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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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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一座山,观一人

  莫雨看着他很无所谓地说道:“最终还是要看你自己决定,如果按我的想法,你赢了她最好,反正我看她也不顺眼。”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和她是很好的朋友。”

  “朋友之间最容易互相看不顺眼。”

  莫雨转身向藏书楼外走去。

  陈长生和莫雨说话的时候,唐三十六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藏书楼外,他才走到陈长生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你这样子有些可怕。”陈长生说道。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很想看看,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们。”

  “我瞒你什么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莫大姑娘这么熟了?”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双方分属不同派系,私下却有接触……但这也是小事,关键是他和莫雨相识的原因真的无法说出口,莫雨再如何权高位重,终究是位美丽的女子,清誉重要,他总不能告诉全天下,世人眼中仙女般的莫雨姑娘,没事儿的时候就会爬到他的床上去睡觉……

  “陈长生,你可以啊。”唐三十六感叹道:“剑鞘是离宫神器藏锋,剑也要成为百器榜上的名物,未婚妻是徐有容,女学生是落落,现在又和大周所有男人都喜欢的莫大姑娘不清不楚……”

  陈长生认真说道:“这话要说清楚了,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

  唐三十六的神情明显不相信,但下一刻便严肃起来,看着他认真说道:“离她远些。”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唐三十六说道:“记住我的话,这个女人不简单,而且性情薄凉,哪怕做生意,都不要选她。”

  陈长生想起当初把自己囚禁进桐宫的莫雨,再次点了点头。

  然后,他想起了桐宫深处的那条黑龙,发现最近因为太忙,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去北新桥了。

  “晚上有事我要出去一趟。”他对唐三十六说道。

  唐三十六看着他冷笑说道:“看看,这又是一个秘密。”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唐三十六和他并肩向藏书楼外走去,忽然说道:“那件事情以后我不会再怪你了。”

  陈长生不解,看着他问道:“什么事?”

  “去年在客栈里,我要去拿你的剑,你不让我拿,这事儿让我一直很不高兴……现在想来,当时刚和你认识,你谨慎一些是有道理的。”

  那位天机阁的大掌柜,刚才确定了陈长生那把剑的价值,唐三十六自问,如果换成自己,也会对这把剑视若珍宝,不肯轻易视人。

  陈长生怔了怔才想起来这件旧事,摇头说道:“你也太记仇了些。”

  唐三十六剑眉微挑,说道:“你知道魔族那边能够看到的星星比咱们这边少吧?”

  这是道典上记载过事情,而且就在不久前,陈长生才从魔域雪原归来,当然很清楚,点了点头。

  “夜晚的时候我们的天空里到处都是星星,但他们那边不一样,有的地方星辰密集,有的地方很疏,相近的星辰连在一起可成图画。”

  “我知道,南客的南十字星剑便是从他们夜空里的两条星河中悟出来的。”

  “星河很宽很大,我们要说的是星河中间的事情。”

  “什么事情?”

  “魔族会把不同形状的星辰组合,称为星座,不同日期出生的生命归属于不同的星座,拥有各自不同的特点。”

  “然后?”

  “如果在魔族那边,按我出生日期算,我应该是天蝎座。”

  陈长生停下脚步,想起来道藏里确实是有相关内容的记载,但他不明白唐三十六忽然说起这件事情是为什么,要知道魔族和人类的文化背景本来就不同,而在各自的疆土里,对方的图腾或推崇的一些事物,更是会成为禁忌。

  “对了,刚才那位天机阁的大掌柜……”他有些不解地停下,因为发现,自己竟忘了那位大掌柜长什么样子。

  观剑不过片刻时间,他的记忆力本来就好,怎么可能会忘了刚见面的人的模样?

  唐三十六没有听到他继续问星座的事情,正有些欲求不满,听到他的话,也不禁怔住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也忘了那位大掌柜的模样,甚至随着回忆的持续,刚才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竟变得越来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变淡,只是那位大掌柜,他甚至有种感觉,先前在藏书楼里观剑的,只有他和陈长生、莫雨三人。

  陈长生和他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不安与惧意。

  天机阁的大掌柜就这么厉害吗?

  那位大掌柜究竟是谁?

  他……到底是谁?

  大掌柜离开国教学院后,没有等莫雨,直接进了皇宫。

  在宫门处迎接他的,是那位苍老的太监首领。

  那位太监首领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傲意,无论是侍卫首领还是别的太监恭敬行礼,也只是用鼻子轻轻嗯一声,自然也不会与这位大掌柜说话。

  没有人注意到,在深宫幽静无人处时,太监首领脸上的冷傲意味尽数不见,低声与那位大掌柜说着话,神态甚至显得有些谦卑。

  这片大陆,有资格让这位太监首领如此谦卑的人,不会超过十人。

  在俗世里,天机阁大掌柜当然也是大人物,但绝对不会排进这十个人的名单中。

  所以事实很简单,这位老人并不是天机阁的大掌柜。

  虽然他确实来自天机阁。

  在一座偏僻的宫殿里,圣后娘娘与这位老人见面了。

  就连她,对这位老人都表现的很尊重,请他先坐下,然后自己才坐下。

  老人的身份至此已经呼之欲出。

  这场谈话很快便结束了,因为圣后娘娘与这位来自天机阁的老人,一共只说了三句话。

  其中两句话是这位老人说的。

  “他姓陈。”

  “我看不出来他多少岁。”

  听完这两句话,圣后娘娘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老人平静说道:“辛苦了,榧琊山的风景不错,以后有机会我去做客。”

  老人点了点头,起身便离开了皇宫。

  其时,桌上的热茶才刚刚端上来,还在冒着热气。

  圣后娘娘看着茶碗上方的白雾,静静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榧伢山是西海畔的一座名山,方圆数百里地,风景幽美,据说天气最好的时候,站在最高峰上能够隐隐看到大西洲的白鹿角。

  这座名山曾经归属天南,也曾经被大西洲占过,最近这两百年,则是大周的属地,只不过没有得到所有势力的承认,所以名义上还是个无主之地。

  圣后娘娘先前说,有机会要去榧琊山做客,意思便是从今日开始,大周便不再是榧琊山的主人。

  榧琊山,今日易主。

  这座海畔名山,是她请那位老人来京都所付出的代价。

  为此,老人只需要看一眼。

  当然不是看剑,而是看人。

  无垢剑即便是神兵,会录入百器榜,又哪里值得一座榧伢山。

  真正值这个价钱的,是陈长生。

  圣后看着渐渐飘散的白雾,想着先前老人留下的那两句话,沉默不语。

  陈长生当然姓陈。

  老人说他姓陈,意思是说,他是陈氏皇族。

  很多人都知道,陈长生今年十六岁。

  老人说看不出他的年龄,那么就说明,他有可能十六岁不到,也有可能真实年龄更大。

  圣后娘娘起身向殿外走去。

  衣袂轻拂,桌上那盏茶生出的热雾,瞬间消失无踪,碗中的茶水变成了寒冰。

  走到殿外,她背着双手,看着眼前的这方小池塘,有些傲意。

  只是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池塘里的水很绿,很静,被夜风轻拂,生出道道细纹。

  她在池畔站了很长时间,从清晨到日暮,然后夜色降临。

  池塘里某处的水忽然开始翻涌,似乎下面有什么要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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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清烈的龙吟

  北新桥的夜晚,像京都别的地方的夏夜一样,充满着闷热的暑意,草地上到处都是不停摇着蒲扇的人,很多人没有拿着扇柄的另一只手里都会拿着一个冰袋,陈长生等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合适的机会,从树下来到井畔,然后跳了下去。

  还是那种熟悉的降落的感觉,还是那道冰冷刺骨的寒意,地面上的酷暑,在地底的空间里,找不到任何影子,地面厚厚的雪霜表明,这里永远都是残酷的冬天。

  看着如山川般缓缓飘浮过来的黑龙——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这种画面——陈长生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些心惊胆颤。

  黑龙飘到他的前方空中,居高临下看着他,龙眸里的情绪显得很冷漠,只有他能看得清楚,里面的最深处隐着一丝燥意与怨意。

  从浔阳城回京都后,他来看过黑龙一次,只是最近因为国教学院承受的压力太大,他太过忙碌,实在是没有办法离开。

  黑龙眉间的那道伤口,应该是渐好了,至少现在从表面上看不到什么问题。

  陈长生取出例行准备的烧鸡烤羊之类的食物,又把地上的那些垃圾收拾了一番,正准备说话的时候,忽然一阵寒风迎面而来。

  那是黑龙的龙息,里面蕴藏着可怕的威力与寒意。

  再强大的神魂,都可以被这道寒冷的龙息吹散。

  传说中黄金巨龙的龙息可以直接融化金石,陈长生没有遇见过,但这时候,他很确认,同阶的玄霜巨龙的龙息,绝对可以把金石冻成碎屑,因为他这时候就被冻住了,寒意刺骨,无比疼痛,过了段时间,他艰难地破冰而出,余悸难消说道:“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曾经在黑龙的真龙之血里浸泡过,不然刚才那道龙息,就会直接把他给冻死,那可不是开玩笑。

  黑龙的巨眸深处闪过一抹开心得意的情绪,地下空间里回荡起吱吱般的笑声。

  陈长生已经习惯了黑龙这种奇怪的笑声,把最近国教学院遇到的事情对它说了说,也算是解释为什么最近很久没有来。

  黑龙缓缓落在他身前的地面上,遮住了穹顶数千颗夜明珠洒下来的光辉。

  陈长生站在阴影里,看了它很长时间,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问出答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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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我在池畔再次见到你

  陈长生感到惊心动魄,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对铁链和墙壁里的阵法,竟然没有任何认识。

  他通读道藏,来京都后更是接触了不少前辈强者,见识更广,在周园里与初见姑娘夜谈,在荒野里与苏离对话,那两个天才教会了他很多。然而,他依然没办法!破这个阵法,甚至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能感受到隐藏在其间的难以想象的宏大气息与恐怖的杀意。

  在他敲掉冰层,专心致志地看着铁链与石壁的连接处时,无比巨大的石壁上刻着的那两位故去的神将,仿佛也在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抬起头来,向石壁上方望去。

  看着那两位传说中的神将,他心生震撼。

  那时候的强者,实在是太强了。

  千年里第一次野花盛开的年代,现在想来,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他非常确定,无论是布置这道阵法的王之策,还是这两位只留下一缕神识在石壁上,便能手握铁链缚住苍龙的神将,绝对都已经踏入了神圣领域,那么,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从圣境界的又有几人?

  太宗年间,人类世界竟然强大到这种程度吗?

  难怪可以把魔族打得落花流水,最终把他们赶回了雪老城。那么现在呢?自数十年前王破出天凉郡开始,很多人都认为,人类迎来了又一个野花盛开的年代。他也在其间,那么,他和这一代的同行者们,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当年的那些人?

  “歇歇吧,以你现在的境界,没可能把那根铁链从墙上拔出来。”

  黑龙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地底空间里,用的是人类语言,所以听着是小女生的声音,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但却又显得比较满意。是的,她对陈长生今天的表现比较满意,和刚才那简单两个字谢谢比起来,他研究石壁上的阵法与铁链时的态度很专心,那么这就是用心。

  寒风微拂,黑龙如山川般的身躯,在空旷的地底空间里高速移动,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在很短的时间里,头颅便来到了陈长生身前的空中,居高临下看着他,很威严同时也刻意扮的很冷漠。

  陈长生看着铁链上那些意义不明的繁复花纹,摇了摇头,抬头望向黑龙说道:“可能你需要给我更多的时间。”

  黑龙说道:“我刚才就对你说过,时间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陈长生心想你哪里说过这句话,转念一想才明白,黑龙指的是那声龙吟,问题是,他没能听明白那声龙吟里的所有意思。

  他仰首对黑龙问道:“你刚才对我到底说了些什么?你要我做什么?”

  黑龙说道:“什么时候你听懂了那句话,便自然会有答案。”

  陈长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神圣领域的强大生命说话总是这么晦涩难懂,教宗陛下是这样,朱洛是这样,现在想来,只有苏离比较像个正常人,虽然他明显也不怎么正常。

  他看得出来,黑龙的心意已决,无论自己再怎么问,它都不会说,就像以前,它始终不肯把初照那夜发生了什么告诉他,直到今天,它似乎因为某些原因忽然想说了,于是便说了,那么关于那声龙吟,或者以后它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只是还是有些好奇啊。

  陈长生这时候才发现,掌握好一门语言,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

  ……

  这是一座在外人眼中、以及在宫廷档案里都已经废弃的宫殿,但只有圣后娘娘身边的那些太监宫女才知道,娘娘偶尔会来这座宫殿坐坐、逛逛,却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尤其是从去年夏天的某天之后,娘娘来这里的次数更多了,能够留在这座宫殿里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今天这座宫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圣后站在殿外水畔,看着眼前这方小池塘,停留了很长时间。

  从清晨到日暮,再到夜里——她统治着这个疆域广阔的国度,是整个人类世界名义上的主人,每天要处理无数朝政,时间无比珍贵,却看了这方小池塘看了整整一天时间。

  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她与那位老人说完话后,心境微感不宁,这对她来说,这是极为罕见事情,所以想在没有人的水畔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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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我要看看你的脸

  夜色下的宫殿很冷清,池塘和小园也很冷清,虽然是夏夜。

  在池塘畔不只两个人,还有那只黑羊,它就在旁边不远的树丛里。

  陈长生先看到了那名中年妇人,然后看见了黑羊,如果换成别的人,肯定会吓一跳,但他没有,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每次从北新桥底出来,都会在池塘看到黑羊,至于那位中年妇人他也不陌生,当初第一次从池塘里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的就是她。

  深在禁宫,若惊动了宫里的人会有大麻烦,他不便说话,揖手对着池塘对面的中年妇人行了一礼。

  他的举动很礼貌,动作也很标准,只是他现在浑身湿透,再这般恭谨行礼,看着便不免有些滑稽。

  黑羊隔着树叶看着他,微微偏着头,似乎在取笑他。

  他顾不得这么多,对中年妇人比划说道,自己要换一套干衣服,麻烦她转过身去等一等。

  然后他对黑羊用嘴型说道:“把眼睛闭上。”

  他一直以为中年妇人是聋哑人,自然能看懂自己跟余人师兄学的哑语,事实上,她也确实会哑语。

  但她没有转身,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事有资格让她转身回避。

  黑羊也没有闭眼,反而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些,在夜色里很是明亮。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办,浑身湿透,不停地滴着水,看着很是可怜。

  中年妇人似有些不喜他的反应,挥了挥衣袖。

  有夜风从池塘那边拂来,在他的身边缭绕不去。

  夏夜的风并不干燥,但有些热。

  片刻之后,他的衣裳便干了,从里到外都变得干爽无比。

  陈长生很吃惊,然后看见那名中年妇人负手向园外走去。

  黑羊看了他一眼,转头从树丛里走了出来,向中年妇人跟了上去。

  以往从皇宫回国教学院,都是黑羊在前面领路,哪怕后来他有了钥匙也是如此,习惯总是无比强大的。于是他跟着黑羊跟着那名中年妇人走进了皇宫的夜色里,然后通过那条幽静的秘门,来到了……百草园。

  落落如今在离宫住一个月,在皇宫住一个月,百草园已经久不住人。

  除了和唐三十六过来偷采药草,陈长生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边。

  但百草园却与从前没有什么变化,长廊依然绕的狠,里面的树木花草生长的极好,把所有的道路都遮住了一半,林间的那张桌子也还在原来的地方。那张石桌上还是摆着个茶壶,两只茶碗,只不过今天喝的茶是白茶,茶水很清,味道却很香浓。

  他有很多事情无法理解,想不明白,比如百草园里明明没有人,为什么石桌上会有茶壶与茶碗,为什么壶中的茶水是新泡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比如这只黑羊听莫雨说是宫中养着的,为何会与这位中年妇人如此亲近,比如为何这位妇人只是挥了挥衣袖,便有风吹干了头发和衣裳,比如这位中年妇人……到底是谁?

  这位中年妇人的实力境界高深莫测,至少他看不出来,在皇宫里的地位很高,行动很自由,而且知道很多皇宫的秘密,对百草园有异样的感情——陈长生早就知道中年妇人不简单,曾经很多次猜测过她的身份,从先帝后宫曾经得宠、现在失势的嫔妃再到当初与圣后娘娘一道在百草园里静修的道姑,却总觉得这些猜测都不对。

  陈长生后来没有再猜——中年妇人没要他做过什么,还顺手帮过他,而且就像唐三十六说过的那样,因为自身的的原因,他对很多事情并不是太过在意,总会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淡定,又因为自身有很多秘密,所以他不想去探知别人的秘密。

  更重要的是,他很习惯甚至可以说很享受和这位中年妇人在百草园里对坐饮茶时的气氛,虽然怎么算,也只有过三次。

  在百草园里饮茶的时候,中年妇人不会说话,他也不用说话,中年妇人大多数时候都在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或者百草园里旧年的痕迹,没有看他,所以他也不用紧张。那种宁静的感觉,仿佛可以把他带回西宁镇旧庙,仿佛他还是和余人师兄坐在溪边,什么话都不用说,也不用知道彼此的心意,就这样坐着发呆便好。

  因为周园的事情,陈长生最近的心境有些不宁。

  他没有办法进入周园,便没有办法最终确认那位少女的行踪,这让他很是焦虑,他很需要此时的宁静。

  然而与前几次不同,这种他渴望且珍惜的宁静感觉,在下一刻便被打破了。

  中年妇人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开始看他。

  这一看便是很长时间,她看的很仔细,很平静,很专注,仿佛他的脸上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有云有无限风光。

  陈长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有些莫名,自然有些紧张。

  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年妇人依然在看他,于是他越来越紧张,以至于最后身体都变得僵硬起来。

  便在这时,中年妇人忽然伸手,用食指的上缘抬起他的下巴。

  陈长生吃了一惊。

  当初第一次在这里喝茶的时候,这名中年妇人便曾经抚摸过他的脸颊,当时因为她眼中的那抹情绪,陈长生忍着,什么都没有做。

  但抚摸脸颊与捏下巴是两种意味完全不同的动作。前者可以理解为长辈对晚辈的怜爱,对某些失去的感情的追忆,后者则……更像是逗弄小动物或者调戏。而且妇人的年龄虽然足以做他的母亲,可是终究男女有别,这个动作实在是让他无法接受。想要转头避开,却发现对方的手指间传来一道难以理解的气息,直接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无法动弹。

  她抬着他的下巴,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当然不是在调戏小男生,也不是在逗弄小动物,因为她的眼睛里没有怜爱、追忆那些情绪,没有任何情绪。

  她看着陈长生的脸,就像在看一张画,想要看出画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陈长生非常不喜欢她此时的眼神,因为太过漠然,然而却动不得丝毫,鼻翼微微起伏,喷出来的气息变得粗了很多。

  如果是落落或者唐三十六,看着这幕画面就会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但她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也不会影响她的决定,没有人或事能改变她的决定。

  不过她可能觉得这个样子的陈长生很可爱,微笑了起来,然后准备松开他的下巴。然而就在这时,她笑容忽然敛去,脸色变得严常冷峻,似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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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残茶破红袍

  一丝煞意,从她的眉心深处隐隐浮现出来。

  寂静的百草园里,出现了一道无比恐怖的威压。

  陈长生怔怔看着她的脸,感受着她眉间的那丝煞意和四周沧海般的威压,下意识里停止了挣动,隐约猜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看着他的眼睛,难道问题便在他的眼睛里?

  不,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她通过他的眼睛,看见的是他的识海。

  她看不到他的思想,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道并不属于他的神识。

  那缕神识非常渺淡,却又非常坚韧,而且非常狡猾,隐藏在陈长生识海的最深处,与那些潜意识形成的石块静静地躺在海底,非常难以分辩。不要说陈长生自己,即便是她,如果不是今夜忽然兴起,想要看看陈长生,想要试图在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找到些什么,从而证实或者否定那个猜想,看得无比专注仔细,也没有办法发现那道极细微的神识。

  “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向他动手。”

  她看着陈长生识海深处的那缕神识,冷哼了一声。

  随着这声冷哼,她的一缕神识进入了陈长生的识海。当然,这只是她全部神识当中的极小一部分。不然以她的神识强度,只怕在进入陈长生识海的那瞬间,他便会暴头而死。

  饶是如此,当她的那缕神识进入之后,陈长生的识海还是落下了一场狂风暴雨,无数惊涛巨浪不停生成,海面上生出无数泡沫,甚至就连最深的海底都受到了影响。

  那缕入侵陈长生识海的神识,不知在海底隐匿了多长时间,这时候终于无法再继续伪装,伴着深入海底的大浪翻涌而起,只是瞬间,四周的海水便被尽数染红。

  一道无比恐怖的血腥意味,泛滥于天地之间。

  陈长生的识海,仿佛要变成一片血海。

  这缕隐匿的神识,现出行藏后,竟是如此的强大,可以想象,如果不是被提前发现,将来某天这缕神识的主人想要暗中杀死陈长生,那会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即便是现在,那缕神识也想杀死陈长生。

  陈长生还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识海现在已经起了无数风雨,狂风暴雨之下是渐渐?延向天边的血色。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觉得有些恍惚。

  幸运的是,她坐在他的对面——无论陈长生是或不是那个人,这终究是她的事,她不允许别的任何人触碰,哪怕对陈长生下手的是她自己的养的那条狗。

  是的,就在海底那缕神识随海水荡起来的瞬间,她就知道了这缕神识是谁种在陈长生的识海里的,因为那道血腥味太清楚,太刺鼻。

  她伸手进碗里蘸了些茶水。

  陈长生恍惚间觉得回到了很久以前,当时她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一个冰字,帮助他找到了北新桥,从而找到了黑龙。

  但这一次她不是要写字。

  她指尖轻弹,一滴茶水落在了陈长生的眉心上。

  嗤的一声,那滴茶水化作一道白烟,消失无踪。

  陈长生只觉得识海里嗡的一声,就这样昏了过去。

  ……

  ……

  就在那滴茶水落在陈长生眉心的同时,北兵马司胡同的那座府邸里,一个茶杯落到了地上,摔的粉碎。

  周通的手僵在空中,脸色异常苍白,仿佛在极短的时间里得了一场重病。然后他的手颤抖了起来,紧接着,他的整个身体都擅抖了起来,那件大红色的官袍因为颤抖表面微曲,像极了被风拂过的血海。

  先前那一刻,他沏了一碗很好的黑茶,待放到温度合宜时,正准备端起来饮,不料识海里忽然间生出一道极其剧烈的痛意。

  那道痛意是如此的真实,仿佛有谁用一把满是铁锈的小刀刺进他的脑髓深处,即便是他,都无法承受这道痛意,手指一松便让茶碗跌落在了地上。

  也就是与痛苦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他,这时候还能坐在椅子里,虽然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如患恶疾,至少没有昏厥过去。

  就在识海生痛的那一瞬间,周通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日在海棠花开的小院里,他借着周狱的阴森威压,不惜耗损心血,施展手段,在陈长生的识海深处隐匿了一缕神识。

  大红袍不愧是最诡异的意识类攻击手段,这件事情,他竟做得悄无声息,无论陈长生还是唐三十六都没有发现。

  但再强大、诡异的意识攻击,终究也要受到某种限制,周通的大红袍不可能让他无时无刻都能查知到陈长生识海里的情形,更像是一个探子,隐藏在敌后深处的草原里,将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待以后周通收回那缕神识时,便能知道陈长生最近这些天遇到过什么事情,什么人。

  当然,那缕像游骑兵一样的神识,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也可以向敌营里的将军发起自杀式的攻击。

  这也是周通准备好的手段,他想把陈长生的生死控制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缕神识竟然被人发现了,而且被对方直接抹灭!

  那缕神识被抹灭,直接反噬到他的识海里,让他受了极重的伤。

  是谁?是谁能够发现那缕隐藏在陈长生识海深处的神识?又是谁有这样的大神通,居然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破掉自己的大红袍?

  周通的脸色很苍白,眼睛里布满是血丝,震惊而且不解,带着一道寒意想道:难道是教宗?

  这世间能够看破他的大红袍秘法的人很少,在京都也只有寥寥数人,教宗当然在其中。只是他专门为了瞒过教宗的眼睛,做了相应的安排,教宗又是如何能够看破的?

  ……

  ……

  陈长生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竟是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那位中年妇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石桌上的茶壶与茶杯已经消失无踪,黑羊也不在了。百草园里的夜林还是那般幽美,到处响着昆虫欢快的鸣叫。

  这里静美的仿佛梦境,他觉得自己先前仿佛真的做了一场梦。

  他没有在池塘畔遇到那位中年妇人,也没有随她来百草园,没有对坐喝茶。

  他下意识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发现触手处有些微湿微凉。

  他收回手指看了一眼,无法确信就是那滴茶水。

  只是那种微湿微凉的感觉特别好,由眉间沁入心脾,让他觉得清爽无比。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也清醒了很多,仿佛身体被什么从里到外仔细地洗过一遍,没有留下任何污垢。

  ……

  ……

  从百草园回到国教学院,陈长生想着先前的遭遇,有些不安,在大榕树下冥想入照开始自观,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无论幽府、识海还是经脉都和从前一模一样,那些断开的经脉也依然堵塞着,真元没有受损,神识也没有变强,只是……好像多了一道不一样的气息。

  如果说他以前的神识平静如水,厚重如山,这时候则是仿佛被春雨洗过一般,水面添了很多灵动,山色增了很多湿意。

  是那滴茶水带来的改变吗?陈长生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在湖畔树下呆呆了坐了很长时间,才起身离开。

  回到小楼里,他例行先去了折袖的房间,金针入颈,真元轻渡,助药力发散,治疗的手段总不过就是那几种。

  经过这么多天的治疗,以陈长生的医术还有那些从离宫要来和从百草园里偷来的灵药,折袖的身体已经有很大的好转,在多日前便可以被扶着走两步。但他依然长时间地躺在床上,除非必要连身都不会翻,轩辕破对此曾经表示过不解,只有陈长生知道那是为什么。

  周狱的黑暗时光在折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伤,那些伤表面渐好,痛却依然在他的身体里面。

  伤就是痛,伤痛这个词本来就是没有办法分开,如果有动作,折袖便会感受到可怕的痛苦,以至于以毅力著称的狼族少年,也宁愿看似很没出息的躺在床上不动。

  陈长生知道折袖有多痛,所以不会认为他是没出息,相反,每次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他都会叹服于折袖能够忍耐到现在,没有哭也没有喊叫一声。

  “等经脉完全修复之后,就可以请青矅十三司的教士们过来施展圣光术了。”

  陈长生从折袖的身上取下金针,有些欣慰地说道。

  忽然间,他的手指停止了动作。这个时候,他的拇指与食指的指腹,正拈着折袖颈间的最后一根金针。

  他很清楚,金针下方是一条人族与妖族都有的重要经脉,从幽府疏三里直通识海下缘。

  折袖被关进周狱后,周通第一件事情就是用一种秘法,直接切断了他的那条经脉,废掉了他的一身修为。

  那条经脉太重要,也太敏感,不要说真的接触到,即便是用神识轻拂,都会让人感觉到不舒服,如果真的碰触,那种疼痛……陈长生只能想象,他所认识的人里面也只有折袖禁受过,所以每次对这里下针的时候,他格外小心保守。

  他清楚那处经脉的修复不能靠任何外力,只能靠时间,所以他对折袖完全痊愈从来没有给出过时间,甚至已经做好可能需要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心理准备,然而……就在刚才他准备取下那根金针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金针下方隐隐传来了一道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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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再入周园

  那道波动虽然很微弱,但非常清晰,绝对就是真元的波动!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折袖的那条经脉已经连上了,虽然还不能说完全修复,但至少可以让真元在里面慢慢流动,而只要真元开始流动,经脉的自行修复过程将会无数倍地加速,哪里还需要三年,说不连三十天都不需要,那条经脉就能回复如初!

  “这是怎么回事?”陈长生吃惊地想着,望向折袖。

  眼神对上,他知道折袖自己对经脉的恢复已经有所察觉。与治疗无关与灵药也无关,比预先估计的时间要少无数倍,那么只能说这是折袖自己做到的,问题是他怎么做到的?

  “痛苦。”折袖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可以激发生命力,越大的痛苦越能激发出越多的生命力,只要你能够清醒地承受那种痛苦。”

  陈长生很震惊,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

  ……

  深夜时分,国教学院里的灯光渐渐熄灭,别园里的星光变得更加明亮。陈长生站在窗前,看着银色的湖面,沉默不语。如果放在平时,他这时候早就已经睡了,但今天没有,折袖展现出来的狠厉意志让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他在窗前盘膝坐下,开始冥想,然后进入了剑鞘。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他没有分出一缕神识进入剑鞘,而是把所有的神识都送进了剑鞘里,他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事情,他将承受很大的痛苦,而且如果神识被那座黑色石碑的虚影震碎,他非常有可能会受重伤。

  可是他已经不想再等了,他必须进入周园去看一看。

  剑鞘名为藏锋,里面的无数的锋锐剑意,构在一起变成了一片凶险的海洋。以往他的一缕神识过这片剑海的时候,便会引发狂风暴雨与惊涛骇浪,更不要说他今天是把所有的神识都送了进来,剑意海洋有所感应,顿时狂暴地怒吼起来。

  很痛苦,真的很痛苦,他的神识不停地撞破如山般的巨浪,或沉进冰冷的海底,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终于再次成功地抵达了剑海彼岸,看到了那座黑色石碑的虚影。

  这看似很简单,实际上凶险到了极点。如果不是他的神识今夜刚刚被那滴茶水洗过,较诸以往更加灵动、具有生命力,或者早就在半途便会被这片汪洋直接吞噬。

  纵是如此,途中他有几次都因为痛楚而险些放弃,只是在准备放弃前,他想起了折袖,想起了当初在周陵顶端举着万剑之伞撑着坠落天空时的画面,硬是咬着牙撑了过来。

  今夜抵达剑海彼岸的是他所有的神识。

  于是便可以理解为,他来到了剑海的彼岸,站在了那座黑色石碑之前。

  当他的目光落到黑色石碑的虚影上,神识也随之落下。

  上一次的时候,他的神识已经能够深处黑色石碑虚影里,只是无法穿过,所以只是隐约看到了后方的一些画面。这时候也是如此,他看到了有些昏暗的暮峪山崖,看到了已经变成废墟的畔山林语,看到了那些仿佛疮痕一般的干涸的小湖,也看到了那片草原。

  草原上看似毫无生气,青色的苇丛与白色的霜草像是很大的色斑,被地裂形成的沟壑切割开来。

  就在他以为妖兽都已经逃离草原,不知去了何处的时候,忽然发现西北方的一大片黑点,心念微动,便来到了那处的天空里。

  草原上,至少数万只妖兽正在向着远处那座陵墓缓慢地前进。

  它们低着头,喘着粗气,嘴角流涎,身上的伤口泛着腐烂的气息,看着就像随时都会死去。

  忽然间,黑色的兽潮停了下来,一个如小山般的身影缓慢地站起身来,正是那巨大的倒山獠,向天空望去。

  数万只妖兽随着它的视线望向天空,都感觉到那里仿佛有什么在注视着自己,然而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妖兽们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情绪,发出痛苦地低声呜咽,如果神明真的在天空上俯视着自己,为何不来拯救我们,为什么会忍心眼睁睁看着我们走进绝境?

  妖兽没有因为绝望而发疯,因为发疯的那些妖兽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都已经自相残杀而死,现在剩下的妖兽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已经放弃了生存的希望,只想回到世代生存的地方,然后与陵墓里的主人一道陷入长眠。

  ……

  ……

  陈长生把视线收了回来,望向黑色石碑的表面。

  黑色石碑的虚影和黑色石碑没有任何差异,只不过没有实体,是真实的完全投影。

  他看着碑面上那些繁复难解的线条,思考着如何通过的问题。

  这些线条如果落在普通人的眼中,那就是天书,怎么看都看不懂,更不可能从中分析出什么规律,因为这座黑色石碑本来就是天书碑。

  陈长生看过很多座天书碑,对碑面的那些线条非常熟悉,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看。

  视线落在线条之间,随之而动,他仿佛回到了天书里的碑庐前,在树下坐了无数个日夜。

  那些线条是星辰运动的轨迹,是一切命运变化的源头或者说表征,他仿佛回到了天凉郡北的荒野中,正在溪畔抬着头仰望星空。

  那是苏离传他慧剑后的第一天。

  他很清楚自己的计算推演能力并不足以掌握慧剑,所以他用的是别的方法。

  他用的是解天书碑的方法在施展慧剑,即便是苏离,大概也想不到他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那么现在,他要把这一切反过来,他要用慧剑解开天书碑,不是当初在天书陵里观碑悟道时的理解,而是要破解。

  他要在黑色石碑表面的这些线条里找到通道,要通过星辰的轨迹找到神国,要在虚无缥缈的命运里看到真实,然后以剑破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他睁开了眼睛,一剑刺向黑色石碑的表面。

  他的神识此时在剑鞘里,他的身体在剑鞘外。

  他的剑在剑鞘里,却不在剑鞘中。

  但当他出剑的时候,无垢剑应念而至,便被他握在了手中。

  无垢剑破空而去,落在了黑色石碑上,明明刺的是数道线条的交汇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剑锋及碑时,却落在了一片空白处。

  啪的一声轻响,仿佛是池塘上的一个气泡被顽皮的小青蛙踩破。

  轰的一声,他身后的剑意海洋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他眼前的黑色石碑表面急剧地淡化,然后变成一片纯净的白色。

  那就是光明。

  也是天空。

  他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低头望向四周的草原,看到了远处那三道山脉,看到了荒野间的凄草。

  有寒风呼啸而至,拂起衣袂。

  这里就是周园。

  他站在周园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也是距离地面最远的地方。

  他正站在周陵的顶上。

  ……

  ……

  国教学院里的清晨,早已不像以前那般清静,别园这边稍微好些,折袖躺在床上养病,唐三十六虽说比以前勤奋了很多,也不可能五时便会起床。轩辕破从湖那边的灶房里绕了过来,来到小楼前,对着楼上某个窗户喊道:“陈长生,下来吃饭。”

  先前在湖那边他看得很清楚,陈长生就在窗前,于是他知道原来已经五时,国教学院从来不需要计时的用具,陈长生就是。

  那个窗户里没有人回话。

  轩辕破挥舞着手里那只肥大的蓝龙虾,喊道:“这个加油辣子,配白面馒头很好吃的,我专门给你留了一只,你赶紧下来,不然让唐三十六听着了,又得来和咱们抢。”

  还是没有人回答。

  轩辕破有些讷闷,嘭嘭嘭嘭跑上楼去,推开陈长生的房门,说道:“刷牙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啊。”

  没有人回答,因为房间里没有人,窗户是开着的,晨风拂了进来,掀起床单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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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此间无人

  这里是日不落草原,太阳本来就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而现在变得昏暗了很多,不是太阳本身出了问题,是它所在的空间,出现了一些用语言很难描述的问题。

  很难描述,自然更难懂得,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向四周看了一眼,陈长生便明白了周园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周园渐渐变得荒凉,当然与规则被打破后导致的天灾有关,在规则重新建立之后还没有办法自我修复,则是因为这些天的周园一直被隔绝在本源世界之外。是的,周园是小世界,是漂浮在时间与空间河流里的碎片,但它必然是与本源世界有所联系的,不然不可能在周独|夫死后,而且还会依循一定的规律,不时出现。

  陈长生知道周园为何会每隔十年出现一次——因为它需要与本源世界进行互通。

  活水方可不腐。

  周园虽大,但如果被真的隔绝开来,变成一潭死水,哪怕这潭大若沧海,也终究会变得死气沉沉。

  站在周陵最顶端,陈长生向四周望去,隐隐感知着某种联系,判断出随着自己的到来,周园与本源世界重新建立联系,这种情况应该会得到改变,只是那必然是一个很缓慢、漫长的过程,也不知道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那些生命,还能不能支撑到那一天。

  草海间的兽潮,已经不复当日的壮阔,数万只的数量看似很多,但在广阔无垠的草海表面上,显得很少。

  数万只妖兽重新启程,向着周陵而去,准备在那里迎接自己生命的终结。然而就在下一刻,它们再次感受到了那道气息,那种被俯瞰着的感觉,这一次那种感觉并不是来自遥远的天空,而是来自前方那座周陵,而且这一次那道气息变得强烈了很多,有些智慧稍高些的妖兽,甚至能够分辩出来那道气息自己曾经闻到过。

  倒山獠停下脚步,直起数十丈高的身体,向着远方那座陵墓望去,如绿豆般的眼睛里,渐渐布满是暴戾的气息。

  嗖的一声,受伤极重的那只土狲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抓着倒山獠身上的毛,仅用双手,便像闪电般攀至它的肩头,向着远处的周陵,发出了凄厉的啸声,充满了愤怒、怨毒,以及绝望。

  兽潮最后方的犍兽闭着眼睛,残缺的耳朵在寒风里微微颤抖,从土狲的啸声中确认了那道气息的来历,身体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因为箭毛失去太多而斑驳难看的身体表面,荡出了一波一波的涟漪,就像是水份已经完全蒸发但依然湿润的沼泽。

  这三只大妖兽在上一次的剑池重现之战里受伤惨重,但毕竟无比强大凶残,竟然在那样的天灾之后也侥幸地存活了下来。它们当然能够分辩得出那道气息就是那个人类少年——让周园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

  对这些妖兽们来说,周园是它们的家乡,它们在这里平静地生活了无数年时间,却被可恶的人类与魔族所扰乱,甚至陷入了当前的绝境中——天塌了下来,人族和魔族都离开了,它们却依然还要生活在这片草原上,能怎么办?

  妖兽们对陈长生的恨意,自然是件很好理解的事情。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下一刻,那位土狲的厉啸声戛然而止,它瞪圆眼睛看着周陵方向,眼睛里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情绪,紧接着,又出现了畏怯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凑到倒山獠的耳边咕咕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自己残缺的半截身体藏进了倒山獠头顶盘着的角里,再也不敢冒头。兽潮后方的犍兽也平静了下来,微微偏头,然后发出了一声低沉浑厚的长吟。

  倒山獠看着周陵方向,沉默片刻后,跪了下来。

  于是,数万只妖兽全部曲起前肢,或者低下高昂的头颅,闭上充满了暴戾与疲惫的眼睛,跪下来。

  这是臣服,也是欢迎,臣服于可以为周园带来新生的人,欢迎周园新的主人。

  ……

  ……

  草海某处,陈长生看着跪在身前的那两只大妖兽,不知该作何反应。

  哪怕是跪着,倒山獠也像是一座山,犍兽同样如此,与之相比,他看着是那样的渺小。如果不是与北新桥底那只黑龙相见多次,处于相同的画面多次,哪怕他这时候对周园的情形已经了然于胸,只怕也会生出马上逃离的冲。当初他和她在这片草海里,遇到过很多危险,最后周陵被兽潮包围,这两只……不,三只无比强大又异常阴险恐怖的妖兽,曾经给他们带来过无数的麻烦。如果不是剑池重现天日,根本不需要南客与那只金翅大鹏的幼鸟神魂合一,他便会被这三只妖兽轻而易举地杀死,然后吃掉。

  “我知道现在周园的情况。”

  陈长生看着倒山獠盘角阴影里藏着的那两只眼睛,知道肯定是那只最阴险的土狲,说道:“我可以帮着解决一些问题。”

  听到他的这句话,倒山獠跪的更加彻底,犍兽也表现的更加谦卑。两只大妖兽后面那片黑压压的妖兽群,则是更加不堪,蛟蛇滚动着身躯,灰鹫发出难听的尖鸣,用尽一切方法想要展示自己的服从与温顺。

  事实上,现在还能活着的妖兽都不可能是善类,都是最强大也最危险的妖兽,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的感觉有些怪异。

  他把平时就带在身边的药物全部取了出来,扔到倒山獠与犍兽的身前,又看了眼倒山獠盘角阴影里的那双眼睛,说道:“伤重的先吃。”

  倒山獠盘角里的那双眼睛骨碌碌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带足够的药物,所以一定要按照我刚才说的方法分配。”他没有再看那双眼睛,抬头望着倒山獠说道:“我这时候有急事,必须先离开,明天这个时候会再进来,但如果让我发现有谁没有听我的话,我就不会再进来了。”

  倒山獠听着这番话,把粗壮的双臂轻轻地搁到地上,表示遵命,满是黑毛的掌心向天摊开,仿佛就像是两处黑森林。

  随着这个动作,它的盘角也抵到了地面。

  那只土狲因为身体残缺的缘故,没有站稳,就这样滚了出来,直接滚到了陈长生的身前。

  很明显,倒山獠是故意的。

  那只土狲根本不敢抬头,不停地亲吻着陈长生靴前的泥水,同时发出呜呜呜呜类似哭泣的声音,显得特别可怜。

  陈长生知道它是装出来的,也不在意,摇了摇头,便向草原外围走去。

  他很清楚这些妖兽都不是什么善类,不要看这时候表现的特别臣服老实,其实都非常凶残。但他还是想要帮助它们。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比谁都珍爱生命。

  他也不担心这些妖兽得到救助、重新变得强大之后,会不会反噬,因为现在他是周园的主人,如果他不开启周园,这个小世界最终会走向寂灭,生活在里面的生命再如何强大,也只有死路一条。换句话说,周园现在就是他的牧场,这些妖兽都是他的牲畜,牲畜病了饿了,他这个做主人的当然要管。更何况像犍兽这样的大妖兽,早就已经具备了初步的智识,他无法视其为牲畜,也不想看着它死去。

  而且周园对他来说,有很大的意义。

  他不希望周园最终变得死寂一片。

  他希望周园继续活着,就像希望她还活着一样。

  ……

  ……

  周园的旧规则已经被打破,日不落草原的空间屏障也已经消失无踪。

  成为周园新的主人之后,周园新规则里的一部分,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进入他的脑海,然后,他掌握了其中一部分以现在境界实力可以理解的规则。随着他的境界实力不断提升,这个小世界将会向他展现更多的规则,相反,理解那些规则,对他的境界实力地提升也极有帮助。因为这种对规则的掌握,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走出了日不落草原,翻越了数座山峰,来到了周园边缘的那片宅院处。

  这里是畔山林语,是当初人类修行者最集中的地方,也是他看着大鹏带着她飞去的位置。

  曾经的回廊小榭,如今已然变成断壁颓垣,到处死气沉沉,没有蛙鸣,只有很远的地方传来鸟叫,证明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国度。

  但这里已经死了很多。

  倒塌的山崖,把畔山林语最美丽的那片建筑全部掩埋,无比沉重的巨石从山坳里一直堆到山腰处。

  看着面前这幕恐怖的画面,陈长生沉默不语。

  他无法移动这些山石,但能清楚地感知到,在垮塌的山崖下面,有很多死去的人。

  他在这片垮塌的山崖前站了很长时间,然后离开。

  接下来,他去了另外两处园林,没有什么收获。

  他去了那条山溪,倒溯而上去看那片寒潭。

  潭水里已经没有了剑意,也没有人。

  潭水那边的湖里也没有人,湖水深处隐约可以看到那颗夜明灯散发的光亮。

  陈长生没有去取那些珍宝与银白还有被湖水浸泡多日却神奇地没有泡烂的书籍,只是拿了一样被布裹好的东西。

  湖畔也没有人,沙砾间还残着一些发乌的血渍,不知道哪些是七间留下来的,哪些是折袖留下来的。

  然后,他从湖底向着远处游去,便来到了暮峪前方那片小湖。

  那片小湖里的湖水已经顺着地面的裂缝不知流到了何处,只剩下干涸的湖底。

  当初他就是在这里破湖而出,然后被她所救。

  这里也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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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一串石珠

  陈长生在草原外围的湿地里走了一阵,看了眼那片苇岛,然后去了那个山洞,在山洞的最深处看见了那名三阳宗老者已经被兽群啃食干净的遗骨。

  然后他去了暮岭,在山间那条白石山道上缓步行走,来到一株梧桐树下。

  他不知道自己要来这株梧桐树下,只是顺着那种感觉来了。

  周园里没有人。

  一个都没有。

  最后他回到了周陵前。宏伟的陵墓,在天地之间依然是那般的不可一世。陵墓四周的那些天书碑,早已没有了当日狂暴恐怖的气息,变得非常平静,表面上的那些线条,不知道是被这些天的风沙重新填满,还是被磨灭,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变回了最初的石柱。

  那座黑色的石碑也同样如此,石碑表面一片光滑。

  陈长生把手放了上去,身后远处的草原里,传来一阵妖兽的低沉啸声。

  那是欢送,也是不安与乞求。

  欢送周园新主人的离去,不安于他是否还会回来,乞求他的恩泽能够更快再次降临。

  ……

  ……

  一片黑暗,然后是光明。

  陈长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房间里,还在窗前,与先前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太阳挂在湛蓝的天空里,纵使国教学院里的树荫再如何努力,都无法阻止那些炽烈的光线落下。

  他看到的光明便是这片阳光。

  然后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串珠子。

  那些珠子无论怎么看,都是最普通的石头磨砂成的,表面没有任何纹饰,也没有散发任何气息,而且连表面光滑都谈不上。

  他不知道当初在浔阳城里面对朱洛的那一剑时,这串石珠也曾经出现在他的手碗上。

  这些石珠是天书碑化成的。

  因为这串石珠一共有十一颗,十颗是灰色的,一颗是黑色的。

  当年周独|夫可能从天书陵里带走了十二座天书碑,后来他和她在周陵里看到的,只有十座,还有一座断碑的基座。

  正是因为少了一座天书碑,他又带走了替代那座天书碑的剑池,所以周陵的阵法出了问题,直到他想起来,自己身上有块黑石。

  那块黑石是他在凌烟阁里拿到的,竟也是一座天书碑。

  当那颗来自王之策的黑石真的变成天书碑,帮助周陵四周的天书碑阵重新稳定下来之后,他本以为那颗黑石,是王之策从周园里带走的一座天书碑,但后来出了周园,回忆起在凌烟阁里看到的那本笔记,他又觉得自己的推测可能并不准确。

  不管那两座天书碑去了哪里,他现在手腕上的这些石珠就是天书碑。

  当然不仅仅因为这十一颗石珠十灰一黑,刚好与周陵四周的那些天书碑相符,更因为只有他才能通过那颗黑石感应到某些事情。

  他感应的很清楚,周园就在黑石的里面。

  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更应该说,这颗黑石就是周园新的大门,而开启周园的钥匙,则是他的神识。

  他下意识里抬起手来,迎着窗外的阳光认真地看着那串石珠。

  明亮的光线,从石珠的缝隙间透了过来,变幻成更多角度,在某些细微处,仿佛里面有着彩虹。

  他这时候才真正地明白过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世人眼中无比神圣、所有道法之源的天书碑,竟被他戴在了手上。

  而且,是十一座。

  阳光照耀着石珠,射进他的眼里,让他有些恍惚,觉得一切似乎都并非真实。

  便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

  他回头望去,只见是唐三十六和轩辕破。

  “那个白痴到底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落落殿下先生还要我盯着他,结果他倒好,什么话都不说就跑了,我怎么盯?”

  轩辕破很委屈地说道,然后和唐三十六一道看见陈长生的身影。

  片刻安静,唐三十六拍了拍胸口,有些后怕说道:“还好还好,我也不问你去哪儿了,只要你没落跑就好。”

  陈长生不解问道:“我为什么要跑?”

  “你无无故消失了半天时间……”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我们都在怀疑,是不是听说徐有容要回来,你怕被自己的未婚妻打的鼻青脸肿不好看,所以跑掉了。”

  轩辕破连连摆手说道:“我可没这么说。”

  唐三十六看着他冷笑说道:“你敢说自己没这么想?”

  轩辕破是个很老实的熊族孩子,听着这个问题,吱唔了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

  陈长生微怔,说道:“刚好提到她,让我想起来一件事,你们谁帮我写封信给东御神将府?”

  唐三十六吃惊说道:“泥脚女婿上门?人女儿都还没回来,你急什么。”

  陈长生摇摇头说道:“我晚上想去拜访,有些事情想谈。”

  “你不会真是怕了徐有容,准备出盘外招吧?”

  唐三十六来了兴趣,说道:“这种事情你应该先问我啊,你知道我最擅长这些事情。”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理他,向门外走去,说道:“我先去吃饭。”

  前些天,落落对他说,确认那位姑娘没能活着离开周园,他便说过,要去东御神将府退婚。因为这是他当初在周园里答应过她的,她既然不在了,他当然更要做到。之所以这些天他没有去东御神将府,是因为最近比较忙,因为他把一样重要且必需要要的东西遗落在了周园里,同时,他的心里还存着最后一线希望。

  她没能离开周园,或者她现在还在周园里面,周园既然没有毁灭,那么她便有可能还活着。

  直到昨夜今晨,他终于重新进入了周园,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一个人,没有那个人,于是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他顺便把那样东西也带了出来。

  看着陈长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有没有觉得他今天比较怪?”

  轩辕破不解问道:“哪里怪?”

  唐三十六说道:“他笑的有些怪……很难看。”

  轩辕破回想了一下,点头说道:“嗯,笑得像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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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昨日重现徐府
  
  暮色想要完全点燃天边的云,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京都那些酒楼与青楼里的宴席,则早就已经开始。
  
  正式的酒宴总是要花很长时间,那么开始的时间自然也会很早,这与节约灯油或明烛没有任何关系,修道强者与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与小姐丫环们更看重的是从天明到日暮再到夜色降时的光线变化,以及随之而变的氛围与感受。
  
  陈长生不理解这些事情,对他来说,一顿饭的时间如果超过一刻钟的时间,那便意味着不健康,就像此时他身前桌上的那些美味佳肴一样,都意味着不健康。
  
  今天徐府设宴和上次的寻常家宴不一样,是正式的酒宴。虽然只有他一个客人,他是晚辈,年龄还很小,东御神将府一年也开不了两次的中门被打开,各种名贵食材烹制的菜肴不停地端上,然后吃都没怎么吃,只是被看了两眼便被撤了下去,换上了新一轮的菜品。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名贵的器物,盛菜的瓷盘,让他很自然的想到初入京都第一天时,徐夫人说的话。到处都是婢女,根本不需要他动手,便自然有人服侍。然而有意思的是,无论徐夫人、花嬷嬷还是那位叫霜儿的大丫环,今天都没有出现。
  
  或者是因为当初,陈长生与她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
  
  徐世绩一人作陪。
  
  陈长生不饮酒,本着礼数吃了些菜,饭便很快吃饱了。
  
  徐世绩搁下酒盏,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等着他说话。
  
  陈长生不喜欢也不擅长绕弯说话,看着这架式知道徐世绩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直接说道:“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老师的身份。”
  
  “知道计道人就是商院长的那天,我像所有人一样吃惊。”
  
  徐世绩没有说当天在祠堂里与父亲的画像说了很长时间话的事情,看着陈长生淡然说道:“包括周通大人在内,有很多人都想通过这点对你下手,但你不用担心,我大周律向来没有株连一说,当初国教学院谋逆案发的时候,你生都还没生。”
  
  “可是您毕竟是圣后娘娘最信任的神将之一。”陈长生问道:“为什么您还要坚持这门婚事呢?”
  
  “所有人都认为我粗鄙不堪,能够生下这么一个女儿,不知道是积了多少辈子的福……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嘲笑我。”
  
  徐世绩看着陈长生的眼睛,没有掩饰自己的冷漠情绪,说道:“至于这门婚事,更是给我带来了无穷的羞辱……在世人眼中,最开始是我们徐府瞧不上你这个穷酸少年,想要悔婚,甚至对你诸多打压羞辱,而后来,当知道你与教宗陛下的关系之后,则不要脸地缠着你,非要与你结亲,于是,曾经施加在你身上的那些羞辱,现在全部都回到了我们自己的身上,甚至可以说……这很不要脸。”
  
  花厅里很安静,所有的婢女早已远远地避开。
  
  徐世绩说道:“好在没有人认为我家容儿配不上你,不然只怕连她都会被人笑话。”
  
  陈长生心想你既然知道这件事情很难看,为何还要坚持?上次自己来退婚的时候,你为何不肯直接收了婚书?
  
  “可是我不在乎,或者说这些羞辱与嘲笑,我都能忍。”徐世绩的眼神忽然变得锋利起来,盯着陈长生说道:“因为我是位父亲,我要为我的女儿考虑,我对娘娘忠心不二,但是为自己女儿考虑,又有什么错呢?”
  
  这些天陈长生曾经想过很多次,为什么徐府现在非要死守着这份婚约,他想过很多理由,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徐世绩就是想为自己的女儿好。
  
  陈长生应该觉得有些喜悦,被承认的喜悦,但他没有,因为他不相信徐世绩是这样的人,是这样的父亲。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京都里的人们在想些什么。”
  
  徐世绩面无表情说道:“就像在离山内乱之前,所有人对秋山家主的看法一样,但事实证明,你们都看错了。”
  
  “不错,如果我坚持这门婚事,将来如果教宗大人败了,圣后娘娘当然不会允许我再继续活着,但我很肯定,就算我死了,娘娘她对容儿依然会宠爱有加。而如果……教宗大人胜了,因为你的关系,想来他老人家也不会对容儿有任何不好的看法。”
  
  他看着陈长生的侧脸,继续说道:“南北合流大势已成,离山剑宗或许还能保住锋芒,秋山君因其功正好趁势北上,而南溪斋又还能有什么作为?如果容儿不能与你成亲,她将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枯守圣女峰,可是如果这门婚事能够成功呢?”
  
  “教宗与圣女,这才是真正的南北合流。”
  
  “无论南北,所有人都愿意看到这样的画面。”
  
  “什么是大势?这就是大势。”
  
  “不管到时候我是否还活着,但我徐家必将青史留名。”
  
  ……
  
  ……
  
  真正的南北合流,大势,所有人都愿意看到这样的画面,所以这门婚事必须继续下去。
  
  陈长生觉得这些话有些耳熟,然后想起来,从西宁来到京都后,他经常听到类似的话,那个叫霜儿的大丫环曾经说过,那位嬷嬷曾经说过,青藤宴上很多人说过,甚至就连唐三十六都曾经说过,只不过那个时候与徐有容联系在一起的名字并不是自己。
  
  他不是愿意隐藏真实想法的人,抬起头望向徐世绩说道:“当初你们也是这么说秋山君的。”
  
  “在我看来,如果要婚配,秋山当然是一个比你更好的选择,哪怕现在也是这样,问题在于,他现在已经不如你。”
  
  更好的选择和不如这是两个概念里的对比。
  
  陈长生想着离山那边传来的消息,阳光照耀主峰时,秋山君平静随意地刺了自己一剑,从而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一场筹划已久的大阴谋,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如他。”
  
  徐世绩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说道:“教宗大人是你的师叔,只凭这一点,他便永远也及不上你。”
  
  就像秋山君在离山主峰对他父亲说过的那番话一样,年轻人与老人,果然不可能是一路人。
  
  陈长生不知道那番话,但有同样的感受,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同时取出那份婚书,搁到了桌上。
  
  他的动作并不如何郑重,但也不随意,感受不到傲意,也没有自卑,只是取出来,然后放下去。
  
  他已经来了这座神将府三次,每次都是为了退婚,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已经不像最初那般紧张和尴尬。
  
  徐世绩的脸上也看不到尴尬的神色,收到国教学院的信说陈长生要来拜访时,他便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上次我就说过,如果你真的坚持要退婚,当着容儿的面把婚书给她。”
  
  陈长生在周园里倒确实有过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遇到徐有容。然后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无论徐世绩还是唐三十六都说过类似的话,仿佛断定他只要见到徐有容的真人,便再也不想退婚。就算徐有容真的美若天仙,那又如何?
  
  他甚至觉得别人这般看自己是一种瞧不起。
  
  “听闻徐小姐近日便会回京,婚书便先放在贵府,如果徐小姐有何想法,请去信国教学院。”
  
  他没有理会徐世绩的话,继续说道:“请您不要再把婚书送回国教学院,不然真的有可能弄丢,那样就真的不好看了。”
  
  徐世绩闻言大怒,心想你居然敢威胁我,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陈长生不是在威胁他,而是说的真话,这份婚书真的差点就在周园里丢了。
  
  当初在湖底与南客双翼战斗的时候,为了破开对方的光之翼,自己把剑鞘里的所有东西全部丢了出来,其中也包括这份婚书,只不过他对这门婚事早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以至于对这份婚书也不是很在意,直到前些天准备来徐府退婚的时候,才记起来了这件事。
  
  他看着徐世绩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不再多言,告辞而去。
  
  徐世绩面无表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收回视线,望向婚书,神情微凝,有些不明白为何婚书的边缘有些微湿。
  
  走在东御神将府的花园里,借着前方婢女挑着的灯笼,看着略有印象的直树灰石,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以往在这里的那些遭遇。
  
  刚才告辞的时候,他确实想对徐世绩说些什么,只是一时间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组织。如果是唐三十六,估计会直接问徐世绩:你这么无耻,你女儿知道吗?但他说不出来这样的话,只是忽然间有些同情徐有容。
  
  徐世绩说坚持这门婚事为了自己的女儿着想,但言谈间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大势、南北合流、青史留名这样的字眼,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想着,不过就是个好名之辈,只会想着光耀门楣,徐氏一族千秋万代,女儿在他眼里和一座牌坊又有什么区别?
  
  如此想来,徐有容还真是有些可怜。
  
  这般漫无头绪地想着,便来到了一座石门前。
  
  石门处站着位姑娘。
  
  和一年半前的情景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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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 离宫解铃

      那位姑娘正是徐府的大丫环霜儿。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半,她看着稳重成熟了不少,眉眼也变得宁静了些。

  霜儿看着灯笼后的那个少年……不,现在已经要说青年了,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紧张,紧握着的双手变得有些湿热。

  她想要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在小姐回到京都之前。因为她现在发现,就像老爷太太说的那样,这门婚事对小姐来说,或者真的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当初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如果换作她,肯定也会记恨到现在。

  就在她咬了咬牙,准备开口的时候,陈长生来到了她的身前,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石门那边走去。

  没有什么怨气,没有什么恨意,没有趾高气昂,也没有咬牙切齿。

  很平静,仿佛只是过路人,和曾经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遇见过的某人点头打了个招呼。

  霜儿怔住了。

  便是这段时间,陈长生便走过了石拱门。

  霜儿转身,抬起手来,想要唤住他,最终还是没有。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的心情有些微惘。

  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感觉时间没有过去太久,那个少年和这个世界好像就已经改变了很多?

  离开东御神将府,顺着官道前行,来到一座石桥上。

  还是那座石桥,酷热的夏夜里,桥下的河畔坐满了乘凉的民众,河水里没有落叶,他站在桥头收回视线,回头望向东御神将府的那些飞檐,沉默不语,不知道和霜儿生出了相似的感慨——距离初入京都来这里退婚,不过一年半时间,为何却已经恍若隔世?

  当初离开西宁来京都,他的主要目的是参加大朝试,得首榜首名,进凌烟阁,寻找逆天改命的秘密,退婚只是顺带、当然也是必行之事。如今他虽然还没有找到逆天改命的方法,但毫无疑问,他的命运早就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可是这婚为何还是没有退掉?

  他摇了摇头,向石桥那边走去,决定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

  解铃还须系铃人,解除婚约同样如此,太宰老太人早已仙逝,老师带着师兄云鹤般杳无踪迹,那么便只能找婚书的第三方。

  他去了离宫。

  不需要通报,守在宫前的教士便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了进去,专程陪着他走过漫长的神道,来到了最深处的那座宫殿前。

  夜晚的离宫非常幽静,教宗居住的宫殿更是如此,被四方黑檐隔出来的天空里繁星点点,看的时间久了,真的很像一口幽深的水井。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把手腕上的那串石珠取了下来。

  幽静的殿里响起哗哗的水声,他转身走了进去,对着青叶盆载旁那位普通老人似的教宗行了一礼。

  “师叔,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往陈长生很少用师叔二字称呼教宗,不是因为什么精神方面的洁癖,纯粹就是有些不习惯。但国教学院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再在东御神将府里听到徐世绩那番有些赤裸裸的话语,他便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喊,在世人的眼中,自己与教宗的关系已经无法分割开来,那么不如提前习惯为好。他是个很珍惜时间的人,既然决定了便这样做。

  就像这个问题在他的心里其实已经盘桓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候既然能够面见教宗,他当然就很直接地问了出来。

  师叔的称谓和这个问题本身,让教宗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陈长生问的是国教新旧两派之间的斗争以及离宫最近这段时间的沉默。

  “你们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事情就算不是小事,但如果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或者说不够好的地方,事后总有弥补的余地或者说理由。”

  教宗把木瓢搁回水池里,接过陈长生递来的麻布,轻轻地擦拭了一下手,说道:“但我们这些老年人不行。年轻人可以冲动,可以热血,我们则必须冷静甚至冷漠,在所有人看来,我们都很老谋深算,好听一点叫深谋远虑,那么我们必然不会冲动行事,我们做的所有事情背后都必然隐藏着什么阴谋,所以只要我们动了,事情便容易变大,而且再也没有余地。”

  这两段话其实有些散碎,但陈长生听明白了。

  这场风波本来是天海家与国教新派向教宗发起的攻势的开端,却硬生生被国教学院挡在了院门之前,离宫当然会保持安静。

  教宗走回椅前,示意他坐下,说道:“而且这是一个机会。”

  这句话更简单,更含糊,但陈长生还是听懂了。

  天海家和国教新派的攻势,如果能被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对国教学院和他来说,是一次非常珍贵的机会。

  就像他的神识在剑意海洋里被洗的更加纯净坚韧,他的剑也在这些对战里变得更加稳定强大。

  “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尽快地成熟起来。”教宗看着他和蔼说道。

  这个结论陈长生只明白一部分,他和唐三十六讨论的时候,就是这一点无法确定,为何教宗陛下会选择这种方式让他成长,显得过于着急,用唐三十六的话来说,近乎揠苗助长。

  看着他的神情,教宗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对这些事情不怎么感兴趣,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想明白,或者会更早些便来找我。”

  “有很多事情不感兴趣,也必须要学习,既然你无法避开……这是唐棠对我说的。”陈长生说道。

  唐三十六对他说过,既然你要成为教宗,那么便要学会这些看似无趣的事情,便要拥有自己的班底,比如国教学院。

  教宗先前的这些话,他之所以都能够听明白,也是因为唐三十六提前就做过类似的分析。

  现在看来,唐三十六的那些推算都是对的。

  “你这个朋友交的很不错。”教宗有些感慨,说道:“当年我和他祖父相识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你们这么大,只不过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和他祖父想法不一样,自然也就没办法继续维持当初的情谊,他回了汶水,我进了离宫,一晃便已经这么多年。”

  前些天在国教学院看着莫雨和唐三十六说话,陈长生意识到所谓上层社会,但还是没有想到教宗居然与唐老太爷曾经如此亲近过。

  “既然前些天没有来,我以为你最近便不会来,为何忽然今夜来了?”教宗问道。

  国教学院已经撑过了最艰难的那个阶段,在那时候都没有向离宫求援,现在就更没有道理。

  “我去了东御神将府。”陈长生说道:“我想退婚,他们那边一直在拖,所以我想请师叔帮忙直接解除这门婚事。”

  教宗发现他眉眼间的神情竟很认真,神情微异问道:“你知道这门婚事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是以前,陈长生当然会相信师父说的那个故事——徐有容的祖父替先帝祭山,被魔族大将偷袭重伤,便是御医也无法治好,恰逢他的师父计道人路过当地,妙手回春,太宰感激之下便有了这份婚约,但现他自然清楚这份婚约的背后定有隐情。

  因为师父并不仅仅是计道人,还是商院长,是圣后娘娘最强的敌人。

  “不管这份婚约意味着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

  如果是普通的少年对着长辈说出这样的话,往往会有很浓郁的幼稚可笑意味,充斥着令人掩鼻的热血感觉,实际上只是自私放肆。可是当这句话从陈长生的嘴里说出来时,却没有这些问题,显得很平静,而且很有说服力,区别就在于前者往往是根本不知道责任是什么东西,而他则是经过很认真地思考之后确认这不是该自己承担的责任。

  生死是自己的事,婚姻是自己的事,生不生孩子是自己的事,怎么养孩子也是自己的事。陈长生对这些事情并没有进行过整理,只是很自然地这样做,或者因为他一直修的就是顺心意,而上面这四点便是顺心意的最低要求。

  教宗看着他再次问道:“将来你不会后悔?”

  老人浩瀚如星海的眼眸深处闪过一抹深意。

  陈长生没有注意到,说道:“不会。”

  教宗静静看着他,说道:“好。”

  陈长生告辞之前问道:“能不能不打?”

  这说的自然是万众期待的……他与徐有容的那场对战。据唐三十六打听到的消息,据说青矅十三司那边已经开始准备挑战书,执笔人请的是一位朝中的大学士。陈长生本来就不想与徐有容争斗,今天去了东御神将府,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更是多了一分同情,这时候又得到教宗首肯解除婚约,他觉得更没有任何道理打这一场。

  “我们这一门修的就是顺心意,只要你自己愿意,当然可以,即便对方想要,你也可以避开。”

  教宗从水池里拾起木瓢,继续给那盆青叶浇水,缓声说道:“只是你要能够做到确认,选择确实是在顺心意而行。”

  陈长生看着教宗的背影,这一次总算明白了些,知道这段话另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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