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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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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 我把最好的送给你
  
  从离宫到皇宫的距离并不远。
  
  只是以陈长生现在的身份,进离宫相当容易,进皇宫则有些麻烦,尤其是在事先没有报备的情况下,最终还是惊动了薛醒川。
  
  “陈院长深夜进宫有何事?”
  
  “我要去看落落。”
  
  薛醒川问的很随便,陈长生应的更随便,戒备森严的皇宫便开了门。
  
  陈长生随着一位太监向皇宫深处走去,过了段时间才醒过神来,不明白薛醒川为什么这么好说话。他不知道,那是因为薛醒川曾经在宫墙秘门的这边等过圣后娘娘从那边归来,薛醒川以为那一次圣后娘娘是专门去看这少年的。
  
  同样,看着陈长生的背影,薛醒川也很不理解这个少年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表现的如此平静自然,他是圣后娘娘的神将,他的亲弟弟薛河在荒野上被陈长生一剑斩断了左臂,然而陈长生回京都后与他相遇数次,不要说有什么抱歉的意思,连警惕都没有。
  
  落落在皇宫里过的很好,虽然宫墙隔绝了热闹的尘世,但毕竟和青叶世界里相比,这里的天空和太阳都是真实的,只是有些无聊。所以当她知道陈长生来看自己的时候,很是高兴。师徒二人在安静的花园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说的都是开心的事。
  
  话题只是围绕着大榕树和那面湖,只是讲着国教学院的伙食质量突飞猛进,轩辕破的食量越来越夸张,唐三十六的黑眼圈越来越重,苏墨虞收到了他舅妈的来信后脸色相当的难看,折袖的脸色还是老模样,像个死人一样。
  
  陈长生还讲了讲国教学院新生里天赋相对出众的十几人,说如果运气好应该能过预科,甚至说不定还能在大朝试里排进三甲的后半段。
  
  落落听得很是开心,只是和以前比起来,她的话要变得少了很多,大多数时候,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陈长生。
  
  陈长生想着先前在徐府里看到的霜儿,以为这是小女孩长大后自然的变化,也没有怎么在意。
  
  时间在闲谈里流逝的很快,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已经到了深夜,直到隐藏在树丛里的李女史觉得实在有些不妥,咳了两声。陈长生这才想起自己今夜来看落落的主要目的,牵着她的手走到墙边,用自己的身体隔绝了所有可能窥视的视线,摸出一个东西塞到了她的手里。
  
  落落有些吃惊,看着掌心里那颗石珠,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送自己这个东西。
  
  “我不确定告诉你真相之后对你的修行到底是好是坏,所以暂时不说,但总之……这是个好东西。”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一定不要弄丢了,平时没事的时候多拿在手里感悟一下,最好不要让人看见。”
  
  落落认真说道:“先生送我的礼物,我一定不会弄丢的。”
  
  金玉律送陈长生离开的时候,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金叔,怎么了?”
  
  金玉律在心里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有把那件事情说出来,问道:“你刚才和殿下在墙角说什么呢?”
  
  陈长生说道:“没什么,送了她一个小玩意儿。”
  
  金玉律当初在白帝城坚不受官,躬耕为生,但看他身上那件满是铜钱的绸袍便知道性情,感兴趣问道:“很值钱?是不是唐家的东西?”
  
  在他看来,陈长生穷的厉害,以前全靠落落殿下和唐三十六接济,哪里拿得出来什么好东西,应该是转送的唐家礼物。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是我以前拣的,不值什么钱。”
  
  一听居然是拣的,而且还不值钱,金玉律顿时没了兴趣,又想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不禁更加恼火。
  
  “殿下送了你那么些好东西,你就没想过回报些什么?”
  
  陈长生这种人哪里听得出来这句话意有所指,很诚实地说道:“这是我身边最好的东西。”
  
  ……
  
  ……
  
  回到国教学院的时候,夜已极深。
  
  换作往常,陈长生早已入眠,但他今天没有。
  
  他先去了百草园,又去了藏书楼,再回到自己的房间。
  
  站在窗前,看着湖里的繁星,他想起了离宫里那片被黑檐切割开来的夜空。
  
  去凌烟阁是师父的安排,王之策藏在墙里的那个盒子,也是师父告诉他的,但那个盒子的开关机枢没有动过,说明没有人打开过那个盒子。这也就意味着,师父也应该不知道王之策那本笔记里的内容,也不会知道王之策在里面提到过他的名字——计道人。
  
  通过王之策的笔记可以看出,计道人在太宗年间就已经非常出名,可以随意出入皇宫与王公大臣们的府邸,那么他是什么时候接任的国教学院院长一职,又是如何在这两个身份之间转换自如的呢?
  
  陈长生的目光落在手边的那本书籍上,那是国教学院的大事录。先前他在这本书籍里找到了师父当初接任国教学院院长时的日期以及前后发生的一些大事,依然没能想明白,师父当年怎么能够瞒得过天下众生,最关键的是,他怎么能够瞒得过教宗,要知道,他们可是同门师兄弟,而且传说在国教学院之变里,师父便是死在教宗的手中……这里面有没有什么隐情?
  
  对整件事情,他有很多无法理解的地方,比如教宗的转变太过突然,以至于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司源道人和凌海之主都与他决裂,为什么?他曾经当面问过教宗,得出的回答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理由,可还是完全解除他心头的疑惑。
  
  天下苍生如何,真的能影响到圣人的选择吗?
  
  想了很长时间也想不明白,而且事涉师父和师兄,也没有办法与唐三十六和落落进行交流,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把那本书籍塞进书架的最深处,走回窗边,借着夜空里洒落的星空静心宁意,闭上眼睛开始冥想,神识微动,落在那颗黑色的石珠上。
  
  寒风拂面,顿时清醒,他出现在周园里,还是站在陵墓的最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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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 时光泡烂了过往

  他发现和昨天比起来,今天的风里似乎多了些别的味道,相对湿润了些,而且有淡淡的泥腥味,那并不是坏事。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天书陵神道下方的渠水清如无物,便是这个道理,周园重新开启,应该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兽群距离陵又近了些,看着还是黑压压的一片,但远远看着便能察觉到某些变化。

  来到草原里,看着跪在面前的数万妖兽,陈长生有些惊讶,昨天他只带了一些药草进来,没想到,倒山獠和犍兽的伤势便好了很多,其余的妖兽,看着精神也振作了不少。

  土狲今天没有藏在倒山獠的盘角里,而是躲在兽群中,远远地看着他,眼珠骨碌骨碌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看不到什么凶意。

  陈长生取出药草,放到身前的地面上。

  看着这幕画面,犍兽缓缓点头以示感谢,然后把尾部竖了起来,仿佛一只旗杆。

  倒山獠站起身,向着身后广阔的草原厉啸了一声。妖兽群如潮水一般地涌动,然后开始自行列队,显得极有规矩和老实,即便是那些平日里见面便会厮杀至死的宿敌,此时哪怕挤在一起,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陈长生有些没想到,怔了怔后继续自己的动作,没有过多长时间,身前便堆满了药草,竟仿佛一座小山般。

  看着那座小山般的药草,犍兽和倒山獠哪怕当年跟着周独|夫见过很多世面,眼神也不禁变得有些呆滞。那只土狲更是不堪,极其粗暴地挤开身边的蛟蛇,前肢不停地扒拉着地面,像道闪电般掠到了兽群的最前方,然后啪的一声倒在了陈长生的脚下。

  它倒的很有讲究,前肢高高地举着,残缺的下半身轻轻地拍打着地面,震起微微的烟尘,显得格外恭顺乖巧。

  前一次它也曾经亲吻过陈长生脚下的土地,但那是装的,远不如此时真心真意。

  因为它确认陈长生真的愿意帮助这些妖兽,更关键的是,他居然真的有能力帮助这些妖兽。

  “你们……自己分配吧,还是按照昨天的规矩。”

  陈长生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些妖兽打交道,想了想后说了这句话,然后向草原边围走去。

  兽群在他身后如潮水般低敛,为他送行。

  昨天他已经把周园仔细地寻找了一遍,今天他没有重复这个过程,而是直接去了寒潭那边的湖山。

  在湖水的深处,他找到了落落送给自己的夜明珠,还有那些从西宁镇旧庙带到京都的三千道藏,最后在淤泥里挖出来了盛放银票与珍宝的箱子。至于当初带着给黑龙路上吃的那些食物,则早已被湖里的鱼儿或别的生物啃食的一干二净。

  带着这些东西回到岸边,他看了眼天色,把那些被湖水浸湿的书依次摆到石头上来晒,他知道这是一个很麻烦的工作,需要很长的时间和耐心,所以并不着急。湿漉的书页很难翻开,更不要说是这么多本书,他在岸边石间不停行走,仿佛在进行一个很盛大的仪式。

  约一里长的湖岸石岸上到处都是书,书里淌落的水痕在阳光的作用下渐渐蒸发。

  陈长生趁着歇息的时候,把箱子里的银票和那些珠宝挨个拣出来,用手帕一一擦拭干净。

  忽然间,他看到了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只竹子做的蜻蜓,本来就很旧,又因为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早已发白,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快要烂掉。

  这是多年前,他还在西宁镇的时候和某人通信的见证,也是童年的回忆。

  看着竹蜻蜓,陈长生沉默了会儿,那些书还没有泡烂,它却撑不住了,果然和材质相比,还是是时间长短更重要。

  没有什么能够禁受得住时间的考验。

  那份婚约已经解除,他与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点,他的心情变得很轻松,仿佛卸下了很多重量。

  但不知道为何,他又感觉失去了什么,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

  ……

  盛夏渐退,秋气渐深,冬天也已经不远了。

  国教学院的院门外变得安静了很多,很少再有战斗发生,来看热闹的京民众渐渐失去了兴趣,街对面的那座凉棚,也终于在星秋节的时候拆掉了。不知道那是因为天气转凉,日头不再炽烈,还是别的原因。

  国教学院的院里则变得热闹了很多,每天清晨开始,便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要到饭时,则能听到学生们敲打饭盆的声音,当然更多的还是欢声笑语。

  与国教学院一墙之隔的百草园,其实变化最为剧烈,只不过因为很少有人进去看,所以没有被人发现,里面无数株果树与药园里的药草,都变得光秃秃的了,直到某天,宫里一位太监奉命过来寻找一棵药草。

  ——那棵药草极为珍贵,据说在生肌方面有奇效,如果配药得当,炼成丹药后,甚至可以生白骨。宫里之所以急着寻找这棵药草,是因为平国公主殿下的脸上生了一颗痘痘,她因此气的饭都吃不下去,尤其是当听说徐有容很快便会回京都之后。

  那名太监没能找到这棵药草,他看着明显荒败很多的百草园,脸色苍白到了极点,心想今年的秋风未免也太狠了些吧?

  百草园里的药草与灵果,当然是被陈长生打了秋风。

  在这些天里,他和以往的十六年一样平静而认真地生活着,读书、修行、习剑,然后度过了自己的十六岁生日。

  和以往数年稍有不同的是,在生日之后的第三天,他没有想起当天过生日的另一个人。

  他也有很认真地研究那串石珠,想要从这些天书碑上感悟到什么,但暂时还没有发现。

  他的境界实力变得越来越稳定,距离通幽境的巅峰越来越近,身体问题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善,那道阴影还在前方静静地注视着他。

  在他的研究指导下,落落的经脉问题正式突破,修行人类的功法不再有什么太大的困难,最重要的是,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只要再次激发血脉,便意味着她极有可能突破妖族皇室多年来的障碍,以女儿之身学会白帝的霸道功法。

  对于妖族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不问而知,据说消息传回妖族之后,八百里红河两岸的部族们狂欢了三天三夜,而且听说白帝城派出了使团,为国教学院和陈长生送来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大批礼物。

  能够解决落落的问题,自然也能解决轩辕破的问题,右臂伤势尽复之后,熊族少年开始修行天雷引,实力突飞猛进,一双铁拳引雷耀电,堪称霸道无双。金玉律专门来国教学院看过一次,很是欣慰,当场决定回白帝城后,会要求给熊族部落丰厚的赏赐。

  轩辕破感动的热泪盈眶,再也不用因为自己在人族京都天天吃蓝龙虾而家乡的父老乡亲只能在山上打猎艰苦度日而感到惭愧。

  陈长生也很为他高兴,没有发现金玉律这句话里还有别的一些信息。

  折袖的伤势也渐渐要好了,和别的病人卧床休息,靠时间来诊疗伤口不同,他躺在床上看似一动不动,实际上无时不刻不在用真气冲击着受伤阻塞断裂的经脉,那种痛苦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陈长生能做的事情只是用金针帮助他稍微缓解一下痛苦。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痛苦是激发生命力最直接和最有力的手段——在深秋里的某天夜里,他不需要别人帮助自己起了床,然后用了整整半夜时间,从楼上走到湖畔,然后对着夜空里的满天星辰发出了一声冷厉的狼嚎。

  国教学院里的所有人都惊醒了过来,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冲到湖边,看着消瘦的他,感怀莫名,说不出话来。折袖伤势尽复,甚至趁势冲开了妖人身躯里特有的十七个气窍,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感受稳定,实力境界必然会提升到一个很恐怖的程度。

  整座京都听到了这声狼嚎。

  北兵马司胡同安静的像是死地一般,仿佛重病初愈的周通抬起头来,看了国教学院方向一眼,神情漠然,毫不在意。

  周通最近很忙,他在忙着处理朝廷里的事情,?着与南方的某些人进行联系,准备迎接明年的大变局。是的,很多人都已经察觉到了,有一道暗流正在缓缓涌动,以至于京都变得安静了很多,但那并不是坏事,反而带着某种希望。

  南北合流似乎真的即将提上议事日程。

  没有人明白这是为什么。

  苏离还在离山。

  离山还在天南。

  为何很多人都已经确定,无论苏离还是离山,都不会阻止这件事情?

  与魔族的战争,是人类与妖族最大的事情,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南北合流,毫无疑问,是这件大事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无论京都还是天南又或是白帝城,都要为了这件事情进行相应的准备。

  京都和天南需要考虑的事情是双方之间的权力分配。白帝城需要考虑的事情相对简单,那对圣人夫妇只要保证自己的血脉能够继续维持对妖域的统治,保证红河两岸的稳定,便是对妖族人族联盟最大的贡献。于是,当白帝城的使团抵达京都,为国教学院和陈长生带来无数礼物与封赏的同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把落落殿下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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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分开以后才明白

  大榕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很多,站在树臂上望向远方,无论是离宫还是天书陵,都是那样的清楚,仿佛就在眼前。

  “真的没有想到。”陈长生望向身边的落落,沉默了很长时间,再次说道:“没想到。”

  “当初来京都其实是母后的意思,她?是想看看教宗大人或者圣后娘娘能不能有办法帮我解决经脉的问题。不然将来我不能修行白帝一族的功法,便不能继承王位,说不定还要嫁给一个不想嫁的人。但母后肯定想不到教宗和圣后没能解决这个问题,却是先生解决了。”

  落落仰起头来,看着他的脸仰慕说道:“先生,您真了不起。”

  “我只是从小就喜欢思考经脉方面的问题……”

  陈长生想起自己去年就已经解释过这个问题,于是沉默。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落落会离开,虽然她的离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来京都是学习或者说看病的,现在她学会了如何修行人类的功法,看到了继承白帝霸业的可能,治好了病,那么自然就要回白帝城,因为她是红河郡主,那里有亿万子民等待着她的照看。

  可是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在皇宫和离宫里见面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提过。

  好吧,这些都是借口,即便不突然又如何,他还是会不舍,因为真的不舍。

  暮色很浓,国教学院的湖与树都仿佛燃烧起来,落落向着国教学院外走去,忽然停下脚步,然后转身,轻轻地偎在了他的怀里。

  陈长生知道她的心情,因为他的心情也一样,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在过去的近两年时间里,他和她经常并肩坐着,或者牵着手,或者她把头抵着他的胸口,因为熟了,所以不觉得如何,而且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小女孩,像妹妹或者像女儿……

  “先生,有件事情我一直在骗你。”

  落落抬头看着他,眼睛眨啊眨,说道:“其实我不是十二岁,我和先生您同岁。”

  陈长生怔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于手更不知道应该放哪里放,觉得放哪里放都是错。

  “你……怎么能骗人呢?”

  “先生,你自己笨,看不出来,还要怪我咯……”落落睁大眼睛,看着他认真说道。

  陈长生无言以对。

  国教学院里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咯咯咯咯。

  落落走了,回白帝城去迎接她必须要面对的挑战。

  她的笑声则在国教学院的大榕树和湖面回荡了很多年。

  直到很久以后,国教学院的学生提起这位传奇的妖族公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副院长,还会发出无限感慨,同时唐三十六生出无穷的怨念。当初他招募新生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

  ……

  落落走了,出入国教学院的人则越来越多。

  教枢处的教士前来授课,辛教士没事儿的时候就往这边跑,茅秋雨偶尔也会去国教学院外的茶楼坐会儿。

  来国教学院作客次数最多的人是陈留王,时间能改变很多事情,包括对人的看法,因为时间是检验真理与人心的唯一标准,在交往与相处中,无论陈长生还是轩辕破甚至就连性情冷漠的折袖都感觉到了这位年轻的郡王对国教学院的真心维护之意,双方越来越熟。

  但时间无法改变所有事情,比如茅厕里的石头永远是又臭又硬,唐三十六依然不喜欢陈留王,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每次陈留王来国教学院作客的时候,他冷嘲热讽两句后便会离席而去,今天又是如此,陈留王的修养再如何好,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陈长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代唐三十六道了两声歉,便去寻他,想问问他到底为何要这般做。然而当他在国教学院那片树林的深处找到唐三十六后,便忘了自己要问他这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终究不是什么大事,而唐三十六这时候在做的事非常奇怪。

  唐三十六没有像轩辕破一样的捶树,也没有像折袖一样把自己埋在树叶下面准备躺个七天七夜,他正蹲在树下把一个东西往树洞里用力地塞。陈长生看得清楚,被他塞进树洞里的东西是一把剑,而且不是普通的剑,是他昨夜才向自己要的一把名剑。

  “你在做什么?”他吃惊问道。

  唐三十六头也不回说道:“和你说过,我准备把你的那些剑都藏起来,以后让人来找。”

  陈长生有些不可置信问道:“最近你隔两天就找我要一把剑……就没见你还回来,难道都被你藏着了。”

  唐三十六在树洞边缘抹了抹,做了些很粗劣的伪装,打量一番后觉得还算满意,站起身来,对他说道:“不然呢?难道我还能把你那些破剑卖了买酒喝?”

  陈长生很是无语,说道:“那可是我的剑,你赶紧还回来。”

  “拢共也就找你要了一百多把剑,至于这么紧张?”

  “我不知道你是要把这些剑藏起来,还以为你是要借剑意学剑法,所以专门挑了最好的那些剑给你……”

  “那又如何?瞧你那小气样儿,不就几把破剑,我这两年给了你多少银子。”

  “这不是银子的事情……就算你想要,你也得先和我说啊,如果让我知道你这么糟蹋东西,我怎么会给你。”

  “这不就结了,明知道你知道后不会给我,那我还先告诉你原因做什么,你以为我是轩辕破,傻啊!”

  “我不管,反正你赶紧把那些剑找出来。”

  “我也不管,藏剑很累的,还要再重新找出来,很麻烦,再说了,茅厕里面很臭。”

  “你……居然把我的剑藏在茅厕里了!”

  “你就当没听到,反正我懒得去找。”

  “那我自己去,你赶紧告诉我,那些剑藏在哪里了。”

  “既然是藏……当然不能告诉你地方,你得自己找,能找到就算你厉害咯。”

  “请不要用咯这个字。”

  “落落落下了一根大萝卜。”

  “你……以后别再说这事了。”

  “蠢成你这样,还不顶一根萝卜。”

  “我在问你剑!事情。”

  “捉迷藏很好玩的。”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反正我的建议是,你哪怕将来当了教宗,也不要去白帝城。”

  “为什么?”

  “我担心白帝会生吞了你。”

  “……”

  “其实吧,你虽然傻了些,但正所谓傻人有傻福,不然你要真娶了落落,那就等于娶了一只母老虎,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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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过往才是时光

  时间就这样在告别与吵闹之间流逝。

  虽然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苏离和他所代表的那些南人会放弃他们已经坚守了无数年的信念,但所有人都已经通过无数细节看出来,南北合流已经事在必行。在此时,一件相对来说很小的事情,竟压过了这件大事。

  之所以说那件事情是小事,是因为那是一门婚事。

  根据离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在某次极私人的谈话中,教宗陛下承认,他已经解除了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婚约。

  这个消息在京都以及大陆各地暗中流传,并没有任何证据,东御神将府和国教学院方面保持着沉默,然而却渐渐让人相信了。

  在青藤宴上,南方使团代秋山君提亲,当时还藉藉无名的陈长生推门而入,拿出了一纸婚书,然后有白鹤自圣女峰来。

  从那时到现在,这门婚事一直都是整个大陆议论的焦点,因为那份婚约关系着人类世界前景最为远大、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还关系着很多事情——国教、圣女峰,圣后娘娘,秋山家与离山剑宗,可以说,大陆最强大的几方势力,都因为这纸婚书联系在了一起。

  难道就会这样结束吗?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是陈长生主动请求教宗陛下解除婚约,那么已经被嘲讽了很长时间的东御神将府该如何自处?被所有人疼爱或者崇拜的那位天凤真女,现在面临这样窘迫的局面,此时此刻又会有怎样的心情?

  很多人因为这个传闻,对陈长生生出很多愤怒,尤其是那些徐有容的崇拜者。

  然而终究只是传闻,没有人能当面去问教宗陛下,自然也没有道理再去向国教学院发泄自己的怒火。

  人们即便想当面质问陈长生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也很难找到陈长生的人,于是所有的情绪都只能渐渐沉淀发酵,或者愤怒,或者嘲弄,或者只是想看热闹,因为各种各样的情绪,整个大陆越来越期待徐有容回到京都的那一天。期待双方仿佛命中注定的一战。

  ……

  ……

  陈长生确实很难被人遇到,这些天他一直深入简出,尤其是当婚约被教宗解除的传闻开始暗中流传之后。

  因为这件事情,他对徐有容感到有些抱歉,因为她是位少女,所以他决定对此事保持沉默,待徐有容回京后,想办法告诉她这件事情的实情,让她当着整个世界的面提出解除婚约,然后他来接受。这样的话,或者她便不用承受异样的眼光,哪怕那些眼光都是怜惜,至于必然会给予婚约一方的嘲讽和同情,他来好了,因为他是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见过徐有容,却很肯定她不是一个愿意接受别人同情的人。

  所以当唐三十六听到传闻来问他时,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关于婚约或者说感情这种事情,初入京都的少年并不懂,直到周园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喜欢过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死了。

  他被一个女孩喜欢过,那个女孩走了。

  他希望徐有容这个女孩能够比自己幸福。

  在这段日子里,他尽量避免和人见面,与黑龙见面的次数变得多了很多。

  他经常去北新桥的井底,给黑龙送去各种各样的吃食,尤其是她点名要吃的国教学院食堂的大锅饭。

  黑龙每次装作文静慢慢吃菜的时候,他会蹲在那道石壁下方,研究困住黑龙的阵法和那根铁链,只是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秋去冬来的某天夜里,已然三时三刻,陈长生还没有睡觉。

  他站在窗前,看着树叶已经落光的大榕树和开始结出冰膜的湖面,想着一些事情,然后听到远处墙外传来了一阵歌声。

  最近这些夜晚经常能够听到一些歌声,他摇了摇头。

  国教学院现在已经成为京都的著名景点,因为对战暂时告一段落,来看热闹的京都百姓少了很多,但外郡来的游客则是不减反增,再加上国教学院里的学生和教习、工役合在一起也有数百人,有人自然就有商机,商人从来不会错过任何机会,百花巷对面整条街的门面都或卖或租,被改造?了各种地方,有客栈有酒楼,日渐变得繁华热闹起来。

  每天到了夜里,客栈和酒楼的生意都会变得很好,有些是闻名而至的客人,当然更多的还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无论院规再如何严格,门禁再如何森严,学生们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方法战胜门房以及院墙,然后进入酒楼和客栈,做些年轻人喜欢做的事情。

  比如吃饭喝酒欣赏音乐畅谈人生什么的……

  国教学院的教习们当然想管,管不了学生,也想把那些带来很多热闹的酒楼驱逐掉,只是这很困难,不管是国教骑兵还是城门司或者羽林军都没办法,真正有能力把百花巷对面这些酒楼客栈尽数搞定的唐三十六又不方便出面,因为里面有两家酒楼和一家客栈是他开的。

  夜深时分,繁华依然,墙那边的歌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飘进国教学院。

  陈长生正想找出莫雨有天夜里落在这里的裘绒塞进耳里好入睡,忽然被那歌中的词句吸引住了。

  唱歌的人应该是国教学院的一名新生,嗓子很破,可能还在变声期,但声音很大。这首歌的歌词很简单,谈不上雅致,甚至有些俚俗,但充满着一股青春特有的味道,与那名男生的声音合在一起,显得特别朝气蓬勃。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你是主人翁,要雨得雨,要风得风,鱼跃龙门就不同……”

  陈长生站在窗前静静地听着。

  听着这歌,想着来到京都近两年里遇到的这些人和事,他有些难以平静,无数情绪像潮水一般涌来。

  是的,就像潮水一般涌来。

  他以前一直以为这种形容是言情故事里的夸张手法,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下意识里摸了摸手腕上的石串,回到了周园。

  这些天他经常来周园,坐在草原里发怔。

  或者是因为他觉得和那些妖兽们在一起,要比和人类打交道简单多了。

  那些妖兽们很听话,在他的安排下,疏浚水道,整治草原与湖泊,再加上重开后的自我修复,周园已经恢复了些旧貌。

  无比珍惜时间的他愿意花这么多时间与精力在周园里,是因为他想留下一些纪念。

  他站在周陵神道的尽头,看着下方倒山獠指挥数万只妖兽重修白草道。

  妖兽们黑压压一片。

  他觉得这画面有些眼熟,然后想起来,当初他就是和她在这里,看着草原上兽群像潮水一般涌来。

  于是,悲伤与想念像潮水一般涌来。

  ……

  ……

  京都南方的官道上,一个由数十辆车组成的车队正浩浩荡荡地前行着。

  数百名天南骑兵骑着混血蛟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保护着车队。

  数十名南溪斋弟子还有天南诸势力的代表,分别坐在车中。

  最中间那辆车的地位明显最高,因为车前的是八头浑体雪白的天马。

  这辆车很大,或者更应该说是辇。

  徐有容坐在辇里。

  她的黑发散在肩上,衬得肌肤如白玉一般。

  世人都喜欢用眉眼如画来形容美丽的女子,然而她的美又如何是能够被笔墨画出来的。

  她的睫毛很长,她的双唇很红,她的五官无可挑剔,她的美非常完美,却不会给人任何压力。

  因为她美的很宁静。

  就像是雨后的茶山,雨前的湖泊,圣女峰间的雾,小镇上的炊烟。

  她这次回京都,是要给这个世界带去一个无比重要的消息。

  无论大周还是天南,这些天都在为南北合流做准备,而她带来的那消息,便是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或者说许可。

  然后,她要去赴一场约会,或者说约战。

  整个大陆,甚至就连雪老城里的魔族王公们,都在等着看那场战斗。

  在很多人看来,比起魔族公主南客,那个人才是她真正的宿命之敌。

  因为他曾经是她的未婚夫,而现在在很多人看来,他是解除婚约、对她进行羞辱的冷漠男子。

  车队忽然停了下来,伴着数声轻响,一名女子掀起帷帘,坐到了车厢里,看着她情绪复杂说道:“师侄,京都就要到了。”

  这名女子是南溪斋外门的长老何清波,境界已至聚星中境。

  说完这句话,何清波忽然想起什么,面上露出紧张的神情,有些尴尬说道:“清波失言,还请斋主恕罪。”

  “师叔不用多礼。”

  徐有容看着她平静说道,然后起身向车外走去。

  随着她的动作,黑发与白裙般的祭服轻轻摇摆了起来。

  她黑发的前缘无比整齐,仿佛被最利的剑修过,摆动之间,让她的眼神变得更平静,更强大。

  白色的祭服间系着一根缀满星辰的带子,没有佩剑,因为她来京都就是来取剑的。

  桐弓搁在车厢的一角,也没有被她拿在手中,因为她暂时还不想被京都里的某人看见。

  角落里还有一把伞。

  来到官道上,她望向远方天边那座若隐若现的城池,缓缓背起双手。

  京都是没有城墙的,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门,所以小时候她就不明白,为何会有城门司。

  随着她的出现,四周那些天南骑兵以最快的速度下马,跪倒在地。

  从车里下来的南溪斋弟子还有那些使臣们,也都纷纷跪倒。

  跪倒是因为要行礼。

  “拜见圣女。”

  徐有容还在看着京都。

  她已经有些年没有回来了,但对京都依然不陌生。

  因为她的家在这里,莫雨、平国,很多小时候认识的人在这里,娘娘在这里,那个家伙现在也在这里。

  碧蓝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了两道线,一白一灰,直入京都。

  看着这画面,她回过神来,才想起众人是在向自己问礼。

  距离那件事情发生已经有了些天,她还是有些不习惯,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话语,回复人们虔诚而恭敬的问候。

  忽然间,她想起在周园那片草原上、在那个家伙背上时经常说的一句话。那时候她每天都没有忘记对那个家伙说这句话,因为那代表着她最真心的祝愿。或者……这便是最合适的回复?

  于是,她看着人们说道:“愿圣光与你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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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圣女回京

  风声雨声读书声,今天的国教学院暂时只能听读书声。刚从天空飘落的雪花太过轻柔,过了会儿时间,才被教室里的学生们看见,引发一阵惊喜的轻呼,来自教枢处的教习沉声喝斥了几句,才把隐隐的骚动压制了下去,然而当下一刻窗外传来呼啸的风声时,所有的教室里都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年轻的学生们纷纷涌到了窗边。

  风卷起草地上刚刚积起的薄雪,一只白鹤缓缓从天空落下,如在雪中起舞,美丽无比。

  “好漂亮!”女孩子们看着这幕画面,激动地喊着。

  随着人魔妖族强势崛起,曾经肆虐大陆的妖兽早已被迫避入了大泽荒山之中,与之相应,神兽仙禽也变得极为少见,一般只有在深山里的那些宗门才能看到,国教学院的新生们大都是来自各州郡,比起见多识广的京都人来说,更是很少见过这些传说中的仙禽。不过也有在京都生活了很长时间的人,从天道院转校而来的初文彬看着那只白鹤,想起了些什么,吃惊说道:“这……这不是徐府的那只白鹤吗?”

  听着这话,他的身边顿时变得安静了下来,紧接着,所有的教室都变得安静了下来,学生们望向那只白鹤,再也不敢放出太大的声音。

  这只白鹤不是普通的白鹤,它的出现代表着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对学生们来说,是那般的圣洁美好,不容亵渎。

  同时,学生们也知道,这只白鹤的归来对国教学院,对他们的院长来说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没有过多长时间,一个身影便出现在学生们的视线中。

  陈长生走到湖畔的草坪上,来到了白鹤的身前。白鹤看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偏头望向不远处的藏书楼和那些窗边的学生,显得有些困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才一年时间,这里便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看着白鹤,他沉默了会儿,问道:“她……回来了?”

  ……

  ……

  两道线直入京都,一白一灰,白的是白鹤,灰的则是徐有容从周园里带出去的那只金翅大鹏。

  ——之所以是灰的,是因为这只大鹏还没有成年,羽色还没有变得鲜艳,更没有流金之色,看着灰扑扑的,而且有些小,就像陈长生当初的第一反应那样,现楸的它看着就像是一只山鸡。

  进入京都的时候,白鹤清鸣一声,那些准备起飞拦截的红鹰见是它自然放行,而这只幼鹏非但没有跟着白鹤一道飞去国教学院,反而似乎对皇城上的这些“同类”产生了兴趣,在空中转了一个急弯,扑扇着翅膀,便落到了宫墙之上。

  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山鸡,这只幼鹏看着就像只山鸡,但终究凤凰就是凤凰,金鹏就是金鹏,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变成山鸡。

  它收拢羽翼,昂首挺胸地向着宫墙前方那群红鹰走去,左顾右盼,眼神漠然,显得极为桀骜不驯。

  红鹰是大周军方驯养的最强大的攻击型飞禽,速度快到难以想象,而且生性骄傲强悍,即便遇着再强大的敌人,也不会胆怯,相传千年之前的灭魔之战中,那一代的魔帅饲养了一只苍穹妖兽,最后便是被数十只红鹰以生命为代价,生生地啄死在蓝天上。然而此时看着宫墙上这只体型颇小、像只山鸡似的家伙,十余只红鹰的首羽同时竖了起来,显得无比警惕,甚至旁边的羽林军,感受到了它们的恐惧,至于栖在阁侧方的那几只红雁的表现则更是不堪,竟直接被吓得瘫倒在了地上,站都不站起来。

  这是个什么鸟?羽林军们有些不解,警惕地看着那边,下意识里握紧了手里的枪。

  便在这时,正在宫墙下方看着远处那只黑羊发呆的红云麟,忽然间抬头向上方望去。

  正在房间里以心意磨枪的薛醒川若有所感,随之向上方望去。

  宫墙上,幼鹏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它感受到了一道杀意。

  它向地面望去,视线落在红云麟的身上,觉得有点麻烦。

  然后它注意到那道杀意的起处,望向那个房间,发现是个很大的麻烦。

  如果金鹏现在是成年体,自然可以毫不在意红云麟的挑衅,也不会惧怕薛醒川,但现在不行。

  当它看到皇宫草地上那只黑羊后,?部的灰羽更是瞬间微蓬,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

  周园外的世界,果然还是像前世记忆里一样充满了凶险啊,尤其是这座人族的都城,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自己只不过是落下来玩耍一番,怎么就能碰着这么多麻烦呢?就在羽林军士兵们持枪逼过来之前,它展开双翅,向宫墙下面飞去,只是片刻功夫,便掠过了宫前的广场,飞越了数座王府与三条直街,落在远处一条街上。

  那条街上此时正人声喧哗,无比热闹,站在宫墙上,隐约能够看到一辆华美的车辇正在街上缓慢地前行着。

  士兵们眼看着那只怪鸟落在那辆车辇上,才知道居然是来自圣女峰,心想难怪会如此可怕。

  有官员匆匆而来,禀报了一个刚刚得知的消息。

  “前代圣女退位?由徐有容继任?”

  听着这消息,薛醒川望向远处那条街道的方向,微惊想着南溪斋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变动?

  对南溪斋的弟子和天南的百姓来说,徐有容是未来的圣女,对大周京都的百姓来说,徐有容是他们的骄傲,因为她生长于此间,随着徐有容正式继任南方圣女的消息传播开来,夹道欢迎她的京都百姓们因为吃惊而安静了会儿,然后欢呼声便震天价地响了起来。

  孩子们在道旁跟着车辇追赶,年轻的女子挥舞着手帕与鲜花,有虔诚的教徒,跪在车辇经过的地方,不停地祷念祝福,青年男子们的目光是那样的炙热——哪怕风里混着小雪,天气是这般的寒冷,也不能让今天京都的热情稍减几分,而当风拂起车辇的幔纱,隐约露出里面那位少女的身影时,气氛更是热烈到了极点,很多人再也顾不得离宫教士的喝斥、城门司骑兵的拦阻,更不理会那些天南骑兵警惕的目光,纷纷向街中间挤了过去,虽然最终还是被骑兵们拦住了,却拦不住他们手里的东西。

  一时间,盛冬里极难见到的鲜花像雨点般地洒落,?是片刻功夫,徐有容所在的车辇便变成了一片花海。

  那些被洗净的瓜果,更是不要钱般地往那百余辆车里不停地扔了过去。后面一辆车中,叶小涟伸手接过一颗红通通的圣女果,轻轻咬了一口,觉得好生酸甜可口,眼睛喜的眯了起来,当然,就像车厢里别的师姐一样,她的喜悦更多的是来自京都民众的热情——想着圣女如此受周人敬爱,想来南北合流之后,圣女峰的地位不见得会下降,说不定还会更好,斋主飘然离去造成的不安顿时消减了很多,她们带着七分喜悦,三分自豪想着:“传闻里当年周玉人进京都,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

  ……

  “周玉人当年进京,真的是险些被看杀,记得当时我还年纪小,和学士府的表小姐一道站在澄湖楼上偷看,那热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徐有容,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天海圣后很少见地流露出怀旧的情思,但也只是片刻时间,便回复了平时的淡然模样,说道:“想要不被看杀,便得脸皮厚些,也得把身子骨弄的强些。”

  在世人眼前中,徐有容向来是恬静淡然的仙子模样,也只有在圣女老师和娘娘面前最是自然,说道:“脸皮厚……又不是什么好事。”

  圣后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温暖的神情,怜爱说道:“脸皮薄有什么好?看你这小脸微红的模样。”

  这番对话里自然隐有深意,无论是脸皮厚,还是身子要强些,都是圣后对她的提点。

  想要坐稳南溪斋斋主的位置,最终成为整个天南都认可的圣女,在圣后看来,心狠手辣是必须的条件。

  脸皮厚就是心狠,只有自己够强,想辣手的时候才有那个力量。

  “要想把身子骨弄的强些,我们是不是应该开始吃饭了。”

  莫雨站在一旁,正在布菜,看着徐有容有些怔怔的模样,知道她或者不想接话,或者就是像小时候那样又放空了,笑着转了话题。

  圣后说道:“现在的孩子们,都不怎么爱听我们这些老家伙说话了。”

  徐有容轻声说道:“娘娘才不老,娘娘永远不老。”

  莫雨在旁听得打了个寒颤,说道:“几年时间没见,你这小嘴还是这么甜。”

  “吃饭就不要说话。”

  圣后拿起筷子,给徐有容碗里夹了一道菜,然后开始吃饭。

  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任何太监宫女,只有她们三个人,显得很是空旷。

  尤其是开始吃饭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场面显得有些诡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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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圣后的教诲

  莫雨布完菜后,自己盛了碗饭,坐到了徐有容的对面。

  两人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这等诡异的场面,如果换作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绝对受不了,但她们早就已经习惯了。

  就像多年前一样,娘娘用饭的时候,很是严肃,不准任何人说话,只能用眼光交流。

  徐有容和莫雨不知道用眼光交流过多少次,早有默契,非常容易看出对方在想些什么。

  只不过那时候,交流的内容往往是今天哪盘菜好吃,哪盘菜不好吃,娘娘今天心情似乎不错,燕舌已经挟了三筷子,娘娘昨天晚上说要把宰相的官职剥夺,好像是来真的,不然为什么今天心情沉郁的连最喜欢的碧丝汤都喝不下去,但今天她们交流的是另外的事情。

  莫雨看着她眨了眨眼,这便是在问她对陈长生和那份婚约究竟是怎样想的。

  徐有容眼睫微垂,没有理会,只是手指拿着筷子的位置往前移了几分。

  莫雨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开始同情陈长生。

  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徐有容不高兴的时候,握筷子便会下意识里用力,于是便会越握越往前。有一年她看见小徐有容这样握了一次筷子,当天下午,平国住的宫殿里,多了十几条没有毒的蛇,然后当天夜里平国的脸被画成了戏里的大花脸……

  ……

  ……

  太监宫女们远远地守在殿外,对殿里的画面并不意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有资格与圣后娘娘同席吃饭的人不多,徐有容便是其中一个。

  这与她现在是南方圣女的身份没有关系,从很小的时候,娘娘便会经常接她进宫,然后一起进餐。当时除了徐有容,还有莫雨、平国公主和陈留王。后来陈留王过了十六岁,便很少留宿宫中,与娘娘同席吃饭的时间也少了,至于平国公主……据说她今夜去城外的西山庙烧香去了,谁都明白,那是公主殿下不想面对让她羡慕嫉妒了这么多年的徐有容,就此避了出去。

  用过午饭,莫雨留在殿里处理卷宗,圣后起身对徐有容说道:“随我来。”

  徐有容跟着她,直接来到了京都最高的地方。

  站在甘露台上,看着京都里的街市,看着远方的天书陵,徐有容想起小时候在这里玩耍时的情景,脸上露出了心的笑容。

  “这是你今天第一次笑。”

  圣后背着双手,站在甘露台边缘,没有回头。

  徐有容敛了笑容,走到她的身后,缓声说道:“压力陡然而来,不知该怎么应对。”

  这自然说的是接任南方圣女。

  圣后说道:“所谓圣女,不过是座神像罢了,以你的悟性本事,又有什么难做的?”

  徐有容知道这是娘娘对南方圣女之位一直以来的看法,没有办法改变,笑了笑,没有言语。

  “我倒有些知道你的压力从何而来。”圣后转身望向她,想着那夜在冷宫池塘上看到的周园里的幕幕画面,看着她似笑非笑说道:“情之一字最是害人,能避还是避开吧。”

  徐有容微惊,觉得娘娘似乎看出来了些什么,只是……那件事情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呀,就连他……不是也还不知道吗?

  圣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视线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南方那些渐被白雪覆盖的远山之巅,问道:“她离开之前,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徐有容平静说道:“师父说,希望娘娘不要太操心国事,多过些自己的日子。”

  圣后闻言有些不悦,声音微寒说道:“真是愚蠢。”

  事涉自己的师长,徐有容虽然有些无奈,也不得不辩了两句。

  圣后说道:“想当年,大公主在大西洲过于优秀,结果被她自己的亲弟弟忌惮甚至恐惧,那个废物最后甚至看她一眼就要心惊而厥,最终她没有办法,也因为父母的态度有些心灰意冷,才会远嫁白帝城……现在看来,你师父和她一样愚蠢。”

  徐有容静静想着,如果大公主成为大西洲女王,和现在成为白帝城的皇后,到底哪种生活更幸福,除了她自己,谁能说得准呢?

  “女人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都不容易,想要拥有自己的位置就更不容易,想要像我们一样,能够站到最高的位置上,那更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无穷碧那个白痴且不提,你师父的天赋悟性与智慧都可以说是万中无一,我本以为她会和别的那些蠢女人不一样,结果呢?这么聪明一个女人,怎么就过不了一个情关?”

  圣后的神情变得异常冷漠,说道:“什么叫过日子?凭什么女人就只能过日子?”

  徐有容想到临来前的一件事情,轻声说道:“苏师叔说,娘娘肯定会这么说,就连字眼都没什么差别。”

  圣后微微挑眉,说道:“喔?那小小苏是怎么说的?”

  当今世间,踏进神圣领域的那些强者里,苏离和南方圣女要比教宗、圣后他们晚半代,又因为对苏离复杂的态度,除了南方圣女之外的圣人们提起此人来,都会称他为小小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明他们对苏离有些恼火的态度。

  因为在他们看来,苏离就是个麻烦。

  “苏师叔要我对娘娘您说……”徐有容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孤家寡人不好做,何必强撑着做?”

  听着苏离的传话,圣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坦荡与不屑。

  “娘娘,你也不要怪师父了,她能说服苏师叔与她一道去云游四海,已算不易。”

  从去年秋天开始,无论大周朝还是天南诸方势力,都在进行相关的准备,似乎已经确定南北合流势在必行。当时就有很多人不理解,甚至包括薛醒川这样层级的大人物也知道执行却想不明白,明明苏离还在离山,为何圣人推动此事时,却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的态度。

  原来,是因为南方圣女说服了苏离一道远离俗世里的恩怨是非,不再理会这些事情。

  圣后说南方圣女过不了情关,其实苏离又何尝能过得去。

  那个情字便是羁绊,便是南北合流的前提。

  圣后的言词极为强硬嘲讽,因为有所感慨:“你师父最美好的岁月都枯守在圣女峰里,他却在外面吃喝玩乐,逍快活了这么多年,找了个魔族公主当情人,还生了个女儿,什么都没有耽误,最后玩的腻了,就回头再去找她,然后再一起看黄昏日落说那又多美?都说治国如弈棋,就算是,我也不会与敌人这般兑子,因为不划算。”

  这世间能够与她在精神世界上平等交流的同性不过两人,现在就这样少了一个,而且还是因为男人这种最不能让她接受的理由。

  徐有容没有接话,因为说的是她的长辈,也因为……其实有时候她是这样想的。

  “她就这么走了,把你这么个丫头留下来,难道她也不担心?”

  圣后望向徐有容,微微挑眉说道:“最终还不是要我来操心,真是和男人在一起就变笨,对上我就比谁都聪明。”

  徐有容微笑着说道:“反正我也是娘娘教大的,娘娘再多教几年也好。”

  “不是教,是交流。”

  圣后看着她点了点头,这是礼。

  徐有容很吃惊,然后很快平静,认真回礼。

  她不是圣人,但她已经是南方圣女。

  从这一刻开始,她与娘娘便要平等地对话,哪怕是表面的平等。

  “既然是南方圣女,你就要替南人多考虑,这才是你的立身之本,哪怕……将来需要反对我。”

  “明白。”

  “就像最开始说的一样,男人就看不得我们高高在上,所以你师父之前的几代圣女基本上都很少离开南溪斋,表面上是在研读天书碑,忘了红尘意,实际上是她们也清楚,保证自己的存在感就好,但又不能让自己的存在感太强。你如果不想成为一尊神像,那就不能这样做。”

  “那该怎样做?”

  “男人不喜欢我们高高在上,我们就要高高在上,而且要踩得他们说不出话来,想反对也不敢。”

  圣后面无表情说道。

  徐有容知道这句看似过于简单粗暴的话就是娘娘的意志,是对她今后圣女生涯的提醒,但……更是对即将到来的那场战斗的要求。

  她不能输给陈长生。

  ……

  ……

  陈长生坐在国教学院的湖边发呆。

  白鹤站在他的身边,也在发呆。

  细雪自天而降,落在白鹤的身上,更添圣洁之意,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愁白了头。

  “怎么办呢?”他看着白鹤忧愁问道:“如果真的没办法避开,一定要和她打一场,怎么打?”

  白鹤微微歪头,看着他,仿佛是在说,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她,不应该来问我。

  他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轻声自言自语道:“实在不行,那就输给她?”

  ……

  ……

  微雪中,徐有容撑着一把伞在京都的街巷里行走。

  没有一名南溪斋的弟子在旁,也没有离宫教士或者皇宫里的侍卫,她独自一人行走着。

  不知为何,她今日没有改变自己的容貌,清美的仿佛仙子一般,却没有引来任何人的视线,更没有被人发现身份。

  街畔食铺里的人们,蹲在门槛上吃面的劳工,仿佛都看不到伞下的她。

  或者是因为她手里的这把伞不普通的缘故——伞看着有些旧,灰朴朴的,正是那把黄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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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归府,却想着十一条街外

  走过奈何桥下时,她险些被一位匆匆回家避雪的大娘撞上,在大娘将要倒地的时候,她伸手扶了一把。

  那位大娘才发现雪桥下有位撑伞的姑娘,道谢后,看着姑娘单薄的衣裙,担心说道:“姑娘穿这么少,不冷吗?”

  徐有容摇了摇头,撑着伞继续向雪里走去。

  ?从皇宫到城南,一路所见尽是旧时街景,又过了一座石桥,便看见了家里的飞檐与明显新漆的粉墙。

  即便道心守静如她,在这一刻也不禁有些心神微惘。

  从知道南方使团入京的那一刻开始,东御神将府的中门便已大开,且不提那些冒着雪在街上等着的人群,只说神将府里的管家与下人,连眼睛都快望绿了。

  徐有容撑着伞走了过去,直接就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走进了东御神将府。

  竟没有人注意到她是怎么进来的,那些已经为了今天准备忙碌了数十天的管事与下人们都怔住了,心想这人是谁?

  一声微响,她收了伞,在神将府的门上轻轻敲了敲,把伞面上的雪震到了地面上。

  只听着一道哭声,霜儿向着门口奔了过来,只是她已经站了数个时辰,双腿有些酸软,此时心情激荡之下,来到徐有容身前时,竟是没能站稳,险些跪了下去。

  徐有容伸手扶住她,说道:“以前怎么没见你行过大礼,我不在这几年,谁又开始给你教规矩了?”

  这句话当然是调笑,霜儿却笑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然后又觉得丢脸,便不停地用袖子擦,脸上精心上好的妆顿时花了。

  直到这个时候,神将府的人们才反应了过来,花嬷嬷快步迎上前,嘴唇微抖,却说不出话。

  “小姐回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声,鞭炮顿时炸响,礼花照亮了有些昏暗的雪天。

  一片喧闹里,又听着谁在喊:“现在不能叫小姐,要叫圣女!”

  “恭迎圣女!”

  看着迅速被关上的中门,那些在雪中等了很长时间的人群轰的一声散开,向着各处传去消息。

  ——凤凰回府了。

  “穿这么少,冻着了怎么办?”

  徐夫人牵着徐有容的手,一脸关切,眼泪嗒嗒地落着。

  “吾家凤凰儿,又岂会被人间的凡风俗雪冻着?”

  徐世绩轻捋胡须,微笑着说道,像极了一位骄傲的慈父,感慨说道:“数年不见,真是长大了,居然……真成了圣女。”

  虽然从进南溪斋的第一天开始,他以及很多人便基本确定,自己这个女儿将来必然会成为南方圣女,只是他哪里会想到,这一天竟会哪些快的到来。一念及此,他不禁有些心神激荡,骄傲与得意占了七分,解脱与轻松则是占了三分,心知自己现在就算有些别的心思,圣后娘娘也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对自己,总会给自己留些面子,至于天海家和朝中那些大臣,谁还敢在背后嘲讽自己?至于那些曾经给过自己难堪的家伙……他忽然想起陈长生,心气陡然不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

  ……

  在所有人的想象中,圣女必然是美丽出尘的,神圣庄严,不苟言笑的,正襟危坐着,这种固有印象虽然不见得正确,但已经无法被打破,即便是徐有容,这些年偶尔出现在世人面前时,虽然无法做到像南溪斋别的师姐师妹那样行走无风,洁若白莲,但也会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尽量只是微笑不语。只有在圣后娘娘和圣女师父的面前,她会表现的自然些,像个晚辈样说些有趣的话,而只有在霜儿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环面前,她才会真正的放松下来,比如就像现在这样。

  她在床上不停地翻滚着,黑发缭乱地到处散着,最后张开双臂平躺在床上,感慨说道:“还是这张床睡着舒服啊。”

  “小姐,这太不雅了。”

  霜儿赶紧找了条毛毯搭在她的身上,然后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她,很是高兴,但不知为何眼圈便渐渐红了。

  徐有容问道:“究竟怎么了?难道真有人敢欺负你?”

  刚刚进府时,她就问过,只不过那时候她是在开玩笑,因为她很清楚,徐府上下没有任何人敢欺负霜儿,因为当年自己的交待,想必就连母亲都不会给她什么脸色看,可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不如此,她当然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霜儿抹了抹眼泪,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难过说道:“可是有人欺负小姐怎么办?”

  徐有容笑着说道:“傻妮子还是这么傻,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在周园里我遇着南客了,就是信上和你提过的那个魔族公主,要是单对单,我可是……”

  “小姐,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霜儿看着她说道。

  徐有容坐起身来,缓缓将黑发束起,然后抱着双膝,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霜儿很清楚,小姐独处的时候,时常这样发怔,小时候便是如此,看着很是令人怜惜,全不像在世人眼前那般平静大气。

  此时看着小姐又是如此,她不禁有些不安,说道:“小姐,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你不要想了。”

  徐有容看着桌上的那盏明灯,忽然问道:“有件事情我要问你。”

  霜儿问道:“什么事?”

  徐有容转头望向她,平静问道:“当初你说……她和落落殿下在国教学院里……你是亲眼看到的?”

  霜儿有些着急,说道:“小姐,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提那个无耻之徒作甚?”

  虽然没有承认,但无耻之徒四字,似乎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徐有容没有再问什么,抱着膝盖,望着夜窗外飘落的雪花,安静了很长时间。

  如果是以前回到京都,她肯定不会想着再出门,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在家里呆着,她想出去走走,去看看。

  或者是因为和前两次回京相比,京都已经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未央宫里的夜明灯比早年多了好些颗,奈何桥的桥墩去年夏天被一艘粮船撞的有些歪正在翻修,北新桥那边的树林不知为何变得茂密了很多,国教学院满是青藤的旧门听说已经换成了新的……

  那个家伙就在京都。

  和她隔着十一条直街。

  如果寻常人走路,只需要半个时辰,这还是因为雪天路滑。

  如果是她走路,只需要片刻时间。

  如果是骑白鹤,那需要的时间更短,只要眨眨眼睛就好了。

  夜窗外的雪忽然乱了起来,她的心情也变得微乱,眨了眨眼睛,发现是白鹤落在了院子里。

  她起身披了件大氅,向屋外走去,霜儿赶紧把暖炉抱在了怀里,跟了上去。

  白鹤在雪地里梳理着羽毛。

  夜空里响起很难听的怪叫,灰色的幼鹏也落了下来,不知道先前它又去哪里玩耍去了,直到先前发现了白鹤,才跟着飞了过来,一落地,它便往白鹤的羽翼下面钻,像是讨好又像是故意撩拔以换取白鹤的注意,白鹤挺着颈,显得很是无奈,却也没有把它赶走的意思。

  这间小院是东御神将府的禁地,未经她的同意,谁都不能进来,甚至徐世绩和徐夫人也是如此,不用担心幼鹏会吓着谁。

  “这是什么鸟?”霜儿看着那只灰朴朴的鸟问道。

  在她眼里,这只鸟生的真的有些难看,然而向来以爱洁著称的白鹤,居然并不抵抗这鸟的亲近,这让她有些吃惊。

  “一只山鸡。”徐有容说道。

  幼鹏从白鹤的翅膀下拱出头来,有些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圣女峰果然不是普通地方,峰上的山鸡居然都长的这么凶恶。”

  霜儿拍着手掌赞叹不已,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说道:“啊,那我得再去准备些清水和果子,原先只准备了白鹤的。”

  听着这话,幼鹏眼中的幽怨变得更重了。

  它已经在圣女峰吃了整整半年的素,只是偶尔徐有容去镇上打麻将的时候,才能顺便开开荤,吃点腊肉排骨之类的东西,今天来到繁华的京都,飞掠的时候看见那么多香香嫩嫩的人类,还有那些明显很有嚼头、很有营养的修道者,它早就已经馋的不行,结果……

  居然还是吃果子?

  要知道这一世它虽然没有吃过人肉,但上一世残留在它神魂里的印象可没有忘记。

  “这只山鸡喜欢吃肉。”徐有容看了幼鹏一眼。

  只是很寻常的一眼,幼鹏便觉得神魂被最寒冷的冰水洗了三天三夜,刚刚生出的一些灼热欲望瞬间消失无踪,哪还敢有那些想法。

  “家里如果有蓝龙虾,弄点给它尝尝。”

  听着这话,幼鹏很是高兴,不停地摇晃着脑袋,神魂里的前世记忆告诉它,蓝龙虾的肉非常美味。

  霜儿有些无奈地说道:“家里没有。”

  徐有容微异,心想家里知道自己喜欢吃澄湖楼的蓝龙虾,按道理来说,和前两次回京一样,都应该备着不少,为何没有?

  “整座京都现在都吃不到蓝龙虾。”

  霜儿犹豫了会儿,说道:“因为国教学院把澄湖楼买了下来,只有那里才吃得到。”

  徐有容微怔,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听到国教学院的名字。

  幼鹏则在想国教学院是什么地方,得找机会去把里面的人全部吃掉,然后再慢慢地吃那些蓝龙虾。

  白鹤忽然低声清鸣了起来。

  徐有容这才知道,原来这整整半天时间,白鹤都在国教学院,想来……应该是在和那个家伙玩耍?

  霜儿去取别的肉,她披着大氅,站在夜雪里,想着一些事情。

  ——他在京都,十一条街,半个时辰,片刻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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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风雪故人来

  她先前就在想这些事情,这时候再次想起,便无法再压抑住。

  当然不是想他,也不是想去看他。

  她对自己说。

  她只是有些好奇,想去看他……在做什么,想知道,他在京都是怎么过的。

  在周陵,她对那个家伙说起秋山师兄和婚约时,便说过自己最在乎的是顺心意。

  此时心意已定,自然不再犹豫,她回屋换了身衣裳,拿着伞,便向夜雪中的院外走去。

  霜儿端着一盘小牛肉走了回来,吃惊问道:“小姐,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是的。”

  “您去见莫大姑娘吗?”

  “……是的。”

  ……

  ……

  夜里的国教学院很安静,但院外的百花巷则很热闹,酒楼的灯光照耀在纷纷落下的雪花上,再加上楼内热气生成的烟雾,画面看着有些迷幻。徐有容撑着伞静静地站在巷尾,白色的祭服、红色的大氅,便是这幕迷幻画面里最美的所在。

  因为黄纸伞的缘故,没有人能感知到她的存在,酒楼里的那些人没有眼福看到这样的画面,自然也不会生出什么顾忌,就像平日里那样大声地说着话,痛快地喝着酒,呼喊着友朋,调戏着姑娘,丝竹之声不时被打断,欢歌笑语却未曾停过。

  听着酒楼里传出的那些淫歌艳词,徐有容微微蹙眉。

  对于新生的国教学院她很好奇,有过很多猜想,却没想到就在一墙之隔,便是藏污纳垢之地。

  “都是做院长的人了,怎么也不管管。”

  很莫名的,她因此对那个家伙生出很多不满来。

  夜风轻拂,雪花骤乱,她悄无声息地掠过院墙,那些冒雪巡守的国教骑兵根本没有任何察觉。落到院墙里,迎面便是一座湖,湖畔有排房子,隐约能够闻到柴火的味道,她猜到应该便是灶房,信步走了过去,确认里面无人,推门进去随便看了两眼。

  “伙食倒真是不错。”

  她看着国教学院厨房里的食物,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角色定位出了些偏差。(注)

  当她看到堆在食物处理间的那些蓝龙虾甲壳后,终于相信了霜儿说的话。

  她摇了摇头,心想还真把澄湖楼搬过来了,汶水唐家的那位年轻公子倒也真是位奇人。

  沿着湖畔,走到对岸,便看到了那棵大榕树,然后她看见了矮墙那边的灯光和那座楼。

  她想起在日不落草原雪庙里他提过的一些画面,讲过的一些事情,还有关于他的那些传闻,猜到那里便应该是藏书楼,他就是在那座楼里找到了自己的命星。

  大榕树后不远有幢小楼,和国教学院别处的灯火通明与热闹相比,这幢小楼要显得安静很多。

  她直接推开小楼的门,握着黄纸伞走了进去。

  然后,她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楼,她停在一个房间的门前,门缝里隐隐有药味弥散出来。

  门后的房间里有张床。

  折袖躺在床上。

  虽然他的伤已经渐渐好了,但经脉方面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所以很多时候,他还是需要静卧。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转转,望向房门的方向,神情凝重严肃,如临大敌。

  他此时的神情甚至要比当初在周园里面对那对魔将夫妇时,更加慎重。

  视线落在房门处,他的眼瞳微缩。

  他的右手在被褥里缓缓移动,握住了魔帅旗剑。

  就在握住剑柄的那一瞬间,他的手背上生出了很多黑毛,微缩的眼瞳迅速变得血红一片。

  他准备好了战斗,甚至准备毫不犹豫地变身狂化,因为他能感觉得到,房门外的那个人很强。

  如果说境界,门外那个人应该与他差不多,却给他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因为特异的血脉天赋和严酷的成长环境,自幼便与杀戳相伴,以猎杀魔族为生,可以说,狼族少年折袖是世间最擅长战斗或者说搏杀的少年强者,在他的认知甚至是所有人的认知里,同等境界内不可能有人战胜他,当初他还没有通幽的时候,就曾经想过要搏杀通幽境的苟寒食,便是明证。

  然而,他这时候却觉得,就算自己没有受伤,已经完全恢复到巅峰实力,依然不是门外那人的对手。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确定没有与门外那人交过手,但却仿佛与对方交过无数次手,而且……他没有胜过。

  正是这种危险的感觉和奇异的心境,让他有些敏感,所以警惕,甚至不安。

  房门外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

  ……

  徐有容提着黄纸伞,静静地看着房门,没有说话。

  她已经猜到了房间里的人是谁。

  她和对方没有见过面,但其实已经见过很多面。

  他们见面的地方在青藤六院和所有学院门口的石壁上。

  那里是青云榜。

  他们见面的地方就在青云榜的最高处。

  过去三年里,她一直是青云榜首,那人一直是青云榜第二。

  如果换成以前,她绝对不会错过与对方交手的机会,但现在她知道对方重伤未愈,自然不会发出邀请。

  片刻后,她转身向楼上走去,没有刻意湮灭自己的脚步声。

  ……

  ……

  从对方的脚步声里,折袖听出了对方没有恶意。

  但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会夜入国教学院?

  忽然间,他想起今天京都最轰动的那个消息,以及白天在湖畔停留了半日的那只白鹤,脸上顿时流露出震惊的情绪。

  转瞬间,他又想起陈长生这时候在做什么,震惊的情绪顿时转变成了同情和怜悯。

  ……

  ……

  徐有容直接去了陈长生的房间。

  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不需要了解什么院长的特权,只需要了解他就够了。

  她记得很清楚,在周园里的时候,哪怕再如何辛苦忙碌,日夜奔波逃亡,根本没有时间洗澡,他也会尽可能地把脸和手洗干净。

  这层楼很干净,非常干净,干净的有些令人发指。

  没有蛛网,没有纸屑,没有垃圾,甚至就连角落里的木板缝隙里都看不到一粒灰尘。

  走道的地面更像是每天都会用水洗过十遍一样,干净的仿佛可以照见人的影子。

  徐有容看了一眼自己穿着的裙子,有些不安,心想有洁癖的人会不会都有些变态?

  她向那个房间走了过去,鞋底落在走道上,没有发出声音,只留下了很多在楼外沾着的雪与泥。

  来到门前,她回头看着干净的走道上那道清楚的脚印,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确认房间里没有人,她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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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书架上的竹蜻蜓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排书架,一个衣柜,三个盆。

  毕竟是女子,徐有容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了衣柜。

  衣柜里也很简单,基本上就是素色的衣衫,最多的是国教学院的院服,除了淡淡的皂树叶味道,没?别的任何香味。

  对此,她很满意,但当她看到衣柜最下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五十条毛巾与手帕,还是沉默了很长时间,。

  关上衣柜,走到书架前,她随意抽出几本书来看,发现都是京都这些年流行的志怪演义,于是又沉默了会儿。

  自幼通读道藏,于是现在就不思进取了?

  忽然间,她在书架上看了一个小东西,神情微怔。

  那是一只竹蜻蜓,明显已经很久了,早已发黄,而且似乎被水泡过,边缘都快烂掉……她觉得有些眼熟,想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这是很小的时候,自己搁在给他的信里面的。

  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事情,她有些微惘,看着这件竹蜻蜓过了这么多年,还被他保存的……好吧,保存的不算太好,但终究还算保存着的,原来是个念旧的人吗?她有些满意,但接着不知为何,又有些生气,然后她醒悟过来,生气的原因也是自己,那么究竟应该生气还是开心呢?她想着这个问题,却不知自己的脸上一直都挂着微笑。

  把竹蜻蜓小心翼翼地搁回已书架上,她走到床前,当然没有坐下,只是看了两眼。

  被褥叠得极整齐,非常干净,无论床单还是枕巾上都看不到任何不干净的地方,就连头发都没有一根,不对……那是什么?

  ——在枕巾的阴影里有很难发现的一根头发。

  徐有容沉默了。

  那根头发很长很细,明显是女人的。

  忽然间,她觉得有些寒意。

  片刻后,她才发现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

  今夜有雪,雪花从窗外飘了进来,打湿了书桌的一角。

  她有些不解,像陈长生这般冷静沉稳而且有洁癖的家伙,怎么会离开房间的时候不会把窗户关上?

  就算风雪无所谓,可如果进来的是灰尘与落叶怎么办?

  这扇没有关闭的窗户,难道是给人留的?

  徐有容忽然醒过神来。

  这种猜疑,这种无止境的推算,没有用在战斗与修行中,却是用在发掘这根头发的真相上,自己何时变成这样的一个人了。

  她摇了摇头,转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准备取出毛巾,把落在书桌上的那些雪擦掉。

  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情,让她明白,这些猜疑与羞恼,并不是自己变得不堪,而是那家伙真的本来就很不堪。

  雪粒轻舞,淡香袭来,一个女子越过窗户,落在了房间里。

  同时落在徐有容耳中的,还有一句话。

  “不怪姐姐没和你说,你那位未婚妻对你怨气极重,你可得小心些,她那小脾气发起来,啧啧,说起来,你可千万不能跟她说,我经常来你这里睡觉的事儿,不然……”

  忽然间,那道充满调笑意味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那名女子忽然发现柜门后的人不是陈长生。

  徐有容关上柜门,望向那名女子,觉得师父说的对,人世间的事情最禁不住的就是说。你说什么,往往事情就会发展成你说的模样。

  比如离开神将府前,霜儿问她去做什么,她没有说实话,她说是去看莫雨。于是,她这时候……就看见了莫雨。

  只不过不是在皇宫里,也不是在莫雨的居所桔园,而是在国教学院三楼的房间里。

  ……

  ……

  莫雨微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然后,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声音微沙问道:“能不能当作没有看见过我?”

  徐有容静静地看着她,说道:“我已经看见你了。”

  莫雨用右手扶着额头,左手指着她说道:“你先不要急着问,让我自己先理解一下当前的状况。”

  徐有容平静说道:“你先慢慢想。”

  莫雨这时候确实有些无语,脑子有些乱。她本想着趁着徐有容回京来调戏陈长!一番,同时也是真的想警告他一下,谁曾想到,居然会在陈长生的房间里碰见了正主,而且还被她听到了那句话。

  “首先,我们应该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你要冷静地听我解释。”

  莫雨放下手,看着她严肃认真地说道:“小脾气那句算是我背后说你坏话,但睡觉这个事情你可一定不要理解错了。”

  徐有容微笑说道:“继续。”

  莫雨见她神情便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在心里叹了声,无力说道:“睡觉只是睡觉,不是你想的那种睡觉。”

  “噢,那是哪种睡觉呢?”徐有容的笑容更加温柔。

  莫雨有些无奈说道:“反正你可千万不要误会。”

  徐有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睡裙,****着双足,黑发披肩,略有湿意,还有几粒雪花,似乎刚刚洗过澡?

  “嗯,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不误会。”

  莫雨顺着她的视线望向自己身上,心里咯噔一声。上次陈长生提过一次之后,她竟真的每次洗完澡才会过来,渐渐变成了习惯,今夜也很自然地这般过来……那么,这真是跳进星海里都洗不清了。

  正所谓破罐子破摔后往往便能够先声夺人,莫雨此时也是如此,眼见着解释不清,反而理直气壮了很多,看着徐有容说道:“这个故事很长,我想你也没有兴趣听,你呢?我倒很想听听你的故事,回京第一天不在家里呆着,来这里做什么?”

  徐有容走到窗前,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院墙外的光线落在雪上,又映到她的脸上。

  莫雨看着她美丽的连自己都有些嫉妒的脸,眼波微动继续问道:“圣女动凡心了?”

  徐有容看了她一眼,问道:“当时你在信里面说他与小黑龙的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

  “千真万确,他那时候和她就是抱在一起的。”莫雨见能够转移视线,哪里会错过这机会,恨不得用圣后娘娘的名义发誓,只是她忽然想着先前的事情,有些不确定说道:“但就像你刚才看到我进来,听到我说的那句话一样,眼见未必为实。”

  徐有容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莫雨想到了些什么,不可置信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会真是对他有意思吧?难怪你回京第一天就来看他!”

  “我与他有婚约在身,回京后来看看他是很自然的事。”

  徐有容很平静,唯独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表明她其实有些紧张。

  莫雨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平静地承认了,微惊说道:“当初你在信里可不是这么说的,为了破掉你们的婚约,我可是付出了不少代价。你要清楚,陈长生现在可不是一般人,我得罪的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未来的教宗,如果你现在告诉我你真准备和他在一起,我可和你没完!”

  徐有容看着她微湿的黑发与睡裙,平静说道:“代价确实不小,但他应该不会觉得这是冒犯或得罪吧?”

  莫雨无可辩驳,羞愤说道:“别人不知道,你我都清楚,教宗已经解除了你们之间的婚约,就算我和他如何,你又以什么身份管。”

  徐有容轻声说道:“不用你管。”

  莫雨沉默了会儿,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徐有容微微低头,轻声说道:“还是不用你管。”

  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此时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其实很柔弱。

  莫雨看着她叹道:“你就憋死自己吧。”

  徐有容平静说道:“他去哪儿了?”

  莫雨挑眉说道:“我怎么知道,你别真的误会啊。”

  便在这时,院墙外的丝竹声忽然变得大了起来,莫雨向那处望去,便是随夜风飘落的重重雪花也遮不住她的目力,只见那处的酒楼里灯火通明,舞姬正在堂间起舞。

  “你不要生气,他好像在边。”她看了徐有容一眼,说道。

  徐有容向那处望去,果然在酒楼最上层里,那个家伙正在饮酒,身旁还有三四名青年男子,又有很多女子行来走去,如花中蝴蝶一般。

  还真是放浪形骸啊。

  她静静看着酒楼,静静地想着,便在这时,她看到那名正在堂间起舞的舞姬忽然似乎没有站稳,跌落在那个家伙的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发现自己有些难以保持道心的宁静,胸膛微微起伏。

  ……

  ……

  “徐有容回来就回来了,你怕什么,你又愁些什么?不要有心理障碍,该打就打。”

  酒楼里,唐三十六拎着酒壶,搂着位少女歌姬,看着陈长生说道:“男女本就平等,你只要不抱着女人不能打这种世俗陈腐的观点,这场就有得打。”

  他说话的时候,那位少女歌姬在他怀里仰着脸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倾慕与幸福。

  陈长生身边那位歌姬则是神情有些幽怨,不仅仅是因为陈长生坐的太过规矩,从始至终连手指都没有碰一下,也因为整个大陆都清楚,这位国教学院的少年院长未婚妻是谁,她只是个欢场女子,可不想得得罪东御神将府和那位高高在上的凤凰。

  “我准备输,你觉得行不行?”

  陈长生忽然说道。

  此言一出,满堂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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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七日之约
  
  “当然不行。”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丢得起人,国教学院丢不起这人。教宗陛下以后在娘娘面前怎么说话?你不要忘记,这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整个国教的事情。”
  
  这些事情整个大6都知道,所以不需要避着那些歌姬舞娘,但场间的气氛还是难免变得压抑起来。
  
  唐三十六想让陈长生的情绪好些,微笑笑说道:“而且你就不想振振夫纲?没看小姑娘们先前听着你要认输吃惊成啥样了。”
  
  苏墨虞在旁摇头,说道:“此言不妥,无论教宗陛下是否已经解除他们二人的婚约,但既然陈长生确定不想继续这门婚事,那么就不能用振夫纲三字,事涉圣女清誉,不妥。”
  
  唐三十六无趣说道:“说说玩笑话罢了,现在国教学院就你们两个书呆子,折袖这个冷血杀手,再加上轩辕破那个夯货,我连个聊天的对象都没有,真是可怜。”
  
  说完这话,他把陈长生案上的碗夺了过来,把碗里的茶水倒掉,换成西关来的烈酒。
  
  陈长生摆手说道:“我说过我不喝酒。”
  
  苏墨虞在旁说道:“天寒夜雪,还是早些回吧。”
  
  唐三十六很是无奈,说道:“我这是在替他减轻压力好吗?”
  
  今日白鹤落在湖边,徐有容回到京都,陈长生表现的很是沉默,显得有些心情沉重,他才特意举办这场夜宴,希望能让陈长生泄一下压力,谁曾想来到酒楼后,陈长生和苏墨虞酒也不喝,正襟危坐,看舞姬起舞时拍手赞赏倒是很认真,可这哪里像是出来玩的模样……
  
  看着在堂间旋转不停的那位舞姬,他忽然展颜一笑,说不出的潇洒迷人,看得怀里的少女歌姬眼中更添爱慕。便在笑的同时,他的手指微屈,便将案上碟子里的一粒松子弹了出去。
  
  悄无声息,那粒松子击打在舞姬的膝盖上,倒是不重,只是位置太过敏感,舞姬一个立足未稳,便斜斜地摔到了陈长生的怀里。
  
  陈长生赶紧扶着,关心问道:“姑娘没事吧?”
  
  那名舞姬也是惯作风流的人物,见多识广,哪里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先是微嗔看了唐三十六一眼,然后温柔望向陈长生,吐气如兰轻声说道:“奴家似乎有些不胜酒力。”
  
  说话的同时,她的双臂很自然地揽住了陈长生的颈,整个人都倚在了他的怀里。
  
  软玉在怀,陈长生没觉着销魂,只觉着有些不习惯与尴尬。
  
  他正准备礼貌地扶舞姬坐到旁边,忽然觉得远方的雪夜里似乎有谁正在看着自己。
  
  那双眼光,那双……可能并不存在的眼光并不寒冷,却让他的内心深处生出极强烈的不安,于是下一刻,他纯粹下意识里、甚至像本能反应一样,度极快地举起了双手。
  
  他只是想表示自己对舞姬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双手也没有触着她的身体,却没有想到,这个动作落在别人眼里会是多么的滑稽。
  
  酒楼里先是片刻安静,然后哄堂大笑起来,尤其是唐三十六,更是笑的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
  
  ……
  
  ……
  
  徐有容站在窗边,看着酒楼里的画面,当那名舞姬坐到陈长生怀里的时候,饶是她的道心再如何宁静自守,也不禁挑了挑眉梢。
  
  然而当下一刻,她看到陈长生高举双手的动作,听着院墙那边传来的笑声,也露出了笑容,只是强行忍住没有出笑声。
  
  莫雨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数看在眼里,说道:“想笑就笑,憋什么。”
  
  徐有容还在看着酒楼方向,看着陈长生窘迫的模样,听着莫雨的话,终于忍不住了,笑出了声来:“哈哈哈哈!”
  
  莫雨被她的笑声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说道:“你没事儿吧?怎么笑得像个大妈似的……”
  
  徐有容的笑声有些豪迈,或者说大气?总之,她笑的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更像是百花巷口卖油条豆浆的那个大妈,更准确地来说,和小镇上与她打麻将的那位大妈很相似。
  
  徐有容有些不好意思,故作平静说道:“你看他跟个傻子一样。”
  
  莫雨哪里顾得上去看陈长生,看她就已经看呆了。
  
  她记得很清楚?当年第一次看见徐有容的时候,徐有容才五岁,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个小女孩,但向来都是安安静静地坐着,读书然后修行,圣洁宁静,就像一个小圣女。
  
  什么时候见她有过这般模样?
  
  “你不会是……真的喜欢那个家伙吧?”
  
  莫雨很吃惊,也很担心。
  
  ……
  
  ……
  
  酒楼里的夜宴,在这次笑场之后便收了场,陈长生三人翻过院墙回到了国教学院。
  
  刚刚走进小楼,旁边的房间门便开了,他们望了过去,吃惊地现折袖扶着拐站在那里。
  
  “今天终于有心情起来走两步了?”唐三十六取笑说道。
  
  折袖没有理他,看着陈长生说道:“她来过。”
  
  “谁?”陈长生有些不明白。
  
  “徐有容。”
  
  说完这个名字,折袖便关上了门,看样子是准备继续睡觉。
  
  三个人听到这个名字后很是吃惊,看着紧闭的房门,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大概很难睡着了。
  
  唐三十六走回小楼前,皱着眉头四处看了看,然后望向陈长生带着歉意说道:“可能看到我们刚才喝花酒的场景了,抱歉。”
  
  陈长生捂着脸说道:“我就说不去不去,你非要拉我去。”
  
  唐三十六看着他这模样便郁闷,说道:“你又不准备娶她,她也不见得想嫁你,你怕她什么?”
  
  陈长生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心想对啊,觉得自己刚才捂脸的动作有些丢脸,强装平静说道:“不错,就算看到又如何?”
  
  唐三十六耻笑说道:“装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你把手放到姑娘身上去。”
  
  “我有洁癖。”陈长生看着他和苏墨虞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是嫌那些姑娘脏,只是心理上过不了那一关。”
  
  唐三十六没好气说道:“我们当然知道,你不是嫌她们脏,你是嫌所有人脏。”
  
  苏默虞一直很安静,这时候忽然问道:“圣女来国教学院做什么?”
  
  “是啊。”唐三十六不再继续嘲讽,看着陈长生认真说道:“她是不是很生气,所以偷偷过来,准备一剑把你给捅死?”
  
  略一停顿后他感慨道:“那可真是谋杀亲夫了。”
  
  他这说法看似不嘲讽,实际上嘲讽更浓。
  
  苏默虞看似智珠在握,实际上依然木讷:“才说过,既然婚约不作数,陈长生便不能视圣女为未婚妻,那么她就算真的是想过来把陈长生一剑捅死,也不能算作谋杀亲夫,只能说她意图杀人。”
  
  事实上那份婚约,陈长生已经请教宗强行解除,但因为某些原因,他始终没有对外宣布过。
  
  苏墨虞看着唐三十六语重心长继续说道:“而且她毕竟是圣女,你应该对她尊重些。”
  
  唐三十六挑眉说道:“除了打架比我厉害,我看不出有任何需要尊重她的理由。”
  
  便在这时,折袖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
  
  “我一向我很尊敬徐有容,所以你们也应该尊敬她。”
  
  ……
  
  ……
  
  事情的展比想象中快很多,第二天清晨,便有青矅十三司和南溪斋的弟子拜访国教学院。
  
  想到徐有容曾经来过,甚至有可能进过自己的房间,陈长生的心情便有些异样,以至于昨夜的睡眠质量极难得地不怎么好,当他出现在青矅十三司和南溪斋的三名弟子身前时,眼圈有些黑,看着有些虚,南溪斋的那位师姐想着进院门之前看到的那排酒楼,生出些猜测,看他的眼神便难免带上了些鄙夷。
  
  青矅十三司的那位师姐,陈长生和折袖曾经在周园里见过,算是有些交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有说什么闲话,直接把信递了过去。
  
  从夏天国教开始诸院演武以来,国教学院已经收了无数封类似的信,但陈长生接过这封信的时候,依然觉得有些沉重。
  
  信是常见的战书,但人很特殊,是徐有容。
  
  整个大6期待了很长时间的这场对战,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来了。
  
  陈长生拆开信认真地看了一遍,从笔迹上判断应该不是徐有容亲笔,里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最重要的便是日期与地点。
  
  日期是七日之后。
  
  地点是奈何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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