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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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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晨雨

  想着周园里的那片草原,那道暮峪,那些失落在湖里的道藏与旧物,陈长生诧异之余,很是惊喜。

  当时从周园里出来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换个角度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周园,忽然间便出现在数万里之外的魔域雪原里,因为他不知道黑袍手里的那块铁盘,他对随后周园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不了解,都是后来在路上听华介夫等人转述的。

  如果周园没有毁灭,岂不是说那些被周独夫抢走的天书碑有可能重见天日?

  是的,周园里最重要、也最宝贵的事物,并不是那座陵墓,也不是那些前人失落的法器,更不是他与南客双侍战斗时扔到湖水里的烧鸡烤羊与银子还有书籍,当然就是天书碑。

  不,陈长生怔住了,想到了一种可能,忽然发现周园里最宝贵的事物,并不见得是天书碑。

  至少对他来说。

  如果初见姑娘……没能离开周园,那么会不会现在还在周园里?如果周园没有毁灭,是不是意味着,她有可能还活着?现在就在里面?

  他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但既然想到这种可能,哪里还有半点犹豫,神识直接向着那座黑色石碑的虚影冲了过去轰的一声巨响,在他的识海里响起。

  他的那缕神识骤然化作无数道青烟,就此消失无踪。

  他在国教学院藏书楼里醒来,识海震荡,剧痛无比,烦恶地想要呕吐。

  过了很长时间,那种痛苦的感觉才渐渐消退。

  陈长生毫不犹豫,再次分出一道神识度入剑鞘中,请求万剑让开一条道路,瞬间便再次来到了剑意海洋的那头。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万剑遵命让开道路,剑意敛没,么自然没有剑意组成的海洋。

  没有海洋,哪里来得彼岸?

  没有岸,岸上自然不会有一座黑色的石碑在哪里等着他的到来。

  陈长生想了想,放弃了对那些剑的控制,于是凌厉至极的剑意重新充塞空间,海洋重现。

  他的神识极其艰难地再次穿越剑意的海洋,来到对岸,看到黑色石碑,然后落下。

  依然没有任何意外,他的那缕神识轰然毁灭,他再次醒来。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起身向藏书楼外走去。

  今夜他的神识损耗太多,无法支撑他再次尝试。

  要压抑住重新发现周园,找到那些天书碑……和她所带来的强烈冲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就算他是世间最能抵抗诱惑、最理智的少年,依然忍得很辛苦。

  有些事情陈长生早就已经无法再忍,那就是,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澡——从进入周园,再到后面万里南归,哪有时间让他清洗,所以今天回到国教学院后,他别的什么事情都没做,便先用三大桶热水和半个时辰的时间,把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可是即便这样,他依然觉得没洗于净。

  回到小楼,他把自己又洗了两遍,确认再无一点污垢后,握着龙吟剑开始剪发、剃须,把手指甲修至微圆,把脚指甲修至方正,换上于净衣裳,这才觉得舒服了些,走到窗边,又看了眼周狱与天书陵,在心里同折袖和唐三十六打了声招呼,上床开始睡觉。

  其时夜色已深。

  清晨五时,他准时醒来。

  房间里隐约有股淡淡的味道,不是脂粉味,也不是花香,但闻着很舒服。

  枕畔落着一根青丝。

  想来,莫雨应该来过。

  陈长生有些惘然,心想自己昨夜居然睡的这般死?还是说莫雨比人们想象的更强?

  要知道现在他已经是通幽巅峰的修行者,莫雨就算是聚星境,也没有道理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躺了一夜,他却毫无察觉。

  当然,他此时的心情更多的还是不适应,觉得有些荒唐。

  莫雨是大周朝最出名的美人。

  她是大周朝地位第二高的女人。

  而且他们是敌人。

  他刚回京都,她连一夜的时间都不给他,便要悄悄过来睡上这一觉,这是在做啥呀?

  窗外忽然落下一场雨,啪啪落下,并没有带着太多寒意,但初夏顿时回到了春天里。

  陈长生望向窗外,忽然间听到远处院门方向传来很大的声音。

  一切都有些熟悉,仿佛那天雨中的清晨,天海胜雪带着大周北军的铁骑,直接把国教学院的院门撞毁。

  今天清晨的雨中,来的人是谁?

  来到还是天海家的人,不是天海胜雪,但也是陈长生和轩辕破认识的人。

  轩辕破看着坐在轮椅上那个少年,情绪有些复杂,当初他的右臂便被这个少年毁掉,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很恨这个少年,但是后来,这少年被落落殿下打成了残废,伤得比他还重,而他右臂的伤势在陈长生的治疗已经基本痊愈,憨厚的熊族少年实在是生不出太多恨意,反而有些同情。

  坐在轮椅里的是天海牙儿,那个曾经在京都拥有极可怕凶名的少年强者。当然,那些都已经是曾经。

  现在的天海牙儿脸色苍白,脸颊有些浮肿,双腿上的肌肉明显有些萎缩,已经变成了个废人。任谁看着这样一个少年,如果不知道他曾经做过的那些恶事,想必都会像轩辕破一样,生出怜悯同情之心。

  但天海牙儿是一个不需要同情的人,他从来没有同情过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无论对人还是对自己,他都很残忍——哪怕残废,他也不会愿意忍气吞声。

  “陈长生,你祖宗十八代。”

  当陈长生来到国教学院院门处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与自己有关。虽然直到今天为止,他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祖籍何方,但听着天海牙儿尖细的声音,也没有办法不因此而生出恼火的情绪。

  国教学院的院门被推开,在晨雨中,陈长生走到百花巷里,开始直面自己的敌人,就像去年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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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阴天只是两三天

  已经过了一年,国教学院没有别的新生,但已经新生,早已不复当初墓园般的景象,院内依然冷清,院外早已戒备森严,离宫的教士守在百花巷里,即便深夜也不离开,百姓根本无法靠近,但教士们看着轮椅里的少年,眼神里满是警惕与厌憎,却无法出手,因为天海家在大周朝的地位太特殊,也因为天海牙儿现在已经是个废人。

  用圣后娘娘的话来说,国教中人行事最好故弄玄虚,在国教中人自己看来,那便是要讲道理,要光明正大,他们很难对一个残废的少年主动出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天海牙儿的身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约摸三十来岁,身形瘦高,脸色阴沉冷漠,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很强大。

  细雨里,天海牙儿尖细怨毒的咒骂声不曾断绝,那人始终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紧密的院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国教学院的新院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陈长生走了出来,站在石阶上,望向雨中的天海牙儿,第一眼便注意到他没有撑伞,那个站在轮椅旁的人也没有替他撑伞。他望向那人,猜到此人应该不是天海牙儿的侍卫,却不知是何来历。

  陈长生再次望向轮椅里的天海牙儿,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你家中那些长辈要你来国教学院门口叫骂是为什么天海牙儿的脸被雨水打湿,显得更加苍白,神情却还是那般凶蛮嚣张,而且因为陈长生的出现而兴奋起来。

  “我当然知道”少年的声音越发尖利,甚至显得有些凄厉,似哭似笑一般,“我现在已经是个废物,废物当然要好好利用一番,找同情嘛而且我们之间的事情,那就是小孩子之间的事情,是胡闹难道教宗大人好意思说是我天海家在打压国教学院的院长?”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可是我不明白,你这样来闹有什么用,我可以不理你。”

  今时不同往日,在国教学院的院门处,有一名主教带着数十名离宫的教士与护卫,把天海家来的两个人隔绝在外。不要说是坐在轮椅上的天海牙儿,即便是天海胜雪从拥雪关带着骑兵杀回来,也再没有办法像去年那样直接冲到国教学院门口。

  天海牙儿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细碎的白牙,看上去就像受了伤的幼兽,尖声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见我在骂你家祖宗十八代?”

  陈长生又沉默了会儿,说道:“然后呢?我就要骂你家祖宗十八代?我不会做的。”

  天海家的祖宗就是圣后娘娘的祖宗。

  他不会再犯去年相似的错误。

  天海牙儿冷笑说道:“我不敢骂落落……殿下,但我却不怕你,我倒想看看,你能忍到何时。”

  “那你继续骂吧。”说完这句话,陈长生转身向国教学院里走去。

  在推开院门之前,听见天海牙儿辱及自己的父母祖辈,他真的很生气,准备不管天海家有什么后手,有什么阴谋,都要把对方教育一顿,但当他真的走出院门,看到轮椅上的残废少年后,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天海牙儿很残忍冷血,曾经是个很可怕的的人,现在他已经残废了,依然很可怕,可怕在于他不知廉耻,没有敬畏,没有追求,而且现在就连野心都没有。现在的他,就是一滩烂泥。陈长生和国教学院如果不想双脚陷进这滩烂泥里,从而被拖慢前进的脚步,那么只能不理会,或者,直接把这滩烂泥用沙石填平。

  既然不能直接把天海牙儿杀死,做别的事情都没有意义,那么何必站在院门口听这些。

  看着他的背影,天海牙儿怔住了,变得更加愤怒,用尖锐的声音不停咒骂着,各种难听至极的污言秽语不停地喷出来。

  陈长生像是听都没有听到,脚步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很稳定地向着学院里走去。

  教士们看着这幕画面,吃惊之余不够心生佩服,心想果然不愧是教宗大人最看重的晚辈,不愧是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

  站在轮椅旁的那名男人,看着陈长生的背影,眉梢微微挑起,似乎有些意外,但接着意外便转成了不屑。

  和同龄人比起来,陈长生确实要成熟稳重,或者说沉默平静太多,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轩辕破看着更老,但事实上,他只是个十四岁的熊族少年,所以他想不明白陈长生为什么能忍,有些生气问道:“就这样?”

  陈长生看着他一眼,说道:“那还能怎样?把他杀了?”

  轩辕破想了想,说道:“也不是不行啊。”

  陈长生说道:“他是天海家的人,除非离宫那边亲自颁下诰旨,不然谁都没办法,再说了,他身边一直跟着人,没看见?”

  轩辕破问道:“那个人很强?”

  陈长生说道:“聚星境。”

  轩辕破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瘦高男子看着不过三十岁上下,居然是个聚星境的强者?

  “可是,总不能任由天海牙儿就在外面骂吧?”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是的,陈长生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和那件事情比起来,天海家令人厌恶的手段以及隐藏在幕后的恶意,都不重要。以前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当然就是修行,但现在除了修行,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在磨砺剑心的过程里,通往剑意海洋的彼岸,找到那座黑色石碑,确认那里是不是通往周园的通道,如果是,他想再进周园看看。

  神识落在那座黑色石碑的虚影上,瞬间被里面蕴藏着的恐怖的、隐然绝非这个世界能够拥有的能量,直接震碎成万千细缕,化为虚无。藏书楼里骤然卷起一阵风,气息从他的身体里喷溅而出,带起衣袂,也拂起了书架上很少的尘埃。

  他连续做了三次尝试,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脸色苍白的仿佛肖张脸上那张白纸一样,他再也承受不住识海的震荡与那道雄浑力量的反噬,推开藏书楼的门,直接奔到湖畔的青草地上,捂着胸口便开始呕吐,看着很是凄惨。

  轩辕破正在砸树,看着这幕画面很是吃惊,走上前来扶着他,看着草地上的水渍担心说道:“幸亏还没吃早饭,不然就太恶心了。”

  陈长生很注重一日三餐,今晨因为心急没有吃早饭,中饭和晚饭总是要吃的,只是却有些吃不下去。

  他的胸腹间一片烦恶,难受至极,吃什么都没味道。

  “这盘水煮花菜……你是不是忘了放盐?”

  轩辕破很委屈,心想整个国教学院就自己一个人做饭,结果你还挑三拣四,而且还挑拣的毫无道理,恼火地叫了起来。

  “你自己说做菜要少放油盐”

  陈长生捧着饭碗,虚弱说道:“晚上……做些有味道的菜。”

  轩辕破看着他,心想这大概是真病了,不然怎么可能从这个家伙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问道:“要不要请殿下过来看看?”

  陈长生摇了摇头。落落毕竟是妖族公主,身份太过敏感,他不希望她参与到朝廷与国教之间的对峙中来。

  第二天清晨没有下雨,于是暮春又变回了初夏,五六月间的京都天气总是这样难以捉摸与定义。天海牙儿也是一个很难定义的人,他曾经冷血嗜杀残忍,仗着天海家的家势与自己的修行天赋无恶不作,后来被落落打成残废后,消失了整整大半年时间,当他再一次出现在京都民众视线里时,竟表现出了很罕见的耐心与毅力,虽然他做的事情,看起来与这两个词真的没什么关系。

  轮椅碾压着青石板,来到国教学院门口,残废的少年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在教士们异样的眼光注视下,开始继续骂人。

  昨天他已经骂了一天,看来今天的国教学院依然要笼罩在那些污言秽语之中。

  只不过和昨天不同,今天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京都民众。

  民众无法走进百花巷深处,被教士与前来维持治安的羽林军士兵拦在外面,却能把天海牙儿的辱骂声听得清清楚楚。

  天海牙儿的辱骂其实没有什么新意,不过是问候陈长生的长辈,尤其是他的女性家人。

  “陈长生,你妈的。”

  “陈长生,我要弄死你的女儿。”

  听着这些污言秽语,巷外的民众们议论纷纷,纷纷摇头,摇头不语,虽则不喜,但没有谁敢说些什么。

  那个瘦高个的男子依然站在轮椅畔,看着紧闭的国教学院院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唇角依然挂着那抹淡淡嘲讽的笑容,似乎是在嘲笑陈长生的怯懦,又似乎有别的意思。

  “真的不管吗?就算不告诉殿下,也应该请教枢处出面处理一下。”

  轩辕破听着院外传来的天海牙儿的辱骂声,脸涨的通红,看着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说道:“当初国教学院的院门被天海胜雪派人撞烂,最后是谁修的?”

  轩辕破以为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再等些天。”陈长生微顿,说道:“……再等三天。”

  说完后,他看了眼院外有些黯淡的天光,发现今天是阴天。

  一旦不去理会,日子还是要照常过,时间的流速不会像日不落草原那样发生变化,一天时间很正常地过去了。

  天海牙儿堵着国教学院的院门骂了整整两天,离宫和教枢处都保持着沉默,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天书陵那边却来了消息,再过三天,某人就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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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野渡无人,陵自开

  第三天清晨,天海牙儿和那个瘦高男子准时来到国教学院门口,看热闹的京都民众已经到了不少。

  前两天陈长生的神识消耗过剧,依然没能打开剑意海洋对岸的那座黑色石碑,今天他准备暂时停一天。

  他坐到藏书楼里开始读书学习。

  忽然起了一阵风,然后落了雨。风声雨声读书声,还有墙外的骂声,此起彼伏,互不相扰。

  陈长生能够做到万物不乱心神,别的人做不到。京都民众对天海家的印象本就极糟糕,对恶名早显的天海牙儿更是没有任何好感,当时间来到正午,淋着雨的民众发现天海牙儿的骂人毫无新意,再次转回最初时,人终于暴出了第一声喝倒彩,嘲笑声也随之而起。

  天海牙儿坐在轮椅里,脸色愈发苍白,眼神愈发暴戾,抬起了右手。于是,人群与天海家的随从发生了冲突,离宫教士与羽林军赶过去的稍晚了两步,便有两名普通百姓受了伤,也有一名天海家的随从被民众打的浑身是血。

  离宫教士们很生气,要求羽林军马上把百花巷清于净,同时准备不等大人们的商议结果,也要把天海牙儿和那个人请走。便在这时,天海牙儿一拍受伤的腿,凄厉地喊了起来:“杀人了呀”

  “离宫势大,要逼死人啦逼死了梁笑晓,逼死了庄换羽,现在又要逼死我吗”

  “来呀,你们我倒要看看,你们逼死了我,怎么向我姑奶奶交待”

  离宫教士们很是愤怒,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自圣后娘娘代替先帝批阅奏章,主持朝政,二百年来,天海家已然取代陈氏皇族,变成整个大陆第一大家。现在的大周朝廷里遍布天海家的子弟门生,势盛至极。最关键的是,所有天海家的晚辈,都有一个相同的姑奶奶——那就是圣后娘娘。

  看着满室鲜艳夺目的梅花,再看着倦容难褪的主教大人,辛教士的心情有些复杂,说道:“再这么闹下去,太丢脸。”

  梅里砂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某处,说道:“反正天海家的脸已经丢了这么多年,他们不在乎。”

  辛教士说道:“到底要怎么处理?实在不行,我带人去把天海牙儿赶走。”

  梅里砂面无表情说道:“难道你还没看明白,这是障眼法?”

  “障眼法?”辛教士忽然想到离宫传来的那个消息,微惊说道:“您是说两位大主教前些日子提出的那件事情?

  国教里有所谓六巨头,无论从资历还是地位上看,梅里砂毫无疑问是六巨头之首,但其余五人也是相当可怕的大人物。茅秋雨不再担任天道院院长,接任了英华殿大主教,成为了国教六巨头之一。辛教士此时说的那两位大主教,则分别执掌折冲殿与步影殿。

  数年前,这两位大主教以魔族日盛,国教需要增加人类修行者实战能力为由,提出一项提案——青藤六院里除了摘星学院,各院师生之间只要同境,便可向对方发起挑战,若无充分之理由又或是离宫特批,被挑战的一方不得拒绝,当然,还有很多规则限定。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项提案都有道理、有必要,所以当初一提出便得到了诸殿和诸院的支持,朝廷对此也颇为赞赏,摘星学院更是要求也加入到这项计划中来。问题在于,那两位大主教当时提出这项提案的时候,是教宗陛下最忠诚的助手,而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他们坚定地站在了圣后娘娘那边——是的,这两位大主教正是前些天梅里砂所说的转过弯来的那两位大主教。当现在整个京都的眼光尤其是离宫教士们的注意力,都被国教学院院门口的这场闹剧吸引过去的时候,两位大主教再次推动此事,究竟想做什么?

  辛教士忽然想明白了,不禁心头微寒,说道:“教宗陛下……不会同意的。”

  “问题是有不同意的理由吗?”梅里砂声音有些疲惫。

  “国教学院现在只有陈长生和轩辕破两个人,就算唐棠从天书陵里出来,人数也太少,按照提案里的规则,对国教学院太不利……”

  “两年前有这个提案的时候,国教学院里一个人都没有,所以你不能指责他们是故意针对国教学院。”

  梅里砂最后说道:“现在国教学院只有三个半学生,那也是国教学院自己的问题。”

  夜里的时候,辛教士去了国教学院,把这些情况对陈长生说了一遍。

  “那个人叫周自横,出自宗祀所,是折冲殿的教士,有宗祀所教习的身份,而且他是天海家的客卿。”

  “野渡无人舟自横?”

  “周,周密的周。”

  “横又是哪个横?”

  “那是那个横。”

  陈长生想起轮椅旁那个瘦高个的男子,想着他脸上挂着的淡淡嘲讽神情,心想确实是个很骄横的人物。

  “周自横有三层身份,无论哪个身份,都能给他充分的出手理由,如果你对天海牙儿出手的话。”辛教士语重心长说道:“既然你已经忍了三天,不妨再多忍些天,如果折冲殿的提案真的通过了,到时候我们再来看如何处理。”

  “因为周自横是折冲殿的教士,所以守着国教学院的离宫教士不便对他做什么……”陈长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问道:“那么如果那项提案真的通过,周自横向我发起挑战,离宫也不会做什么?”

  辛教士说道:“是的。”

  陈长生说道:“但他是聚星境,比我高出一个境界,按照规则,我可以不接受。”

  辛教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他挑战的是国教学院,而你是院长,或者,国教学院有别的人可以接下?”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这院长是教宗大人和主教让我做的,国教学院没有别的学生,您最清楚原因。”

  辛教士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总之你再忍些天,教宗大人当然不会让你吃亏。”

  陈长生没有再说什么,把他送出国教学院,然后走进藏书楼继续引星光洗髓,继续修行剑法,继续破解那块黑色石碑的秘密。

  一夜时间无话而去,清晨再次到来,天海牙儿与那位叫做周自横的折冲殿强者也一同到来。

  今日依然有微风,有细雨,也有污言秽语与辱骂。

  陈长生能忍,那些污言秽语,终究不是重油重盐的吃食,也不是满是灰尘的床铺,没有什么不能忍的。然而傍晚时分,离宫传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两位大主教的提案终于通过了,他再忍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一封挑战信递进了国教学院,落款正是周自横。

  看着那个落款,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然后继续引星光洗髓,继续观察那座黑色的石碑。

  现在,他已经能够看清楚那座黑色石碑上的线条,确认就是王之策留在凌烟阁里的那块天书碑,并且已经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黑色石碑的那头,确实是周园的气息。

  和天书碑、周园相比,天海家与国教内部某些人的手段,真的不算什么。只是当他的神识艰难地度过那片剑意海洋的时候,仿佛总是能够看到飘在汪洋里的一艘小船。那艘小船随浪不停摇摆起伏,似乎随时可能覆灭,却一直没有,看着有些令人心烦。

  他本来以为,在院门外辱骂不休的天海牙儿和去年那座破掉的院门一样,都是天海家的耻辱。

  但现在他发现,虽然他还是认为自己的看法是对的,可是面临这样的局面,谁会不生气呢?

  第二天清晨,辛教士再次送来了两个不好的消息。

  周通拒绝放人,折袖还被关押在阴森的大牢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整个大陆都知道,周通是圣后娘娘最忠心也是最可怕的一条狗,和他比起来,徐世绩什么都算不上,周通今次在这件事情里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让很多人都感觉到了某种极不好的预兆,山雨欲来城将摧,难道说朝廷真的要和国教撕破脸?

  陈长生问道:“这是教宗大人的意思,主教大人亲自拜访,周通居然还不肯放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辛教士在这时说出了第二个坏消息:“主教大人身体有些不好,可能要晚两天才能去见周通。”

  总算还是有些好消息。

  折袖没能出来,某人终于要出来了。

  清晨五时,陈长生准时醒来,带着轩辕破走出国教学院的院门,其时天海牙儿和周自横还没有到。

  从国教学院到城南的天书陵有很远一段距离,当他们走过那条小河,来到天书陵的正门前时,晨光已然大盛。

  看着眼前这座郁郁葱葱的青陵,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当初自己在里面观碑悟道时的情形,然后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日不落草原里的那座陵墓。接着,他又想起了数月前的那个夜晚,王破和茅秋雨就站在自己现在站的地方,他和苟寒食等人则是抱着将死的荀梅站在里面。

  茅秋雨不再担任天道院院长,接任英华殿大主教后,权高位更重,却沉默了很多,京都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

  想着庄换羽的死以及天道院最近的沉寂,他隐约明白其中的缘故,心情不禁觉得有些沉重。

  一道轰隆的声音把他唤醒,伴着地面的微微震动,天书陵前的沉重石门缓缓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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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春雨里的太阳

  渐渐有人伴着晨光走出了天书陵,大部分是参加了今年初春大朝试的三甲学子。那些人自然不可能不认识陈长生,看着他微觉诧异,然后纷纷行礼。那夜星光落下,无数观碑者破境,天书陵开了数十朵烟花,无论对陈长生的观感如何,众人总要承他的情,表示感谢。

  陈长生回礼,然后再次望向天书陵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唐三十六终于出来了。只见他披头散发,浑身恶臭,名贵的衣衫上满是污渍,肩上扛着被褥与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裘皮,哪里还像当初那个万千少女宠爱于一身的翩翩贵公子,就像一个乞丐刚刚从哪座破落的府邸里偷些不知用处的家当。

  但最大的变化并不是这些,而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

  以前他的眼睛也很亮,但那是一种清澈的亮。现在他的眼睛里的明亮,除了清澈,还多出了一道锋利的意味,即便是脏兮兮的头发也没有办法掩住。

  “我差点没认出来是你。”陈长生看着他说道。

  “更帅了?”唐三十六剑眉轻挑,说不出的轻佻。

  陈长生心想果然还是这样的你比较好辩认,摇头说道:“脏了。”

  说话的同时,他极不易察觉地、很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与唐三十六站得远了些。

  唐三十六把肩上的被褥与裘皮扔给轩辕破,大笑着上前与他拥抱了一下。

  轩辕破看着手里臭烘烘的被褥与裘皮,一脸无奈。

  在陈长生的脸上看不到无奈,因为他用手遮着自己的脸,避免闻到或者接触到什么脏东西。

  唐三十六放开他,得意问道:“你看我有什么变化?”

  陈长生很认真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道:“汶水家里断了你的金钱,你现在开始要学着自立更生?”

  唐三十六说道:“这是哪里话?”

  陈长生指着轩辕破怀里的被褥说道:“如果是以前的唐棠,怎么会把荀先生用了几十年的被褥都抱了出来?”

  “你懂个屁,这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陈长生心想这是要纪念什么呢?

  “纪念我们在天书陵里观碑悟道的这段时光。”

  唐三十六转身望向那座青色的山陵,感怀说道:“像你们这些贪图周园之宝、没能完整自己观碑岁月的家伙,何足以语此?”

  陈长生不知该如何接话,说道:“看起来你在天书陵里的日子过的不错。”

  唐三十六说道:“还算不错,前些天勉强进了通幽上境。”

  说出通幽上境四字时,他的神情刻意扮的平淡,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但无论陈长生还是轩辕破都能听出他的得意与骄傲。

  陈长生记得自己离开天书陵的时候,他刚刚破境通幽不久,现在不过数月时间,便连破两道门槛,修到了通幽上境,确实有得意骄傲的资格,只是心想按照这个家伙的性格,断然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到底,果不其然,下一刻唐三十六便破了功,转身望向他眉飞色舞说道:“,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分分钟教关飞白做人”

  修行破境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破三境,更是难以想象,唐三十六的兴奋自然可以理解,只是陈长生实在很难跟着兴奋。看着陈长生平静的脸,唐三十六才想起来,自己以及此次天书陵里观碑够有此境遇造化,都离不开他那夜引来的满天星光,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当然,这件事情要感谢你,但归根结底,还是我天赋足够高。”

  陈长生给出了一个相对客观的结论:“主要是你进国教学院后不再偷懒了。”

  这也是天机阁那位智慧无双的老人曾经在青云榜点评里的说法。

  唐三十六无话可说,只能说道:“难道你不恭喜我?”

  “恭喜。”陈长生很没有诚意地说道,然后望向天书陵里,不解问道:“苟寒食他们呢?怎么一直没有出来?”

  梁笑晓和七间提前离开天书陵,进入周园。离山弟子中,还有苟寒食、梁半湖以及关飞白和唐三十六一样,留在天书陵里继续观碑悟道,虽说国教不要求观碑者何时离开天书陵,没有一定之规,但在陈长生想来,既然这么多人都结束了观碑,他们也应该出来才是,只是看了很长时间,竟都没有发现那三个人的身影。

  唐三十六说道:“本来说好一起出天书陵,但不知道离山出了什么急事,他们昨夜便提前走了。”

  陈长生心道原来如此。

  看着他的神情,唐三十六微异问道:“你知道离山出了什么事?”

  陈长生嗯了一声,他当然知道离山出了大事。

  如果不是真正的大事,向来没有人会打扰天书陵里的观碑者,唐三十六有些吃惊,问道:“什么事?”

  陈长生示意轩辕破把酸臭无比的被褥与裘皮扔到车上,对唐三十六说道:“回去再说。”

  唐三十六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手伸进被褥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封信和一个笔记本,递给陈长生,说道:“这是苟寒食让我交给你的。”

  陈长生认得那是荀梅留下的笔记,曾经帮助他在观碑悟道的过程里少走了很多弯路,也帮助了曾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那些少年们。

  信是苟寒食留下来的信,内容很寻常,说道提前离开京都,不能相见,借笔问候,来日山高水长,想必总有重逢之日。

  唐三十六看着信纸嘲讽说道:“离山的朋友们看来还是不怎么服气啊。”

  陈长生说道:“你怎么就不能把人往好处想想,苟寒食哪有你说的那意思。”

  唐三十六忽然说道:“听说……你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说道:“好像……是。”

  传闻得到证实,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然后看着陈长生语重心长说道:“你身份地位已经不一样了,可不能还像以前那般天真幼稚。”

  说话的同时,他伸手拍了拍陈长生的肩膀。

  陈长生看了眼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脏手,唇角忍不住抽了抽,也不与他争辩什么。

  正所谓沧海巫山,米粒珠华,苏离在这件事情上都输给了他,再赢这个家伙也毫不足夸。

  回到百花巷,马车停下,唐三十六看着向陈长生行礼的离宫教士,感觉有些不适应,跳下车进了巷口外的小店里轩辕破坐着马车,带着他破烂的家什先回了国教学院。

  陈长生跟着唐三十六,看着他买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一路吃着一路向巷子里去。

  明明是最简单也是最常见的食物,唐三十六却吃的兴高采烈,摇头晃脑,好不快活。

  “有这么好吃吗?”陈长生真的很好奇。

  唐三十六说道:“你不知道,在天书陵里别的事情还行,就是伙食太糟糕了,尤其是你和七间走了之后……**关飞白那白痴会做饭吗?我居然开始怀念起轩辕破做的饭菜,甚至觉得国教学院的伙食比澄湖楼的全宴还要好吃,你说有多惨?”

  陈长生心想那确实很惨,又想着冷傲暴戾的关飞白在那个小院子里切腊肉炒青椒的画面,忍不住摇了摇头,觉得真是难以想象。

  唐三十六把手里的半根油条摁进微黄的豆浆里,说道:“要不要来口?”

  陈长生看着他伸进豆浆里的手指,想着先前看到的他手指甲里的泥垢,连忙摆手说道:“不要。”

  唐三十六很是鄙薄,说道:“,你懂生活吗?”

  陈长生无奈说道:“虽然知道你是前些年扮贵介公子憋坏了,现在才是你的真性情,但…能不能少说些脏话,听着真有些刺耳。”

  唐三十六从善如流,举起盛着豆浆的碗,以祭苍天,对着渐要被云掩住的太阳,说道:“日。”

  说笑骂吃间,二人便进了百花巷,迎面便见周自横撑着一把纸伞,站在那里。

  忽然间,天空里的太阳便被乌云完全遮住,有雨丝飘落,落在那把看似不能承风的纸伞上。

  这幕画面很妙,而且隐隐间有种难以用言语说清楚的玄机。

  周自横仿佛提前便预盼到了雨丝的降临,这代表着某种境界,表明他已然初窥天地之道。

  然而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首先想到的是,前天落雨的时候,你为何不撑伞,接着,才想起来那封挑战信--此人要代表宗祀所挑战国教学院。

  唐三十六更是对这画面毫在不意,他不知道这个瘦高男子是谁,因为太阳的忽然消失而有些恼火,只是想着陈长生的话,所以没有说什么,只是说道:“麻烦让让。”

  说完这句话,他便往前走去。

  周自横没有让路,甚至没有看他。

  他的眼里根本没有这个浑身恶臭,衣衫破烂的年轻人。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你考虑的如何了?”

  陈长生说道:“考虑好了,会给你回话。”

  周自横微笑说道:“难道要一直考虑下去吗?”

  这微笑很可恶,带着淡淡的讥讽与嘲弄。

  唐三十六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大周朝,居然还有人敢在国教学院门口,对自己和陈长生用这种态度说话。

  “这人谁啊?”他问陈长生。

  陈长生说道:“周自横。”

  唐三十六没听过这个名字,说道:“周自横,那是谁?”

  周自横微怒,觉得陈长生和这个乞丐般的家伙是刻意用这番对话来羞辱自己。

  唐三十六转过身去,看着周自横问道:“我说,你到底谁啊?”

  周自横面无表情说道:“折冲殿周自横。”

  唐三十六看着他问道:“你很出名?”

  周自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莫名其妙。”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然后转身对陈长生说道:“你得弄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听都没听过的人物,哪里用得着理他,他够得着吗?”

  说完这句话,他端着豆浆和油条走过周自横的身边,向巷子里走去。

  周自横低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唐三十六停下脚步。

  雨丝骤乱,然后重新垂落如柳叶。

  周自横出现在唐三十六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百花巷一片安静。

  唐三十六看着他,很平静地说了四个字。

  “傻逼,起开。”

  这时候的唐三十六浑身污垢,恶臭熏鼻,衣衫破烂,真的就像个乞丐,但他的气势却像是个王子。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乞丐,而是这个世界最有钱的王子。

  他比平国公主、落落、南客,这些真正的公主们加起来还要有钱。

  所以当他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盛气凌人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

  盛气凌人,居然也会难以想象吗?是的,因为这不是嚣张之气,而是底气。

  没有千年底蕴,根本无法养蓄出来的底气。

  周自横眯着眼睛,看着唐三十六,杀意渐起。

  然而,最终他也没有动手。

  因为陈长生正看着他。

  很多离宫教士也看着他。

  最令他感到警惕也是不解的在于,按道理本应该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羽林军中,忽然生起一道毫不掩饰的狂暴杀意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出手,那么下一刻,那道杀意便会把自己撕成碎片。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唐三十六再次从他的身边走过,左手端着碗豆浆,右手拿着根油条,依然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雨帘缓缓飘落,落在纸伞上,悄柔无声。

  百花巷深处,传来天海牙儿的辱骂声。

  听着那些污言秽语,唐三十六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走到国教学院门口,他只见天海牙儿坐在轮椅上,对着院门不停地骂着。

  “陈长生,你这个……”

  “有本事你就来打我啊”

  唐三十六走到天海牙儿的身后,没有阻止他,认真地侧耳倾听着。

  很多离宫教士与羽林军还有闻讯赶来的京都民众,都看着这幕画面。

  百花巷里雨如烟。

  陈长生问道:“你在做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回忆人生。”

  天海牙儿听到声音,转头望去,神情微变。

  陈长生不解问道:“什么人生?”

  “我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人生。”唐三十六感慨说道:“……妈逼,还真没听过这么贱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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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国教学院的棍子

  虽然唐三十六现在浑身恶身,衣衫破烂,和传闻中的模样有很大的差别,但如此尖酸刻薄的话语以及眉眼间那股漫不在乎的劲儿,还是让天海牙儿很快便认出了他的身份,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当初他之所以去天道院参加青藤宴,就是因为唐三十六曾经对整个京都放过话,要废了他。

  这件事情最终的结果是,因为天道院师长们的约束,唐三十六没能参加那一场青藤宴,天海牙儿借故发飙,直接废掉轩辕破的一条胳膊,继而却被落落直接打成了残废。

  二人到今天为止都没有正式相遇过,但这并不妨碍天海牙儿把自己残废的责任归到唐三十六的身上。

  他盯着唐三十六,脸色苍白,眼睛里满是怨毒,恨不得把他吃了。但他没有做什么,相反,听着唐三十六最后那句话,联想起传中这个家伙的性情,他的心里生出一抹不祥的预兆,用尖利的声音抢着说道:“我是对陈长生说的和你无关”

  有种你就来打我呀天海牙儿无赖无耻险恶,敢对所有人包括陈长生说这句话,可就是不敢对唐三十六说。

  因为他知道唐三十六真的可以拉下脸来出手。

  唐三十六微怔,有些没想到这个家伙的反应如此之快,再想不出什么好方法,于脆不讲理说道:“我不管,反正我要和你打。”

  说完这句话,他对陈长生说道:“帮我把袖子卷卷。”

  他这时候左手端着碗豆浆,右手拿着一根半油条,确实没有办法自行把袖子卷上来。

  卷袖子是谁都明白的某种带有象征意义的动作,是某种出发的信号。

  天海牙儿面色微白说道:“我可不会与你打,反正我是残废,你要不怕丢脸,就自己动手好了。”

  陈长生正在思考要不要真的替唐三十六把袖子卷上去,忽然听着这句话里的不怕丢脸四字,心想这下好了,不用自己再想什么。

  果不其然,听到不怕丢脸四字,唐三十六非但没有任何犹豫,眼睛却亮了起来,说道:“脸是什么?”

  天海牙儿看着他不安说道:“你想做什么?难道你真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欺负我这个残疾人?”

  烟雨笼着百花巷,雨势并不大,甚至渐渐的小了,在负责维持治安的离宫教士与羽林军的那面,已经围了很多京都民众。

  天海牙儿在京都里的名声极为糟糕,但他毕竟是个十四岁不到的少年,而且已经残废了近一年时间,双腿细的像麻杆一样,看着很是可怜,如果有人对轮椅上的他出手,只怕会惹来很多非议。但唐三十六哪里会怕什么责难非议。

  他看着天海牙儿微笑说道:“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最喜欢做一件事情。”

  天海牙儿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微颤道:“什么事情?”

  唐三十六说道:“我最喜欢拿根棍子追着掉到河里的狗不停地打。”

  天海牙儿明白了他的意思,打了个寒颤,颤声喊道:“快来人啊汶水唐家的独孙打人啦他要对我这个残废下黑手啦”

  唐三十六也不着急,任由他喊着,待天海牙儿声音终于停下时,才对巷外的人群说道:“大家看清楚了,我可没有出手。”

  他确实没有打天海牙儿,连天海牙儿的衣服都没有碰一下。

  说话的时候,他还特意举起自己双手里的豆浆与油条,示意众人,自己就算想打人,也做不到。

  然后他神情骤冷,一脚狠狠地踹到了天海牙儿的胸腹间

  啪的一声闷响

  天海牙儿连着轮椅一起被踹到地面的雨水里,跌的头破血流。

  唐三十六的踹得太狠,残废的少年像虾一样缩着身体,脸色苍白至极,痛的话都已经说不出来。

  国教学院院门前,百花巷外,一片死寂,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谁都没有想到,前一刻他还面带微笑,举着豆浆与油条,二逼呵呵,下一刻,他便真向轮椅里的残疾少年下了狠手天海家的侍卫,还有周自横都没有想到,所以根本来不及阻止。

  劲风呼啸而起,天海家的随从侍卫赶到场间,把天海牙儿护住。

  周自横手里的那把纸伞早就丢了,右手已然握住剑柄,一脸怒容盯着唐三十六,似乎下一刻便会出剑。

  唐三十六依然理都不理这名聚星境的强者,看着四周的人群,把手里的豆浆与油条举得更高了些,说道:“大家看清楚了,我真没出手,更没下手,我是用踹的。”

  确实如此,他没有对天海牙儿下黑手,他下的是黑脚。

  周自横怒啸一声,剑锋出鞘而起,剑意陡然大升,在国教学院门前回荡。

  这道强大剑意的目标,自然是唐三十六。

  在天书陵里观碑悟道,勤勉修行,唐三十六的境界提升极快,如此年龄便不可思议地修行到了通幽上境,但他不可能是聚星境的对手。

  可是,他还是看都没有看周自横一眼,继续向国教学院的院门里走去。

  走进百花巷,看到周自横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个人很想被世界看见,那么从始至终,他就是不看。

  这当然是羞辱。

  周自横是折冲殿的教士,是天海家的客卿,还是宗祀所的教习,无论哪个身份,都注定他有资格骄横。

  骄横的人哪里受得住这份羞辱,所以哪怕此时已经知道了唐三十六的身份,他依然要出剑。

  剑没能出。

  只听得场间一阵密集的绷弦声起。

  数十名羽林军在唐三十六身后布阵,手里的神弩平举,锋利而带着气息波动的弩箭,是那样的恐怖。

  一名副将满脸冰霜站在后方,手里握着剑柄,盯着周自横的眼睛,警告意味非常清晰,只要他动,那么就死。

  唐三十六和陈长生进了国教学院,院门闭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就像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天海牙儿被侍卫随从们扶着,脸色苍白,痛苦不堪。

  周自横站在微雨里,脸色苍白,看着那名副将寒声说道:“我想知道,薛神将知道这件事情吗?”

  众所周知,负责整个京都安全的羽林军由大陆第二神将薛醒川统辖,而薛神将向来忠于圣后娘娘。

  今天羽林军在国教学院门前展现出来的态度,对天海家带着明显的敌意。

  那名副将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周自横,说道:“我外公家就这根独苗,我不拦着你,难道你想全家都被弄死?”

  说完这句话,他挥了挥手示意下属们散开,然后走到国教学院对面的那间客栈里,继续喝茶发呆。

  国教学院里,轩辕破和陈长生很热情地夹着唐三十六走进了藏书楼。

  “你们的热情,让我感觉到相当的不适应。”唐三十六看着他们脸上的神情,感觉有些奇怪。

  陈长生看着他一脸欣慰,轩辕破也是如释重负的模样。

  “你不知道,这些天那个残废了的小怪物天天在院门外面骂脏话,我们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就指望着你回来。

  陈长生看着他感激说道:“果不其然,你一回来便把这些事情都平了,不然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唐三十六有些得意,又有些恼火,说道:“你们就任由人堵着院门开骂?出息”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确实没有处理这些事情的经验。”

  轩辕破在旁说道:“天海牙儿仗着残废瞎骂,脸都不要了,我们能怎么办,难道真把他打一顿?”

  唐三十六心想自己刚才不就踹了他一脚,踹的很愉快,为何不能?

  陈长生无奈说道:“那家伙现在就像是一坨屎,怎么处理,都不免脏了自己的手,所以只好等你回来。”

  唐三十六说道:“为何一定要等我回来?”

  陈长生转身去看窗外风景。

  轩辕破比较老实,说道:“你这方面的经验比较多,再说了,我们都知道你比他还要不要脸。”

  唐三十六闻言微怔,然后大怒:“什么意思?你俩给我说清楚了,这什么意思难道在你们看来,我也就是一坨屎?”

  轩辕破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想要开解两句,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长生安慰说道:“我们的意思是说,你胡搅蛮缠和不怕脏的能力刚好用来对付这种人。”

  唐三十六把这句话在心里重新建构了一遍,更加生气,说道:“这不就是撑屎棍?哪里更好了”

  当然不会真的生气,只是打趣,陈长生和轩辕破确实是在等唐三十六回来,因为他们两个都不擅言谈,更不擅思维谋划,落落自然有这个能力,但她的身份太过敏感,所以想要解决国教学院当下面临的问题,还是只能指望唐三十六,事实上很少有人注意过,国教学院以前的很多问题,就是唐三十六解决的。

  听陈长生把国教新规讲了一遍后,唐三十六想了想,然后把手里的油条摁进豆浆里,说道:“淹死他们。”

  陈长生和轩辕破没有听懂,淹死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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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共商何事

  “你们不用管,我来解决。”唐三十六没有对他们解释太多,直接说道:“如果这事都解决不了,我就不叫唐三十六。”

  这句话说的极有信心,但陈长生和轩辕破却更在意别的三个问题。首先,这碗豆浆里落了很多雨水,该有多淡,其次这根油条被他在手里拿了这么长时间,该有多脏,最后就是,唐三十六改名字是很常见的事情,这种承诺听上去怎么总觉得有些不怎么靠谱?

  他本来就不叫唐三十六,他叫唐棠。而且他现在进了通幽上境,必然要离开青云榜,进入点金榜,只是不知道会排第几,想来总不可能那般凑巧还是三十六,再就是上次青云换榜后,他借口位次不大好听没有改名,这一次总不能还以相同的理由唬弄过去。

  轩辕破觉得唐三十六这话说的太没诚意,摇着头走了出去。

  陈长生想要问清楚,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不懂这些,何必自寻烦恼,问道:“你觉着自己这次会改个什么名字“我想怎么着……也得进前三十吧?”

  “那是点金榜,不是青云榜。”

  “那又如何?我现在可是通幽上境我只要不懒,分分钟追上你。”唐三十六得意说道。

  他的脸上有很多灰尘,但依然能够看到肤色白了些,而且瘦了很多,很明显在天书陵里的修行极为辛苦。

  这样的年纪就能进点金榜,而且有自信进前三十,在以往是极其罕见的事情,他确实有足够的资格骄傲。

  陈长生真心替他高兴,说道:“要继续努力啊。”

  唐三十六听着有些不是滋味,说道:“你还真把自己当院长啊。”

  陈长生笑了起来,准备道歉,唐三十六却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一想着你和徐有容在前面跑那么快,我这么了不起的成就居然也不能震惊天下,只能震惊一下汶川里的那些亲戚,确实没劲。”

  说完这句话,唐三十六站起身来,看了看藏书楼四周,忽然问道:“落落殿下不来迎我倒也罢了,折袖呢?”

  在他的心里,狼族少年折袖是他用重金替国教学院买来的优质生源,现在国教学院面临的问题正好需要他解决,可不能让他走了。

  陈长生说道:“有件事情我没有来得及和你说。”

  唐三十六转身望向他,问道:“什么事?”

  陈长生说道:“折袖现在在周狱里。”

  从陈长生与折袖离开天书陵、进入周园直到今日,这个故事看似有些长,讲完却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就连豆浆里的油条都还没有泡烂。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唐三十六说道:“别的事情先不管,但折袖我们是花了钱的,必须得尽快弄出来。”

  折袖是国教学院花了钱的,那他就是国教学院的人,是国教学院的人,国教学院就要护着,这是一个很朴素的道理。

  而且周狱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在里面多停留一日便如同在地狱深渊里停留一年。

  陈长生也很担心折袖,只是国教与朝廷正在对峙中,离宫内部又出了问题,偏生梅里砂主教的身体不好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某种意义上,周通像你们没办法的天海牙儿一样,只不过比天海牙儿可怕无数倍,强大无数倍,为了达到目的,再凶残恶心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谁都知道他是圣后娘娘的一条疯狗,娘娘要他咬谁,他就咬谁,对付这样的人,什么谋略算计都没有用。”

  “可他为什么要咬住国教学院不放?”

  “因为教宗大人已经表态,大周的皇位应该归还皇族,但娘娘很明显不这样想。”

  陈长生低着头说道:“其实……我不是很能理解,皇位有什么重要的。”

  唐三十六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说道:“那是大周皇位,那是至高无上的权力,那是谁都无法抵抗的诱惑。”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可我真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好,我只觉得为了这些事情而付出时间与精力,真的很没道理。”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清澈于净,没有丝毫作伪,不由微微动容:“你真是这样想的?”

  “是的。”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你真是个怪物,而且是真正的怪物,并不是天海牙儿那种变态。”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你不能理解我们这些人,我也很难理解你,为什么会真的不在意这些。”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因为我见过更重要的一些东西?”

  “比如?”

  “……生死。”

  生死之外,皆是闲事。

  死生亦大矣。

  人生无大事,唯生死系之。

  这些都是前人典籍里的话。

  陈长生通读道藏,记得很多,但都不需要,他只需要记住生死二字便足够。

  对普通人来说,生死在他们的百年之后。

  对修道者来说,生死在他们的数百年之后。

  对陈长生来说,生死一直就在他的眼前,在他的一念之间,让他念念不忘。

  生死在前,他又如何还会对生命里的那些附属物感兴趣,至少,在他解决自己的问题之前,不会太感兴趣。

  唐三十六不知道陈长生的问题,但在听到生死二字后,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窗外的雨带来了一阵不属于夏天的寒陈长生接着又想起别的事。

  他想着病中的主教大人、国教内部的那些纷争以及苏离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说道:“这个世界真的这么不堪吗?

  唐三十六说道:“至少不会像我们期望的那样于净,就没有人理解你为什么能够当上国教学院的院长。”

  即便在天书陵和周园里,接连为国教与大周立下大功,以陈长生十六岁的年龄,也没有任何理由成为国教学院的院长。

  在唐三十六以及很多不知道内情的人们看来,这件事情必有蹊跷,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交易或者说内情。

  陈长生不认为那些事情不能见光,至少可以对唐三十六说。

  “我的老师是教宗大人的师兄。”

  他的视线穿过窗户,落在国教学院满是青翠的校园里,说道:“他就是以前的国教学院院长。”

  唐三十六很震惊,比刚才听陈长生讲故事讲到苏离,讲到浔阳城里那一段时更加震惊。

  十几年前的国教学院血案,直接或者间接地改变了整个人类世界,就连远在南方的长生宗与离山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前任国教学院院长,那是谁都无法忘记的大人物,虽然他的名字早就已经被国教典册划掉,在京都更是被严禁提及。

  “难怪你只是个乡下的少年道士,却能够通读道藏,教宗大人让你做国教学院的院长,要培养你做他的继承人……难怪周通会对国教学院下黑手。”唐三十六看着他,喃喃说道:“原来你竟是那位大人物唯一的传人。”

  陈长生说道:“不,我还有位师兄。”

  离开西宁镇时,老师交待过他些事情,所以他在京都很少会提到师兄,到现在为止,只在徐有容和唐三十六等寥寥数人面前承认过。

  唐三十六问道:“你还有个师兄?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长生想了想,发现余人师兄真的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或者是因为师兄从来不说话?

  “师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多了不起?难道比我还了不起?”

  “师兄比以前的你了不起一万倍,你现在开始勤奋之后,师兄也要比你了不起一百倍。”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没有刻意嘲弄轻蔑,而是认真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

  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看来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陈长生说道:“是的,他是我的偶像。”

  唐三十六忽然问道:“你老师究竟想做什么?”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应该非常明白我的意思。”

  既然计道人不仅仅是计道人,还是前任国教学院院长,是反对天海圣后的领袖人物,那么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值得仔细地想一想。

  他应该很清楚,陈长生的来历不可能一直是秘密,通过梅里砂与教宗大人的态度,甚至可以确认,在陈长生到京都之前,他就已经联系过离宫。那么他更应该清楚,天海圣后或迟或早,总会知道陈长生的来历,这也就意味着,陈长生的处境将变得极其艰难,甚至危险无比,但他依然坚持让陈长生进京赶考,并且没做任何交待,这是为什么?就因为那份与徐有容的婚约?

  这是很重要的问题。只不过陈长生一直没有想过,或者说,他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直到唐三十六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禀报大人,寒山郡那边传来最新的消息,确实有个行医的计道人来过,但侦骑赶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消失无踪。”

  “像商院长这样的人,娘娘当年都没能杀死他,又岂是我们这些人能够找到的?”

  周通坐在桌后审看着昨夜前院送来的十几分审案笔录,不曾抬头。

  那名下属站在桌前,低声说道:“按照西宁镇那边的说法,我们查实,计道人……商贼确实还有一个徒弟。”

  周通正在翻页的手指顿住,然后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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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锦鲤,沉塘,铁刀的光芒

  周通放下卷宗笔录,望向那名下属说道:“确认了?”

  那名下属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像,说道:“千真万确。”

  周通没有接过来,就这样看了两眼,没有说话。

  那名下属接着说道:“按照资料里的记载,陈长生来京都这一年里,从来没有提过此人。”

  周通看着窗外的天光沉默了很久,忽然说道:“你说,昭明太子究竟是死了,还是被皇族那些贼心不死的家伙给偷偷抱走了?”

  那名下属不知该如何回答,很是紧张,声音微哑说道:“您的意思是?”

  周通摇了摇头,说道:“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下意识里想起了这件事情。”

  那名下属不敢接话。

  “有些事情暂时查不清也不用在乎。”周通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说道:“梁笑晓为什么愿意与黑袍这种魔鬼交易,宁肯自杀也要试着对付苏离父女?因为他要报仇。苏离当年为什么会上长生宗杀了那么多人还跑到浔阳城去大开杀戒,从而弄得梁家实力大损?因为南人想要借着我大周内乱北进,抓了他的老婆威胁他让他发了狂。大周为何内乱?因为国教学院的那场血案,所以说万物皆有源,一切事情归根结底,就是大周皇位的问题,只要能够认识清楚这点,我们的方向就不会出错。”

  那名下属说道:“五天里陈留王去了三次教枢处。”

  “不要忘记,娘娘虽然没有亲生儿子,但是先帝还是有很多儿子和孙子的,就算娘娘将来真的退位,把皇位归还给陈氏皇族,陈留王这般年轻,又能有几分机会?他当然会着急。”

  “大人的意思是指陈留王想要争取国教的支持?”

  “梅里砂大主教即将回归星海,不在这时候多露面,争取一下离宫教士们的好感,他怎么能在京都里活到现在,而且还活得越来越好?”

  “虽然你不在意皇位,但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在意,所以我认为,所有问题到最后,或者说所有问题产生的根源,就是皇位,商院长的想法最终也要落在那把椅子上。”

  听完唐三十六的这句话,陈长生在思考之前,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个称呼。

  “商院长……是谁?”

  “你的老师,商行舟。”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而他已经和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

  最近这段时间,他本来有很多机会可以知道这个名字,但他没有问,无论是梅里砂主教还是教宗大人,因为他不想知道这个名字,不想因为知道这个名字而出现一些他不想面对的问题,同时,他也不想别人知道他不知道这个名字,因为这让他有些难过。

  唐三十六隐约猜到了些他此时的心情,对他的老师不知为何生出些反感,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收你做徒弟?”

  陈长生有些茫然,问道:“师父在溪畔拣到的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姓陈。”

  “然后?”陈长生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唐三十六说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可能是皇族?”

  陈长生怔了怔,摇头说道:“不会,我是从云墓里面的山溪飘下来的,我的亲生父母有可能是当年罪民的后代。

  唐三十六嘲讽说道:“你那时候才多大,知道个屁。”

  陈长生说道:“这是师兄说的,师兄从来不会骗人,更不会骗我。“这句话他说的很肯定,于净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犹疑。

  唐三十六还想说些什么,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忍,转而说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走?”

  从西宁来到京都,陈长生本以为自己的道路很清楚,那就是寻找逆天改命的秘密,从而让自己从死亡的阴影里摆脱出来,但现在,他忽然发现在此之前已经要面临很多岔路口。

  “我不知道。”

  “你需要有人帮忙。”

  “谁能帮我?”

  “我。”

  “好,那你帮我。”

  很简单的对话,很令人温暖的信任,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少年。

  或者沉稳老成,或者嚣张轻佻,都是少年。

  少年有时候过于热血又天真地令人厌烦,但和那些久经风雨的长辈们比较起来,他们的生活要简单的多,他们之间的相处也会简单的多。

  唐三十六说道:“没问题,首先让我们来理一下这件事情的前后起因。”

  陈长生摇头,说道:“你先帮我做件事。”

  唐三十六未假思索,毫不犹豫说道:”你说,什么事。”

  陈长生对他说道:“你能先去洗澡刷牙吗?”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我连牙都还没刷……总之,唐三十六有些恼火地被陈长生赶出了藏书楼,用了两大桶热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于于净净,确保再没有一点天书陵里带出来的泥垢,这才换了一身于净衣裳,拿着轩辕破刚蒸好的馍馍来到了湖畔。

  陈长生把荀梅先生的笔记放进了书架,做好登录,然后去洗荀梅先生的被褥以及唐三十六的裘皮,花了半个时辰才洗于净,然后吊到大榕树下,看着就像是两个秋千。

  清晨时的那场雨早就已经停了,初夏的阳光照在湖面上,没能蒸出太多水汽,没有闷热的感觉。

  再也听不到天海牙儿的喝骂声,国教学院一片安静幽美。

  站在湖畔,看着对岸的风景,唐三十六说道:“我爷爷说过,教宗陛下就是个老好人,所以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说话的同时,他很专心地把手里的馍馍撕成碎片。

  教宗是陈长生的师叔,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很乐于接受这种说法,只是从魔域雪原跟着苏离南归,一路见着太多暗杀与阴谋,他实在很难说服自己相信教宗陛下真的是个老好人。

  “朱洛和观星客,应该都是教宗陛下请过去的。”

  陈长生看着湖水里倒映的蓝天白云,想碰上青叶世界里完美不似真实的天空,摇头说道:“老好人怎么可能成为教宗陛下?”

  “这种对世界的看法看似成熟,实际上很庸俗。”

  唐三十六把掰碎的馍馍扔进湖里,说道:“教宗陛下从来都不以智慧闻名于世,他能够成为国教的领袖,是因为当年他和圣后娘娘真的关系很亲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老人家的实力境界确实深不可测,连你老师商院长最终也败在了他的手下。”

  陈长生说道:“可是……他要杀苏离。”

  “又绕回来了。”唐三十六看着他嘲弄说道:“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苏离这辈子杀了那么多人,无数人想他死,难道那些人都是坏人?事实上,在他们眼里,你护着苏离一路南归,才是真正的坏人。”

  陈长生心想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还是要先弄清楚商院长让你进京,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要知道我爷爷说过,这个世界上真正让他忌惮的人,只有四个半,你老师就在其中。”

  陈长生很是好奇,问道:“其余人是谁?”

  唐三十六说道:“娘娘,天机老人,还有黑袍。”

  陈长生数了数大陆上那些最强大的人物,不解问道:“那魔君呢?”

  唐三十六说道:“魔君又不是人。”

  “那半个……又是谁?”

  “黑袍。既然他为魔族效命,当然不能再算是人类。”

  陈长生捕捉到了这句话里的重点,问道:“唐老太爷知道黑袍的身份?”

  唐三十六没有回答这句话。

  时光渐移,日头也渐移,碧蓝的天空渐渐变红,暮色满空。

  在大榕树后方的天空里,已经可以看到一抹夜色即将到来。

  他们站在湖畔,低声说着这些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

  当初在李子园客栈里,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会。其时,他们都下意识里想让自己表现的成熟些,想学着成年人一样寒喧、交际,却显得那般笨拙,幼稚的可爱。

  现在他们终于接触到了这些,却忽然间发现自己不想成熟了。

  因为成熟往往意味着腐朽,意味着复杂与疲惫。

  数十尾锦鲤,在湖水里摆动着尾巴,因为吃饱了馍馍,显得有气无力,有一只最肥的锦鲤,竟慢慢地向塘底的污泥沉了下去。

  湖畔的气氛有些沉重。

  “世界本来就很大,人心本来就很复杂,黑暗时胜过夜色,无趣时胜过天道院,尤其是统治着这个世界的那些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都满是灰尘气。”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但那些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不是那样的人。

  陈长生看着湖水里的倒影,看着自己的脸,有些不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将来有可能会变成现在最厌憎的那种人。”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那是每个人自己的问题,难道变成一坨屎还有脸去怪这个世界?”

  他接着说道:“你要明白,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么我们的世界就会变成什么样。”

  陈长生觉得这两句话说的太有道理了。

  在离开浔阳城之前,苏离对他说过一番话,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完全明白,抬头望向唐三十六说道:“谢谢你按唐三十六的性情,这时候应该会很淡然地接一句不用客气,但因为某个原因,他没有说。

  有晚风吹来清凉,湖面上的金波被切割成无数碎片。

  他仿佛回到了浔阳城,暴雨里的长街上,到处都是空间裂缝,裂缝的边缘是刺眼的光明。

  一把铁刀横在风雨之前,无法撼动。

  “我要成为王破那样的人。”

  他说道:“我要像他那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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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不管秋风还是春风,让我们砸树吧

  在这个世界上,陈长生以前只有一个偶像,那就是师兄余人,后来在浔阳城里经历了那场风雨,又多了一个王破。金光在湖面轻轻闪烁,他看着水里的那些锦鲤,尤其是那条渐渐向污泥沉下去的胖锦鲤,心想自己不要这样活着,如果能够通过这场生死的考验,能够活下来,那么他就要像王破那样活着。

  他真的很欣赏王破,甚至有些崇拜。王破是逍遥榜首,是大陆公认的中生代最强者,崇拜他的人很多,崇拜他很常见。按道理来说,听到陈长生的话,唐三十六应该会觉得很理所当然,但是他的神情证明他并不如此想,因为他知道陈长生是怎样的一个人,陈长生说要像王破那样活着,绝对不是像别的崇拜者一样希望像王破一样强大,而是别的方面。

  唐三十六觉得那样不好,看着陈长生说道:“不要做王破。”

  陈长生收回望向湖面的视线,望向他不解问道:“为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因为要成为王破太苦太难,而且很容易悲壮。不管我们要怎样活着,最好还是离悲壮这个词远陈长生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唐三十六忽然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天凉王破吗?”

  踏雪荀梅、画甲肖张、不动如山梁王孙,大名关白,逍遥榜里排名靠前的这些强者,都有自己流传大陆的名头,各有道理渊源,有的是功法,有的是藉贯,有的是怪癖,陈长生一直以为王破之所以叫天凉王破,当然是因为他出身天凉郡,此时听到唐三十六的这句话,才知道原来另有来由。

  唐三十六说道:“当年天凉郡有四大门阀,朱梁陈王,其中梁家与陈家先后成为皇族,统治整个人类世界,朱家则是出了无数高手强者,比如现在的月下独酌朱洛,王家能够与其他三家并列,则是因为王家非常有钱,很多年前甚至可以与我家相提并论。”

  陈长生问道:“那王家是怎么破落的?”

  唐三十六说道:“问题就在于,王家一直支持梁家,而最后陈氏却是代梁而起,做了皇帝。”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就这么简单?”

  “千世之家,犹如千足之虫,尤其是商家,向来极会分散投资,自然不可能一铺赌错,便满盘皆输。只是陈氏起事之后,王家自然会受影响,家产十之八九被没为军费,梁家降的快,朱家一直跟得紧,反而相对来说要好过很多。”唐三十六说道:“在这个过程里,朱家做了很多事情,所以自那之后,朱王两家便成了世仇。”

  陈长生想起浔阳城里的那场战斗以及圣女的那番话,终于明白了圣女为何说朱洛有私心。

  既然是千年世仇,朱洛当然不愿意看到已然破落不堪的王家,因为王破的横空出世而重振家声。

  “正如先前所说,王家与皇族里的某些大人物向来交好,而且太祖还算念旧情,所以并没有让王家太惨,只是王家哪里想到这才是他们最终覆灭的原因。”

  “什么意思?”

  “当初太祖皇帝准备收拾王家的时候,陈玄霸执剑上殿,为王家作保,而太子娶了王家的女儿。”

  “太子?”

  “我说的当然是真正的那位太子。”

  陈长生想起数百年前那些血雨腥风,想起百草园里那段冷酷的故事,不禁觉得身体微寒,心想王家支持那位太子,其后继位的太宗皇帝自然容不得他们。

  “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你应该也知道,百草园之变里,太宗皇帝杀了他的亲哥哥,更早些时候,周独夫杀了他的亲弟弟,天下终于太平。”

  说到太平二字的时候,唐三十六的唇角微扬,说不出的嘲讽。

  陈长生闻言沉默,低声说道:“你是说……陈玄霸入周园战败而亡,是太宗皇帝的阴谋?”

  “不然呢?”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太宗皇帝与周独夫是异姓兄弟,陈玄霸可是他的亲弟弟,二人为何要打这一场?”

  陈长生说道:“都说是陈玄霸眼看着国事已定,所以想要追求武道的最高境界,才会主动挑战周独夫。”

  唐三十六说道:“其时天凉郡大军初入京都,京都局势纷乱,就连妖族的猎户都知道太祖皇帝的儿子们想做什么,家事都未定,何来国事已定?陈玄霸作为太子一派最强大的武力,居然会在那时候离开?你以为曾经的绝世武神、大周皇族千年最强者会是个白痴?”

  陈长生说道:“或者……他就是不想看到骨肉相残,所以于脆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

  唐三十六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陈长生知道自己这个理由没有任何说服力,不禁有些怅然,又有些莫名的伤感。

  他低头望向自己腰畔的那把剑,感觉到剑变得热了起来。

  不是燃烧,只是皮肤能够感受到的滚烫,或者说,就像眼睛有些发热的感觉。

  那是一种悲郁之情。

  这把剑里有一道剑魂,龙吟剑的剑魂。

  龙吟剑,正是陈玄霸的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那位曾经的少年武神,通过这把剑隐隐相通。

  所谓伤感与悲郁,便是从中而来。

  “王家呢?”他问道:“陈玄霸死了,太祖退位,太宗陛下登基后,是怎么对付王家的?”

  “帝王想要收拾不听话的臣子,哪里还需要特意去对付?”

  唐三十六脸上的神情有些淡漠,说道:“就在太宗皇帝登基后的第三个月,秋风起时,他抚栏观景,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天凉了,让王家破产吧。”

  湖畔一片安静,夜色渐浓,有些微寒。

  陈长生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原来所谓天凉王破,便是由此而来。

  太宗皇帝乃是一代雄主,无论手段能力,都是千世难见的强者,但他不需要动用任何手段,只需要很随意地说一句话,便自然有无数人想尽无数手段,去把这件事情做了。

  陈长生明白了唐三十六先前说的那些话,权力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秋风起时,太宗皇帝说了一句话,秋意渐浓时,王家便破败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多少庄园田地被夺,多少婢仆流离失所。

  天凉郡王家,迎来了最可怕的一段时光,凄惨到了极点,然后随着年月的流逝,渐渐快要被整个大陆忘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家出了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叫王平,修行天赋极为卓异,甚至被天机老人评为苏离之后,人类世界最了不起的天才。

  或者是为了纪念,或者只是为了记住。

  那个少年在拿到青云榜首后,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王破。

  天凉郡的王破。

  天凉王破。

  “从改名的那一天开始,整个大陆都知道了他想要做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他要向大周朝廷要一个公道。”

  夜风拂面,陈长生只觉一阵清爽,脸却微热。

  以一人向天下要公道,何其壮阔。

  “难道……京都里的大人物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当时王破已经展现出来进入神圣领域的潜质,因为圣言之誓,就连朱洛也不能对他任意动手,最关键在于……那时候已经是圣后娘娘执政,皇族里的那些人被压的无法喘息,哪有时间和精力对付他,当然,王破也面临着很多危险,所以他去了汶水”

  “我听苏离前辈说过这件事情,他说王破在你们家当了很多年帐房。”

  “我没有见过王破,但听父亲他们说过很多他的故事。”

  唐三十六说道:“王破一直不明白,为何王家当年这般有钱,面临破家之难的时候,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唐家却能一直存活到现在,后来他做了多年帐房,才终于明白,唐家之所以能够一直存活,首先在于不站队,不下场,其次在于,如果要投资,唐家更愿意投资那些声明不显的年轻人。”

  “比如苏离前辈?”陈长生问道。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说道:“还有你……你不是说我爷爷把那把伞都送给了你?”

  陈长生说道:“被苏离前辈抢走了。”

  唐三十六恨其不争,不再说此事,继续说道:“国教学院血案之后,皇族势力被圣后娘娘和教宗陛下镇压的极惨,朱洛也变得无比老实,王破便离开了我们家。”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他去了南方。”

  唐三十六说道:“不错,他只用十余年时间,便买下了半座槐院,已经是一方强者。”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

  听完了王破的故事,他才知道,唐三十六说的对。

  要成为王破这样的人,要像他那样活着,果然真的很难。

  “我爷爷说过,王破活的太苦。”

  唐三十六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想你将来也活得像他那么苦。”

  陈长生说道:“那我们究竟应该怎么活着?”

  唐三十六说道:“我们年轻,就该像年轻人那样活着,就像我,进京都后知道天海牙儿的那些恶事,就想把他废了,早上在院门口,看见他坐在轮椅上的白痴模样,就想把他踹翻,所以我就喘了热血冲动就热血冲动那又怎么样?不服来打啊”

  湖对岸忽然传来嘭嘭的沉闷撞击声。

  二人望过去,只见晦暗的夜色里,轩辕破正在那边不停地砸树。

  唐三十六大笑说道:“你看,有精力就是要用,有力气就要使,年轻就该轻狂,想那么多做什么?”

  陈长生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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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什么都要管的陈院长(上)

  “年少就该轻狂……我忽然觉得,你和一个人有些像。”陈长生说道。

  唐三十六看着他好奇问道:“谁?”

  陈长生说道:“苏离。”

  唐三十六眉飞色舞说道:“爷爷说过,我确实像年轻时的他。”

  正在交谈的二人,不知道在浔阳城外,南方圣女曾经对苏离说过相似的话。苏离很狂,唐三十六也很狂,虽然有些细微的差别,比如唐三十六的狂明显要清新的多。

  作为一名家世极为出众的少年天才,唐三十六从汶水初至京都,便不知引来多少关注,成为天道院重点培养的学生,他却在青藤宴上加入了已经破败多年的国教学院。

  没有人能想到,国教学院居然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获得了新生,震惊了整个座京都城。但在京都民众的眼中,真正让国教学院渐复盛名的,是与徐有容有婚约的陈长生以及身份尊贵无比的落落殿下,无论是青藤宴还是大朝试上,他们的光彩无比夺目,狼族少年折袖作为国教学院的边缘人物,也极出色,相形之下唐三十六反而有些平平。

  然而,就在很多人以为唐三十六会在国教学院渐渐沉寂、变成一个普通学生的时候,就在那些在天书陵成功破境通幽的年轻修行者进入周园试炼提升的时候,他忽然间暴发了。

  他在天书陵里继续观碑悟道,放弃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没有好逸恶劳的模样,吃着关飞白做的难吃的腌鱼生菜饭,合衣而睡,醒则修行,竟在断断数月时间里,连破两境现在的他已经是通幽上境,放眼望去,自苏离横空出世以来的数百年里,除了他以及王破等早已名震大陆的强者,有谁能够在他这个年龄进入通幽上境?如果不是秋山君、徐有容和陈长生三人实在是太过变态,他做到的事情真的可以震动整个大陆。

  就像唐家老太爷说过的那样,他的这位独孙确实很像苏离。那么很像苏离的唐三十六,在第二天清晨于国教学院门外,再次看到周自横后,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

  “按照国教关于诸院演武一事的规则,国教学院最迟今天之内就要确认回复。”

  周自横看着他说道:“我们都是修道者,我们将来的敌人都是魔族,很多问题终究还是要看剑与枪,难道你们真以为把国教学院的院门关着,外面的风雨就进不来?”

  今晨无雨,前些天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天海牙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被唐三十六那脚踹得太狠,没有出现,只有周自横站在院门前。

  人如其名,周自横本身就是一个很骄横的人,因为他是聚星境的强者,他的修行天赋极其优异,他是宗祀所的教习,还是折冲殿的教士,更重要的是,他是天海家的客卿。

  有这样的三重身份,他找不到任何自己不骄横的理由,当然,他很清楚,自己代表宗祀所挑战国教学院,确实有失强者身份,明显是以大欺小,有些丢人,但唯因此,他反而表现得更加骄横——似乎把国教学院完全踩到脚下,他才可以不至于那般心虚。

  唐三十六看了此人两眼,才想起来他是谁。

  昨天周自横挡过他的路,他没想到,今天这个人又来挡自己的路。

  昨天他是要回国教学院,今天他是要去百花巷外再买豆浆与油条,他不喜欢吃轩辕破做的早饭,熬的再好的粥,被陈长生禁止放糖,连小咸菜都没有一碟,如何吃得下去?

  起床本来就有气,想吃个顺心意的早饭还被人堵住,唐三十六自然不会与他客气。

  “傻逼,起开。”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

  昨天也是这四个字,今天还是。

  周自横昨天很愤怒,今天更愤怒,右手再次握住腰畔的剑柄。依然如昨天一样,巷子里那间客栈里响起一声呵欠,教士们围了过来,军士们端起了手中的神弩。

  国教学院门前一片混乱,引起这片混乱的唐三十六却没有什么反应,直接向外走去。

  对他来说,那家老铺子里的豆浆与油条,要比这个叫周自横的人重要太多。

  “没有哪家学院是能关着门办学的。”

  周自横看着他的背影,寒声说道:“就算陈长生和你背景深厚,但你们如果真想拖延下去,最终也只能让国教学院变成京都里的笑谈”

  唐三十六停下脚步,回头说道:“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周自横神情微凛,想着昨夜的见闻,知道这个少年仗着自己是唐老太爷的独孙,行事嚣张无忌,这时候看他双眉微挑的模样,便能猜到这少年又要不要脸地乱来了。

  “我和你说不着。”

  他看着唐三十六面无表情说道:“我要和陈长生说。”

  “原来你也知道陈长生是国教学院的院长。”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那你又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陈院长是你这种小屁屁想见就能见的?”

  周自横这才想到,那三个令自己骄傲的身份,哪怕合在一起都没有任何资格求见陈长生,相反,单凭他先前直呼陈长生的姓名,国教学院都能要求折冲殿治自己的罪。

  一念及此,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便在这时,国教学院的院门被从里面推开,轩辕破像敲钟一样的洪亮声音响起:“就是买个豆浆油条,咋用了这么长时间,赶紧些,不然让陈长生瞧见了,又要说咱们。”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说道:“我用自己钱买,关他屁事。”

  轩辕破有些着急地挥着手说道:“豆浆无所谓,关键是油条……”

  “油条好吃,但是,那是油炸的,对身体不好。”陈长生到的比他们想象的更快,从院门里走了出来,看着轩辕破说道:“把唐棠拉回来,你去买点别的。”

  唐三十六闻言大怒:“我就要吃油条你真当你是院长啊,什么都管”

  “昨天你不是已经吃过了?”

  陈长生准备继续劝他,忽然看到了周自横,下意识里停了下来。

  周自横看着他说道:“我宗祀所……”

  陈长生说道:“我明日有空,请宗祀所选择场地。”

  国教学院门前一片死寂。

  周自横以为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代表国教学院,接受你的挑战。”

  连续数日前来看热闹的人群里,哄的一声炸开。

  十余个人,向着京都的大街小巷奔走而去。

  用不了多长时间,整座京都便会知道今晨发生的这件事情。

  国教学院接受了宗祀所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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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吃喝嫖赌,生老病死

  周自横站在原地,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本以为今天国教学院还是会像前些天一样,想办法拖延,然后再去想办法怎么面对自己的挑战——比如说国教学院有可能把落落殿下从离宫里请出来,那样的话他当然只能认输,或者避战,但天海家对此做了预案,如果国教学院真的让落落殿下出面,天海家肯定会借此掀起更大的风浪——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答应了。

  片刻后他才真的醒过神来,看着陈长生神情凝重问道:“国教学院由谁出战?”

  陈长生说道:“我。”

  说出这个我字的时候,他未作停顿,自然也未假思索,显得特别理所当然。

  是的,他是国教学院的院长,国教学院被挑战的时候,当然应该由他来面对。

  周自横忽然发现今天的陈长生与前两天比起来,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只是不清楚究竟哪里发生了变化。

  “很好。”他看着陈长生问道:“既然时间已经定了,那么随便哪里都行?”

  陈长生说道:“按照两位圣堂大主教提案里的细则,时间既然是我们国教学院定的,地点自然由宗祀所定。”

  周自横看着百花巷外黑压压的人群,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已经来了这么多人,那就于脆定在这里好了。”

  陈长生点头表示没有异议,看着唐三十六不知何时买来的豆浆与油条摇头无奈说道:“吃喝有这么重要吗?”

  唐三十六说道:“吃喝不是生死,高于生死。”

  国教学院的门再次关闭,但与前些天的隔绝却是完全不同,所有人都知道,明天,这扇紧闭的大门将会再次打开百花巷外人群的骚动一直在持续,于是整座京都也随之骚动起来。

  宗祀所挑战国教学院,这将是诸院演武的第一战。

  与国教新规为人类对抗魔族带来的深远意义没有关系,人们很清楚,这代表着天海家以及国教新派的势力,终于开始向离宫发出自己的声音。

  没有用太长时间,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整座京都,很快便有很多工役带着各种施工材料而来,不多时,一座简易的凉棚便初见雏形。接着,数十辆马车来到了百花巷外,车里走下来很多人,有画师,有讲书先生,有商人,还有四大坊的客卿高手。

  是的,这些比京都府反应还要快的人,都来自京都著名的四大坊。

  四大坊什么生意都做,食肆、酒楼、妓院、粮食、奢侈品,织物,但最挣钱的生意,永远都是赌坊。

  每年大朝试的时候,往往就是四大坊挣钱最多的时候,他们哪里会错过诸院演武这般天然完美的下注项目,事实上很多人都在怀疑,离宫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顾教枢处的反对通过那两位圣堂大主教的提案,极有可能是四大坊的幕后东家暗中做了推动。

  当然,百花巷外变得热闹无比,四大坊的人却不敢去骚扰国教学院的清静,生意人就是生意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天香坊的一位管事竟是浑然不顾离宫教士与羽林军的警惕目光,施施然地走到了国教学院的门口。人们看着这幕画面,很是疑惑不解,心想这位管事究竟要做什么?要知道天香坊在四大坊里实力最弱,向来排在最尾,今年大朝试上冷门迭暴,最后陈长生不可思议的拿到首榜首名,更是让天香坊损失惨重,甚至一直有传言,天香坊极有可能要易手,这位管事又哪里来的底气?

  更加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国教学院的门居然真的开了,那位管事竟就这样走了进去。

  “你是说……天香坊是你们唐家的产业?”

  陈长生看着唐三十六身前那个神态无比谦恭的管事,吃惊问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唐三十六说道:“大朝试之后才定下来的事情。”

  陈长生说道:“听闻京都四大坊的背景都极深厚,有家好像还是天机阁的产业,为何天香坊的前东家会愿意出手谁都知道汶水唐家乃是世间最有钱的家族,问题在于,天海家与唐家之间的关系一向有些糟糕,这些年里,一直暗中阻止唐家的势力进入京都。如果天香坊真的归了唐家,天海家的努力都将化为虚有,所以他有些不理解,唐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唐三十六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解释。

  陈长生有些莫名其妙。

  那位管事看着陈长生,表情也有些怪异,心想如果不是汶水唐家在大朝试里于您身上下了重注,天香坊何至于输的要被迫转手?这些话他自然不敢说出来,看着唐三十六请示道:“少爷,按家中规矩,坊里的钱是不能动的,我只能把您私人那份存银全部押上去。”

  唐三十六算了算数目,心想就算赢了也不足以把澄湖楼买下来,转身对陈长生和轩辕破说道:“你们还有多少钱,都给我。”

  他向人借钱,自然不需要开什么借条之类的东西,至于借钱用来做什么,他也懒得解释,他向人借钱,那真是瞧得起对方。

  很遗憾的是,他在国教学院里的这两位同窗,在这方面真的很让人有些瞧不起。

  轩辕破翻箱倒柜,找出了七十几两银子。

  陈长生更是凄惨,翻遍全身,连张纸片都没找着。

  唐三十六对轩辕破很是同情,对陈长生则是极为生气:“我给你的那些银票呢?落落殿下给你的那些宝贝呢?大朝试后,国教学院收了那么多礼单,东西都跑哪儿去了?”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那些……都落在周园里了。”

  唐三十六很清楚陈长生去周园之前有多少财产,不说成箱的银票,落落给他的那些宝贝便是他都有些羡慕,结果……居然给弄丢了想到现在周园已经覆灭,那些财货再也没有寻回来的希望,他更是觉得好生痛心,看着他恼火说道:“真是个败家玩意儿。”

  陈长生想着周园湖水深处的那些箱子与书籍,也是觉得好生遗憾,心想总得想个办法拿回来才是。最近这两天,他又试了数次,只是神识在穿过那片剑意海洋之后,依然无法穿过那座黑色石碑的虚像,想要重新找到回周园的路,看起来注定将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轩辕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看了眼正在清点银两的那位天香坊管事,对唐三十六问道:“你要钱是去赌?”

  唐三十六说道:“不然呢?难道去嫖?”

  轩辕破摇头说道:“我们族里说过,人类最是狡诈,不能和你们赌,我还不如留着做些小本生意。”

  说着话,他便准备去把自己的那些银两收回来。

  “真是头笨熊。”唐三十六没好气说道:“只需要两天时间,一两银子就会变成十一两银子,有什么生意比这更值得做?”

  轩辕破停下脚步,有些吃惊说道:“咋会赔这么多?”

  妖族不爱与人族赌博,不代表他们不赌博,再憨厚的熊族少年,也至少懂得赔率这种东西。

  唐三十六说道:“四大坊刚刚算出来的赔率,最高的就是一赔十一,最低也是一赔九。”

  轩辕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有些不确定问道:“这是说的咱们赢?”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周自横是聚星境,陈长生是通幽境,你觉得四大坊会给周自横开出一赔十一?

  轩辕破惊了,喊道:“你居然要拿我的钱去押陈长生”

  要知道那几十两银子里除了教枢处发的补助,剩下的都是当初他在夜市上洗碗挣的辛苦钱,他哪里舍得让这些钱打了水漂。

  唐三十六看着他冷笑说道:“你要弄明白了,你要不押他,他用院长身份给你小鞋穿,再在落落殿下面前告你一状,你咋办?”

  轩辕破闻言无奈,觉得好生痛苦。

  满房间的梅花,依然在盛放,仿佛简单的几堵墙壁之间,真的有春夏秋冬四时。

  遗憾的是,人的生命不可能拥有这样美好而神奇的景象,一旦来到凛然的寒冬后,便再也无法回到春天里。

  梅里砂的病已经很重,教枢处里的事务已经全部交给下属处理,有些事务则是转给了茅秋雨。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得病,只是老了。

  如果是病,便能治,更不要说病的是他。只要他愿意,只怕整个青曜十三司的师生都会过来为他施展圣光术。

  没有人能够治好老,青曜十三司不行,圣女不行,教宗大人也不行。

  年华老去,即将回归星海,这种时候,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表现。

  梅里砂在国教里研习典籍、主持教务,孤寂了整整数百年时间,在这种时候,他最喜欢的是热闹。

  尤其是与陈长生、国教学院有关的热闹。

  听完辛教士关于今天清晨那件事情的讲述后,梅里砂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笑着说道:“真热闹啊。”

  说着真热闹,苍老的脸上带着笑,就连那些老人斑仿佛都淡了些,辛教士却听出了些寂寥的意思。

  这让他感到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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