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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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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日从西出?

  听到父亲询问如何回复徐学士,方应物并没有直接回答。越是貌似天上掉馅饼的时候,越是要保持头脑清醒,想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又仔细品了品当前的状况,方应物渐渐地摸出一个大概轮廓。他可以确定,这件事的主旋律确实变了。在舆论里,从“一个清流知县被御史和东厂勾结欺负”变成了“有人要借机大杀特杀而有人只想小打小闹”。

  而且方应物猜的更加透彻,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掌院右都御史戴缙即将下台,瞄准的都是戴大中丞的“身后事”。

  万首辅的目的无非是借机对都察院大肆整顿,从都察院之外找一个自己人来当掌院都御史;而另一方想要的自然也不是保住戴缙,可能是让都察院现有序列里的副都御史来接替掌院都御史,所以要力求稳定,不可过于动荡。

  前文介绍过,都察院是非常重要的衙门,这是一场对未来言官喉舌的重量级争夺战。两边的态度显然是针尖对麦芒的,一时间夺去了所有人的眼球。

  但他方应物则从主角变成了背景男,很是不爽。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方应物忽然毛骨悚然!

  先前的主要矛盾是自己代表的汪芷与尚铭,自己的主要目标就是打击东厂。至于戴缙和都察院只是不小心捎带上的,说是可有可无也不为过。

  可是现在焦点都聚集在都察院这边,而尚铭和东厂不知不觉悄然被人忽略了!大家都在争夺都察院即将空出来的肥差。谁还顾得上追究东厂?

  也就是说,落在尚铭和东厂身上的关注度被成功转移了出去。这让他方应物情何以堪!不要说别人,就连他方应物自己也险些被种种外力所迷惑。差点就迷失了自己的目标!

  这一招堪称是乾坤大挪移,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形成的?若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么也太可怕了!

  勘破了一派浮华背后的模糊真相,方应物只感觉冷汗直流,这次真的一不留神就入彀了。自己要待价而沽,有些高层要借力打力,却还有人要李代桃僵......只能说,政治里面的水真浑。庙堂之中的水尤其浑!

  却说在这时候,右都御史戴缙与东厂提督尚铭自然也要秘密会面。本来正值此非常时期,这两人不该随便见面,但是不见面又不行,无论靠书信往来还是托人传话都更不靠谱。

  其实尚铭本心并不想见戴缙,眼前这个状况,很明显戴缙比他危险的多,与戴缙继续搅在一起不是好事。更狠毒的说,把戴缙推出去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过尚铭也知道。戴大人好歹也是毅然背弃了汪直投靠自己的有功之人,并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更何况说起这次搞砸事情的主要责任,也在于东厂而不是都察院。

  况且他尚铭又处在广结同盟对抗汪直的关键时候,一举一动都要给别人看的。不能表现的太让人寒心和非议,不然谁还敢投靠他这边?

  “你我皆以为那方应物要上疏,但他却至今按兵不动。没有半点声音发出,这说明了什么?”戴缙分析道:“窃以为这说明那方应物未尝没有妥协之心。正在等待着各种好处。只要你我拿出足够诚意,就此息事宁人不是没有可能。”

  尚公公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饮茶,他和戴缙立场是有一些差别的,并不完全相同。

  丑闻对都察院和御史而言,从哪个角度看都毁灭性的打击,但对他这个东厂提督而言,情况未必有那么严重。而且他尚铭考虑到自己的脸面问题,总不能被打了一巴掌,又要送上另一张脸罢,那他还怎么统治东厂?

  更何况,现在已经有了应对之道,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戴缙要下台......总而言之,戴缙可以被迫向方应物服软,他尚铭却不可以。

  所以尚铭斟酌着婉拒道:“戴大人你所言......实在异想天开,吾辈与方应物是不可能握手言和的,都没有这个必要。而且,你能给方应物开出什么令他不可拒绝的条件?”

  戴缙也看得出尚铭并不热心,咬牙道:“虽然看似不可能,但如今别无它法,总是要试试看,尽我所能满足他的条件!或许老天能开眼,还有一线生机!”

  尚铭不想直接拒绝让戴大人下不了台,只能从侧面打击戴缙的提议,“那绝对不可能,方应物是什么性子,方应物背后的汪太监又是什么性子?想让方应物就此罢手退让,除非日从西出、六月飞雪!”

  戴缙长叹一声,知道今天与尚铭谈不拢了,不禁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眼前仿佛都是死路,没有任何希望的死路。

  正在此时,却见有个小太监站在廊下,仿佛有要紧事情。得了尚铭授意,这小太监进来禀报道:“通政司坐探传来消息,翰林院编修方清之公开上疏,替宛平知县方应物辞官!”

  在这种关键时候,方应物辞官意味着什么?无论有什么缘故在内,表现出来的只能是他怕事龟缩了!

  戴缙与尚铭闻言齐齐惊讶万分,随后戴缙陷入了无边无尽的狂喜之中,忍不住狠狠地拍了一下扶手,对尚铭叫道:“老天还是开眼了!”

  而尚铭则茫然的抬头看了看窗外天空,难道真的要日从西出、六月飞雪了?

  方清之上了奏疏后,回家对儿子诧异的问道:“你想学别人做出辞官姿态?那就自己上疏辞官,何必假手于为父?”

  方应物很谨慎的说:“万一弄假成真,真被朝廷准了怎么办?不能不提防着,还是请父亲出面罢!”

  其实还是不想辞么,方清之无语。又听儿子解释说:“父为子纲,父亲替儿子辞官也是符合道理的,即便弄假成真了,那也还有转圜余地,再请别人帮忙上疏圆回来即可,只要不是儿子我亲自上疏就好办!”

  方清之忍不住吐槽一句:“为父近来简直成了你的枪手,本本奏章都是帮着你上的!”

  方应物吹捧道:“父亲名闻遐迩位列翰苑,前途无量中外瞩目!常言道上阵父子兵,将名声给儿子借用几下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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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章 蓄势待发

  最近朝堂处在一个很敏感的时期,这么多令人留口水的官位空缺,谁不幻想一下?在这种时候,盯着各种风吹草动的人就越多。比如在通政司,抄邸报以及公开奏疏的各家小吏比以前勤快了十倍,生怕错过什么重要消息。

  然后方清之的奏疏被“发现”了,大概意思是:“臣管教无方有愧圣恩,方应物年少无德,不能服众,故而招致东厂窥探,引得乱象丛生。臣深感此子尚不足以为官,奏请陛下罢其官职,恩许回家读书。”

  看完抄写来的方清之奏疏,无人不惊愕,一时间朝野失语,不只是当事人尚铭和戴缙。

  在之前,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认为:第一,方应物年少气盛;第二,方应物完完全全占住了道理和道义;第三,根据既往历史可以看出,方应物为人敢作敢为,并不怕事;第四,方应物背后不是没人。

  综上所述,谁都能判断出,方知县绝对不会忍气吞声,一定要发作出来的,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忍耐,暂时按兵不动只是时机问题。

  而都察院掌院右都御史戴缙有投靠权阉汪直的黑历史,这次手下亲信御史又与东厂闹出了丑闻,只要被方应物纠缠住便无法脱身,想不下台都不行了。

  基于这个判断,各方英雄豪杰面对突如其来的机遇,纷纷匆忙出手,为了戴缙下台后留下的空缺你争我夺,风云际会的真是好不热闹!

  眼看着就要到白热化的地步,但谁能料到,方应物本人却在这个节点上踩了一个急刹车,像个没种的懦夫一样缩了!

  方应物是当事人并掌握人证。他都停手不追究了,那还能有什么后续?丑闻就到此为止了!外人终究是外人,即便想继续推动丑闻发酵,那也只能是隔靴搔痒,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果戴缙能涉险过关的挺过去。并继续占着掌院都御史的位置,那别人还争夺个屁,全都是白忙乎!但事已至此,两边都已经开始撸起袖子动手了,又有点覆水难收、骑虎难下的感觉。

  所以围绕御史丑闻,朝廷上下忽然集体失声了。被方应物的出其不意搞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他这到底是真孙子还是装孙子?

  其实站在正人君子立场上,这很好理解......像方清之这么正派的人,向来严于律己、为人谦让,当然他不愿见到自家儿子招摇惹事,成为各方角力的着力点,从而陷进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纠葛中。或许还会有损方家清白,所以要主动请求罢儿子的官。

  只能说,高尚的人眼中自有高尚,卑鄙的人眼中都是卑鄙。不过各种拜访方知县的说客忽然又多了起来,县衙再次恢复了一天收八张名帖的盛况。

  不过方应物没有见别人,先去见了威宁伯、左都御史、提督京营王越。在京城中,他也只能找王越说几句真话了。

  王越摇着杯中葡萄酒。懒洋洋的对方应物说:“你做事真不地道啊,虚晃一枪把诸公都涮了一次,不过如此行事,也真算对得住汪公了。”

  现在满朝官员里,大概只有王越能稍稍看明白方应物的意思,因为只有他知道方应物与汪直的关系很密切。放着简单省事的到手的便宜不占,非要以退为进重新洗牌,并意图再把东厂牵扯进来,这不是为了汪直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王越不大相信方应物对汪直有多少情分,这两人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还是互相利用居多,能有什么恩义可言?

  想来想去,只能说方应物之所以仍然力助汪直,是因为此人心性坚定、所图长远,能不为眼前蝇头小利所诱惑。就算如此。也当得起一声称赞了。

  方应物对答道:“老大人说笑了,命运总该掌握在自己手里,总不能随风摇摆由别人左右。”

  随即方应物想起一个情况,也试探着问道:“如今那戴缙危如累卵,老大人你难道不动心么?”

  王越名为左都御史,但实际上并不管都察院的事情,他的正式工作是提督京营,左都御史只是表示他高级文官身份的挂名。不过右都御史要是出了问题,让王越这个左都御史出面接管都察院似乎也能顺理成章。

  从方应物角度来说,一个管都察院的王越显然比一个提督京营的王越更有好处,他方应物又不打算以武功立身。

  王越对方应物的想法心知肚明,淡淡的答道:“老夫志不在此,也懒得应付这寻章摘句的水磨功夫,更愿整军备武、纵马边关!至于庙堂纠纷,用你的话说,找一条大腿抱着就行了,自己何须费心费力!”

  不愧是鼎鼎有名的性格人物,大明最像武将的文官,行事作风完全就不按文官套路来!方应物无可奈何,又问道:“都察院中,谁呼声最高?”

  王越介绍道:“呼声最高的是右副都御史李裕李大人,此人当年以副都御史出任漕运总督、江北巡抚,后来因为丁忧回乡。守制结束后,一时没有别的合适位置,他就在都察院继续做右副都御史,帮着管理院务。”

  方应物点点头,这李裕老大人当过漕运总督、江北巡抚,那可真是个资深高官了,接任掌院都御史绰绰有余。

  王越放下酒杯,郑重其事的提醒道:“李裕为人严厉,也算是干练能臣,最重要的是,他与佞幸方士李孜省有同乡之谊。”

  李孜省......方应物愣了愣,没想到在这里听到了这个名字。

  不过王越不欲多谈这些,又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情:“前一段时间,我已经照你所言,频频向尚铭示好,惹得不少人瞩目,这到底有用么?”

  “说实话,在下也不知道。”方应物毫不遮掩的说,“汪公和尚铭的生死荣辱全在帝心,我们决定不了什么,只能尽力为之!”

  在历史记载中,尚铭在汪直倒台后不久,也同样倒台了。但具体原因不详,方应物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能靠自己揣测了,并引导天子想法朝这个方向发展。

  想来尚铭迅速失宠无外乎两点,一是当时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病故,西厂汪直被罢免,东厂尚铭一家独大,得意忘形拉帮结伙后让天子产生了警惕;二是与汪太监相比办事能力太差,让天子不满。

  除此之外,方应物还真找不出尚铭失宠的缘故,贪财这种问题在天子眼里根本不算毛病。

  王越追问道:“难道就这样等着尚铭自己败事?你还有没有后手?”

  方应物点点头道:“老大人但请放心,在下自然是存有招数未用,现在看来马上就该使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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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一章 泪洒三生月倚楼

  王越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在他心里总觉得方应物年少轻浮吹牛皮。想要影响天子心中的观感和判断,并借此打击到东厂和尚铭,这岂是容易的事情?

  在这方面东厂反而占有优势,要知道,东厂是可以不经任何程序、直接向陛下密奏事情的,而尚铭本人入宫面圣也远比一般大臣容易得多。

  所以要比拼影响帝心的能力,那简直是与东厂的最强项比拼,王越并不看好方应物。

  可是在汪直离京之前明确表示过,京中有关对抗东厂的事务由方应物暗中筹划主持,王越老大人虽然不理解,也只好姑且听之。

  方应物离开后,并没有去县衙,又回了家。在家里等到寄居在方家的项成贤回来,方应物便拉着项大公子往外走,“今夜我请你吃酒,就去教坊分司胡同!”

  项大公子又惊又喜,“你不是顾忌体面,从来是推三阻四的不肯去么?今天怎的转了性子?”

  “少废话,跟着去便是!”方应物头也不回地说。

  却说到了胡同里面,天色已经黑了,方应物随便拣了一家门面最大的进去,对着迎客的老鸨子问道:“你们这里最出色的姑娘是谁?”

  老鸨子答道:“这位公子可算问着了,敝处名声最大的自然是绮香姑娘了,那真是远近闻名,放眼京师也数得上。只不过眼下正有客人,只怕没空见公子。”

  方应物又问道:“客人是谁?”

  老鸨子犹豫片刻,看方应物器宇轩昂绝非凡人。便如实答道:“是夏侍郎公子及他的同乡友人。”

  方应物想了想,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带我去见见!”正所谓养移体居移气。方应物当了一段时间父母官大老爷,言行举止之间便霸气初露了。

  那老鸨子自然是火眼金睛般的人物。能看得出方应物不是一般人。便一边陪着笑,一边领着方应物向内院行去。

  项成贤也跟随在后面,只觉得今晚方应物有些不正常,但是他又说不出什么,只能跟着看。

  到了地方,透过小轩窗却见有三四个人在小厅里拥妓调笑,饮酒作乐。方应物举目一扫,果然看到中间那个美人极是出色,想必就是所说的绮香姑娘了。

  此后方应物对方应石吩咐几句。然后方应石大踏步进去,姿态嚣张的说:“我家公子点名请这位绮香姑娘作陪,还请几位行个方便!”

  里面几位冷不丁遇到这等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哪里忍耐得住,纷纷指着方应石破口大骂起来。也有几个侍候的家奴围过来,对着方应石动手动脚。

  方应石等了等,便冲上前去,登时好似虎入羊群、风卷残云一般,他已经好久没有打得这般痛快淋漓了。

  最后方应石提着主座上的公子。步入门外来到方应物身前。方应物点点头,很敷衍的说:“这位是夏公子?今晚得罪了,借你身边的美人一用,你就早点回家去罢。代我向令尊问个好!”

  项成贤看得目瞪口呆,方应物简直嚣张高调无法无天,他这是要做甚?难道他不顾忌自己的体面和名望了么?

  驱赶走了夏公子一行。方应物指着厅内,对老鸨子道:“此地太乱。另寻个安静去处,叫绮香姑娘陪我饮酒!”

  随后方应物不知是恢复了本性还是变了性子。在酒席上大呼小叫肆意调笑,将身边这个叫绮香的名妓挑逗的气喘吁吁罗衫半解,一双明眸都快要滴出水来,正所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

  坐在对面的项成贤一时恍惚,还以为回到了在江南的时候,也只有那个时候的方应物才会如此风流快活,到了京师就近乎绝迹了。

  想至此处,项大公子不禁感慨道:“方老弟,你已经很久没有席间作诗了,今晚如此快活,可有诗词记之?”

  方应物愣住了,突然流下了几滴晶莹的眼泪,缓缓的沿着俊秀的脸庞滴落在胸前。看在旁边绮香姑娘眼里,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忍不住怜意大起,想着今晚不收他银子了。

  随后只听得方公子提起筷子敲着酒盅吟道:“清阶素食我何求,此间心情只故丘。不为寻花添酒债,时因送客动乡愁。榆林旧业微蝉翼,塞北穷途揖马头。风尘吹去状元词,泪洒三生月倚楼!”

  气氛到了,其他人纷纷不明觉厉的鼓掌叫好......

  作为焦点人物,方应物出现在花街柳巷里,还与别人大打出手,这立刻就在京师官场传开了,随着传开的还有那首七律。

  这首诗乍听起来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苍凉气,但其中含意晦涩难明。不过京师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硬是将这首诗一句一句解读出来了,榆林旧业微蝉翼,指的是方应物在榆林建功立业;塞北穷途揖马头,指的是方应物献计奇袭威宁海;风尘吹去状元词,指的是方应物本来唾手可得一个状元时,却被别人很不光彩的抢走了。

  再搭配上微蝉翼、揖马头、风尘吹去这些词连起来看,诗中便充满了抑郁之气,隐隐含着遭受不公的意思。或者一言蔽之,就是朝廷不公!

  众人这才恍然发现,朝廷或者陛下对方应物这个功臣实在亏欠良多。只不过方应物看起来少年得志,大家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他所被亏欠的,美其名曰不可拔苗助长。

  往远里说,方应物的几件大功劳给了个正六品知县就打发了,一个几乎到手的状元还被强权黑了;往近里说,这次方应物被东厂欺负上门了,朝廷诸公也没什么声援和表示,只顾得争抢果实......

  大概是桩桩件件累积起来,又因为近日被东厂加害,还被他父亲方清之“严于律己”的主动代为请辞,故而导致方应物情绪大爆发了。

  难怪方应物在眼下这个时候萌生去意,高唱“时因送客动乡愁”和“涕泪三生月倚楼”了。至于在青楼楚馆里打架争风,那只是年轻人愤懑之下发泄情绪而已,都算小事了,不值一提。

  话说回来,这么一看方应物很值得同情,真要让本来就被亏欠良多的方应物栽在东厂手里,简直就是朝廷的耻辱,是道义的耻辱!

  只有东厂提督尚铭能感受到,这是方应物赌上了所有名誉来与他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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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二章 阳谋和阴谋

  尚铭的判断没错,方应物这次真是要拼尽全力了。这种大喊朝廷不公的哀兵姿态只能用一次,次数多了就没法获得同情,反而要招人烦,就像上辈子时空里某小说里的祥林嫂似的。

  面对东厂,方应物还是把这个最大筹码亮了出来,本来可以用在将来个人升迁的关键时候当成杀手锏,但为了汪厂督不得不提前拿出来,也算是仁尽义至了。

  在目前,一个屡受不公、又被东厂陷害的功臣形象,足以保证他在短期内获得最广泛的舆论支持,暂时性的拥有这辈子人生经历中最强的话语权,并牢牢站住大义的最高点。

  至少在抚平方知县的伤口之前,别人也不大好意思为了争夺都御史之类的事情喧宾夺主的打岔了。不过除此之外,方应物貌似没有分量更重的底牌了。

  待酝酿的差不多,方应物便公开上疏,题为《弹劾东厂提督尚铭并请罢东厂疏》。看到奏疏的人无不吓了一跳,这方应物攻击尚铭是在情理之中,但他竟然直接奏请罢掉东厂,这就相当的令人震惊了。

  东厂是存在了六七十年的老字号,与这几年才有的临时工西厂不同,几乎已经成了固定的太监衙门,哪有那么容易撤销?

  只见得方应物奏疏写道:“近年设东厂,本为天子耳目职责,密查臣僚过失。但至今已成恩仇分明之势,构陷大臣无所不用其极,以臣遭遇可为实例!

  臣在宛平县,素与尚铭毫无往来,只因家父弹劾其交通李孜省。便使其怀恨在心。此后又有东厂与都察院互相勾结,设局陷害小臣之事。

  所幸当时百姓俱在,又有何氏深明大义,毅然反正指控奸邪。(WWW.suiMeng。COm)一时间民心沸腾,才能阻拦其事。臣侥幸不受构陷。但以己推人,岂能人人如此侥幸耶?

  臣知尚铭其人,贪财纳贿、揽权结党,外结京营察院、内交近幸chong人,不知所图何在。久而久之,必将为朝廷大患也!

  又想东厂之设。乃非常之事,祖宗所无,先皇天顺年间,罢东厂不用,所见政通人和,东厂于国于民有何用哉?况且国朝尚有锦衣卫刺事。又何须东厂多此一举?”

  世界上永远不缺刷存在感的人,方应物上疏之后,便有一批朝臣跟风上疏,对东厂喊打喊杀。当然这也是方应物所想要的效果,人多才能势众。

  这种狂风暴雨般的舆论攻击让尚铭有些担忧起来,按理说东厂这种衙门是不应该担心这些的,要是几封骂人的奏章就能决定厂卫提督的命运。那汪太监也不会横行数年无人可制了。

  这次情况有点不同,尚公公已经被连续被弹劾结党图谋不轨、交通近幸李孜省、勾结都察院陷害朝廷命官等多项罪名了。不同于贪财、跋扈、酷烈等虚头巴脑的罪名,上面那几桩件件都是很敏感的政治问题,随便哪一件都有可能会叫天子产生几丝疑心。

  厂卫不怕被弹劾人品问题,就怕被弹劾政治问题,这几日的情况实在另尚公公无法安心。

  常言道三人成虎,量变引起质变,这样连续换着不同花样弹劾下来,谁知道天子会如何想?就算天子不对他产生厌烦之情,又是否会认为自己能力不足。不配担任东厂提督?

  天威莫测、伴君如伴虎,尚公公真是不敢赌自己一定能赢。不过在表面上,尚公公依旧镇静自若,没有半点担心。

  在东厂各档头例行参见他的时候,尚公公为手下人壮胆道:“这些只能算阳谋。不须在意,更不须害怕!

  当年汪太监初立西厂时候,比这还惊天动地,最后照样什么事情也没有!只要简在帝心,越是被大臣围攻,皇爷越会庇护我等!”

  众人纷纷回道:“厂公所言极是,彼辈跳梁何足挂齿!”

  尚铭对手下人的表态很满意,便又道:“吾辈也不能坐以待毙!若比人多声高、公然阳谋,东厂自然比不过他们读书人。但世间不只有阳谋,或可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阴谋!”

  东厂各大头领再次齐齐表态道:“但请厂公吩咐!”

  尚铭的计划无非是构陷两字,一面在宫外罗织方应物罪名,并加大范围对方应物身边人下手;另一方面在宫中买通陛下左右,随时随地的在天子面前诋毁方应物。

  这是一种老套路了,但却正因为管用,所以才会成为厂卫对付文臣的经典套路。只要方应物这个人在天子心中废掉,那当然也就因人废言了。

  尚铭相信,只要十天时间就足以将形势稳住。他正要开口安排下去时,忽然有前面门子过来禀报道:“有太监从宫中来,要向厂公传旨!”

  尚铭闻言便笑道:“我东厂毕竟是皇爷的亲近人,往来参奏传话不同于大臣,那方应物可有如此便利?想斗倒东厂,简直痴人说梦!”

  传旨太监匆匆进了大堂,等尚铭等人山呼参拜过后,便宣读天子手敕:“着尚铭暂停提督东厂,即刻赴奉天门西角门听候问话!”

  尚铭大吃一惊,一时间忘了接旨,抬起头来直愣愣的望着传旨太监。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导致天子暂停了他东厂提督的差事?

  其他在旁边围观的东厂各大头领也忍不住小小的骚动,尚公公被暂时停职了?虽然还不是正式撤销,但在当前这个时间,绝对是令人浮想联翩!

  “尚铭速速接旨!”传旨太监不耐烦的催促道。尚太监连忙叩首接旨,礼毕之后问道:“敢问上差,这到底怎么回事?”

  传旨太监答道:“我只管传旨,其余一概不知,只听说天子同时传了你和方应物进宫问话。”

  尚铭脸面微微失色。东厂最大的优势就是距离天子近那么一点点,对天子具备着大臣难以匹敌的影响力。

  如果和方应物一同接受问话,那岂不是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这其中必然有阴谋,那方应物果断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莫名其妙被暂停了职务的尚铭突然意识到这点,可笑他之前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忘记了,方应物根本就不能以普通读书人视之!

  但是尚公公抓破了头也想不出,方应物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叫天子干脆利落的停了他的职务?尚公公本来还是有点自信的,就算是有人在天子面前告他尚铭造反,天子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处理他,之前根本半点风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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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三章 在下听不懂

  却说东厂提督尚公公接到了圣旨,只得离开东厂,从东华门入宫。刚才他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中,直到上了路才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尚公公的心情很是忐忑不安,如果天子单独找他问话,哪怕是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也没关系,总是能说明他天子视为自己人,比方应物这种外臣亲近得多。

  但这次却同时召他和方应物问话,那就是另一种意味了,说明他与方应物被同等对待,与天子不分远近了。

  造成这种情况,只有两种缘故,一是方应物忽然与天子变得更亲近,向前一步与自己站在了同一条线上;二是自己忽然被天子疏远,后退到了方应物这个程度。

  无论哪种情况,对依附于皇权的太监都是很严重的打击,怎能不叫深知其理的尚公公胆战心惊?他当了几十年内宦,不知见过多少当红太监一朝失宠,便立刻从天堂跌入地狱。

  而且更严重的是,他尚铭向来可以直接进内宫面圣,但这次却只被允许止步于奉天门,其中的疏离意味不言而喻。

  奉天门位于午门之内,奉天殿之前,是天子上常朝的地方。如同宫中其他一些大门一样,奉天门平时并不打开正门,但也如同其他一些大门一样,开了东西两个小门,称为东西角门。

  天子在私下里召大臣问话,地点一般就在奉天门的东西角门。当然,生性内向、不爱见外人的某宅男天子不会露面的,都是让亲信太监代为问话。这次也不例外。

  尚铭抵达奉天门这里时,另一个主角方应物还没有来。这也正常。方应物路程远得多,要围着皇城绕一个大圈子。当然来得要迟一些。

  在等待的时候,尚公公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难道是方应物因为帮太后找到了弟弟,还解决了报国寺的问题,所以攀上了周家大腿,从这里下手把自己坑了?

  但尚公公仔细想了想,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自己前段时间已经去找周家灭火了,贪财的周家收了自己重礼,没必要也没动机出尔反尔帮着方应物对付自己。

  更何况就算周太后出手收拾自己。那也要有个延迟时间,在这空当里自己总能听到点风声。处置起来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干脆利落,叫自己连反应时间都没有便被停职了。

  深知宫中情况的尚铭知道,这必然是什么地方惹得天子极为不快了,九天雷霆直接劈到凡间,才能出现效率如此之高的处置。

  不知等了多久,尚铭看到方应物那修长的身形出现在午门中,然后晃晃悠悠的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

  “原来尚公先到了,好久不见。失敬失敬!”方应物装模作样的仿佛刚看到尚铭,抱拳行了个礼道。

  尚铭按住怒气,皮肉不笑的问道:“方大人好手段,叫我东厂提督和你这小小知县一起叩阙接受问话。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啊?”

  “呵呵呵呵。”方应物笑了,“尚公你说什么,在下听不懂。不过在下听过一件事。在当初有些宫中秘闻被散布了出去,然后尚公追查之后说是西厂汪太监泄漏出去的。惹得天子对汪太监极为不满——不知有过此事么?”

  这也是个宫廷斗争的经典招数,所谓“泄漏禁中语”很容易挑起天子火气。是栽赃打击政敌的绝好战术。

  对此事尚铭不想承认,但也懒得否认,心里盘算着方应物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莫非方应物依葫芦画瓢也学了一次?

  但不是他尚铭小瞧方应物,姓方的有这个本事么?方应物区区一介菜鸟外臣,能知道什么宫中秘闻并散布出去?就算方应物把宫中秘闻散布出去,并栽赃是他尚铭做的,那无凭无据的鬼才相信,更别说英明神武的天子了!

  见两人都到齐了,值门的太监迅速向宫里通传。又不知等了多久,天子左右亲信、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出现了,并对着先到的尚铭和方应物点头示意,今天就是由他来代替天子向两只斗鸡问话。

  覃昌咳嗽一声,方应物和尚铭齐齐跪倒并聆听圣训。覃昌先问道:“尚铭!陛下要问你,为何东厂番子柴东平白无故的要构陷方应物?这是你指使的么?”

  尚铭很清楚,今天这番对答极为重要,每个问题都要仔细斟酌。对这第一个问题,按照下意识的习惯当然是矢口否认与他有关。

  但尚公公又一想,眼下不是公开审案,仅仅是私底下的问答而已。自己还要抵赖不认,未免有着把天子当傻逼的嫌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柴东的行为是自己指使的,在此否认没有任何意义,只显得自己故意欺君似的。

  而且在天子眼里,东厂构陷不构陷大臣只怕也不是什么大罪,所以自己还是坦诚一点比较好,起码能让天子感到自己的诚实。

  是以尚铭叩首答道:“确为奴婢所授意。”

  覃昌又问道:“你为何要设局构陷方应物?”

  当然因为方应物是汪直的智囊和主事人......尚铭心理如此想着,但却没说出来。

  一旦牵扯到汪直,事情就复杂化了,谁知道天子心思又要怎么变?尚铭斟酌再三,便照搬外界的主流观点,答道:“因为翰林院编修方清之上疏弹劾奴婢,奴婢便衔恨在心,有意报复。”

  方清之曾受方应物指示,弹劾尚铭与佞幸方士李孜省结党为祸,所以尚铭有此回答。覃昌继续问道:“那你是否真的交通李孜省?”

  也许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一个权势赫赫的东厂提督去交结一名弄臣方士实在不可思议,双方地位貌似差的太远,但知道内情的人对此并不奇怪。

  大臣也好,太监也好,都是天子的手下,而李孜省此人虽然被舆论嘲讽为装神弄鬼之人,但他却像是天子的铁哥们,是为数不多的能与天子谈得来的人,与天子真有一些友情因素存在的。

  年初时候,天子曾不惜与全体朝臣作对,也硬要提拔李孜省当右通政,大概就是出于哥们义气。有这样的因素存在,所以尚铭这个东厂提督对李孜省也要客气几分。

  尚铭也继续依照“诚实”的原则答道:“此乃不实之言,实属别有用心之徒造谣污蔑!”

  覃昌转向方应物:“你父亲方清之弹劾尚铭交通李孜省,又是如何得知?”

  方应物不假思索的答道:“是从东厂传出的消息,几经转折恰好被家父听到......”

  尚铭愤怒的打断了方应物的话,“满口胡言!怎么可能会从东厂传出这样消息!”

  方应物见覃昌没有拦着,又继续答道:“小臣猜测,大概当时尚公公确实很不安全,所以要放出这个风声壮胆。”

  尚铭斥责道:“天使面前,你也敢凭空捏造,可有实据?”

  方应物反唇相讥道:“天使面前,你尚铭敢说与李孜省清清白白、毫无往来?”

  尚铭犹豫片刻,“有过几次人情往来而已,怎么能称得上交结为党?”

  覃昌怜悯的看了尚铭一眼,此人已经输了......道理很简单,一个本该是行动派的东厂提督,被逼到了与文官当庭斗嘴辩论的地步,那肯定就是输了。

  不过覃太监犯不着对尚铭操心,喝道:“尔等继续在此候着,吾去复奏皇爷!”

  随后覃太监转身向内宫行去。方应物还好,尚铭依旧莫名其妙......浑然不知自己答得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

  又等了一个时辰,眼看着已经日头偏西,方应物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等下去。到了日落时,宫门就要落锁,自己这外臣是不许在奉天门这里过夜的。

  正当不耐烦时,覃昌再次出现,而且肯定带来了最新旨意。方应物和尚铭齐齐屏住了呼吸,等候着命运的宣判。

  覃太监神色肃然,缓缓宣旨道:“上谕!尚铭罢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差事,发南京神宫充为净军!”

  当即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上前押住了尚铭,迅速扯下他的大红蟒袍。而尚公公登时面如死灰,身子抖如筛糠,脑中一片空白,不但之前的担忧全部落实了,而且还是最坏的结果,坏得不能再坏的结果!

  今天午前,他还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东厂提督,几个时辰之后却成了囚犯一般!常言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竟然反了过来!

  尚公公茫然四顾,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却有一张胜利者的笑脸映入眼帘......世间万物,最可恨者莫过于这张笑脸了。

  “好小贼子!”尚铭大喝一声,势如疯虎的甩开左右太监,朝着方应物扑了过去。

  方应物正在暗自得意,一时没有提防,被尚铭扑了一跤。他连滚带爬的起来,乌纱帽也掉在手里,一时间狼狈不堪。

  覃昌皱眉大喝道:“成何体统!速速拿下!”

  尚铭便又被重新按住,但仍不甘心的对方应物叫道:“小贼!你究竟耍弄了什么诡计,敢不敢亮出来给爷爷我瞅瞅,也好当个明白鬼!”

  方应物一脸的迷茫,万分疑惑的答道:“尚公你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尚铭被气得破口大骂,眼看着又要发起狂。覃昌摇摇头,对方应物道:“时辰不早了,请方大人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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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四章 莫须有

  听到覃昌请他出宫,方应物叹口气便走了,这次出招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 记住-------- ,记住----在先前,方应物根本就没敢想过效果居然如此之好。

  眼见方应物的身形渐渐消失在午门里,站在奉天门这边已经看不到了。没了方应物,尚公公也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便咬牙切齿的对覃太监问道:“覃昌!你我认识已有二十年了罢?我不求你搭救,只问今日之事究竟有什么内情,可否相告一二?”

  覃昌看了看四周,挥挥手让小太监退出十丈外,低声对尚铭道:“昨日右都御史戴缙上了密疏,是为的弹劾方应物。”

  尚铭倒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不过也不奇怪。御史都有上密奏的权力,更何况右都御史,而且这种密奏只能君前开拆,他尚铭不知道很正常。

  又听覃昌道:“密疏里说,这方应物当初不过士林小字辈,自从陛下一时不察,误令其下天牢后,此人便洋洋得意的借此沽名钓誉、哗众取chong!观其时常以名节自诩,动辄用诏狱吹嘘,平素言行浮夸,善捏造攻讦,陛下绝不可信用也!”

  “说的好!说的妙!”尚铭听到称心之处,忍不住喝彩道。22戴缙这封密疏,当真是一针见血,点破了方应物那虚伪的本质!

  覃昌看向尚铭的眼神很奇怪,这叫尚公公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忽然之间,尚公公忽然察觉到一个问题,戴缙是怎么知道陛下误抓了方应物?

  当初天子摆了一个非常丢人的大乌龙,把根本没有上疏进谏的方应物当成直言进谏的典型,以“诽谤圣君”的罪名关进了天牢。(WWW.suiMeng。COm)

  可是问题在于,这件事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为了保全天子脸面,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外传,连当事人方应物也没有辩白过。所以,戴缙是怎么知道天子那次摆了乌龙的?

  尚铭又想起另一件事。当初廷审方应物草草结束,方应物在多方逼问下表示很有苦衷,并密奏说,天子如果想要知道内情,就请询问东厂尚铭。

  而在次日,天子也确实召见了自己,并从自己嘴中知道了他闹出笑话误捉方应物的事情。

  想至此处,尚铭突然不寒而栗,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都知道戴缙与自己勾搭上了......

  却说在当初。知道天子摆乌龙的人大概只有方应物本人、锦衣卫的万通、西厂汪直和东厂尚铭。4但大家都是精明人。谁也不愿意去点破此事。4方应物当初只让天子去问尚铭,尚铭迫于无奈才交待了真相。

  如今天子猛然在戴缙的密疏中看到旧事重提,这说明有人把自己这件丑事传出去了!

  对于生性内向而且要脸面的天子而言,这是非常令他恼羞成怒的!一是恼怒有人揭他的丑。脸面上有点挂不住;二是恼怒竟然有人随便泄漏自己的秘事,自己还有没有秘密了?!

  在天子心目中,未必知道万通、汪直等人清不清楚自己摆乌龙的事情,但肯定知道尚铭是清楚的。

  而且天子很明白,戴缙与尚铭走得很近,那么戴缙还能从哪里知道当初自己摆了乌龙,并导致方应物借势自抬身价?

  总不能是方应物自己蠢到对别人说,在当初其实他并没有干过进谏的事情,下诏狱只是一场误会罢?真要说破了。那方应物还要不要名声了?

  不过所幸只是一封密疏,还没有扩散开来......天子还有机会保住自己的颜面。

  想通了前因后果,尚铭忍不住又要狂暴起来,万万没想到自己牢固的基业却栽倒在这么一件小事上!陛下以为他尚铭嘴巴不牢靠,随便传闲话!

  方应物当初叫天子来问自己天子摆乌龙的事情。还以为只是方应物逃避责任的随口一提。却没想到潜伏了这么久之后,在这里形成了陷阱把自己坑害了!

  难怪方应物一来就莫名其妙的说起“泄露禁中语”故事,原来是这个含意!哪个天子会喜欢自己的乌龙事被到处传?

  尚铭打起精神,对覃昌辩解道:“我是冤枉的。”

  覃昌叹口气道:“你就算是被人陷害了,就算是无辜之人,但这时候又有什么用?”

  尚铭无言,没错,这个时候又有什么用?对已经先入为主的陛下还能怎么辩解?说得越多,错的越多,若一不小心将事情闹开后,陛下只会更加恼怒!

  覃昌再次评论道:“近来弹劾你的奏疏那么多,皇爷本来就有些厌烦你不务正业、无事生非,不过并没有换掉你的念头。但又看到戴中丞的密疏,让皇爷彻底恼了。”

  尚铭听到这句,突然想哭。自己刚才对答的时候,答话看似考究严谨,但从立意出现了偏差!如果换成自己先带着立场听到这些回答后,又该怎么想?

  肯定只会觉得他尚铭办事能力太差,动辄惹得满城风雨还不占理,关键是完全没本事自己收拾残局,又是个不靠谱的大嘴巴!比如说,连交结李孜省这种秘密都守不住!

  这样百无一用的人还留在京城作甚?结果就是,他尚铭要被打发到南京充当种菜小兵了......

  万念俱灰的尚铭忍不住仰天狂笑,笑的眼泪都止不住了,真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没有输给汪直这样的强手,却在方应物身上栽了一个大跟头,不可能再站起来的大跟头!

  大意了,实在太大意了,他自恃垄断了宫外对天子的话语权,面对方应物这种外臣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他没料到,方应物竟然明着大张旗鼓弹劾自己,甚至连取消东厂机构的哗众取chong奏疏都写出来了,造成声势之后,暗地里却另辟蹊径阴了自己一次,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奇效!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阴得让自己无话可说!而且用屁股想想也知道,戴缙这个投机客为了自保,绝对又投机回去了,所以才有那封明着弹劾方应物,实际上却是阴死自己的奏疏!当初就不该收容此人的投效!

  “莫须有!莫须有!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尚铭悲愤的叫道。

  覃昌看着近乎癫疯的尚铭,拍拍他道:“去南京当净军总是有个善终,继续呆在宫中,说不定哪天就要死于非命了。

  再说以我看来,你终究不适合当东厂提督,身上没有半点狠性和杀气,也缺乏敏锐感觉,离开不容易得到善终的东厂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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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五章 黑暗时代(上)

  东厂提督尚铭被罢免,立刻引起了满朝震动。要知道,东厂提督在整个太监体系里是能排得上前几位的人物,地位相当于外朝的阁部大臣,故而尚公公被贬黜怎能不引起震动?

  首先让满朝诸公震惊的是,尚铭竟然真的倒台了,所有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在此之前,没多少人真看好方应物,东厂提督岂是那么好弄倒的?方应物若能迫使尚铭不疼不痒表示一番歉意(多半还是在天子压力下),就算获得胜利了。

  更何况当今西厂提督汪直去了边镇,锦衣卫指挥使万通重病不起,天子暂时所能依赖的密探头子也只有尚铭了,不大可能自废武功。

  但是让朝廷诸公万万没想到的是,方应物居然真把尚铭斗倒了,虽然不明白这中间使用了什么手段,可是结果是毋庸置疑的。

  这种惊奇被渲染放大后,产生了若干民间传说——有宫中奸邪尚铭意图谋反弑君,但方青天识破奸计,在宫门口与尚公公大战三百回合。最后邪不压正,八方神仙力助方青天,一代妖邪尚公公现出原形束手就擒......

  其次让朝廷诸公感到震惊的是,尚铭倒台倒得也忒快了,效率高的简直令人发指。

  按照经验,这种争斗怎么也要互相扯上个把月,长的扯上一年半载也不是没可能。大家写奏疏不需要时间?天子看完并反馈不需要时间?东厂构陷并反栽赃不需要时间?来来去去几个回合,时间就没了。

  但是这次,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半个月功夫。半个月前。江湖风传汪直要倒,东厂提督尚铭于是陡然意气风发、声势烜赫。投奔过来的拥戴者如同过江之鲫,眼看就要一举取代西厂汪直的江湖地位了!

  这才过了半个月。几乎是毫无征兆、没有任何明显迹象的情况下,突然就垮了。垮得就像闪电一般迅速,几乎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乍一听闻还以为是开玩笑,很难令人相信。

  一时之间,朝廷上上下下齐齐失语,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这到底是某京县知县太逆天,还是尚铭空有其表太过于废柴?

  尚铭被罢免的第二天,跑到县衙去求见方应物的各路英雄豪杰增加到了十几位。但仍然见不到方应物,此人还是不在县衙里,倒让师爷娄天化应接不暇、忙乱的直想跳脚。

  又有情面比较熟的去了方家宅邸,可是仍然不见方应物踪影,连方清之也没见到,只能看到某位姓项的小年轻热情招呼大家喝茶。

  众人纷纷表示,在这种敏感的非常时期,方知县稍微谨慎低调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如果方应物倒了霉,还躲着不见人。只怕就要被骂成摆谱装逼了。地势不同,做出同样的事情,得到的评价自然也是不同。

  却说方知县既不在衙门里,又不在家里。而是悄悄的来到了王越的家里,难怪别人找他不到。

  在王越宅中的偏院厅堂里,主人家并不在。只有方应物和另一位身穿正二品官袍的中年高官坐着。

  如果有认识的人看到这一幕,便会发现这位二品高官也是前几天的焦点人物。注定要下台的右都御史戴缙戴大中丞。

  再仔细看,又会发现方知县与戴大中丞两人坐姿是分庭抗礼的。而且若进一步观察神态,就会发现堂堂的正二品部院大臣戴缙对六品方知县反而有点卑躬屈膝的味道。

  方应物很有礼貌的说:“这次多谢大中丞鼎力相助,不然尚铭此贼还不知何时才能伏法。”

  “哪里哪里,你我彼此互助而已。”戴缙也很客气的谦逊道:“不知汪公是否回京?若到了那时,还请方大人美言几句。”

  “唔,好说好说。”方应物漫不经心的答道。

  在前几天,他委托王越去找戴缙,只问了一句话:君欲自救否?结果那戴缙干脆利落的答应下来,然后才有了一封密疏便让天子厌恶尚铭的事情。

  这不奇怪,东厂和都察院勾结陷害大臣的丑闻爆出来后,戴缙陷入内外交困之中。朝廷这边全都是想轰他下台并取而代之的,东厂尚铭这边又想把都察院推出去当成承担主要责任的挡箭牌。

  在这种局面下,戴缙只能选择配合方应物,你不仁我不义的反咬东厂一口,尽力把责任都推到东厂这边,减轻自己面临的压力。

  对于一个没有什么道义和立场的、最纯粹的投机客,戴大人干这种事儿毫无心理压力。不过此时最令他担心的就是,若汪直重新回京后,怎么看待自己曾经的背叛?

  是以戴大人又对方应物补充了一句:“本官不求仍然安居庙堂之中,只求到南京养老。”

  方应物没说话,心里吐槽一句:这他娘的岂不又回到了历史轨迹之中?在历史上,戴缙的下场就是被贬到南京去养老了。

  与戴缙见过面,方应物看看天色已晚,就回家去了,反正他是没兴趣再与戴缙这毫无节操的人见面了。

  他方应物虽然喜欢耍弄手段,但也是有原则有底线的人,更不是朝三暮四的墙头草!

  不过在这个高层基本都是混蛋的黑暗年代,戴缙不当这样的墙头草,又怎么在短短几年内从普通御史升为掌院右都御史?

  就连自己,不也要去想方设法的去抱大腿么?方应物连连感慨,要是穿越到了传说中的清明时代,想必自己凭借见识和本事也能出头了,何须如此违心!

  在方家宅邸,方清之坐于书房里,不过并没有看书,而脸色忧闷的发呆。听见脚步声,抬头便见自家儿子进来。

  方应物察言观色,感到父亲大人现在心情很不好,收敛了几分随意神态,十分关心的问道:“敢问父亲大人,心中有何忧虑?莫非贵体有恙?可否让儿子知晓?”

  方清之有气无力的答道:“今天徐学士找我谈过,说是已经遵守了承诺,这几天就要出消息了。”

  方应物闻言大喜,所谓承诺就是推荐父亲升一级啊,编修要变成侍讲或者侍读!于是连忙向父亲道喜:“恭贺父亲高升,我方家以你为荣!不过此乃喜事,为何父亲大人面有忧虑?”

  方清之很郁闷的说:“徐学士也明说了,他是找李孜省办的此事,请李孜省向天子举荐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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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六章 黑暗时代(下)

  听到父亲这话,方应物心里一惊,那李孜省是什么角色?在天子那里非常得宠的装神弄鬼方士而已,只是被天子扛着全体朝臣的反对,硬给委任了官职,在士林中非常不齿!

  方应物相信,李孜省向天子推荐一个人,把有八成是能被采用的!但问题是,因李孜省推荐而得以升迁的官员,能有什么脸面?那说是污点也不为过啊!一个靠佞幸小人推荐升官的人,还混个屁清流啊!

  想至此处,方应物勃然大怒,骂道:“徐溥这个老匹夫,胆敢如此陷害父亲于不义!我与他势不两立!”

  方清之无奈的叹口气,“其实这也不怪徐学士。”方应物糊涂了,难道自己误会了?这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又听父亲说:“徐学士告诉为父,李孜省此人行事诡异,这几年徐学士、谢迁、刘健等诸公升迁,都是因为他悄悄主动推荐的结果。

  徐学士也说了,他没这个本事能直接举荐为父,所以只能委托李孜省去举荐了。反正那李孜省喜欢在暗地里举荐清流人物,想来这次也不会拒绝。”

  方应物瞠目结舌,这简直是他做官以来所听到的最诡异的秘闻了!

  徐溥、刘健、谢迁这些人都是未来的大学士,目前都是很有名望的清流词臣,可是他们这几年的升迁都是因为李孜省这个佞幸小人举荐?一边是清流名臣,一边是佞幸小人.......这完全不搭调啊!

  方清之心里大概也是过不了这一关。叹息道:“我看取消这个约定算了,让李孜省这等小人举荐,实在是......”

  “别!父亲还是安心升迁罢!”方应物开口道。

  要是徐溥、刘健、谢迁等人都受过李孜省的举荐。那父亲有什么受不得?和光同尘有什么难的!

  要知道,眼下是高层非常黑暗混乱的成化朝!没有和光同尘的心性,那就没机会熬到出人头地!

  方应物还知道,徐溥、刘健、谢迁日后不都是当了青史留名的大学士么?父亲跟着他们随大流,错也错不到哪去!

  方应物感慨道:“徐学士终究是君子,能对父亲明说这些,行事算得上光明磊落。”

  不过方应物刚说完。忽然又想起上辈子的史书记载——成化天子驾崩后,新皇帝登基并励精图治,罢斥小人。一时间众正盈朝。

  那个时候,徐溥做了首辅,刘健入阁成为大学士,谢迁也成为只差一步入阁的候选。当然自己那便宜外祖父也当了吏部天官。而李孜省的下场好像是被关进了大狱。然后暴毙身亡。

  当时方应物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这只怕很蹊跷......别的佞幸小人大都是被驱逐出京或者判刑发配,只有李孜省是莫名其妙的死在监狱里。

  这个时候,到底是谁最想让已经失去权势、看起来毫无威胁李孜省死掉?方应物的额头冒出几滴冷汗,政治的黑暗程度和人性的复杂程度永远能超出你的想象力啊。

  “你说李孜省为何要频频举荐正人?”方清之万分纠结的问道。

  方应物想了想,答道:“大概也是为了自保,正所谓狡兔三窟也。他觉得。此时屡屡施恩于正人,将来若是变了天。一干正人上台后,还能继续容留他。”

  说到这里,方应物说不下去了,连连苦笑,苦笑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以说李孜省很聪明,设想的也很美好,但去遇到了一群比他更聪明的人。

  方清之若有所思:“听说李孜省也是读书人出身,只是屡考不第,为了求进才化身方士,学了几个法术献媚天子。

  看来其虽然品行恶劣,但本心还是有几分慕道之心的,不然也不会有屡屡举荐翰苑词臣的行为。”

  方应物没有接话,对对错错是是非非,若非他这个站在五百年后角度的人,谁又能看得透?

  父子之间一时没话说,方清之习惯性摆出严父架子批评道:“你身为父母官,朝廷将一县百姓托付于你,不思勤于王事,天天往家里跑是何道理?”

  方应物长叹一声,道:“人在江湖生不由己,连日来风云动荡,儿子我夙夜忧叹。回了家能从父亲大人口里听到第一手消息,有利于我及时应对。若天天蹲在那小小的县衙里,只怕听到的都是八手过时消息了!”

  方清之忧郁了,自己堂堂一个翰林院编修,不,有可能是翰林院侍读了,不但成了儿子的枪手,还成了他的耳报神,真真的情何以堪!最要命的是,自己却无法拒绝......

  此子明明就是一个六品知县而已,是连朝会资格都被免掉的京县知县,可以说是在朝廷中非常边缘化的官员!

  但听听儿子这口气像什么话?他以为自己是宰辅大臣侍郎寺卿,需要时时刻刻关注朝廷最前沿动态,并指点江山么?

  不客气的说,朝廷大事关方应物这知县屁事!连自己这样的翰苑清流也暂时只有旁观的份儿!

  不过让方清之更忧郁的是,朝廷大事好像还真屡屡和这儿子有关......自家儿子的出镜率完爆自己十八条街。

  今天方翰林就听到过别人的指指点点:瞧见没有,那位相貌不错的翰林老爷就是方青天的父亲,儿子就能把东厂提督干掉,父亲更可想而知......

  想至此处,方清之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小小年纪如此阴险,你看起来很为此得意?为父没有教过你君子之道么?我看你先不要去衙门了,这几天在家读书听训!”

  方应物打个冷颤,站在窗边负手而立,缓缓地抬头望月,面露悲戚之色:“国家如此,有什么可得意的?”

  方清之极其意外,因为自家儿子大体上是比较乐天的,很少能从儿子口中听到如此沉痛的话,忍不住问道:“此话怎讲?”

  方应物继续举头望月,口中道:“我听说,明君圣主都是将国家放在自己前面,宛如唐朝太宗,虚心纳谏,虽被触怒失了脸面也不怪罪大臣。

  而今上却是将自己放在国家前面,这次只为了自己的脸面问题便能大动干戈,做臣子的也只能通过不入流手段驱逐奸邪,这是怎样一种悲哀!儿子我一直在想,这个世道究竟怎么了,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深思!”

  方清之愣了愣,不由得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一时间忧国忧民长吁短叹起来。方应物眼角瞥着父亲,一边擦着汗,一边无声无息的悄悄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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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七章 你就是权奸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一日,天子下诏,东厂提督尚铭被罢免,并发配南京为净军。『.』江湖传言,此乃宛平知县方应物出力也,其中诡秘不可言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二日,天子下诏,赦免西厂千户韦瑛等四人死罪,发配边镇为苦役。江湖传言,此案交宛平知县方应物审理也,皆判死罪并复奏,天子仁慈才改为戍边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三日,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病殁。江湖传言,听闻同党尚铭被方应物废掉,西厂汪直要复起,万通唯恐祸及自身,又惊又急一病呜呼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四日,天子下诏,罢去在京师横行四年的西厂,朝野极为震动。江湖传言,最后一道奏请罢西厂的奏疏是方应物所上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六日,天子下诏,升翰林院编修、《文华大训》编纂官方清之位翰林院侍读。江湖传言,方应物与天子金殿对答,指物成诗连作一十八首,换来父亲的锦绣前程;江湖还有传言,其实是天子自觉亏欠功臣,故而借用方应物父亲酬功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七日,天子发内帑三万两至宛平县。江湖又传言,方青天与尚铭宫廷斗法,力斩妖邪后,天子欲提拔方青天当国师,但方青天心系百姓不就。天子无以为报,只能用银子重赏

  宛平县县衙大门口,一个二十六七的年轻官员对门禁道:“烦请通传一声,就说太仆寺观政进士项成贤要见他!”

  门禁翻了翻眼皮。“项老爷请回罢,待方大老爷有了空给你回信!”

  项成贤项大公子第一次跑到县衙来找方应物。顿时愕然不已,这是什么态度?

  门禁抠了抠鼻窦。“本县新出的规矩,四品以上的可以传话留名帖,四品以下的一概不见!所以项老爷请回罢!”

  靠!项成贤大怒道:“你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乃贵县大老爷同乡同窗兼同年!你去问他见还是不见!”

  门禁满腹狐疑的瞅了几眼,进了县衙去向后衙门官方应石传话。方应石闻言连忙一边打发门禁将项成贤带进来,一面去向方应物禀报。

  方应物见项成贤进来,万分好奇的说:“你今天怎么跑到县衙里来了?”

  项成贤没好气的答道:“我来京师半年,钱用的有点多,眼下手头紧了。听说你得了陛下三万两赏银,特来借钱!”

  “外面胡传的消息你也信!”方应物笑道。“确实有三万两内帑进了县库,不过并非赏银,而是陛下敕建慈仁寺所拨过来的,如果不够还要县衙补上!

  说罢,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看你这模样像是在哪里受了气似的,如果是县衙门禁的缘故,我把他叫来向你赔罪如何?”

  项成贤咕咚咕咚的猛喝几口凉茶,这才道:“其实是在太仆寺过得不爽,与上官吵了几句。到你这里散散心!”

  方应物略一思忖,若有所悟,似笑非笑的说:“与上官吵嘴?你是不是一直惦记着御史的事情,所以这心就浮躁了?所以就耐不住性子了?或者心不在焉。办事出了纰漏?”

  项成贤老脸一红,看起来是被方应物猜了个十足十,强自抱怨道:“这都要怪你。上次无缘无故的提起当御史之事,叫我时时刻刻的想入非非。怎能静得下心来?”

  “哈哈哈哈!”方应物大笑几声:“你今天原来是逼宫来的!你不是一向以淡泊名利、享受人生自诩么?”

  项成贤恼羞成怒的叫道:“你就说有没有办法!如果不成,我也死了心!”

  方应物突然正色问道:“你这种身份直接当御史。没有太多先例,可谓是困难重重,但也不是不可以努力。我且问你,你为什么想要做御史?”

  项成贤肃然道:“自然是整肃纲纪,纠劾不法,监察群僚,谏君改过!”

  “说得好!”方应物鼓掌喝彩几声,“我知道了,你回去等消息!”

  项成贤见方应物貌似答应了,便起身告辞,走到屋门时忽然灵光一闪,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便又转身回到方应物面前,再次答道:“帮你告人,帮你骂人,帮你拉人,帮你踩人?”

  方应物皱眉道:“项兄你太低俗了!先在这里稍等片刻,一会儿跟着我去见右副都御史李中丞,叫李中丞教训你!”

  项成贤无语凝噎,毅然对方应物伸出了中指表达此刻的心情(这个动作还是从方应物这里学来的)。

  不过听说去见副都御史,项成贤抓耳挠腮的想多问出点东西,所以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方应物这厮对自己打埋伏了!“方贤弟,你别像那些老头子似的,你就说个准话,到底有几成把握?”

  方应物如实道:“让你直接以新科进士出身去当御史,运作起来非常难,就是都御史们也害怕人言未必敢开这个例子。在事情结果出来之前,我怎么知道有几分把握?”

  “你说的右副都御史李中丞,莫非就是李裕老大人?他为何要见你?你又有什么办法让他点头?”

  方应物笑道:“他要不给点好处,那就继续当副都御史,别想升了!右都御史还是戴缙做着!”

  项成贤不明觉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说:“李中丞若是肯帮忙呢?”

  方应物答道:“那我就请戴大中丞主动辞官,给李中丞腾出地方。”

  项成贤瞠目结舌,都御史可是朝廷有数的巨头,在方应物嘴里就是他一言决之的?简直就是狂妄的没边没际了!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项成贤只会将他当做疯子!可是方应物项大公子颤抖着追问道:“如果戴大中丞不肯让位,你又能如何?”

  方应物耸耸肩,轻描淡写的说:“那就逼着他辞官!证人何氏还在县衙里,就利用她往死里闹,本来前段时间就差点把戴大中丞闹下台的!

  朝中这么多人虎视眈眈,没事也能生出事来,不愁已经失势的戴大中丞能顶得住!”

  当然,方应物没说出汪芷这张牌,戴缙想要全身而退,怎敢不从?

  项成贤愣住没有说话,仿佛站在一个小小的窗口里,看到了无垠的异次元新世界半晌之后才幽幽的叹道:“我觉得你未来必定成为他娘的权奸!不过我喜欢!”

  方应物笑骂道:“呸!你应该感动,我为了给你找个御史官职,费了多大劲?”

  项成贤反唇相讥道:“我看你只是雁过拔毛而已,那李裕李大人可能要借你造出的势上位,你不捞点好处不甘心,所以才想到给我弄个御史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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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八章 墙头草(上)


  方应物没有食言,到黄昏时候便换了便服,带着项成贤出县衙,号称要去见一见右副都御史李裕李中丞。

  项成贤有点小激动,边走边问道:“这是要去哪里会面?”方应物答道:“本省屠前辈的家里。”

  项大公子明白,方应物嘴里所说的这个屠前辈,自然是同为浙江人的右佥都御史屠滽屠大人了。屠滽兼具浙江人和都察院官员身份,在方应物与李中丞之间做个中间人很合适。

  当然,屠大人也不是没上进的心思,如果李中丞能进位都御史,那么他屠滽也可以顺理成章的从正四品佥都御使进位正三品副都御史。在朝廷里,一旦做到三品,那就算正式进入了高官行列。

  对此方应物是乐见其成的,一个还算熟的同乡,与自己父亲又没什么冲突,自然是升的越高越好,关键时候可以互为助力!而且方应物知道,屠滽是大有前途的人,在历史上也是做到了尚书级别的人物,搞好关系没坏处。

  屠大人不是有钱人,而且一直当风宪科道官,自我约束比较严,所以宅邸面积并不大,只与方家东院相当。

  故而屠大人只能在前堂待客,方应物见了屠滽便笑道:“屠前辈这回还真在家里待客?还以为又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晚辈引入花丛深处!”

  屠滽老脸一红。在上个月,挂名的左都御史王越想见方应物,却找他借了名帖,把方应物叫到了教坊分司胡同里,害的他见了方清之时好一通解释。

  又闲聊几句,屠家下人来禀报道:“有位李大人登门造访。”

  这就是右副都御史李裕李中丞来了,方应物和项成贤便随着屠滽一起出去迎接。

  宾主重新落座,便又开始寒暄,谈起了诗词,特别是点评了方应物的作品。这个过程叫项大公子感到极为无趣,几乎就要坐不住了。

  李中丞看项成贤十分眼生,又感到奇怪,今天是很私密的谈话,方应物为什么要带一个陌生人过来?便询问道:“此乃何人?”

  方应物趁机介绍道:“此乃下官的同乡,也是今科进士,现在太仆寺观政,尚未正式选官。下官斗胆将他举荐给老中丞,不知是否有幸选为御史?”

  李裕抚须沉吟片刻,答道:“选官乃是由吏部选,都察院不是铨政衙门。方大人你该去找吏部才是,对老夫说这个,只怕是拜错了庙门。”

  方应物接上话道:“说是这么说,但都察院若想指名要谁,吏部总该卖几分面子,反正两京十三道上百御史,也不差这一个两个的。”

  李中丞又答道:“那也要本院正官都御史出面才好说话,老夫只是副都御史,有何德何能可以对吏部发话讨人情?”

  方应物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下官听老中丞这话里意思,只要老中丞能当上都御史,就肯帮这个忙?是么?”

  李裕回应道:“国朝御史向来是从既年富力强又经验丰富的官员中选拔,让新科进士直接选为御史的先例很少。坐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想破这个例,确实只有都御史才好去发话。”

  方应物点点头道:“下官晓得了。”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屠滽在家里设下便宴,用粗茶淡饭招待了众人,所幸酒还不错。其实谈话能谈得来,吃喝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如此众人各自尽兴而归。

  辞别时,主人家屠滽很诚恳的对方应物道:“此次我若能更上一层,倒是因你而起,今天真是慢待了,改日再另行设宴款待。”

  到了次日,方应物把王英叫来,吩咐道:“你拿我的名帖去一趟都察院,与右都御史戴老爷约个时间见面。”王英本来是负责保管知县大印并盖印的,但方应物人手不太足便让他跑腿了。

  方应物约见戴缙,自然是要与戴大中丞再谈一谈,主题就是劝戴大中丞自己主动走人,这样也算全身而退,并且腾出位置,可谓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却说都察院位于西城,就在宛平县境内,来去还算便利。过了一个多时辰,眼看日头偏近中午,王英回来向方知县回话道:“我去了都察院,戴老爷不见我,也没有任何话传回来!”

  方应物闻言满腹狐疑,他之前没想到王英会吃个闭门羹,甚至连句话都没有捎回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戴缙躲着他!

  那么戴缙为什么要躲着他?想来想去,方应物只有一种猜测,戴大中丞大概是别有心思、恋栈不去了......

  先前自己不想多面树敌,也不想被别人分散主要目标,所以集中精力在尚铭这边,对戴缙则是放了一马,甚至给了戴缙反正的机会。

  难道戴大中丞现在以为,尚铭倒台意味着事情已经结束,而他侥幸无事苟延残喘,便想试试看能不能赖在都御史位置上不走?不得不说,从戴缙的投机性格来看,方应物觉得这非常有可能......

  戴缙这样做可就坏了先前的默契,此人当初只要能全身而退那简直是千肯万肯,官职是可以不要的,现在稍有缓和就又想贪得无厌保住官职?

  方应物心里不由得一阵厌烦!但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只想劝戴缙主动辞官,然后按照官场正常的升迁程序,李裕和屠滽能够各自递补上去。

  不然就像与尚铭斗法之前那样,闹得满城风雨时,别人借机大动干戈插手进来,事态就不受控制了。

  草草用过午膳,方应物便招呼方应石出县衙,他要亲自去都察院拜访,看戴缙到底见还是不见!

  方应物亲自到了,戴缙倒不好再给闭门羹,便把方知县请进了都御史大堂旁边的内室。

  方应物毫不客气,反客为主的责问道:“大中丞你未免过于贪心,已然保住了身家,还想保住官职不成?”

  这不像是一个六品知县对正二品掌院都御史所说的话,传出去实在要惊世骇俗。但在方应物眼里,戴缙是汪芷的前党羽小弟,自己是汪芷的情夫兼谋士,目前代替汪芷的在京话事人,从这个角度当然可以俯视戴缙。

  戴缙脸上挤出几分为难神色,慢条斯理的答道:“不是我不想辞官,实在是有人不让我辞官。”

  方应物皱眉道:“是谁?”戴缙故意叹口气道:“万首辅发过话,叫本官不许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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