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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夜天子(4月18日 更新至“第17章 摧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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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喜气洋洋

  新年如期而至,除夕之夜,高居山上的叶县丞家里大放焰火,县城之内环山居住的百姓人家,举目便可看见,尤其这是在夜里,山峰上一片绚丽多彩,当真夺尽全县眼球。

  叶小天只是嘱咐四娘要精心筹备,莫让府里显得冷清了,却不知她竟然准备了如许之多的焰火。叶小天站在庭院里,眼见空中“鲜花”怒放,仿佛丛丛秋菊,瑰丽异常,不禁摇了摇头,很淡定地道:“过了,过了,如此喧嚣,可不连花大人家的风光也都抢了么?”

  说罢,却是突地眉飞色舞,从毛问智手中一把抢过香头儿,便兴致勃勃地冲了上去,大呼小叫地道:“这丛焰火留给我罢。”

  桃四娘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华云飞暗中逡巡半晌,忽地凑上前去,对桃四娘道:“四娘,来,咱们两个把这丛焰火放了,你我各自负责一个捻儿,点燃了便一起逃开。”

  桃四娘嫣然摇头道:“算啦,人家是个妇道人家,就不凑这热闹了,你自去吧。”

  华云飞想起叶小天的话,便佯装随意地笑道:“四娘,除夕之夜,举城皆欢。只图一个乐呵,何必有那许多拘禁。来!”

  华云飞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儿,从小丫环翠儿手中拈过两个香头儿,一把拉起桃四娘的手,便喜孜孜地便向前跑。

  桃四娘被他握住自己的手,不觉微微一怔,扭头去看华云飞,焰火的光亮照耀下,但见华云飞目光炯然,一脸雀跃。似乎全部兴趣都在焰火上,不免心中释然:“云飞虽然将及弱冠,本性却还是个大孩子,不晓得男女大防,倒是自己多想了。”

  华云飞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儿。但是有了借口名正言顺地握住四娘那柔软的小手。心头却是激动莫名,那小手温软嫩腴,柔若无骨。只是一握,便令他色授魂消了。

  华云飞原还担心四娘会甩脱他的手,但见四娘随他乖乖上前,并不反抗,心中顿时大喜:“大哥教的法子果然管用。这就是良好开端了吧。”

  华云飞拉着四娘赶到那丛已经摆放好的焰火旁,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四娘的手,拿起两条药捻儿,递了一条给她,向她递个眼色。

  桃四娘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放过焰火了,想来从记事起,就被妇言妇德妇行妇功一类的教训束缚着。难得有如此轻松惬意的一刻,也就是这位叶大人,府上才没有那许多严瑾的规矩。

  桃四娘也不免起了兴致,便把香头儿小心地凑近药捻儿,反向华云飞递个眼色。桃四娘眼波盈盈。这一睇眸,风情撩人,看在华云飞眼中,不啻于抛了一个媚眼儿过来,那刹那的风情,看在早生相思的华云飞眼中,不觉怦然心动。欲待再看个仔细,可那刹那风情,便似夜空中朵朵绽放的焰火,一刹那炫了你的双眼,再去看时早已烟消云散,弹指之间的璀璨,只能在心中品尝回味了。

  “云飞,你快点呀!”

  桃四娘伸手点燃了药捻儿,作势就欲逃开,可是华云飞一时失神,举着药捻儿竟然忘了动作,桃四娘一见不由大惊,道:“云飞,点啊,你快点啊!”

  “啊?啊!”

  云飞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想去点那药捻儿,一连对了几下火,居然没有对上,眼看自己点的那药捻儿就要燃到尽头,桃四娘心中大急,一把拉起华云飞就跑,才只跑出两步,那焰火便冲宵而去,二人背后一道道五颜六色的火光,看得旁人目瞪口呆。

  华云飞也是福至心灵,感觉到身后一道道焰火喷薄而出,大叫道:“四娘,小心!”说罢一转身,一把将桃四娘抱在怀中,自己替她挡在焰火前面。那丛焰火不断冲上云宵,炸成朵朵绚丽的焰火,红的、蓝的、黄的、紫的……

  一道道火光次第亮起,将地面映得明暗交替,不断变换,华云飞紧紧抱着桃四娘娇软的身子,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一时不知天上人间,这一刻只觉心中暖暖的,再无如此幸福浪漫时刻。

  桃四娘忽然被华云飞紧紧抱住,顿时大惊,本能地就想挣脱开来,可是以华云飞的力道,她如何挣脱得开,此情此景之下,她那挣脱的动作也不明显,旁观众人根本看不出来。

  桃四娘挣了几下挣不脱,便也不动了,乖乖只待那丛焰火放完,扭头看看那不停喷向天空的火,感受着耳畔华云飞急促的呼吸,桃四娘只道他是心切自己安危,心中忽然隐隐有些感动。

  那有力的臂膀,那男人的气味儿,虽然焰火就在身旁燃放,伴随着霹雳般的爆炸声,她却没有感觉到多大的惊恐,似乎……那刚健强壮的身子,那双有力的臂膀,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毛问智远远地看着,张口结舌地对叶小天道:“大哥,你可真有办法,这种主意都想得出来!”

  叶小天动了动眉毛,对毛问智道:“我只告诉他佯装天真,拉着四娘去放焰火,先叫她习惯于他的亲近,可没告诉他英雄救美。”

  毛问智奇道:“那他这是……”

  叶小天一本正经地道:“举一反三,无师自通,此子自有天赋矣。”

  在这官方规定女子十四岁就得出嫁,不嫁就要罚款的年代,南方少数民族聚居地区成亲比官方要求的更早,直至后世二十一世纪,岁就嫁人的也不乏其人,所以遥遥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在这年代已经算是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了。

  她站在一边,眼见四娘被华云飞紧紧护住的样子,心里忽然羡慕的很。于是,她看了看手中的香头儿,又看看正与毛问智窃窃私语的叶小天,眼珠儿灵动地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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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家家户户都在庆祝新年,富有人家放焰火。贫穷人家买不起焰火,总也放得起爆竹,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说起来,倒是这爆竹一放。四邻皆闻。似乎年节的味儿更浓一些。

  知县衙门往年里也要大放爆竹、焰火的,但今年县衙里虽也张灯结彩,可是除夕夜里却是既没放烟花。也没放爆竹,远远的爆竹声声,传到了县衙内宅里声音已经极小,听在耳中,衬着盏盏灯火。倒是逾加显得冷清了。

  县太爷的如夫人已经身怀六甲,知县老爷唯恐大放焰火爆竹声响太大,惊吓了紫羽腹中的孩儿,所以不但县衙内不许放焰火爆竹,便是住在县衙附近的百姓人家也都事先得了告知,不许在县衙周围街道处放爆竹,如此一来自然显得冷清了。

  不过。这只是旁人心中的感觉,对终于有了子嗣、对其呵如珍宝的花晴风来说,却是一副有子万事足的心态,至于爆竹焰火什么的,放不放的也没什么。反正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热闹。

  今天是大年夜,花晴风再宠妾室,这一晚也不好不与妻子共度,他在紫羽房中与爱妾温存了一阵,柔声叮嘱道:“你如今身怀六甲,容易疲惫,且不必露面,好生歇息一会儿吧。将至子夜时分时,来向夫人拜年即可。”

  紫羽是小门小户人家出身的姑娘,本性也是纯良温柔,虽然受极了老爷的恩宠,却也知道本份,哪敢恃宠而骄,真若激怒了夫人,那正室有的是办法惩治她,便是老爷宠爱也不可能时时护在身边,是以乖巧答道:“老爷多虑了,奴家身子骨儿没那么弱,还是与老爷同去夫人那边吧,莫要惹得夫人厌憎,可是奴家的过错了。”

  妾与夫人地位太不对等,按照规矩,夫妻每日用餐时,妾室都要在一旁站立侍候,尤其是年节等重要场合更是如此,因此花晴风才有如此关怀的一语,但是听紫羽这么一说,花晴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份,若是夫人据此为理,自己实也无言以对。便道:“也好,你今有孕在身,夫人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到时叫你坐下陪伴就是。”

  花晴风整衣而出,唤来两个丫环侍候紫羽着装打扮,准备扶她同去正室那边,花晴风站在廊下候着,一抬头恰见山上焰火怒放,冲宵而起,简直是抢了全县的风头,与他这知县衙门的冷清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是寻常时候见此一幕,花晴风难免心中嫉恨,至少也会觉得不甚自在,但他此时心中已经有了对付叶小天的计策,只待过了正月十五封衙结束便可付诸实施,如今叶府里的热闹在他看来便别有一番意味了。

  花知县仰望山上,冷冷一笑,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今日辉煌若斯,来日看你如何。”

  山上,叶小天自不知好端端便招来花知县如此嫉恨,甚而发出如此恶毒的诅咒。遥遥人小鬼大,也去点了一丛焰火,故意捱到焰火将燃这才逃开,尖声大叫道:“小天哥,快来救我……”

  叶小天一见大惊,拔足就要抢上前去,便觉耳畔偌大一个黑影陡然一闪,遥遥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叶小天定晴再看,就见巨猿大个子使两指挟着遥遥的衣衫,将她高高提在空中,正站在自己面前,呲牙咧嘴得意洋洋地“讨打”。

  噫!既有救美之功,焉能不赏。虽然冬天穿着厚重,叶小天也只得撩袍抬腿,飞起一脚,大个子适时转身,撅起屁股,不料没有迎来叶小天赏赐的一脚,却只听见“卟嗵”一声响,扭头一看,却是叶小天脚滑,自己摔了个跟头。

  遥遥被大个子抢先救了出来,正觉不甚开心,眼见叶小天如此狼狈,撅起的小嘴儿却咧开来,噗哧地一笑,那笑容娇美异常,倒比天上的焰火还要绚丽几分。

  另一端,毛问智冲着华云飞挤眉弄眼地道:“方才那一抱,滋味如何?”

  换作以往,华云飞早就被他调侃的面红耳赤,如今跟着叶小天和老毛熏染久矣,华云飞的面皮已经有越来越厚的迹象,听了毛问智这一问,华云飞不觉得羞窘,只是偷偷瞟了一眼不远处凝眸观放焰火,神情略显不自然的桃小娘子一眼,低声答道:“她……就像一团烈火,真真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毛问智听他这么说,忍不住也往桃四娘处望去,这一看,不觉便是一怔,喃喃自语道:“你所言不差,四娘……恐怕真的要变成一团火了!”

  这话可有些调笑意味了,常言道:“说朋友妻,不可戏”,华云飞心中有些不高兴,不满地瞪了毛问智一眼,正欲说些什么,可无意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眼瞧见桃四娘模样,却也不禁一呆,毛问智所言不差,四娘恐怕真要变成一团火了。

  桃四娘此时正站在一盏灯下,灯光照得分明,她衣领后面有一缕烟气正袅袅升起,显然是衣服里边着了火,华云飞这才想起方才仓促间抱住桃四娘,待放开时手中的香火已经灭了,难道是烟头儿跌进了她的衣领?

  华云飞和毛问智仓惶地跑到桃四娘身边,绕着她团团乱转,桃四娘愕然道:“你们两个做什么了?”

  毛问智瞪着大眼张慌地道:“火!火火火火火……”

  他扎撒着一双大手,很想狠狠拍到桃四娘身上去,可又想到这是自己兄弟相中的女人,纵然是为了救人,自己也是不便沾她身子的,就算想拍熄了那火,也该华云飞动手才是。

  华云飞绕着桃四娘急急转了两圈,忽然想起旁边放了一口大缸,里边蓄满了水,本是燃放焰火中一旦出现意外时应急使用的,便飞快地赶过去,抓起大瓢,从缸中满满地一舀。

  桃四娘因为冬天穿的厚重,香头儿掉进衣领,夹袄虽然已经点着了,却还不曾燃及内衣,是以毫未察觉,实不明白这兄弟俩绕着自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绕个什么劲儿。

  这时华云飞端了一瓢水来,桃四娘不禁瞪大一双杏眼,愕然道:“云飞,你做什么?”

  华云飞匆忙告罪一声道:“四娘,实在是得罪了!”

  “啊?”

  桃四娘檀口微张,还待问个明白,华云飞伸手一揪她的衣领,一瓢寒冰似的凉水便顺着她的脖领儿灌了进去。桃四娘就觉一只冰冷的大手顺着自己的脊梁、屁股、大腿,刷地一下抹了下去,整个人就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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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彼岸花

  整个新年期间,葫县给人的感觉都是慵懒的。过年的时候,家家都要亲人团聚,便连逐利而生的商贾们也不例外,是以就连驿道上也冷清了许多,只有传递消息的驿卒依旧每日奔波于途。

  这一日,叶小天写下一封家书,把自己在葫县的境况详细写下,托付驿卒把信送去京城。上一次他做了充分准备,本想一举说服家人,让他们来葫县与自己团聚,谁料却为他惹来一场官司,险些害了前程。

  如今叶小天则换了一个更稳妥的办法,他把自己在葫县的情形详细说与家人知道,请兄长先来一趟,只要他那孪生兄长来了,发现他确实是作威作福的葫县二老爷,还置下了偌大一个家园,总该动心了吧。

  再者,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大哥来了,自会打消京城百姓坐井观井臆想出来的所谓贵州乃蛮荒之地的妖魔化印象,那时想必也更容易说服父母和大嫂。当然,他大哥如今在天牢担着差使,只怕不易轻离,但他随信寄了充足路费,兄长若来不了,打发一个亲戚也是使得的。

  叶小天寄完了信,便拿着四娘为他置办的礼物,往洪百川府上走了一遭。妞妞在大年初六这天给大亨生了一个宝贝儿子,洪府上下欢喜不禁,叶小天当天就已派人登门道喜,只是他应酬也多,拖了两天,这才亲自登门。

  大亨这几天一直陪在妞妞身边,端茶递水地扮二十四孝,洪百川老爷子也没心思呷儿媳妇的干醋,每日里逡巡在儿子住处,只等他那宝贝孙子吃饱了奶,打着饱嗝儿被丫环送到他的怀里,便眉开眼笑,心满意足了。

  叶小天见大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心中也为之欢喜。想起自家哚妮姑娘至今依旧肚皮瘪瘪,不曾为他生下一个儿女,瞧着人家家里粉团团的小人儿,不免眼热的很。

  叶小天在洪家陪坐了一阵,见大亨不使旁人沾手,时不时起身亲手为儿子换尿布、喂糖水,抱着儿子走太极步,哄着儿子睡觉,实在是忙碌的紧,洪老爷子则围着儿子。眼巴巴地盯着孙子,不住地念阿弥陀佛,便即起身告辞。

  叶小天离开洪府后眼见时辰还早,立在街头想了想,县太爷府上已经拜过了,高李两位长官司的寨子也去过了,其他地方以他的身份只宜待在家里等人前来拜会,实也不宜折节登门,便带了那六个形影不离的侍从回转山上。

  叶小天行至半山。就见前方有四个人正在登山,前边两人一男一女,只看背影他就认出正是杨驿丞和他娘子潜夫人,后边则跟着两个驿卒充当长随。叶小天立即扬声唤道:“杨兄。我在这里!”

  杨文远回头看见,伫足笑道:“愚兄正要登门拜访,贤弟从何处回来?”

  两人已是极相熟的朋友了,所以杨文远不用提前投贴。信步便来了。当然,他也是清楚叶小天家族不在葫县,官面上值得他亲自主动拜访的人家也不多。九成九会在家,这才不告而至,如今见叶小天反在自己后边,倒真有些惊讶了。

  叶小天快步赶上去,先向潜清清问了声好,因为初三时候就已见过了,倒也不必再就新年的话题说什么吉利话,便对杨文远笑道:“大亨喜得麟儿,我前几日应酬多,今日才腾出空来去道喜。杨兄与嫂夫人怎么有空过来?”

  杨文远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向叶小天扬了扬道:“有人托别县驿卒给你捎来一封信,我与娘子独居驿站,正嫌年节时候过于冷清,便充一回信使,上你叶家打秋风来了。”

  叶小天笑道:“劳动你杨大人充当信使,在下受宠若惊。”叶小天说着将信接了过来。潜清清忽然抿着嘴儿一笑,嫣然道:“奴家看那字迹娟秀的很,想是你叶大人的红颜知己呢。”

  叶小天笑道:“嫂夫人取笑了,小天哪有什么红颜知己会写信来,若说是红枫湖夏家的那位大小姐么,她断然不会鸿雁传书的,说不得就要亲身杀将过来……”

  叶小天与杨文远夫妇并不见外,一边上山一边就拆了书信,定晴一看,说到一半的声音戛然而止,真让潜清清说着了,这信还真是他的红颜知己写的。这信虽不是夏大小姐手书,却是展凝儿亲笔,他与凝儿名份未定,却已暗许终身,说是红颜知己也不为过。

  杨文远察颜观色,不禁笑道:“怎么,莫非让你嫂子说中了么?”叶小天正步行上山,无暇细看,只是摇头一笑,道:“不错,真让嫂夫人说中了,这信是展姑娘写来的。”

  说话间他们上了山,因为遥遥正在西席老师那里上课,一时不得过来。叶小天便把二人请进客厅就坐,吩咐婢子上茶,又向杨驿丞夫妇告一声罪,先把那封信看了。

  展凝儿在信中说,她回家为伯父庆寿,接着母亲身子便不大好,拖延了一段时日,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她一个未嫁女儿就更不好离开了,唯等开春才好再度与他相聚。

  信中除了讲她不能早早前来的缘由,便是浓浓思念的情话,读来令人心思缠绵的很,叶小天感于凝儿一番情义,又思及来日真要“见真章”去娶她过门的诸般难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潜清清似笑非笑地睨着他道:“你们男人呐,总是以贪得无厌者居多。想那红枫湖夏家姑娘,不但身份高贵,更是生得千娇百媚,国色天香,你还不知足,偏要去招惹展家姑娘。这两位姑娘都是极尊贵的出身,谁能伏低做小?到时候怕不头痛。”

  也是两家极熟了的,潜清清才会用这种口吻调侃他,叶小天听了只能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嫂夫人你有所不知,这世间事,哪里由得人尽在掌握之中,有些时候只能是身不由己的,弟与展姑娘曾同生共死。哪能说放下就放下。”

  潜清清只是早知他与夏莹莹有终身之约,看他神情与这展姑娘也是不清不楚,所以才调侃几句,不想竟从他口中听到“同生共死”四个字,这可不是寻常关系了,潜清清起了好奇之心,不禁道:“同生共死,言重了吧,展姑娘乃土司人家,谁不敬让三分。怎会遇上生死大事?”

  叶小天轻叹道:“这可真真正正的是同生共死,弟可不曾有半句诳言。”

  叶小天很清楚杨文远的背景,但他一直不明白杨文远的真正目的,以及对自己是否有所图谋,想及此事,心中一动,正好说起这桩秘辛,探一探他的口风,看他究竟知道多少。

  此事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再者杨文远乃是播州阿牧的儿子,对他真正身份只怕早就了然,倒也不必隐瞒,便把他当初如何误入生苗山区。与展凝儿被追杀至雷神禁地的经过讲了一遍。

  叶小天略去其中些许不宜告人处,对于白筱晓的追杀以及那神鬼莫测、恐怖之极的千年蛊虫却是没有丝毫隐瞒。杨文远虽知他的底细,但对这些事迹却并不清楚,这时听来顿时被吸引住了。

  一旁潜清清也在听着。一听叶小天所言,直似一个惊雷劈在头上,整个人都呆住了。叶小天可以与这位嫂夫人对话。但时不时看她一眼就失礼了,所以只把目光放在杨文远身上,故而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

  潜清清万万没有想到会从叶小天口中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白筱晓失踪之谜终于解开。虽然心中早就觉得白筱晓已凶多吉少,可此时亲耳听见……

  潜清清端坐在椅中,脸色苍白如纸,若非她的双手紧紧扣住了椅子扶手,早难保持如此端庄的坐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筱筱……竟是死在他的手上……”

  潜清清才不理会是杨应龙派白筱晓去追杀叶小天和展凝儿,而且她是午夜潜近时误踩中那些千年虫,被虫子蚀成了一具白骨。君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在她心中,叶小天就是杀害白筱晓的凶手。

  叶小天想起当初那惊险一幕,还对杨文远刻意描述了一下那种奇异的蛊虫是如何可怕,说起来仍旧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潜清清听在耳中,想到白筱晓当时惨厉人寰的一幕,只觉心如刀割。

  听罢叶小天惊心动魄的叙述,杨文远长长吁了口气,赞叹道:“贤弟当真是福泽深厚,若非那位白姑娘替死,恐怕贤弟睡梦之中就要遭了蛊虫毒手。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难怪贤弟此后能一帆风顺,无往不利了。”

  潜清清这时也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那就难怪了,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女子舍得自家性命,岂能不令人为之倾心。更何况县丞大人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只是这一来你要如何取舍可就难了呢。”

  这片刻的功夫,潜清清就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谈笑晏晏的,竟然丝毫看不出异状,仇恨已经深深埋进她的心底。

  当日,叶小天摆酒设宴款待杨驿丞夫妇,遥遥和哚妮一旁做陪。及至酒席散了,叶小天把这对夫妇送出府门,二人带了随从步行下山,行至半途,潜清清突对杨文远道:“你且寻个理由,让我名正言顺地住到叶家去。”

  杨文远诧然道:“这是何故?哦!莫非是……,你不是一向反感此议么?”

  潜清清冷冷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只觉照做便是!”

  淡淡萧杀之气,衬着那清丽绝俗的容颜,似一朵曼珠沙华,摇曳于黄泉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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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调虎离山

  新年期间,往叶小天府上走动的人着实不少,但大多是年节时候,上门探望联络感情的,诸如县内士绅、衙内官僚、驻地官佐、山寨酋领,真正可以出入无忌的,就是叶小天的好友或心腹了。

  这些人中,大亨正忙着侍候孩子,出不得门,时常到叶家做客的就只有苏循天、周班头、李云聪等人。这一天李云聪又到了叶府,端着右臂,手腕上架了一只毛羽华丽、五彩斑斓的大鸟儿,大摇大摆的像极了一个纨绔。

  叶小天一见忍不住便笑:“哈哈,李兄驾鹰牵犬的,果然有了点税课大使的威风。”

  李云聪脸儿一红,讪笑道:“二老爷莫要取笑,这只鹦鹉是手下人的孝敬,卑职不喜养鸟儿,我见二老爷家庭院广阔,又豢养着金刚、貔貅,想必会喜欢,便给你送过来了。”

  李云聪说着扬了扬手臂,那毛羽华丽的鹦鹉便振翅飞了起来,但是李云聪拇指上套了一枚银亮的铁环,环上有一根细铁链子系在鹦鹉足上,飞不太远,那鹦鹉展翅空中,尖声叫道:“大官人好,大官人吉祥。”

  叶小天愣了愣,放声大笑道:“李兄有心了,这只鹦鹉,我很喜欢!”

  李云聪是叶小天比较精明的一个门下,既不似苏循天一般随意,也不似周班头木讷,到叶家来,他从不空着手,可是送礼吧,显得生份,再说叶府家大业大,他还真没什么能送的出手的东西。不送吧,又显得太随意,所以他每次登门,都精心淘弄些小玩意儿。

  堂前的丫环见这鸟儿美丽,而且还会说话,也自欢喜不已。赶紧上前,从李云聪手中接过铁环,李云聪道:“这鸟儿调教过的,不怕生人,你带去安置吧!”说着拉了拉铁链,那鹦鹉果然飞回来,循着那链子,落到了小丫环的手臂上。

  小丫环欢天喜地的带走了鹦鹉,叶小天请李云聪坐了,问道:“税课司那边。一切可在掌握?”

  李云聪欠身道:“还好,尤其是年节前后,驿路上不忙,一切都还顺利。”他清了清嗓子,又道:“不过,年后就有件大事,恐怕得早做绸缪,要不然到时怕要出乱子。”

  李云聪这个税课大使是叶小天举荐的,在官场上。举荐人是要记入受举荐人履历的,如果他出了问题,举荐人也要受到问责,所以不是十分可信之人。通常官员不会轻易举荐,而受举荐人蒙此大恩,被视作举荐者一系也就顺理成章了。

  如今李云聪刚刚履职,如果出了纰漏。那就是叶小天识人不明了,所以叶小天也很关切,他倾了倾身子。做出专注之态,李云聪便向他“汇报”起来,虽然县丞和税课大使没有直接的从属关系,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但准确地说,这就是汇报。

  税课司管理的当然不只是商税,只不过葫县除了驿路通商,实在谈不上什么重要的经济支柱,尤其是作为封建时代的农业大国,该县农业所占的比重反而极低,不过低不代表没有,所以这也是税课司负责的一部分。

  之前徐伯夷发起易俗改姓活动,被叶小天摘了桃子,功劳归了他,责任自然也归了他,现在转过年来,就是履行义务的时候了。

  今年征收税赋,要严格清算出那些响应朝廷号召,易俗改姓的人家已经豁免的赋税,这些是要从应征缴的总税赋中抵扣的,同时葫县农业不兴,反而要年年从官府中拿救济,这个数目要怎么分配,能从上司那里讨来多少赈济款,对于已经豁免的家庭是否再予救济?如此种种,都是更高层面的问题,确实不是李云聪这个税课大使所能决定的,但他又不能不予关注,因为一旦出了问题,直接责任人就是他,从而连叶小天也要受到连累。

  叶小天听他说完,果断地道:“已经得到豁免的人家,同样要参与接受救济。他们得到豁免,是因为响应号召,接受易俗,与家境困顿与否无关,并非先行接受了救济,若是这次把他们排除在外,那他们之前所受的朝廷恩惠就成了一纸空文,这一点勿需置疑,你先透出风去,安定人心。至于从上峰那里能够争取到多少救济,如何分配,一俟开衙,本官马上与县尊大人商议!”

  这种事李云聪是做不了主的,今天来就是向叶小天求助的,得了叶小天这句话,李云聪心中大定,正事聊完,两人这才说起一些轻松的话题。结果这时就听一声响亮之极的咆哮,正是巨猿的声音。

  叶小天听那声音似从遥遥所居院落传来,便离席快步赶到廊下,好奇地向遥遥所居的院落里眺望。遥遥的院子里,那只鹦鹉拖着一截链子,在院落上空飞来飞去,娇声娇气地喝骂:“傻瓜!你这只傻瓜!”

  想来这句话它也是从别处学来,甚至可能是它初学言语时,主人用来骂它的话,它未必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从语气神态,大概也能明白应该使用的场合,这时就用来喝骂巨猿了。

  大个子怒目金刚一般咆哮喝骂,不时纵身窜向空中,伸出蒲扇般的巨掌拍向那只鹦鹉,却如大炮打蚊子似的,哪里挨得着它的边儿。

  这巨猿体形硕大,周身刀枪不入,在院子里横冲直撞,跃高伏低,荷缸撞碎了一只,假山撞塌了一角,怒极之下冲到院角,把那垂杨柳倒拔出来,抡得土坷垃漫天飞扬,遥遥和两个小丫环纷纷走避,福娃儿却是乐此不疲,跟在跳上窜下的大个子后面到处乱跑,似乎觉得有趣之极。

  叶小天带着李云聪匆匆跑进院子,眼见金刚与鹦鹉打得不可开交,只惊得目瞪口呆,叶小天惊诧地叫道:“怎么回事,这么一个小小玩意儿,如何与大个子闹得水火不容了?”

  遥遥躲在廊下柱子后面,探出小脑袋来,委屈地道:“人家也不晓得。这鹦武嘴巴虽然碎了点儿,却蛮可爱的,偏偏大个子瞧它不顺眼,鹦鹉只在它脑袋上叼了一口,它就勃然大怒了……”

  这时只听轰隆一声,跃起的金刚落下来,正砸在墙头上,将一堵墙都压塌了。那鹦鹉拖着链子,飞的不高,只是金刚不懂得去抓链子。再者细细一条铁链,它那巨掌还真未必抓得着。

  叶小天见那鹦鹉恰向自己飞来,连忙一纵身,一把抓住了那链子,将鹦鹉拖向自己。李云聪眼见院中狼籍一片,尴尬地道:“二老爷,是卑职考虑不周,这只鹦鹉……”

  叶小天摇头叹道:“畜牲不懂人事,与你何干?罢了罢了。这碎嘴子与大个子彼此看不顺眼,养在我房中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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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县衙后宅中,花知县侧耳听那矮山上巨猿的咆哮声渐渐息去。这才继续与白主簿说话。“白主簿,过了元宵就要开衙,衙参之后,你便往铜仁府去一趟吧。”

  走在他旁边的就是白泓白主簿。今日被花知县请来,他就知道有事,一听这话。忙赶上两步,对花知县虚心求教道:“不知大老爷差遣下官赴铜仁府有何公干?”

  这白泓当初是江浦知县,而且是一等县,身份比花晴风还要高些,如今屈居主簿,他也当真放得下身段,身形微欠,极是恭敬。大概宦途受挫,对他打击着实不小,以致性情有所变化。

  花知县抚须道:“临近年关时,朝廷拨下来一笔款子,你也知道,贵州地面大多贫瘠,各县很难完成税赋征缴,年年反要接受朝廷救济。这笔款子拨下来,狼多肉少啊,不早些出手,一旦出了正月,再到府衙,恐怕早被其他郡县瓜分一空,须得早早下手。”

  白泓恍然道:“啊!下官明白了,既如此,那一过元宵,下官即刻便赶往铜仁。”

  花晴风睨了他一眼,颔首道:“这样最好!白主簿,休要怪本县不近人情,正月里便差遣你奔波跋涉,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呀。本县民风剽悍,本就时常为了些许赈济,闹的不可开交,而去年本地许多百姓响应朝廷易俗之举,得到了钱粮豁免,因此一来,情形更加复杂,不给他们救济是不妥的,可要是依照往年惯例发放,恐怕那不曾易俗,此前没有得到实惠的人家又眼热嫉妒,到时难免是非更甚,如果咱们能多索要些钱粮来,便更稳妥些。”

  白泓是来葫县熬资历的,不求有功,但求无功这就是他的为官信条,花晴风虽只是唠家常般的淡淡一语,但白泓却敏感地注意到了“民风剽悍”和“是非更甚”,白泓马上紧张地求教,花知县一说,他的心就凉了半截。

  话说这铜仁府下辖的郡县情形比较复杂,其中大多都是土知县当家,张知府是土知府,这些土知县世世辈辈家族传承,始终是他的下属,人家这才是真正的嫡系,反之,葫县设了流官,就等于是朝廷的人了,在张知府眼中,难免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如此一来,谁远谁近还用说么?

  所以朝廷拨给贵州府,贵州府再拨给铜仁府的赈济款子,张知府一向是可着他的真正嫡系发放,葫县这边一向只是意思一下了事,任你说破天去,也不可能争到更多。

  往年一贯如此,可今年情形不同,去年的易俗之举,朝廷豁免了响应易俗人家的钱粮,这样一来,自征的税赋就少了,朝廷若拨来的赋济款太少,那就不免捉襟见肘。

  到时候少发了百姓不满意,已经得到豁免的人家继续领赈济,那些没有得到豁免的人家必然也不平衡,如果因此再延误了官员胥吏们的薪俸发放,则整个衙门里也要不满意,白泓只是一个刚刚上任的官儿,在县里面毫无威信,他如何吃得消这么多的不满意。

  白泓登时紧张起来,赶紧推脱道:“啊呀!下官不曾想这其中竟有如此之多的问题,事关我葫县民情稳定与否,下官刚到葫县,如何担得起如此重任,县尊大人千万另择贤明呀。”

  花晴风听了眉头一皱,为难地道:“白主簿,你身为主簿,这本是你份内之责,你若不去,本县还能托付何人。再者说,若去府衙争赈款,身份若还不及你的,那更是没有希望成功了。”

  葫县里比白主簿地位还高的还能有谁?除了花知县就只有叶县丞了,白泓福至心灵,马上接口道:“大人,易俗一事乃叶县丞首倡并成功,而且叶县丞又是铜仁张知府的门生,乃是最佳人选呐!您看……”

  花晴风睨了他一眼,心道:“对于叶小天的底细,你倒门儿清。”花晴风便抚须犹豫道:“这个么……,本县倒是可以替你去向叶大人说项,但此事毕竟应当由你负责,只怕叶大人那里……”

  白泓马上道:“下官这就去叶府一趟,请叶县丞帮下官这个忙。此事关乎我葫县百姓民生,相信叶县丞会以大局为重的。”

  花晴风微微一笑,颔首道:“甚好!如果叶县丞肯帮你这个忙,本县这里,自然会大开方便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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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送美上门

  叶府后宅的一间静室里,门关着,室内安静阴凉,地面一尘不染,还铺着一指厚的黄沙。空荡荡的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方形桌案,桌上摆着大大小小形式各异的一些瓶瓶罐罐。

  叶小天站在桌案旁,小心翼翼地操作着。一身黑袍的冬长老站在他旁边,细声慢语地向他讲解着练蛊的一些注意事项和细节步骤。

  蛊术在世人眼中是很玄奥的东西,炼制蛊虫的方法对不明底细的人来说更是不可思议,因之流传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传说,其实它倒没有那么诡异离奇,蛊术不是巫术,不是弄只青蛙丢进锅子、放上两片羽毛,再拧着蜥蜴向里面滴着血,嘴里念念有词的,它就有了什么灵异的能力。

  蛊更靠谱的说法,应该是一种生物化学的产物。捕捉各种毒虫,就是采撷原料,用自己的独门秘术培养蛊虫,就是炼化、提纯与合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程序上一点小小的失误,合成比例稍有偏差,就有可能功败垂成。

  当然,一些在蛊术上具备极高造诣的蛊术师有时也会有目的的出现偏差,那是为了试验出具备新的作用的蛊虫。可是这个过程必须由经验丰富的练蛊高手施为,一个初入行的学徒是绝不敢胡乱动手的。

  因为操作过程偏差,导致成形的蛊虫死掉那还好,可是一旦真的炼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型蛊虫,在它出现以前,谁也无法确定它将会是什么样子,具备什么样的能力,无法事先做好防护,那就太危险了。

  所以,即便有冬长老这样蛊术造诣深厚的人物在一旁协助、指点,随时准备出手应对紧急情况。叶小天依旧谨小慎微、全神贯注。

  叶小天今天跑来随冬长老习练蛊术,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因为冬长老就要回山了,叶小天跑来进行“最后一课”,以尽师徒情义。

  冬长老随侍叶小天左右,唯一的任务就是教导叶小天学习蛊术,作为一个纯粹的技术型人才,虽然他的视力极差,其实这项使命也能胜任,奈何叶小天选择了入世这条路。根本没有时间静下心来学习。

  一晃几年过去了,叶小天的蛊术水准几乎没有什么提高,连半吊子都算不上。上一回衣波佬来探望尊者,回去后向众长老反馈尊者如今的情况,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这件事,众长老大为不满,所以决定给尊者换一位“传功长老”。

  这位新的“传功长老”就是在争夺尊者宝座之战后,与依波佬一起晋位为新长老的另一个人,他的名字只有一个字:“耶!”自从他升任长老后。尊称就成了“耶佬!”

  叶小天一直没有认真练习过蛊术,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事情真的很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十丈红尘对他的吸引力远比做一个蛊术师要大的多,他宁愿在世俗间做一个小官。也不愿躲进深山,做一个关在“笼子”里的草头王。

  而这次冬长老回山,其实也是出自于叶小天的策划,自从他决定引导生苗部落走出一条新的发展道路。就已决定利用一切机会,把这些长老们诱引出山,接受世俗社会的熏陶。

  千百年来。随着地方上的不断开发以及人类社会的不断融合,苗家原本封闭的社会结构不断被打破,越来越多的苗家部落脱离了蛊教的控制,令蛊教的领袖们感觉到了危机。

  他们应对的办法,就是在自己周围扎起樊篱,拒绝自己的人走出来,也拒绝外面的人走进去,从而保持他们的绝对统治,但在叶小天看来,这个举措或许延续了他们的崩溃,却不可能避免他们的灭亡。

  外界文明的渗透和影响是不可能隔绝的,闭关锁山早晚还是要被外部世界所侵蚀,到那时这种纯粹由信仰形成的统治将分崩离析,那就是一场不可挽回的大灾难。

  即便他们还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维持自己的统治,变故不会发生在内部,随着外部世界的不断强大,他们也只能变成世人眼中愚昧、落后的一群“原始人”,被先进文明征服。

  唯有走出来,融进去,这才是长久发展之道。这是他作为这一任的尊者,为蛊教和信奉蛊教的数十万山苗所选择的路:入世!当然,从他个人的理想和利益来说,山苗也只有走出去,从生苗变成熟苗,才能真正帮到他。

  因此,在这一想法成熟后,他有意地要促使冬长老回山,如此才能保证长老们轮替出现,和他一起见识这花花世界,为他把生苗最终从深山里领出来进行铺垫。

  所以,在衣波佬来探望他时,他有意地透露了自己学习蛊术一无所成的情况,目的就是为了换人,接触的长老们越多,让他们不得不陪着自己浸染于红尘之内,他未来的计划遭遇的阻力才越小。

  面对羞惭自责的冬长老,叶小天自然觉得有愧于心,但也更加坚定了他走出来的信念:他只不过略施小计,衣波佬就上当了,众长老就被他牵着鼻子乖乖行动了,可自始至终,他们都以为这是在他们掌控之下的选择,这就是自闭于深山的弊端。

  尽管他们年轻时都要游历天下,可是在深山里数十年如一日,没有强大的外敌威胁,没有内部太多的竞争,他们的心机智慧都在退化。一个人善良单纯是好事,可是作为数十万生苗的当家人如此单纯,那就很可怕了。

  即便在如今这个时代,他们拥有数十万生苗,就等于依旧掌握着一股极强大的武力,他们个人还拥有一身神秘莫测的蛊术,那也难免被有心人利用,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智商却只相当于几岁的孩童,怎么可能不成为被人利用的牺牲品。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对蛊教和生苗来说也是如此,所以即便觉得有些对不起冬长老,叶小天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今日学蛊,纯为一尽弟子心意。

  “老爷!老爷!有客登门!”

  外边抽冷子响起一声呼喊,把正全神贯注的叶小天吓的一哆嗦,手中拿着的一个坛盖儿“当”地一声失手跌落。他早吩咐过府中上下不得打扰,没想到若晓生还是喊上了。

  叶小天没好气地回头向门外喝道:“不是说了我今天不见客吗?你让四娘接待一下好了,请客人留下拜贴就是。”

  若晓生站在院子里,嗫嚅地道:“老爷吩咐,小人安敢不从?只是这位客人是白主簿啊,白老爷说他有重要公务要与老爷您商量,小人生怕误了老爷的大事……”

  冬长老叹口气。对叶小天道:“既然如此,尊者就先去见见客人吧,一时半晌的也练不成什么,等耶佬来了,再由他继续教导尊者修练就是。”

  叶小天听说是白泓来了,此等身份的人就不好轻易打发了,再说既是为了重要公务,确实也不能耽搁,只好讪讪地答应下来。赶紧收拾东西。

  他却没有注意到,方才坛盖跌落,将坛中即将成形的三只蛊虫之一吓得从坛子里跳出来,跃进了另一口小些的罐子。一口吞了那只罐子里的毒虫,又纵身跃出,跃跃欲试地要扑到他的身上。

  但那蛊虫刚一扑近叶小天,便嗅到他身上对各种蛊虫来说极为强烈的一种气味。登时急急闪开,躲进了几口坛罐中间的缝隙。蛊教炼制蛊虫,经过无数次的试验。总结出了一些规律与经验,其中并不包括这种虫子。

  但是因为叶小天忙中出错,那只蛊虫吞噬了一些本不该与之融合的毒虫,已经产生了变异,形成了一种新的蛊虫,但叶小天正没好气地回头喝问,冬长老眼神又不好,两人居然都没有发觉。

  叶小天急急离去,冬长老把那些坛坛罐罐盖上,长叹一声,也自离去了,那只状若螇蟀的蛊虫从坛罐缝隙间探出须子,“唧唧”地鸣叫几声,纵身跳到地上,又是一连蹦了几下,便从门缝钻了出去。

  白泓得到花晴风的提点,今天登门是来向叶小天求助的,求人帮忙,不可没有表示,他又带了一份厚礼。

  叶小天一听白泓说明来意,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他是新任税课大使的举荐人,他也担心白泓去了铜仁一事无成,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只是不在其位,他也不好多加干涉。如今白泓主动请托,正中他的下怀,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白主簿此来心中惴惴,生怕叶小天不肯答应,一见叶小天答应下来,不禁感激莫名,千恩万谢一番这才道别。叶小天把他送出府门,刚要拱手道别,一抬头,恰见几个人护着一乘小轿来到府前。

  叶小天一见护在轿旁的人是赵文远,不觉有些讶异,连忙拱拱手道:“赵兄,今日怎么有暇过来。”

  赵文远挥手停了轿子,步上前来,对叶小天笑道:“叶贤弟,啊!白主簿也在,失礼,失礼。哈哈,贤弟啊,为兄那驿站屋舍年久失修,正要找人拾掇拾掇,这一来没有个三两个月的功夫是不行的,总不好让我娘子住在客栈里,你这里院舍宽大,特来求个安顿之处,不会被你拒之门外吧?”

  说话间,潜清清也从轿子里出来,向叶小天和白主簿盈盈福了一礼。白主簿之前见过赵驿丞几次,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赵驿丞的娘子,一瞧如此清丽脱俗一个美人儿,尤其身段高挑袅娜,不由眼前一亮。

  白主簿捻着鼠须暗暗想道:“叶县丞年青力壮,尚未娶妻,赵驿丞有如此佳人也敢寄托府上,就不怕叶县丞监守自盗么?咳!若换做是我,只怕是把持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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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上元

  元宵灯会是春节前后最后一个盛大节日了。叶小天是县丞,负责全县治安,提前三天他就让张典史做出了安排,安排人手散布于大街小巷维持治安,疏导交通。

  葫县这种偏远地方尚未设立救火铺。而上元佳节观灯赏灯,大放焰火,城中民居又多为低矮木屋,许多人家院子里还有柴垛,为了防范火情,叶小天就仿照京城救火铺子,请巡检司派员相助。

  叶小天请这些巡检司官兵每十人为一队,备齐了抓钩锹铲、水车等物,潜候于最热闹的几条主要街道左近,同时派人上山,居高临下观望全城动静,一有异变就以灯光为号,引导治安和救火人员行动。

  喧声驱逐夜阑,灯光掩盖夜色,随着夜色越来越深,百姓们渐渐走上街头,观戏赏灯,大开所禁,放胆热闹。叶小天带着全家人也下了山,悠游自在地到了最热闹的十字大街。

  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游冶恶少、清客帮闲、茎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于此,热闹非凡,此等场景,遥遥自然是很欢喜的,哚妮妹妹少见如此热闹景像,也是满眼新奇。

  潜清清如今借宿在叶家,今晚也与他们一同出游。她和哚妮一左一右牵着遥遥的手,跟在叶小天身后,行走片刻,忽见三五个持纨扇、穿花裙的少妇说说笑笑行至一户人家,纷纷伸出手去摸那门钉,眸波一闪,顿时计上心来。

  她有心接近叶小天。正愁哚妮和遥遥寸步不离,不得下手,便笑吟吟地对哚妮小声道:“哚妮妹子,你看那些人家女子都在摸门钉呢,你不去摸一摸么?”

  哚妮看着那几位少妇的奇怪举动。问道:“姐姐,她们摸人家门钉做什么?”

  潜清清笑答道:“这摸门钉是汉家风俗,门钉,门丁也,讨个喜庆呗,据说摸门钉可以求子。”

  传宗接代。对女子而言可是人生中一等一的大事,关乎着她在夫家的地位和未来命运,若是不孕,实比失节还要严重。哚妮与叶小天早不知欢好几回了,迄今却还没有身孕。暗地里不知有多着急,此时听潜清清一说,登时意动。

  奈何他们这支队伍实在庞大,叶小天、华云飞、毛问智再加上她们三个女子,另有十二名侍卫、四名丫环,队伍太过庞大,十字大街人头攒动,挥袖成云。似乎全城的人都挤到这儿来了,他们这么多人,一步一挪。走动十分缓慢,哪里还能去摸门钉。

  叶小天信步而行,游走片刻,感觉哚妮等女行动迟缓,回头一望,见她们伫足他顾。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叶小天便道:“上元佳节。一年唯此一度,你们想去哪里便去吧。若寻不到我,夜深时自回府去!”

  说着点了四名侍卫去陪她们,哚妮听潜清清一说,心里就像长了草,只想着“摸门钉,宜生子”,只是这理由既不好宣诸于口,一听这话,不由大喜,忙对潜清清和遥遥道:“咱们走吧,自管耍乐去。”

  潜清清莞尔一笑,道:“哚妮妹妹,你自管带遥遥去玩吧,我喜静些,便陪大人同行好了。”

  潜清清不是未婚女子,而是叶小天同僚之妻,所以哚妮也未多想,没有她在,倒还少些羞涩,连忙答应了,拉起遥遥就走。遥遥也觉跟着叶小天安步当车,实在太过乏味,便随着欢天喜地的哚妮去了。

  四名丫环分了一半随她们离去,潜清清迈长悠长的大腿,不着痕迹地便与叶小天傍肩而行,谈笑晏晏起来。

  “奴本以为大人逢此佳节,会在府上赏灯呢,不想大人竟然喜欢这世间热闹。”

  潜清清睨着叶小天,眼波盈盈欲流,街上彩灯光晕映在她的脸上,当真娇艳欲滴。这样的神情口吻,与往昔的潜清清不甚相同,不过正逢上元佳节,难说是因为心情愉悦,叶小天并未多想,顺口答道:“上元赏灯嘛,赏的不只是灯,还有这般热闹的景致,这却是在家里无法感觉得到的。”

  叶小天说着,目光便从前边两个青春少女身上溜过,身材不错、模样儿也不错,笑盈盈的更是可人,本来就很不错的姑娘,再被灯光一照,更添三分丽色,只是可惜,这时节还比较冷,她们裙下套了直筒条纹裤子,看不到那浑圆白嫩的一双大腿。

  “喔……,奴明白了,原来是这般景致喔!”潜清清顺着他的目光一瞧,恍然大悟,便用略带揶揄的语气道。

  叶小天赶紧滑开目光,向潜清清一看,瞧她似笑非笑的样子,便打个哈哈道:“咳!这个么,男人本‘色’,男人本‘色’,哈哈……”

  潜清清抿嘴儿笑道:“那两位姑娘虽美,却也不及哚妮妹子,大人你支开哚妮,却窥视别人家的女子,这……是不是就叫家花不香……野花香呢?”

  潜清清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是贴着叶小天的耳朵说的,她身量颀长,不仅体态凹凸有致,一双修长的美腿尤其迷人,完美的九头身黄金比例好身材,要凑到叶小天耳边说话很轻松,根本不用做势。

  耳畔有美,呵气如兰,又是上元佳节这等浪漫时刻,本该是很旖旎的场面吧?不过叶小天却有点儿不自在。不仅因为潜清清靠的近,而且是因为这种话由一个罗敷有夫的女人家来说,那可有点调笑的意味了。

  叶小天不好做出回避的姿态,只是扭头望了她一眼,却见潜清清笑靥如花,一双妩媚的眼睛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叶小天心头怦然一跳:“阿弥陀佛,真的不是错觉!这枝红杏,不是想出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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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节到了,夜幕悄悄的来临,笔直而热闹的十字大街上,红男绿女开始出没,这是一个偷情的季节!”

  税课大使李云聪用磁性而深沉的语调,仿佛一个哲人般地吟咏,苏循天把嘴角一撇,不屑一顾地道:“扯淡!”

  李云聪微微一笑,向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指,慢条斯理地道:“何以那么多大儒教育子孙时,常引‘桑间濮上’之典告诫他们在上元期间要修身养性切勿出格,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循天一双贼眼瞄着前边几个颇有姿色的妇人说笑着经过,摸着下巴沉吟道:“是么?”

  李云聪道:“那是自然,妇道人家,难得这么随意上街,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嘛。这般时候,便是男人偷之诱之的大好机会了。你看,男女杂行,履舄交错,只要彼此看对了眼儿,要想罗襦襟解,一闻香泽,又有何难哉。”

  苏循天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为何我走了这么久,却没遇到一个佳人投怀送抱?”苏循天乜了李云聪一眼,道:“莫非是因为我身边伴着你这个糟老头子?去去去,赶紧走远些,莫要碍着我窃玉偷香。”

  李云聪道:“我呸!不要什么事都赖在我的头上,明明是你没有那个才情相貌,引动佳人春心。你看前边那位少年,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从,众目睽睽之下,那位身姿婀娜的妇人,还不是对他投怀送抱么?”

  “在哪里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苏循天仿佛打了鸡血,登时两眼放光,李云聪向前一指,笑吟吟地道:“你看那里……”

  李云聪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只右手,仿佛老树枯枝一般孤零零地横在空中,颌下的胡须在夜风中微微抖瑟。怔愕片刻,苏循天率先反应过来,急忙一扯他的衣袖,两个人便转过身,贼一般逃之夭夭了。

  李云聪方才信手点去,赫然发现,抱住了那位美人儿的所谓少年,居然就是本县二老爷叶县丞,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他们随即又发现那位霞染双颊从叶大县丞怀里挣扎出来,仿佛雨洗桃花般娇羞的美人儿,竟是赵驿丞的夫人。这是什么情况!?

  古语有云,万恶淫为首。官员通奸在这个时代可不是道德问题,而是法律问题。而且官员通奸,罪加一等,以“强奸”论处,可以“没收作案工具”,处以宫刑的,朱元璋就这么干过。两人竟然撞见如此一幕,哪能不诚惶诚恐,赶紧溜之大吉,仿佛从未看见。

  潜清清从叶小天怀里挣扎出来,脸红红的甚是好看,羞眉低眼地对叶小天道:“奴家脚下一滑,险些没有站稳,幸亏大人援手。”

  叶小天笑了笑,“呵呵,我能看着嫂夫人跌倒吗?理应相助的事,嫂夫人何必客套!”叶小天说着,手指在袖内轻轻捻动了几下,那一抹柔软滑腻的感觉令人回味啊,这女人不只容颜俏美,体态妖娆,还生得一身好皮肉。

  只是……他并没有搀抹潜夫人呐,而是潜夫人香香软软一个身子,主动跌进了他的怀抱,地上并没有积雪,怎么会滑?走在他身旁的人,要怎么跌倒,才能跌进他的怀里?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勾引,这可有趣了……

  这位潜夫人是夫妇不谐,欲觅情郎呢,还是别有目的。若是她别有目的,那又是为的什么?一刹那间,叶小天心头便掠过许多疑惑,便在此时,前方忽然响起一片喧哗的声浪,叶小天愕然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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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下饵

  因为什么缘故发生了骚动,叶小天并不清楚,也许是有泼皮无赖“挤神仙”,趁着人多手杂,大姑娘小媳妇扎堆的好机会揩了人家的油;又或者是张三踩了李四的脚,赵大顺走了王二麻子的荷包,总之是打起来了。

  而两个人一动手,便有各自相熟的朋友亲戚插手助拳,一群人动起手来,便有被误伤的人愤愤然地加入战团,所谓葫县民风剽悍可真不是盖的,两个人的互殴很快就演变成了一条街的混战。

  眼看着,这人抄起了拐杖,那人舞起了灯笼,又有那偎在楼栏上观灯的人将手中的盘碟瓜子一股脑儿地撇下来,整条街上的人打的打、骂的骂,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真是好不热闹。

  咦?这一幕好熟悉呀,依稀记得当年初到葫县时候……

  叶小天正大发感慨,忽然有只一只鞋子刮面而过,显些扇到他的脸上,叶小天下意识地一缩头,这才想起自己正置身战场之中,不由大叫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

  叶小天一把扯起潜清清,掉头就跑。刚刚跑出几步,忽又站住脚步。不对啊,他现在可不是初到葫县的外乡人了,而是葫县的父母官,是地位权势仅次于县令的二老爷,全县治安就是由他负责的,他岂能一走了之。

  叶小天又放开潜清清的手,喝令随从道:“你们护住潜夫人!”说罢一把抄起袍襟掖在腰带上,冲出去叫道:“本县丞在此,尔等还不速速住手!”

  现场已经打成了一锅粥,哭骂叫嚷声响成一片。谁还听得清他在嚷什么,叶小天这句话根本没起任何作用,倒是有两个打疯了心的汉子听见他在叫嚷,不分由地说就向他扑过来。

  “贼子大胆!刀下留人!”

  叶小天摆足了官威,刚刚喝骂了半句。就见他那二愣子扈从武士二话不说,拔出刀来就向冲过来的汉子当头劈去,惊得他忙又大声喝止自己的侍卫。好在那两个侍卫也知道些轻重,这一刀固然劈了出去,用的却是刀背。

  刀背势大力沉,劈在那两人的肩上。一时痛的二人肩骨欲裂,倒地惨嚎不已,大叫“有人动刀子啦!行凶杀人啦!”这么一喊却比叶小天那句话管用,混战的人听见“刀子”,立刻有人扛起了路边摆放货物的木板。抄起了板凳,群殴进入了升级版本。

  “不许动手!统统不许动手!”

  周班头带着几个捕快呼喝着,被人推来搡去,站立不稳。他身边只带了三个捕快,正常情况下有什么意外情况也能处置,但是现在这样的场面,靠着他这么点人手显然是不起任何作用的,任由他们喊的声嘶力竭。也无法阻止众人群殴。

  这时候,胡同里边轰隆隆地又杀出一队巡检司官兵来,他们拖着水车。听见外边的骚动,还以为走了水,急急忙忙跑出来一看,见长街上这般乱象,不由呆在那里。

  叶小天见那带队的小校有点眼熟,应该是以前见过的。忙气喘吁吁地挤过去,对他大声喊道:“本官乃本县县丞叶小天。你等听我命令,速速制止他们殴斗。”

  那小校还真认得他。一见此人果然是与自家巡检长官相熟的叶县丞,不敢不听他吩咐,可一见现场混乱的程度,不禁为难地道:“这……这般情况,却不知卑职要如何制止?”

  叶小天道:“放水,把他们哄散了事!”

  那些官兵听了他的吩咐,便把水车一字横开,用木桶舀了水,不由分说便泼向众人,其他几路防火官兵也相继赶到,一见这边泼水泼的正欢实,也纷纷有样学样,十字大街上群殴乱象顿时变成了过泼水节。

  “叶大人,这些人像疯了似的,太可怕了,哚妮和遥遥也不知去了哪儿,她们不会受到伤害吧?”

  潜清清楚楚可怜地说着,顺势牵住了叶小天的手,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叶小天安慰道:“她们应该不妨事的,方才我见她们所行的方向,该是离开十字大街了……”

  叶小天说着一扭头,恰好看清潜清清的容颜,她的脸上溅了几滴水珠,晶莹的水滴衬着吹弹得破的肤质,在灯光下一照,水润清丽,仿佛一朵亭亭出水的白莲花。

  潜清清见他向自己望来,眸中顿时掠过一丝柔媚之意。如此场面,别的话也不能多说了,但只这一个眼神儿,便已向他诉说了自家的心意。

  叶小天呆了一呆,道:“本官职责所在,须得在此料理。我派两个人先送你回山去吧。”说着,便从潜清清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手指抽出时,在她掌心里轻轻地勾了一下。

  潜清清被他这一勾,娇躯顿时一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非常不习惯与男人亲热,被叶小天使了这么一个小动作,心中便十分的厌恶,可她本就起了心思要勾引叶小天,哪能叫叶小天看出反感。

  潜清清脸上适时露出一抹娇羞神色,柔驯地颔首道:“是!那奴家就先回山了。”潜清清提前瞻裙袂转过身去,唇角飞快地掠过一丝得意。

  她摆明车马,明明白白地向叶小天示意自己有意于他,他果然就上钩了,男人就是这样,哪怕他身边自有百媚千娇的美人儿,依旧贪婪无度。

  接近叶小天,以色相引诱,这是潜清清获悉白筱晓之死后想到的报仇的法子。她知道叶小天与果基格龙在花溪的一战,那果基格龙是个有名的力士,一身横练功夫十分了得,可他却被叶小天一拳击倒,重伤不起,在潜清清心中,这叶小天便成了一个身怀绝技且深藏不露的高手。

  而他身为蛊教尊者,身边时时有一位蛊教长老随从,两三年光景下来,想必他业已练就一身出神入化的蛊术。所以不管是动武也好、下毒也罢,都不妥当,机会只有一次,潜清清是不敢轻易施为的。

  况且,既便她有一定的机会。她也不敢擅下毒手,因为杨应龙可没让她杀叶小天,杨土司让她接近叶小天,并且同遥遥保持亲密关系,显然是对叶小天有所图谋,如果她擅自杀了叶小天。触怒了杨天王,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即便她有机会偷袭叶小天,她也不能轻易出手,叶小天必须死。但是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叶小天是死在她的手上,这样一来,她能使用的方法就非常有限了。

  一个男人什么时候才会完全放松警惕?一个随时都有人护卫着的男人,什么时候才会主动把护卫支开,毫无警惕地接近她,而且会主动向别人隐瞒他的去向?自然是偷香窃玉的时候,而且是与她这样身份敏感的人偷欢。

  所以,潜清清便想出了这样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如今叶小天用小指在她掌心轻轻一勾,就等于给她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既然叶小天已经上钩。她也不必缠的太紧了。

  叶小天看着潜清清被两名侍卫护卫着匆匆离去,心中冷冷一笑。他可没到色令智昏的地步,且不说播州杨家背景的人根本沾不得,就算是寻常背景的女子他也不能沾染。

  他倒不相信什么淫人妻女,妻女必被人淫的因果报应,只是他本有佳人垂青。何必自轻自贱,染指他人妻子。闹世人唾弃。只是他左思右想,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潜夫人投怀送抱的合理理由。

  潜清清早已是罗敷有夫。与他又一向没有深交,怎么会突然就一见倾心了?他纵然生得俊俏,可也没到潘安宋玉那般颜值惊天的地步,至于让女人为他发花痴么。

  想到她和赵文远的播州背景,再想到她是被赵文远以修缮宅邸为由主动送到自己府上的,叶小天就已做出判断:九成九她是别有企图,甚至赵文远也知道内情,他们夫妇究竟想图谋什么?

  要有多么重大的阴谋,才会让赵文远主动给他自己戴绿帽子的地步?越是想及于此,叶小天心中越是凛凛,若不探听出根底,那真要寝食难安了,但要探察对方底细,他就得将计就计。

  县衙后宅里,花晴风在苏雅的陪同下,站在花园内一座小亭上扶栏观灯,长街上灯影错动,喧哗连连,传到这里时,已经难以令人察觉那里正有无数的观灯百姓陷入混战。

  那错乱的灯影,那喧哗的人声,站在这里看去,只会令人想象出一副长街上人来人往、熙攘热闹的景像。

  今夜花晴风陪她观灯,让苏雅很开心,这段时日里,花晴风对她颇为冷落,但苏雅并未多想,新纳的妾室受宠一些也是人之常情,等到紫羽有了身孕,她就更加自卑,也不觉得丈夫对她的冷落是别有原因了。

  如今丈夫只陪她一人观灯,苏雅自然心中喜悦,听见长街上的喧哗声以及不断闪动的无数灯影,不禁漫声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花晴风随即接口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着,他的一双手已经把苏雅的一双柔荑轻轻拢住。

  听着这浪漫的诗句,苏雅含羞地向他一笑,轻轻闭上美丽的眸子,偎依在他的胸前,只要丈夫的心中还有她,她就心满意足了。这时候,她并未注意到,花晴风的目光正眺向长街,眸色阴冷。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花知县口中的他,究竟是眼前伊人,还是长街上的某人呢?

  长街上,在巡检司官兵的冷水攻势下,骚乱渐渐平息下来,许多游街观灯的人已狼狈逃走,长街上一片狼籍,这里遗下绣鞋一只,那里丢下手帕一张,又有那被撞歪了的灯笼,已经烧成了个一个破烂不堪的竹骨架子,望眼望去,一片凄凉。

  街角巷口阴影里,一个青袍书生负手站在那里,身边垂手侍立一个小厮,望着在长街上指挥众军士和捕快们平息殴斗、灭火救伤,忙得焦头烂额的叶小天,他微微一笑,转身步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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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一狼一狈

  叶小天一直忙到凌晨四更天,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自己的家,原本红红火火的一个节日,闹出这样的事来,实在是始料未及,不过以葫县民风,如此之多的百姓聚集到一起,出事也在情理之中。

  哚妮和遥遥还在花厅里等他,因为等的太久,遥遥已经蜷着身子在花厅的罗汉床上睡着了,身上被哚妮盖了一条薄衾,哚妮伏在桌上打着瞌睡,听到叶小天的动静,这才张开眼睛。

  “小天哥,你才回来!快去躺着歇会儿吧。”

  叶小天打个哈欠,对她苦笑道:“我还真是乏了,难怪朝廷一向禁止百姓集会,这么多人聚集到一块儿,真是没事也能搞出事来,所幸未伤人命,情况不甚严重。哚妮,你不用等我的,看看,还有遥遥,你们啊……”

  哚妮想去抱遥遥起身,叶小天阻拦道:“算了,她睡的正香,就睡这里好了,一折腾又要醒过来。”

  哚妮道:“成,那我也宿在这里陪她。”

  叶小天点点头,在哚妮的侍候下洗漱一番,回到房间睡下。平日里开衙的时间其实并不太早,不过这是新年后第一次排衙,众官员胥吏都要衙参,就不能不早起了。

  眼看时辰将至,虽然叶小天睡的正香,家人还是不得不把他叫醒,叶小天赶紧起床洗漱,穿戴停当,带了侍卫下山,匆匆赶往县衙,等他赶到时,众官员胥吏早已在大堂内外排的满满当当。

  叶小天一到,胥吏衙役们便分开一条道路,叶小天上了大堂,就见左右几张座椅,罗巡检、白主簿、张典史等人正坐在那儿喝着茶,一见叶小天到了。便纷纷放下茶杯起身。

  叶小天忙向堂上拱手谢罪道:“县尊大人,各位同僚,抱歉抱歉,叶某来迟了。”

  花晴风自案后站起来,微笑道:“无妨,昨夜的事,本官已经听说了,叶县丞辛苦了,迟到一些也情有所愿,昨夜街头之乱。没出什么大事吧?”

  叶小天道:“昨夜不知何故,百姓们突然起了冲突,好好一场元宵灯会就这么给搅了。幸好巡检司官兵和捕快们赶到及时,没出什么大乱子,有些百姓受了轻伤,便就近送去医馆救治了。”

  花晴风欣然道:“如此就好,本是喜庆节日,千万莫要惹出乱子才好。”

  随后全署属吏便依次排列参拜,花晴风也免不了说一番慰勉之辞。仪式完毕,众人纷纷退下,花晴风单独留下白主簿和叶小天,请二人到二堂坐了。开门见山地道:“如今休沐结束,该为我县今年的政务安排做些打算了。过了年,这第一件紧要大事就是朝廷拨付的赈款。往年里,我县在这方面得到的拨付都是最少的。但勉强也能应付,不过去年因易俗一事,许多百姓家的钱粮得到了豁免。这欠账都要在今年抵现,如此一来,拨款若是太少恐怕要出问题。”

  花晴风抿了一口茶水,呵呵一笑,又道:“本县在此已连任两届,这一届期满,十有就得调离了,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一年光景,这要是出了纰漏,本县可就晚节不保了啊!”

  花晴风说了句玩笑话,便转向叶小天,道:“此事本该由白主簿负责的,但白主簿初来我县履职,诸般事务尚不熟悉,很是担心会出差错,因此向本县提议,由叶大人往铜仁一行,替我县争取赈款,不知叶大人你意下如何啊?”

  白泓马上把热切的目光投向叶小天,叶小天此前早就和白泓通过气儿,此事又与李云聪有莫大干系,他是一定要维护的,便欠身道:“下官也不敢担保马到成功,不负县尊所托,尽力而为便是。”

  花晴风欣然笑道:“如此就好!叶大人你与铜仁张知府有师生之谊,总比我等要方便在知府大人面前说话,此事关系到我葫县民利,还望叶大人你全力以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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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小天此前就已和白主簿通过气儿,更清楚以花知县一向推诿怕事的性格,只要有人愿意承担,他断无不准的道理,是以早就做好了准备,花知县这边点了头,叶小天马上就把一应事务交接给了张典史。

  他也清楚,早到一日,争取赈款的机会便大一分,因此不敢耽搁,交接完毕便回到府中,带着早已做好准备的六名侍卫快马加鞭直奔铜仁府。

  花知县送走叶小天和白主簿,在二堂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一盏茶吃完,便起身返回三堂。三堂其实已经算是半个后宅,只接见极私密的客人,平时上衙他都在二堂署理公务,这个时辰便回转三堂十分少见。

  但他到了三堂,拐进自己的小书房里,里边赫然有人早已等在那里。那人一身青袍,三旬上下,容颜气度倒也不俗,他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一见花晴风进来,便起身道:“大人。”

  “你坐吧。”

  花晴风走过去,在案后坐了,不由自主地吁了口气。叶小天从未在他面前耀武扬武地跋扈过,可不知为何,他面对叶小天时,总有一种强大的心理压力,此时坐下才觉得松了口气,双腿微微发软,仿佛登临悬崖,下视渊谷时的感觉。

  那青袍人微笑道:“叶小天答应去铜仁了?”

  花晴风点点头,道:“他答应了!”

  青袍人欣然击掌,道:“甚好,只要他离开,咱们就可以放手施为了。”

  花晴风忐忑地道:“成败在此一举,而叶小天在葫县耳目众多,须得小心从事。”

  那青袍人不屑地道:“他的所谓耳目,不过是一群不上台面的土鸡瓦狗罢了,何足惧哉。况且,大人你行的乃是堂堂正正的手段,并非见不得阳光的阴谋,等他察觉,也是无从化解了。”

  青袍人说到这里,又是微微一笑,道:“再者,你道他叶小天坏了驿道财路,就没有人心生不满么?现在有些人不方便说什么,可是叶小天一旦落难,却一定会有人落井下石的,到时候……”

  花晴风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青袍人又正色道:“到那时,葫县功德,可全属于大人您了,大人您有功劳、有苦劳,再稍做运作,就是不能抬升一级,也该换个一等县继续做百里至尊了。大人乃是进士出身,只是这偏远小县,地处蛮荒,教化不兴,不易发挥大人您胸中所学,若是换到中原文华荟萃之地,大人必然能一展胸中抱负,大人正当壮年,至少还有三四十年的宦途要走,来日便是做一方节镇大臣亦不无可能。”

  花晴风也笑了,欣欣然道:“此事若成,花某必不负秋池先生,愿你我成就一世宾主!”

  那青袍人肃然起身,拱手道:“愿奉东翁,为左右手!”

  这青袍人竟是当初被孟庆唯请到葫县,未及出手便铩羽而归的知名讼师李秋池。听这口气,他们两个人竟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儿,李秋池是打算以协助花晴风搞垮叶小天为见面礼,成为花晴风的幕僚。

  这对仕途无望的李秋池来说,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做了这么多年的讼师,钱他已经赚的够多了,可地位却不高。讼师在这个时代实在谈不上什么地位,“世上若无此等人,官府衙门不用设”,这就是主流社会对讼师的看法。

  在士大夫眼中,讼师都是些搬弄是非,从中渔利之徒,若是在中原的话,李秋池的日子更不好过,而在贵州地区,其实土司老爷们谁有理谁没理,更多的是看谁的拳头大,更加不是靠律法来控制。

  李秋池周旋期间,替人讼诉,更多的是利用原被告的各种社会关系以及他所掌握的人脉,而不是靠律法胜诉,其中耗费的脑筋着实不少。如今钱已经赚足了,他想要的就是身份地位了。

  这幕僚就是后世所称的师爷,只是现在还不叫这个称呼,而是被称为幕友或幕府,他们替官员处理刑名、钱谷、文牍等事务,不是官员胜似官员,等于是聘其为幕友的官员的影子。

  幕友说是佐官以治,很大程度上是代官出治,尤其是以花晴风的性格,李秋池一旦被花晴风聘为幕友,最终必然是一个代官出治的局面,他能辅佐花晴风爬上多么高的位置,他就能掌握多大的权力。他自然是愿为花晴风所用了。

  李秋池第一次同叶小天争斗,是看在钱的份上,第二次同叶小天争斗,便纯属意气之争了,为的是不服气。而这一次,却是为了他自己的大好前程,自然是全力以赴了。

  潜清清一早起床,便梳洗打扮起来。她平素清汤挂面,不喜涂抹,但她料定昨夜叶小天既然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今天必然找个由头与她亲近,是以巧梳妆、妙打扮,只等诱他上钩。她不梳妆尚且清丽,此时描眉画眼、薄染双唇,竟是娇艳欲滴。

  谁料这叶小天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潜清清便纳了闷儿。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年纪轻轻,心性未稳,怎么就按捺的住?以他今时今日地位,一日半日不去衙门,想必也没人寻他的不是吧?

  潜清清按捺不住,便离开自己住处,去寻哚妮说话,闲聊间旁敲侧击一番,叶小天竟已去了铜仁,潜清清不由愕然:这是什么状况,莫非他叶大人要玩“偷不如偷不着”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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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挨风缉缝

  从梵净山上高高的密林当中,流淌出两条清澈的溪水,溪水渐渐汇成两条江,一条叫大江,一条叫小江,两条江水蜿蜒着穿过重山峻岭,穿过丛林田畴,盘旋跌宕,千逥百转,汇合在一起,于是,便有了锦江,有了铜仁。

  铜仁古称“五溪”,乃蛮夷聚居之地,故又称“五溪蛮”或“五陵蛮”。今时今日的铜仁,早已不复当年烟瘴蛮荒的景象,舟楫往返,商贾云集,与中原大城大阜的繁华自然是不能比的,但是在黔东南却是一处繁华胜地。

  叶小天风尘仆仆地赶到铜仁府,没有直接去知府衙门见张知府,而是先去探望他的恩师黎中隐黎教谕,想从他那里了解些情况,做到心中有数。府学要过了正月才开课,所以叶小天直接去了黎教谕的家。

  黎教谕住在清浪街,清浪街是极繁华的一处所在,此时还没出正月,铜仁城里仍是一片节日气氛,还没到清浪街,人流就渐渐稠密起来,街上人来人往,商贾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叶小天一行人放慢了速度缓辔而行,到了清平街的时候,就不得不翻身下马,牵马步行了。

  街角,一个身着红裙,二十上下的丽人领着一个翠袄小丫环,缓缓地走在街上,旁边有个三旬左右的白袍男子,牵着一匹马,身量颀长,容颜儒雅,与这俏丽女子并肩而行,瞧起来倒是郎才女貌。

  那红裙美妇不安地左右看看,小声道:“光天化日的,你跟着我作甚,这里快到我家了,小心被人瞧见。”

  那白袍男子微笑道:“怕什么,你我越是小心,越是不免叫人看出破绽,便大大方方同行又怎么样?偶然路遇嘛。”

  那红裙妇人轻轻啐了他一口。趁人不备,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可那白袍男子懒洋洋地一副痞惫样儿,根本不以为意。那红裙美妇无可奈何,只能跺了跺脚,由他去了。

  “松月,自入新春,你我一直不得相见,我对你着实想念的紧,过两日咱们去梵净山散散心可好。”

  那男子柔声说着。向红裙妇人悄悄递了个的眼神儿,那妇人自然明白他所谓的“散心”是什么意思,不由俏脸一红,羞窘地道:“你又胡言乱语什么,人家怎么好跟你出游散心。”

  那男子一听有门儿,顿时一喜,嘿嘿笑道:“你放心,我会让我娘子邀你同行,绝不叫你丈夫察觉异样便是。”

  那妇人一听。顿时粉面一白,紧张地道:“你娘子?难道她……她已经知道我们……”

  白袍男子忙道:“怎么可能,你不用担心。我只说是通过她来邀你出游,为的是与你父你夫拉近关系便是。嘿嘿。到时候,让我娘子多邀几位别人家的夫人同去,你丈夫便不会起疑了。”

  红裙妇人黛眉一鼙,道:“与你夫人一同上山。你我又怎么……怎么……”

  白裙男子道:“我那娘子不大理会我的事,只要咱们有机会同登梵净山,还怕没机会恩爱一番么?”说着便伸出手去捉那妇人柔荑。

  那妇人仿佛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赶紧缩回手,瞪他一眼道:“众目睽睽之下,你怎生了一颗泼天的胆子。”

  白袍男子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道:“也不知你怕些什么,这街头百姓有几个识得你我。”

  红裙妇人与他分辩不清,又怕他不知谨慎,再有什么不妥举动,便道:“快到清浪街了,你先走吧。”

  “嗳,等等!”

  白袍男子忽然看见路旁有个柿饼摊子,急忙唤住红裙妇人,快步走上前去。

  “来------,去岁新做的柿饼儿,南瓜大的咧,不涩的咧,涩了管换的咧……,哟!这位客官,您买柿饼儿?”

  白袍男子买了几只柿饼儿,用油纸包了,兴冲冲地回到红裙妇人身边,道:“松月,这是你从小就爱吃的柿饼儿,快尝尝。”

  红裙妇人哪肯与他当街恩爱,紧张地道:“快收回去,疯起来就没个样儿。”

  白袍男子依旧举着柿饼儿,笑嘻嘻地道:“昔日我在府学读书时,有个小女娃儿不知羞,跑来偷我的柿饼吃,今日我买给她吃,怎还不肯张口了。”

  红裙妇人想起自己与他初识时情景,那时年方六岁,一时嘴馋,去偷他的柿饼儿吃,被他捉个正着。那时怎会想到,若干年后,这个男人却成了她今时今日的情郎冤家。

  红裙妇人心中一甜,却又马上警醒,觉得如此模样太过露骨,生恐被识得她的人看见,便道:“好啦好啦,我收下就是。”说着伸手就要去接。白袍人手一缩,道:“不成,你一定要就着我的手吃!”

  红裙妇人又气又羞,可这般僵持下去,只怕更加引人注目,赶紧左右看看,见没有眼熟的人在,便探身过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柿饼。

  这时候,叶小天牵着马,领着几个侍卫刚刚转过来,瞧见这般情景,不禁暗想:“这对夫妻还真是恩爱,不过如此模样也就是在这里吧,若是中原地方,便是新婚男女,怕也不敢当街缠绵。”

  那红裙妇人急急咬了一口柿饼,抬起头来,杏眼弯弯,似羞还嗔,好不迷人。白袍男子将上面留着月牙状豁口的柿饼举起来,调笑地道:“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就连美人儿咬过的柿饼都是这么美。”

  说完不待红裙妇人发作,便把那咬了一半的柿饼塞进了自己嘴巴里。红裙妇人乜了他一眼,眸波流转,眉宇间一抹羞喜,恰似早春三月里枝头初绽的那朵粉杏花。这时候,叶小天已经牵着马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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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中隐见到叶小天登门,心中也自欣喜。虽然说叶小天只是他当初为了应付门面,胡乱点为秀才充数的,可叶小天气运加身,居然又得了一个便宜举人,随即被点为葫县典史,之后又凭着一身本事,斗垮了两任县丞、一位主簿,终于做了八品县丞,这可是黎教谕弟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位了,在府学里教书的时候时常被他挂在嘴边来着。

  黎中隐欢欢喜喜地让叶小天坐了,向他询问起葫县情形,一边听一边抚掌叹息。叶小天道:“先生且不忙欢喜,学生原本只是一个典史,只要保证县内治安不出大乱子就可以了,如今做了这县丞,却是马上就有了大难处,此来还要请先生指点迷津啊。”

  黎教谕呆了一呆,恍然道:“啊!莫非你是为了朝廷的赈款而来?”

  叶小天道:“先生睿智,学生正为此事而来。往年里,朝廷拨付的赈款,向来以我葫县最少,如今我葫县有许多百姓响应易俗之举,因而减免了税赋,这一来县上财政更加拮据,今年若不能多拿些银子回去,这日子只怕不好过。”

  黎教谕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一迭声地道:“难!难难难难难……”

  叶小天蹙眉道:“先生,难在何处?丝毫没得商量吗?”

  黎教谕解释道:“小天呐,你与老夫有师生之谊,有什么话老夫就和你说在当面,也不藏着掩着。葫县和其他地方与铜仁府远近亲疏的关系那是大有不同的,这一点想必我不说你也明白。

  就算你和知府大人有些渊源也比不得这份亲疏,那可是多少辈的交情,再加上多少年来的联姻,人家那是嫡系。换做是你,你更偏袒谁多些?别人家的孩子揭不开锅了,你就会从自己孩子碗里分一半给他?我看你也不是这样的大善人吧?”

  叶小天道:“可是,葫县情形今年与往年不同,因为易俗一事,改易汉姓的百姓人家钱粮税赋都有所减免,葫县今年自征的税赋至少要减少一半,如果铜仁府不予扶持的话,一旦出了乱子……”

  黎教谕打断他的话道:“那与知府大人何干?当初这件事儿,得了实惠的是你葫县一众官僚,铜仁府上下又没沾着什么好处。再者说,各郡县如何分配赈款,早就有了成例。这个比例,是当初各方不断博奕、知府衙门居间调停,费尽许多周折,才达成的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平衡,如今哪怕你只多要一成,从谁身上分给你呢?整个分配比例都要全盘推翻,重新博奕,你想想,知府大人肯么?不可行、不可行呀。”

  叶小天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怔怔半晌,才试探地道:“如果先生帮学生美言几句……”

  黎教谕的脑袋又变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不成,小天呐,你有所不知,我这府学里头拮据的很,当初议定每三年就要从赈款里面拨一笔钱贴补我们府学,老夫今年正要向知府大人讨银子呢,哪里还能替你出头。”

  正说着,一个小厮跑进来禀报道:“先生,小姐回来了。”

  黎教谕轻轻“啊”了一声,对叶小天道:“我那女儿女婿来了,你正好见见,以后彼此也有个照应。今儿你就不要急着走,一会儿老夫置下酒席,你和我那贤婿喝几杯。”

  那小厮道:“先生,姑爷没来,是小姐一个人回来的。”

  黎教谕眉头一皱,不悦地道:“这孩子,又独自回娘家,也不怕公婆不喜……”

  “爹,人家常回家看你还不好么!”

  厅外传来一声娇嗔,随即一团火红倩丽的身影便飘进了客厅,叶小天抬头一看,不由微微一怔,眼前这红衫女子,正是他在清平街路口所见的那个吃柿饼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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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机缘巧合

  那身材修长的红裳女子一进门,乍见一个青衫少年微笑着站在厅中,不由微微一愣,原来父亲有客人在,她马上收敛了跳脱飞扬的神情,变得温文尔雅起来。方才她在路口时匆匆一瞥,只顾提防熟人,对叶小天却是没什么印象了。

  黎教谕虽然嘴里嗔怪着女儿,显然也只是担心她不守规矩,会受到公婆的诘难,乖女儿回娘家,他自然是欢喜的,便笑呵呵地对那红裳女子道:“松月啊,你快来见一见,这位就是我常跟你说起过的叶小天,现任葫县县丞之职。小天啊,这是老夫的女儿,你二人可以姐弟相称。”

  叶小天忙上前揖礼道:“小天见过姐姐。”

  红裳女子向他福了一福,终究是陌生人,只是因为父亲那边的关系才认做姐弟,实在谈不上亲近,所以她只是客气地向叶小天问候几句,便对黎教谕道:“父亲,女儿去见过母亲。”

  黎教谕道:“去吧去吧,对了,我那贤婿怎么未与你同来?”

  红裳女子道:“刚刚开衙,他正忙于公务呢,说是傍晚时分过来。”说着向叶小天微笑着一颔首,便转身行向后宅。

  叶小天心道:“原来方才路口所遇那个男子便是她的丈夫,看他二人当时模样,却不像是忙于公务,别是这《女婿与丈人之间不甚和睦,所以借故不来吧。”

  既然黎教谕的“贤婿”没来,黎教谕又帮不上他什么忙,叶小天也就不必在此饮酒了,便向黎教谕推辞道:“方才听先生一席话,学生恐怕这趟差使不易完成了,如今须得离去,多方打探一下消息,能多争取一分便是一分。待公事了了,再来拜谒先生吧。”

  黎教谕略一思忖,颔首道:“也好,如今情形,叫你留下陪老夫吃酒,恐怕你也是心不在焉,那你便去驿馆里住下吧,各地赶来的官员应该都住在那里,你也可以通过他们多了解一下情况,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呵呵……。”

  叶小天心道:“抢钱、抢女人、抢地盘,可谓战争三大起源。我此来铜仁,就是抢钱来了,这的确是一场另类的战争。”

  叶小天向黎教谕告辞离开,带了侍卫赶去驿馆,到了驿馆取出他的官身行文叫驿卒递进去,片刻功夫,便有一位驿丞急匆匆地迎出来。一见叶小天,未语先苦起一张脸,拱拱手道:“可是葫县叶县丞当面?”

  叶小天拱手道:“正是本官,足下就是此地了驿丞?”

  那驿丞道:“正是下官。”

  叶小天道:“未敢请足下尊姓大名?”

  那驿丞道:“免贵姓庞。庞士泉就是在下。”

  叶小天笑道:“庞驿丞,不必太客气了,本官来铜仁府公干,需在这里住上几日。有劳足下安排。”

  庞驿丞欲言又止,转而道:“叶县丞里边请,咱们坐下说话。来人啊,上茶!”

  叶小天心道,你只管安排我住处就是了,还喝什么茶?如此礼遇,只怕要有变故了。

  果不期然,庞驿丞请叶小天在公厅里坐了,便苦笑道:“叶县丞,你来的迟了,下官这驿站里,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也没什么人往来,可如今却不然,从初七那天开始,就有各地官员陆续赶来,如今驿站里早已住满了人,再无空余房舍了。”

  叶小天听的一怔,从初七那天开始就有郡县官员跑到铜仁府来活动了?县尊糊涂,不晓得兵贵神速吗?葫县争赈款本就没什么有利条件,这一下更失了先机。

  叶小天想住在驿馆,是为了打探一下其他郡县官员的情况,不想就此离去,是以迟疑了一下,又道:“都住满了?庞驿丞能否想想办法。”

  庞驿丞诚恳地道:“当真都住满了,下官干的就是迎来送往的营生,何必对大人你口出诳言呢?实不相瞒,我这驿馆里,如今就只剩下三两间小屋,那是往来驿卒等贱役人物居住的,岂敢拿来招待大人。”

  叶小天听了大皱眉头,他带了六个侍卫,驿卒住的小屋可想而知有多小,恐怕也就是一屋一榻而矣,他们这么多人未必住得下。再者说,官员自有官员的体面,出门在外尤其要注意形象,就算住得下,他又怎能住到那贱役居所里去。

  庞驿丞见叶小天犹豫,便指点道:“大人,这驿馆里实在是无法安置了,不过由这后门出去,前行不远便有一座大悲寺,寺内清幽雅致,倒是一个好去处。那里有客舍对外租赁,我看大人带的随从不少,不妨去那里,只消敬献些香油钱,便可租住一个单独的院落,比之客栈要便宜许多,而且省得有闲杂人等往来,打扰大人清静。”

  叶小天也清楚这位庞驿丞没理由难为自己,驿站里应该是真住不下了,便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便去寺院里寄宿几日。”

  庞驿丞见叶小天这么好说话,对他大生好感,忙起身道:“下官送大人!”

  庞驿丞引着叶小天出来,叫人把叶小天的侍从们也唤来,便领着他们往驿站后面走,一路行去,果见驿馆里已是人满为患。其实入住驿馆的真正官员并不多,只是这些官员大多是土官,在地方上都是土皇帝一般的大老爷,出门在外都带了大批随从,难怪这驿馆住不下了。

  庞驿丞引着叶小天行去,行至一处院落时,就听里边有人高喊一声:“土司老爷出行啦!”

  院子内外许多仆从下人听到声音便纷纷抚胸低头,状极恭敬。这些土司老爷当然比不得安宋田杨这等大土司,但他们也是土司,有的土司地盘只有两个镇子,有的土司地盘不及一县,但是在地方上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论起权威来,朝廷派遣的流官,便是节镇一方的封疆大吏那也是比不上的。

  土司老爷们出门派头都很大。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大出门,除了土司老爷们之间聚会或是到官府议事,平日里他们都住在自己寨子里,深居简出,偶尔要是出趟门,也要先请巫师卜算一卦,非常麻烦。

  他们这些随从下人都是奴隶,被称为娃子,在寨子里时,只要土司老爷一出来。就有三声号角响起,娃子们不管正在干什么,都得停下手中一切活计,弯腰施礼,等待主人离开后,再度响起三声号角,这才可以自行其事。

  土司老爷回家的时候也是这般规矩,要等土司老爷上了二楼,三声号角响过。这才能够起身,所以那些在土司老爷就位后才出生的娃子,哪怕就是在土司老爷的内院当差,几十年都不认识自家老爷长相。那也毫不出奇。

  庞驿丞见有土司出来,便站住了脚下,叶小天也随之站下,向院内看去。只见有两个人从正房里出来,其中一人身着襕衫,个头儿不高。腮有横肉,阔口如蛤,双目细长,走路时双膀微微晃动着。另外一人身着一领胡袍,盘领左衽,头上戴了一顶锦雉羽毛盘扎的羽冠。

  庞驿丞向那二人拱了拱手,笑道:“李经历、扎西土司,要出门啊?”

  彼此间客套几句,这才错身而过。叶小天站在一旁,向那阔口细目的襕衫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心道:“这位土司老爷应该也是来争赈款的,那襕衫人就是他攀交的本地关系了。”

  待那李经历与扎西土司离开,叶小天便故作不经心地对对庞驿丞道:“这位扎西土司到铜仁来,想必也是为了赈款了。呵呵,这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啊,只不知他交往的这位李经历是何许人也,在知府大人面前能说得上话么?”

  庞驿丞与他交浅言深,平常时候绝不会向他透露什么,但叶小天本该入住驿馆,却丝毫没有难为他,庞驿丞自觉欠了他一个人情,便坦率答道:“那李经历是我铜仁府的府经历,名叫李向荣,主管收发校注,分掌章奏文书,还是能说得上说的。”

  叶小天听了心中不由一动,扎西土司与此等人物攀上了交情,争取赈款的希望自然就大些。可惜自己没有门路,贸然求上门去,人家也不会搭理。

  庞驿丞瞟了他一眼,提点他道:“各郡县官员,有许多早就赶到了这里,有些晚来的也大多是因为早有门路,叶县丞你此来铜仁,应该也是为了赈款吧,若是没有得力的人物在知府大人面前为你美言,恐怕是不易成事的。”

  叶小天见庞驿丞主动攀谈,便顺着他的话碴儿道:“庞驿丞说的是,不瞒你说,本官在铜仁府只识得府学里一位黎教谕,在知府大人面前是说不上话的,本官很是发愁啊。”

  庞驿丞呆了一呆,讶然道:“府学黎教谕?府学里只有一位姓黎的教谕,你说的莫非就是黎中隐黎教谕么。”

  叶小天道:“正是此人,怎么,庞驿丞与他相熟?”

  庞驿丞道:“方才那位李经历,就是黎教谕的女婿啊。叶大人既然认得黎教谕,何不通过黎教谕走走这位李经历的门路,或可对你有所帮助。”

  叶小天怔了怔,反问道:“方才那位李经历是黎教谕的女婿?却不知黎教谕有几个女儿。”

  庞驿丞被这个问题问的一愣,道:“只有一个,怎么?”

  叶小天脸上便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气儿,庞驿丞见了心想:“这位叶县丞不认识黎教谕的女婿,连黎教谕有几个女儿都不知道,显见与黎教谕也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恐后是攀不上交情了。”

  为了避免叶小天尴尬,庞驿丞便不再多言,他把叶小天送出后门,指点了大悲寺的方向便回去了,门扉已经关闭,叶小天站在门外,左思右想,仰天长叹一声:“可惜,实在可惜啊!”

  众侍卫中一人忍不住道:“不知大人因何事觉得可惜?”

  叶小天叹息道:“此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可惜,实在可惜。”

  众侍卫面面相觑,只恨不清楚尊者心中所思,不能为主分忧,可惜,实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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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大官人

  府经历又称“府经厅”,一般是正七品的官,偶尔也有以不入流杂职官授职的,在府衙里确实有一定的发言权。不过,叶小天此前向黎教谕请求帮忙时,黎教谕却压根没有提起他这个女婿,显然这位李经历的能量其实很有限。

  他有自己的社会关系需要照应,又有老丈人的府学需要帮忙,已经不可能再兼顾他人,否则黎教谕不会吝于引荐。因此叶小天偶然发现李经历娘子与他人偷情时,才会扼腕惋惜。

  如果这李经历与那白袍男子调换一下身份多好,那时岂非就是一桩大大的把柄被叶小天掌握了,到时候叶小天以这个秘密相要挟,还怕他李经历不抛下他人,哪怕是他的老丈人,全力为叶小天说话么。

  可惜李经历不是偷情人,而是戴了绿帽的那个,叶小天怎么跟他说呢,难道跑去告诉他:“李兄,尊夫人与他人通奸了,节哀顺变罢!”以此换取怒发冲冠的李经历帮他争取赈款么?

  这种人情恐怕没人愿意领的,再说黎教谕算是对他有恩,他若揭破这样的丑事,岂不令黎教谕难堪。

  叶小天满腹遗憾地赶到大悲寺,找到知客僧人,提出要在此租住一个院落,大约只需十日,同时奉上一锭银做香油钱,那知客僧单掌竖于胸前,白须飘飘,宝相庄严地拒绝道:“阿弥陀佛,施主要住进寺内,恐怕有些不妥。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本寺虽建于城阜之内,却也是深入经藏。破红尘、脱世俗、清净无挂碍……”

  叶小天又摸出两锭银子放进他另一只手,大和尚马上改口道:“但我佛慈悲为怀,乘愿再来,倒驾慈航,广开方便之门。老衲又岂能不予施主这个方便,请随我来!”

  叶小天一行人被安置进了一处清静雅致的僧舍,有的院落,红墙黛瓦,庭院宽阔。叶小天入住之后,先叫人烧了热水来沐浴一番。又换了一身轻便软袍便去院中散步。

  一边散步,叶小天一边暗自思忖:黎教谕那里是借不上力了,明日觐见知府时只能见招拆招,不过从黎教谕那里了解的情况看,这次赈款的数目只怕要大大低于预期了。一旦赈款太少,分配不当,引起民怨,该当如何是好呢?

  叶小天左思右想,始终不得其法,在庭院里踱了几圈儿反而愈发觉的郁闷,便迈步出了大门,往前殿逛去。叶小天一走,马上就有两个侍卫跟出来,紧紧随侍左右。

  这大悲寺在铜仁城中很有名气。香火也旺,尤其是此刻正在年节期间,到庙里上香的信众极多。叶小天对佛道没什么信仰,更何况他现在是侍奉蛊神的尊者,更没有当着自己下属的面去给佛祖上香的道理,便只是信步游赏观光。

  大雄宝殿前面的阶石上放着一只巨大的铜鼎。鼎中一柱柱高香烧得烟气缭绕,那香大多是劣质烟草。味道有些呛人,叶小天还未走到近处。就禁不住咳嗽了几声,他挥袖卷开飘至面前的一片烟雾,正要回身离开,眼角余光忽地瞟见一人。

  叶小天本已转过身去,忙又止步回身,定晴望去,顿时眼前一亮,转身之际他在香客之中瞟见一人,本来以为眼花,此刻定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今日在清平街路口见到过的那个白袍人。

  那白袍人正拾阶而上,笑吟吟的,在他旁边还有一位二十许人的俏丽女子,身着木兰青双绣缎裳,下系一条藤青曳罗靡子长裙,头戴玲珑点翠镶珠银簪,白里透红一张鹅蛋脸,颇显妩媚。

  在那小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环,穿一身青缎子袄裙,显得很是利索。这妇人与那白袍人隔着有两尺远,似乎是同行人,又似乎只是一同走进寺院,叫人难以分辨。

  这时铜鼎香炉中的烟气顺风飘了过去,那白袍人立即扬起手,向那香烟挥袖一拂,不过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这一拂,自己面前的烟气并未拂去几分,却把那俏妇人面前的烟气拂了个干干净净。

  叶小天见状,心中不由一动,眼见他们走进大雄宝殿,忙也跟了过去。大雄宝殿里端坐着如来佛祖,许多香客顶礼膜拜。那俏妇人去案上取了一封信香,叶小天站到侧厢角落里盯着,就见那白袍人也上前取香,趁机在那妇人白嫩的小手上摸了一把,换来她娇嗔妩媚的一个眼神儿。

  叶小天登时心中笃定,这两人必然是同路而来,而且绝非夫妻,若是夫妻,朝夕相处惯了的,何必在此时沾些许便宜。只见两人在烛火上引燃了信香,拜了三拜插进香炉,又后退几步,就在蒲团上跪倒了。

  那俏妇人顶礼膜拜,神态十分虔诚,白袍人就不然了,他的蒲团比那妇人落后一个身位,小妇人膜拜时白袍人跪在后面,借着叩拜的机会,悄悄伸出手去,在她的红缎子鞋上偷偷地捏了一把,小妇人娇躯一颤,赶紧一缩腿,把绣鞋藏到了裙下。

  叶小天冷眼旁观,简直要拍案叫绝了。好一对狗男女!兰陵笑笑生所著《金瓶梅》中,西门大官人情挑潘金莲的一幕,一定是他的经验之谈,眼前这一幕是多么熟悉啊。

  在叶小天眼中,那白袍男子此时俨然就化作了西门大官人,面上正经礼佛却连耳根子都羞红了的俊俏小妇人显然就是潘氏小娘子了,那谁才是武大呢?叶小天眼前慢慢浮现出了李经历的那张老脸:腮有横肉,阔口如蛤……

  那小妇人拜了几拜,双手合什念念有词地祈祷一番,便起身去一边往功德箱里塞香油钱,白袍人忙也站起身跟了过去。小妇人似是恼他方才的调戏,趁着知客僧合什称谢的当口儿,小手轻轻一提裙裾,鞋尖儿便踩到了那白袍人靴子上。慢慢地辗动着,神情十分的俏皮,而那白袍人笑眯眯地往功德箱里放着钱,仿佛丝毫未觉。

  “这位仁兄真是太牛了!”

  叶小天一旁看的清楚,对这白袍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今儿上午他还和黎教谕的女儿卿卿我我,下午便又换了一个女人。看这女子的发髻款式,分明也是人妇,便是西门大官人也没这么厉害吧。

  眼见二人礼佛敬香后退出了大殿,叶小天没有再跟上去,只是唤过一个侍卫。悄声吩咐道:“你去,小心盯着这对男女,如果他们分开,你只管盯着那男子,伺机查明他的身份!”

  那侍卫听令而去。叶小天又往四处闲逛了一阵,便回了自己租住的院舍。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侍卫怏怏地回来了,耷拉着脑袋对叶小天道:“尊者,属下把人追丢了。”

  叶小天原本是想,此人说不定也是铜仁府的一个什么官员,或许可以派上用场,但是刚刚过完大年。衙门里积压了一些公务,正是繁忙时候,这人如此悠闲。却也未必是官,说不定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子弟,无所事事,才行此勾当。

  因此听了那侍卫的回禀,便无可无不可地道:“丢了就丢了吧,咱们在这铜仁府人生地不熟的。原也不易寻他。”

  ※※※※※※※※※※※※※※※※※※※※※※※※※※※

  翌日一早,叶小天换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袍。头发盘了个道髻,插了一根羊脂玉的簪子。足下蹬一双青缎黑皮靴,便离开了寺庙。

  他这身打扮虽然贵重,却又不显得张扬。经过几年的历练,叶小天现在比起初离京城时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沉稳,英俊的相貌、沉稳的气势,再加上得体的衣着,倒也涵养出几分官威气度来。

  今日是觐见知府大人的日子,又是在年节期间,一身鲜亮得体的装束是应该的。叶小天持了名刺赶到知府衙门,投贴进去,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引了他进了知府衙门。

  这知府衙门就是原本的提溪长官司的土司府,呈回字状,与普通的官邸大不相同。叶小天被引到二进院落,跨过一个天井,进入一个面阔三间、进深五间的阔敞厅堂。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叶小天一进客厅,就发现早就坐了许多客人,有那相熟的正在交头接耳,厅堂中嗡嗡声一片,一见叶小天进来,众人都停了声音,纷纷向他望来。

  叶小天见这些人有穿常服的,有穿官袍的,还有土著打扮的,五花八门,各不相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都是各地的地方官,来铜仁府争赈款的,这都是竞争对手啊!

  叶小天心里想着,脸上却是笑呵呵的,向众人行了一个罗圈揖,窥见一个空座,便走过去坐下。厅里静了片刻,嗡嗡声再起,众人再度交头接耳起来,叶小天左手边坐了一人,穿一身藏青色的土著袍服,布帕缠头,腰间挂了一口短刀,仿佛哪个寨子里出来的土司老爷。

  见叶小天在身边坐下,那人向叶小天抱了抱拳,问道:“这位小兄弟面生的很,未敢请教尊姓大名。”

  叶小天拱手道:“小弟葫县县丞叶小天,这位仁兄是?”

  “哦!”那位土司老爷笑容一敛,淡淡地扭过头去,不理他了。叶小天双手还拱在胸前,莫名其妙地想:“这人什么毛病,我都不认识他,不可能得罪过他吧?”

  这时就听对面一人对他身边的这位土司老爷说道:“洪东兄,我听说你们大万山司这次打算在去年的份例之上,再向知府大人多要一成的赈款?”

  大万山司?

  叶小天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位土司老爷对自己怀有敌意,原来他是大万山司的。

  一身藏青袍子的洪东阴阳怪气地道:“是啊!朝廷每年拨下的款项本极有限,我大万山司也想为知府大人分忧,不欲与诸同僚相争,奈何年前老虎关上出了点岔子,致使我县税赋大减,只好向知府老爷伸手了。”

  对面那灰色棉袍的老者“喔”了一声,道:“你们大万山司的事儿,我也听说过。你们只是去年税赋略减,我们乌罗司可不同了,地处偏远,既靠不了天,也靠不了地,只好年年觍颜请求救济了。”

  在他身左坐着的那人一听这话马上接口道:“你们乌罗司好歹与思州府接壤,有些商税收入,我们平头著可司才是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呢,我这位土司老爷,如今也只能两天才吃一顿香猪肉了。”

  “算了吧,扎西土司,你两天吃一顿肉就觉得窘迫了么,我们邑梅洞司去年遭了旱,颗粒无收啊,那才真叫窘迫,你看我,今日觐见知府大人,本该衣装得体才显敬重,可你看我的袍子,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袍子,足足打了六个补丁。”

  “阿加赤尔,你别蒜了成吗?在我石耶洞司面前,你也好意思哭穷?我们司可是位居深山,连庄稼都不种的,食草木之食,鸟兽之肉,偶得山珍,卖些钱财,穷啊!我的山寨现在都改成一日两餐了。”

  一时间,众土知县、土长官、土司老爷,纷纷加入了比穷的行列,越说越是凄惨,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若不是明知他们的身份,只听他们说话,还以为是一群叫花子在破庙里摆龙门阵。

  叶小天听着他们说话,再看看自己锦袍玉带,朱履轻裘,不觉深感惭愧。他来铜仁,本来是绞尽脑汁讨赈款的,可是听这些土皇上们说的凄惨模样,他都恨不得掏光自己的银子去救济他们了。

  这时候,厅外一声长笑,有人高声道:“诸位大人,年年今日,你们都来知府衙门哭穷啊,长此下去,我看这一天可以定为我铜仁府的‘哭穷节’了,哈哈哈……”

  随着爽朗的大笑声,一个身材修长的三旬男子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头戴乌纱帽,身穿靛青色的团领衫、腰系素银带,胸前补子上绣着一对紫鸳鸯。叶小天愕然于座:“哎呀!这不就是那位‘西门大官’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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