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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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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八章 滑头知府

  钦差座船船舱中,方钦差自己动手,换下了湿漉漉的衣服,王英在门口看着,却并没有上前帮忙。

  由于方大钦差不能适应被男人侍候,但出行又不好携带婢女之类,所以这种时候只有自己动手了。好在方大钦差是苦出身,并不在意这点动手小事。

  王英满肚子话,忍不住问道:“秋哥儿何至于如此?实在有点不像是你的行径。”

  方应物一边擦着脸,一边发牢骚:“在京城搞政治太压抑,天天算来算去的,好不容易出来了就肆意放纵一些!简单粗暴就好,天大地大我这钦差说了算,谁能奈我何?

  不然你还想怎样?叫我这钦差放下身段,去迎合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读书人么?不给点厉害瞧瞧,那必然要让苏州狂生们看轻了!”

  王英苦笑着摇摇头,“那几个读书人肯定要倒大霉了,最起码这功名是保不住了。”

  方应物清洗完毕,忽然抬头问道:“你知道他们最大的错误在哪里么?”王英对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的,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方应物没有卖关子的想法,很快便自问自答道:“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在水面上围堵!”

  王英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如果那伙读书人是在陆地上拦路,那就不会有类似于钦差落水这种灾难性事故了。

  换完衣服,方大钦差并没有当场处置那些读书人,甚至对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下令让座船继续前行。

  但其他人却没有松口气,未知的沉默最令人恐惧。这钦差又不是就此彻底别过。执行完别的差遣还会回到苏州府的。而且最可怕的是,钦差一封奏章已经送到天子案前。但地方却还不知道。

  当夜方应物住宿在苏州府西南方向的一个驿站,刚刚安顿好,便见把门的方应石禀报道:“苏州府府衙遣了人快马加鞭,从陆路追赶到这里。眼下正在驿站大门外,似是要替知府挽留你,见还是不见?”

  方应物挥了挥手道:“不见!本钦差的日程不需要地方过问!”

  及到次日,方应物上船继续向南行,却不知走了多少里时,隐隐约约听到后面有人招呼。

  王英凑到方应物身前禀报说:“后面似乎有船只追上来了。看旗号似乎是苏州府府衙的。”

  方应物扶着船舷向后看去,果然见到侧后方有一艘速度较快的船只紧追不舍,一恍惚间就已经靠近了自己这座船。

  此刻方应物清清楚楚的能看见,船头甲板上站着位绯袍高官,年纪四十多岁,正遥遥的朝着自己挥手。

  正四品以上官服颜色为绯色,在京城绯袍官员不少见,但在地方却是很罕见的。略一思忖,方应物就猜出来了。这中年高官必定是苏州府知府,整个苏州府府衙里也只有知府官袍是这种颜色!

  那边船只上有个文人打扮的高喊道:“前面可是钦差方大人?苏州府特来拜会!”

  方应物犹豫片刻,对王英吩咐道:“堂堂一个四品黄堂亲自追到这里,我虽然是钦差。但这面子不好不给,且放慢船只速度,放后面船只跟上来再说。”

  运河上两只官船一前一后。晃晃悠悠的就要靠近,然后搭上板子就能彼此往来了。

  就在这时。后面那艘官船忽然停了下来,不再跟上前面那艘。两艘官船之间的距离又一次渐渐拉开了。

  方应物立在船上莫名其妙,苏州府的官船怎么忽然不继续跟随了?苏州知府还站在甲板上,对着自己连连抱拳,礼节甚恭,看样子也不是要故意失礼。

  方应石得了方应物示意,上前一步对着苏州府官船喊道:“追又不追,退又不退,这是为何?”

  然后对面有人答道:“此地已到府界,我等来之晚矣,还请钦差大人恕罪!”

  钦差座船上众人哄然失笑,原来刚才恰好过了苏州府边界,进入了南边浙江嘉兴府境内。

  国朝自有法度,各府、州、县地方官是严禁擅自离开辖境的,除非朝廷有特殊命令,否则被弹劾没商量。

  所以,尽管苏州知府追到了边界这里,与钦差近在咫尺,却不敢再前进一步了,正所谓咫尺天涯,不敢越雷池一步。

  座船上众人忍不住指指点点的嘲弄道:“这苏州知府真是运气欠佳,想拜见钦差大人开解事情,紧赶慢赶还是差了这一步,真就差这一步啊!”

  方应物望着水面若有所思,听到众人议论,忍不住开口道:“你们晓得什么,我料定,这是那知府故意为之。”

  回到船舱里,方应物长长的叹口气,王英问道:“秋哥儿因何而叹息?”方应物摇摇头道:“遇到这样的滑头知府,这督粮差遣越发不好办。”

  王英愣了愣,“我瞧着这府台还好,为何秋哥儿说他滑头?”

  方应物冷笑几声,“这知府既担心我被读书人围堵并遇难落水后,会衔恨迁怒与他,所以要放低身段。但他又不想对我过于恭敬求全,从而导致地方士绅不满。

  所以他故意拿捏着分寸,卡在边界这里追上我!如此一来,既卖了我的面子并表现出诚恳,又避免了与我直接会晤。

  这样的人一看就是抱着两不得罪的心思,还偏偏能想出合用的伎俩,这不是滑头又是什么?

  如果想做点事,最怕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滑头人物,滑不溜手的难以利用。相比之下,我宁可遇到脑子一根筋的正人君子,或者烂到骨头里的恶人。”

  一个毫无私心的正人,可以充当最锋利的刀刃;一个烂到极点的恶人,可以直接拿来杀鸡骇猴;若遇到一个滑头,能拿他怎么办?

  王英闻言目瞪口呆,细细品味觉得方应物判断非常有道理。他在方应物身边混了这么些年,自思也算小有心得,充当一下师爷没问题,但没想到今天又上了一课。

  他只能暗暗感慨,官场人心深不可测,“处处是学问”这五个字绝非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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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九章 人生七十古来稀

  钦差座船行到杭州城,运河算是到了尽头,方应物依旧没有入城,然后从这里向西转入新安江。

  此时正值一年当中草木最茂盛的时刻,方应物嫌舱中闷热,将座椅搬到了甲板上,看着两岸山清水秀郁郁葱葱的风景。

  当初他就是沿着这条路,顺流直下从偏远的淳安县走向了多彩多姿的大世界,今天又逆流而上回来了。

  约莫两日后抵达严州府界,却见岸边码头上站立着百十来人,王英眺望了一番,禀报道:“八成是来迎接的。”

  方应物不禁一阵恍惚。七年前商相公致仕回乡,同样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站在岸上迎接人群里,不停地琢磨如何出人头地往事历历在目,但今天却是别人来迎接自己了。

  方应物这次差遣地点属于严州府淳安县,所以严州府方面不同于别处,出于公事也要认真迎接,知府都亲自出来了。

  当年在府试放了方应物一马的朱知府早已离任,就是淳安县的汪知县也不在了,不知迁转到了什么地方,只能说是物是人非。

  上岸,行礼,问候,寒暄,感慨一切仿佛按照看不见的剧本进行。然后方钦差与知府回到船上,一边闲谈一边继续前行。

  又两日后,方应物终于回到了阔别四年的淳安县,进驻县衙官舍。因为有差遣在身,公事未尽不敢徇私,所以方钦差不便直接回上花溪村。要先完成王命。

  还是上岸,行礼。问候,寒暄。感慨更让方钦差忍俊不禁的是,有若干县学生员代表出面拜见自己,口中对自己称为前辈。

  这些士子大都与他方应物岁数差不多,甚至还看到了当年的县学同窗。科举之道,达者为先,方应物无可奈何,只能按着习俗摆出前辈架子,着实对“晚辈”勉励了几句。

  沐浴斋戒,方钦差渡过青溪。来到县南仁寿乡。商辂依旧居住在偏僻山脚下的倦居书院里,附近百姓听说朝廷来人慰问商相公,纷纷聚集在书院门外观看。

  在仪仗掩映下,方应物手持诰表,迈步进了倦居书院大门。然后就看到商相公被簇拥着迎面而来,朝着代表天子的自己行礼,或者说朝着诰表行礼。

  方应物不愿看着年已古稀的老师浪费体力,也不想在繁文缛节的公事上浪费时间,便打开诰表念了起来。此后商辂再次行礼谢恩。收了诰表。

  到此公事礼仪完毕,方应物抢先上前扶起了商辂,然后反过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再唏嘘不已的说:“数年不见,老师已然须发全白。学生只恨不能侍奉左右。”

  商辂洒脱一笑,指了指堂中,“如今你也是朝廷使节。进屋坐着说话。”

  在堂上坐定,书院中学童来上了茶水。商辂又万分感慨的说:“古人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今日感慨尤甚。初见时你只是少年童生,孜孜于学业文章,今日再见已成方面钦使、朝廷栋梁,吾辈后续有人矣。”

  方应物谦虚道:“受老师恩惠良多,无以为报,早晚还要聆听教诲。”

  方应物这倒不是假话,当初要不是商辂帮他补习,文章不至于太烂,层层考试时哪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而且刚出道时,动辄打着商相公关门弟子的旗号,刷声望时占了很大的便宜。

  商辂叹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你还是如日初升意气风发的时候,老夫不能教导你什么了。”

  随后商辂反过来向方应物询问了若干故人近况,以及一些朝廷的事情。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商辂脸上现出疲惫之色。

  方应物暗暗叹息,当七年前商相公回乡时虽然年事已高但也神采奕奕,终日读书闲谈也不曾疲倦,如今却有老态龙钟之像了。

  真不知道自己这次再离开淳安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念及此,方应物既想多呆一会儿,又担心让商辂累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略略纠结了片刻。

  商辂看出了方应物的心思,笑道:“你休要为老夫介怀,老夫此生无憾,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不要做小儿女态!”

  方应物摇头苦笑,“是学生多想了。”

  三元及第,位极人臣,全身而退,名垂青史,儿孙满堂,国家太平作为一个读书人,商老师这辈子确实没有什么遗憾,是非常完美的一生。

  商辂又提起别的事情:“前番你曾来书信,说是尚未取字,请老夫费心,如今老夫倒是有两个字。”

  方应物连忙问道:“愿闻其详。”

  商辂抚须道:“我看就是其道两个字,正可与应物遥相呼应,万物道理由你本心把握。”

  方应物郑重的行礼道:“多谢老师,学生领受了。”

  “临别之前,老夫还有一句话交待。”商老师突然又说:“其实这是你的家事。”

  方应物赶紧表态道:“老师只管吩咐,学生无有不从。”

  “你外祖父族中有一位老先生,前年从南京工部尚书位上致仕,如今也在乡间优游林下。前日与我会晤,托我向你传话,过往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如何?”

  方应物稍加思忖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自己生母家族里有个老大人在南京做高官,应该是叫胡拱辰的,论辈分与自己外祖父是兄弟。大概就是他找商老师传话的。

  胡家是本县九大科举世家之一,当初瞧不上方家,来回生了几次龃龉。如今胡家最大的顶梁柱胡拱辰老大人致仕,除此之外只有一个举人,正处在低潮时期。

  而方家却连续出了方清之方应物两个牛人,堪称是潜力无限、如日中天,这叫胡家产生了畏惧之心,通过商辂传话就是变相服软了。

  说实在的,如今方应物志在庙堂,眼里哪还在乎胡家这点小恩怨?便对商辂道:“胡老先生实在多虑了,学生我身上毕竟也有胡家的血脉,怎会有怨怼之心?”

  从倦居书院出来,方应物长叹一声,在墙壁上题诗一首道:“白头归老荷君恩,一代勋名众所尊。自古年华稀七帙,本朝科甲重三元。海中仙子长生箓,洛下先生独乐园。怪见台光映东壁,郎官又侍紫微垣。”

  此后方钦差回到县城稍作整顿,便启程返回上花溪村。

  本来方应物打算轻车简从,叫上王英和方应石作陪即可,但王英却竭力劝道:“秋哥儿你想锦衣夜行么!”

  没奈何,方应物只能喊上所有随从,浩浩荡荡向县城西门而去。才刚出了县城,王英便大惊小怪的叫道:“西门外牌坊多了一座!”

  方应物下了轿子看去,他印象里县城西门外大道上应该有五座牌坊,现在却有六座。仔细看多出来的那座崭新牌坊,上书四个大字父子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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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章 入驻苏州

  对于回花溪村的事情,王英和方应石两人比方应物还积极。※ ..※方应物看着兴高采烈的王英和方应石,心里默默吐槽,其实真正想衣锦还乡的是你们罢

  对于数年来享受过无数高光时刻的方应物而言,并没有什么衣锦还乡的心思,他用得着在族人面前显摆么?但是在与世无争的山村里,倒是收获了难得的安逸时光。

  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繁杂政务需要他经手,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等着他处理。一般乡亲由于地位悬殊,也不敢来打扰他,所以非常清静。

  上花溪村还是那样子,只有两处明显变化,一是宗祠明显新修过,牌匾也挂上了不少。方应物本人也上了墙,成为方家三百年来的第二号成功人士,在墙上激励着后代子孙们。

  方应物指点道:“我们村并不富裕,这样做太破费了,还不如用来让童子读书。”

  老族长陪笑道:“不破费,是我做主把你们父子名下的田租拿出来修祠庙,想必你们父子也不差这点钱粮了。”

  方应物这才想起,他们父子名下还有一两百亩地,都是乡亲为了免税投到他们父子名下的,名义上每年还要给他们父子交点租子。敢情翻修祠庙,用的是他们父子的钱,这是被捐款啊

  第二个大变化,就是后山树林中那座小木亭也被新修过,还建了一圈篱笆围住,亭子里放了一个香炉。

  老族长解释道:“附近十里八乡的读书人经常来这里聚会啊。说是要借一借文气。”

  对此方应物唯有苦笑,这小木亭是七年前自己一时心血来潮。特为装逼而修建的,没想到现在成了族中胜地。

  在山花溪村静静住了十来天。方应物又出山了,随后他再次去倦居书院拜访了商老师。

  此时方应物和商相公心里都明白,这次九成九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了。依依惜别之后,方钦差便离开了淳安县,前往苏州府继续履行钦差职责。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一行再次进入运河北上,半个月后抵达苏州。在枫桥这里转了个弯,从大运河转入上塘河,然后便来到了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是的。这里就是大明朝经济最发达的地方。向两岸望去,人群如蚁店铺林立,数不清的富贵说不尽的风流。穿过这十里红尘,位于苏州城西北的阊门进入了眼帘中。

  阊门外码头上,静立着数十人,为首者是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官员,从胸前补子图案来看,应该是五品官员。

  钦差座船靠了岸,先有钦差随员下船交涉。然后回到船舱中向方钦差禀报:“有苏州府同知齐大人,率领吴县、长洲两县知县以及地方士绅,在岸上迎候。”

  方应物若有所思,没有着急表态。但长随王英却开口道:“是府同知?知府没有来么?”

  随员没有答话,方应物淡淡的笑了笑,“本官只是个钦差。又不是巡抚藩臬,堂堂四品黄堂、天下数一数二的知府当然不能如此卑躬屈膝。

  更何况前番那知府不惜放下身段。一直追到了府边界,已经尽到了礼数。今天自然不必出面了。”

  另一名随员便插话道:“听说朝廷并没有在江南委任巡抚,钦差只有方大人一个。”

  此时江南一带的巡抚不是常设,有时有有时无。如今有了方应物这个钦差入驻苏州府,朝廷便没有另行委派巡抚,毕竟巡抚也是用的钦差体制,没必要塞一大堆钦差在苏州城里。

  王英还要说什么,方应物一拍扶手,起身道:“不必多言,下船吧!”

  岸上没有矫情造作的欢呼声,没有如潮水般的谀辞,显得颇为冷清。虽然每一位莅临地方的高官都会说没必要刻意营造欢迎氛围,但若真没有这些欢呼和谀辞,又仿佛缺了点什么。

  钦差方应物不以为意,与齐同知寒暄道:“本官奉命督粮东南,有劳齐大人远迎了!”

  齐同知中规中矩的答道:“城中公馆已经整治齐备,只等着方大人移步入住了。明晚本府设下便宴,李府台亲自为方大人接风洗尘。”

  方应物点点头,一语双关的说:“本官自京师而来,一身别无所靠,难免要叨扰地方。”

  “哪里哪里”齐同知转身又将吴县、长洲这两个苏州城附郭县的知县介绍给方应物。

  与两位知县一一寒暄过,方应物便起身入城了。

  迎接队伍里还有地方士绅代表,但从头到尾,齐同知也没有将士绅代表介绍给方钦差,而这些士绅也没有主动上来结交的,仿佛纯粹就是充当人物背景来了。

  自从运河经济发展起来后,苏州城西北阊门一带就成为全城最繁荣的地方。

  苏州府公馆便位于阊门内不远处,毕竟公馆主要就是为迎来送往而设,建在阊门内比较便利。

  方应物入住府公馆之后,这公馆就成了钦差驻地,要被钦差用作临时衙门。

  在公馆安顿好之后,方应物这个钦差便算正式上任了,他便立刻召集全部随员商谈事务。

  到目前为止,方应物并没有真正着手做什么事情,但他不是不上心,他目前最在意的问题就是地方官府的态度。有句话说得好,抓工作的首要问题就是抓干部

  “无论齐同知也好,那两个知县也好,今日在本官面前都十分拘谨,诸君以为这是为何?”方应物询问道。

  有个姓蔡的随员,本官是九品孔目的答道:“据下官看来,彼辈心里有只怕存有畏惧感,所以在大人面前拘束。”

  方应物莫名其妙的继续问道:“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今日也是第一次见面,他们畏惧本官作甚?”

  蔡孔目又答道:“大人你是当局者迷,所以没看明白其中缘故。他们其实是畏惧大人你的官声!”

  “我的官声?”

  “大人你声名赫赫、名闻遐迩,在京师治理三年,以刚严闻名中外,人称京师之虎也。今次南下,又要负责为朝廷催讨钱粮这等事务。

  那些地方官本来就为钱粮事务犯难,不愿在这些事情上较真。可是遇到大人你这种传闻中雷厉风行、不容徇私的钦差,心里怎能不忐忑?”

  方应物盯着蔡孔目看了半晌,却见这蔡孔目说话一本正经,没有半点异样。不由得暗暗嘀咕几句,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借机拍马屁

  最后蔡孔目提出个建议:“明天见到李府台时,大人你可以提出一些要求。这个要求最好与钱粮事务有关,同时必须是苏州府能做到的,但又非常麻烦繁琐的,然后便可以试探出府衙那边的真实态度。”

  方应物拍板决定道:“此议甚好,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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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一章 故地重游(上)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清晨,方应物早早醒来,便在院子里活动腿脚。他站在长廊里,一边做着广播操,一边欣赏周边假山流水、花草树木。

  不得不说,苏州人造园子有一套,在方应物这辈子所居住过的地方里,这公馆园林景致肯定能排到第一。眼下是夏末,而差遣大概要到明年春天结束,能在这里住上大半年,倒也是一种享受。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王英凑到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方应物结束了这套广播操,擦擦汗水对王英道:“一大早的憋着什么话?要说赶紧说!”

  王英连忙开口道:“苏州府接风宴请是定在今晚,之前似乎并无公事?诸位大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苏州府,都想去见见世面,所以托我来问问,不知道能否放他们外出?”

  原来如此,方应物恍然大悟。若真要严格纪律,方应物应该是比照巡按御史的体制,各项禁令非常之多。

  但他终究不是巡按,也就没必要那么死板。这里可是苏州府,若还公事公办的把下属们都憋在临时衙署,那也太不人性了。

  方应物心里有数的挥挥手道:“本官还没这么不近人情,左右没有公事,他们这两天尽可出外游玩!今晚这宴请,不想参加的也不强求。”

  王英笑道:“我这就去告知众位官吏,想必他们也会感激在心。”

  用过早膳,方应物在公馆里也无所事事,便换了文士长衫。头顶扣了一顶时髦的唐巾。然后喊上方应石和王英两个随从,从公馆后门悄悄出去游玩。

  自从当了钦差以来。方应物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高光人士,难得有这般自在时候。毕竟苏州街头没什么人认识他。三人随着人群流动,说说笑笑信步而去,一路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就出了阊门。

  而阊门外面,有好几条水系交汇,向南是护城河,向西是上塘河一直到枫桥,向西北是山塘虎丘这条线。

  走过五水汇聚的五龙桥,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眉骨上搭了个凉棚,凝目向远处望去,果然看到前方河边矗立着一座颇为高峻的三层楼房。楼房上挂着迎风飘扬的酒家招子,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字。

  收回目光,方应物对两个小伙伴说:“差不多已经到午时了,我们去前面那酒家饱餐一顿!六年前我第一次到苏州府时,在那里吃过几次,说不定还能与东家叙叙旧。”

  王英与方应石自是无所谓,只管跟着方应物走。到了酒家门口。王英才抬眼看了看门匾,写着望江楼三个大字。

  方应物迈步进了大堂,没有回应跑堂小厮的招呼,先朝着柜台看去。却见里面站着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满身绸缎、头戴东坡帽的中年男子,此时正扒拉着算盘珠子。

  方应物已经认出来了,这个中年人就是此地东家唐广德。也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唐伯虎他爹。

  六年前方应物第一次到苏州时,与唐老爹打过几次交道。承蒙唐老爹热情款待,白吃过几顿饭。没想到六年过去了。唐老爹还在这里开酒家。

  方应物上前敲了敲柜台,叫道:“唐员外!数年不见,风采依旧,可还认得故人否!”

  唐广德抬起头,看着方应物很是愣了愣,只觉得方应物很眼熟,但却一时没想起是谁。毕竟六年前的方应物不过十六岁,现在的方应物已然二十二了,气质变化还是很大的。

  不过方应物当初表现太惊艳,一个乡下少年举手抬足之间便压制住了苏州士子的年轻一代,王铨、祝允明、杨循吉等人全都败下阵来,搞得苏州读书人灰头土脸、面上无光,令人印象极其深刻。

  所以愣过之后,唐广德便回忆起来了,拍了拍额头叫道:“原来是方方方公子!先请上楼!”

  这望江楼设置很有特点,普通人在底层,有钱有势的在二楼,而读书人可以去三楼,由此可见唐广德喜好结交读书人的性格。

  然后唐广德亲自引着方应物上了三楼,拣了临窗位置。方应物看唐广德殷勤的帮忙拉作揖摆碗碟,便道:“叫跑堂小厮来招呼即可,不敢劳动唐员外!”

  唐广德擦擦汗,“方公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怎敢不尽心。不过方公子是自己来的么?老朽自知身份不足以待客,可否让犬子前来作陪?”

  唐广德的儿子就是唐伯虎方应物饶有兴趣的问道:“令郎今年什么岁数?可曾入学否?”

  唐广德陪着笑道:“今年十五了,现在尚在读书,大概今明年就要考学了,据老师说学问尚佳,大有希望。若方公子方便,可多多教训。”

  方应物道:“指教谈不上,不过听说令郎天资极好,必将是后起之秀,叫来一起闲谈也是可以的。”

  唐广德大喜过望,“多谢方公子赏光!老朽还听说《明日歌》乃是方公子大作,老朽愿出润笔,请方公子留下墨宝,也好激励犬子上进。”

  方应物摆摆手道:“几笔字而已,无妨!”唐广德便下去了,一边安排酒食,一边让小厮去喊自家儿子来陪客人。

  方应石目送唐广德下楼,对方应物道:“秋哥儿面子大,看来今天要白吃白喝了。”

  方应物叹道:“无非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唐员外如此殷勤,多半也是为了他儿子铺路。他只是一介商人,想送儿子入士林,能不尽心尽力与读书人交游么?”

  在历史上,所谓的江南四大才子中,只有唐伯虎是商人家庭出身,却能与祝枝山、文徵明这些官宦出身的才子交好,难说其中没有唐广德的作用。

  不过再说起来,如果唐寅这两年想考秀才的话,他方应物还真能帮上忙。因为此时南直隶提学官与他关系匪浅,安排一个秀才手到擒来。

  王英却环顾四周道:“六年前,秋哥儿你就是在这里将苏州府几个很有名的年轻人逼到溃不成军,然后一战成名么?”

  想想祝枝山、杨循吉这些历史名人正处在年轻时候,便被自己用金手指蹂躏的场面,方应物忍不住哈哈一笑,“俱往矣,不必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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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二章 故地重游(下)

  随意环顾望江楼第三层,还真都是读书人,若不是读书人根本不会往三楼带,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又加上此处地势很高、视野宽阔、景物上佳,而主人唐广德也热情,所以这儿极受读书人欢迎。能居高临下,把酒临风,激扬文字,吟风啸月,不亦快哉!

  比如不远处,有一桌士子正在慷慨激昂的议论着什么

  “崔兄他们犯了事情,至今也没个章程,我看崔兄度日如年,真真愁杀人也!无论是杀是剐,总要给一个说法罢!”

  “现在谁能给说法?他犯到的是钦差,钦差不发话,别人谁敢擅自处置?若重若轻,不合了钦差心意,一状告到圣上面前,谁能吃得住?”

  钦差?这两个字入了方应物耳朵,立刻叫方应物打起精神。他面上不动声色的看着窗外景色,但却全神贯注的细听那边说话。

  “在下听说,那钦差方大人已经到了苏州城,大概住进公馆里。所以这几天肯定要有一个明明白白的处置了,只是不知道崔兄下场将会怎么样。”

  “不用想了,崔贤弟他们下场好不了,说不定连功名都要丢掉!”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又是为何?”

  “你道那钦差方大人是什么人?他向来仇视苏州人,六年前在苏州城所作所为就不提了,听说在朝廷里,王鏊王前辈也没少被他羞辱!这次崔贤弟犯到他手里,肯定要从重处罚!”

  “说是钦差。其实就是朝廷派来刮地皮的!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当得了督粮钦差!”

  “崔兄他们几个去拦船。也是抱着为民请命的心思,谁知道这姓方的竟然失足落水了。崔兄等人简直冤枉透顶!”

  “这方大人与我们苏州人实在没什么交往,就算想找门路营救崔兄,只怕急切间也找不到。”

  “找不到人情门路,我们就直接上!方大人不是住在公馆里么,总要从公馆出行的罢?到时候我们串联同窗,去拦街请命,他又能如何?他这种官员,敢无视民心、士气和公论么!”

  “是极!只要叫的人多一点,那就法不责众!何况又是在陆地上。那钦差肯定不能再落水了!”

  王英和方应石没有方应物命令,即使听得肚子要气炸,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按下火气嘀咕道:“这群读书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仗着脸皮和嘴巴死缠烂打,像是牛皮藓一样。”

  方应物亦无语,这哪是读书人,简直就是拉帮结伙的文痞公害么!明明是崔乾等人企图拿自己这个钦差刷声望,只是自己不想配合戏弄了他们一把而已。他们却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仿佛人多声音大,就代表着道理!

  但就一般而言,地方官员还真会畏惧这样成群结伙不讲理的读书人。方应物也意识到,自己这种不受欢迎的人物。来到苏州城必然要直面这些无法无天读书人的非难。

  方应物忍不住苦笑几声,这一小撮人的议论,不见得是个别现象。很可能代表着一种思潮,因为江南地区读书人之间的串联是非常厉害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长叹一口气,有些事情容不得自己心慈手软。看来还是要搬出杀手锏来治理这些读书人了。

  以狂狷为荣的读书人发起颠来,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人都有弱点,他方应物不信,读书人真的什么都不怕!

  拿定了主意,方应物便不再关注那桌的议论了。继续听下去的话,还说不定有多少不好听的话,只能是平白让自己不痛快。

  然后他扭头对王英吩咐道:“你立刻去告知苏州府,就说本钦差身体不适,接风宴请延后三日!”

  王英领命而去。这时候唐广德又从楼下上来了,“犬子尚在塾师那里,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到,老朽斗胆先来陪同方公子说话”

  方应物请唐广德坐下,然后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可知道,这知府李大人是什么时候到苏州府的?”

  唐广德微微一愣,没想到方应物不谈风土人情,不谈诗词文学,不谈轶闻掌故,却先说起官府的事情。

  这种话可不好接,但又不能不答唐广德看了看周边,确定没外人注意到这边说话,这才低声答道:“如果没记错,李太守大约是成化十三、四年到苏州的,至今约摸六七年了。”

  方应物吃惊道:“竟然在苏州做了这么久知府?看样子要做满三任九年了。”

  唐广德摇头道:“非也非也,李太守刚到苏州时,是担任通判的,然后升为同知,然后再升为知府。”

  方应物更惊奇了,“即便如此,从通判佐贰一直在本地升到正堂知府也很罕有,尤其还是苏州府。唐员外你见多识广,熟悉本地掌故,难道李府台有什么特异之处?”

  唐广德解释道:“这不稀奇,以李太守的出身,做个知府绰绰有余。听说当年李太守是二甲进士出身,在刑部做到了员外郎,只不过那时候忤逆了权阉汪直,便从刑部员外郎贬谪为苏州府通判。”

  汪直方应物脸皮隐隐抽搐了一下,没想到还有这种因果。

  成化十三、四年时,正是汪芷刚出道时候,也是最张扬无忌、嚣张跋扈的时候。甚至直接引发了朝堂大清洗,碾压一个刑部员外郎更是小菜一碟。只怕汪芷现在自己都不记得,当年修理过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难怪这李知府从通判原地不动的一直升到了知府,就凭他这二甲进士出身,又是从六部贬谪下来的,当知府的资格绰绰有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补偿了。

  前面这些八卦都是垫场,方应物又问道:“这李府台为人如何?在苏州府施政如何?”

  唐广德斟酌片刻,才开口道:“当初听说李太守为人刚直,不然也不至于忤逆了权阉汪直”

  刚直?方应物对这个评价十分不可思议,上个月路过苏州府时虽然没有见面,那知府表现出的做派分明就是老滑头,哪点像是刚直?

  不过唐广德又道:“只是到了苏州府后,李太守却显得平平常常,只能说周周到到而已,反正谁都不得罪,上下左右关系都处的很好。”

  这还差不多方应物脑补了一下,很可能是被打击过后,心性有所改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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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三章 又被钦差坑了!

  方应物心有所思,又与唐广德扯了几句,李知府的轮廓在他心中越来越明显,眉头越皱越紧。

  年事已高,仕进无望,即将致仕,懒于政事,不得罪人,无功无过放在二十一世纪,李府台就是标准的五十九岁干部啊!

  问题是,他方应物还年轻,未来还长,在任上必须要做出点成绩,本年度连正税带补税,至少要保证苏松常三地向京师输送五百万石罢!但钱粮最重的苏州府李知府不积极配合,那就很麻烦了。

  此时,唐广德的儿子唐寅从塾师那里赶过来了。虽然从利益角度,唐家父子对方应物委实没什么用处,但人活着不仅仅只有利益得失。作为一个闯入本时代的穿越客,谁不想见见唐伯虎?

  唐广德连忙将自家儿子叫到方应物身前,先对着方应物说了几句好话,又叮嘱儿子仔细待客,然后又一步三回头的下楼去了。

  方应物目送唐广德离去,然后对站在旁边的唐寅说:“令尊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父亲,为了你费心不小。”

  随后方应物随意发问起来,无非是所读何书?治何经典?又考了几个经义段子,然后出了几个对子。

  其实这都是很套路化的谈话,长辈见到晚辈都是这样的。不过这么一圈问下来,方应物便感到自己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

  其实他才比眼前这位少年才子年长七岁啊,方钦差恍惚间忍不住产生了一个疑问,咱这辈子究竟有没有青春期?

  此时的唐寅唐伯虎不过十五岁年纪。冠帽整整齐齐,身上衣衫剪裁得当。他恭恭敬敬的站在桌前。小心翼翼的回答着方应物的考校,没有半点跳脱和不耐。给人的印象颇为老成。

  这一切看在方应物眼里,却感到说不出的怪异。他脑海中有无数种活跃在电视电影、小说文章里的唐伯虎,但那些唐伯虎形象却根本无法与起眼前这位唐寅重合起来。

  唐伯虎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名人,更成为了一种极其流行的文化符号,身上的性格标签或许是狂放不羁,或许是风流多情,但肯定没有循规蹈矩、一本正经这种词。

  方应物稍有沉默,气氛略冷场,恰好此刻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方应物抬眼看去。见有两个唱曲的粉头上来招揽生意,皆生有六七分颜色,身段倒也袅娜。

  方应物收回眼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唐寅这边。但却发现,小唐寅的目光也涣散了,虽然脸还朝着自己,但眼角已经偷偷瞥向那两个粉头,充满着好奇与渴望。

  方应物不禁哑然失笑,唐伯虎就是唐伯虎。虽然眼下尚未成熟不够风骚,但心里还是有小闷骚的。

  随即又恶趣味的想,是不是将那两个粉头招过来,好好调教一番小唐伯虎?说不定能提早十几年开发出风流才子的天赋。

  不过方应物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真要这么干了实在误人子弟啊,望子成龙的唐广德员外到时候只怕要找自己拼命。

  最后方应物慈祥的拍了拍唐寅的肩膀,老气横秋的说:“后生可畏。孺子可教也!本官这些年来也见过一些少年才子,你的天赋无出其右者。本官等着你金榜提名的一天,到时候再为你祝贺!”

  小唐寅激动的说:“小子多谢大人赞誉激励。自当铭记在心,发奋进取!”

  方应物瞧着唐寅那崇敬的眼神,暗暗想道,谁说“王霸之气一放,历史名人纳头便拜当小弟”不科学?如果现在自己要收唐寅当小弟,那绝对是纳头便拜。

  可惜方应物不想找这个麻烦,只在望江楼白吃白喝了一顿,留下了墨宝,以及某种晦暗不明的暗示,然后就回到了公馆。

  在公馆里,方应物提笔修书一封,密封好后盖上钦差关防,然后叫方应石送到急递铺去,然后再急递铺送往常州府。

  另外方应物还发了钦差揭帖,送到苏州城里府学县学,勒令教官从严惩治崔乾等驾船围攻钦差的生员,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过具体要如何惩治,方钦差并没有表态,依旧让地方教官们拿捏不定。

  再接下来的几天里,方钦差在公馆里修身养性、足不出户,同时打着贵恙在身的名头,拒绝了一切社交往来。

  直到拖无可拖,府衙那边都快急眼时,方钦差才再次应下了邀请,确定去参加苏州府举办的接风公宴。

  这将是钦差大人进驻苏州府后,第一次公开活动,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消息传出去后,很容易引起有心人关注。

  公宴时间定在八月初二傍晚开始。到了这天,方应物简单用过午膳,并小憩片刻后,便打发王英去外面察看动静。

  不多时,王英便急急忙忙的回报说:“外面确实聚集了一些读书人,有的在大门对面茶铺里,有的三五成群站在街边墙角处。加起来怕不得有二三十人。”

  方应物忍不住骂了几句,“混账东西!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读书人堵上瘾了么?犯错不知自省,动辄撒泼打赖算什么读书人!”

  王英对世故人情也有几分见解,无奈道:“也是秋哥儿你声威不足以震慑苏州府,若放在京城地面,谁敢如此?况且秋哥儿你过于年轻,在士子心中便少了几分威严。”

  方应物冷哼一声,“自会有人收拾他们!不过本官要先礼后兵,你去传话给府衙,将此处情形尽快告知,让府衙和学校那边来处置,免得脸面难堪!”

  王英得了吩咐,便去照做。一个多时辰后,王英返回公馆,向方应物回报说:“府衙那边答话说。这群读书人并无违法乱纪行为,不便硬行干涉。若胡乱猜疑强行驱赶。只怕要伤了士气,不利于朝廷收取士心。”

  方应物冷笑几声。他早有预案,原本也没指望府衙能解决掉问题。之所以让王英跑一趟,无非是试探府衙的态度而已。

  很明显,事实又一次证明,府衙确实对自己不大感冒,说不定还期待着看自己的热闹。

  除掉任何地方官都不愿头顶上多出一个严厉督工的因素外,也许真是因为自己太年轻了罢,年轻就缺乏威严!

  方应物深吸一口气,在去和地方官府打交道之前。先要闯过读书人这道地雷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公馆大门外从午后时分便渐渐聚拢了一批读书人。

  听说今晚有公宴,那么钦差方大人必然要在傍晚之前出公馆大门,他们这些士子便计划上前拦住,联合向方钦差请命。

  季节正值夏秋之交,但今日天上烈日炎炎,在公馆大门外等候并不好受,可是读书人心中自有一股信念。

  眼看太阳微微西斜,公馆大门终于打开了。墙根下、茶摊上、街角处的读书人像是得到了号令的军士。渐渐向着大门方向围聚起来。

  从公馆里抬出一顶轿子,落入了众人的眼帘中。有懂行的人叫道:“瞧这轿子规制,不亚于本府太守,因而必然是钦差坐轿!”

  等着轿子抬出大门。来到街上时,读书人们哗啦啦的冲到轿子前方,并拦住了去路。然后有人叫道:“我等士子有话要说!钦差大人敢用心听否?”

  王英闪到坐轿前方。指着读书人呵斥道:“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拦官轿!”

  有读书人辩解道:“我等并非恶意拦路。只是为同窗、为百姓请命,与钦差大人说几句话!”

  王英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还不让开!这里面并非钦差。乃是钦差大人请来的故旧友人,你们不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胡闹!”

  又有读书人反驳道:“你这杂役休要巧言欺骗,这样规制的官轿,苏州城里还有谁人够资格坐?难道钦差大人为了躲避士人,还要靠欺诈手段蒙混不成?”

  王英死活辩不过一群读书人,貌似理屈词穷后,对着轿夫喝道:“不要偷懒!无论前面有多少人,只管向前走!”

  读书人那边听得真切,忍不住大声喧哗鼓噪,这狗刁才根本就没把他们这些代表民意的士子放在眼里!

  轿夫听从王英指挥,抬起轿子缓慢的向前移动,不可避免的冲入了人群里。

  一直到现在,连句客气话都没听到,更遑论狗奴才那恶劣的态度,读书人们登时有点小情绪。

  更有出格的人已经挤在轿子外面,用力拿手去拍轿壁,砰砰的闷响声不断回荡。还有人够不着轿子,便与轿夫拉拉扯扯起来。

  现在头顶苍天,脚踏大地,你钦差大人总不能再来一次遇难落水罢!

  眼看场面一团糟,王英急的满头大汗,对轿夫喝道:“先停住先停住!”轿夫闻言轻轻地一弯腰,轿子便落了地。

  士子人群猜测方钦差不得不现身了,便纷纷停住了动作,整齐划一的向轿帘望去。

  帘子不负众望的从里面打开,然后闪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绯袍中年官员众人万分惊讶,心中齐齐呼道,这绝对不是方钦差!

  可是,敢坐在这样官轿里的高官,又是何方神圣?苏州府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号与知府同级别的人物?

  那中年官员下了轿子,双目如电的扫视过众人,沉声道:“本官乃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尔等皆是府县学校生员,不去读书修身,却在此围攻本官意欲何为?”

  我靠!在场的士子彻底傻了眼,这位大人是今年新上任的南直隶提学御史?也就是他们读书人的大宗师?

  更令他们感到崩溃的是,大宗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竟然围攻了大宗师的坐轿!

  千言万语只能化成一句话,他们这些热血单纯的士子又被钦差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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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四章 谁是主犯?

  众人面前这位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乃是前首辅商辂的儿子,当然与方应物关系匪浅,很俗气的说是方应物的大师兄。

  商良臣乃是成化二年进士,之前担任翰林侍讲学士,现在的提学御史官职也是经方应物指点得来的。

  原来今年是商辂七十大寿之年,商翰林先前想请假回家祝寿。怎奈浙江距离京师路途太远,来回几个月时间,这假期十分不好请,朝廷基本不会准这种太长的假期,除非丁忧。

  商翰林正在发愁时遇到了方应物,聪明的方应物便给商翰林出了个主意,说当下官场有个规矩,直隶提学官必须要用翰林充任,以示与各省不同。

  而商良臣可以请缨为南直隶提学御史,这样便可以到南方上任,距离老家浙江淳安就近了很多,来去也大为便利。

  最后经过运作,朝廷便委任商良臣为南直隶提学御史,放他去了南方,算是给商家一个恩典。

  但此时此刻,商良臣突然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吓煞人也......刚才还闹闹哄哄的士子们顿时鸦雀无声,全场一片冷寂,他们甚至连逃走都忘记了。

  要知道,天下不知有多少官职,但唯有提学官才会被读书人称为大宗师或者老宗师!宗师这两个字,可能是随便叫的么?

  对士子们而言,方钦差与提学官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人,围堵方钦差和围堵提学官也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事件。

  读书人都知道三纲五常乃立身之本的道理,天地君亲师这五常里有一个师。

  而提学官可以视为辖区内所有读书人的老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当街围攻老师。这不是罪名,那什么是罪名?

  就算撇开虚伪的道义不谈。从实际利益角度来说,提学官大宗师也是直接掌握读书人的前途的人物。

  首先提学官是本科乡试的当然主考官,士子想中举那必须要从提学官笔下走一遭。提学官想抬举谁或许碍于严密的制度很难办,但想要刻意打压谁,那难度就低多了。

  其次,提学官除了主持乡试之外,还肩负着巡行各地考核学校生员的责任,很简单就能直接废掉一个秀才的功名。

  在苏州这种文风鼎盛的地方,考中秀才的难度不比中举小多少。一旦被废掉功名那就彻底从士子阶层变成平民百姓了。

  总而言之,除了**办公的提学官之外,其他任何官员都没有上述这些针对读书人的权力。其他官员想要处置读书人,必须要经过提学官。

  所以对普通读书人来说,提学官和其他官员是要区别开的。其他官员是平头百姓的父母官,但提学官却是读书人的父母官。

  士子们宁可得罪巡抚这种封疆大吏,也不敢去得罪提学官,有些心性不佳的甚至还会想方设法的逢迎大宗师!

  但是,在场这些读书人约莫有二三十个。就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偏偏围攻了自己的父母官大宗师!真真正正的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在场的读书人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站着发傻。

  即便平时头脑最聪敏的人。这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当出头鸟,只能暗暗想道,大宗师是在辖区里巡行按临的。听说才到北边常州府,那么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苏州府?而且大宗师是从钦差公馆里出来的。他与钦差又是什么关系?

  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呐......方钦差缓缓地从公馆里踱步出来,看着呆若木鸡的众士子。颇为唏嘘的感慨道。

  当时方应物指点商良臣,纯粹是出于同门义气帮忙,根本不指望对自己有什么用处。但却没料到,随后他方应物也到了南方,与商良臣相会于江南。

  以至于一封书信,便能把这位同门大师兄从常州府请到了苏州府,还是掩人耳目悄悄来到的......

  商良臣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神色冷峻,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但无声胜有声,足以让一干士子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方应物无声无息的飘到商良臣身边,与商大宗师并肩而立。

  而且率先打破了静默,谈笑晏晏的对商良臣道:“这些读书人不晓事,估计也是有人教唆煽动。所以应当严惩主犯,至于从犯,训诫几句就行了。”

  众士子听到这句话后,很多人都松了口气,大概以为自己是从犯的缘故。至于主犯是否被揪出来,要严厉处置到什么地步,那暂时不是他们所能关心的了。

  商良臣板着脸,冷哼一声,仿佛不置可否。方钦差没有再废话,随便指着一个黑脸士子道:“方才我看的真切,此人拍击座轿力度最大,像是主犯!”

  黑脸士子急忙叫道:“钦差大人何出此言?在下哪里算得了为首之人?”

  方应物反问道:“哦?你不是主犯,那谁是主犯?”

  黑脸士子哑口无言,难道他能当场指认别人出来?那和出卖有什么两样?

  方应物手指头随便划拉一下,又指向一个瘦长士子,“方才我还看得真切,此人拉扯轿夫的动作最为剧烈,恐怕也是为首的主犯!”

  这瘦长士子立刻慌张起来,“钦差大人明察!晚生为了同窗从众到此,并未煽动他人,怎能算作主犯?”

  方应物淡淡的责问道:“来了这么些人,总有居中串联的带头人罢?那你说主犯是谁?”

  这瘦长士子口中也卡住了,就算知道是谁,也不便公然指出来啊!

  无论说与不说,方应物仿佛完全不在意,视线又开始乱转,手指头也懒洋洋的抬起,突然指向一名矮小士子:“本官看的真切,你也是主犯,出来一起受罚罢!”

  这矮小士子登时张皇失措,后退几步,手臂下意识的连连挥舞,“不是我,不是我!”突然又指着旁边一人:“我是被顾文山喊来的!”

  “好!你检举有功,免掉处罚!”方应物立即大喝一声,然后转头对商良臣道:“商前辈,你看这样如何?”

  商良臣很配合的点点头,同意了方应物的意见。但那被指出来的顾文山却勃然大怒,盯着矮小士子骂道:“高裕请慎言!休要血口喷人!”

  在几乎生杀予夺的大宗师面前,谁敢扛下责任?这顾文山即便真是领头人,也不敢就此承认!

  在普通官员面前,硬气一把还能博回名声,不算什么把柄。但在大宗师面前招认出过错,无异于自寻死路,大宗师手里实实在在捏着他的前程命运,犯了大宗师那就是鸡蛋碰石头!

  登时人群里议论声嗡嗡响起,有对顾文山不满的,觉得他像是缩头乌龟太没担当;又有埋怨高裕嘴巴没个守门的,随随便便就暴露秘密,把同学陷入绝地的。

  议论了一会儿,围绕着顾文山和高裕两位同学,众士子竟然小小的吵了起来。

  方应物心里冷笑几声,他的目的可不是找出什么为首之人,只不过是要挑拨这些读书人之间的关系而已。让他们之间先陷入内讧内斗中,免得再齐心合力,然后自己才能一劳永逸!

  有了商良臣这个提学御史撑腰,苏州府还有哪个读书人敢嚣张?他方应物又不求众口皆赞,只要在今年任期内,这些流氓文人别给自己捣乱,见了自己躲着走就行!

  所以,再火上浇油一把好了!方应物便又对着众士子叫道:“还有检举的么?若无检举,那就是顾文山等三人为首犯了!下去后等着大宗师考察处置罢!”

  众士子忽然感到深深的蛋疼,方钦差之心路人皆知,但却无法可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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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五章 反客为主(上)

  来时万众一心,去时各怀心思,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垂头丧气,便是今天这伙读书人的写照。

  他们是来要说法的,但说法没要到,反而把自己陷了进去。士子们不禁有些迷惘,读书人聚众鼓噪这种套路演练了多年,应该是屡试不爽,怎么在方钦差这里却总是有劲无处使?

  商良臣目送治下士子仓皇离去,对方应物苦笑道:“毋乃太过矣!”

  方应物面色沉重的解释说:“江南尤其是苏州富甲海内,风俗奢侈,读书人也浮躁,可不像我们那里醇静!

  须知一地公论出于士子,我为了朝廷督催钱粮,本就是阻力重重、凝滞难行。若不杀一杀本地士子的威风,放任他们胡闹,那必将成为施政掣肘!”

  商良臣很同情的说:“你这个差遣确实不好办。朝廷有朝廷的立场,地方有地方的立场,朝廷要催收钱粮,但本地民众态度消极,府县衙门也不愿太配合。”

  方应物立场很坚定的说:“我是朝廷钦差,只能站在朝廷这边!不过若有什么折中办法,也不是不可行。”

  商良臣摇头道:“难!甚难!一百年来多少贤臣,也没能彻底根治的,苏州府哪年不拖欠几十万?你能如数收上今年的额定钱粮,那就很不错了!”

  大明从开国时起,苏松就以重赋闻名。但也就有了一种说不上奇怪的现象,苏州府地方士绅和官员不停的要求减税,隔一段时间就要呼吁一次。

  但朝廷这边却以祖宗成法不可妄变为借口,始终不同意减税,坚持重税不松口。直到宣宗皇帝时才稍有裁减,但苏松赋税仍然很重。

  这就是全局与局部的矛盾,哪朝哪代都存在......方应物对商良臣拱了拱手,告辞道:“今日多谢前辈鼎力相助,我还要去赴府衙的鸿门宴。暂时别过!”

  苏州府的接风洗尘宴会设在城北边一处园子里,在湖心中建了一栋高堂,通过两道长堤与陆地相连。

  方应物漫步在长堤上,在府衙齐同知的陪伴下。向湖心堂行去。借着落日余晖,远远便见这湖心堂高大宽敞,外表雕刻精致,忍不住叹口气道:“素闻江南吴地最为富丽奢靡,眼前此湖心堂不知要耗费几多财力。”

  齐同知装作没听见,只引着方钦差往堂上走。方应物进来后,却又见堂中火烛通明,雅乐飘飘,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而苏州府知府李廷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方应物环顾四周。都是府衙、县衙官员,没看到有什么地方士绅代表,这明显不符合一般接风宴的规矩。不知道是府衙没有邀请,还是地方士绅不愿意来?

  “苏州府士子向来狂狷骄横,想来叫方大人受惊了!”李知府上前一步慰问道。

  方应物收回心思。似笑非笑的望着李知府,这老油条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李太守所言有理,本官之前早有预警,向府衙告过急,可是府衙推诿不理......”

  李廷美干笑几声,解释道:“方大人有所误会,这种事在苏州府司空见惯。犯不上兴师动众,让彼辈吵闹几句也就完了。

  如果官府大张旗鼓,反而落了下乘,于名声不美。方大人也是读书人出身,何惧于面对后辈也?”

  方应物哈哈一笑,“李太守误解了。非是我畏惧什么,实在是另有缘故!那南直隶商提学与我素有渊源,今日他因私悄悄来公馆拜访。却不料,商提学出了门便被苏州府读书人围堵叫骂,情实不堪!”

  李知府大吃一惊。“什么?商提学?”

  方应物嘲讽道:“读书人是风气表率,我看府衙有心了,将这苏州府教化的极好!

  前有生员水上拦堵钦差,逼得钦差遇难落水;后有读书人围攻大宗师,而府衙明知消息却不闻不问,真不知道想干什么?

  本官来了苏州府,还真是大开眼界,难道这苏州府是化外之地,不归王法管制了?”

  李知府顿时汗如雨下,旁边齐同知连忙开解道:“只是有一些误会而已,方大人言重了。”

  其他官员也纷纷上前与方应物见礼,态度十分热情周到,甚至还有七拐八歪拉关系叙旧的。场面便热闹起来,将李知府的尴尬化解去。

  方应物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不再继续说什么,昂首直入堂中,大模大样的直接坐在了正中间。对众人招呼道:“不必多礼,诸君但坐!”

  方应物坐的位置是最上首,本来按计划是要知府坐在此处的。他这反客为主的做派,让众人迟疑了一下。

  但方应物是钦差,代表着朝廷,平民百姓都知道所谓的“见官大一级”,所以他直接这样坐了,谁也不好说什么。

  看着桌上预先摆好的瓜果,方应物喝道:“今日本官前来,是为了公事与诸君会晤,非为享用民脂民膏而来!

  声乐伎女全部撤下,美酒佳肴全都不要上了,每人清茶一杯即可!蜡烛也撤了,换成油灯!”

  “这......”李知府又要说什么。方应物目光锐利的盯着他,沉声反问道:“李太守对本官所言,又有不满之处?”

  李知府便闭口不言,方应物冷哼一声,滑头就是滑头,最大的特点就是欺软怕硬。

  其他人更是不敢多说什么,一时间方钦差反客为主,从气势上死死压住了一干府县官员。

  方应物停顿了一下,缓缓地扫视一遍众人。他又不是没在基层做过,三年知县不是白当的,很了解一些地方官的心态。如果想另外抽时间与讨论钱粮问题,只怕这些府县官员都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拖拉。

  他们会觉得自己都是爱民如子的清官,都是不忍心盘剥地方的好官,钱粮神马的都是浮云,朝廷饿着了自然会从别的地方找食。再说苏州地方这么多盘根错节的士绅人家,地方官也未必惹得起,得过且过即可,何必要碰硬石头去?

  面对这种心态的地方官,方应物想要与开诚布公的讨论公事,最好的时机还真就是这次接风宴,一干措手不及的官员来了就别想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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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六章 反客为主(下)

  方应物观察着别人,别人也在观察着他,到现在也渐渐揣摩出了结论——此人少年意气,立功心切,行事急躁,不大考虑后果。

  当然,要对付这样的钦差,对官场老手来说办法也简单,不要正面顶撞,让现实教育他就是有些事情,不是凭借匹夫之勇便可以成功的,在强大的体制惯姓面前,什么孤胆英雄都是渣渣。

  方钦差一通大煞风景的命令下去,美酒美食美人通通没有了,堂中气氛有点沉闷。

  当然,在众位官场老手心里,这叫做无声的**,反正这样下去,尴尬的不是他们。

  见没有人主动建言献策,方应物只好咳嗽一声,再次开口道:“诸君应当都知道,京师供给仰仗于东南,而苏州府又是东南首郡,太仓十之二三要靠苏州府。

  近两年来,苏州府钱粮拖欠短缺甚多,本官奉命南下即为督粮而来,千钧重任在于一身,愿听诸君高见。”

  府县官员面面相觑过后,府衙里一位正六品管粮的通判叫做关退思的,忽然看到李知府对着他使眼色,又想起事先的一些交待,故而犹豫片刻后答话道:“苏州钱粮事务难处甚多,殚精竭虑亦不能全功也,在下将其总为三条:其一,税赋太重,一县相当别地一大郡,全府起运两百万石以上,焉得不难?其二,本色太多,折色太少,不能变通自然极不便利”

  大明田赋以实物税为基础,基本形式就是粮米,这叫本色。因为某些特殊情况,可以将应承担的赋税由粮米折合成其他事物,比如银钱,也可以是鱼、羽毛等等不一而足,这叫做折色。

  在苏州府,征收银钱当然比征收粮米省心省力。除去节省人力物力方面不谈,苏州府本来就是商业极度繁荣的地方,不缺银子。

  但问题在于,银子不能吃不能喝,朝廷也不能只靠银子过曰子,朝廷更需要粮食。

  而苏州府作为优质的稻米产地,质量好产量高,所以赋税都被要求按照本色交。每年都要起运至少两百万石粮食输送到京师,不允许折合成银钱,更有专门供应皇室和勋贵的粮米,称之为白粮。

  方应物暂时没表态,关通判便滔滔不绝的继续说下来:“其三,征收粮米愈多,运送起来越发繁难。苏州距离京师数千里之遥,民力疲惫,损耗巨大,运输艰难不能言尽也!”

  说到这里,关通判略口渴,低头饮了两口茶,又要继续说起来。

  砰!主座上突然传来一声震响,众人齐齐抬头看去,却见年轻的钦差大人一只手按在面前案上。很显然,肯定是刚才钦差大人拍案了。

  方应物盯着关通判道:“听说阁下是府衙里管粮的佐贰官?那关别驾你对我讲这些难处,目的何在?”

  关通判不明白钦差何故有此问,他只是作为一个管事的人,说一说钱粮难办的地方,还能有什么目的?

  方钦差说话愈发的咄咄逼人,“难道这些难处,朝廷不知道?本官不知道?糊涂到需要你娓娓道来,答疑解惑?”

  关通判低头道:“下官不敢做此想。”

  方应物话头一转:“现在情况就是,今年苏州府连带往年拖欠,必须要起运三百万石以上。既然你讲的这么明白,那么你想出解决之道没有?”

  关通判无言以对。这话问的,他要能轻易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那他还在这里当什么通判,当户部尚书都够格了!

  方应物紧盯半晌,见关通判不能回答,便高声训斥道:“多少事情,都是坏在怕事畏难,互相推诿上面!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手足无策,下笔如有千言,办事却不得一法,有何用哉?”

  钦差口气异常严厉,关通判当中被抓住训斥,只臊的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训斥完关通判,方应物又对众人道:“朝廷委派本官做这个钦差,不是听诸君诉苦来的,今晚将话放在这里,本官不讲原因,只要结果;不听困难,只要办法!”

  方应物的高压气势,让堂中众位官员感到喘不过气来,心里忍不住嘀咕几声,这位钦差年纪看着不大,气场却厉害得很,难怪人称京师之虎。

  一片死寂中,半晌没有说话的李知府忽然开了口,“想来方大人胸有成竹,不知有何良策与我等共闻?”

  这句话说出来,顿时让几乎窒息的众人重新活泛起来了。钦差不能只会拍桌子训人啊,你也没有办法,又何必强求别人?

  方应物坦然道:“本官确实有些个想法,不过仍须进一步核定。而且前期有些事情需要做,还请诸君群策群力。”

  李知府问道:“不知方大人有何吩咐?”方应物答道:“请各县上报,历年钱粮数字,以及拖欠状况。”

  李知府点头道:“这个容易,各县文牍皆有现成的,抄一份给方大人就是。”

  方应物继续答道:“还有第二件,请各县清点田土,将一百亩土地以上的人家编辑成册并点清数目,报到本官这里来。”

  李知府皱眉道:“这可难办得很,还请方大人三思。”

  这确实不好办,第一,土地很难精确统计,又琐碎又费力气;第二,按一百亩这个标准,全苏州府加起来怕不得有上万家,完成登记是件工作量很大的事务。

  第三,还得考虑到对民间的影响,又不是修户籍簿的时候,官府突然开始清点大户人家,只怕会惹得谣言纷纷,人心惶惶,最后还是他们这些地方官不好做。

  方应物冷眼旁观,洞若观火。按照手下孔目的建议,这算是一次试探,如此又一次得出结论,府衙对配合自己的积极姓不会太高,稍有难度的事情便不愿费力气。

  方应物笑了,隐含着浓浓的嘲讽。“刚才太守问本官有何良策,那如今可以直说了,本官有其法,但唯恐不得其人。

  诸君都是本地官员,但我看诸君似乎没有振作之意,委实对诸君不大放心,因而这法子不提也罢!”

  李知府又感到被方应物耍了,他四品黄堂有四品黄堂的尊严,闻言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连句场面话也没有交代,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堂。

  方应物对着门办的杂役招呼道:“腹中有些饿了,茶水也不解饱,还是上酒菜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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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七章 民心惶惶

  一场本该喜气洋洋的接风宴请,在极其压抑的气氛下结束了。但这次宴会不是毫无用处,方应物试探出了府衙的态度,而府衙这边也自觉看出了方应物的深浅。

  按理说,大明朝内重外轻,地方官地位卑下,在朝廷钦差面前唯唯诺诺居多,轻易不敢造次的。但这回方应物实在过于年轻,一干四五十岁中年大叔看在眼里,心中情绪实在微妙的很。

  一方面,有不服气看笑话的潜意识;另一方面,根本不相信方应物能办好这么繁难的差事。开国一百多年,苏州历任贤臣不知多少,没几个人能真正解决钱粮问题,方应物又何德何能?

  从年纪看,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从观感看,方钦差也不像是深沉稳重的人。若真傻乎乎的卖力气跟着方应物干,最后要是搞砸了锅,那不是自讨苦吃么?别功劳赚不到,反而把自己栽进去!

  闲话不提,只说方钦差在宴请结束后,进入角色那是相当的快。在第二天,便雷厉风行的发文到苏州府府衙,命令苏州府各县清点拖欠钱粮数目,并统计田地一百亩以上的户口情况。

  这公文不是开玩笑的,也不是方应物酒后胡言乱语,上面盖着钦差关防大印,是非常正式的指令。

  李知府心里异常不爽快,感觉方应物完全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因为在自己已经表态说这不妥当,需要进一步磋商才好,可是方应物还要强行发文过来。简直霸道的岂有此理。

  钦差虽然是钦差,但他李太守也是堂堂的绯袍四品知府。做官资历比这嘴上没毛的年轻人不知深了多少,起码也要有点尊重前辈的样子罢?

  就算要推行公事。那也要两边事先酝酿协调妥当了,然后才好正式行文,哪有二话不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下命令的道理?

  最后李知府看透了年轻钦差的小伎俩,这绝对是想故意立威。不过即便如此,苏州府也没必要硬顶着,地方公然对抗钦差,那是很犯朝廷忌讳的。

  所以府衙很麻利的将钦差行文发给了各县,登时便将各县惊动起来了。

  却说苏州城东十里有个沈员外,家道殷实。颇为富足。除去本乡良田之外,还在城里有铺面,在附近十里八乡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富户。

  当然沈家最有名的还是沈员外的女儿,才貌双全远近闻名,只是在乡间一时难以寻得良配。所以沈员外一直琢磨,是不是要举家迁入城中居住?一来城里比乡间繁华热闹,二来城里年轻才俊多,可以为自家女儿物色一个好夫婿。

  最近沈员外铺子买卖赚了一笔钱,他便又从乡人手里买了十亩地。然后来到长洲县衙办地契手续。

  县衙里有个小吏是沈员外的族人,排行第六,人称沈老六。在这沈老六引领下,手续办得极为便利。最后顺顺当当的盖上了知县大印,这桩土地买卖就算正式生效了。

  午间时候,沈员外摆了一桌酒。宴请那沈老六。席间两人说起闲话,沈老六想起前几日看到的公文。便与沈员外说笑道:“老哥你还敢买地,你没听说最近城里来了个大钦差么?”

  沈员外很不明所以。“六老弟你这话从何说起?钦差与我又有何干?”

  沈老六哈哈一笑道:“那钦差发了公文,要点检一百亩田地以上的人家。若我没记错,老哥你今天收了这十亩地,怎么也够一百之数了罢?”

  沈员外连忙问道:“这钦差想作甚?”沈老六嚼着豆子,随口道:“那谁知道?我们与钦差又不熟悉,说不定是想劫大户。”

  沈员外略微慌张,他们沈家虽然家境还算殷实,但却没有官绅顶门梁,不算正经的士绅。每每遇到这种时候,他们这种介于贫户和士绅之间的人家,往往就是最倒霉的一批。

  沈老六看沈员外脸色不好看,便放下酒杯,宽慰道:“你且放心,钦差虽然有这个想法,但是肯定弄不起来的。”

  “府衙转这道公文只是单纯的转发而已,没有任何详细部署和督促,也没有定下完成期限。难道你还不明白府衙的意思这事儿是钦差自己拍脑袋决定的,不用太积极。

  反正这钦差是督粮钦差,估计最多也就做到年底,不可能久任苏州。公门里的门道太多了,拖上几个月他就走人了,还用担心什么?”

  听了沈老六的解释,沈员外微微放下心来,看来本地官府还是站在地方这边的。

  如同沈老六所言,虽然衙门没什么实际动作,用最消极的态度应付钦差的命令,但消息却包不住。传出去后立刻让苏州府各县议论纷纷,问题只有一点,钦差大人统计一百亩以上的人家作甚?

  不得不说,钦差大人的这道命令实在太可疑了有点头脑的人都忍不住要猜测,莫非钦差大人为弥补朝廷钱粮缺口,动了杀大户的心思?

  这不是没有先例,洪武爷的时候就在苏州府干过,还出过一个外号叫“陈烙铁”的酷吏太守。从广义上说,苏松远比其他地方赋税重这种现象其实也是朝廷杀大户的表现。

  一时间在府县里,尤其是大户人家很有点人心惶惶的样子,像东城外沈员外这样的不止一个两个。不过钦差不管不顾,府县衙门自然也懒得宣讲辟谣,听之任之。

  方钦差仿佛毫不在意,又发出了第二道公文,这次是公开张挂的公告。在公告里,方钦差劝说府内富户,要识大体顾大局,主动捐输米粮,代乡内贫户补缴赋税

  “贫民凶年朝不谋夕,日受追呼敲朴之苦,亦有背井离乡者,甚可怜悯。劝诸富户敦仁让之风,顾族党比闾之好,全同井相周之义,各量赀捐输以急公上。贫者既受尔等推解之恩,官府亦解燃眉之急,上下得共休息,不亦美乎?”

  如果说前面第一道公文是议论纷纷,第二道公文引发的后果就是哗然了。

  一个名望好、深得爱戴的地方官发出这种告示,民众出于信任心理,自然不会多想什么,也不会过度解读。

  但方应物在苏州府没有什么民心可言,甚至还是被苏州府舆论所敌视的对象,当前的氛围又十分敏感,民心正在疑神疑鬼

  这种情况下,方应物发出告示,难免就要引发各种负面联想和解读了。看到公告的大户们忍不住要想,这是钦差大人先礼后兵么?说是捐输,会不会演变成强迫?

  如果捐输结果仍不理想,钦差大人会怎么样发狠?破家知县灭门令尹,钦差抓典型找到自己头上怎么办?

  面对各种传言,方钦差还是不管不顾,不进行任何解释和辟谣。他这个高冷态度,越发的让别人感到,各种传言各种猜测可能是真的。道理很简单,如果钦差意图并非如此,那他为什么不解释?

  作为风气表率的读书人终于忍不住了,再一次跳了出来。不过这次他们学乖了,给一万个胆量也不敢去冲撞围堵钦差,殷鉴在前谁敢再去?

  但风头又不能不出,于是府学生员们群策群力想出一个折衷办法。

  苏州府里,除了钦差就是知府最大,他们不敢去公馆找钦差,但还可以去府衙喧哗一下,以此来表达一下本地士子的抗争态度!至于合不合适,驴唇能不能对上马嘴,这很重要么?

  于是有五六十名士子聚集了起来,浩浩荡荡从府学出发,来到了府衙大门外,在众目睽睽之下堵住了府衙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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