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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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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八章 政治家与政客

  此刻李知府正坐在二堂里看公文,但脑子里琢磨着方应物的事情。他想不明白,方应物到底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制造麻烦的?

  朝廷为什么会派了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年轻人来当钦差?钱粮乃军国重事,难道被陛下当成儿戏了么?

  突然听见长随站在门外叫道:“老爷,不好了!前面门禁传话过来,说是有读书人堵住了府衙大门!”

  李知府连忙问道:“可知为的什么事情?”

  长随气急败坏的答道:“听说是对钦差不满!这些读书人简直岂有此理,他们和钦差有积怨,凭什么到府衙来闹老爷你!”

  李知府闻言一愣,随即喝道:“你懂什么!还不速速将请愿士子中为首者请进来,本官要见一见他们!”

  进来几个士子,对李知府见礼后,侃侃而言道:“圣人云,苛政猛于虎也!今传言本府将有苛政,郡中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老父台意下如何?”

  李知府肃容道:“民心若此,本官焉敢不放于心上?自当尽吾所能,换得一方平安。”

  “李太守高义,足以进本府名宦祠,与众先贤并列,还请李太守要为苏州府百姓做主!”众士子一起称赞道,并说出了李知府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每个地方都建有名宦祠,为本地做出突出贡献的官员都可列入祠中,作为经济文化中心,苏州府名宦祠的知名度当然远高于其它府县。

  万众瞩目的名宦祠牌位,还有苏州府士绅庞大的人脉关系......谁不想得?李知府也不例外,现在好像机会来了。

  读书人与李知府言谈甚欢。在府衙顺利的请愿完毕后,便纷纷离去,而知府大人则吩咐备轿。

  此后李知府便赶到钦差公馆,要求面见钦差。方应物刚刚午睡起来,听闻知府到访。便赶紧洗漱更衣,到了中门迎接李知府。

  宾主进了大堂,落座上茶后,方应物问道:“李太守骤然到访,本官有失远迎,不知所为何来?”

  李知府便答道:“今日午前。有数十名本地士子赶赴府衙,向本官请愿,为的就是粮税之事。”

  方应物有点儿诧异,笑道:“此事李太守处置就好,来此与本官分说,莫非有什么内情?”

  李知府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下定了决心,“由此可见士气民心,本官斗胆请收方大人收回前番谕令,以安人心,免去舆情动荡。”

  方应物脸上笑容刹那间停住了,眼神渐渐凌厉起来,李知府这个建议算是什么回事?自己堂堂一个钦差。发出去的谕令没有几天就收回来,那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钦差?

  这样自抽耳光的建议,也是一个地方官应该对钦差说的?难道手持关防大印的朝廷钦差是泥捏的木偶么?

  “你的意思,本官没有听明白。”方应物阴沉沉的说。李知府便重复道:“斗胆请方大人收回谕令,如此上下各自相安,苏州幸甚。”

  方应物目光穿过堂屋门口,望着庭前的大树,语气不明的说:“本官自有本官的办法,不过需要循序渐进推行,目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无论后果如何。一切自有本官承担,你知府只听了几句闲言碎语,便叫本官收回谕令,未免太越殂代疱罢!钦差是我方应物,而不是你李廷美!

  何况朝廷委任你当苏州知府。是要你遵循朝廷指令并安抚地方,而不是挟持民意与本钦差对立!你难道不知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的道理?”

  李知府有点不敢看方应物,眼光也心虚的瞥向别处,口中回话道:“方大人所言极是,不过本官亦知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道理。”

  方应物皱眉不语,先前觉得这知府很滑头,不想做事不得罪人。但今天好像又不一样,分明是要与自己顶着了,这说明什么?

  看来所谓滑头之人的滑头其实都是表象,那只是一层对内心的掩盖。真遇到利益攸关的时候,谁还会不知所谓的耍滑头?

  想至此处,方应物也不绕圈子说废话了,直接问道:“本官这差事,离不开地方支持。已经三番两次的给你机会了,你确定执意要如此?”

  李知府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还请方大人听本官一句劝,做事不要太急苛为好。若闹到府县官员联名上疏,再加地方士绅耆宿上书,只怕钦差位置也坐不稳。”

  这算是威胁自己?方应物还真不吃这套,连连冷笑过,也不拖泥带水了,拍案道:“好,送客!”

  关于李知府的心思,他已经猜出八成了,便也懒得再虚以委蛇,趁早打发他走人,然后各凭本事就是。

  方应物知道,这位李知府的一切表现,都源自于一个判断——他方钦差必然不会成功。正是在这个前提下,李知府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人人都晓得,在现今条件下,在苏州府督粮有多么困难,困难不仅仅是做事困难,还是个人遭遇方面的困难。完成任务是应该的,而完不成的话就要两头不讨好,一边要被本地人骂,另一边还要被朝廷怪罪。

  自古以来,在钱粮方面大动干戈特别又遭遇失败的人,有几个名声好?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前朝宋代那位王安石的名声比司马光如何?

  所以方应物很明白,自己这次一旦不成事,那名声就要差了,搜刮、盘剥、争利之类的词少不了。而苏州府读书人的舆论也不会给自己好颜色,被抹黑是肯定的了,更别说自己本来就与苏州士人圈子关系不佳。

  而李知府则可以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出面反对钦差大人胡作非为,等到自己败事时,必将博得一片赞誉,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对李知府而言,这才是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选择,每一个合格的政客都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政客与政治家之间的区分,就在于这种地方了。

  方应物叹口气,人心大抵如此,不能强求所有官员都具备政治家素质,习惯就好。李知府只是做了一个最标准政客所应该做的事情,但此人注定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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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九章 高处不胜寒

  又过了几日,方钦差带着两个长随微服出行,晃晃悠悠的来到望江楼,直接上了三楼临窗位置,叫了酒菜便慢慢吃起来。

  这些日子,方钦差时不时的到望江楼来。这并非是因为此处酒食美味,他方应物在这方面没有太多讲究;也不是因为这里与著名历史人物唐伯虎有关,他方应物自己就已经是个大名人了,还用在乎别人是不是名人?

  亦不是因为这里风光好,再好的风光也经不起三天两头的来看;更不是因为主人家唐广德好客,他方应物还不缺这点银子。

  最大的原因就是,这里地处繁华交汇之处,而唐广德又喜欢附庸风雅的招徕读书人,所以望江楼里士人多,气氛热闹。

  苏州府读书人扎堆后便爱高谈阔论、挥斥方遒,无所不敢言。方应物坐在旁边,就可以听到很多议论,对于掌握舆情动态很有帮助。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法子了。

  望江楼的东家唐广德对方应物的态度一直很热情,虽然方钦差有成为苏州士人公敌的趋势,按理说他唐广德应该与方应物划清界限;但他更听说了方应物与大宗师商良臣关系密切,恰好他儿子唐寅这一年要考秀才......所以人性战胜了良心,唐广德便很积极地配合方应物一切要求。

  每次方应物来到望江楼,必然有屏风围挡,专人侍候。这将方应物阻挡在别人视线之外,而别人的议论声却能一字不差的传入方应物耳朵里。

  就算方应物不在时,唐广德员外听到了什么动静。必然也会让方应物知道。

  今天方应物仍旧隔着屏风,听着外面声音,排除掉一些行酒令、唱小曲的杂音,倒也听到几句议论——

  “你们听说了么?前日府台李太守为民请命,去了钦差公馆面见方钦差。他请求朝廷体谅民生疾苦。减免本府赋税,但钦差不许。”

  “李府台真乃慈心惠民父母官也,可恨朝廷中小人当道,李府台只能屈居地方,不过这也是我苏州府的福气!”

  “还听说李太守为了此事,两次遭到钦差斥责。其中委屈难以言表呐,在下也深为李太守抱不平。”

  王英和方应石一左一右陪在方应物身边,耳闻议论后皆有愤愤不平之色,恨恨道:“李知府分明沽名钓誉之徒,但在这世道偏生能得逞!”

  两人能不气愤么?自家秋哥儿向来只有拿别人刷声望的份儿,何曾被别人刷过声望?就好像一个人占惯了便宜后。再被别人占便宜就很难忍了!

  方应物这当事人倒是不动声色,只叹道:“此乃意料之中的,若无这等好处,那李知府怎会拒绝与我合作?

  再说了,高处不胜寒,越往上走越会遇到这种事情的。你要没有地位,谁有兴趣拿你来刷声望?”

  午时用完膳食。方应物抹抹嘴便离开望江楼。回到公馆正要去午睡,却见四个有品级的随员齐聚大堂,仿佛是等候着自己。

  方钦差便只得上了堂,待众人行过礼后,便对众人询问道:“诸君有话要与本官说道?”

  然后有个姓张的随员开口道:“苏州这地方有一点与别处不同,倒是与京师类似,此处人"kou huo"跃,读书人也密集,动辄传言纷扰、舆情汹汹。

  例如今上未大婚时,在苏州府有传言说宫中要选秀。一时间全城沸腾、百姓纷纷嫁女,不知酿成多少悲剧。

  今日有关大人劫富济公之传言,亦是满城风雨,据说烈度不亚于当年谣传选秀时。富家大户无不惊惧,深恐一夜破家。

  面对此情。大人为何还稳如泰山?属下以为,还请大人尽快出榜谕民,明示真意,以正视听,以稳人心。”

  方应物淡淡的说:“谣言止于智者,周公尚有恐惧流言日,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不屑于去解释什么!”

  众随员彼此对视一眼,还是由那张姓随员苦口婆心的说:“大人之言本意不错,但天下多是愚夫愚妇,智者百不有一!

  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大人虽贵为钦差,还是出面解释一二为好,定可收拨云见日之功。”

  方应物慢慢喝了一口茶,悠悠叹道:“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诸君不必多言,本官自有计较。”

  众僚属对视一眼,无可奈何的告辞退下,他们已经尽到了下属的义务,上司听不听那是上司的事情。

  但孔目蔡甫却故意慢了一步,拖拖拉拉的在屋中没有离去,方应物皱眉问道:“你有话要说?”

  蔡孔目吞吞吐吐道:“属下总是觉得,大人你是故意将府衙推到对立那面去罢?”

  方应物愣了愣,忽然笑了笑,“本官并非无容人之量,你继续说。”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赌博,蔡孔目下了狠心赌一把,咬牙道:“属下一直感到,大人根本看不上府县这些官僚,担心彼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故而打心眼里嫌弃?

  如今大人你莫非是正在等待物极而反的时机,再一举将彼辈碾成齑粉?到了那时令行禁止,如臂指使,才好成就大业?”

  方应物很惊奇,蔡孔目这些话在细节方面语焉不详,但大意确是说对了。

  他确实是如此想的,猪队友比神对手更可怕,好经也会被和尚念歪,尤其是涉及到钱粮的事情。

  两世为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有善政下面走样的事情,见得还少么?

  就算府县衙门此时表现出积极配合的态度,方钦差也不会对这些陌生的官僚政客放心,宁可先摆出排斥的态度!

  更别说他方应物很明白自己在苏州府是什么口碑,更不相信自己只要王霸之气一放,大家都无条件崇拜自己。除非出现一个契机,让他也让别人真正产生信心的契机。

  方大钦差另外惊奇的是,原先他就觉得这个蔡孔目看事透彻,不同于其他僚属,但也没料到蔡孔目居然洞若观火,能揣摩出如此隐秘的心思。

  如此方应物放开自己的问题不谈,径自问道:“平时也看你谈吐不俗,读书想必是不错的,这等人才怎么才是个小小九品孔目?”

  蔡孔目老脸一红,“当年也是读书人,只不过被罚充为吏员,九年后考察等次最高,便又晋身为九品杂流。”

  按国朝制度,官员出身有三种,即杂流、学校、科举,这叫三途并进。所谓杂流就是吏员出身,学校就是监生出身,科举就是进士、举人出身。

  在国朝初年时,人才匮乏,三途地位相差不大。但到现如今,出身成为了非常讲究的事情,三途之中只有科举独尊,被奉为正途。

  而科举里只有进士独尊,举人都是二流货色了,更别说监生。至于吏员出身,那简直上不了台面。

  由吏员转来的官员一般就是终身九品杂官,运气逆天了能升个八品但还是杂官。在方应物这种正途出身的官员眼里,那样的杂官和小吏没甚区别。

  方应物颇为玩味的追问道:“你当年犯了什么过错,致使被罚充为吏员?”

  蔡孔目脸更加红了,“当时与先生家里妾侍有点往来......”

  什么叫往来?说的如此不清不楚,那肯定事情也不清不楚,若和别人侍妾不清不楚的话,还能有什么剧情?

  方应物面容忽然泛起了奸笑,“蔡先生,你身子怎么样?”

  蔡孔目突然打了个激灵,想起某些不好的风气,忍不住向后面缩了缩:“方大人为何如此发问?不知有什么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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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章 苦肉计

  钦差公馆里,除去蔡孔目之外的其他随员从堂中出来后,喝茶的去喝茶,补午觉的补午觉,大都很消闲。而杂役站在堂下,只等着钦差大人回到内院休息,便也可以偷懒了。

  其实也不怪他们,钦差大人到苏州府后,只发了两个谕示,并没有实际性动作,也没有安排具体差事,他们这些随员自然无事可做。

  却说众钦差随员走出庭院门口,便有人招呼同僚道:“昨日在集市上淘了一斤好茶,请诸君一同去我那里品评如何?”其他人笑道:“正闲来无事,敢不从命乎?”

  又有人顾左右道:“怎的不见蔡甫?莫非还没有出来?”别人答道:“大概是要与方大人说几句话罢?这位蔡老兄,上进心很积极啊”

  众人便一起哄笑了几声。正当这时,忽然看到杂役跑到他们面前大呼小叫,“钦差老爷要打蔡孔目,几位先生们去看看罢!”

  众随员面面相觑,浑然莫名其妙,刚才说话时还好好的,怎么转眼间就要动手?

  众人便一起向后转,快步奔向大堂那里去。远远的便看到钦差大人的两个长随拖着蔡孔目,从里面向外面走。

  而蔡孔目身子以惊人的柔韧度弯成了弓形,双手死死扳着门框,对着屋里叫嚷着什么。

  走得更近些,便明明白白的听清楚蔡孔目叫道:“方大人,为官要以仁心为本,多多体量民生艰难,不可妄行苛政,一意孤行啊!

  在下死也要说一句,加税之事万万不可行。方大人你应当迷途知返,不能一错再错,否则你就是苏府罪人!”

  众人面面相觑,这蔡甫脑子抽什么筋?怎的忽然与上司较起劲来?他们只是最底层的小杂官,上司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哪有自家置喙的余地?

  又从堂中传出钦差大人的暴喝声,“一个小小的孔目,也敢顶撞本官,拿下去杖责三十,逐出公馆!”

  众随员又想道,也难怪方大人会生气。方才蔡孔目的话实在有不少逾越之处,说得实在太过分了。苏府罪人这种话,能是随便说的么?

  另外,仿佛这蔡甫玩命的反对钦差大人加税?观点正确与否不说,但就这立场歪到了极点,换成谁当钦差也会生气。

  不过钦差大人真的会打人?正当其他随员愣神之际。却见两位方大人的长随已经按住了蔡甫,手持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棍棒,劈头盖脸的打将起来。

  杖责三十,说起来轻巧,但若毫不手软的打完,一般人还真站不起来行动。

  没过多久,三十杖打完。一个长随进屋去复命了,而受刑的蔡甫趴在月台上,哼哼唧唧的动弹不得。

  复命的长随又出来,喝令道:“钦差老爷说了,此等人留不得,逐出钦差公馆,不再叙用!”

  众随员看在眼里,虽然感到蔡孔目有点失心疯,被打算是自找的。但物伤其类之下,也免不了泛起几许同僚之谊。

  众人便一起进了堂屋。向怒容犹在的钦差大人求情道:“蔡孔目已然重伤在身,他在苏州府无亲无故,此次出来身边又没带多少盘缠,逐出去后只怕要毙命街头。万望大人给他一条活路!”

  方应物犹豫片刻,然后吩咐道:“我这里真留不得了!不过罪不及死。将他扔到府衙去,叫地方安排他回京,本官自会奏请有司处分!”

  方应物这样的钦差出行,身边随员加杂役人数不多,财物也是靠沿途地方供给,有什么事情都只能交给地方去办理,所以让蔡甫滚回京师去也只能靠地方来安排了。

  这已经是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众人只得一起赞道:“大人仁慈,我等替蔡孔目谢过!”

  当即王英领着两个杂役,将蔡甫抬到府衙,并丢给了门禁,便大摇大摆的走人了。

  遇到这样的事情,府衙自然无人敢擅专,连忙去禀报了知府大人。李廷美听到此事,不禁大为稀奇:“什么?方钦差将这蔡孔目杖责逐出,并叫本府拨用财物将他送回京城?”

  略作思量,李知府又吩咐道:“且抬到堂中,本官要亲自询问。”

  蔡甫才受了重刑,当然起不了身子,只能有气无力的趴在简陋担架上,对着李知府勉强抬一抬手,就算见礼了。

  李知府便问道:“君何故如此?”

  蔡甫仰起头,愤愤不平的答道:“在下听说方大人要推行加赋增税,一要将民田地租加到与官田同等,二要将门摊税银加倍,以此弥补拖欠钱粮。”

  此时天下田地分为官田和民田,官田顾名思义是国有土地,但租给百姓耕种,但赋税很高;而民田就是民间私有土地了,赋税比官田轻得多,一般所说的大户人家当然都是民田地主。

  苏州府官田比例很高,所以赋税总额很重,但官田负担本来就超高,实在榨不出更多油水,故而督粮时打民田的主意不算意外。

  此外苏州府是天下商业最繁华的城市,店铺商肆星罗棋布,门摊税就是一笔很丰厚得地方财政收入,增加一倍税率可以多收不少银子。

  李知府听到这里,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即便钦差大人这想法是好的,但现实也是残酷的。要是加税很好办,他这知府早就捞这笔政绩了,还用等钦差来到?

  首先,加税必定要引起普遍强烈反弹,特别是很有能量的大户和富商们,很容易出乱子;其次,赋税的税率都是祖宗法度,太祖年间就定下来的章程,所以变更税率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很敏感的政治问题,稍有不慎就要丢官弃职。

  只能说,这钦差还是太年轻了,不出先前预料的过于急着出政绩......心中计议完毕,李知府便很惊讶的反问道:“方钦差竟然想变乱祖宗成法?这实在胆大妄为!”

  蔡甫顺着李知府的话继续往下说:“这样的想法根本不可行,明为利国,实为害民!在下虽然是三尺之躯、九品位卑,岂能眼看着不管不顾?

  在公馆里,在下苦苦相劝,最终言语上惹恼了方大人,挨了这顿杖责。只怕回京后也免不了追着处罚!”

  李知府闻言便想道,知道方钦差肯定不能成事的聪明人不止自己一个啊,这蔡孔目何尝不是提前撇清关系?挨了一顿打,名气也就出来了。

  不过李知府仍在口中激赏道:“蔡先生心有正义,甘受苦刑,本官权代姑苏父老谢过!”

  蔡孔目咬牙切齿道:“在下看来,知府大人也阻挡不了钦差。于今之计,只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李知府问道:“何为根本?”

  蔡甫答道:“根本在京师!李府台远在姑苏有所不知,那方大人虽然气焰大,但在京师树敌也甚多,死仇比比皆是!

  只要李府台联合地方士绅,挟民意上疏陈情,京师中自然有人与他过不去!在下不自量力,也认得几个同乡好友,回京之后也会一切实话实说!”

  李知府微微沉默了片刻,在心里反复拿捏一番,衡量其中得失利弊。

  自从七八年前被贬到地方,自己仿佛就被朝廷遗忘了,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目前应该是自己最后的露脸机会了,不然就等着在知府任上一直坐到致仕。

  大不了就此丢官走人,和致仕有什么区别?最终李知府叹道:“圣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便是也!钦差欲行苛政,待我设宴召请府中士绅,共商此事!”

  可叹李太守承平日久,不免有所麻痹。谁能想到,别人会用上苦肉计这种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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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一章 自寻死路?

  知府大人的行动很积极,当天就派了衙役四处传话,召集府城内外一些有名的本地士绅大户。

  两日后,李知府便在府衙大堂接见了本地士绅大户,约莫二三十人共济一堂,加起来足可为姑苏城里民意代表了。

  知府身为地方主官,位列四品级别也不低,本地人大都要卖面子的,受邀者大都只能欣然前来。

  几声唱喝后,李知府出现在公座上,从钦差公馆被驱逐出来的蔡孔目就在知府身侧站着。

  只听得李知府重重的咳嗽一声,对众人道:“召请众位到此,是因为听说方钦差决意要加税,民田和门摊银皆在其内。众位皆为本地名流,本官施政时素来多有仰仗,不知对此意下如何?”

  有个矮胖士绅询问道:“此等消息,太守从何得知?”李知府指了指身边蔡甫,“此乃钦差随员蔡孔目,他尽可作证。”

  蔡甫只得上前一步,对众人道:“情形确实如此......”

  但蔡孔目才说了一半,李知府便立刻接过话来,继续道:“本官所言必然不虚,若无几分把握,本官又何敢劳驾诸位父老到此商议?方钦差奉命催征钱粮,目前看来别无他法,一意孤行要加税了。”

  蔡甫看了几眼李知府,但没有说什么。加税只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怎么被李知府一本正经的当成事实来说,甚至还有几分误导民众的意思。

  这到底是利令智昏?还是就想故意如此渲染?

  李知府讲完,大堂里的士绅大户们便信了**分。大抵是因为苏州府实在是一块肥肉。朝廷来收割利益不算是新鲜事,流传最广的故事就是杀沈万三。因而众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朝廷钦差。

  加税这种事虽然简单粗暴,但也确实直接有效。一个年轻气盛的钦差采用这种手段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更何况钦差到任以来,苏州府乃至整个江南都流言纷纷,但这位钦差始终不解释不辟谣。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钦差大人未尝没有心思,很可能根本就是通过流言来试探民众。

  了解当前状况后,人群里立刻有人呼应:“钦差之事,李太守也做不了主,我等自当上书朝廷!”

  李知府便回应道:“人心如此,本官焉敢附于人后?拼却这顶乌纱,也断然不能无视恶事。”

  蔡孔目冷眼旁观。所见所闻叫他暗暗心惊。他心惊的并不是这一伙人想联合上书非议钦差大人,而是心惊这场面居然与钦差大人预料的分毫不差。

  在深知内情的蔡孔目看来,李太守确实有点过于积极了,所作所为仿佛就是利用时机,裹挟民意打造自己反苛政形象的感觉。

  而方大人因为是朝廷派来收税的,天然不受欢迎,变成了故意树立起来的靶子。但奇怪的是,方大人却一直很配合当这个靶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按下蔡孔目的心思不表。堂中有人疑虑道:“以目前观之,未见钦差有何等实际动作,我等大张旗鼓的上疏,是否过头了些?”

  但又有人站出来解释。“从种种迹象可以明确,这位钦差大人来者不善,只怕肯定要施行苛政尽力搜刮。不过按制十月才开始征收秋粮。眼下才八月初,钦差想有动作也嫌早。故而他只能虚张声势,预作布置。

  等到了十月份。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诸君应当知道未雨绸缪的道理,与其到时候措手不及焦头烂额,何如预先防范?”

  于是众人便没话说,然后便有人主动请缨,泼墨挥毫写起陈情表文,笔走龙蛇一时三刻成了文。别人看过后,叫好几声,随即挨次的签名。

  国朝自太祖起,便一直树立言路畅通的政治正确性,民间上书除非是故意作死议论敏感事务,朝廷一般不会怪罪。

  对这些士绅大户而言,联名上书表达一下对钦差的不满,基本上没有什么风险,属于何乐而不为的事情,朝廷不大可能因此而降罪下来。

  所以他们毫无心理负担,很轻易的就接受了上书倡议。即便上了白上,那也是不上白不上。

  李知府当然不会和民间人士混在一起联名,他会另外单独上奏折,顺便也招呼县里一起上疏。

  稍有政治嗅觉的人便知道,苏州府官员上疏和民间上书同时送到朝廷,合在一起后,效果就不仅仅是一加一这么简单了。

  官员上疏是地方官府态度,民间上书是民意。两者分开看时,在高高在上的朝廷眼里,很可能无关痛痒,无非是个别人发牢骚而已,不代表地方上主流态度。

  但地方官府和民意两者合在一起时,影响力就会成倍的增加。这时候就不再是个别人牢骚,而是一种能代表主流的态度了,那么朝廷肯定要重视起来。

  蔡孔目当然也明白上述道理,便忧心忡忡的看着府衙大堂里的闹剧,心里忍不住为方大人担心起来。

  先前方大人让蔡孔目上演一出苦肉计,然后叫他到知府这里献计献策,大肆鼓动知府倡议上书时,蔡孔目觉得这计策成功性不大。

  哪个官员能有这么傻,连官官相护的道理都不明白?但蔡孔目却没料到,方大人所言都成了事实,李知府还真就鼓动众人一起上书。

  现在成了这样情况,方大人怎么办?

  以蔡孔目的从政经验来看,凡是地方官府和士绅耆宿联合起来的抗议弹劾的,那都是闹到了天怨人怒的地步。这种事情的主角不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就是为害一方的阉贼。

  除非有天子无条件力挺撑腰,这样的人多半都没有好下场,方应物固然有点背景,但还没到能被天子强力撑腰的地步罢?他又不算是天子佞幸臣子,也不是宦官太监。

  可是这个局面,仿佛又是方大人一力促成的,全过程看下来,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寻死路......蔡孔目纵然世事洞明,但这时候也看不懂了,陷入了迷茫之中。

  究竟是方大人一切尽在掌握,暗中留有后手,还是他弄巧成拙、骑虎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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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二章 狼来了

  事情完毕,陈情表文被交付与急递铺军士,此后人群渐渐散去,李知府也退回了后堂。

  有幕僚刘师爷迎上来,面带忧色的建言道:“前两年在下一直在京师游历,这钦差方大人时任京县正堂。听闻方大人虽然年纪很轻,但做事谋定后动,善于出其不意,委实老练得很。

  由此而想,今次之事只怕没这么简单,方大人处置公事不应当是这种浮躁骄横的粗莽做派。”

  李知府对刘师爷的建言不以为意,笑道:“打了几次交道,实在没看出方钦差行事哪里老练了?

  但想来你也不会虚言妄语。大概因为此地是苏州府,不是京师,地方不一样便水土不服了。亦或是他的助力都在千里之外,独自在苏州府便不灵了。”

  那刘师爷当年在京师时,亲自耳闻目睹过方应物的事迹,此刻仍然感觉不太对头。

  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到东主又道:“你大可将心胸放开一些,即便你言之有理,方应物确实暗藏了手段,我又能有什么损失?

  即便弹劾不成功,那也就是不成功而已,方应物这钦差不可能一直驻在苏州府。更退一步,难道本官还能比致仕更差。”

  刘先生仔细想了想,几乎将所有假设都用上了,但确实也想不出方钦差还能有什么手段。

  最终只能自我安慰道,大概是自己多虑了罢。可能是因为方应物此人过去做事太成功,一帆风顺太久导致心气就浮了,来到新地方也沉不下心,于是变得骄矜起来。

  其实也不怪李知府大意,此时连蔡孔目这个深知内情的当事人都迷茫万分,更别说李知府了。

  不过话虽如此说,李知府该小心还是非常小心的。这边联名上疏的事情肯定瞒不住人,天知道方钦差知道后会做出什么举动。

  方大人毕竟是钦差大人,若打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心思,那还真是不好应付。

  所以在朝廷表态之前,李知府格外注意提防,非常密集的派人打听一切与钦差公馆有关的消息。

  几天过去了,可是钦差公馆那边没有任何动静,钦差大人也没有任何指令,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事有反常即为妖,抱着这种心思,李知府的神经更加紧绷起来,进一步加大了对公馆的监视力度。

  但是最新的消息是,钦差方大人离开了苏州城,去了西边太湖上游玩。而且方大人似乎乐不思蜀,完全忘记了公事,短期内不大想回苏州城的样子….

  听到这个消息,李知府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方钦差究竟是怎么了?与蔡孔目一样,李知府也感到万分迷茫了。

  正当李知府对方应物的举止感到无所适从时,刘师爷从负责公文运转的承发房出来,匆匆来到李知府面前,将手里公文递给东主。

  李知府看到刘师爷的神色,便知道这肯定是必须要引起高度重视的公文。他打开看去,原来这公文是从南京发来的。

  再细看内容是通知苏州府,有中官王敬奉旨前往江南,为宫中采办药材、书籍。

  李知府顿时感到头大,刚迎来一个钦差没多久,怎么又来一个奉旨采办的太监?

  有点官场经验的都知道,这样的太监极难侍候,而且都是天子亲信,远比什么钦差令人腻歪多了!

  公文里说是奉旨采办药材和书籍,但谁也不会以为只有药材和书籍。天子是个什么德行,官场中人谁不明白?各种珍宝古玩字画或者就是银子,全都少不了的!

  这才是真正的狼来了!如果要有什么句子形容李知府现在的心情,那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者是前门进狼后门进虎。

  李知府拿着公文,暂时忘了方应物,愁眉不展的思量如何应对采办太监。却又见有杂役站在门边上,高声禀报道:“老爷!前面来了几个官爷,说是采办太监的前导!”

  来得好快!李知府万般无奈,只得将人请进来。这前导一共有三人,当先一个人身穿五品武官便服,生得颇为清秀阴柔,但行走之间举止昂扬跋扈,不似善茬。

  却说此人迈进了门槛,未曾行礼便道:“本官乃锦衣卫千户王臣,奉旨采办太监王公之命,先行到苏州府打前站!”

  李知府点点头,“本官知道了,不知王十户眼下有何计较?”

  王臣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张,放在了公案上。李知府低头瞧了瞧,原来是大明朝廷发行的宝钞,就是当钱用的纸币。

  王臣按着这叠宝钞,语气轻飘飘的说:“此乃五百贯宝钞,请府衙兑成银两。”

  李知府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五百贯宝钞兑成银两,这是说笑么….

  宝钞是由太祖皇帝时候定制并开始发行的,按照太祖定下的官价,一贯宝钞相当于一千文铜钱,或者一两白银。

  但宝钞终究是纸币,不是真金白银,多年来因为朝廷滥印滥发,宝钞贬值极其迅速。在当前,一贯宝钞在市面上只能兑换一两文钱,也就是说,五百贯宝钞只相当与几百文铜板,连一两银子都兑换不到。

  所以拿着五百贯宝钞想兑换银子,有点像是笑话一般,但王臣王千户显然不是为了闹笑话来的。

  李知府按住怒气,出声询问道:“王千户欲用宝钞兑出多少银两?”

  王臣嘴边挂着几丝微笑,轻松的说:“按照官价,一贯宝钞等于一两银子,五百贯宝钞自然要兑出五百两银子。这点银子,苏州府不会拿不出来罢?”

  官价?宝钞早就暴跌到官价的百分之一二,现在市面上谁还认这个官价?李知府看着宝钞沉默不语,不知再想什么。

  王臣拍了拍宝钞,冷笑一声,出言威逼道:“王公奉旨到江南采办,天子赐下了若干盐引、宝钞为本钱,在下兑换银两,也是为了王公采办所需。怎么,苏州府不想收?”

  挣扎片刻,李知府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本府便兑给你!”

  当今天子不算明君,对太监的亲近更甚于大臣,时不时听到地方官因为得罪办事太监,被告了一状后倒霉的事情。李知府想来想去,还是不愿为五百两库银冒着得罪王敬的风险。

  王臣转而哈哈一笑,趾高气扬的说:“算李大人识相!”

  李知府眉头皱得更紧,只怕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替天子采办的太监,胃口怎么可能只有五百两?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区区府库?

  何况这五百两可能是王臣自作主张,只能算这帮人来稍微试试水而已。这些太监和爪牙走狗的秉性,可不像是方应物这种束手束脚的文官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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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三章 采办太监驾到

  却说当初大臣奏请派钦差督粮,引发了成化天子另外的贪婪心思,东南号称最为繁华富丽,但他这当皇帝的好像从来没有直接捞到过什么好处。

  故而在派出钦差赴江南督粮之际,成化天子又另外委任了亲信太监王敬,打着采购药物、书籍的旗号赶赴江南。

  奉旨赴江南采办太监王敬王公公在南京巡视完毕后,便出发前往苏州府。他坐在船头,一边品茗手中一壶茶,一边感受着江面上传来的习习凉风,惬意得很。

  人逢喜事精神爽,赴江南采办这桩肥美差事,不知有多少内监打破了抢,最终还是落到他王敬头上。由此可见,他王敬也是“简在帝心”的。

  办得好了,不但自己可以顺便捞上一大笔,而且更能讨得天子欢心,从此圣眷也必然更上一层楼。

  前文介绍过,当今成化天子身边的得势太监大约可分为三类,一是政治型,例如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秉笔太监覃昌;二是特务型,最有名的就是汪直,还有之前的尚铭;第三种太监,就是帮着天子吃喝玩乐、搜罗金银财宝的太监,最成功的一个就是御马监太监梁芳了。

  之外比较有名的就是云南镇守太监钱能、广东镇守太监韦眷等人,靠的就是在地方大肆搜刮奇珍异宝进贡天子,从而十分得宠。

  虽然这些太监在地方上民怨沸腾,上到藩王公侯,下到官府百姓,无不痛恨他们,但却因为天子故意袒护。这些人倒也一直平安无事。

  王敬王公公想要效法的,就是钱能、韦眷这条路子。东南富甲天下,可以搜刮的实在太多,王公公这趟若让天子高兴了,升为一个要害衙门的掌印太监不难。

  听说内官监掌印太监要出缺了......若不是司礼监有怀恩那个老匹夫把持。他王敬甚至敢去琢磨一下司礼监的职位。

  旁边有个随从,为王公公讲解着水土人情:“江南这地方,夏天比北方早,一到四月便是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不过眼下已经是八月时分,天气凉爽不少。王公来的倒也是时候。”

  王敬公公耳朵里虽然听着,但神游天外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昔年覃力朋前辈坐镇东南,每每赴京师时,自家财货常常连绵数十艘船,蔚为壮观。我忽然想起此事。颇为向往之呐。”

  王公公就是这么直白......左右随从逢迎道:“王公此次奉旨下江南,待到回京之日,想必与那覃力朋相较不遑多让!”

  王敬身边带来的这些随从数量不少,比方应物那钦差队伍庞大两三倍。人员大都是从京师扒拉出来的,有恶棍无赖,有落魄文人,凑成了一支杂乱的采办队伍。

  其中有个念过几年书的。此时企图表现的与众不同一点,便笑道:“众位这话可不大吉利,听说那覃力朋当年为了敛财贩卖私盐,却被急于立威的西厂汪直抓了个正着。

  后来无数家产抄没入宫,而他本人也差点被汪直处死,所幸天子仁慈才饶了他一条命。王公欲比之不遑多让,不见得是好事。”

  这话听在王敬王公公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他正处在志得意满时,哪里爱听这种丧气话?如此便阴测测的说:“你说得对,但苏州府你不用去了。请回去罢!”

  那半吊子文人尚未反应过来,又见王太监抬了抬手,吩咐左右道:“来人,将他送下船去!”

  这时候船只尚在江面上行驶,所谓“送下船去”大概等于从船上丢到水里。情况还真就是这样。噗通一声响,便见某位企图表现个性的人士在江面上扑腾着,不知道能否活着上岸。

  其他随从骇然之后,更加猛烈的拍起马屁来......

  一路无言,王公公一行在京口转入运河,然后过镇江、常州,最终抵达苏州府。

  这苏州府是江南地区的核心,不是首府的首府,但凡被差遣到江南办事的人,无不是将苏州府作为主要驻地。

  只见得岸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生热闹。府、县官员倾巢出动,以知府李廷美为首立在岸边等候。

  场面虽然盛大,但众位老爷的脸色却不大好看。谁都知道这采办太监没有不祸害地方的,他们这些官员将会夹在中间很难办,但他们又不得不来“欢迎”。

  王敬公公从船舱中走出来,抬头一看岸上风景,忍不住得意洋洋,对左右道:“这里衙门还挺知趣。”

  左右随从很及时的谀词如潮:“公公声威所至,地方这些官儿自然必须俯首!”

  打前站的王臣王千户也在岸边上等候着,抢先踩着踏板上了船,殷勤的扶住王敬公公,低眉顺眼的问候道:“几日不见,干爹越发精神爽利了。”

  王敬哈哈一笑,便在王臣的扶持下,稳稳的弃船登岸。

  却说此时在望江楼上,钦差方应物站在三层楼窗口,遥遥望着这边码头的动静,心中若有所思。

  旁边长随王英愤愤不平,“当日秋哥儿你以钦差之尊按临苏州府时,地方衙门在码头迎接的场面,可没有这般隆重!今次连那不阴不阳的李知府也出来了,瞧他那卑躬屈膝的样子!”

  方应物面上对此不以为意,“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只怕在地方眼里,我就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算将我逼急了,除了向朝廷告状外,只能束手无策。而那王敬就是小人,小人卑鄙无耻是没有底线的,所以需要小心应付着。”

  另一个随从方应石半晌没说话,此时突然吐出一个字来:“贱!”

  方应物哂笑道:“不贱就不是人性了,俗话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自作聪明的人何其多也,有他们吃苦头的时候!”

  王英忽然有所悟,“等他们吃到苦头后,地方上没有别人能做主,奉旨太监谁能硬抗?别人自然要哭着喊着来找你,毕竟你同样是奉了诏旨的钦差大臣。”

  方应物高深莫测的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还要等待朝廷进一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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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四章 简直就是抢劫!

  阊门外码头上欢迎仪式是象征性的,结束之后,王敬太监便继续往南走了几里,住进了胥门外的姑苏驿。

  苏州城周边不少驿站,姑苏驿是其中规模最宏大的一座,人手最多、设施最完善、档次也最高,招待贵宾完全没有问题。

  安顿好之后,王敬坐在堂上挥退了左右随从,只留下了干儿子王臣谈话。

  话说这王臣本来也是苏州人氏,是在富人家当小厮使唤的,不过长相俊秀又聪明伶俐,学了不少吹拉弹唱棋琴书画的才艺,深得主人家喜爱。但他不该**熏心,与主人家妾侍私通,被主人拿了现行。

  不过那主人不愿张扬丑事,将王臣锁在屋中,意图饿死了事。可是有个小婢女偷偷将王臣放了出来,此后王臣担心被主人抓捕,便潜逃远遁至京师。

  在京师这王臣却别有际遇,结识了王敬公公,因为写字不错便被安排在武英殿做抄书的杂员。后来王臣拜了王敬做干爹,由王敬向天子讨了一个恩典,封赏王臣做了寄衔锦衣卫千户。

  这次王敬奉旨下江南采办,想起干儿子的苏州人身份,便将王臣一起带上了,并派王臣打前站先到苏州府,当然不只为了安排衣食住行......

  确定左右无人偷听后,王敬对王臣询问道:“你看那苏州府如何?听说他当年也是顶撞过汪直的人物,不知到底什么样?”

  王臣答道:“先前我拿了五百贯宝钞与他,他一句硬话也没敢说。就从府库给兑了五百两银子。据我观之,这知府名不符实。肯定不敢与干爹顶撞,不足为虑也!”

  王敬又问道:“你见到了钦差大臣方应物否?此人又如何?”

  王臣想了想后答道:“听说方钦差去外面游山玩水了。所以未曾见到,不过有关他的传闻不少。

  苏州本地官民都不大待见此人,而方钦差本人仿佛对苏州本地官民也不大喜欢,可谓是相看两厌。据我观之,这钦差还是脱不了少年心性,全无在京师时的老练,可能是没了人在背后指点的缘故。”

  “那便不必管他了,暂时不要去招惹他。”王敬开始说起自己的事情,“此次前来江南。皇爷赐下了一万盐引和一万贯宝钞作为本钱,眼下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些本钱兑成银两。

  一来归拢些银子,手里有银子才会心安;二来立一立威风,叫江南官民知道厉害;三来可以试探一下地方,瞧一瞧有多大的脾性。”

  王臣立刻赞同道:“干爹思谋深远,所言极是!一万贯宝钞先要兑出一万两银子来,不过若都交给苏州府府衙兑换,未免有些吃力。

  故而可以差遣人手去附近的松江、常州等地兑换。这些地方都是江南富庶之地,从各处衙门里兑出几千两问题不大。”

  王敬点点头,“此议甚好,回头便挑选人手放出去。”

  王臣又建议道:“至于这一万盐引便不用靠官府了。苏州本地商旅密集,干爹可以就地召集商家,将这一万盐引摊派下去。强迫他们认领购买就是!

  每一盐引,至少须得拿出一两五钱银子来购买。一万盐引便可从商家这里收回至少一万五千两以上的银子!”

  王敬抚掌而笑,“我儿想的周全。看来是真用心了,全依你的主意去办,我父子的富贵便因此而始!

  当然这也只是个开端,将这本钱兑回来后,便可以继续下一步了,那就得下狠心搜一搜大户。因而在这些时间里,还要委派人手去打听消息,看看有什么富户,谁家有什么珍宝古玩。

  如果人手不够,那就从本地里再招收一批人。杀头的买卖总有人来做,找一批有心投效的人应当不难。”

  王臣却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录,略有迟疑的说:“我这儿倒有个名单,是前阵子地方士绅大户联名上书给朝廷时,在表文上签押的名单。只是对地方惊扰过甚,干爹能承受得住么?”

  王敬公公扫了几眼名单,然后才抬起头,毫不在意的答道:“你只要想明白一个问题,皇爷心里是向着我,还是向着地方土豪?

  皇爷给的本钱是盐引和宝钞,那都是朝廷自己印的,想印多少都有!说不值钱也根本不值钱,皇爷难道不明白这点?

  但我们要把它变成钱,并且要变成十倍的钱!我们是给皇爷办这事的,皇爷心里很明白,再说别人还敢追到宫里去报复不成?所以我们怕什么?”

  王敬教训完干儿子,又举了举手里名单:“另外,这份名单远远不够,苏州府这等地方不可能只有这么些大户,还得加派人手去打听!皇爷最喜欢奇珍异宝、古玩字画,这些都要打听!”

  “遵命!”王臣躬身应承下来,又见干爹面上有疲惫之色,大概是舟车劳顿的缘故,便又主动告辞道:“干爹方才的吩咐,小子都牢记在心,这就去一一办理。”

  王敬困意上头,打了个呵欠,挥挥手让王臣自便。

  随后一切按照商议的进行,王臣王千户拿了七千贯宝钞送到苏州府府衙,要求兑换成银子。这七千贯宝钞里,只有五千贯是天子赐下的本钱。

  而其他两千贯则是王千户从市面上花了三两银子收来的,当然,从府衙兑换出银子后,也归王千户自己所有。

  采办太监要将七千贯宝钞兑成七千两白银,苏州李知府还是不敢硬顶。但府衙里凑不出这么多现银,李知府只好变卖了若干府仓物资,又找县衙和相熟富户借了几笔,这才凑齐了七千两交付与王千户。

  此外还有五千贯宝钞被分别送到了常州府和松江府,同样也兑出了现银。采办太监此举,简直就是明火执仗的抢劫官库,一时间江南府县衙门叫苦连天但又莫可奈何。

  与此同时,采办太监发出了公告,召请商家前来认领盐引。但是应者寥寥,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人响应。

  在各种生意中,盐业是一门技术含量很高的生意,行外人贸然涉足进去也根本玩不转。盐商多聚集在扬州,苏州府这边根本没有正经的盐商,最多都是卖盐的小散商。

  一个外行人,就算认领了盐引,同时从采办太监这里获得专卖许可,那又怎么样?

  首先要拿着盐引去淮北产盐地取盐,外行人不懂门道,能取得出来就见鬼了,只怕排几年队也支不到盐!其次,即便能支出盐来,运往指定销售区进行销售也是个问题。

  食盐不同于其他货物,必须是在官府监督下销售的,卖盐最终端涉及到散商、官府、牙行等几方面。让不懂行来做,只怕资金回笼极其缓慢,拖也能把盐商拖垮了。

  所以说,苏州府虽然商人众多,但根本没人对盐引感兴趣,更不会蠢到去高价认领盐引——不用想,采办太监目的是为了敛财,转手盐引肯定是高价。

  “公告已经张挂三天了,还是没有人?”采办太监王敬坐在树荫底下,一边把玩着玉石,一边向王臣询问道。

  王臣献言道:“确实没有人,看来还须强迫商家来认领盐引。可以随便选上一二百家,逼着他们分了这一万盐引。如此每家花费不过几十两银子,很容易拿得出来。”

  王敬嘿嘿一笑,“选那么多作甚?只需找十家来认领盐引即可,随便怎么抽取,但数目十家就行!”

  王臣愣了愣,有所犹疑的反问道:“一万盐引分给十家认领,每家至少要拿出一千多两银子。只怕大部分人力有未逮,根本拿不出这笔银子。”

  王敬怒哼一声,抬手便将玉石砸向王臣,呵斥道:“你犯得什么糊涂?难道还需要我手把手教着你?别人能不能拿出银子来孝敬,是你我应该考虑的么?

  被指令到的商家里,谁拿不出银子来认领盐引,那就让他去找银子。再找不到银子,就让他破家!也让别人都瞧瞧,皇爷赐下的盐引,是那么好领的?”

  王臣不敢躲,额头被玉石砸出一个包,但还得强忍着疼痛认错:“干爹息怒,儿子知错了,这就照此去办!”

  王敬神色稍缓,又摆出长者姿态敦敦教导道:“我们在外面给皇爷办差,就要贯行狠绝两个字,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用心!至于别人的死活,与我们有何干系?”

  其后采办太监又发出榜文,公布了十家商户,限令这十家在两日后到姑苏驿汇合,商议认领盐引的事情。

  被点到名字的商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就是祸从天上来!十家分摊,每家平均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这样一笔巨款有几个人能掏的出来?

  没被点到名字的商家也并不感到庆幸,很是物伤其类。这采办太监不是善茬,谁知道明天会不会点到自己?

  登时满城又一次哗然了,苏州府这两年真是流年不利!去年发了大水,今年又遇到一前一后两个钦差!

  前面那个钦差大臣还算是雷声大雨点小,虽然调门很有威胁,但到现在尚未见有实际性动作;谁知道后面又来了个更狠的,上来就要直接割肉,根本就是不加任何掩饰!

  强迫商家以高价认领朝廷滥发的盐引,这和抢劫有什么两样?相比较之下,还是前面那个钦差显得比较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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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五章 火候差不多了

  外面纷纷扰扰,府衙里李太守心烦意乱,不由得哀叹地方官难做。如果下辈子还有机会做官的话,那说什么也不当地方官了。

  这时候,门子来禀报道:“钦差方大人到了府衙,说是要见老爷!”

  李知府闻言皱起眉头,据他所知,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方应物没有公开露过面,几乎消失了一般。

  后来听说这方钦差整日都是在周边游山玩水、寻幽访胜,给人的感觉仿佛是遭遇挫败后,灰心丧气自暴自弃了。

  不过此时方应物突然出现在府衙,为的是什么事情?李知府正在琢磨时,忽然听到屋门外有人叫道:“怎么?李太守不敢见本官了?”

  原来这方应物已经闯到了堂外,而府衙中人知道钦差身份贵重,又不敢硬拦着。

  随后方应物又从堂外闯进了堂中,只见得他身穿玉色长衫,手持一把折扇,不像是钦差大臣,倒像是个消闲士子。

  方应物连礼节都懒得施,开口便责问道:“太守身为府君,看着治下虎狼当道、民不聊生,该如何应付?”

  李知府正为采办太监的事情烦心,听出方应物有指责的意思,便十分恼火,硬邦邦的顶回去说:“本府如何应对,与你何干?更不需你来过问。”

  方应物仰头哈哈大笑,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极其无礼指着李知府道:“好一个与我何干!本钦差只是发了几个榜文,引起了一些流言蜚语,你便亟不可待的跳出来,不但亲自上疏弹劾,还怂恿府中联名上书。给了本官一个难堪!

  如今这采办太监公然凌虐百姓,之前还勒索官府,从你苏州府库掠走数千两白银。这样的事实面前,却不见你有何表现!”

  李知府顿时哑口无言,这实在无法辩解。先前自己挟持民意弹劾钦差大臣的积极性是个人都看得到,又与现在面对王敬时的唯唯诺诺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知府的脸皮毕竟还没有修炼到刘棉花那种地步,若不然也不会止步于知府了。

  方应物由此冷笑连连,毫不客气的继续讥讽道:“怎么?你有胆量反对本钦差,却没胆量与那王太监抗争?连一封弹劾奏疏都不敢上?”

  李知府便强辩道:“时机未到,上疏弹劾也未见得有用!”

  方应物立刻驳斥道:“就算弹劾无用。但也是个表面功夫,你李廷美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这倒是个笑话,本官讲给别人听一定很好笑,祝李太守早日扬名立万!”

  砰!李知府拍案而起,咬牙切齿的说:“方大人休要激将,不过弹劾一个中官而已。本官有什么不敢?”

  “那本官便等着拜读大作!若你言而无信,本官便亲自密奏天子,弹劾你昏庸渎职!”方应物大笑几声,转身离开了府衙。

  混蛋东西!李知府暗骂一声,方应物显然就是逼着他上奏疏弹劾王敬,最后一句话就是"chi luo"裸的威胁。

  但是李知府仍然搞不明白,方应物此举目的何在?自己是否弹劾王敬。与方应物有什么关系?

  从府衙出来,方应物心情大好,决定去望江楼喝几杯小酒庆祝一下。但到了望江楼大堂里,却见唐员外站在柜台边上,神色忧心忡忡,盯着柜面发呆。

  方应物忍不住嘀咕几声,唐广德神情如此,方才李知府神情也是如此,怎的今天所见之人都是愁眉不展?

  他便走上前去,拍了拍柜台问道:“唐员外!因何而忧心?”

  唐广德抬头见是钦差大人。忽然眼神一亮,将放在柜面上的帖子递给方应物。

  方应物低头看了几眼,这帖子其他没什么出奇之处,落款却是采办太监王敬的印鉴.......

  唐广德苦笑着解释道:“王太监那边送了帖子过来,命令在下明日赴姑苏驿。至少要认领一千盐引。

  本来在先想着,破财消灾也就罢了。但据汪太监那边开出的转让价钱,一千盐引约莫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这实在匪夷所思,在下哪里拿得出这许多银子?”

  方应物对唐员外的遭遇表示深深同情......他知道那王敬抱着立威的态度,胡乱点了十家商户,没想到将唐广德点进去了。

  这也真够倒霉的,苏州城里商户何止千家,上千家里随机指定十家,百分之一不到的概率,这都让唐员外撞上了,不是倒霉是什么?

  也难怪唐员外看到方应物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无论怎么说,方应物也是个钦差大臣,说不定帮得上忙。

  方应物出主意道:“唐员外,你总有些亲朋好友罢?我看你可以叫上一批人联名上书,向朝廷控诉一下王太监,我可以帮你递上去!”

  唐广德犹豫不语,方应物这个主意真不咋地!上书看起来可以出一口气,但细想之后实在没用。

  一来担心王太监事后报复;二来觉得上书没用,难道圣明天子只凭着一封平民百姓的奏疏,就放手惩治亲信太监?

  三来远水不解近渴,朝廷远在几千里外,而他明天就要被强逼着高价认领盐引了!

  唐广德的心思,方应物一清二楚,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唐员外还在担忧明日的事情?

  这样好了!你要串联本地名流,联名上疏弹劾王敬,而我会写一封文书,你明天带过去。

  在文书上,我自会表明,你们唐家已经被本钦差延请为佐贰,望江楼也被本钦差征用,预备为秋收时候的总会计房!如果王太监识相,自然放你一马。”

  唐广德不禁喜出望外,这才是他所期待的!在钦差太监面前,找别人都没用,也就方应物在名分上能稍稍抗衡。有了方应物的撑腰,情况总不会太糟糕了。

  虽然唐员外还是不明白,方应物为何要鼓动他上书,不过还是要利利索索的办了,争取多找一些人来,壮大声势的同时可以分散风险。

  和唐广德谈完话,方应物径自上了三楼,但是他的心里翻来覆去的默念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样总该可以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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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上)

  紫禁城,午门内向东,有左顺门,过了左顺门,便可以看到文华殿和文渊阁。

  从理论上说,天子应当在文华殿处理日常政务,而文渊阁因为距离文华殿较近,所以在国朝初年成了近侍大臣值班的地方。

  后来近侍大臣的名号统一变成了大学士,差遣叫做入直文渊阁,被外界称为阁臣。

  又因为阁臣值班地点在皇宫大内,所以由阁臣组成的班子叫内阁,而部院监寺等衙门则是外朝。随着内阁体制不断发展,内阁由一个虚指名词变成了事实上的中枢机关。

  而读书人组成的官场具有浓重的宰相情结,而大明朝在太祖之后没有宰相,结果位处中枢的阁臣便被当成了负天下之望的宰辅。

  原本在皇宫无数殿阁中并不算太出奇的文渊阁,因为历史宿命变成了权力中枢,也就成了大部分读书人梦想的地方。入直文渊阁预机务,只怕也是传统读书人们的最高理想。

  能与文渊阁相抗的地方,大概也只有东边不远处的司礼监了。不过虽然那里很美,但却不是读书人们想要的

  话说回来,文渊阁虽然具有神圣而特殊的地位,可也不得不说,文渊阁的硬件条件其实很差,还不如大多数县衙公房舒服。

  当年设计这里时,谁能想到这里会成为中枢?只怕工匠们根本没考虑过舒适性问题。

  号称宰辅的阁臣们,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文渊阁中堂,集体传阅重要奏疏、商议国家大事。天下所有的官民奏疏。大抵都要从这里走一遭,除去个别密奏之外。

  后世比较流行中堂这个词。作为宰辅大臣的别称,源头也是由此而来的。现在内阁有四位阁臣。首辅万安、次辅刘吉、群辅刘珝、彭华,都可以称为中堂。

  在中堂里,万首辅的座位是东边第一个,刘吉是西边第一个,刘珝是东边第二个,彭华是西边第二个。至于正中间,没有座位,只供奉着至圣先师。

  今天,有两份奏疏在几位阁臣中间传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次辅刘吉手上。与此同时,其他人各怀心思或者说不怀好意的看向刘吉。

  热刘棉花沉吟片刻,又重新看了一遍这两份奏疏。其中一份是苏州知府所上的:

  “府内近日传言,钦差方应物欲变乱祖宗成法,重税于民。当此流言四起之时,方应物不肯分辨明白,似有默认之意,欲以诡术图利,致府内人心不安。士民不能乐业。又,东南三吴之地,乃国家钱粮之根本也,当求稳为上。断然不可因人而乱”

  而另一份则是苏州府士绅联名所上的陈情表,由苏州府代为呈送,辗转送到内阁这里:

  “吾府向来重赋。去岁又经大水,正值人心板荡之际。生民无不祈望朝廷雨露恩泽。近闻钦差欲行苛政,实乃雪上加霜。乡间无不惊惧,唯恐钱粮不周便成束手就缚者”

  在每天多达上百的章疏里,这事说大不大,也就是地方官民告御状而已,文渊阁里诸公都是老手了,处置此类事情驾轻就熟,三言两语就能快刀斩乱麻的做出决断。

  但这事说小也不小,因为涉及到钱粮重地苏州府。更敏感的是,当事人方应物是文渊阁里某人的女婿。

  所以几位阁臣没人先说话了,实在没法快刀斩乱麻,便抱着后发制人或者看热闹的心思,齐齐瞅着刘棉花。

  刘棉花反复看了两遍,这才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说:“这封奏疏,先在我这里放一放,且容我深思熟虑一番。”

  天子可以将奏疏扣在不放,这叫留中不发,是表示一种政治态度。而宰辅大臣自然也能暂时压着奏疏拖延一下,不过前提是不能耽误事情,否则就等着被围攻弹劾。

  原来是想拖延时间么其他阁臣在心里默默想了想,便暂时放下了方应物被弹劾此事。

  这个坑,如果刘棉花愿意跳进去,他们很乐见其成。他们才不怕刘棉花拖延时间,这事不可能糊弄过去的,迟早要处理。

  刘棉花有本事就一直拖到生了变故,到时候连带刘棉花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拖延时间也证明了刘棉花没有别的办法,但又不得不庇护自家女婿,所以才行此下策。

  被刘棉花占去次辅之位的刘珝刘大学士冷笑几声,他非常期待刘棉花为女婿充当保护伞,故意压下弹劾奏疏拖延时机,最后再惹出什么乱子。到了那时,他刘珝就要好好修理一下刘棉花!

  刘棉花面上双眉紧皱,但心中不以为意。他对别人的心思洞若观火,在这个局面下别人对自己不加劝阻,并默认自己压住奏疏,其实就是鼓励自己往坑里跳。

  不过刘吉更明白,方应物这个坑还不一定是给谁挖的,反正不是他刘次辅在自家女婿出京之前,就对自己交待过一些意见,今天暂时压下奏疏,只是按照先前交待办而已。

  时间一晃,又过了半个多月。弹劾方应物的奏疏依旧在刘棉花这里压着,他好像忘了这回事,而别人自然也乐得糊涂,等着事情捂不住的那一天。

  正在这时,又有一些章疏从苏州府那边呈送到内阁里。还是弹章,不过弹劾对象却换了人,这次是钦差采办太监王敬成了靶子。大抵是:王敬驻苏州惊扰百姓,掠取钱财,动经千万,闻得怨声载道

  次辅刘吉阅过后,对其余阁臣笑道:“这些章疏,还是先放在我手里如何?想来诸君要卖我这个面子。”

  众人斜视之,难道你刘棉花竟然连太监也要公然庇护么?就这些东西,在你手里能变出什么花来?

  刘吉笑而不语,慢慢的收起了奏疏,说不定还真能变出花来。当夜在家里,刘吉奋笔疾书,亲自连夜写了一份奏疏。

  次日到了内阁,刘次辅将自己的奏疏盖上印记,准备作为密奏呈送到天子面前。然后他又拿出先前弹劾方应物和王敬的奏疏,一并装入匣中,作为自己密奏的附件,随着自己的密奏一并呈给天子。

  将密奏交与文书房太监,刘棉花就算完成了方应物的交待,而下面就是听天由命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携带着今日需要御览的奏疏,在宫中戏台下面找到天子。

  成化天子纵然不耐烦,但多年的惯性仍然让他拿起章疏,随便象征性的看几眼,批几个字。

  当然先要看的是密疏,因为密疏所奏事情往往需要他这皇帝乾纲独断,不能依赖阁臣和司礼监辅助。

  拆开次辅刘吉的密奏,天子扫了几眼,便若有所思,随后又拿起密奏所附带的几本章疏看起来。

  放在最上面的,是苏州府官民弹劾太监王敬的奏疏。

  但天子览过之后,脸色极其不悦,王敬就是他钦点派到东南去采办(敛财)的,这才几天功夫,苏州府便吱吱乱叫?

  现在王敬也不过才搜罗了几万两银子,苏州府便喊得要死要活,也忒大惊小怪了!难道这些人不知道,王敬是替他这个皇帝办事的么?

  放在下面的奏疏,是弹劾钦差大臣方应物的。

  天子看完弹劾王敬的奏疏之后,心情极其不痛快,带着一股负面情绪继续看奏章。但却发现连方应物也在苏州府没能讨得了好,竟然被苏州府官民集体弹劾指责!

  天子对此稍稍有些惊讶,在他印象里,方应物此人是极其清廉的,而且办事极其得力的,堪为循吏楷模!这样的人到了苏州府,怎么也受到当地官民的极力排斥?

  至此天子忽然想起次辅刘吉密奏中的一句话试看今日苏州府内,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以清正闻名的方应物,被官民联名上疏非议;手脚可能不那么干净的中官,也被官民上疏弹劾这苏州府究竟还想怎么样?难道还想自成一统,不许派遣钦差过去了吗?

  忽然间,成化天子产生了莫名的恼怒,仿佛感到自己的脸面被挑衅了。恨恨的将奏疏摔在宝案上,对覃昌道:“朕居然不知,这苏州府里还是大明的天下吗!”

  覃昌默然不语,任由天子发泄脾气。其后成化天子重新拿起刘棉花的密奏阅览,上面用口语很直白的写道:

  “老臣这个女婿,才干是有的,但因为年轻,或许压不住阵脚。先前任命他做钦差时,没有授予“便宜行事”之权,最近眼看要挺不住了,还望陛下大发善心,给他一个“便宜行事”的权力,也好让他能更好的为朝廷效力。”

  便宜行事这项特权,重要钦差皆有。比如要害地方的督抚,有了这项许可,临阵用军法斩杀武官都是可以的。

  但方应物这种年度性质的督粮钦差,属于钦差里比较不入流的一种,根本不需要全权节制官府军民,所以朝廷便没有授予方钦差便宜行事之权。

  也正因为如此,苏州的府县官员才敢于与方应物抗争,钦差大臣有没有“便宜行事”四个字,这区别就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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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下)

  刘棉花的密奏里充满了浓浓的家长里短味道,就差直接明着说:我刘棉花就是想抬举自己女婿,求天子你发好心拉一把!

  与那些文辞焕然的章疏比较,这封密奏和打滚卖萌没什么两样,若传了出去,必将有“不要脸”三个字为评价。但这就是刘棉花的精明之处,成化天子还真就吃这套。

  今上不在意亲近臣下找自己要好处,也很乐得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满足近幸臣下的私欲,认为这样才是君臣共享太平的表现。

  在内心深处,成化天子就喜欢这样家长里短的亲切说话,最讨厌的就是一本正经道德君子说教腔调。因而以帝王的标准来看,这位天子从来称不上明君,但却也不是一个坏人。

  当然,刘棉花脸皮再厚,万万不敢在公开的奏章里打滚卖萌,密奏和公开章疏是两回事。

  不得不说,人的情绪是极其微妙的东西。假设成化天子只看到方应物这个文臣被攻击,不会有太多感触,甚至还会因为刘吉把这点小事搬弄到自己面前,从而心生厌烦。

  但是看到帮自己敛财的亲信太监王敬被弹劾后,再看方应物被弹劾,这感觉便不一样了,略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天子知道王敬肯定不占理,不好表态公开回护王敬,驳斥苏州府方面的言论。

  正好在这时候,刘棉花的密奏给天子隐隐指出了出气的新方向——王敬不干净,但方应物可是受了委屈的清流啊!

  有了刘棉花密奏为引子,天子的出气方向便都转嫁到方应物身上了,觉得给受了委屈的方应物一点补偿理所应当。

  既然苏州府不识相。那按照次辅刘吉所言,抬举一下方应物,叫那边知道点厉害......心里有了计较,成化天子提笔在弹劾方应物的奏疏上批了几句。

  及到次日,是早朝时间。天子御奉天门、登宝座。文武群臣自午门鱼贯而入,过金水桥列队。

  舞拜山呼之后,六部象征性奏了几件事情,再礼仪性的宣布了几道豁免某地钱粮、册封某地藩王之类的诏书。如此算是君臣奏对完毕,这次平平常常的早朝便要结束了。

  但在这时,忽然有御史扑在丹墀下。高声道:“臣监察御史左善,弹劾次辅刘吉压制言路,阻塞圣听!”

  乏味的早朝快结束时,突然冒出个人拖延时间,是很招人烦的行为。但烦归烦,没有什么道理去阻拦。只得任由左御史继续发挥。

  “臣听闻,近日苏州府有弹章上奏朝廷,但全在刘吉手里留住,至今不见票拟批复,此为堵塞言路、蒙蔽圣上之罪!”

  前文提到过,言路畅通是大明朝一项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凡是有害言路畅通的。绝对都是罪行。

  御史信心满满的弹劾次辅大学士,不明内情的大臣都以为要有好戏发生,迅速切换到了看戏模式。

  可忽然间,面无表情的天子开了金口:“这些奏疏,朕已经看过了,勿复多言。”

  既然天子表示已经看过奏疏,那就不存在堵塞言路、蒙蔽圣听之类的罪名了。左御史风闻言事弹劾阁老,自然是扑了一个空。

  换成商相公之类的阁老,遇到这等事大概会一笑了之,不屑于斤斤计较。尽会显示风范气度。

  但刘棉花绝不是这样的人,他必然是睚眦必报的。当即也出列奏道:“臣留住奏疏半个月,只为核实事情,以防冤假,诚然易被外人所误解。

  但内阁乃机密之地。阁臣预机务乃不可外传之密,臣不知左御史从何得知这些细节?还请陛下严查!”

  见阁老发了话,天子便又下旨道:“着该院去查。”被刘次辅反戈一击,左善顿时面如土色,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的栽了进去。

  御史可以风闻言事,但不等于是可以与事实相反的诬告。今天他弹劾次辅刘吉,几乎就可以定性为诬告了。诬陷大臣的后果,最少也是贬低发配!

  一场大戏原来只是一个小插曲,这左御史在刘次辅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朝臣们对此未免有些失望。不由得深深感慨,不是每个六七品官员,都具备方应物那样战斗力的。

  朝会散了后,阁老们回到文渊阁。刘珝忍不住质问刘棉花道:“那些奏疏陛下已经看过,莫非是你私下里呈送给陛下的?”

  刘吉坦然承认道:“我有密疏进奏天子,顺便将这些弹章一起呈上了!”

  刘珝故意脸上变色,当着万安和彭华的面怒斥道:“你竟敢不经内阁票拟,擅自将奏疏在私下里转呈陛下,这将内阁置于何地!”

  刘吉勃然大怒,态度反而比刘珝更加激烈,将手指头指着刘珝的鼻子,气势汹汹的斥责道:“刘叔温!你何出此等无君无父之言!

  不要忘记你近侍之臣的本分!吾辈只是秘书侍从之臣,难道陛下御览奏疏,一定要先经你手?”

  骂战上升到这个高度,刘珝顿时哑口无言。内阁毕竟是内阁,不是真正的宰相,不具备宰相那种**自专的权力,大明的制度设计上就不允许出现宰相。

  按照大明太祖高皇帝设计的奏疏的处理程序,理论上天下所有章疏应当由天子直接受理并下发,天子本身就兼任了宰相权力。

  但在现实里,天子又不得不依靠内阁、司礼监协助处理,甚至是代为处理。这等于是将相权下放了,不过这只能说天子需要如此,并不是天子必须要如此。

  若天子不经内阁,直接批了什么章疏,从程序上也挑不出什么理,只不过大多数天子并非工作狂,懒得事必躬亲而已。

  所以说,刘棉花偷偷将奏疏直接呈送给天子看,并被天子亲笔批红发回内阁,那是刘棉花的本事,程序上并不违规。

  至于将弹劾天子亲信太监王敬的奏疏和弹劾方应物的奏疏混在一起,最终导致天子护短心发作在方应物身上,这只是个小小的技术手段......

  而刘珝刚才一时情急,说“奏疏必须要先由内阁不然就是私相授受”这样的话,未免有些霸道,隐隐然将天子贬低了。

  他的本意是想在这个问题上,拉拢万首辅和彭华一起打击刘吉。可是刘珝的激烈脾气发作起来后,将话说的太过,就是有人这么想,也没人敢接他的话帮腔。

  刘吉和刘珝两位阁老争吵的内容,被有心人传入了天子耳朵中。自此天子对刘珝这个昔年老师的态度愈发疏远冷淡。

  文渊阁里略有冷场时,太监覃昌走了进来,向阁老们宣旨道:“有手诏!着内阁拟旨下发!”

  这次所谓的手诏,就是天子在方应物奏疏上的批红。万首辅接过来先看了,脸色陡然变了变,变得十分古怪,但他没说什么,又按顺序递给次辅刘棉花看。

  刘棉花也顾不得琢磨万首辅的表情,将批红拿到手后,迫不及待的抬眼细看。看过之后,当即也瞠目结舌,拿着批红愣在了堂中,神情极其不可思议。

  看到万安和刘吉的神态,刘珝心里十分鄙视,冷哼一声,直接从刘棉花手里将批红抢了过来。低头匆匆看了两眼,顿时也愕然不已,一时无语。

  内阁四人中,资历最浅的彭华看了别人几眼,才小心翼翼的接过批红,按住满心好奇看去,只见得上面写道:“许方应物便宜行事,赐王命旗牌,着南京兵部就近往送。”

  彭阁老明白了,难怪三位前辈的神情都这么怪异。王命旗牌这个东西,相当于戏文里的尚方宝剑,也相当于前朝的节钺,象征着专镇一方的特殊权力,哪是能随便给钦差的?

  在本朝,只有巡抚这类封疆大吏,以及奉命出征、节制大将的文官才会被赐予王命旗牌。

  而在南京那边只有一幅王命旗牌,不使用时保留在南京兵部里。只有朝廷委派了应天巡抚(或者叫江南巡抚、苏松巡抚)这种钦差时,才能由南京兵部发放给巡抚。

  方应物这种催征钱粮的小钦差,可是驻在苏州府的。而在一般情况下,江南巡抚被委派出来时,也主要驻在苏州。

  要是方应物拿到了王命旗牌,他手里又有钦差关防印信,还被赐于便宜行事之权,那可就混大发了!

  将王命旗牌、便宜行事、钦差关防综合起来,岂不成了一个不加巡抚衔头,但事实上近乎于巡抚的小号江南巡抚?

  七品、二十二岁、巡抚?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其余三人的目光忍不住一起射向刘棉花,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你刘吉这事儿办的可有点坏规矩呐,谁都会照顾自家亲信,但一个派去收粮的破给事中钦差,你也请了个王命旗牌给他,也不怕撑死!

  对此刘棉花无可辩解,无奈摇头叹气,实在哭笑不得。

  这天子办事儿也忒随心所欲,不讲规矩了,简直就是心血来潮想到哪里是哪里。赐予“便宜行事”就是“便宜行事”,还给什么王命旗牌?

  刘棉花又感到,这回可能真玩大了......让方应物这种人拿到王命旗牌后的场景,连他也不敢细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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