有万把残剑,安静地悬浮在空间中,互不相扰。

  这些剑已经没有在周园里初次现世时的威势,但毕竟都曾经是名震大陆的神剑,剑意依然强大,看似空旷的空间,早已被剑意所占据。

  神识在万道剑意里穿行,其实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尤其他此时没有尝试用神识去控制这万道剑,而是直接用神识与万剑在接触。

  他要用万剑的剑意磨励自己的剑心。

  他现在的剑心已然圆融,如果让人知晓,必然会震撼赞叹,因为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再进一步便是真正的剑心通明。然而剑心通明,对剑道方面的天赋要求太高,放眼望大陆,能够做到真正剑心通明的,不过寥寥数人。

  问题在于,陈长生这段日子便见过两个剑心通明的人——苏离和初见姑娘,所以他自然无法满足。

  那些剑意是磨刀石,他的神识便是剑锋。或者锋利或者霸道的剑意,与他的神识不停地接触,磨擦,切割。

  这个过程很痛苦,他闭着眼睛,没有出汗,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宝剑锋从磨励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经历风雨,能见什么彩虹。

  他想着这些前人的名言,忍受着难以想象的苦楚,直至度入剑鞘的那缕神识越来越薄,越来越弱,似乎随时可能涣散……

  忽然间,他感觉到万道剑意的后方隐约有什么在吸引着自己的神识。

  一朝感知到那处的吸引力,本来已经薄弱渐散的神识,忽然间变得稳定了很多,重新变得强大起来。

  他的神识穿越万道剑意,缓慢地向着遥远的那方飘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轻舟终过万重山,他的神识来到了剑意海洋的彼岸。

  剑意海洋的彼岸,原来是一片真的岸,岸上有一块黑色的石碑,但那不是真的石碑,只是一道虚影。

  那座黑色石碑有些眼熟,就像一片夜色。

  看到黑色石碑的那一瞬间,陈长生的心里很自然生出了一种感觉,这座石碑虚影,应该是通往另一处地方的门。

  黑色石碑那面是什么世界?夜色的后面是什么?忽然间,他想起来了,这座黑色石碑之所以眼熟,不是因为夜色每夜都能见到的缘故,而是因为这座黑色石碑,正是他从凌烟阁里拿到的王之策的那块黑石变回天书碑后的模样,也是周陵四周那些天书碑的模样。

  难道这座黑色石碑是通往周园的?难道周园还没有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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