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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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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九章 扫雪(上)

  方大知县裹着轻裘,穿着皮棉靴,头戴护耳,外罩斗篷全副装备的漫步于银装玉裹、细碎琼花之中,倒也不觉得寒冷,还出了几分诗意。

  这里是西安门大街,前面过了西安门就进了皇城西部,包括太液池在内的西苑以及十大内库、内校场等都布局在西皇城。

  方知县的后面,则是一条绵延漫长的队伍,粗粗看去也有数以千计,都是从县里征发来的役夫。等一会儿宫里太监点视过后,便要进皇城扫雪去。

  旁边张贵哈着气禀报道:“小的略略清点过了,一个衙役盯着两三个甲首里老,每个甲首里老盯着本坊本乡的役夫,大致不会出错的。”

  正在等待放行进皇城的过程中,另一只很相似的队伍出现在西安门大街对面,最前方带队的同样是一位知县。一看便知,那边是从京城东半部大兴县征发来的差役。

  方应物露出一个最标准的微笑,走到大街中间,遥遥对着另一侧的大兴知县抱拳问候道:“尤大人也来了?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这位尤大人没甚气量,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权当没看见方应物。方应物不以为意,又笑了笑走回本队,不过倒是惹得宛平县役夫一阵鼓噪,很是为自家青天鸣不平。

  张贵一边摇头一边抓紧机会拍马道:“那边尤县尊的风度与大老爷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方应物哑然失笑,“吾辈得了便宜就不要卖乖了。多多体谅尤大人的心情。”

  话说京城商业繁荣、店铺密布,两个附郭县与别地也有所不同。除去朝廷规定死的各项赋税外,县库入账的活钱也不少。大都来自于这些商家。

  而传统的商业聚集区多在东边大兴县,因为距离运河近,从运河方向入城最方便的城门就是大兴县境内的崇文门。据不完全统计,大兴县商铺数量是宛平县的两倍,占据京城的三分之二。

  但方应物执掌宛平县印以来,这两三年时间宛平县却逆势而上,逐渐拉平了与大兴县的差距。目前宛平县商铺数量与大兴县已经基本相当,甚至有超越苗头。

  究其原因,一是方知县有本事从朝廷要来“低税率”特殊政策。税率低当然就比较吸引商家,起码表明了一种重商的态度。

  二是达官贵人多住在西城,方知县凭借此优势大举建设大规模集市招徕商户,吸引了从东边商家不惜多走六里路,从宣武门入城;

  三是方知县官声刚正,能扛住不少朝廷各衙门的胡乱摊派,商铺开在宛平县比较有安全感。

  总体盘子就这么大,宛平这边吃得多了,大兴县就吃得少了。这一年来县里小金库收入锐减,叫大兴县的尤知县极其不满。

  特别是尤知县原本筹划用这两年时间,大举翻修朝阳门内外、崇文门内外四条大街,作为展示自己的政绩工程。

  结果因为县库现钱减少。最终只能开工修半条,气得尤大人向朝廷告了隔壁某知县一状,但也没什么回响。

  最让尤知县愤怒的是。方应物听说了他的工程筹划,居然依葫芦画瓢的把工匠挖走了。开始动手翻修皇城西大、小时雍坊一带的街道胡同。

  这里是朝臣、显贵密集居住的高档坊区,方应物在这里修路很讨巧。把泥泞烂土路换成了干净整洁的石板路,博来不少口碑

  有此种种前因,尤大人见了方应物,能给好脸色才叫奇怪,方应物也就“大度”的不计较了!

  不多时,从西安门里出来几位内监,其中一个朝着方应物走来,比划着吩咐道:“以西安门外大街、西安门、太液池玉河桥一线为界,皇城内外北边归你们宛平清扫,南边归大兴清扫。切记,尔等官民不得逾越宫城墙外夹道一步!”

  方应物尚未答话,总班头张贵迅速凑到方应物耳边低声道:“这样安排是坑我们!前些年时小的为清扫积雪来过一次,记得西皇城里,各仓库、校场、经局厂、还有大部分殿宇都在北半边,南边则空旷的很。

  若按照南北分界,我们宛平县役夫的活计要超过大兴县很多,因而小的认为如此划界绝不公正!”

  方应物看了看张贵,又看了看眼前交待任务的内监,微微叹口气,领了任务道:“本官知道了。”

  那内监见方应物无异议,便转身离开。张贵不甘心的对方应物说:“绝对是大兴县那边捣鬼!”

  方应物摆摆手:“多做点就多做点,总归是为皇家效力,不必斤斤计较了!”

  说完这句话,方应物陡然觉得自己境界很高很高,若跟这种不上台面的小伎俩较劲,认真就输了。反正又不用自己动手干活,辛苦的都是别人,自己看着就好

  闲话不提,却说役夫在一干内监和亲军的监视下进了西安门,然后便有一大群内监在里面候着,负责指路、带路,此外还有一队队的官军来回巡逻,以防生变。

  方应物将现场调度杂务交给了县衙总班头张贵,然后自己当了甩手知县。却说着皇城之内大部分地方没什么好景看,建筑都是各太监衙门,比壮观的宫城里差得远,比外面民间相比无非是道路齐整些。

  方应物漫步向西,不知不觉走到了太液池边,这一带就是历史上颇有名气的西苑了,首屈一指的皇家景区。只是现在还没有正德皇帝的豹房,也没有嘉靖天子的玉熙宫。

  方大知县不辞辛苦的带队前来,一大半心思是想进来看看这西苑和太液池。站在两片海子中央的玉河桥头,距离宫墙便近在咫尺了,向水面看去,薄雾茫茫无边无际,这样大的水面在京城别无分号;再看岸边,一排排玉树琼枝绵延到远处视野尽头,深沉辽阔。

  作为一个文化人,触景怎可无诗?方应物闲着也是闲着,胡乱念了几首,不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还是算了。

  不过刚刚过了一把风雅瘾头,方应物耳朵里便听到有个女子嗤笑一声,“矫揉做作,不知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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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章 是人是鬼?

  矫揉做作,不知所谓?方应物听到这句凭空飞来的贬低,略微不快。

  自从穿越以来,方应物虽然在诗词方便不算高调,多是应酬时抄改几首。但一般情况下选的还算精妙,大都会赢得满堂喝彩,只有在榆林那次才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这次他方应物只是自得其乐,并没有刻意雕琢显摆,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跳出来贬低他!

  带着点脾气,方应物顺着声音低头望去,却发现在桥头下面的岸边上,孤单单的立着个窈窕颀长的身影。

  又细看几眼,却见这此人裹着白色的素旧斗篷,头顶罩着兜帽,浑身色调与白茫茫的雪景几乎融为一体,难怪自己一时不察没注意到。

  听声音应该是个女子,宫中能有什么样的女子独身出现在这里?方应物想到这点,便疑惑万分。

  但是有一点,宫里的女人从理论上不是属于皇帝的就是属于皇帝他爹的,还是小心为上。所以方应物并没有冒失的下去靠近她,仍旧在桥上问道:“请问眼前乃何人也?可否有需要本官协助之处?”

  那女子对方应物的话置若罔闻,并没有回头,依然直挺挺的立在岸边,仿佛正在遥望水面。隔着两丈远,方应物都能感受到她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清冷之气,与眼前景色简直太融合了!

  考虑再三,方应物决定不招惹她了。行走江湖,但凡遇到老幼妇残。都要加倍小心,作为一个境界逐渐提高的人。被女流之辈贬低就贬低罢,何必在口头上较真。

  方应物决定就此抽身离开,远离“是非之地”。他下了桥才走几步,忽然眼角瞥见那女子朝着前方迈了几步,站在了岸上边缘,再向前就要掉进水里了。

  如今才是初冬,虽骤然下了大雪,但水面尚未冻结实。一个大活人掉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方大知县忽然打了个激灵,从刚才觉得这女子死气沉沉毫无生气,难道她站在水边是为了跳水自尽?他越想越觉得可疑,如今正是雪后光景,岸边十分滑溜,若非不在意自己死活。谁会站在紧靠水面的岸边?

  想至此处,方应物觉得不好离去了,他没法眼睁睁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跳水自尽。再说......

  方应物又心虚的看了不远处几眼,有十几个役夫正在道边清理积雪,他们肯定能看到自己从玉河桥这边走过来。若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不明女子在玉河桥下自尽事件。宫廷必然会严厉追查,那就是个有嘴也不好说清楚的麻烦事,后果难料得很!

  只是想到这玉河桥上装一装风雅,出去后成为炫耀的谈资,怎么还能惹上了莫名其妙的麻烦?

  方大知县心里连连暗叹自己不幸。苦着脸轻轻走到桥下,柔声对那女子叫道:“这位......姐姐。那边危险得很,还请保重贵体,远离岸边才是。”

  那女子终于回过头来看了方应物一眼,冷冷的回应道:“你觉得我会投水?”

  趁着对方回头的工夫,方应物看到了她掩映在兜帽下的容貌,这声姐姐叫的不亏,虽然看不出多大岁数,但总该有三十上下。不过这女子长相称得上冰肌玉骨气质高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隐隐有憔悴之色,但也增添了几分“病西施”的风采。

  看完相貌,方应物又将眼光盯住了这女子的腿部。她就站在岸涯的最边缘,裙裾被风吹过后甚至有小半幅悬空在水面上,实在是太危险了,稍微晃一晃就可能会跌落到水里!

  如此方应物心里颤颤的答道:“无论如何,姐姐所立之处实在危悬,不如后撤几步安稳。”

  “我之死活,与你何干?”那女子毫不领情的说。

  这口风委实有不小怨气......方应物刚才还以为她是偷偷溜出来玩耍的宫女,但见了面后便能分辨出,此女的气质绝对不像是宫女。现在再看来,难道是心怀哀怨、满腹牢骚的冷宫妃嫔?

  可是也有很大疑点,妃嫔即便是被打入冷宫那也该住在皇宫里。西苑此地虽在皇城里,但却在宫城之外,宫禁规矩森严,妃嫔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出宫?

  其次,无论是多么冷门的妃嫔,身边肯定有不止一个太监、宫女侍候,此女若是妃嫔,怎么可能独自出现在此地?

  方应物一边想着,一边又苦口婆心的劝道:“无论死活与别人有没有干系,姐姐你总该爱惜自己,再想想家人亲眷,总不该拿自己的死活不当成事。”

  那女子冷笑一声,刻薄的讽刺道:“你这小哥儿,岁数不大确装什么老熟?你能懂得什么?用得着你来劝我?”

  这话听在耳朵里,实在叫堂堂的方青天方大知县不顺耳,这一年来习惯了被人当成大老爷,哪里听过这种话?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女人也太愤世嫉俗了点!

  不过那女子说这话时,倒是挪动脚步离开了岸边,方应物便松了一口气,她可别真想不开在自己面前跳水。

  口头上吃亏就吃亏罢,常言道吃亏是福,宫里的女人惹不起,若是冷宫里的怨妇更惹不起。很有境界的方应物便抱拳道:“那么是在下唐突了,就此告辞!”

  那女子却又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附庸风雅?”

  只要她不自杀就行了,方应物没兴趣与一个深宫怨妇闲聊谈心,所以转身就走。

  不过方应物才走了两步,却又听到那女子在身后道:“看你这模样有几分得势,莫非是宫里新近起来的太监?”

  方应物愤怒的重新转回身子,指着自己的短髯道:“太监有这个?”

  那女子轻蔑的说:“听说有些不成器的读书人,二三十岁了一事无成,便妄图走终南捷径,狠心阉了身子进宫。这样状况也可能会留着须髯,就如你这般......”

  方应物无可奈何的相告道:“本官乃宛平县知县,今日奉诏率领民役入西安门清扫积雪,绝非宫中太监。”

  那女子先微微愣了愣,随后答话道:“你的岁数也不过双十而已,如此年纪就能被任用为极为要害的京县知县?我看这大明朝,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方应物一口老血险些喷出三尺,产生了一种冲动,刚才还不如主动推这女子跳水算了!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的小命!

  此时却见那女子貌似为自己的尖酸刻薄后悔了,幽幽的叹口气道:“二十年来头一次与宫外人说话,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宽谅。”

  方应物又不爽了,自己已经亮明了身份,就是当红的宠妃见到自己,也得尊称一声方大人或者方知县!这女子却一口一个小哥儿,完全把自己当小朋友看,就凭她这岁数想倚老卖老还早罢?

  但方应物吐槽完后,猛然觉察到一个关键词:二十年。听她这口气,应该是二十年前遭遇的变故。

  二十年前是什么时候?今年是成化十九年,二十年前就是先帝驾崩、今上登基的年份,也就是天顺八年!

  难道这女子是先帝英宗皇帝的妃子,所以二十年前先帝驾崩后就独守深宫了?可是看她这二十大几三十来岁又不像......如果是老太妃,绝不该如此年轻!

  方应物忽然想起大明朝中前期有妃嫔殉葬的习俗,忍不住猛然倒退几大步,睁圆了眼睛指着面前女子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如果是鬼,为何不去追随先皇于地下?”

  方应物想到的可能性是,二十年前这名妃子被殉葬了,但阴魂不散徘徊在宫禁之间,今天恰好显身于此......所以仍然保持着看起来还算年轻的容颜。

  而且这也能解释她为何独身在此,左右没有太监宫女服侍,更能解释她为何不在意生死,不害怕掉进水里。

  方应物本来是不信鬼神的,但今天这女子的种种状况,除了鬼神没法解释。那女子被方应物的想象力震到瞠目结舌,冷漠面容上开始出现了几丝光芒。

  片刻过后,女人的脸庞像是冰冻裂开了,绽放出耀眼夺目的笑容。一开始是捂着嘴咯咯直笑,其后是擦着眼泪笑,最后忍无可忍,蹲下了腰身捧腹大笑。

  不知为何,方应物觉得很赏心悦目,一个本来毫无生机的美人忽然变得生机勃勃,景象还是很令人愉悦的。

  又过了一会儿,这女子重新站直了身子,优雅的掠了掠鬓边乱发,自我介绍道:“小哥儿不必多想,本宫是人非鬼,乃宫禁废人一名,久居西苑偏室,贱名无足挂齿。”

  宫禁废人?久居西苑?方应物纳闷了,妃嫔就算被打入冷宫那也是住在宫中,不可能搬到宫外居住,这女子到底为什么如此特殊?

  但顺着废人和西苑两个关键地方想下去,方应物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顿时更加吃惊,急急开口问道:“莫非是吴皇后?”

  那女子的脸色再次板起来,好似涂上了一层冰霜,双目神采也恢复了先前的冷漠。“小哥儿请慎言,皇后两字已经是前尘往事,休要再提,现在此地只有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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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一章 前倨后恭

  听到对方承认,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是废后吴氏!这女子在历史上绝对是个很奇葩的存在,若说成化朝令人瞠目结舌的奇人异事很多,这吴废后就是当中的一个!

  这吴废后出身于天子亲军一个武官家庭,自幼多才多艺聪明美貌,天顺七年时选秀入宫,成为太子妃候选人。但还没来得及大婚,先皇英宗驾崩,太子朱见深即位。

  按照英宗皇帝遗诏,新皇朱见深在天顺八年国丧期间举行了大婚,十几岁 的少女吴氏成为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

  然而才过一个月,天子朱见深突然下诏废后。也就是说,这吴氏才当了一个月皇后,就被废除了。当时中外震惊,只是宫闱之事诡秘莫闻,大臣也不清楚宫中发生了什么。

  不过皇后就是被废除,那也不可能放出去另行嫁人,但又不适合继续留在宫中。所以废后吴氏被移居西宫,也就是宫城外的西苑。

  后来时间长了,一些秘闻渐渐流传了出来。据说当时后宫万氏极为得宠,不将吴皇后放在眼里,而那时吴皇后年少气盛又心高气傲,哪能容忍万氏这个老女人挑战自己?

  于是吴皇后依靠六宫之主的权威强行杖责了万氏,从而触怒天子,导致废后惨剧发生。

  不过如果以为吴废后就此退出历史舞台,那就大错特错了。后来万贵妃专擅后宫,天子却一直无后。据说是因为万贵妃一直逼迫有孕在身的宫女妃嫔堕胎,但万贵妃自己的儿子死掉后却始终再也生不出来。

  而有个管仓库的宫女纪氏偷偷为天子生下了一个皇子,是当时大内唯一独苗,但宫女实在没有能力养活儿子,也不敢公开。

  这时候,住在附近的吴废后将这皇子接到自己房中,偷偷抚养五六年,直到成化十一年才得以大白天下。这个皇子就是现今的东宫太子朱佑樘。用这种方式,吴废后完成了向万贵妃的复仇。

  把来龙去脉想清楚,方应物顿时如同醍醐灌顶,刚才产生的许许多多疑惑全都解答出来了。

  难怪此女身上死气沉沉,一个女人经历过二十年前那样的惨痛遭遇,又要永远被关在西苑,那活着确实没多大意思了,苟延残喘而已。

  也难怪她口气很怪异,本来天生就有傲性。不然当初也不会忍不了万贵妃,又好歹也是曾经母仪天下的人物,对自己一口一个小哥儿也算过得去。

  也难怪她如此愤世嫉俗。当年一个十几岁才貌双全、京城选秀能进前三名的人物。才当了一个月皇后,只因为得罪了一个老女人便被凉薄寡情的丈夫直接赶出家门。然后自己一辈子就住在西苑,父兄被发配戍边,若不变得愤世嫉俗才叫奇怪。

  也难怪能独自一人在这里,她身边肯定也有一两个宫女,但二十年下来大概也没那么严格的规矩了。自己单独出来走一走很正常。

  也难怪看起来年轻,生得美貌再加上起居安静、闲杂事少的好好保养,望之如三十许人也不算稀罕。

  好罢,而且方应物更懂了,难怪这吴氏一个月就被废......就她这种性格。当时又是十几岁缺乏世事经验的少女,宫中又是天下人性最复杂的地方。她能混下去才见鬼。

  闲话不提,却说吴废后自称二十年来头一次与宫外人说话,这倒也是实情。不过在亮明了彼此身份后,吴废后忽然感到索然无趣、意兴阑珊了。

  没意思,很没意思......她也不说什么告别之言,径自转过身子慢慢悠悠的沿着岸边走开。

  方应物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今天能偶然遇见吴废后,也许是自己的机缘。

  要说方应物目前最头疼的问题,大概就是汪芷的未来。方应物对自己的未来倒是不太担心的,混不好也就是当一辈子中低级官员,但汪芷的未来搞不好就是人头落地。

  现在汪芷是万贵妃的贴心人和爪牙,那么将来太子登基之后会如何?太子朱佑樘与万贵妃仇隙很大,汪芷现在跳得越欢,只怕将来死的也就越快。但偏偏汪芷又没有别的选择,于情于理她根本不可能违逆万贵妃的意志。

  方应物纵然身为先知,对此也一筹莫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刚才忽然想到,可否通过面前这位废皇后转圜一二?

  要知道,吴废后对太子朱佑樘有幼年抚养之恩,虽然帝王心思不同于常人,能感恩到什么地步很难说,但无论如何,朱佑樘登基后对吴废后总要承几分情、卖几分面子。

  只要汪芷这几年不过于作死,等到宝座易主时候,若能让吴废后出面帮汪芷说几句情,那么新天子起码不会对汪芷痛下死手了罢。

  总而言之,吴废后真有可能是解开这把锁的钥匙,只看他方应物有没有本事用上了......

  眼瞅着吴废后转身要走,方应物急着轻轻叫了一声:“娘娘请留步!”

  心已经重新冷下来的吴废后又一次置若罔闻,仿佛没有听到呼唤,仍然静静的向前走。

  方应物左顾右看,确定近处无外人,一咬牙放下了清流青天的架子,厚着脸皮追上吴废后,并问道:“敢问娘娘,有个叫汪直的得势太监,出自奸妃万氏身边,娘娘你见到过否?”

  吴废后沉默不语,但方应物死追着不放。俗语好女怕男缠,吴废后万般无奈只得答道:“不要称我为娘娘!那个叫汪直的听说过,但没见过。”

  方应物便放了心,怕就怕汪芷飞扬跋扈时连这吴废后也深深得罪过,那就彻底没戏了。

  他正琢磨下一步应该怎么开口,吴废后猛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此时方应物正在后面低头沉思,一时不防直直的冲了上去,险些一头撞上凤躯。

  幸亏方大知县年轻灵活,在距离吴废后还有一根手指头宽时死死的刹住了身子,并拼命的把头向后抬起,不过仍然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气息挠到了自己脸上......

  方应物瞪着无辜的眼神不知道怎么解释,吴废后脸色变了又变,连退数步斥道:“尔前倨后恭无礼之极!有何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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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二章 有缘再见

  这吴废后一声喝问,直接点破了方应物“有求”的心思,断了方应物想委婉旁敲侧击的念头,倒叫方应物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才好。

  毕竟两人素无交情又才认识一刻钟,也没有中间人说合,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好张嘴求人?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方应物讪讪一笑,亦很直白的说:“听闻娘娘于东宫有恩,特意冒昧讨个人情,若他年东宫践祚,要托娘娘说几句情。”

  吴废后似乎顾左右而言它的答道:“我二十年未曾听到过外界新诗词,方才看你吟诗作词,年纪轻轻又能高中进士,想必也是腹有诗书之人。可否有能让我感怀的佳作诵来?”

  方应物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听到他人请托时,反应不出两种:要么是或直接或婉言拒绝,要么是提出条件讨价还价——对此方应物都有了应对腹案。

  但吴废后叫自己吟诗诵词是哪门子反应?这想法思路有点不同寻常?方应物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上辈子常见的词来——女文青。二十年前她在宫里被人废掉,果然不是没原因的......

  而且别的女人提出这种要求好应付,悲春伤秋、凄婉哀怨的诗词多了,挑几首出来打动人心不难。但有过吴废后这种极端经历的女人,春花秋月都是扯淡了,什么诗词才能让她动心?

  刚才自己自娱自乐时,念的两首不错的抒情诗都被她嗤之以鼻了,可见其人情感神经绝不同于常人。

  想来想去。方应物却想到一个,开口试探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吴废后蹙起了眉头,只觉得这几句粗糙不堪,还以为是方应物故意戏弄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方应物加快了语速,急急忙忙的继续吟诵道:“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最后这两句刚从方应物口中吟出来,吴废后仿佛如雷贯耳,惊得呆呆立住。

  此时此刻,她的眼前正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万千种滋味像巨石一般,砸进了心中死水。激起了飞扬的浪花!

  二十年前,她选为正宫皇后母仪天下,父亲入了都督府,舅舅是握有兵权的怀远侯。兄长也受到优厚封赏,吴家一时间繁华似锦、盛世如花。

  谁料到才过一个月便深宫遭变,自己被废。父兄发配远戍生死不知,弟弟流落在外音讯全无。只一个月时间。就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二十年过去,京城中大概已经没有吴家了。岂不正应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前皇后吴氏立在雪地里四顾茫然,下意识喃喃复述起前头几句:“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父亲、兄长、天子、纪氏、太子、万贵妃,一个个影像宛如走马灯一般,挨个从她面前闪过。

  方应物悄悄从后面绕到侧边,抬头看向吴废后,却发现滚滚热泪像是泉水一样,从她的眼眶里喷涌而出,冲刷了瓜子粉脸,打湿了兜帽毛边。

  方应物下意识伸出手去,可是才伸到一半便猛然缩了回去。他心里连连暗骂自己失态,她可不是一般身份,自己是没资格碰到的!

  不过确实是个可怜人!方应物同情之余,不禁忧心忡忡的想道,雪后天寒地冻的,她立在外面迎风哗哗流泪,身子能受得了么?万一因此病出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可就亏大了......

  不过吴废后很快用袖子点了点脸面,又淡淡的扫了方应物一眼,“不知你有何请托,若下次有缘再见,或可聆听一二。”

  下次有缘再见?这是什么哑谜?方应物无语了,这又是文青病犯了罢!她以为此地是自己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西苑虽然不是皇宫里,但也在皇城之内,靠近宫城,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更没法进来就肯定能见到她!只有上辈子时空的青春偶像剧里才有这种巧合!

  方应物正要继续纠缠,却见从远处有个宫女小跑过来,边跑边呼叫着什么,吴氏便迎着宫女走过去了。

  有了外人在场,方应物只能眼睁睁的目送吴废后离开,并消失在一排玉树琼枝之后。

  他忍不住捶胸顿足追悔莫及,自己刚才实在是浪费时间!简直脑子抽风才会陪着大龄女文青玩诗词游戏啊,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不就得了?

  方应物越想越连连懊恼,自己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莫非是因为可怜她所以不忍心拒绝?

  至于下次有缘再见,那真是见鬼,难道自己回去后要天天祈祷再下一场大雪,然后再次进来扫雪么?

  怅然若失,后悔无用,方应物离开了太液池岸边,在西皇城里转悠起来,对扫雪役夫进行巡视和督工。正走着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喊:“打起来也,打起来也!”

  方应物皱着眉头,转过前方墙角,望见不远处大道边上人声鼎沸,数十人各持工具战成一团,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

  参与殴斗的人里,看得出有衙役有役夫。其中有一些人影很眼熟,貌似是县衙里的衙役,而对方那边都很眼生,但也有像是衙役的,那么肯定是大兴县的人。

  所以方大知县瞬间明白了大半事情,肯定是本县人与大兴县人打起来了,原因八成还是因为扫雪的问题。

  无论谁是谁非,在皇城里引发骚乱群殴,这乐子可真大了,特别是双方都是奉诏进来扫雪的......方大知县不禁头疼不已,难道今天的黄历不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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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三章 陷害

  方应物正惊愕时,战团却又扩大了,参与殴斗的人员从数十人变成了一百多人。当然这不是好事,人数越多越糟糕,性质越严重......

  方应物高声喝了几句,但毫无效果。此后几声凄厉的竹哨声响起,一队队的官军出现在周围,开始努力控制场面。

  宛平县县衙总班头张贵悄悄出现在方大知县身边,低声禀报道:“小的方才看得分明,大兴县那边殊为可恶,主动找我们寻衅。

  我们这边本来就因为活计安排不公而不顺心,这下更是气不过,一来二去吵完就动手了,小的喝令几声但实在拦不住群情愤激。”

  方应物疑惑的问道:“是他们主动挑事?你没有说谎?”

  确实不能不让方应物怀疑,那大兴县的人已经是占了便宜在先,为什么还要向宛平县这边挑衅?如果说是宛平人因为活计安排不公,向大兴县那边挑衅还说得过去。

  张贵赌咒发誓道:“小的焉敢欺瞒大老爷!”

  大兴县知县尤大人也匆匆忙忙的赶到了现场,很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指着方应物叫道:“方应物!贵县胆敢在皇城内肇事,未免欺人太甚!”

  尤知县这个说法,好像与张班头所言南辕北辙,方应物虽然没有答话,但颇为玩味的看了尤知县一眼。

  正当这时,几队官军在外围紧紧圈住了群殴众人,然后又有两队官军进入殴斗现场。连打带骂的终于将事态遏制住了。但仍然造成了若干损失,例如砸烂了几个用来蓄水的大缸。

  话说大批民众进皇城或者宫城扫雪,东厂肯定是要派出大批人员来现场监视的。但除了东厂人物监视之外,具体管理上还是“属地负责”制,在哪个太监衙门附近,便由哪个太监衙门负责管理。

  这附近最大的太监衙门是司礼监经厂,所以扫雪的事情便由司礼监经厂提督太监总负其责。却说这经厂提督太监名唤牛用,正在厂内喝茶时听到出了事。牛公公便起身来到厂外人群这里。

  入目只见两边打得难分难解,所殃及地方一片狼藉,牛公公登时勃然大怒!

  两边人群自然有官军去镇压,牛公公便来到两位知县面前,严厉呵斥道:“你们两县好大的狗胆!竟然在皇城内群相斗殴,我看你们两位大人的官儿都不想做了!”

  尤知县连忙上前喊冤叫屈,絮絮叨叨的将责任都推到宛平县这边。随即牛公公口气一转,又对方应物喝道:“方大人!你管教不严,致使皇城骚乱。只怕已经惊了圣驾,该当何罪?我是做不了主,上奏皇爷等候圣裁罢!”

  皇城是里是什么地方?百余人在此斗殴骚乱。这绝对是个很严重的事情。而且是很“政治”的事情,牛太监说惊扰圣驾倒也不是虚言。

  总而言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方应物怎肯认下这个责任?开口辩驳道:“牛公公刚刚到此,尚未问得周全,便认定是本官之责。这未免也太轻率武断了些!还请牛公公再细细明察!”

  牛公公冷哼一声,“方大人,这活计总是分不匀的,你们两家肯有轻有重,这次就算贵县吃了些亏。为何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顾全大局?但贵县役夫若借此生事,那就酿成大错了!”

  随即不再理睬反应物。这态度表明他已经认定责任在方应物身上了。见此方应物皱起眉头,总觉得不太对劲,这尤知县和牛太监很像是是一唱一和。

  或者说,很像是事先排演好的一样,一个上前恶人先告状,一个不分青红皂白,三言两语责任推在自己身上。甚至连动机都帮自己这边找好了,无非就是宛平县众人因为被分配到的任务太重,所以心怀不满寻衅滋事掀起了骚乱。

  要说尤知县与牛太监之间没有默契,方应物不相信。牛太监是此地总负责人,又是内监宦官,当然掌握了向天子奏报的权力,皇城里的事情还轮不到外臣说话。

  而且可以肯定,就是打御前官司,天子大概也更相信牛公公这样的太监,更何况自己这边很有“动机”。

  想至此处,方应物猛然警醒过来,难道这起斗殴骚乱,也是有人事先计划好的,专门挖个坑等自己跳下来?

  越想越有可能,不然大兴县人在已经占了便宜的情况下,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想宛平县人挑事?然后直接倒打一耙,反而声称是宛平县人先滋事,结果被牛公公采信了。

  前前后后一环扣一环,不可能没有事先安排,如果要找最大嫌疑人,那八成就是眼前的尤知县了!

  莫非因为这两年自己与他为争夺政绩而生了龃龉,他气不过便勾结了牛太监设计出这一幕来陷害自己?

  当方应物沉思时,尤知县抓紧时机,连连奉承牛太监:“牛公公明察秋毫、洞鉴烛照、明辨是非,本官感激不尽!”

  牛公公欣然受之,同时对官军吩咐道:“我要进宫向皇爷奏报此事,尔等再次看押参与斗殴人员,谁也不得擅离,若有违抗格杀勿论!”然后又对两知县道:“请来圣裁之前,请两位大人在此等候,也不得离开!”

  方应物暂时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目送牛太监离去,并越过了玉河桥,向宫城西华门而去。

  收回目光后,方应物转向尤知县问道:“尤大人好手段!本官确实想不到尤大人竟然在此设计陷害!可即便报复了我,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现场打成一锅粥,早没了真相了,谁能查出到底是哪边先挑衅?尤知县面色略显得意,但口风一丝也不露:“方大人说些什么,本官驽钝,实在听不懂......不过多说无益,方大人也不要胡猜乱想了,还是等待结果罢。”

  这两年方应物也是注意修身养性,自诩“境界”有所提高。抱着这种心态,他对尤知县一边在心里极度鄙夷,一边极力保持着大度雍容风范,说白了就是“大人不计小人过”或者“和蠢货计较不过来”。

  但方大知县却没想到,这姓尤的竟然在意想不到之处很小人的算计了他一把,甚至还有可能是损人不利己的算计。而且急切之间,他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来应对,简直令人堵心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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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四章 打不还手

  方应物以为大兴的尤知县心怀怨恨便存心报复,为的就是出一口气,其实并非完全如此。正如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主要缘故在于,尤知县最近得知了一个还算准确的小道消息,京师顺天府治中聂大人因为年事已高,将在过完年后致仕归养。

  顺天府衙门的重要性不待多言,在京师里尊贵程度大概仅次于内廷、词林、部院、科道。而治中是顺天府里的重要佐贰官,品级为正五品,地位只略低于六部郎中,比两个附郭县知县要高,并享有分厅判事的权利。

  由于治中的主要职责是京师地区若干县、卫官员考核、驿递事务以及商铺铺银的收取,一般都是要选熟悉京师事务的人担任。按着惯例,出现空缺后常常从宛平、大兴两个附郭县里提拔一个。

  也就是说,如果聂治中致仕了,朝廷就要从宛平县方应物和大兴县尤大人两人中选出一个,提拔为正五品顺天府治中。

  比起才干和政绩,尤大人知道自己实在远不如方应物,但他又舍不得这次升官的机会——从京县知县变为治中,那可是一步大跨越,不得不想点盘外招出来......

  今天若是能叫方应物背上一个天子亲自责罚的处分,那么在影响消除之前,方应物是别想力争上游了。

  闲话不提,却说小人得逞的嘴脸很令人作呕。方应物实在懒得再看,便侧过头去,心里忍不住唉声叹气。

  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却不料被一个浑不相干的小破知县绊了一跤,实在是叫方大人情何以堪。

  本来明年春天就是自己任满时候,又遇到刘棉花携刘府小娘子回京。凭借现有政绩,实现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不成问题。

  在这节骨眼上。若天子降了责罚下来,那升职加薪肯定要成泡影了。即便还能迎娶白富美,但在这种氛围下总归不够爽。

  情况再严重点,从宛平知县调到一个更边缘的位置也不是没可能。京县知县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弹压地方、稳定京城地面,若京县知县连辖下百姓都控制不住,导致在皇城斗殴骚乱,那还要这个知县作甚?

  大意啊大意,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无用,只能面对现实了......其实方应物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但这个法子实在有点“绝”。他一直在纠结用还是不用。

  向来杀伐果断的方大知县难得犹豫了。正在天人交战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几声轻笑,举目看去原来尤大人发出来的。

  登时方应物目露凶光,正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稳稳的走到尤知县面前,面对面盯着尤知县看。

  尤知县被方应物盯得不自在。下意识开口道:“方大人还有话要说?”

  方应物点点头,但之后却没说话。一阵寒风吹过,方应物忽的扬起手臂,闪电般向着尤知县招呼过去。

  啪!尤知县猝不及防,意识上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但周围众人看得一清二楚,方应物竟然直接给了尤大人一个耳光!

  谁都看得出来。方应物那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实打实的耳光,尤知县的老脸上立刻现出红通通的掌印!

  尤知县捂住右脸,头脑一时间懵住了,根本就没料到,方应物这个后辈人物竟然跑过来直接给他耳光!

  方应物仿佛很好奇的观望了一下,见尤大人没有什么反应,便又重新抬起手来。啪!尤知县的左脸上立刻也现出红通通的掌印,在寒风中尤其刺眼。

  好一番干脆利落的左右开弓,周围人全都惊呆了,方知县扇了尤知县耳光,这是什么事情?

  但当事人尤知县却反映了过来,气得眼眶欲裂、胡须乱颤、三尸暴跳、七窍生烟!他上前扯住方应物的领口,暴喝道:“小畜生!胆敢若此!”

  方应物主动凑过去,低声道:“老匹夫,小爷就在这里站着不动,不服气就打回来,只怕你没卵子!”

  “混账东西!你真当老夫怕了你么!”尤知县被撩拨火冒三丈,伸出手就要厮打。

  但在最后关头,尤知县忽然停住了动作,放开了方应物。他突然意识到,方应物一反常态绝不是无的放矢,肯定是想把水搅浑了!

  自己已经胜券在握,静等最终结果就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入了方应物的圈套?悬崖勒马,要忍、忍、忍,不能因小失大!

  所以尤大人深呼吸三口气,转过身去,不欲再与方应物纠缠。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自己挨两个耳光又算得了什么!

  方应物却不依不饶的纠缠不放,扯住尤知县喝问道:“尤大人为何不敢还手?为何不敢理直气壮的怒斥本官?莫非是做下了见不得人之事,所以心虚了?那经厂提督太监是不是与你狼狈为奸?”

  尤大人任凭方应物嘲讽诋毁,就是闭口不答,摆明了就是要八风不动,与方应物耗着。方知县勃然大怒,狠狠地飞起脚蹬向尤知县,直接把尤知县踢倒在雪堆里了。

  此时所有衙役、役夫都由官军看押着,只有方应物和尤知县两个官员是自由身,所以他们两个动起手来没人拦着,别人都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

  连官军和太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两位官老爷了,在一边瞠目结舌的看着两个“斯文人”上演全武行。

  尤知县的愤怒再次突破了天际,一个弓身从雪地上弹起,势若疯虎的向方应物飞扑过去。

  “来得好!”方应物喝彩一声,不躲不闪,任由尤知县扑过来厮打自己,“你我在都察院里见罢!”

  尤知县听到这句,灵光狂闪,原来方应物打得这个主意!若官员互殴,那就不同于百姓打架,可以不问当事人随便处理。参与互殴的官员要么到都察院里接受审查,要么就是打御前官司。

  到时候,方应物就有了巧舌如簧的说话机会了,也有发动关系网的机会了!不像现在,他只能任由牛太监去添油加醋,而他自己却是瓮中之鳖束手无策。

  方应物这一招就是死里求生、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得不这样!但他尤大人却不值得如此,不能拿穿鞋的去拼光脚的!

  想透了后,尤大人硬生生的在空中扭住了身子,略微停滞了一下,便扑通一声掉在了两人中间地面上。

  说不还手就是不还手,今天他就是被方应物打死在这里,也不能还手!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他要超越韩信、超越自我!

  方应物轻轻地自抽一个嘴巴,自己真是多嘴啊,稍不留意漏了口风就让尤知县醒悟过来了。

  现在时不我待,没有互殴也要制造互殴,他就不信尤知县能忍到底!如此方应物便跳了起来,正要上前继续动手时,却见远方有人高呼道:“住手!”

  方应物抬眼看了看,原来是牛太监从宫中奏报回来了,难道来不及了么?

  不过牛太监只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别人后面,在牛太监的前面还有一个让方应物异常熟悉的身影,前内监几大巨头之一汪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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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五章 感谢你!

  突然在这里看到汪芷,方应物很惊奇。按照正常流程,司礼监经厂的牛太监去找天子奏报请示,然后就该带着天子的诏谕回来,但现在这汪芷和牛太监一起出现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汪芷是天子派来处置本次事情的......方应物突然后悔起来,早知道汪芷会出现,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殴打尤知县,平白的自毁斯文形象!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喜大于惊,若汪芷偏向几分,今天这关就好过了......

  由于管事的人回来了,大概要出结果,官军未免有点松懈。宛平县总班头张贵悄悄溜到方应物身边,他比方应物还惊奇,指着汪芷问道:“咦?那不是经常到何娘子酒店白吃白喝的小公子么?怎的会出现在大内?”

  汪芷出入何娘子酒店时,都是很低调的往来,从不与县衙衙役打照面。但是张贵总班头是方应物的心腹亲信,有幸跑过两次腿与汪芷打过交道,所以这时候认出来了。

  对张贵的问题,方应物面无表情的答道:“本官又如何得知?”

  当汪芷和牛贵走到人群这里时,方应物敏锐的感觉到,这汪太监一扫前几日的消沉,眼下很有点趾高气扬的派头,好像又回复到了当年西厂全盛时期的气场。

  话说牛用虽然也是提督太监,但却是提督经厂太监,而这经厂其实就相当于宫廷印刷厂,与东厂西厂之类虽然只差一个字。但实际上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个印刷厂厂长的地位自然不能和前西厂厂长相比,所以牛太监此时只能屈居在汪芷身后。汪太监不开口吩咐,牛用就不好抢在前面说话。

  但汪芷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方应物和尤知县这一对主角身上,而是直接扫向负责监视扫雪役夫的东厂太监和番子。并沉声斥责道:“数千军民进入大内,尔等厂卫官校身负监视之责,却疏忽大意坐视乱起,论起失职之罪,先要追究你们!”

  众位东厂官校面面相觑。因为多少年来一直平安无事。也不认为一群百姓敢在官军巡视下有什么举动,所以他们确实有点麻痹大意。结果一不留神就放任两边打起来了,打来打去就被牛太监莫名其妙的定性为骚乱了。

  众人谁也没想到,汪芷到场后却先将板子打向东厂官校,却又听到汪芷叹道:“堂堂东厂居然如此散漫不成器,罗祥当真是无能!”

  这罗祥就是现任的东厂提督太监,尚铭被贬斥发配后,当时的御用监掌印太监罗祥接任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众人继续面面相觑还有点莫名其妙,这汪芷是以什么身份到此来训话的?赫赫有名的西厂已经是过去式。现在的汪太监只是个外放的镇守太监身份罢?当众攻击东厂提督罗公公昏庸无能更有点无厘头啊。

  尤知县对牛太监以目示意,暗含询问之意,但牛太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其实他也是一头雾水。

  却说刚才他进宫去向天子奏报。当时天子正在昭德宫与贵妃万娘娘说话,而汪直就在旁边侍候。

  等他将事情奏报完毕后,汪直却插话借机攻击东厂,指责东厂官校碌碌无为,在现场监视不力,然后天子便叫汪直到西苑这里察看。

  众人疑惑归疑惑。不过汪太监气势很足,加上昔年西厂提督余威尚在,今天又有可能是奉了天子命令来训示的。在场的东厂官校便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道:“吾等知罪!”

  汪太监神秘的笑了笑,又瞥了瞥方应物。然后对牛太监吩咐道:“我奉命训示东厂完毕,下面便有劳你了!”说罢。汪太监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方应物顿时愕然,一颗心直线往下沉,她这就要走?那她为什么要来?难道不是为了自己来的?那自己要怎么办才好?

  紧急之间,方应物对张贵猛使眼色,两人互相配合了两年多,默契很有一些,因而张贵立刻明白了大老爷的意思。

  他连忙一个箭步冲到汪太监身边,先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死死抱住汪太监的腿,高声嚎叫道:“汪公请留步!我等有冤,请汪公做主!”

  汪芷哭笑不得,偷偷剜了方应物一眼,留在原地对牛太监说:“还由你来问话裁断,我就留在此地听着。”

  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有出任何纰漏,只是多了汪太监这个变数,但牛用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头,心里七上八下的对汪芷禀报道:“事情早已明晰,不必再多此一问。宛平县差役因活计繁重怀有不满,蓄意对大兴县差役挑衅滋事,致使两边群殴,最终又成为骚乱。”

  张贵又鬼哭狼嚎的高喊道:“冤枉!冤枉!”在他带动下,宛平县差役也一起高呼冤枉。

  牛太监立刻又对汪芷禀报道:“这都是刁民,在他们自家嘴中,没有不冤枉的!方才乱起时,汪公尚不在此,但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汪直不置可否的看了看四周,然后发话道:“我单独与两位知县问问话,尔等各自过来。”

  随即他独自走到了远处僻静地方,等着两位知县上前。方应物与尤知县对视一眼,抢先迈步出去,都想第一个冲到汪太监那里,先入为主的道理谁不知道?

  张贵再次倒地不起,拼着挨一顿打保住了尤知县大腿,叫自家大老爷首先到了汪太监那里。

  方应物走到汪直身前,确定四周无人能听得到,便低声问道:“你到底作甚来了?和东厂官校较什么劲,今天又不是他们惹事,赶紧拉我一把才是正经!”

  汪芷笑吟吟的,仿佛很享受方应物求到她的样子,眼看方应物要不耐烦了,才答话道:“你说反了,东厂官校那边才是正经,你的事情只是捎带为之。”

  方应物怒道:“不要置气!我知道你这几天心情不好,但闹别扭也要看时候!我现在可没心思与你说笑。”

  汪芷指着自己被冻得有点发白的小脸反问道:“方大人你仔细瞧瞧,那里显得出我心情不好了?”

  方应物疑惑满面,今天这汪芷确实太奇怪了,其实应该说,汪太监显得奇怪的时候比正常的时候要多。

  “呵呵呵呵......”汪芷又轻轻的笑起来,眼看方应物的怒气槽快满了,连忙主动开口道:“本来皇爷对东厂提督太监罗祥不很满意,但一直没下决心换人,毕竟罗太监两年多来也没什么大的过错。

  正好今天出了这个乱子,尽显东厂官校平日里管教无方、散漫无能。我恰好在宫中,便趁机进言几句,促使天子圣心独断,大概要换东厂太监了。”

  “你高兴什么,这与你有关系?”方应物忍不住问道。汪芷得意洋洋,“实话告诉你,下一任提督东厂太监九成九是我!”

  什么!汪芷提督东厂?以后她就是东厂大头目?方应物瞠目结舌,张大了嘴巴忘记合上,一股寒风灌进了他嘴里也顾不上了。

  汪芷忽然又想起什么,“哎,说起来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惹出这个乱子暴露出东厂积弊,天子还未必能下最后的决心。咦?你怎的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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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六章 再一次感谢你!



  听到这个消息,方应物还能说什么?前几天汪芷复辟西厂失败了,这是很乐见其成的,但方应物没想到汪芷另辟蹊径,居然打起了东厂的主意。

  陷入习惯性思维,方应物总是习惯性的把汪芷和西厂放在一起,先前压根没想到东厂这方面去。结果千防万防,还是把汪芷漏过去了,真是时也命也!

  也难怪汪芷来了后顾不上自己,一直在东厂官校这边打转,东厂众人越无能,天子换提督太监的决心也就越坚定。毕竟东厂是天子的爪牙,必须要用合用的人。

  比起汪芷谋夺东厂的心思,自己这事儿简直就不叫事儿,在汪太监心里,眼下事情重点当然不在自己身上。

  不过此时此刻看到得意洋洋的汪芷,方应物倒是很有狂喷几句的冲动——你汪太监真想作大死吗!等到太子登基后你会把老子拖累死的!上次能把你从里历史宿命里救出来有多么不容易!下次别想老子再管你死活了!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方应物嗤了一声问道:“我听说东厂提督按惯例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一名兼任,不知你是什么学历?”

  要知道,司礼监在太监衙门中地位独尊,号称内相,相当于文官的内阁,能进司礼监的太监无不是饱读诗书,学问不亚于两榜进士。而汪芷自幼不大读书,在文化人眼里只能算半文盲而已......

  啊?学历是什么东西?汪芷听到这个问题,顿时卡了壳。呆住片刻后,恼羞成怒咬牙切齿的说:“自明日起。我便去宫中内书堂听讲,每天去听半日。【BIXiAGE】不就是读书么!再说,事情总有破例!”

  方应物叹口气,确实如此,事情有惯例就有破例。上辈子那个时空,据说魏忠贤九千岁大字不识几个。但一样担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别人能破例,谁又敢料定汪芷不能破例?若真如此,让汪芷找到机会兼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岂不是让汪芷把手伸进了总统所有太监衙门的司礼监?

  司礼监地位等同于内阁,汪芷进司礼监的意义不亚于内阁大学士换人,就好像穿越到成化年间后突然发现内阁不是纸糊三阁老一样的惊悚,方应物痛苦地挠了挠头。

  这历史轨迹变得简直越来越没把握了,鬼知道让汪芷混进了司礼监后。会产生什么连带反应?

  自己当初唱过一句“我拟票来你批红”,只是穷极无聊时的开玩笑啊,汪芷难道还真照这个目标去努力?这小妞怎么如此实诚啊!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过了眼前这道关口,方应物收回思路,催促道:“别闲扯了,谈太久的话会叫别人起疑心,我今天含冤受屈。你可要解决掉!”

  汪芷抬了抬眼皮,“你一直劝我低调低调,说什么重耳在外而安。现在你可体会到。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了么?有志进取的大臣谁不结交内廷?”

  方应物挥挥手道:“先不要说那些了,只说眼下该如何!”

  汪芷又询问道:“我本想让你再受一下委屈,然后再弹劾东厂严重失职不能尽到耳目职责,叫皇爷彻底对东厂失望,也好促我早日上位......但你看起来不耐烦如此?”

  方应物斩钉截铁的答说:“当然不想受什么委屈!你以为这是写说书话本故事,还要欲扬先抑?”

  汪芷再次确认道:“你真的被别人陷害了?不是你又把别人坑了罢?”

  “我确定以及肯定的告诉你。这次是牛太监和尤知县联手陷害了我!”方应物答道。

  汪芷无奈的说:“那好,你先下去,并将尤知县叫来。”

  方应物回到人群这边,还没等他开口,早已迫不及待的尤知县迅速上前,去与汪芷谈话。

  尤知县到了汪芷这里,当然是将责任全部推到宛平县,并且为被殴打的事情告了方应物一状。

  随后汪太监也回到人群,将方应物、尤知县、牛太监叫在一起,叹口气道:“两位大人各执一词、对错难辨,我又不曾亲眼目睹,这可如何是好?”

  尤知县很急切地说:“牛太监曾亲眼目睹,自然可以作证!”汪芷很玩味的看着尤知县,“你和牛太监可以互为佐证?”

  尤知县点头......但汪芷却转向东厂众人,喝道:“我奉诏到此察看,东厂诸官校听我号令!”

  东厂众人闻言皆很意外,但是听到“奉诏”二字,也不得不应了一声。

  然后便又听到汪太监吩咐道:“经厂太监牛用与大兴县内外勾结串通,事实俱在!给我拿下,押赴君前问罪!”

  听到这个命令,场内众人齐齐愣住......

  “不可让陛下久等,还不速速动手!莫非尔等不想将功赎罪?”汪芷很不耐烦的督促东厂众人。

  东厂众人又听到“陛下”两字,便迟疑着上前扣住了牛太监和尤知县。就算事后要怪罪下来,那也得怪罪汪芷抬出了天子,他们怎么可能不服从?

  尤知县目瞪口呆,但牛太监也急眼了,跳着脚叫道:“汪直你有何证据,也敢擅自捕人!”

  汪芷嗤笑几声,“谁给你讲证据?你到天子面前说去!带走!”

  方应物愕然的看着汪芷一动不动,她这也太简单粗暴了,一点都没有美感.....大概几年前的汪直,就是这样行事的。

  趁着没人注意时,汪芷悄悄对方应物道:“还是要再感谢你一次,若非你引出这事,今天真不会如此完美,你的确是我之福星也。”

  方应物懂了汪太监的意思,她之所以故意简单粗暴杀伐果断的不讲理,一是要搭配她强势归来的立威之举,省了另外再找三板斧的机会,人选也正合适,司礼监经厂提督太监不大不小恰如其分。

  二是向天子展示敢作敢为、雷厉风行的手段,正是天子目前所需要和欣赏的,不然天子为何对过于散漫的东厂不满?

  看着即将凤凰涅槃、再次一飞冲天,沿着作死道路大踏步前进的汪太监,方应物紧闭双目、潸然泪下......才过两年,自己又成弱势群体了,以后的日子定然是痛着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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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七章 有缘再见的内涵

  结束了清扫积雪差事,方应物领着一干差役从西苑离开,虽然遇到些麻烦事情,但可算是顺利结束了。当他走出西安门时,回头看了几眼,此刻他想起了那个幽居西苑的可怜女人。

  方大知县还是想不明白,这女人到底怎么想的?既不是答应也不是直接拒绝,来一句“有缘再见”算怎么回事?

  正所谓天意渺渺人海茫茫,中间又有皇城这道天堑,正常情况下没准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她第二次了。

  可是现在方应物需要借助这个女人的潜在影响力,总不能真的再去等待撞大运,所以要想点办法,主动出击寻求接触机会才好。

  想来想去,方应物冒出几个思路,第一是去庙里想各方神仙祈祷,叫自己任期内再下一场雪,这样就能再次进入皇城里扫雪了......好罢,这个思路很不靠谱。

  第二是等刘棉花回朝并重新担任内阁大学士。要知道,内阁大学士位份尊贵,出入宫廷具有一项特权,那就是允许抄近道从西华门通过。

  西华门之外就是太液池和西苑,也就是说,大学士是可以自行在西安门、西苑、西华门一带走动的。到时候自己可否扮作随从,跟着刘棉花进入大内寻找机会?

  至于第三,就是叫汪芷自己出马了。汪芷作为有权势的“太监”,当然可以自由出入宫廷,有机会接触到吴废后。

  本来结交吴废后的目的就是替汪芷铺路。能让汪芷亲自交好吴废后当然更好。但前提是气焰跋扈起来的汪太监能低下身段,别目中无人不将吴废后放在眼里,不然要纯粹变成负作用了。那吴废后可是个很敏感的人。

  一路无话,回到县衙后,方大知县解散了差役,但当晚却没有住在内衙,而是悄悄的从后门进了何娘子开的酒店。

  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最懂,所以方应物决定还是采用老办法,让女人来分析分析吴废后的心思。选来选去。大概只有精明而且善于揣测人心的何娘子最为合适了,其他人都帮不了这个忙。

  只是方应物自动送上门去,既打不过又跑不掉的话。今晚免不了又要以身饲虎、割肉喂鹰了......

  在一间暖阁里,何娘子烧起了热炕,将方应物请到案边,殷勤的斟酒劝菜。方应物盘腿坐好。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安逸。他偷眼瞥了瞥四周,不得不说,这样的起居方式有个好处,若就地办那事倒是很方便......

  不过正经事不能忘,方应物喝了酒暖暖身子便问道:“如果有这么一个女人,本官要求她办事,并与她闲谈良久。但最后她不答应也不拒绝,却只说有缘再见。这是何意?”

  何娘子坐在方应物对面,双臂支在案上托着下巴。兴致勃勃的反问道:“这女子是谁?”

  就知道会先问这个,天下有不八卦的女人么......方应物摆摆手道:“你别管是谁,帮着本官参详她的心思就是!”

  何娘子沉吟片刻,然后又问道:“有缘再见这个说法,有好几种心思都可以说得通。只是不知道,你所言此女大概是个什么身份,与你交情如何?能否时常往来?”

  方应物斟酌着答道:“此女与本官身份相差悬殊,按说几乎不可能会面,只是机缘巧合才见了一次,以后再见亦难。”

  何娘子嘻嘻一笑,“如此说来,大老爷艳福不浅,这女子八成是对你动心了!”

  噗!方应物猛然侧过头,忍不住一口酒全都喷到了地面上,再回过头来时神色骇然,半晌才道:“本官与你说正事,不要胡言乱语的说笑!”

  何娘子从炕上爬到方应物身边,一边拿出帕子帮着方应物擦嘴,一边说:“奴家哪有说笑?值当把你吓成这样?”

  方应物很不满,“既然不说笑,那就不要乱往男女之情上面引,不是所有事情都和这有关!”

  何娘子便解释道:“你方才也说了,你与她身份悬殊,见面很难。经我揣摩,在这种境况下,女人说出有缘再见四个字,其实含意就是纠结!

  那么为何会纠结?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对你动心了,但是她又知道这是不可能!所以在百曲回肠的纠结之下,故意逃避似的将一切托付给天意了,其实也是一种明知不可能情况下的自我欺骗!

  至于你想求她办事,你觉得一个女子在这种心怀摇动的局面下,能理性的给你一个答案么?或者说她心里暂时已经忘了这茬。”

  窗外寒风呼呼吹过,窗里方应物目瞪口呆......这他娘的也能解释通?“才第一次见面,这怎么可能?”

  何娘子借机奉承道:“怎么不可能?大老爷你绮年玉貌、丰神俊逸,仪表堂堂,功成名就,事业有成,再卖弄几手诗词歌赋应景,俘获别人芳心岂不手到擒来?”

  方应物继续发呆......首先,吴废后是个带有文青气息的女人,出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不奇怪。

  其次,吴废后当年也是大家闺秀,当了皇后一个月便被废,然后幽居西苑二十年。听她口气,与自己之间是她这二十年来第一次与宫外人接触。

  宫里只有宫女和太监,也就是说,自己可能是吴废后这二十年来第一个接触到的年轻男人?

  然后,这是一个冰封了二十年的女子,但自己胡乱从《红楼梦》里抄了几句词后,仿佛直接戳中了她的要害,一下子炸开了她的情感大堤。出现若干连带后果比如对自己产生异样感触,那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难道自己的确有这样的魅力?方应物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那可真不是一般的女人啊。

  何娘子轻轻的推了推方应物,一只手顺着他的裤带摸了下去,嘴里哼哼唧唧道:“我的大老爷,不要去想那个有的没的女人了!为何不怜惜一下眼前人?”

  方应物顺势躺倒,四仰八叉仰面朝天,摆出不设防架势。“今天老爷我出门办差疲累得很,实在懒得动了!你自己来罢,动作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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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八章 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

  次日方应物就得到一个消息,司礼监经厂提督太监被贬到凤阳守陵,但大兴县知县却没受到处罚。

  大概在天子眼里,内宦经厂牛太监勾结外臣这种行为是家奴勾结外人,这才值得恼怒。至于尤知县坑方知县,那只属于外臣之间的狗咬狗,无所谓的。

  然后又过去一个月,眼看就到了年终腊月,这段时间方应物一直没有见到汪芷。他知道汪芷肯定就在京城里,只是不知道汪太监忙乎什么。

  但是已经有传闻从宫廷中流传出来,据说陛下有意换掉东厂换将,让汪芷代替罗祥提督东厂。

  这消息应该是宫中放出来试探外朝反应的,朝廷里有点门道的人都知晓了。可是除了零零散散几封奏疏外,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反对浪潮,这让方应物松了一口气,不然他夹在中间很难办。

  思其原因,大概有两点。一是汪太监这几年在京城还算低调,不像成化十三、十四年时候那样令人闻虎色变、闻风丧胆;二是朝廷风气进一步堕落,士气不如从前了......思及此,方应物不由得轻轻一叹。

  不过虽然没有见到汪芷的面,但汪太监差人给方应物送来一封密信。密信中只有寥寥几个字:“西苑之事,实由内阁刘而起”。

  方应物不禁陷入了深思,难道尤知县陷害自己的事情不那么简单,另有深里原因?内阁刘肯定指的是次辅刘珝,按着密信的意思,自己被陷害这事是刘珝在幕后操纵?

  刘珝为何要如此?若说单纯是为了旧怨,未免又有点生硬。方应物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老泰山身上。

  刘棉花年后就要结束丁忧回朝,正常情况下必然官复原职,继续为文渊阁大学士加尚书衔。

  现在内阁三人,万首辅和彭华是同党。次辅刘珝以一敌二,过得比较艰苦。倘若与刘珝有旧怨、有心谋取次辅大位的刘棉花回朝,那刘珝就成了以一敌三,日子更不好过。

  所以......方应物明白了,这刘次辅先挖坑陷害自己,然后将会指使吏部尚书尹旻卡住自己。等刘棉花回朝时,便可以拿自己来与老泰山讨价还价。进行利益交换,刘棉花不可能不在乎自己这个乘龙快婿,必然要做出一些妥协。

  想至此处,方应物擦了擦汗。官场中果然艰险,清扫积雪这么一件小差事上,也能藏着这么大的杀机!

  自己如果不是运气好。这次只怕不死也要掉三斤肉了,以后任何小事都不可麻痹大意了!也难怪大兴县尤知县么没受到任何处罚,肯定是刘次辅出面向天子讨人情了。

  忍!忍!忍!对此方应物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暂时隐忍了。等自己的一条大腿上了位,再等自己的另一条大腿回朝!

  这时候有家人来传话,“大老爷叫你回家,十万火急!”

  父亲有什么着急事?近来没什么要紧大事罢?方应物满腹疑惑。不过父命难违,便钻进暖轿回家去也。

  在书房里,詹事府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方清之不等儿子行礼,便抢先忧心忡忡的说:“林部郎被下诏狱了,据说性命难保!”

  林部郎?方应物略一思忖,就知道说的是谁了,乃刑部员外郎林俊。这林俊与父亲是进士同年,意气又相投。往来兄弟相称,关系十分密切。

  当初刚进京时,方应物便见到过这位林大人曾经要拉着方清之弹劾太后一家子,这很作死。幸亏他方应物使出乾坤大挪移,让林大人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方士李孜省身上。

  再一思忖,方应物就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林俊林大人下诏狱,还是个记载不少的历史事件。当然林大人本人的声望也刷到爆了。

  果然听父亲道:“林兄上疏,请陛下罢佛寺赈饥民、斩妖僧继晓、佞幸中贵梁芳以谢天下,言辞......恳切了些。遂有九天雷霆,林兄已然下了锦衣卫狱。拟为死罪。”

  大概又是奏疏里的某些措词触怒了宅男天子的敏感神经罢,方应物叹口气。

  这些科举里杀出来的成功者,在措辞用句方面不可能不精确,所以显然是不惜身家性命的故意为之。从这个角度,林大人的死谏成功了,引起了天子的杀机。

  抬头看了看父亲,方应物突然感觉很欣慰,语重心长的说:“父亲大人居然主动与儿子我来商议了......换做过往,父亲大人只怕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疏营救并声援了罢?”

  “......”方清之变了脸呵斥道:“只是看你素来刁钻,不晓得有没有刁钻法子!如若没有,为父自会上疏营救!”

  方应物劝说道:“父亲大人还是注意一些,这些年来你因为儿子我升迁快速,在天子眼里是深得君恩之人。这次如果话说得稍有不对付,那在天子眼里就是忘恩负义,必定引发天子更大的怒火。”

  方清之质疑道:“难道你劝为父装聋作哑?那与当年的谢迁有何异哉?”

  好罢,父亲大人果然有进步,方应物更欣慰了。若是从前的父亲大人,奉行君子不言人过的道理,不会在口头上随便提起谢迁的过错。

  如此方应物解释道:“也不是装聋作哑,只是要讲究一些技巧,奏疏只提林俊本人性命而不谈其它杂事,然后随从大流上疏就是。”

  方清之深深的失望了,“你的主意就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为父自有打算。”

  “其实不待父亲出面,还有儿子我!”方应物突然慷慨激昂起来:“林大......林叔父能言人所不敢言,慨然下狱赴死,实为吾辈效仿楷模!我晚辈人中,岂可没有仗义声援之人,儿子我也当上疏支持!”

  这是哪一出?方清之望着换脸如翻书的儿子,既莫名其妙又惊愕......半晌才问道:“难道你又想出风头了?”

  方应物嘿嘿一笑,摩拳擦掌饱含深意的说:“我为京县令,沉寂久矣,庙堂中人仿佛已经忘掉了我的锋芒,今次要叫小人们开开眼。”

  忽然有点不服气,方清之忍不住冷哼一声,嘲讽道:“宛平方知县,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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