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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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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九章 故人来

  成化二十年的正月,新年虽然没过好,但实在让所有朝臣印象深刻,这样的事情只怕百十年也难得出一次。只有方应物知道,明年还得上演一次。

  御马监太监梁芳被罢免,僧继晓被驱逐出宫廷,京城一些天子敕建的寺庙项目也被停工了。近年来奸邪势焰上涨的劲头,这次总算遏制住了一回。

  不过还是只有方应物知道,这只是成化天子敬畏地震才收敛了一下,等风头过去,还得故态复萌,然后反反复复的一直到他驾崩为止。

  当然国家大事肉食者谋之,方应物“人微言轻”的管不了那么多,现在他正忙着与项成贤大肆喝酒庆祝,而且是项大御史掏钱。

  庆祝的主题就是欢度元宵佳节兼祝贺项大御史一战成名,地点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何娘子酒店。

  老实说,在前天廷议上公认的最大受益者是方清之和刘棉花,一个得名一个得利。但其实项大御史也是受益者,只不过他得到的好处在庙堂大佬里微不足道,没人在意。

  可是大佬们不在意不代表着没有好处,项成贤是御史,御史是靠嘴吃饭的职业,名气越大,自然说话越响亮,话语权也就越大。

  前天在金殿上,项大御史当头一炮打得老给事中王墨溃不成军,又气压全场,让满殿朝臣居然没有一个出来替刘珝辩解的。

  事后他的名气一下子就飞涨起来了,有人议论道,项御史再干三两年,说不定真能熬个掌道御史当当。

  吃水不忘挖井人,项成贤的台词都是方应物指点的,别人怀疑项御史被方应物鬼上身也不算错......所以今天项大御史主动请客吃饭,与方应物好好庆祝一下。

  喝了几辆酒,项成贤醉醺醺的振臂叫道:“那种感觉好过瘾,根本停不下来啊!为官三年。至今才知道御史的爽点在哪里!”

  方应物心里默默替项大御史总结了一下,御史的爽点无非就是以小搏大,能以七品官身狂喷朝中大佬,而且还是合情合法的狂喷,当然前提是能承受得住后果。

  项成贤忽然提起其他事:“对了,你收到信没有?洪兄快到通州了,大概这一两日就进京。”

  方应物点点头。“看到信了,这一两日就专门候着洪兄了。”

  两人所说的洪兄,当然指的是乡中老友洪松了。当初在淳安、杭州时,洪松、项成贤、方应物几乎就是黄金搭档三人组,只不过比起飞扬跳脱的项成贤和足智多谋的方应物,洪公子年岁最长。较为持正老成。

  但老实人没福气,成化十六年乡试中,方应物、项成贤两个不太老实的中了举,洪公子却黯然落榜,三人组便分道扬镳。

  不过洪公子毕竟是淳安望族出身,读书功底扎实,在去年也就是成化十九年的浙江乡试中。还是高中了举人。

  转过年来就是今年二月京师春闱,洪松当然要进京赶考,为了中进士而继续发奋。

  一想今年又到了科举大比之年,方应物与项成贤两个过来人都有些唏嘘感慨。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如今又有新一波考生充满希望的到来,他们两个也能以前辈身份指指点点了。

  说到洪松,项成贤与方应物商议道:“你我都算是春风得意,而洪兄年岁最长。但却蹉跎了三年。

  今年他已经年过而立,春闱科场仍是结果难料,若再继续耽误......你门路比我大的多,有没有法子帮了洪兄这次?”

  方应物沉吟片刻,皱着眉头唉声叹气道:“我也想过此事。难,甚难!”

  凭借与洪松多年的交情关系,那根本不用洪松开口。方应物当然是能帮就主动要帮的。

  可是刚才方应物在脑海中,又把自己的关系网都梳理了一遍。科举关节这种事情,是最要命的事情,出了事就是彻彻底底玩完。因而必须要找最靠得住、最信得过的关系。否则还不如不找。

  方应物这边能满足条件的,无非还是自己的三座大山。第一座大山刘棉花,四月份时才能到京,赶不上二月份的会试,肯定帮不上忙;第二座大山汪芷也不行,科场是读书人心目中的保留圣地,是宁可烂在锅里也不会让太监插手的,除非太监能跋扈到了刘瑾、魏忠贤那种地步。汪芷相比刘魏两位显然还未够班,因而也帮不上忙。

  第三座大山就是自己父亲,虽然他老人家身为从五品春坊兼翰林,级别虽然不算低,但资历还不够深,当不上主考官。

  不能做主考,那就没多大意义了。最多也只能像上次那样近水楼台先得月,从翰林院里抄点复习文章出来。

  项成贤也知道其中难处,长叹一声。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是午后,便起身告辞:“洪兄的事情等洪兄来了再说。今天是元宵佳节,不要耽误团圆了,你我各自回家罢!”

  方应物邀请道:“明晚一起去教坊分司胡同,如何?”项成贤苦笑摆手拒绝道:“莫要说笑,你懂得。”

  方应物大笑,目送项成贤离开。

  话说自从项成贤当上御史,前途稳定下来后,项夫人便携带着大把银子从老家来到京城。从此之后,项成贤手头又宽松了,在方家附近购买了宅院,但纵横花街柳巷的项大公子却绝迹于江湖。

  其实在方应物看来这样也好,当御史这种特殊风宪官与别的官职不同,对自己严格要求不是坏事。

  方应物叫跑堂的小厮去喊何娘子,他要交待几句话。不过却被告知说,何娘子出门去了,不知作甚。

  如此方应物便回到县衙,安排了一番今夜巡逻值班的事情,然后也施施然回家过节去也。

  还是老习惯,方应物带着方应石微服出行,一直走到了方家所在的胡同口。方应物低头想着心事,但方应石眼尖,指着前边问道:“看那是谁!”

  方应物抬头望去,却看见汪芷正站在对面瞅着自己,旁边一左一右,分别是孙小娘子与何娘子。

  方应物微微愣神,在家门口附近突然撞见两个情妇和一个准情妇,特别还是团圆佳节时刻,这种感觉真是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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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章 天赋点不够用

  不过古怪归古怪,既然碰上了总要去打个招呼。方应物敢断定,如果此时自己对汪芷视而不见,那么只怕三个月内都别想再见到她了。

  小心翼翼的观察过周边,见没人注意这边,方应物便上前对汪芷问道:“值此佳节,你为何不在宫中陪伴娘娘?”与此同时,还飞速的给了孙小娘子一个问候眼神。

  汪芷撇嘴答道:“这样节日,皇爷和娘娘都在周太后那里过,我这一个外差去凑什么热闹?”

  方应物更加疑惑了,再次问道:“那你到此作甚?”汪芷眺望远处一盏花灯,口中随意答道:“你说呢?当然是来找你过节啊。”

  啊?方应物呆住了,这个要求实在有点强人所难!汪芷不会又抽风了罢,当地下情妇就该有情妇的觉悟啊!

  不过这情妇有点强力,忤逆的后果有点不可测......但如果不忤逆汪太监的话,家里只怕要翻天。

  孙小娘子站在汪芷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应物听到这笑声,侧头看了看孙小娘子,顿时恍然大悟,肯定是汪芷故意吓唬自己,还真把冷汗都吓出来了......

  汪芷不满的望了孙小娘子一眼,埋怨道:“你是故意笑的?真多嘴!这还怎么考验他?”

  考验个头!这汪芷怎么也有二十一世纪女性的通病?方应物一边腹诽一边哈哈一笑,岔开话题道:“还是孙家妹子心疼小生哪,小生心受了!”

  随后他又赶紧问汪芷:“你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出现,究竟所为何来?”

  汪芷环顾四周:“是要看看这一片宅子来了,不知道哪里风水地势更好。”

  对此方应物表示很莫名其妙,你汪太监好端端的看什么宅子?

  汪芷看方应物像是看土鳖,“宫中有头有脸的太监,谁没有外宅?我前两年不在京师,西厂又被废掉。自然没有了。如今做了东厂提督太监,不在宫外购置宅邸才叫奇怪!”

  原来如此,方应物理解了,确实有这个风气。当初尚铭那个宅邸十分豪华,他可是见识过两次的。

  这时候,汪芷仿佛漫不经心的说:“其实,我看贵府隔壁那个宅院就不错......”

  这是隔壁老汪的节奏?方应物低头沉默片刻后。再抬起头时,热泪盈眶的开口道:“别拿这个考验小生了,还是今晚一起过节罢。”

  汪芷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态度?长痛不如短痛么?”

  方应物头皮发麻,苦口婆心的劝道:“我们这里是英华荟萃的高尚社区,主人家平均学历是进士科前一百五十名!你一个学识不足的太监住到这里,会被鄙视成渣的。所以我真心是为你着想!”

  见汪芷有所意动,方应物又找了一个理由劝道:“东厂衙署东安门那里,你还是就近寻找比较方便,何苦穿越皇城,跑到西边来寻找宅邸?”

  汪芷貌似深以为然,点点头道:“唔,你说的不错。东厂位置在东城,如果在西城购置宅邸,往来确实很不方便。”

  方应物悄悄松了口气,只要汪芷不在他家隔壁买宅子就好。但却又听到汪芷继续说:“所以我想,将东厂也搬到西边来,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方应物痛心疾首的说:“东厂搬到西城来,那还叫东厂么?百年传承,毁于一旦啊。”

  汪芷对此不屑一顾。“你们读书人就爱咬文嚼字!东厂只是一个衙门名字,无论设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方应物还要开口,汪芷霸气的打断了他,“先听我说完!你曾经叫我去结交那个什么吴废后,她可是幽居在皇城西苑。而我在东厂,为了去西苑找她就要横跨大内。同时又没有什么合适理由。

  所以去西苑次数多了,未免太引人注目。但若我搬到西边来,入宫便要从西华门进去,那么可以顺道路过吴废后所在的西苑。如此就不会招人注意了。”

  听到这番话,方应物不禁哑口无言,汪芷说的简直太有道理了!于情于理,非要搬到西边来才叫合适!

  方应物不得不提出最底线要求,“那么,能不能不要搬到我家隔壁?”

  “呵呵,那可说不准,回见!”汪芷摇头晃脑,带着两个跟班走了,只留下方应物继续忐忑不安着。

  方应物不能不忐忑,别人可能只是玩笑,不会真去做,但汪芷疯起来就说不准了。

  这个节日夜晚,方应物过得心不在焉。不过方清之知道自家儿子心(阴)事(谋)极多,没有在意;两房小妾只道夫君大人公事上遇到难题了,也没有在意。

  到了次日,方应物迫不及待走出大门,去了隔壁邻居家。以方家如今的大名,主人家当然是连忙引入前堂接见。

  说了几句恭贺佳节之类寒暄话,方应物开始旁敲侧击的打探起这座宅院的产权问题。

  方应物昨晚想到的主意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先下手为强,由自己直接买下隔壁宅子,这样便断了汪芷的念想,永无后患!

  隔壁主人家苦笑道:“年前时候,我家遇了些事故,急需现钱,便将宅子卖给了一个姓孙的山西同乡。这山西同乡怜悯我家遭遇,便说请我们只管继续住着,先不必多想。”

  已经卖给别人了?姓孙的山西人?方应物追问道:“阁下这孙姓同乡什么模样?”

  隔壁主人家一边回忆着,一边形容了几下。不过已经足够了,方应物从他的描述中能猜得到,那孙姓山西人很明显是孙小娘子的父亲孙老爹!

  恍恍惚惚的离开隔壁,方应物仿佛感到头顶悬挂了一把达摩利克斯之剑,要多纠结有多纠结。无论汪芷到底是不是真心想搬过来,但就凭握有隔壁的产权,便能捏着自己了。

  什么叫后院起火,这就是后院起火啊!自己在朝堂上攻城略地,却不防后院被女人们阴了一把。难道宅院里的斗争,男人永远不是女人对手?

  方应物只能自我安慰,人的天赋点总是不够用的。官斗、宫斗、宅斗属于不同天赋树,若能三系全修那就是外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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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一章 谣言

  又过一日,方应物忽然被人传话,道是老友洪松已经抵达京城,住进他的族叔、现担任刑部郎中的洪廷臣家里了。

  方应物立刻放下手中事务,前往洪府拜访。在洪府大门口,方应物遇到了项成贤,便一起进了大门,却见洪松急急忙忙迎出了仪门。

  此后三人在堂上相见,不及叙旧,彼此先感叹了一番,为人生变幻无常而唏嘘。

  洪松感慨道:“昔年我们三人同进同出,算是莫逆之交。如今两位贤弟一个身负青天之名,一个是科道风宪,都是大有成就之人。唯有愚兄痴长数岁,却蹉跎岁月一事无成,实在无颜相见。”

  方应物劝慰道:“你只是时运未到而已,不用着急。前后只差三年,今科高中后便可一展胸怀!”

  洪松哈哈一笑,“不用劝我,和你们一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们都飞黄腾达,只有我独自留在乡里,如果想不开,早在乡间郁郁而终了!

  再说这会试,天下英才汇集,哪有敢说一定能中的?不过进京后能看到你们都春风得意,这便足矣。”

  洪松此次从淳安县过来,还捎带了不少书信,都是淳安故旧亲友的,其中有商相公写给方应物的一封。

  方应物忍不住当场开拆阅览了,商老师在信里主要还是勉励自己,叫自己做一个让家乡父老引以为荣的人。

  洪松想起什么,对方应物道:“今年是商相公七十大寿之年,你不可轻忽了。”

  方应物叹道:“王命在身,不得自由,山高水长,遥遥无期。恨不能快马加鞭,返乡为老师祝寿。”

  洪松便出主意道:“我家仆人有返乡者,方贤弟或可撰写祝寿诗文,或有祝寿之物。托我家仆人带回淳安。亦或捎带口信,叫乡中你们亲族筹备寿礼替你送上。”

  方应物点头称是,心里暗暗打起腹稿。随后三人在洪府饮酒畅谈,时而高声争论,时而开怀大笑,最后各自大醉而睡,一直到了天亮。

  项成贤与方应物都是有公务在身的人。而会试临近,洪松也必须要静心温书,所以不能再没完没了的闲谈了。

  如此方应物和项成贤先离开了洪府,走到大门外时,项成贤再次问道:“真没有什么法子帮到洪兄么?”

  方应物叹道:“确实难办,先给他搜罗一些值得揣摩的文章罢。叫他多多熟悉翰苑考官文风,这样可以增添几分把握。”

  回到家时,方应物却发现有家人收拾行李,询问后说是大老爷吩咐的,方应物便又去找父亲询问。

  方清之犹豫片刻,答道:“为父有可能充任本次会试同考官,即将入驻贡院。与外界隔绝到考试结束。”

  考官人选已经出来了?什么有可能,就是确定罢?不过父亲方清之能当同考官,没让方应物感到奇怪。

  一个才修完《文华大训》、又在金殿上表现过高尚品德的人,堪称是德才兼备,当个同考官没什么奇怪的,甚至算得上最佳人选。

  不过方应物忍不住问道:“主考官为谁?”

  方清之再次犹豫片刻,“据传言主考官大概是刘洛阳,副主考官是谢余姚。”

  刘洛阳就是少詹事兼翰林学士刘健。谢余姚自然就是谢迁了。方应物对刘健当主考官没什么感触,但这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状元,短短九年时间就能以副主考官身份重临科场,这实在是令人眼红。

  想到这谢迁的升迁速度,方应物下意识吐槽道:“这年头,吾辈累死累活的实事官员沉沦下僚,词林老爷们十指不沾实事。偏生升迁飞速。

  还有什么东宫侍班啊、经筵侍讲啊、编书修史啊、科场考官啊这类高大上差事混资历、捞人脉,里里外外名利双收......”

  才吐槽一半,方应物便发现,父亲的脸色已然黑了下来。阴沉的像是乌云密布,仿佛随时会雷霆大作。

  方应物这才意识到,自己简直吐槽非人。面前这位不仅仅是自己父亲,还是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翰林院侍读、侍班东宫、《文华大训》编纂官、今科会试同考官。

  虽然老人家没有九年当会试副主考,但也六年当上了会试同考官......自己吐槽谢迁的词套在他老人家身上,一样也不差。

  “父亲大人息怒!要相信我的孝心,我以方青天的名义发誓,真的没有说你!”方应物很诚恳的解释道。

  本来方应物还想与父亲谈谈洪松的事情,但考虑再三却没说出口。首先父亲只是同考官,与两个主考关系都一般,没那么大能力通关节。

  其次,自家父亲这么白璧无瑕、以节操名闻朝堂的人,为了远大前程还是不要给他老人家身上抹污点了......再说父亲也不是这块料,别弄巧成拙就麻烦了。

  过完正月十五节日,朝廷恢复了正常运转,当前最大的事情自然就是三年一次、天下瞩目的会试了。

  这时候,主考官与同考官纷纷进驻贡院,然后贡院正式封闭,众考官断绝了一切内外联系,静静等待二月初八这天。

  不要以为会试和方应物没有关系,作为京城附郭县,宛平县有很大的负担,当然大兴县也一样。

  这两个县要为会试征发上千名差役、准备不计其数的笔墨纸砚以及各项杂物,连接来送往的轿子都要筹集数十顶,另外每日都要向贡院送新鲜菜蔬食物。

  同考官之一方清之就是坐着宛平县提供的轿子进了贡院,然后在里面吃着宛平县进贡的食物,使着宛平县供奉的用具。

  然后......在考试之前,忽然有谣言流传起来了。说这考官方清之在贡院内,儿子宛平知县方应物在贡院外,又有心腹宛平县差役沟通里外,只怕在这次考试中,方家要上下其手了!

  每到决定无数人生命运的考试前,都是各种流言泛滥成灾的时候,谁当考官也免不了,此时冒出方家的谣言也不算太稀奇。

  但听到这个谣言后,方应物不禁勃然大怒!为了维护父亲大人的清白节操,他自己都没舍得玷污父亲的人品,但却遭到外人谣言中伤,实在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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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二章 飞来之醋

  谣言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事物,堪称是天下最难对付的事物之一。所谓的“谣言止于智者”,只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自嘲而已,世间智者终归是少数。

  却说方应物听到谣言后,立刻叫来了人马仪仗,然后出县衙向东而去,马不停蹄的从北面绕了皇城半圈,来到东安门的东厂这里。

  然后方应物向守门的官校递上名帖,声称要拜见东厂提督汪太监。

  说实话,一个小小的知县想叫官校跑腿传话,那有点困难。东厂提督即便不加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地位也是相当于外朝尚书或者寺卿的存在,岂能让一个知县随便拜见?

  但方应物与众不同,名气也大,号称天下第一知县,也是加了青天光环的。于是他便没被怠慢,守门官校拿着帖子进去传话了。

  恰好汪太监正在衙中,便传了方应物进来。到了大堂旁边小厅,挥退了左右,汪太监很好奇的问道:“今日吹了什么风?你方大知县竟然公开到访东厂?你们文臣不是最烦来到这里么?”

  公事场合,公事公办,一切为公,方应物也一本正经的说:“本官特为检举谣言前来,请东厂查明处置!”

  “什么谣言?”汪太监又问道。

  方应物便将自己所听所闻叙述一遍,最后又强调道:“面临大比,这等谣言性质恶劣,如不严加查处,只怕会动摇考生人心,不利于国家抡才大典!”

  汪太监忍不住哑然失笑。“方大人,我看你反应实在有点过激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考试的事情,哪次考试之前不都是谣言满天飞?今天说到令尊,明天又要说到别人。这都是常见的事情,值当你跑一趟检举?”

  方应物一再坚持道:“别人管不到,但方家父子清白之身,不能凭空遭了污蔑。”

  汪太监答道:“你们读书人就是那个。用你的话讲,叫做玻璃心!我看只要没人举证坐实,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方应物又道:“我记得,你们厂卫有在京城查处谣言的责任罢?本官亲自检举到此,你们也无动于衷?”

  “那也得是看什么谣言,这种不造反、不妖邪、不天象、不谶纬、不变乱的谣言,管它作甚?”

  方应物忽然探过头去,低声说:“汪芷你做个追查的样子会死啊?”

  汪芷瞥了方应物一眼:“你先装模作样打官腔的,我自然也是打官腔应对!”

  “你到底念不念点情义?”

  “这种谣言本来就难查。费力也不讨好。若非你在这里叨叨。我听都没兴趣听!你知道我最近忙得很,哪有太多工夫搭理这件小事情?”

  “你能忙什么?”

  “当然有很多事情,比如筹备将东厂往西边搬迁的事情;又比如要修理不大服帖的锦衣卫。叫他们老实当差;还要抽出时间去内书堂上课,这是你反反复复要求的。”

  话说到这里。方应物终于发现汪太监情绪十分不对头了,今天位于公事场合,在这方面有点迟钝。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迅速从公事模式切换到私情模式,嘘寒问暖的说:“你今天这脾气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月事来了?亦或是有人得罪你了?”

  汪芷脸色稍有缓和,但仍咬牙切齿道:“是有人鄙视我。”

  对此方应物表示极度震惊:“谁敢鄙视东厂提督?他现在还活着么?你要做好善后之事。”

  汪芷面无表情,“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废后吴氏。”方应物又一惊:“你找过她了?”

  此时汪太监一张脸像是吃了大便,方应物也不好多问什么,不过迅速脑补了一下半文盲登门拜访女文青的场景。

  然后方应物发现,自己叫汪芷主动去结交吴废后,那可能是一个考虑不周的错误......从半文盲今天的情绪来看,只怕是被女文青弄尴尬了。就是上次自己见到女文青那次,不也险些被鄙视了?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可能是我在她面前格格不入,总觉得处处不如她而已。”汪芷突然主动开了口。

  不过后面话头一转,又道:“但是看不出来,你方大才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是不是与她勾搭过了?”

  方应物连忙否认道:“慎言!不要胡言乱语!”

  汪芷“呸”了一口,异常尖酸刻薄的说:“你当我是瞎子么?看她问起你的发春儿样......你若想结交她,你自己脱裤子上罢!”

  方应物皱起眉头,“什么发春不发春的,只是喜好而已,在你眼里就成了发春?她好歹也是曾经母仪天下的人物,你怎能如此诋毁侮辱?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到她的地方。”

  汪芷猛然一拍案子,背过身子负气道:“是极是极!我既没她那么才情,又不如她气质好,写不了诗做不了词,在你面前献丑都没得献。”

  方应物愕然望着汪芷,这吃的哪门子飞醋?一个野路子女人遇到了能入选为皇后级别的大家闺秀(虽然是二十年前的),全方位比较之下,看来汪芷的小心肝受伤不轻哪。

  至于汪芷为什么非要去比较......方应物苦笑着摇摇头,口中忍不住念道:“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说人话!”汪芷转头回应了一句,然后又转了过去继续背对方应物,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

  方应物闭目酝酿出一番情绪,然后便深情款款的说:“当初相识时,你是那么高冷、凌然、大气、豪爽,令人折服,令我心动。再看看如今的你,婆婆妈妈、斤斤计较、小鸡肚肠的像个市井妇人......”

  汪芷愣了愣,转过身子对方应物咒骂道:“还不都是你这混蛋东西害的?我对别人可没有这样!”

  方应物很有风度的答道:“小生何德何能......三生有幸!”

  汪芷噗嗤一声笑,恢复了正常,挥挥手道:“知道了!你请我怎么做?但追查这种谣言,九成九是徒劳无功的。”

  方应物无所谓道:“早说了,让你们东厂做做追查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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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不信谣不传谣

  汪芷对方应物的话还是不够明白,疑惑的说:“装样子?装什么样?”

  方应物吩咐道:“首先,你把我关起来;

  汪芷抬起头来,叹息道:“仗义每多屠狗辈,坏心多是读书人,信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废后吴氏那里该怎么办?我今后还去不去?”

  方应物努力做出邪魅一笑的表情:“你嘴上说不要,身体还是挺诚实的啊。你也懂了结交吴废后对你将来有好处?”

  汪芷总觉得这句话怪怪的,仿佛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个一二三,很是莫名其妙。

  方应物没给汪芷太多联想机会,连忙又道:“这样好了,我写几首诗词,你隔一段时间就送一首过去,先混个脸熟再说。实在不行或者被人发现踪迹,就说请教学问,反正你最近也正在读书。”

  计议完毕,汪芷恢复了权阉本色,对门外小太监喝道:“来人!将方大人押下去暂时看管,但不可慢待了!”

  然后汪芷再升堂安排事情时,却见手底下众人的表情仿佛对自己充满敬仰,显然是因为汪厂公不得圣旨就敢扣押方应物的缘故。

  厂卫虽然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横行无忌,但这方应物是厂卫系统里榜上有名的刺头人物。一方面是清流势力的后起之秀,背后支脉纵横声音极大;另一方面裹挟了民意,随随便便就能聚集成百上千百姓闹事;

  另外其本人又刁钻多智难以应付。再加上西厂被罢、尚铭垮台各种先例在前,故而厂卫系统里对方应物这六品知县多有忌讳。等闲是不愿意招惹的。

  试想当初的顶峰时期西厂和东厂提督尚铭都拿方应物无可奈何,反而招了灾,其他人谁能比西厂和尚铭更强?

  “这倒是意外收获......”汪太监面上不动声色若无其事,但心里暗自嘀咕:“以后是不是没事就把他叫来打打板子,反刷点声望?”

  闲话不提。却说在会试一天天临近时,在各种传言的纷纷扰扰中,却爆出一桩惊人消息:

  宛平县知县方应物不堪谣言骚扰,亲赴东厂,请厂公汪直追查谣言。厂公汪直不许,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必庸人自扰。况且谁知谣言是真是假?”

  方应物再三请求,厂公仍不许。方应物愤而又自请下东厂狱。断绝内外消息至会试后,以自证清白。

  厂公为之动容,叹曰:“素知汝父子向来清白刚直矣,今君避嫌,焉有不许之理。”遂将方应物暂留于东厂,断绝里外交通,同时大发官校外出侦探科场谣言。

  按照方应物的意见,汪太监为这次行动起了一个很恶趣味的名字。叫做“成化二十年打击科场谣言专项行动”。

  不过大家对此还算理解,汪太监刚到东厂,有急于表现、立功心切的心情也正常。打击泛滥的科场谣言总不是坏事。

  为此,汪太监抽调了三百名番子,每三人一个小组,划分为一百个小组,散布在京城东南区进行追查。

  因为科场谣言主要是在考生里流传,而考生大都聚集在京城东南区。这里距离崇文门和贡院都很近,又因为商业发达客店多,是考生最便利居住的地方。五六千名考生里,至少有八成客居在这里。

  比如方应物的好友洪松就没住在叔父家里,而是在贡院附近另行租了一处院落住。

  这天他正与几名本省的举子在茶铺里闲谈,顺便交流一下消息和心得。忽然门口一阵骚动,洪松侧头望去,却见进来三个劲装汉子。

  又见当头一人亮出腰牌,对大堂内众举子拱拱手道:“诸君无须惊扰,吾等乃东厂官校,特为追查流言而来,问几句话就走。”

  随后众官校随机在大堂里抽取了几桌询问,便有一人到了洪松这桌,很和蔼的问道:“不知诸君可曾听到过,方清之父子的流言?”

  洪松答道:“确有耳闻,不过必然是谣言!”对方又问:“那么又是从哪里听到的?”

  洪松又答道:“在店家小厮和客人的议论中偶然听到。”那官校又继续问:“是哪家店?小厮姓名为何?什么长相?”

  洪松仔细回忆了一下,尽可能如实相告,那官校离开之前,点头道:“多谢配合,不信谣不传谣。”

  洪松转头看了看四周,同样的场景也发生在别人那里。却听到另一名官校站在邻座桌旁,向桌上举子问道:“不知诸君可曾听到过,主考官泄露考题的传言?据说首场三篇考题出自......”

  那被询问的举子当场震惊了,“什么?还有这种传言?”

  还有一名官校站在角落座位那里,仔细询问道:“不知诸君可曾听到过,副主考官与某同考官为同省人,互相勾连串通里外,打算在科场中联手抬举试卷的传言?”

  这被询问的举子也当场震惊了,“什么?还有这种传言?”

  几个呼吸之间就听到两条新谣言的洪松愕然,这样的问法,到底是查谣还是传谣?

  三百名番子,像是过筛子一般,将贡院附近的酒楼、茶铺、客店一一扫过,所有询问出的内容都简单登记、统一归纳。两天时间里,至少仔细询问到上千名考生。

  贡院内外是完全隔绝的,外面消息不能传进去,里面一切消息也不能传出来。所以对外面的谣言,贡院里诸位考官尚不知晓自然无所谓,但外面的朝臣们对此极其无语了。

  多少年不见,这汪太监果然办事风格还是那么夸张!他急于表现、立功心切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不能这么胡来罢!

  东厂这种查法,到底是查禁谣言还是帮着散布谣言?本来之前的谣言数量可能是一,东厂查了两天就变成十......在这么查下去,就成了洪洞县里无好人了!

  于是满朝大臣看不惯了,纷纷上疏,奏请天子约束一下汪太监的行动!查禁谣言是好事,但也要讲究技巧,不能搞扩大化!

  汪芷感到压力山大,指着被“扣押”的方应物叫道:“方大人!若是这次被你坑了,将来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分助力!”

  方应物懒洋洋答道:“你怕什么?这岂不正好向天子展示了你的行动力?天子心中只关心你敢不敢做事,才不在意你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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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四章 大数据之法!

  汪芷被方应物说的哑口无言,小嘴张了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终只能感慨,与方应物讲道理就是个错误!

  她将厚厚的几大本册子砸在方应物身上,“给!这是你要的所谓线索,派出去三百名番子,前前后后不知问询了几千人,就查来这么一堆鸡毛蒜皮的东西。”

  册子里的内容,就是东厂番子去京城东南区追查谣言时,与被询问对象对话的简单记录。零零散散的,怕不得又几千条。

  “这可不是鸡毛蒜皮......”方应物看的认真,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不漏过任何一条,一直从午后看到了傍晚天黑。

  汪芷候着也是百无聊赖,早就出去做别的事情去了。等她再回到这里,见方应物还差一点才能看完,忍不住问道:“谣言是很难查出根源的,这么多年来没见谁能很成功的办成过,最多只能似是而非的抓一些替罪羊。你从这些册子里面,又能看到些什么?”

  方应物皱眉若有所思,口中随意回答道:“这种科场谣言,只盛行于赴试举子之中,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又多集中在贡院附近的京城东南。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很有限的样本范围,未必查不出谣言源头。”

  汪芷听不懂方应物想表达什么意思,但还知道吐槽道:“那一样是毫无头绪的,莫非你又要掐指一算?”

  “那是因为你们不懂方法!”方应物终于看完了几大本册子,站起来活动了几下酸麻的腿脚,不知不觉竟然研究了一下午。

  汪芷作为东厂特务头子,听到有这种方法,顿时很感兴趣的追问道:“你有什么方法?”

  方应物洋洋洒洒的说:“第一是大数据之法!从足够多的线索中进行归纳,寻找其中规律!几千条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里,哪怕只有十几条集中指向某处,那就是很值得注意的现象了!

  第二就是六度之论,世上任何两个人之间。间隔都不超过六个人,从听到谣言的人开始,一直到散布谣言的源头,之间也不会超过六层。”

  汪芷如听天书,整个人彻底懵了。方应物的话里,每个词似乎都懂,但组合起来完全不知所云。最后弱弱的问道:“更具体的。就说这次怎么办?”

  “我翻过了,发现举子之所以知道谣言,除了从其他考生口中得知的情况,大多是从店里掌柜伙计这里听说的,这就是值得关注的动向。

  然后你们东厂番子继续对各店掌柜伙计询问谣言来源,答案很是五花八门。来源各种各样,加起来有上千条。在上千条大都不同的背景下,却有二三十条问答所说的来源是接近或者相似的,这就是最值得我们关注的特殊之处!

  这些接近或者相似的问答里,有的说是从县衙衙役那里听到的,有的说是来自县衙小吏,有的说是县衙胥吏亲属口中听到。总而言之都围绕着县衙。”

  “县衙?大兴县的?”汪芷插嘴问道。此时她不知怎的,想起了进宫扫雪时,陷害了方应物一次的大兴县尤知县,若论起动机,尤知县的动机实在是满满的。

  “考生都聚集在东城,这个县衙当然指的是大兴县,难道还能使我们宛平县?”方应物渐渐成竹在胸,“所我据此断定。谣言出自大兴县县衙!至于动机,你应该猜得到!

  而且我还有更加肯定的旁证!这次谣言是拿我们宛平县承应贡院差事、与家父里通外合做文章。而大兴县也承担着与宛平县一样的差事,所以大兴县衙那一位更容易借此联想出谣言,别人只怕一时还想不到这上面去。”

  汪芷不得不为此折服,叹口气道:“要是照你这种查法,天下还有什么事查不出来?”

  方应物摇头道:“这次也是特例,我前面说过。这是在一个有限的样本里,才能只用了三百人便可大海捞针的排查出结果。如果样本扩大到整个京城,没有几万人力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若是放眼天下。只怕就需要几百万人。”

  汪芷仍然处在一种震撼的感觉当中,一个读书不多的人遇到天花乱坠、长篇大论的忽悠理论,一般都会这样。此后她头脑发蒙的下意识问道:“下面该怎么办?”

  方应物哈哈大笑几声,“你是厂卫头子,你倒问起我怎么办?说出去简直让人笑话!滥捕人犯,严刑拷问,屈打成招,这不都是你们厂卫的拿手好戏么?

  很简单,你去大兴县县衙,将衙役、书吏,还有知县的幕僚之类,抓上几十个进东厂。有情况问出情况,没情况也要问出情况!”

  汪芷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脸,她怎么会问出如此丢人现眼的问题?便恢复信心十足的派头,“好了!下面该如何做,我自有主意!”

  这次是方应物不明所以了,“你能有什么主意?”

  汪芷答道:“先按兵不动引而不发,等朝廷里闹得欢实、连连指责我时,再以雷霆之势去大兴县衙拿人捉人!然后查出谣言真相,以此在朝廷里找回场子!”

  “这是跟谁学的?”方应物嘀咕道。汪芷得意一笑,“近朱者赤!你说,是不是再另外找几个人,先在朝廷里帮着煽风点火?”

  方应物笑骂道:“我看你是近墨者黑!这是查处造谣,越早澄清越好!哪有故意拖延的道理!拖延的越久越不好!”

  饶是如此,深受某人恶趣味影响的汪太监还是故意拖了两日,但也仍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从大兴县衙捉了两个人。拷问之后更有把握了,还没有惊动别人。

  在这两日,居然有人上疏,言称方清之在贡院内做考官,而方应物在外承应贡院差事,父子两人各居内外,确实容易招人怀疑,朝廷应当主动避嫌,换一个同考官。

  方应物从汪芷这里知道消息后,苦笑几声道:“真是稍有风吹草动,便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这些人怎么就不长点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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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五章 翻云覆雨

  这次上疏说“为了避嫌请罢去方清之同考官”的,不是别人,乃是著名的“洗鸟御史”倪进贤。

  三年前,倪御史做了六年御史,资历已经攒够,到了越级迁的时候,他的靠山万辅也答应此事。

  当时倪御史攻击下诏狱的方应物,本来是痛打落水狗、万无一失的爽快事,但是却不料在金殿奏对时他被方应物辩驳的溃不成军,还被扣上了勾结东厂的大帽子,在群臣面前丢尽了脸。

  方应物咸鱼翻身,那倪御史只能升官无望了,只好又当三年御史。六年的御史,那是资深御史,可以直接越级升为五品官。但九年的御史......那就是老板凳兼冷板凳了。

  但方家日子却是红红火火,转眼之间方清之已经窜到了从五品词臣,方应物也成了京城小青天,升职加薪指日可待。这怎能不叫倪御史眼红?今次出于私愤,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不过倪御史还不算傻,并没有声嘶力竭的指责方家父子,而打出了公正客观坦率的旗号。

  只说谣纷起,为了安抚士心,请朝廷注意一下避嫌,毕竟父子两人一内一外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方清之同志也应该体谅实,主动辞去主考官为好。

  这种说法,还是挺有市场的,越是高级的官员越是习惯了妥协。向数不清理还乱的谣妥协一下,以换得局面稳定,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大概方家父子会很不爽,可是为了大局牺牲一下也是在理的。

  闲话不提,却说汪太监本来还想再拖两天的,让更多的人跳出来,但是再拖下去只怕要谣变成真相了。真闹到方家父子不得不顺从大局被避嫌的地步,那方应物肯定要和她翻脸,方应物还是很看重父亲这个同考官资历的。

  所以汪太监只好迅起雷霆行动。当即出动数百东厂官校围住了大兴县衙。在鸡飞狗跳之中一口气抓了四五十人,并浩浩荡荡的押回东厂,只留下了愕然无语的小猫官员三两只。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朝廷又像是炸窝了。其实大兴县县衙在京城里只能算干苦力的底层衙门,汪太监抓的也都是胥吏、幕僚,并没有擅自抓捕官员。

  可是五六年前汪直的所作所为,或者叫胡作非为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当年整个朝廷都经历了大扫荡。西厂汪太监势头一时无两,人人都以为第二个王振要出现了。

  不过之后汪直低调了几年,尤其近两年更是远在边镇不问京中事,陈年旧事便渐渐地消磨了。

  但这次汪直一口气从衙门里抓捕数十人的行为,又唤醒了朝臣的记忆。任是谁都要惊呼一声,难道汪直重新担任厂公之后。又要故态萌了?

  县衙虽小,那也是官署衙门,这次是县衙,那么下次又将是哪里?这次不为大兴县说话,那么下次又有谁为自己说话?难保汪太监不是想通过这次行动来故意试探朝臣!

  很有同仇敌忾、居安思危精神的大臣便上疏议论此事,弹劾汪直滥捕。不过汪直也上了一封密奏,而且比大臣奏疏更早的送到了天子面前。这就是太监的优势了。

  外朝大臣上奏要经过重重程序转达,还不一定能让天子亲眼细览。但汪芷这种太监可以直接进宫找天子当面奏对,也可以直接将密奏送到天子手里。

  这方面优势比大臣大得太多,很多时候不是大臣输给太监不是因为不如太监聪明,而是输在了太监可以“先入为主”四个字上面。

  在密奏中,东厂提督汪直用很严密的人证链条证明,某起科场谣的源头出大兴县尤知县的幕僚,是有人通过谣故意诬陷方家父子!

  天子也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一是惊讶汪芷居然能如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查清谣;二是惊讶,这居然是大兴县知县干的......

  又是文官之间狗咬狗啊,这样就没他这个皇帝什么事了......成化天子朱批“知道了”,然后把密奏到内阁和吏部,便撒手不管了。

  当东厂提督汪直的密奏被公开后,朝廷从炸窝状态变成了哗然状态......两个“没想到”的心思和天子差不多,真没想到竟然是大兴县尤知县!

  另外产生的疑惑就是。这尤知县无缘无故造方家父子的谣作甚?被有心人挖掘一番典故,年前尤知县联合宫里太监陷害方应物的事被曝光了。然后又被有心人挖出来,尤知县是大学士刘珝的门人......

  造谣这种时常损人不利己的事,几乎是被所有大臣深恶痛绝的。但一般很少被抓住始作俑者。尤知县被抓了现行,丢官免职是肯定要有了。

  当然事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真相大白之后,方家的各种亲朋故旧纷纷跳出来仗义执,鼓噪免去方清之同考官的倪御史立刻被群起攻之,无数老底都被揭了出来。

  倪御史作为大名鼎鼎的洗鸟御史,洗的就是万安的鸟,所以众所周知是万辅的门人。这次他跳出来对付方家父子,不免又要被人浮想联翩。

  朝中清流无不叹道,当下真是世道多艰、持正不易哪,方清之才稍稍开始出人头地,方应物也才露尖尖角,就遭到辅势力和前次辅势力的联手打压。

  滔滔舆中,作为被“辅和前次辅联手打压”、险些悲的正人君子,方家的节操指数陡然再一次莫名其妙拔高了两个百分点......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看着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舆论绪玩弄于手掌之中,汪芷忍不住兴高采烈。她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就是上次当权的时候也没有过这种经历!

  所以她忍不住跑到方应物面前,感叹一声:“这种感觉太爽快了,简直停不下来啊!”

  方应物只觉得这句话挺耳熟的,好像是近日来第二次听到身边人这样说了......前有项成贤,后有汪芷,看来都是近朱者赤了。

  “先别顾得自己爽了,该将我放出去了!”方应物督促道。既然已经真相大白,自己就没必要“自我隔绝”在东厂自证清白了。

  汪芷蹙眉,嘀咕道:“可是我总觉得忘了什么?”

  方应物嘿嘿笑了几声,“那就忘了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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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六章 两个负气的人
  送走已经在东厂被“隔离”了数日的方应物,汪芷坐在大堂里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记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不过忘就忘了罢,如果真是有重要的事情,方应物会提醒自己的。既然方应物都不提醒,那么说明此事无足轻重。

  如此汪芷便全心全意的沉醉于自己复出第一炮打响的喜悦中,顺便在东厂内部论功行赏一番,同时继续布置收服锦衣卫的大业。

  话说当初东厂派出数百番子,去贡院附近大街小巷排查谣言时,除了问过“诸君可曾听到过方清之父子的流言”之外,还很张扬的问过别的问题。

  比如“诸君可曾听到过,主考官泄露考题的传言”,又比如“诸君可曾听到过,副主考官与某同考官互相勾连抬举试卷的传言?”

  这样的查法,结果短时间内谣言反而越查越多,从主考到副主考都变得绯闻缠身,跟方应物印象里上辈子娱乐圈似的。可以说,这些谣言的传播,有一大半功劳要放在东厂番子身上。

  其实这种情况也是故意的当日方应物担心自家的谣言查不清楚,不得不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清查自家的谣言,一边让东厂巧妙地散布别家谣言搅混水。

  万一自家谣言最后查不出结果,那么把水搅浑了就是应对之策,当人人身上都挂着谣言时,方家的谣言也就不算什么了。方应物冒出这个灵感,还真来自于某世纪的娱乐圈。

  如今第一个谣言已经水落石出,被铁证如山的澄清了。方家父子彻底恢复清白了,不过其他的谣言仍然还健在。

  但是。以超强行动力查禁谣言的汪太监达到目的,打响复出当头炮后。便满心欢喜的收手了,浑然忘了其他谣言的善后工作连始某位作俑者自己也“忘”了提醒汪太监。

  也有人没忘,主考官刘健、副主考官谢迁的亲友忍不住眼巴巴渴望,东厂能继续大规模出动追查谣言,但东厂却忽然偃旗息鼓、毫无动静了!

  虽然清者自清,谣言杀伤力有限,朝廷大政不可能因为几句没有实证的谣言就出现动摇。但谣言终归是谣言,任由它传来传去的,总不是个好事。

  对此朝廷有些人颇感后悔。前几天情形不明时,不该轻率的上疏去攻击汪直啊,不然何至于此!

  估计是因为汪直年轻气盛,所以前几天被弹劾攻击后使了性子,现在故意放纵谣言,负气不管了。

  但诸公也莫可奈何,东厂是天子的东厂,太监是天子的私人家奴,大臣没有任何权力去指使东厂怎么做事。

  而且朝廷诸君很快发现。会使性子的年轻人不止汪直一个人

  那宛平县知县方应物从东厂隔离中出来,大张旗鼓的回到县衙后,第二天恰好将是宛平县役夫运送生活物资和菜蔬米粮到贡院的日子。

  在当夜,洪松从东城来到西城这边。与项成贤和方应物喝酒,号称是庆祝方应物被辟谣兼考试前的最后一次聚会。

  三人多年密友,喝酒没有顾忌。都喝得不分东西南北。醉醺醺的方应物借着酒劲问道:“我明天或许能得到考题,洪兄你需要否?”

  项成贤与洪松面面相觑。大笑道:“方贤弟你真喝多了!”

  方应物没有回应嘲笑,径自说:“贡院里有专门的印工。考题都是要提前印出几百份来,现在估计已经开始印了,贡院里面一些有心杂役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考题。”

  项成贤质疑道:“那又如何?你接触不到贡院里的人,就算你亲自送东西去贡院也一样。”

  这是实话,如今贡院堪称是内外戒备森严,隔离的严密程度远远超过方应物印象里的非典时代。

  就说送生活物资和蔬菜米粮过去,只许送到贡院侧门之外,然后运送东西的差役在墙外官军的监视下立刻离开。

  而后贡院侧门才许打开,里面杂役出来搬东西进去,内外两边人是严禁接触的。就是墙外的巡逻监视的官军也不许与出来搬东西的杂役靠近,更别说交谈了。

  方应物摇头晃脑,肆无忌惮的叫嚣道:“明天我亲自过去,但我偏偏就不离开,偏偏就站在那里看着贡院杂役把东西搬进去,就是说几句话又怎么样?看谁敢再怀疑我,谁敢再弹劾我!”

  项成贤愕然之后苦笑了几下,不说话了。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方应物目前这个状况下,高调的故意违反纪律,与贡院杂役接触,估计还真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大概只会被看做少年人年轻气盛、故意借着机会撒气。毕竟朝廷不能为方家父子还以清白,甚至还出现为了向谣言妥协,让方家父子避嫌的风向,最后还得靠东厂,难怪方应物心里有气。

  甚至估计也没什么人为此吃饱撑着弹劾方应物,第一方应物名声正大,别人总要顾忌几分;第二,方应物受了气,做事故意出格情有可原,

  第三,殷鉴在前,这段时间凡是与方应物过不去的,谁能讨得了好?焉知这次不是方应物故意卖破绽?这就是最现实的威慑。

  贡院里有一半杂役是宛平县派去的,方应物肯定安置了靠谱人选,打听出考题不难,但最大的问题是没机会传出来。如果能接触到

  想到这里,项成贤知道下面不该自己说话了,只能交由方应物和洪松两人决定。

  洪松也懂了方应物的意思,低头沉思半晌,大概也是做着艰难的抉择。决定一生命运的考试,考前有机会拿道考题,这样的诱惑不是一般人能抵挡的。

  半晌后,洪松抬起头,对方应物正色道:“方贤弟,你的好意为兄心领了,但这并非正途,也不是毫无风险。为兄怎可为了自家功名,置方贤弟你于险地?

  况且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匪夷所思的险招,方贤弟听为兄一句劝,以后不可再有这种主意,否则稍有差错,你这辈子便要毁于一旦。

  总而言之,功名之事还是让为兄自己去取罢!胜负成败皆有天意,方兄且宽心,不必为我耿耿于怀。”

  方应物也觉得自己喝多了,有点胡言乱语,听到洪松劝告,感慨道:“洪兄真乃益友也!项兄却远不如你!”

  项成贤翻了翻白眼,朝着方应物中指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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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七章 “虎落平阳”

  最终,洪松除了从方应物这里搞些翰苑文章揣摩复习之外,并没有得到其他帮助。毕竟科场舞弊实在是高风险、高技术含量的活计,除非天时地利人和运气四大要素全都具备,那才能玩得转。

  二月初八开始考试,考过三场之后,二月底会试放榜,结果洪松居然高中了。此后便是喝酒庆祝时间,新科同年喝过之后,方应物和项成贤又以老前辈身份拉着洪松与浙江同乡喝过几场。

  三月十五是殿试,洪松越战越勇,金榜出来后高居四十多名。这个名次也相当不错了,在两三百人中位居前列,留京问题不大。

  方应物和项成贤对此颇感欣慰,洪松已经年至而立,如果这科还不中,那就算以后能中也没什么意思了,除非能中三鼎甲。

  眼看着时间已经到了四月,方应物此时已经顾不上为别人操心,因为他自己的大事来了。

  到这个节点上,方应物出任宛平县知县的三年任期已满,他该去都察院接受考察,然后转到吏部铨叙,等待下一步安排。

  在正常情况下,以方大人的业绩和官声,估计是要升迁的,大概不会留任。方应物开始将公务逐渐移交给县丞(原来那个钱县丞早就离任了),自己则准备赴都察院接受考察。

  县衙里充满着淡淡的离愁,众胥吏还是很拥戴方应物的。京师各大衙门实在数不胜数,而县衙却是最底层的一家。方大人坐镇县衙时,县衙公人很少受上面诸多“婆婆”们的气,偶尔还能扬眉吐气逆袭一番,这叫众胥吏舒心的很。

  听到方应物快要离任的事情,何娘子也跑了过来,软磨硬泡求欢一番后,便询问道:“下面大老爷要去哪里任职?”

  方应物提起裤子答道:“这是吏部决定的事情,我怎会知道?只是本官若离任。你的酒店还开不开?换了别人,未必肯照拂你。”

  何娘子不在乎的说:“大老爷莫非舍不得奴家啦?无妨无妨,大老爷你去哪里做官,奴家就去哪里开酒店,只要人还在就好办。”

  “别自作多情!”然后方应物很怀疑的问道:“现在你所用地方是县衙公产,没收你多少租子,别的地方衙门未必有这边便利。而衙门周边必然地价很贵,你有本钱重新开?”

  何娘子捂着嘴咯咯笑了笑,“这事就不劳驾大老爷你操心了,汪公子发过话,本钱全包在她身上。”

  方应物很是无语。同时他也很怀疑,如果打着东厂据点的旗号开酒店。那究竟还需不需要本钱?

  衙门这边事情交待清楚后,虽然方应物还没有正式离任,但已经不管事了,便跑回家去住了。

  此后就是去都察院接受考察,学名叫做考满。选了个黄道吉日,方应物去了都察院后,先去副都御史、本省同乡前辈屠滽那里坐了坐。喝了两口茶;然后又去掌院都御史李裕那里坐了坐,还是喝了两口茶。

  此后才去司务厅挂了号,等待考察。规矩就是规矩,他方应物只是个知县而已,情面再大也不可能让都御史、副都御史出面进行考察的。

  不知等了多久,便有小吏引着方应物向里面走。都察院里有上百名官员,是京师里官员最密集的地方之一,衙门里院落很多。

  路过一处院子时。瞧见一个朱衣绯袍的官员立在门廊下,却是满头大汗敢怒不敢言,门里公堂上隐隐约约传来训斥声。

  方应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小吏知道方应物在都察院关系深,指点着解释道:“此乃河南布政使,也是任期到了。”

  方应物摇摇头,这也是大明官场的规矩。对于地方官员而言。考满主要包括两项,一是上朝会觐见陛下,二是到都察院接受考察。第一项勉强还算是荣耀体面,但第二项往往就是屈辱了。

  京官比地方官重。都察院科道官又更是特重,在任上八面威风的地方官到了都察院受察,那真是什么威风都没了。

  别说知县、知府,就说眼前这位堂堂的方面大员、从二品布政使到了都察院接受考察,也只有站在门廊底下听四品佥都御使训斥的份儿......

  如果恰好遇到了对头,比如假设自己遇到洗鸟御史倪进贤,那可真就呜呼哀哉了。

  正胡思乱想间,方应物被带到了一处衙署堂前。他站在月台上向里面瞧去,只见公堂当中摆着公案,后面坐着一位冠袍齐整、胸前绣着獬豸补子的御史。

  方应物微微一愣,却又听到这御史狞笑几声,得意洋洋的说:“方应物!你可算落到我手里了,可曾想过有今日否!”

  方应物白眼直翻,仰天长叹道:“今天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项成贤你尽管放马过来罢,怕了你就不姓方!”

  项御史伸出三根手指头比划着,同时迅速低声道:“教坊分司胡同三次,银子全由你包了,另外不许告诉我家娘子。”

  “三次也太多了,最近手头紧!”

  “两次,不能再少!”

  “成交!”

  “今晚?”

  “也行!”

  于是乎方应物的任满考察就这样结束了,评语是什么档次,想都不用想了。其实都察院这边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方应物的考察结果被转到吏部后,将会怎么安排?

  对于吏部方应物就没有任何把握了,如今吏部当家人是执掌吏部十来年的尹旻,尹旻又是前次辅刘珝的同乡党羽,算起来与自己根本这边不对路。

  方应物的考察结果是最优秀没错,但人事工作者有的是办法让最优秀变成哑巴吃黄连般的最优秀。

  所以方应物向都御史李裕恳求道:“考察结束后,还请大中丞拖延几日,不要急急的转到吏部去,否则前程操于人手莫可奈何。”

  李裕对方应物的事情比较熟悉,闻弦歌而知雅意道:“要等到刘阁老回京起复,任用次辅大学士之后?”

  “正是如此。”方应物点头道。还是稍微等等,等刘棉花到京后,有了次辅大学士老泰山撑腰时候,再去吏部铨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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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八章 禀性难移

  三年前,方应物被任命为知县和刘棉花丁忧离京两件事发生的时间间隔很短,说是前后脚也不为过。

  但三年后的现在,方应物已经接受任满考察半个月了,理论上已经守制期满的刘棉花还没有回京......

  这叫方应物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老泰山又搞什么鬼?刘棉花这样的官迷,应该在守制期满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京城才是,当初他连不想走的念头都出现过。

  刘棉花不回京,方应物就只能先耗着时间,一连过了半个月无事一身轻的日子。趁着大好春光,与两个小妾和儿子连续逛了几个景点。

  就当快耗不下去时,刘棉花终于姗姗来迟。这日方应物从西山回到家,便得了通报,大约明天时间刘棉花将抵达京师。

  从东南方向过来的人大都走运河并从崇文门进京,但刘棉花是保定府人,就在京师南边三百里,走陆路不须通过运河,进城从宣武门更方便。

  所以次日一大早,方应物便和大舅哥来到宣武门外候着。但是像刘棉花这样的内阁大学士永远不缺迎接之人,特别是回朝后极有可能次辅的大学士,所以此时宣武门外不只有方应物一个,其他各色人等起码还有二三十个一起等。

  等到快午时,一支绵长的车队出现在众人眼前。有个管家当头先来到众人面前,抱拳为礼道:“我家老爷多谢诸君远迎,如此盛情便不在此领受了,且先记下姓名一一致书答谢。”

  众人一起谦逊一番,什么礼节不礼节的,内阁大学士的身份自然是说怎样就怎样的。

  方应物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吐槽老泰山居然玩起了深沉低调,难道不该在此高调会见众人,宣布自己王者归来么?

  在管家的示意下,方应物自然没有作鸟兽散。慢慢的跟在刘家车队后面,又不知不觉的混了进去。

  别人或许看不出端倪,但方应物总觉得奇奇怪怪的,不知道老泰山要玩什么花样。正琢磨时,冷不丁脑袋又被砸了一下,然后便见一个桃核滴溜溜的在地上滚动。

  方应物愤怒的抬起头,却见一张清新流丽、巧笑嫣然的美人脸儿从前面马车窗口一闪而没。

  但方应物知道。她一定还在缝隙里面偷看,举起两根手指头对着马车晃了晃,然后隐隐约约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阵子欢快的调笑之声。方应物不由的感慨,都过了这么多年,刘家小娘子还是这么顽皮。

  进了城后,车队直奔刘府。早有人提前打扫干净,刘家主人们到了就可以入住。女眷下了车直接去内院安居,方应物则被请到书房去。

  没过多久,刘棉花施施然的进来了,方应物连忙上前行礼,然后打量了几眼,与从前没什么变化。不过若仔细看。老泰山那清瘦的脸庞似乎显得圆润了点,这不由得很让方应物很是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严格按照礼制守孝?

  想是这么想,但口中还是问候说:“多时不见,老泰山清减了!”

  刘吉摆摆手,随口问了几句方应物近况,翁婿两人便寒暄起来。如此过了一刻钟,方应物先忍不住了。开口道:“小婿任期将满,已在都察院考满,即将到吏部铨叙。一时间大有前途莫测之感,老泰山可指点迷津否?”

  方应物这话跟外人说算是很直白,但对熟到什么话都敢议论的刘棉花说,算是较为隐晦了。

  刘吉抚须道:“朝廷自有赏功罚过、奖贤惩恶的法度,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你有什么迷津?”

  方应物愕然,你老人家装什么糊涂?便又道:“小婿与老泰山,皆非吏部天官并非同道中人,其间或可有意想不到变故。”

  “只要你坐得直、行得正。在任时上报社稷、下抚黎庶,退省时问心无愧,何愁没有前程?要相信朝廷的公正!”

  今天这老泰山怎么不说正经话?方应物又道:“人世间未免总有不公之事,选官亦是。”

  刘棉花正色道:“那就是你还做得不够好,多多自省!如果为官尽善尽美、无可挑剔、能为百官楷模,又有谁能阻挡的了你的前程?”

  方应物瞠目结舌,这话如果从自己父亲嘴里说出来,那一点也不奇怪,但面前这个张口公正闭口自省的人是老泰山刘棉花,不是自家父亲方清之!

  方应物脑子里迅速回顾了一遍史书,突然有所醒悟。史书上记载,刘棉花当政后期,确实出现过摇身一变假装痛改前非的奇怪现象。

  从这次情况来看,老泰山远离庙堂三年,别人对他的印象大概会变得略微生疏,难道老泰山想利用这个时机,重塑自己的形象?

  但是以自己对刘棉花的了解,以及史书记载,他方应物可以断言,这老泰山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别人一样看得透。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老泰山本性就是那样,装又能装到什么地步?以老泰山对人性和世事的洞彻,怎么会犯这种糊涂?不过方应物本着“刘棉花不会犯错”的思路去想,顿时又豁然开朗了......

  这是一个比烂的时代,内阁里面都是烂人,自己这老泰山只要成为看起来不那么烂的一个,便足以赢得一部分非极端清流的支持。

  即便将来出现大变局,内阁也不可能一口气全部换人,总要有过渡时间和过渡的人,那还是离不了刘棉花。比起毫无节操廉耻的万安和党同伐异过于激烈的刘珝,刘棉花确实显得不那么烂一点。

  刘吉突然微微一笑,摆摆手道:“你且安心,以你如今的名声士气,吏部尹旻没那么容易能下决心公然打压你,肯定不至于做得太难看的,老夫不明白你担心什么。”

  方应物反问道:“如果偏偏就难看了,那又如何是好?”

  刘吉也反问道:“你才二十二岁,忍上几年又如何?你等不起么?就像你当初不拿状元又如何?依老夫看,你并不是担心遭遇太差,而是贪心太盛,总想着得到最好的待遇罢?

  你是不是想借着这次任满升迁机会转回翰林,亦或是科道?三年不见,你修身养性没有半点进步,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世间哪有那么多得陇望蜀的好事!”

  靠,又被看破了!方应物擦擦汗,老泰山不管表面上装不装傻,肚子里的精明还在就好,不然怎么在内阁玩的过别人?

  刘棉花最后提点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即便老夫不言不语,谁又能不知道你是老夫女婿?

  你若是处在劣势,老夫不得不帮腔发话,但你近来正处于优势,老夫何必多嘴发话?有些时候,出言发话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你明白否?现在是他们吏部对你感到棘手,而不该是你自己在这里纠结为难!”

  方应物只能道:“老泰山所言极是,小婿知道了。”

  然后他就此告辞,今天毕竟是来“迎接”的,迎接完毕就算了结,不宜在刘府久留。毕竟刘家还得收拾安置,自己这个还没正式成亲的外人不方便在场。

  不过当方应物离开后,刘吉突然疑惑的自言自语:“刚才好像忘了什么事要说?老了老了,真是不能不服老。”

  方应物离开刘府,走到街上也突然产生疑惑,“方才与老泰山谈话时,似乎忘了谈什么重要事情,怎的又想不起来了?奇哉怪也。”

  其实对于一老一小两个官僚而言,谈论重要的官场事情时,由于身心过于投入,一时间忘了婚姻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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