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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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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四十九章 是你变了


  看到汪太监的态度十分坚定,方知县感到轻微头疼。常言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先前已经把那地方交给何娘子开酒店了,这才没几天便出尔反尔,实在有损脸面。

  但是在方应物心中,汪芷的份量自然是何娘子所远远不能比的。若汪芷执意索要,那在必须有所抉择时,也只能厚着脸皮从何娘子手里收回地方了。

  从屋里出来,便看到空前绝后的“诰命夫人”孙小娘子站在廊下。方应物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温言抚慰道:“你又受苦了。”

  孙小娘子摇摇头,轻声问道:“方相公,你不希望汪大人在京城么?这样奴家也不便留在京城了。”

  方应物指了指屋内,叹口气道:“谁让你我摊上这么个古怪的异数,不然早可以朝夕相对了。”

  孙小娘子很认真的说:“可是汪大人也说过,跟着你不如跟着她。”方应物奇怪的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孙小娘子便答道:“汪大人说跟着她好歹还能保持着超然身份,时时刻刻挂在你心头。若真跟了你,迟早要淹没在后院五颜六色的花丛里。”

  方应物无语,摆摆手道:“别听她胡扯!男女之事她懂个什么!”

  此时牛头马面二人从外头办完事进来,见了方应物便叫道:“方大相公,每次一遇到你总是晦气啊,我兄弟二人一定要去烧烧香!”

  这两人与方应物勉强算是患难之交,身份差的虽然远但说话很随便。方应物笑骂道:“你们两个又怎么了?”

  “当初在锦衣卫里,你说介绍我们调进西厂升官发财,可现在连西厂都没了,哭都没地方哭去!所幸还能在汪公身边办事,不至于太凄凉。”

  方应物还嘴道:“滚罢!得失有命,你们两人不要把倒霉事情都记在我头上!”

  安顿好汪芷一行四人。方应物暂时离开县衙客舍。一边感慨汪芷行踪实在没谱,每次出现都好突然袭击似的;一边还感慨汪芷性子不知道起了变化,比以前古怪多了。

  琢磨了片刻。方应物心里也没个准,便决定回一趟家。毕竟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从两个小妾身上说不定能探知出汪芷心性大变的缘故。

  回到家里,在王瑜王兰的服侍下,方应物洗漱完毕,躺在庭院竹椅上,一边喝着凉茶一边貌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们说,一个女人如果并未遭遇到大变,短短两月内性子却突然产生不小变化。到底会是因为什么缘故?”

  兰姐儿和瑜姐儿一左一右坐在方应物两边,彼此对视一眼,由兰姐儿答道:“那可能是有孕在身了......”

  方应物嗖得从躺椅上坐直了,愕然望着兰姐儿。难道是这种可能性?

  算算上次与汪芷一夜情缘的时间。真是该到了有反应的时候了。如果确实如此,这可真是一个惊......喜。

  王瑜忽然很警觉的问道:“老爷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莫非是遇到了?”

  方应物哈哈一笑,“你们多虑了,只是别人遇到这样一件事,我有感而发问问。”又岔开话题道:“夜色不早了。上床安歇罢,今晚轮到谁服侍了?”

  王兰和王瑜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今晚我们姐妹一起侍候老爷!”

  方应物打了个冷颤,这两个小妾的危机感似乎越来越重,看样子不榨出个儿女来誓不罢休了。

  次日回到县衙。方应物就琢磨起如何从何娘子手里收回酒店的问题。自己亲自去说,显得太掉价,这么点事还需要堂堂的县尊出马?

  若叫王英或者娄天化去说,又不大放心,谁知道那何娘子能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这泼辣女子敢说敢做,方应物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何况本就是自己略显理亏。

  正当考虑时,却见汪芷来找他。“来与你知会一声,今日我们就要离开县衙!这次潜藏在差役队伍里回京,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倒要多谢贵县钱县丞关照了!”

  方应物愣了愣,“你不是索要大门对面那处酒店地方占据,怎的又要走人?”

  汪芷轻描淡写的说:“只不过试探一下,你还当真了?”方应物怒道:“你这不是耍人玩么?我已经打算把地方收回来了。”

  “既然你这么想让我留在那里,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汪芷很善解人意的说。

  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展现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柔声道:“你想怎样便怎样,我都依你。”

  汪芷看着方应物的微笑,听着方应物的话,忍不住倒退一步,仿佛受到了惊吓。“你...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方应物继续保持微笑,低声问道:“你肚子里是不是有了?说实话,我能受得住。”

  汪芷惊愕片刻,忽然捧腹大笑。她一直笑到直不起腰来,趴在扶手上不停地抖动着肩膀,根本停不下来。

  方应物立刻明白,自己完完全全猜错了。耳红脸赤很羞恼的问道:“见外的话不说了,你这次回京,我看你性情大变,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给我一个答案么?”

  汪芷抬起头,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幽幽叹口气答道:“不是我变了,是你变了。”

  方应物没听懂,忍不住追问道:“你没读过多少书,就不要学别人打机锋,有话说话。”

  汪芷再次叹息道:“是你变了,变得如同鱼跃龙门一般,在京师这一亩三分地上挥洒自如,连我也要靠你帮助才逃过一劫。所以你变了,你已经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低三下四的方应物了。

  而我只是个劫后余生的小卒子,在别人眼里是苟延残喘之人,好像对你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方应物内心深处好似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不过连忙压了下去,打趣道:“看不出来,生性豪纵的汪太监竟然也会有心思如此细腻的时候。不过我并没有在意这些,你想得太多了,所产生的忧虑也实属多余。”

  “但是我在意!”汪芷认真答道。方应物嘀咕几句:“真是倔强,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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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章 果然跳出来了


  汪芷从椅子上跳下来,“行啦,酒店娘子那边我亲自去说,不劳驾你左右为难了!既然叫酒店,后面总该有合适院落,我暂时栖身于此,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也!”

  这年头酒家、酒铺、酒店等不同叫法所代表的意思也不一样,酒店显然就包含了前面酒家后面旅店的含义。汪芷暂时藏身旅店,前面有女掌柜打掩护,对面又有县衙关照,还算是个不错的去处。

  “你自己去找何娘子说?”方应物疑问道。

  汪芷斜视方应物道:“怎么?不可以?你心里有什么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无非就是狗男女之间那点破事,难道是你借用权势强暴了她?真看不出你有这个胆量啊。”

  方应物苦笑几声,他心里能有什么鬼......难道还怕被汪芷知道么?“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汪太监你回京到底想作甚?能给下官透露一二么?”

  汪芷紧握双拳,目光坚定,掷地有声道:“我要重建西厂!”

  噗!方应物一口茶喷出三尺远,这一页黑历史刚刚翻过去,有随着时间淡化的迹象,怎么又还想找回来?

  “你能老老实实的去当几年镇守太监么?边镇烦了就去内地啊!我知道西厂是你的最大成就和骄傲,但现在西厂已经没了,但万幸你自身却保存了下来,就别想它了!”

  “哼,成化十三年时一样罢过西厂,但只一个月又重设了!凤凰浴火涅槃重生有什么难的!”汪芷很有志气的回应道。

  然后她又问道:“在诏狱时,你建议我放弃监军之责,然后专心西厂。怎么今天说法又不一样了?”

  方应物答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汪芷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继续追问道:“此一时与彼一时有何区别?”

  方应物想了想,斟酌着此语说:“彼时急功近利,此时要所图长远。”

  这是大实话,不过是有点隐晦的大实话。那个时候方应物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借用西厂权势为自己谋利,对于以后想的不多。

  现在方应物考虑更多的是汪芷的终身问题。如何能善终才是重点,同时他在官场已经渐渐入了门,借用厂卫的心思也就淡了。

  但汪芷蹙眉道:“听不懂!”

  方应物没好气的说:“那就换个你能听懂的说法,彼时没上过床,此时上过床,不然谁管你这辈子的死活!”

  汪芷心满意足。笑意盈盈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方大人还算是有点良心,呵呵呵呵......不过你放心,我行事自有分寸。”

  “厂督这类人若表现突出了,就很难有善终好下场,你仔细小心点罢!”方应物知道自己拦不住汪芷,万般无奈的警告道。

  他满心纠结的将汪芷送到门口。忽然发现了什么,抬起手比划了一下,“你好像长高了一些......”

  汪芷顿时很敏感的反问道:“怎么?你不喜欢?”

  方应物若有所思,女人性情大变的原因可能还有两种,一是青春期二是更年期......汪芷的年纪一直是个迷,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显然不是更年期。难道这次变得尖酸小气更像小女人是因为有青春期的影响?

  汪芷挥挥手,语中带刺的告辞道:“方县尊放心回去罢!我不会将你那酒店俏娇娘怎么样的!”

  从这话里,方应物嗅出点说不出道不明的不祥之感......有孙小娘子殷鉴在前,何娘子这么有特点的人才要是和汪芷搅上了,会不会也被招收过去?

  从汪芷的真实身份来看,身边随从护卫当然是用女人更便利,对何娘子这样的人说是求贤若渴也不为过。

  然后方应物又冒出一个诡异念头,难道汪芷打算把他采来的“野花”都收拢到她身边,然后独立于本家,自成一派另立中央?从孙小娘子透露出的口风看。汪太监的思想似乎真有这种苗头。

  想到这里,方大知县不由得长叹一声,这是一个超级复杂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超级复杂人物啊,翻遍史书只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例子了,以后还有得头疼!

  汪芷走后。方应物回了公房,便见今天的邸报被文抄小吏送了进来。展开看去,有一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南京礼部尚书尹直在京上疏言军法事。

  在方应物眼里,尹直这奏疏的内容无非是老调重弹,抨击自己擅行军法,支持永平伯弹劾自己,但是与兵部侍郎张鹏针锋相对的意味更浓一些,隐隐然对张鹏大有指责。

  看完后,方应物抬起手拍了拍公案,忍不住笑出声来。尹直就是此次兵部尚书的三个有力候选人之一,这时候还真跳出来了,他的奏疏里不但彻底否定自己,隐隐然还对永平伯等勋臣示好,都是为了兵部尚书官位啊。

  先前方应物叫兵部左侍郎张鹏高调一些,在兵部大张旗鼓摆出强势的姿态,同时还要对自己杀营官之事表示最强烈的支持。除了造势之外,最大目的就是勾yin竞争对手看不下去并跳出来。

  想想就知道,如果张鹏摆出了先声夺人的高调架势,他的竞争对手尹直之辈必然不能任由张鹏继续造势。

  再这么造势下去,让人人都觉得张鹏很有希望,到了廷推时候,那些随大流的中立者大概就支持张鹏了,毕竟人都有从众心理。

  所以张鹏的对手们在这个节点上,必须要站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唯一所能做出的选择,就是站在张鹏的对立面与他针锋相对。

  道理上谁对谁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摆出至少分庭抗礼、甚至高出一筹的气势,正所谓输人也不能输阵。

  既然张鹏异常高调霸气的参与热门话题,强烈支持方应物行军法杀营官,那么作为张鹏对立者,就只能别无选择的反对张鹏意见了。

  也就是说,尹直之辈想出头表现的话,只能别无选择的弹劾抨击方应物擅刑滥杀了。他若与张鹏一样,旗帜鲜明的支持方应物行军法,那岂不成了张鹏的应声虫?还能表现什么?

  尚书候选人之间的顶牛,便渐渐聚焦在了方应物以军法杀营官这件小事上......如此一来,正如方应物先前对张侍郎所说过的:却不料此事能为少司马所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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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一章 状元与脸皮

  方应物放下邸报,他决定继续引而不发,再让那张侍郎出来驳斥几下,把互辩的气氛进一步炒热比较好。时间也不用太久,大概三两天功夫足矣。

  到了午前时,却听门子禀报说项成贤项大公子来拜访,方知县就传话放人进来。

  “大喜事大喜事!”项成贤刚跨过门槛,便手舞足蹈的高声叫道。方应物探了探身子,好奇的问道:“何喜之有?”

  项成贤开怀大笑:“已经得了消息,为兄选为御史,难道不是大喜事么?”

  靠,还真选上御史了?方应物略微愣了愣,然后笑骂道:“看你进来就报喜,还以为我有什么喜事,原来还是你自家事!自己找地方偷着乐去,对我报什么喜!”

  对方应物的嘲讽,项成贤喜滋滋的无视了,直接邀请道:“欣逢喜事,明日午时我在浙江会馆摆宴,邀请本科同年共聚,方贤弟定要来捧场。”

  方应物犹豫了一下,他现在也很有点自持身份的资格了,过于杂乱不上台面的场合就不该去。

  项成贤又道:“方贤弟放心,为兄不是不懂事的人,也并非什么人都请,只打算请走得近的浙江同乡和本科已经选官的人。”

  那就可以了,走得近的同乡不消说,现在已经选官的同年进士大都是混得还不错的......方应物才答应道:“甚好,明天我必到。”

  不过方应物又问道:“为何没有请同乡前辈?”

  项成贤挠了挠头,苦恼的说:“因为有令尊在,所以......如论如何。若请同乡前辈也绕不开令尊。”

  请前辈联络感情是好事,但把爹请来就是找不自在了......方应物连忙摆手道:“那还是不要请前辈们出席了。干脆一个也别请了!”

  说完事情,项成贤没有离开的意思。依旧坐在花厅里优哉游哉的品茶。方应物疑惑的说:“你还有什么事?不赶紧去筹办宴席,在我这里呆着作甚?”

  项成贤羞赧的一笑,“那个,为兄在京日久,花销浩繁,如今已然囊中空涩......”

  方应物提议道:“县衙对面有加新开酒店,不如在那里办宴席如何?我包你省银子。”

  项成贤略哀愁:“这个......档次有点低罢?不足以衬托喜事啊。”方应物没好气的挥挥手:“知道了,这次借给你三十两!”

  及到次日,方应物简单处置了一下公务。便起身前往浙江会馆。县衙在京城西北,浙江会馆在京城西南,他不得不提早出发。

  这次规模确实不大,一共也只有十几个人,但都是本科最精英的人物。换句话说,就是到目前为止混的最好的一批人,有进了翰林院的,有进了六部做主事的......

  方应物虽然是貌似最不上台面的知县,但名气最大、声望最高。是会试第一。并下过三次诏狱,又是因为“进谏”被“贬谪”的前翰林编修,堪称是今科三百进士中的第一风云儿。

  是以没有人敢小看方应物这个知县,反而方应物隐隐然成了本科的领袖人物。就是今科榜眼、翰林编修王华见了方应物,也要表达几分敬意。

  方应物扫视了几眼,很惊奇项成贤能把这些人都邀请过来。也不知道是这项大公子的人格有魅力,还是说他的御史官职有魅力......新科进士选为御史。实权重不说,前程也只比进翰林院差一点点。

  不过方应物对这个场面很满意。更满意的是没看到今科状元张天瑞的身影,八成是项大公子没有邀请此人过来。

  一番互相谦逊后,宛平县方应物当之无愧坐了首席,别人也认可他坐首席,正所谓达者为先......

  方应物旁边就是王阳明他爹王华了,探头闲谈时,王华致谢道:“我在翰苑时,承蒙令尊关照,心内感激不尽。”

  方应物答话道:“王兄过谦矣,你们余姚人自有谢余姚关照,哪用得着家父?”

  王华哈哈一笑道:“你真是惯会说笑,谢前辈久在东宫辅佐,不常现身翰苑。因而我还是见令尊较多,时常讨教多有收益。”

  方应物忽然又想起王华那个儿子,虽然没什么想法,但总忍不住好奇,发问道:“令郎在京师么?”

  王华非常莫名其妙,不明白方应物为什么总是他儿子感兴趣,回回见面都要提上一两次。“如今万事已经稳当,我正准备向朝廷告假回乡,在年前举家搬到京师来。”

  方应物抱拳道:“乔迁之喜时,我在上门道喜。”

  他抬头仔细看了看周围,没发现同年乡试解元李旻的身影,又问王华道:“为何没有看到李旻?”

  王华苦笑几声,“李兄嫌弃考试名次太差,所以不愿见人,官也不选,径自告病回乡。还说此生就在家读书写书,不出世了。”

  方应物愕然片刻,唏嘘不已,这倒真是个性人物。按照原有历史轨迹,这李旻今年落了第,但下一次就中状元,没想到被自己蝴蝶效应了。

  在项成贤的招呼下,席间众人举起杯中酒,正要一饮而尽时,忽然会馆的杂役在门口叫道:“张状元来了!”

  这个张状元自然就是今科状元张天瑞了,虽然公认这个状元是黑箱作业得来的,但名头毕竟还是安在了张天瑞头上。

  项成贤不邀请张天瑞,众人心里都理解而且没有异议。听说张天瑞不请自到,众人便齐刷刷的看向首席的方应物。

  人人都知道,方应物本来是状元大热门,但殿试时遭了黑手,名次与张天瑞换了过来,掉到了二甲第八。有这个微妙事情在,别人顾及方应物的脸面,都要看方应物的态度,其它人皆不便发话。

  方应物却想起了上次方家大摆宴席遍邀同乡时,谢迁不请自到的事情,顾左右而笑道:“难道这几科的状元都是靠着脸皮厚度来选的么?谢余姚如此,张天瑞亦如此!如此吾自愧不如,不服不行!”

  方应物嘲讽的辛辣有趣,知道内情的人虽然不好放声大笑,但也忍不住捂嘴偷笑几声。

  “罢了罢了!既然是同年,那就请进来罢!”方应物很大度的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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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二章 首席之争

  众人都知道方应物与张天瑞十分不对路,说是“有我没他”也不为过。但看到方应物十分痛快的放张天瑞进来,众人不禁纷纷感慨方应物真是心胸宽广......

  其实张天瑞张状元不请自到,倒也并不是脸皮厚,而是有不能不来的理由。从宴席角度来说,作为状元他当然不缺宴请,不稀罕一次两次吃吃喝喝的聚会,但这次意义不仅仅是宴会。

  项成贤发起的这次聚会,就是一次小圈子色彩浓厚的聚会,参与者都是成化十七年金榜上个人发展不错的人。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知肚明这是这一科进士的“精英”聚会。

  精英同年是人脉的根基,张天瑞自然不想平白放弃,硬着头皮也要过来。想想也知道,如果因为顾忌方应物,在同年聚会中一次两次的不出现,那么很可能就渐渐的淡出圈子了。

  张天瑞进了堂中,与众人抱拳为礼,潇洒自如满面春风......方应物仿佛丝毫没有芥蒂,热情洋溢的招呼道:“张年兄来的好,请入席!”

  张天瑞微笑着点头示意,然后向前迈了半步,但是突然尴尬了,立刻把腿收了回来。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他要坐在哪里?这席间肯定还有空位,但那都不是他这个状元该坐的地方。

  有功名的读书人私下里会面,都要先叙科名排次序。一般情况下,科名早的自然居上,如果是同年,那就论最后名次排序。排好序后,大概座次自然也就确定了。

  但这规矩也并不是特别死板的。比如这次。方应物名声最大、“成就”最大,在同年中实在出类拔萃高人一等,别人不好意思跃居方应物之上,连榜眼王华也谦让了。

  又因为方应物好歹还是会元,名义上当过第一名。官位品级又是最高的正六品。所以排来排去的就让方应物坐了首席,别人都没什么争议,对此心服口服。

  本来一切正常,可是状元张天瑞来了,这气氛就有点微妙。按理说,状元是一科魁首。同年聚会时必然坐首席,但此刻首席上坐着方应物,又没有摆出相让的意思......

  方应物当然不肯让了,他之所以坐在首席,一是要通过这种细节,潜移默化的树立自己在同年中的领袖形象;二是让谁也不能让张天瑞。在张天瑞面前,自己可是“受害者”,若轻率退让那也太显得自己懦弱无能了。

  在这个状况下,张状元一时踌躇不前。若开口叫方应物让座,那实在显得自己很没水平,修养不到家;若随便找个地方坐,那又太丢体面。说明自己这个状元心虚,或者就是矮人一头了。

  张状元忍不住左顾右看,想着有人出面打个圆场,劝方应物让一让,但很可惜,他失望了。

  传言张天瑞这个状元是从方应物那里黑来的,便没人好意思出面劝方应物让一让,只能事不关己两不得罪的坐在旁边看。

  自己不方便,又没人帮腔,张天瑞陷入了进退维谷之中。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难道这是方应物联手项成贤给自己设下的局,而自己一时不察兴冲冲过来参加,却入了他们的彀?早知如此,自己应当更谨慎一些!

  这倒是张状元冤枉方应物了,眼下的尴尬局面绝对不是事先计划的。只是无意之间促成而已,或者方应物灵机一动借题发挥估计挤兑。

  意识到问题所在后,项成贤连忙偷偷对方应物挤眉弄眼。而方应物第一时间就读懂了项大公子的意思——为兄给你出了一口气的机会,虽然是无心插柳,但三十两银子是不是可以不还了?

  项成贤与方应物之间的眼色还没使完,便听到张天瑞转身对项大公子道:“在下要先恭喜项年兄选任御史,听说今日是你做东,那便有劳安排坐处,在下无有不从。”

  方应物想道,这张天瑞还是有点临场反应的,知道将这为难事情转移给别人。招式简单但却好用的很,说白了就是踢皮球。

  项成贤听到张天瑞的请求,果然就有点头疼了,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除了方应物自己主动让座,别人谁能安排好张天瑞的位置?那真是“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了。

  本着有困难找方应物的原则,目光不由得向方应物看去。然后却见方应物亦对他使着眼色,项大公子立刻读懂了其中意思——那三十两仍然要还给我!

  项成贤一咬牙,将皮球踢给了方应物,“张年兄驾到仓促,一时不曾周全,按理该坐首席,不过要看方贤弟的意见如何了。”

  比起踢皮球的功夫,方应物历练最多,应该是在座人中最娴熟的。闻言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说:“张年兄金榜题名独占鳌头,琼林宴上坐了首席,叫我望而兴叹。今天就容我放肆一次坐了这首席,圆了不能独占鳌头的心愿,张年兄意下如何?”

  一句问话,又将皮球踢给了张天瑞。面对绕了一圈又绕回来的纠结,张状元再次为难起来,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而且方应物这话里面,明明暗暗的还带着对状元由黑幕产生的讽刺,十分不好答话。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张天瑞咬了咬牙,不能在这样犹豫不决了,不然就真好像自己心虚似的。若今天坐不了首席,自己这个状元颜面何存?

  两害相权取其轻!张天瑞横下心来便上前几步,对方应物道:“听闻三元相公商公是你的老师?敢问一句,商公与同年宴饮时候,坐的是什么位置?在下不才,欲效法前贤。”

  他这话里意思,就是咄咄逼人的直接找方应物索要位置了。摆明车马的说:无论如何我就是状元,你方应物让还是不让?

  方应物没有正面回答,哈哈笑过后,在众人瞩目之下,却吟出一首绝句:“吾家堂前栽有梅花数枝,我曾口占一首,忽然记起,请诸君斧正!

  雪后何因梅有华,天留春色在方家;笑它桃李翻飞尽,可曾霜节老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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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三章 首席之争(下)

  在座的人都是当今世上最顶尖的读书人了,又多是知道方应物事迹的,有谁听不出这首绝句里的隐喻?

  首先方应物是以梅花自比的,这很正常,以梅花自比的文人古往今来如恒河沙数,没什么稀奇的。

  其次,开篇雪后两字,大概指的是方应物殿试遭遇“重挫”。一个挟会元声势的状元大热门最后遭遇了黑幕,连三鼎甲都没进,打击可想而知,公论对方应物皆持有同情之意(连会试的疑点都被掩盖了)。

  第三,听到“天留春色在方家”这句,便感到一股不屈的傲气扑面而来。但众人并不感到方应物狂妄,因为方应物当然有资本骄傲,方家父子两魁元、两翰林、两诏狱,至少在当今士林是绝无仅有的。

  而方应物本人在遭遇“沉重打击”被贬为知县后,并未就此消沉,锄强扶弱、兴利除弊,短短数月便隐隐然有那么几分青天迹象,京师百姓信仰之力也渐渐聚集,说一句“天留春色在方家”毫不为过。

  第四,“笑它桃李翻飞尽,可曾霜节老云霞”,放在别处可能还不知道说的是谁,但这个环境下就很好理解了,影射的就是站在作诗者面前的张状元,就差直接点名了。

  综合起来回味,众人便觉得这四句虽然短小,但意味无穷。特别是前后两句看似各不相干,却在气场上又形成奇妙的融合,出现了鲜明的对比,反过来又让对比的含义更加隽永。

  只怕今日过后,“天留春色在方家”这尽显名士风流的一句,只怕要成为方应物父子身上标志性的诗句了。听到这一句,仿佛有类似于听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的感觉。

  不过眼下终究是“酒肉”性质更多一点的聚会,不是纯粹的文人雅集。众人很快就从品味诗词的意境中拔了出来,目光重新凝聚在方应物和张天瑞两人身上。

  其实这不仅仅是抢一个座位,而是一场战争,争夺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群体头把金交椅的战争。

  如果放在往届,这应该不是问题,在科举结束、初入官场的时期,状元是当然的领袖人物。然后随着岁月增长,再根据各人的官位和名望进行微调。

  只是在本届却出了方应物这么一个风云人物,各方面几乎全面性的压倒了舆论口碑不佳的状元张天瑞......

  方才张天瑞先按捺不住,咄咄逼人的要方应物让位。连方应物老师的名头都搬出来用。只是显得有点强词夺理了;而方应物并不示弱。直接气定神闲的吟诵了一首精妙的绝句回应,暗讽张天瑞不配坐在首席。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来回踢皮球,各自表达都很含蓄的话,那么现在就有点撕破脸。要撸起袖子上阵了。

  却说方应物吟一首冷嘲热讽的诗出来,叫张天瑞感到极度的羞辱,一股火气直冲脑门。

  但他深知吟诗作词肯定不是方应物的对手,便强压下火气侃侃而谈,大发议论道:“金殿题名,乃是天子钦点,方兄未能独占鳌头甚为憾事,但耿耿于怀至今,在同年宴上借题发挥。未免要被视为心胸狭窄、小鸡肚肠了。”

  方应物暗暗嗤笑一声,他真如此在意一个状元名字以至于到现在还不能释怀么?当然不是,只是借这个由头树立自己形象而已。

  便反驳道:“圣人云每日三省吾身,但一个人犯了错不去自省认错,却倒打一耙指摘在下受害之人不能宽宏大量......请诸君评论。这是什么道理?”

  张天瑞还没有说话,项成贤忽然抢先开口,大义凛然的说:“张年兄为今科魁首人物,言行自当为三百同年的表率!

  其实方老弟本心并非要与张年兄斤斤计较,而是看在同年之谊,要提醒张年兄修身自省、改过扬善,叫我等三百同年面上有光!正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

  在座众人闻言若有所思,项成贤所言值得深思......说方应物要帮着张天瑞纠正过失,那都是扯淡的,值得深思的乃是另一方面。

  如果他们这一科三百进士里的标志人物是张天瑞,那么他们的脸面有什么光彩可言?传言此人本来没进前十,但靠着次辅刘珝力挺,明目张胆的在御前硬是挤掉了方应物,这才得到状元。

  科举内幕事情本来就多,如果没有方应物在这里衬托,张天瑞这个状元怎么得来的也就含糊过去了,随着时间流逝些许流言自然也就销声匿迹。但有了方应物不停地揭伤疤,情况就不同了......

  相反,如果他们三百人里的标志人物是功业赫赫、名声响亮的方应物,那脸面上就好看得多,说是极为光彩也不为过,张天瑞远远不能比。

  项成贤的话还没有结束,众人又听他继续说:“圣人又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方老弟看到张年兄犯下大错却有意纵容,有朝一日张年兄幡然醒悟,明白了自己错处时,那方老弟作为同年,没有尽到规劝职责,又该如何自处?”

  方应物错愕片刻,什么时候项成贤也学会满口高大上道理了?难道真有近朱者赤?

  说罢,项大公子给方应物递了一个眼神,哥哥我这番话字字如金,三十两银子不用还给你了!

  方应物立刻清醒过来,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发呆的时候,便很配合的低下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些话他不方便自己说,但这项大公子不愧是好兄弟,关键时候就是很有默契,帮腔帮的恰到好处,三十两银子债务可以减免一半了!

  狗娘养的!张天瑞勃然大怒,在心里对项成贤破口大骂,方应物的诗词都没有如此可恨!方应物的诗词还只限于隐喻暗讽,项成贤的话却是明摆着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如果他张天瑞不靠次辅得到状元,方应物不也一样要凭借宰相岳父,把状元揽入自家怀里么?难道就因为他成功了,方应物没成功,他就成了污点人物,方应物就成了悲情君子?

  气恼归气恼,但张状元一张嘴说不过两个人,尤其有些话不便自己说。他无奈举目四望,却见众人的眼光都是躲躲闪闪,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帮腔。

  此情此景,张天瑞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周围众人明明都是他的榜上同年,但却仿佛全部变成了陌生人;众人明明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却仿佛咫尺天涯,怎么也挨不到。

  渡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瞬间,张状元实在无颜留在这里,狠狠地挥了挥衣袖,面有悲戚之色,心死如灰的转身离开了。

  方应物稳稳的坐在首席上,目视张天瑞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里隐隐对人生有新感悟。

  当初自己已经热血沸腾,虽然一直强调自己要冷静理智,但仍然几乎要被唾手可得的状元冲昏了头,毕竟那是大魁天下的荣耀,有几个读书人伪读书人能拒绝这种荣耀?

  而刘棉花在大造声势后却断然收手,任由自己被无情的打压到第十一名......现在看来,的确是洞悉人情世故的老辣之举。

  这个反复,让自己从一个依靠岳父的疑似作弊党摇身一变,成了世人眼里受尽委屈的清白君子。

  如果当时自己一定要拼个状元名头回来,那么眼下站在这里被别人指指点点的只怕就是自己了。要知道,状元实在太耀眼了,如果没有过硬真功夫,是根本承受不住的......人不可过于贪心,总有不能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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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四章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没了张天瑞这个不速之客,成化十七年辛丑科的同年们吃吃喝喝、吟诗作赋,各诉初入官场的经历,一起发着官场菜鸟的牢骚,气氛好不欢快。从午时一直持续到傍晚,而后各自尽兴而归。

  半醉半醒的方应物回到县衙大门时,却看到有十几个披麻戴孝之人跪在县衙门外,便招来门禁问道:“此乃何人?是鸣冤告状否?”

  门禁回禀道:“前些日子,有几个营官犯在大老爷手里并被砍了头。眼前这些人都是亲属,到这里请大老爷发还尸首,已经再次跪半日了。”

  方应物冷哼一声,发话道:“此事朝廷尚未有定论,等朝廷有了结果时,再将尸首还给他们!另外叫他们不要堵住县衙大门胡闹,否则按律从严处置!”

  到了次日,方应物升堂断案。又到午时,便见有家奴赶到县衙并向他传话:“老爷发了话,叫小老爷你晚上回家去!”

  父亲大人找自己作甚?方应物想了想,没相出什么头绪,只得暂且按下,继续断案。日头西斜时,方大知县伸了个懒腰,换上便服从县衙侧门悄悄出去。

  方家门子见到方应物回来,主动禀告道:“老爷正在书房等,说小老爷回来后,直接去书房见他,不得有误。”

  方应物点了点头,径自往东院书房而去。进了书房并行过礼后问道:“儿子正在县衙兢兢业业劳于县政,忽闻父亲大人召唤儿子回家,不知有何要事?”

  方清之放下手里书卷。抬起头来,面无表情。淡淡的说:“你和兵部张少司马之间有何勾当?”

  方应物吃了一惊,但在父亲面前不好说谎否认。只得反问道:“如此隐秘之事......父亲却又从何得知?”

  “隐秘你个......”温文尔雅的方清之忽然险些爆出粗口,不过硬生生的遏制住了,喝了一口茶才继续说:“兵部张侍郎之前一直低调,如今却一反常态忽然高张起来,其中必然有缘故。又看到张侍郎是为了你的事情慷慨激昂,人人都觉得必然是张侍郎与你有所图谋了!”

  方应物强辩道:“话不能如此说,张侍郎是兵部左侍郎,为了行军法之事发几句话有什么奇怪的?父亲大人是否多虑了?”

  “放在别人身上不奇怪,放在你身上就是非常奇怪了!”方清之冷哼一声道:“你方大知县是什么人?是能整倒尚铭、罢黜西厂、逼走右都御史的堂堂京城父母官!

  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方大知县手段不知道有多么高妙!这次忽然与张侍郎联系在一起,其中没有手段就见鬼了!

  而且别忘了,你方大知县是阁老刘博野的乘龙快婿,张侍郎是刘阁老的同乡故旧,你们之间如果串联到了一起,怎么可能没有阴谋!”

  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如此英明神武了?方应物咳嗽一声,“阴阳怪气非君子之言,父亲大人作为儿子我的表率。自当慎言!”

  不等父亲有所反应,他又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些话是父亲想到的,还是别人议论出来的?”

  方清之冷笑着答道:“既是我想到的,也是听到的。一两日间耳边不知听到多少议论!你莫非还自觉隐秘?”

  我靠!情况怎么变成这样,与想象的有点不一样......方应物苦着脸再次发问:“诸公还议论什么了?”

  方清之脸色黑了下来,显然对扮演了阴谋家他爹这个角色很不满。感到很不够光彩。“许多人认定了你在其中耍了手段,便似猜谜般纷纷揣测起来。甚至还有找到为父当面询问的!

  有人说,你定然已经掌握了那五个营官的罪证。是以引而不发,专等着关键时候抛出来;还有人说,你当初斩首是虚张声势、以假乱真,只等着不长眼的入彀;亦有人说......”

  他娘的自己这点小心思全被人猜出来了?方应物愕然,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好像被扒光了,赤身**的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供别人指指点点。不由得再次自言自语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方清之很乐意看到儿子在这方面被打击,补充道:“用你的话说,这就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方应物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窍,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不知不觉之间,原来自己现在已经失去当奇兵的资格了。

  兵法讲究出奇制胜,就是因为是奇,所以别人才会不防备。就像自己与尚铭、戴缙打交道的时候,只怕他们心底根本就没将自己当成同等级、够分量的人物,也不认为自己能要他们的命,那么在这个心态下,自己就是奇兵。

  一支意料不到的奇兵偷袭敌营,很可能对战局起到扭转性的作用。尚铭就是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连十分之一的实力都没用出便轰然垮台。

  现如今经过尚铭、戴缙这些事情,自己诚然出了风头并声威大震,但有利就有弊,只怕在有心人眼里,要成为近期内重点关注对象了。

  如果“奇”不再是“奇”时......就像这次,自己与张侍郎稍有联系,便立刻招致别人的注意,全都认定自己肯定有阴谋,挖空心思的围绕自己一举一动去猜测,那还有什么能出奇的?

  世界上聪明人多得是,无非就是上心不上心的区别,那么多人一旦对自己高度关注的上心,并先入为主的认定自己有计策,自己的谋划当然就无所遁形、漏洞百出。还是那句话,只要用起心来,太阳底下还真没有新鲜事。

  想到这里,方应物不禁苦恼万分,抱着头蹲在墙角。自己只不过是小小知县,一旦失去了奇兵色彩,不能以奇胜,只能以正合时,还怎么可能从朝廷占到便宜?一干朝廷大佬要是重视起来,对待自己就像狮子搏兔全力以赴,自己哪里又吃得消?

  做人做事学问的确很深,自己感觉没做错什么,却还是一不留神出现这种情况。凡事全都是有两面性的,有利就有弊,以后真的需要注意收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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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五章 看不见的手

  确实如同有些人所猜测的那样,方应物当初没有真的砍掉五名营官。他奉命督工疏浚河道的时候,担心自己太年轻镇不住场面,便从狱中提了几个秋后待斩的死囚备用。

  随后果然遇到了军士闹事,便叫张贵等人依计行事,在胡同里砍了几个死囚,然后冒充是闹事营官首级,远远的亮出示众,以震慑征发来服役的军民。

  至于再后来,只是方应物恶趣味发作,引而不发想借此钓鱼,修理一些潜在的政敌而已,恰好又为张侍郎争夺兵部尚书所用。

  但到了现在,因为自己持续性的高光状态,人人都穷尽阴谋的看待自己,所以没法把钓鱼进行下去了。如果都知道这是饵,谁还会上钩?

  而且回想起来,昨日有“死掉”营官家属到衙门索要尸首,大概也是有人起了疑心,指使这些家属到衙门来进行试探。

  方应物再次去拜访了兵部张侍郎,如实告知道:“情况如此,你我的策划不能进行下去了,只能就此罢手。”

  已经被挑起心气的张侍郎略有不甘,但也唉声叹气的无可奈何。

  本来计划是大有希望的,当自己与反方争论到了**时候,方应物搬出几个营官,拿出几份屈打成招的供状,言明这几人受某人指使破坏疏浚工事,那么反方谁也扛不住,否则就成了几名营官的嫌疑从犯。

  没想到才进行到一半就要偃旗息鼓......原因却是由于方应物自己太高光,从而导致出现意外状况,实在是有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和“非战之罪”的意思。

  张侍郎也明白,强行继续下去没什么意思了。如果刑部或这都察院来询问方应物,那几个营官到底是死是活,方应物就不可能遮掩的住。然后部院衙门再将几个营官提走,方应物和自己就完全没了底牌。

  见完张侍郎回到衙门后。方知县将总班头张贵叫来,下令放了那五个被秘密关押在县狱大牢最深处的小营官。

  方应物此举自然有人关注,消息传了出去后。朝野上下议论道,似乎智计百出的方知县这回终于主动服软了!

  对这种议论。方应物也没辙,亦没有本事堵住悠悠众口,只能听之任之,反正无伤大雅。不过就在方应物和其他看客以为这个事情已经过去时,却事与愿违的不得消停。

  那五个小营官出了县衙大狱并恢复自由身后,第三天就跑到都察院,呈上八千多字的状子。声泪俱下的控告方应物滥捕无辜非法拘禁,口口声声一定要讨回公道。

  好罢,要说方应物滥捕无辜非法拘禁什么的,这勉强也算是有事实、有证据。虽然没人相信几个小营官有本事去扳倒声威赫赫的方应物。但如果那几个小营官豁出去闹,总该能叫方应物头疼一阵子。

  朝野上下便又把目光转向方知县,不知道要如何应付这几个小营官死缠烂打。

  方应物却不慌不忙的上了一封奏疏,不过内容与近期风波完全无关,仍然扯的是给太后幼弟修寺庙的事情:

  “本县奉诏于钟鼓楼西北修建慈仁寺。至今先期勘察完毕,地契已然划分齐备,熟手工匠已召集五十余人。但开工尚需差役一千五百人,本县民役不堪重负,乞请陛下于京营划拨军士承应差役。

  另陛下先前发内帑三万两。足使前期支用,后续若由县库支出,再乞请陛下准予在宣武门外报国寺旧址设集市税关,税银比照崇文门减半,号为特区,招徕四方商旅入市。

  征收银钱可用于慈仁寺修建之用,如此一不劳陛下费心,二不必加征民赋,三不必动支太仓国库也,如此社稷幸甚,黎民幸甚。”

  这封奏疏送入大内后,没多久便有诏书下发,控告宛平县知县方应物的五名营官全部免为军士,举家发宁夏卫充军效力。

  后来都察院又查出,这五名营官在工地上闹事和控告方应物,背后皆有安平伯的指使。大内便传出诏书,将无事生非的世袭安平伯贬为世袭指挥使。

  有些人一时不明白天子反应为何如此迅捷,快刀斩乱麻般就把那五个营官处置了。但有明眼人却很快分析出来了——

  方应物身负督工敕建慈仁寺的职责,上疏时大谈特谈需要一千五百名军役,显然不是无的放矢。而那几个小营官因为上次疏浚工事问题,没完没了的给方应物上眼药,这不是损害方应物督用军役的威信么?

  天子为了维护方应物威信,保证慈仁寺这项重点工程的进度,那必须要杀鸡骇猴!五个小蚂蚁无足轻重,惹了天子烦心就只有倒霉。

  总而言之一句话,方应物还是那个方应物......想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还是算了。

  但很快,又有另一道诏书出现在朝廷诸公面前,立刻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道诏书来的很突然,任命尹直为南京礼部尚书。

  按照规矩,一般部院高官都要经过廷推这道程序,但唯有吏部尚书例外,是可以直接由天子下诏任命的,这不算违规发中旨。因为吏部掌握铨政大权,这项权力名义上是属于天子的,吏部只是代管,所以吏部尚书的任命与内阁大学士一样,可以由天子一言决之。

  尹直被任命为南京吏部尚书本来不值得奇怪,但是在这个背景下就很奇怪了......

  众所周知,尹直一直在南京为官,这次他在万首辅的支持下瞄上了兵部尚书职位,而且是最大热门人选。

  在这个节点上,天子突然任命尹直做南京吏部尚书,很是意味深长,其实就是表示把这个兵部尚书最大热门候选排斥了出去。换句话说,莫非天子有了属意人选?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吏部拟出的廷推兵部尚书候选名单上,只有兵部左侍郎张鹏一个人。

  满朝得知消息后震撼不已,难道方应物有鬼神莫测之能么?而方应物更震撼......不知怎么,他想起了远在二百里外博野县守制的老泰山刘棉花。

  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大手,从博野县伸到京城操纵着兵部尚书争夺这件事,但以方应物的精明也看不懂。

  忽然感到冷汗从背后流了下来,方应物苦笑着对刘大公子说:“看起来,本官离了老泰山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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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六章 成化十九年

  对于张侍郎忽然成为兵部尚书唯一候选人这事,方应物想不明白。他忍不住去找张侍郎本人问了问,但张侍郎也表示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既然如此,方应物也就不去想它了,左右总不是坏事。这件事对他而言,也就到此为止,后面与他再无关系。

  不过方应物总算意识到,自己出的风头已经不匹配自己的官位了,人总不能把越级当常态。

  从此他就收敛起来,从成化十七年下半年开始,堪称是“两耳不闻朝廷事,一心只当亲民官”,老老实实的攒着资历。别的东西或许都有取巧之处,唯有资历这个东西来不得半点虚假。

  在施政时,方知县大都萧规曹随,纵然是逆天改命的穿越者,他也没有本事能全部推倒重来,不过小修小补、小恩小惠还是少不了的。

  钱粮、刑名、教化、治安这县政四大项里,钱粮方面,方应物靠着天子准许的特殊税收政策,用两年时间在宣武门外新发展起一个大商业集市。这让县库收入涨了一截,比初上任时充实许多,还支持了修建慈仁寺这项纯政绩工程。

  与此同时,辖境内百姓承受的赋役有所减轻,那口碑自然是扶摇直上。只是从隔壁崇文门和大兴县那边被分流过来不少客商,招致了隔壁不少咒骂叫唤,不过方大知县为了自家政绩,显然是不理睬的。

  而在百姓最直观的刑名方面,方大知县始终坚持从严执法的手段,拒贿若干、拒讲情若干,数目统计不详细。

  又因为上任伊始便竖立起的强大威信,京师大小权贵对京师之虎的强势也有所忌惮。不愿因为些许违法乱纪的小事与方知县找麻烦,倒也让方应物秉公执法得心应手,保持住了青天威名不坠。

  另外在成化十八年这年,方家也是喜事连连。在王兰王瑜两姐妹的不懈努力下,两人在同一年各自生出一个健壮的儿子......

  正室还没进家门。便陡然有了两个儿子,叫年方二十岁的方大知县倍感压力山大,肩上的担子顿时沉甸甸起来。

  虽然世人都讲嫡庶名分,但方应物心里倒不看重这些。庶出儿子也是亲生的,自己需要更加努力了,不然目前这点家产还不够分啊......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就到了成化十九年的秋冬之交季节。此时寒风乍起,落叶萧萧,算起来方应物已经在宛平县知县位置上坐了两年半。

  县里小气候经营的还算不错,但对于朝廷大气候,方应物只能表示无语。用一句话简单的概括就是:风气一天天的烂下去。奸邪一天天的爽起来......

  继方士李孜省、邓常恩之后,天子又多了一个好哥们,这回是个僧人,号继晓,由负责天子生活的得宠太监梁芳推荐给天子的。

  天子封这个继晓和尚为国师,头衔很长很长,长到方应物这种聪明人也记不住的地步。而且听说这国师的出入仪仗甚至超越了公侯。大臣争相弹劾但什么用也没有。

  庙堂上依旧乌烟瘴气,首辅万安和次辅刘珝继续龙争虎斗。一个把持了内阁中枢,一个联盟了吏部天官,处处针尖对麦芒,好几次闹得不可开交。

  但前些年嚣张跋扈、气焰滔天、权柄赫赫的汪直却沉寂了下来,西厂被罢黜后,汪太监常年在大同监军。若非时不时有汪太监吃小败仗的消息传到京师,他的存在感几乎近于零了。

  闲话不提,却说这县衙工作,每年收完秋粮后闲下来了。上上下下只等着熬冬过年。此时已经从新县尊变成老县尊的方应物也有了闲心,可以仔细去考虑其它事情。

  根据国朝制度,官员要三年一次考核,谓之考满,算是一个任期结束。在一个位置的最长时间是三考九年。当然,方应物这样的人是绝对不想真在知县位置上熬完九年的。

  按照上述三年考满规矩,过完这个闲散的冬天,也就是明年开春之后,到了成化二十年的四五月份时,方大知县的三年任期就该到期了。

  换而言之,最多半年后,方大知县即将迎来任满考察,那么眼下就要有所未雨绸缪,提早准备迎接考察了。

  这日方应物闲来无事,坐在公堂上入了神,其实最让他挂心的并不是任满考察。要知道,他这种京县知县考满是在都察院进行的,要自行赴都察院述职并接受考察。

  如今掌院右都御使是他帮助上位的李裕,不管事的左都御史是汪芷的党羽盟友王越,实力派副都御史屠滽是他的同乡老交情。有这个阵容在,又加上方应物自认实实在在的政绩卓著,考察时不是最上等就见鬼了。

  所以说,如今方应物并不是为考察挂心,而是在琢磨考察之后的事情。考察结束后,方应物就要在吏部挂名,等待新的选官,升迁流转全都在这吏部的闭门操作中。

  当今吏部尚书还是尹旻,两年前争夺入阁失败后,他继续稳稳地当着吏部天官。而这尹旻是次辅刘珝的铁杆死党,出了名的难说话,连首辅万安也敢公然顶撞。

  让方大知县所挂怀的问题,就在这里了......他和吏部尹天官没有半点交情,同时又与次辅刘珝屡屡交恶,选官时实在福祸未知。

  虽然方大知县也不是没有依仗,名气和背景都不小,但选官里面有无穷无尽的门道,能生生的叫人有苦说不出。即便平时再牛气冲天的人,选官时也要夹着尾巴当孙子。

  这个时候,只能去西天请如来佛祖了......方应物将在衙门历练的刘大舅哥招来,殷勤备至的问道:“老泰山前年丁忧返乡,如今守制结束否?何时起复还京?”

  大舅哥刘枫答道:“家父来信说,二十七个月虽然过去,但不便表现的太急于起复,所以要延缓一阵子以寄哀思,而且同时还要观望一下返回朝廷的时机。据我推断,大概要在年后了。”

  方应物暗暗想道,丁忧结束赶紧起复回朝才是,还需要观望什么时机?不过年后也来得及了,先等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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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七章 掐指一算

  与大舅哥谈完,知道了老泰山的行程,方应物心里也就有了底,急也急不得,只能等待着。

  另外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婚事,若刘棉花起复回京后,大概马上就该自己迎娶刘家小娘子了......看起来,明年各种事情不会少。

  今日县衙再无事,方应物便起身招呼了方应石,打算回家探视两个儿子去,说起来已经有三五日没见到了。

  方家上下都嫌弃县衙这地方氛围不好,多是贩夫走卒油嘴滑舌刁钻狡险之辈,不愿意让两位年方周岁小哥儿在县衙里成长,故而一直养在家里。

  王兰王瑜两房小妾自从有了儿子,大半身心都放在儿子上面,更加淡了追随方应物住进县衙的心思。

  所以上任两年半,方大知县一直是独身居住在内衙,吃穿用度没多占公家一分便宜,还削减了大量承应差役。因此被赞为有古人之风也,人人都要夸一声“两袖清风”。

  方应物才走到后衙院门,便看到有差役拦住禀报道:“大老爷!酒店那边有远方贵客到了,问大老爷何时赴席。”

  方大知县一听便心知肚明,所谓酒店自然就是当初何娘子在县衙斜对面开的那家,生意据说很红火,又多占了左右邻里不少地方。

  只是后来这酒店被汪芷借去当秘密据点了,招了一批前西厂“余孽”充斥其中,方大知县只管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这两年来。汪芷每次回京活动都住在这里。刚才那句“远方贵客到了”就是一句暗语,听到这话。方应物就知道汪芷又潜回京师了。

  如此方应物便改了行程,悄悄出了县衙,绕了街道往酒店后门而去。熟门熟路的来到一处偏僻精致的内院,果然看到汪芷在院中转圈子。

  方应物便调笑道:“你这小狐狸又溜墙角偷偷进京城了?回来这么多次,也没见有什么效果。”

  汪芷与方应物进了屋,白了方应物一眼,“谁说这次是偷偷进京?我是光明正大的回来。”

  “咦?为何?”方应物奇道。

  汪芷闷着气答道:“在边关连续吃了三次小败仗,被召回京听训斥来了。”

  方应物高声赞美道:“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忽然悟懂了韬光隐晦之道!邸报我也看过,你这几次败仗真是恰到好处妙到毫巅,既不叫边军伤筋动骨,又没叫达贼占多大便宜。”

  汪芷羞恼的挥手道:“滚你的韬光隐晦!我根本没想过吃败仗,但现在军心不如过去,只能无可奈何!”

  汪太监如今之所以神光不再,一是没有威宁伯王越这种能独当一面的靠谱大将手把手带着刷战功;二是汪芷威望不如往昔。边镇各大军头也就不那么服从调度了;三是威宁海大捷之后,大同官军士气骄惰,战斗力自然有所下降。

  方应物哈哈一笑,又调戏道:“你忙活这两年,军功刷不出来,西厂也鼓捣不起来。真应了一句话:读书学剑两不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就从了为夫,想办法诈死埋名,进我方家罢!”

  汪芷冷着脸盯了方应物一眼,忽而嫣然一笑。“大同府缺个清军同知,是正五品。不如我举荐你升任此职如何?这样你就可以在我左右帮忙筹策了。”

  方应物吓了一跳,“下官委实不知兵,只会临阵坏事,如何能助力汪公运筹帷幄?”

  汪芷不知为何很生气,沉下脸来责问道:“那为何在三年前,你敢劝我远袭威宁海?现在又使出这等拙劣借口搪塞我,实在令人可恼!”

  方应物连忙解释道:“当时只是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得知达贼酋首要折在威宁海。其实这很损耗寿命,我是不敢再算了。”

  “鬼话连篇......”汪芷嘟哝几句,便吩咐道:“今夜你不要走了,去陪陪那何娘子。她找我诉苦说,你已经有两个月没去寻她了,若再不来,她就要给你找顶绿帽子戴。”

  方应物大怒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随即又凑近了低声问道:“不如换成孙小娘子如何?”

  汪芷狠狠掐了方应物一手指,“想得美,就让你看得见吃不到,这样你才会时刻惦记着。”

  方应物反问道:“常年跟着你在大同,哪里又看得见?”

  汪芷忽然安静下来,沉吟片刻,反复思虑后这才开口道:“其实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很可能要离开边镇,正式回京了。”

  方应物收起笑脸,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汪芷插进京师这一摊浑水里,后果好坏委实难料。

  汪芷长长叹口气,很伤感的说:“我这两年悄悄进宫见过娘娘几次,如今娘娘自感身体远不如昔,只怕余日无多......”

  汪芷口中的娘娘自然指的是内宫第一宠妃、与天子最体己的万贵妃,算起来这位娘娘也有五十几岁了。

  万贵妃即便再有不是,名声再差,方应物也不好在汪芷面前非议。毕竟汪芷是万贵妃亲自抚养长大的,中间夹杂着类似母子的亲情,所以方应物只能沉默。

  汪芷继续说:“万通死后,万家后续无人,其他两个兄弟都是市井无赖般的人物,根本撑不起台面。娘娘担心她薨没后,万家要被报复清算,故而又想起了我。”

  如果万贵妃猛吹枕头风,说不定天子真会重新设立西厂,方应物亦长叹口气道:“你在边镇好不逍遥,为何回京蹚浑水?万娘娘年事已高,只怕没几年了,你却要......”

  汪芷看了看窗外,眯起了眼说:“还不止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娘娘想换掉太子!”

  方应物面无表情,但在脑子里拼命地搜刮起有关信息。成化末年太子之争是比较有名的事情。上辈子方应物搞研究时很有点印象。

  成化末年除了老牌人物万贵妃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些的宠妃,这就是邵宸妃。和没有儿子的万贵妃不同,邵宸妃为天子育有三子,其中长子朱佑杬(另一个时空嘉靖皇帝他爹)聪明绝顶,极受天子喜爱。

  在皇子多了后,当初的独苗皇子朱佑樘的重要程度显然下降了,又没有得宠妃子帮着吹枕头风。导致太子在天子心目中的位置也稍稍有所疏远。

  与此同时万贵妃与太子朱佑樘之间的仇隙始终不可调解,传言太子生母纪氏是万贵妃害死的。

  而且太子朱佑樘为人较正,看不惯太监梁芳这些佞幸小人,而梁芳则担心太子登基以后,自己将会遭到清算。

  故而以万贵妃为首的这股势力企图废掉太子朱佑樘,另立邵宸妃之子朱佑杬为东宫太子。

  梳理了一遍思路,方应物默默想道。那些人现在终于要开始动手了么?关于太子废立之事,虽然史书上只记了寥寥几笔,看着不很起眼,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绝对是成化朝末年最大的事情,前前后后反复纠缠了很长时间。

  若天下希望所在、正人拥戴的号称贤明的太子朱佑樘不能继承大统。反而让一干奸邪簇拥着年纪才十来岁的另一个皇子登基,那江山要变成什么样?

  汪芷也知道事关极大,没有催着方应物说话,一时间屋里沉寂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此事如何?”

  方应物醒过神来,忽然发现现如今什么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反而是汪芷莫非想参与进去?

  他便没好气的说:“你能别管这闲事么?一个死太监身份就别总想着去掺乎皇家之事!”

  在这种要命的天大事情上,汪芷也不敢有主见。她患得患失很没自信,甚至相信方应物也不敢相信自己。所以虽然没方应物骂成死太监,但汪芷没有恼怒,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反对的?因为令尊在东宫么?”

  却说方清之在去年修完太子课本《文华大训》之后,按照规矩论功行赏。以翰林院侍读加了从五品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

  也就是说,方清之的官职变成了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地位特殊,别人见了也可以尊称一句“方学士”了。

  话说回来,这左谕德可是东宫官属,所以汪芷才问方应物反对另立太子,是不是“因为令尊在东宫”的缘故。

  方应物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止如此,你不懂!”

  按照原有历史大势,这些跳梁小丑图谋废立太子,那是不可能成功的,方应物吃饱撑着才会支持废太子。

  而且现东宫朱佑樘是皇长子,并没有失德,反而还众"kou jiao"赞的很有德行。立长不立幼是大规矩,作为士林清流后起之秀,方应物肯定要支持现太子,这是必有的政治正确性,否则等着被舆论骂死罢!

  就算从“长远考虑”,现太子朱佑樘的儿子是未来正德皇帝朱厚照,而朱佑杬的儿子是嘉靖皇帝朱厚熜。如果他方应物几十年后还在朝的话,面对好糊弄的正德皇帝舒服,还是面对阴险刻薄的嘉靖皇帝舒服?

  听到方应物欲言又止的半截话,汪芷仍然感到云山雾罩,便忍不住发急脾气了:“我就是不懂!你说一个让我懂的!”

  方应物不方便对汪芷说这些未来之事,只得装神弄鬼道:“我刚才掐指一算,将来大位但还在当今东宫!”

  汪芷冷笑几声:“方才是谁说,算天机要损耗寿命,从此不敢再算了?”

  “你看着罢,未来两年若东宫不稳,必然连连有天象示警!”方应物化身老神棍信誓旦旦的说。就算人物有所变化,但天文地理总不会以人的意志转移罢......成化末年可是出过几次天变地变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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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八章 第一场雪

  方应物几乎可以铁口直断,说万贵妃一伙人企图另立太子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却无法说出足以服人的理由。

  他总不能告诉汪芷自己是穿越来的,知道未来历史走向,结果汪芷依旧疑惑不定,她到底应该选择哪一边?

  在汪芷想来,有万贵妃和邵宸妃两个最得宠妃子吹枕头风,加上朱佑杬本人因为聪明伶俐特别讨天子的欢心,又有梁芳和一干国师方士敲边鼓,外朝还有首辅万安暗中支持,另立朱佑杬为太子是非常有可能成功的。

  虽然现任太子有绝大多数朝臣、周太后、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的支持,在官面和礼法上处于绝对优势。但论起对天子的影响力,太子这边的人远不如前面所说的另一边那些人,天子心里真正信任的还是宠妃、首辅、方士国师。

  更重要的是,企图另立太子是由万贵妃主导的,汪芷实在不好拒绝万贵妃的意志。特别是当前汪芷企图回朝重建西厂,急需万贵妃支持的情况下。

  但方应物的话仿佛有独特的魔力,况且方应物这些年屡屡上演神奇的先见之明事迹,又叫汪芷又不敢完全忽视。

  东宫关系国本,事情重大实在不敢有半分偏差,最后两种想法在汪芷心里互相纠缠,死死地缠绕在一起,险些让她崩溃掉。

  “不想了不想了!”汪太监心烦意乱的拍了拍自己的脸,“走一步看一步好了!我还是先想如何重建西厂。你有什么好主意?”

  方应物摇摇头道:“你是知道的,我并不希望你再走老路。你若再提督西厂注定很难有善终。”

  汪芷满腹怨气的说:“不肯帮忙就算了,当初不认得你时候,我一样成事了!现在没你帮忙,我就不信做不成!”

  方应物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耳朵听见汪芷嘀咕道:“死没良心的,也不知我是为了谁......”

  他心头不由得一软,但想起历史上一干高调权阉的下场。还是咬咬牙出去了。坚决不能再纵容汪芷再去攫取权力了,这也是为了她好。

  不过此后一日,御马监太监、大同镇镇守太监、京营监军、前西厂提督汪直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京师公众面前,连续窜了几个衙门拜访。

  然后汪太监又招摇过市,来到了西安门外灵济宫附近,装模作样的围绕西厂旧址转了五六圈。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汪太监什么也不用说。立刻舆情哗然了。朝廷上下议论纷纷,难道天子要打算重设西厂?

  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对成化朝诸公而言,西厂绝对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虽然曾经的西厂只存在了四年时间,但比起这十几年基本碌碌无为的东厂,实在要凶狠霸道的多。

  甚至有收了二两银子礼。就被西厂抓走严刑拷打后定性为纳贿的倒霉蛋。两年多前,西厂被罢去时,不知道多少朝臣松了一口气。

  见到汪太监重新高调起来,朝臣哪里还按捺的住?顿时连续有二十几封奏疏送进了大内,严词责问陛下不要重蹈覆辙吃回头草。逆势而动重设西厂。

  真是胡闹!方应物苦笑不已,汪芷这绝对是故技重施。意图利用天子的逆反心理。

  本来天子可能没有这么想,但是群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提起西厂,说不定反倒让天子产生重建西厂的念头。与此同时,万贵妃再吹吹枕头风说一说情......

  但是后续发展却出乎方应物意料,在朝臣的连续追问下,天子于早朝上当众表态,绝对无意重建西厂。

  然后方应物就看见汪芷像一只受伤的小猫,躲在酒店里不见外人,不擅于饮酒的她竟然主动借酒浇愁起来。

  方应物劝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西厂已经是历史了,你就认了命,说不定是好事。”

  汪芷酒量很差,一旦喝起酒来后果总是不堪设想。今天三杯酒下肚后,她浑然变了个人似的,先是一巴掌拍掉了方应物的帽子,然后强行牵着方应物去了里间。随后就是按着方应物抵死缠绵,从午间一直持续到傍晚才醒了酒。

  当日京城上空忽然彤云密布,到了傍晚开始下起雪。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冬天下雪是好事,只是这雪越下越大,足足下了一夜。

  次日方应物起床后,在阶下踩了几脚,发现积雪几乎有半尺多深。作为宛平县父母官,遇到这种灾情那肯定轻松不起来了。

  娄天化提醒道:“这次雪情为近年来之最,下完这么大雪后,按照往常惯例,宫中肯定要传出命令,叫县里征发民众去宫中扫雪。否则只靠宫里太监宫女,根本清扫不完偌大皇宫里的积雪。”

  还要临时征发百姓去做这个?方应物微微讶异过后,脸上摆出忧国忧民的神态,叹息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百姓终年忙碌,难得冬季是休闲时候,却不料又遭灾害,还要征发服役,余心何忍哉。”

  娄天化忍住笑意:“东主你多虑了,进皇宫扫雪这活计不同别的,百姓只怕要抢着去,不劳东主怜悯。”

  “这是为何?”方应物疑问道。

  娄天化解释道:“寻常百姓哪有机缘进宫?又哪有机缘能目睹皇家景观?也就这种遇到大雪时候,才能有两三千民众得以进宫扫雪,顺便还能增长见识。若捡到宫女遗弃的钗钿、绣鞋、手帕等物事,那回去后更是可以吹嘘一年的。”

  如同娄天化所料,方应物还没喝完手里热茶,便有诏令从宫中下达了,命宛平县征发三千差役进宫扫雪。

  县衙布告张贴出去后,方应物偷偷出现在县衙外,果然亲眼看到报名出现了火爆现象,无数强壮小伙子挤着进来要报名。娄天化所言不错,民众对进宫扫雪这事果然有很大的积极性。

  宛平县一天就征集了三千人,然后在次日早晨,服役民众集中在县衙,一起向皇宫出发。

  县衙官吏也几乎全员出动,押送和监视着三千民役,一直走到了西华门。宛平县这批差役负责的是大内西苑,放在二十一世纪,这个地方应该叫做中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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