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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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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八章 宿命?(上)

  京城与苏州府相隔数千里之遥,在这个没有电话、电报、网络的年代,京城的动态反馈到苏州府,还需要一段时间。方应物也并不知道,即将有一块大馅饼从九天之上掉下来,并狠狠的砸到他头上。

  这天早晨,方应物起床后无事,便在湖边做广播操。一开始刚到苏州府时,颇觉得闲情逸致,但现在很有点无聊了。

  但也没法子,他这个钦差现在正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地方官府不愿合作,士绅大户们集体抵制,钦差政令不出这座公馆,他还能有什么事情可做?

  更何况又来了位极其嚣张跋扈的采办太监王敬,上来就用了狠手段,明明白白的开始大肆搜刮。顿时激得满城风雨,别管是善名还是恶名,反正王太监将方应物这钦差大臣的风头都抢走了。

  苏州府舆论全都聚焦到死太监身上了,方钦差公馆暂时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原来还有读书人拦街围攻、城里乡间声讨方钦差乱政之类的热闹,现在连这都没了。

  当骂都没人骂你时,人生是多么的寂寞如雪啊。

  如此局面下,连带钦差随员们也都天天请假出去游山玩水,方钦差也都很大方的批准了。苏州府乃人文胜地,可供游玩之处不少。于是乎,本来很正常的一个钦差团队,简直要变成公费旅游团了。

  方应物做完晨操,却见王英跑过来禀报,“唐广德唐员外在门外,不知道为了什么急着求见!”

  方应物很纳闷。一直以来,只有他微服跑到望江楼吃喝。而唐广德从来没有来过钦差公馆。一是唐广德因为身份自卑,二是担心被同乡非议。毕竟目前的方钦差不算太正面的人物。

  既然这次唐广德破例到公馆急着求见,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正闲极无聊的方应物便吩咐道:“将他带到前堂候着。”

  待方应物洗漱齐整后便来到前面堂上,却见唐广德神色慌忙,但说话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方大人,在下拿着你的文书去了姑苏驿那边”

  方应物问道:“有话直说,然后如何?”

  唐广德愁眉苦脸的说:“采办太监那里一个叫王臣的千户,二话不说便扯碎了文书,并诋毁方大人你多管闲事!

  然后他恶言恶语的威胁在下。说是在下若三日内不拿着银子认领盐引,就要派人上门来催,最后一顿乱棍将在下打了出来!”

  方应物闻言无语,这采办太监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

  细想起来,他这个督粮钦差与采办太监都是奉了诏的,之间互不统属,谁也管不到谁,太监和官员从根本上就是两种体系。

  素来没有交情的情况下,自己插手干涉采办太监敛财。被别人驳了面子不算稀奇。如果换成王敬下帖子来干涉自己的公务,那自己也未必肯给王敬面子。

  情况就是这个情况,苏州府这里局面太复杂了,方应物又一次感到手里的权限实在不够用。

  在进一步有所行动之前。只能先等待朝廷那边的消息,而且会有什么结果尚还不知道,期望老泰山能给力一次。

  但方应物知道。就算朝廷抬举了自己,那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唐广德跑到钦差公馆求助,肯定不能不管。

  无论如何。唐员外对自己始终毕恭毕敬,在打听消息等方面帮过自己的忙。况且唐广德听了自己指使,拉过一批人上书朝廷造声势,这不是没有安全隐患。

  虽然出宫采办的太监大都劣迹斑斑,人人都称得上弹章等身,所谓虱子多了不愁,太监们未必很在乎被弹劾。但谁知道这次消息传出去后,王敬较真不较真?

  将心比心,方应物实在不能扔下唐员外不顾。不然真等到采办太监的爪牙上门,唐员外说不定要家破人亡,那些走狗恶棍可没太多人性。

  可是在眼下,与王敬起正面冲突同样是不明智的。他方应物与王敬两人都是钦差,就算地位是一致的,但架不住王敬手下爪牙多,若动起粗来只怕要遭罪,弄不好自己就成了秀才遇到兵。

  方应物在堂中来回踱步,沉吟片刻后倒是琢磨出个法子,开口道:“现在采办太监那边不卖面子,我也说不上话,所以就不要再去采办太监那里碰钉子了。

  但是你可以暂时关掉望江楼,全家人暂时来我这公馆居住。我看此处地方还很宽松,足够你们一家人住下了,如此便可高枕无忧。”

  这个主意也算是以柔克刚了,唐广德全家都躲到钦差公馆里,难道采办太监还能硬闯进公馆,找唐广德勒索一千两银子?

  若那样可就过界了,毕竟此时公馆的主人方应物大小也是钦差,而擅闯钦差驻地是一项重罪。

  却说唐广德听到全家可以暂时住进公馆,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其实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能避祸而狂喜,而是为了自家儿子唐寅而狂喜。

  全苏州府都知道,方钦差与提学官商良臣关系非同一般。而自家儿子到方应物这里住几天,这关系就更进一层,算是攀上了这道人脉。

  再回头到了考秀才的时候,很容易借着方钦差的由头从大宗师商良臣那里讨人情,得到唐家第一个功名十拿九稳!

  自己对方钦差献了这么久殷勤,不就为了替儿子博一个出身么?唐广德甚至开始幻想,是不是再想点法子,趁热打铁让儿子认方钦差当个老师?

  本来身份相差悬殊,这事几乎没有可能性。但据唐广德观察,不只因为什么缘故,方钦差对自家儿子态度很有点微妙善意,只要机缘到了,说不定拜师的事情真能成。

  如此唐广德回了家,欢天喜地的收拾金银细软。当天他就关了望江楼,放了掌柜先生和小厮们回家歇息,然后迫不及待的携带妻儿住进钦差公馆。

  唐广德动静传到了王臣耳朵里,便向干爹王敬请示。王敬想了想便吩咐道:“这也算是方应物示弱了,吾辈所要做的大事还有很多,先不必在这姓唐的身上费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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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九章 宿命?(下)

  采办太监王敬的动作一直不断,不可能因为任何人而停下来。他指使干儿子王臣一口气从苏州府招收了上百人为爪牙,多是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之徒,在苏州城这样的人口密集的大都市里,永远不缺这种人。

  随后派遣爪牙分头出击,先找那不肯认领盐引的商家,上门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甚至传言有两户人家的女眷被无赖劫走凌辱,主人去采办太监那里控告,却被打成重伤扔了出来。

  听到这些消息,躲在公馆里的唐广德不禁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唐家难免也要面临家破人亡的困境。

  方应物对左右道:“王敬所图当然不只是这一两万银子,他故意如此,意在恐吓和立威也。为的就是让本地人害怕和畏惧,方便进一步敛财。”

  王敬和方应石皆愤愤不平,反问道:“如此恶行,天理难容,难道就没人能管得了他?”

  方应物只能叹道:“他这样太监是天子家奴,又是奉了钦命,若天子不开金口,外人谁能管教他?就算手持戏文里的尚方剑,可上斩奸臣、下斩土豪,但也没听说过能斩太监啊。”

  与此同时,投奔采办太监的恶棍们奉命四处打探,遍及苏州成及附近各县。打探的内容,自然就是谁人家比较有钱,谁人家有奇珍异宝、古玩字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子喜欢这些,出宫采办的太监必然也不能只敛财,还要竭力搜罗这些玩物。

  当然,作为钦命采办太监。王公公不可能明火执仗,直接把别人家珍宝古玩抢来。若干门面功夫还是要讲的,于是也发了公告示众:

  “钦差采办太监王为公务事。照得本监奉旨采买书画玩器,上供御览。凡缙绅士民等,如有存蓄。许得送官,以凭平价回易。如本监指名求购,仍故意有隐匿者,以抗违诏旨问罪,首发者官给赏银五两。”

  是的,王敬公公很仁慈的采取了“赎买”的办法。用银子去收购珍玩,但一般也就开价十两左右。

  遇到吴道子人物这种极品古玩字画又肯定会被天子喜爱欣赏的,王公公也会很识货的加个几两。如果主人家不肯卖,想来那些不能认领盐引的商户是个很好的借鉴。

  当即又有十几家遭了灾,一件祖传宝物只换回几两银子欲哭无泪者有之;献出了宝物,却被指为赝品。遭到拷打勒逼的有之;被点了名字,有太监爪牙闯进家里大肆翻搜者有之......

  一时间,苏州城里人心惶惶,尤其是比较有名的富户和家里藏着宝贝的人家。唯恐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来令人艳羡的财货顿时变成了随时可能招灾的祸根!

  当然,如果不想交出东西。倾家荡产的拿上千银子出去,说不定也能花钱买平安,破财消灾......低于这个数的,王公公就看不上了,只要东西不要钱。

  这天早晨,方应物继续无聊的在公馆里湖边做广播操,继续享受人生寂寞如雪的滋味。

  方应物脑子里胡思乱想,干等着朝廷的雷霆或者雨露实在无聊,早知道应该在太湖多玩几天消遣时间。而且要不是顾忌钦差体面,应该去参观一下花舫啊什么的。

  想到这里。独身了两个月的方应物蠢蠢欲动。忽然这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些许嘈杂声音,打断了方钦差的遐思,但是却又听不真切,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于是方应物便扭头对方应石喝道:“去打探回报,看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石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便匆匆忙忙的回来,远远的对方应物叫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前面守门的杂役禀报说,大门外来了好多人,一时间数目数不清!”

  已经冷清多时的方钦差下意识的居然有几分小激动,这日子快淡出鸟了,可算有热闹看!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只怕是自己的麻烦,这样的热闹还是不要有为好。

  带着一干手下护身,方大钦差急急忙忙的来到前庭。到了这里就很明显了,外面不是人声鼎沸也差不多了,嗡嗡嗡的杂音不住的往耳朵里灌。但混在一起后,却又听不清楚外面人说些什么。

  守门的杂役迅速过来见礼,请示道:“老爷是否要开门瞧瞧外面?”

  “不开门,搬一座梯子来!”方应物指示道。还是谨慎为好!鬼知道外面是什么人,万一打开了大门,他们便借势冲进公馆该怎么办?

  杂役搬来梯子,在方应物的指挥下,绕着围墙找了个有树荫遮挡的隐蔽处,并架好梯子。然后方应物亲自爬着梯子,登上墙头,探头举目向外望去。

  却见公馆大门外面聚集了百十人,从上面望下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将对面水道与公馆大门之间的空地塞得满满,彼此之间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神态各异。

  再细看,这百十人里多有穿绸缎者,身边都有长随小厮侍候着,绝不像是穷苦百姓。

  一时间方大钦差莫名其妙,以他的精明也想不出这样一些人堵在自己门前作甚。

  如果是酷爱鼓噪闹事的读书人,或者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人民群众,那都好理解。一群看起来像是富家翁的,聚集在这里图的什么?难道他们不惜命,不怕自己这钦差手起刀落?

  出于自己形象考虑,方应物从梯子上下来,随便指了一个随员,下令道:“你上去喊话,问问他们来此有何贵干!”

  那随员便上去喊道:“尔等刁民不务正业,因何胆敢围聚钦差门前?还不速速散了!”

  只听得外面嗡嗡嗡的声音陡然静了一静,然后变成了喧哗,巨大声浪瞬间从墙那边翻越进了墙这边。不用墙头随员转达,方大钦差也听都清了。

  “我等遭受权阉逼迫,已然走投无路。求钦差老爷可怜收留!”

  “我愿出价一百两,只租公馆三间房舍,多得都算孝敬钦差老爷!”

  “家中罹难,无处伸冤,求钦差老爷为民做主。小的必然树长生牌世代供奉!”

  “我乃唐员外亲戚,特意来拜访唐员外的,求钦差老爷开恩放进哪!”

  “今日钦差老爷放我进门,立刻奉上三百两!”

  一句句的喊叫声传进耳朵里,方应物与一干手下面面相觑,这钦差公馆什么时候变成避难所了?

  要照这价格。全都放进来,岂不立刻上万白银到手?钦差和他们的随从忍不住感慨道:苏州有钱人真多......

  要知道,这年头一名熟练工人一年也才一二十两的工薪,而几十两便足以在苏州城置办相当不错的宅院了。肯花几百两进公馆门的,那得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面对攫取暴利的冲击,方应物狠狠摇了摇头。把光芒闪闪的银元宝从脑海中扔出去。不,这不是钱的问题,钦差乃朝廷天使,代表的是朝廷脸面,公馆驻地就是朝廷分舵,体面问题怎么能用钱来衡量!

  这时候趁机发民难财,那他方大钦差与采办太监王公公有什么两样?

  好罢。公馆占地只有这么大,即便方大钦差有心收留这么多人,那也没这么多地方容纳可能会拖家带口的数百人啊......

  墙头上的随员得到钦差大人的新指令,便又开口对着外面人群叫道:“尔等皆苏州府人也,如果所求,应赴地方有司请求!

  府县各衙门身负守土亲民之责,自会衡量尔等请求!钦差本非亲民之官,尔等又何故来公馆骚扰?”

  有个老者上前一步,走到墙根下高呼道:“这位老爷有所不知,我等皆已去过府衙!

  府尊亲自出面对我等解释道:知府只是地方官。职责有限,对奉诏太监恶行莫可奈何。但他已然冒险将采办太监搜刮地方之事上奏朝廷,为本府百姓讨一条生路。除此之外,府衙实在有愧于民,别无他法!

  但府尊又说。苏州城里还有另一个方钦差,也是奉有朝廷诏旨的。以钦差大臣对钦差太监,不像地方这般受拘束,我等可赴公馆请方钦差做主!实在不行,还可进公馆避祸。”

  听明白前因后果,方大钦差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忍不住破口咒骂道:“这混账老匹夫,该杀!该杀!这种政客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全都该杀!”

  这些年,他方应物见过不知多少官员政客了,这李知府未必是无无耻的一个,但绝对是最令人恶心的一个!李知府只管把人往自己这里一推了之,完全就是不考虑后果的做法!

  朝廷设百官各司其责,遇到硬点子后半点承担都没有,还要他这个亲民官作甚?自己只是督粮的钦差,不是受理民事的巡按巡抚,有什么权限为民做主?

  至于什么冒险上奏朝廷,都是扯淡放屁,还不是被他方应物逼着去上疏的!

  骂完李知府,方应物紧紧地皱起眉头。人群都已经涌到了公馆门前求救,场面沸沸扬扬的,自己能像李知府一样,可以彻底不负责任的当做没看到么?

  更让方应物无语的是,自己一直善于裹挟民意,但今天却被民意裹挟了。难怪唐朝太宗说,民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不愧是圣君的至理名言,自己时至今日才悟透了真正含义!

  但是如果要插手此事,那就是挑旗子与采办太监做对了。方应物虽然不怕太监,但这并非他本意,至少不是当前权力有限情况下的本意。

  方应物无奈的叹一口气,莫非这就是士林清流和腌臜太监之间的宿命?就算本意不想对敌,也有人起哄架秧子造出情势逼得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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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章 钦差财神

  方应物心里想了又想,忍不住将随员从墙头上喊下来,自己亲自手脚并用的蹬梯而上。

  爬到了墙头,探头探脑的向外面看去,却见不知多少人都拥挤在墙外面,齐刷刷的仰着头朝自己这边张望。

  方大钦差居高临下,瞧着一张张表情各异但都充满着恳求的脸,心里越犹疑不定。

  如果换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他说不定要心中窃喜——这哪是一个个人、一张张脸?这就是一个个声望提款机啊,还是主动送上门的!

  作为放眼整个成化朝,都能排进前五名的声望刷子(不是方应物太弱无法锁定第一,是同等级强手太多),如果时机合适的话,方应物断然不肯错过一切增加声望的机会。

  但眼下这个情况委实令方大钦差纠结万分,这么多人都求到了自家门前,不插手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不合自己身份和形象。

  若传回京师朝廷,自己辛辛苦苦多年打拼出来的名声岂不要损失惨重?面对此情此景,都不敢伸张正义,还谈什么方青天?

  最重要的是,插手此事也算救人于水火中,有利于在本地树立自己的威信和号召力,将来再启动钱粮事务时,有了支撑点。

  当初接下这个钦差任务时,就考虑过用采办太监来当契机。但要插手,也不是没有问题。

  一是有越权嫌疑,自己只是负责督粮,没有被授予其他权力。如果插手到这事里。既越了地方的权,又越了采办太监的权。即便叫好也不叫座。打起御前官司未必占理。

  二是自己对采办太监缺乏手段可用,未免有心无力。对方手下有上百凶恶爪牙。自己只有十来个随员杂役,就是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手段,也打不过对方。

  三是靠山援手们太远,父亲、老泰山、秘密情妇在京师,便宜外祖父在南京,在苏州府本地指望不上任何助拳。

  每每想至此处,感到束手束脚的方大钦差忍不住仰天长叹!自己这个钦差还是有点弱,但平民百姓们却分不清这么多,以为所有钦差都跟戏文里似的王霸之气四溢。对自己的期待值也太高了!

  一时间,方大钦差恨不能天上掉下个上方宝剑、王命旗牌让他大杀四方的爽一爽!

  他含辛茹苦的装委屈,并想方设法拉上采办太监一起被弹劾,在天子面前营造举步维艰的悲情形象,不就是为了从天子那里多讨要点权限么!

  不过方大钦差还是很清醒的,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意婬过度了。上方剑和王命旗牌不敢想,能给个“便宜行事”,那闪转腾挪的余地就大多了,理论上干什么都可以归拢到“便宜行事”的范畴里。

  还是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回归到现实当中来罢!

  方大钦差忽然现还有一点险些被忽略了,前段时间自己刚被苏州人搞了一道,二三十名士绅联名上书参他一本。然后今天他若出手相助,是不是显得太贱了点?子曾经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无论如何,先将脸面找回来再说......想至此处。方应物开口道:“约莫半月多之前,曾有地方父老耆宿联名弹劾钦差。不知今日尔等之中。可有当时署名之人?”

  墙外众人忽的安静了下来,想起这事不由得略略难堪。之前看到方钦差仿佛要大张旗鼓的样子。一时间便满城传言纷纷,又有知府大老爷牵头,便有些人受了鼓动一起联名上书。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弹劾就弹劾了,方钦差难道还能与全城缙绅作对?谁知道后面又来了个真正狠辣的太监,几乎毫无下限的荼毒圣灵,现在本地人反过头来还得指望方钦差大善心,去阻止一下采办太监......

  方应物重重咳嗽一声,站在墙头再次开口道:“再说一句,若人群里有当时署名之人,请自动离开,本官保证不打死你!”

  片刻之后,却见有个身着紫绸的胖子,带着两个长随,灰溜溜的从人群里走出来,转身离开了公馆门前。

  哟?还真有?方应物对此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他本来就是想过一把嘴瘾,在这里将立场摆明,在本地人面前找回一点场子。

  所以他内心里,根本没指望眼前这拨急着求救的人中,真有当时在陈情表上署名之人。

  其一,苏州府富家大户多了,数不胜数,哪有那么多重合;其次,当初能被苏州府衙请过去的士绅代表,都是有地位和名望的,王太监也不会傻到上来先对这批人动手罢?

  不过却不料还真有一个浑水摸鱼的,这时候居然还能跑来向自己求救,品格有够无耻,方应物不由得感慨几声。

  老鼠屎被从汤里挑出来了,其余众人便又一起满含期待的仰望方钦差,而墙头上的方应物则有一种被逼上梁山的悲壮感觉。

  又是一番沉吟之后,方钦差高声道:“尔等之情状,本官已然知晓,不过有几句话要说在前面,好教尔等得知。

  第一,眼下本官是督粮钦差,职责并非民事,因而不会去找采办太监顶撞,也不能升堂断案纾解民冤。第二,本公馆乃是钦差驻地,相当于衙门所在,事关朝廷体统,断不可放任尔等进门避祸。”

  墙外众人等了半晌,却只等来这似是而非的话,听起来与知府那边的说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方应物接着又说:“本官再说一句话,本官能力有限,信不过本官的,最好就此走人。”

  有的人便暗暗琢磨道,这是方钦差故意示弱想把众人骗走?看来方钦差确实也不想出手揽事上身。

  如此三三两两走了不少,或许是信不过方应物,或许是事态不那么紧急,还不至于火烧眉毛的病急乱投医。公馆大门外的人群顿时少了一小半。

  总是站在墙头说话不太雅观,方应物便沿着梯子下来。将唐广德叫过来,低声吩咐道:“本官有几句话,不便由本官来讲,你去对众人分说。你是本地人,他们应该信得过你。”

  唐广德得了吩咐后,方应物便下令将公馆大门打开,放了众人进前庭,而他自己则去了内院,并不直接与外人相见,只让唐广德负责说话。

  而唐广德站在前堂月台上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道道充满着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苏州府里还有哪里更加安全?如唐员外这般,能全家躲进公馆里,是何等的幸福。

  唐广德按捺住自己的庆幸心思,对众人道:“在下唐广德,乃是阊门外望江楼的东家,近日同样遭了祸事。今日钦差方大人因为身份原因,有所不便,让我出来代替说几句话。”

  有心急如焚的人叫道:“唐员外,久仰久仰!不知方钦差到底要你传什么话?”

  唐广德立即答道:“方大人说,诸位也不一定要住进公馆避祸,钦差公馆委实住不下这许多人......”

  那人又急忙的追问道:“那方大人放我们进来是何意?难道还另有明路?”

  唐广德便又答道:“方大人说,诸位如果信得过他,就可以钦差公馆这条街上租赁房舍!据他刚才登高望远,看到公馆左近堪称繁华,院落屋舍很多,想必可以容纳得下诸位暂时栖身!”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随即有人出来提出疑问:“若吾辈在公馆附近租赁房屋,举家栖身于此,那与躲在自家有何异哉?阉贼爪牙到此,吾辈一样逃不掉。”

  唐广德回应道:“所以方大人说了,只要诸位相信他,就可以如此。他自会尽力保诸位平安。”

  有脑子聪明的人立刻想起什么,“莫非阉贼爪牙到了这里时,方大人便会眼下这般,打开公馆大门,放我等进院暂避?”

  唐广德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说:“丑话说在前头,方大人会尽力,但若力有不逮时,众位也不要埋怨。”

  这意思,就是默认了?众人立刻动了心,一边思量一边交头接耳。这个法子,从技术角度来看应该可行的。

  他们住进这条街,同时组织仆役轮班在街口和远处当值或者巡游,一旦看到大批阉贼爪牙来到,就用哨音报警,然后主人家们便躲进钦差公馆院子里。

  若只有三两个阉贼爪牙来肇事,那倒不用害怕。毕竟此地聚集了这么多受害人,同仇敌忾之下,三五个人有什么可畏惧的?

  总的来看,虽然过程略嫌麻烦了点,但此时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最后唐广德道:“若诸位有意,就立刻散了罢!须得紧着时间,免得来不及!”

  来求救的众人闻言纷纷散去,大部分人到了公馆门外,便立刻寻觅起周边房屋。

  这些能被阉贼盯上的人都是富户,没有穷人,购买力很强,顿时街面上热闹非凡,到处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有的人直接租下了三五处院落;有的人见到合适的地方,就直接翻倍价格买下了屋舍......

  似乎一夜之间,钦差公馆周边房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价格连番上涨。第二天有更多的人听到消息,66续续赶来时,房源已然没了。

  公馆附近的房主们对方大人感恩戴德,恨不得长的像财神的钦差老爷在这里住一辈子别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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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一章 有组织才有战斗力

  却说公馆街上渐渐变得乱哄哄起来,几日工夫里,前前后后约摸有三四十家富户迁过来暂住。大车小船的将最重要家当都搬了过来,而家人们能带来的带来,不能带来的就留守原宅,或者暂时遣散到乡间村里。

  整条街面上所有屋舍或租赁或贩卖,几乎被抢一空,连带水沟边的一个烂窝棚也有人租用了。

  虽然对于富人们而言,与在自家豪宅居住相比,生活质量急剧下降了。但此时正值非常时期,与家破人亡的威胁比较起来,这点不便利还是可以忍受的。

  如此多的大户人家密集扎堆,难免要生出点问题,而钦差方大人身份高贵,不耐烦处理鸡毛蒜皮的俗事。于是众人又公推了唐广德唐员外作为临时总管,负责协调街面上一切事务。

  被方钦差的耳提面授过之后,唐员外胸有成竹,倒也别有章法,将各家大户们的仆役充分组织了起来。

  先往各街口方向设置了十几个哨点,并分为远、中、近三层。一旦现疑似大队阉贼爪牙,便以竹哨为信号,依次快传递消息,向街面示警。

  其次,组建三支巡逻队伍,轮流当值,负责在街面上来回巡视。遇到事情时,先维持住秩序。

  第三,集合众大户,共同立了一道本街公约,共计二十条,主要以团结互爱、守望相助为核心。

  一番整理后,公馆街上渐渐变得稍有秩序,安宁了许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采办太监王敬在苏州大肆聚敛财宝,并非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胡乱搜刮一通。指挥调度也是颇有讲究的。

  他从京城带来三十多人,又在本地招揽了一百多无赖,以干儿子王臣为总领。其余便仿照官军设置,五人为一小组,从京师带来的人为小组头目。一共三十组人,又每五组为一小队。

  此外又招募了四十名当地人,专门负责在各处打探富家大户和字画珍玩消息,以做到有的放矢、知己知彼!

  每每得到有价值的消息,便分配给各队,再由各队挥主观能动性。花样翻新的针对目标进行勒索。

  有组织就有战斗力,如此安排后,王公公团队效率极高,半个月便聚敛起了堪称惊人的财宝。据王公公草率估计,加起来折算成白银起码价值十万两了。

  但王公公还不满足,甚至还想加快进展。因为他有一个想法。打算在年底运河封冻之前,便启程北上回京,这样的话,他就能在新年之前抵达京城。

  那时候正直喜气洋洋的新春佳节,而他可以借机向天子献上自己的搜刮成果作为节日大礼,这种好彩头必将令天子印象深刻!看到整船整船的金银财宝、古玩字画,天子也必将龙颜大悦。而他王敬则可以飞黄腾达!

  所以近来虽然战绩辉煌,可是王公公对手下已然不假颜色,动辄训斥呵责。搞得一干爪牙们丝毫不敢放松,更是变本加厉起来。

  却说王公公手下的爪牙里,有个叫孔二的小队长,本是京师人士,这次随着王公公南下,也算是比较亲信的人了。

  到了苏州府,孔二一直很卖力气,自己也收获不菲。私囊比之前丰厚数倍。还抢了个清秀小婢女来暖席,日子一时快活赛神仙。

  但这两日,有件奇怪的事情引起了孔二的注意。他近期所负责的七八家大户里,有两家大户的主人家一夜之间没了人影,只留了大门深锁。就算破开大门。也只是空院子和一堆不值钱的家什。

  经过眼线打听,却现这两家大户齐齐都搬到了阊门内的公馆街躲避,这叫孔二很是诧异。如果这两家潜逃到不为人知的乡下地方,倒也可以理解,但跑到阊门公馆街是什么意思?

  上头王公公和王千户对勒索业务抓得很紧,任务很重,孔二也不敢放松。于是他立刻派了手下一个叫田祥的,带着三五个本地恶棍,前往公馆街去追讨钱财。

  田祥得了命令,便欣然前往。半个时辰后,田祥带着几个手下出现在公馆街这里。

  此时却听手下的本地人“咦”了一声,并惊奇的说:“小弟我常年路过此处,往昔人流并不甚多,却不料今日居然变得如此热闹!”

  田祥对街面的变迁不感兴趣,目光来回扫视,寻找着自己的目标。也算巧了,他没走几步,便现了目标之一——原本住在下塘的秦员外,正站在前方一株柳树下面。

  田祥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秦员外,恶狠狠地叫道:“你这老贼!在下好心登门造访,却不见人影,怎么跑到了这里?”

  秦员外壮着胆子,不屑道:“你又是什么阿猫阿狗?我爱在哪里就是哪里,用得着向你禀报?”

  “老匹夫找死!”田祥的手下一起大喝恐吓道。

  这边动静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如今这条街上十有八九都是避祸来的。见到这场面,不由得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连主人带仆役聚齐了数十人,不知不觉紧紧将田祥等人包围了起来。等田祥骂完秦员外,却现自己已经被一群神色不善的人围住了。

  饶是田祥等人凶横,几个人面对几十人也有点胆怯,忍不住高喝道:“吾等奉了钦差太监之命到此,谁敢拦我!”

  随后在一片哄笑声中,几名太监爪牙挤开人群,慌慌张张的快步离去了。

  回到住地,田祥将今日所见禀报给小队长孔二。而孔二听到消息,也觉得其中不大对头,连忙又向王敬公公的干儿子王臣禀报。

  王臣闻言大为不可思议,反问道:“彼辈爱财惜命之人,有胆量聚集起来,对抗钦差太监?还是自觉聚在公馆左近,便有人撑腰?”

  这王臣跟随干爹南下,一路飞扬跋扈,乃是骄横惯了的人物。如今总管其事,哪里容忍有反抗迹象。及到次日,王臣召集了数十人马,亲自带队前往公馆街一探究竟。

  王臣及手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沿街而行,行人侧目以对十分抢眼。尚未到地方时,却听到不知何处的尖利竹哨声音,又是几声长短呼应。

  却说公馆街这里,听到报警声音,便有人高呼“或有大批阉贼爪牙来了!”

  轰然从各处门洞里涌出一二百人,按照事先所设想的,急急忙忙的向公馆大门冲去。而方钦差果然不负众望,此时公馆门洞大开,完全给众人开放了。

  人群里忽然有人冲在前面,转过身来,高声道:“诸位听我一言,阉贼不过数十人来犯,我等若单独应对未免讨不了好。

  但如今数十家都在这里,吾辈合力之下何须畏惧彼等?彼辈不过区区数十人,大多也是本地人。我们人数两三倍于彼辈,却仓惶逃窜,未免贻笑大方,传了出去,还有什么脸面在苏州府!”

  又有人叫道:“如今有钦差公馆为后方,但求人不如求己,我等也不能尽着依赖钦差老爷!如今贵人们可且先进馆暂避,而我们做下人的何不联手奋力一搏,以扬忠义之名?如若事情不成,再回转也不迟!”

  各家各户被阉贼爪牙逼迫成这样,要说心里不憋气是不可能的,如今听到几句鼓动,思量之下纷纷觉得有道理。

  现在自己这边聚沙成塔人多势众,又难得有凝聚力,更重要的是有钦差公馆做后盾,为何不能与阉贼爪牙搏斗一番?打他个落花流水,好歹也能出一口恶气!

  于是便有一百几十人回转过去,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迎着阉贼爪牙而去,正好在街中间碰上了千户王臣一行人。

  王臣见对面人数不少,心里很是意外,便厉声喝道:“本官奉诏办事,谁敢阻拦,尔等鼠辈竟然想找死不成!”

  这边人群有人高呼:“打死阉贼爪牙,再请老爷们做主,我们还怕什么!”顿时人群向着王臣一行人冲了过去。

  王臣手下多是市井无赖,最为滑头,平常都是欺软怕硬之人,如今见到对面人多势众,先软了三分。而另一边有股背水一战的味道,气势极为逼人!

  此消彼长之下,没搏斗几个回合,阉贼爪牙们便溃不成军,四散奔逃。有几个走得慢的,被重重包围着凌虐殴打,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带队的锦衣卫千户王臣也挨了几下狠狠的拳脚棍棒,帽子都不知掉在什么地方,所幸有几名亲信极力死保着他冲出圈子,慌不择路的望着城门外逃去。

  瞧着凶横跋扈的阉贼爪牙像是戳破的气泡,被四处追打的狼狈不堪模样,有些动手的人情不自禁的高呼起来。不消几个瞬间,整条公馆街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钦差方应物趴在墙头上,从头到尾观看了这场火爆大戏,心中连连感慨,果然是有组织就有战斗力。他暗中指使唐广德对这帮人进行初步的编理,还是没白费功夫啊。

  先前这些人何曾敢与太监爪牙动手?今天不仅仅是人多壮胆的原因,还有组织力因素在内。

  一群涣散的乌合之众,只要能稍加整顿并组织起来,再有点精神支柱,明白为什么而战,便能爆出成倍的战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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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二章 还差得远!

  王臣王千户原本就是个苏州府大户人家小厮出身,本名王勤。他机缘巧合攀上了王敬当干爹,才得到一个寄名锦衣卫千户领俸禄,并改名叫王臣。

  与卑微出身相比较,王臣成为寄名千户也算是暴发了,但是在权贵满地走的京城还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过出了京城,尤其是到了江南时,王千户才找到了一股耀武扬威的人上人感觉。

  由于采办太监王敬极其重视这次差遣,容不得半点过失,而王臣担心节外生枝,便暂时没有在苏州府泄露自己的底细,免得别生事端,坏了干爹大事。毕竟以国人观念,一个人帮着外人残害乡里,实在是人神共愤。

  再说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之间正是变化很大的时候,就算当年的一些熟人,也想不到王臣就是十年前的小厮王勤。

  所以王臣等若是隐姓埋名,少了许多衣锦还乡的快感。不过看到十年前高高在上的大户主人们如今在自己的婬威下,纷纷卑躬屈膝的样子,仍然还是快意非凡。

  其实除了王敬公公本人急着回京师向天子献宝,他的手下包括王臣在内没人愿意回去......在苏州府飞扬跋扈比在京师夹着尾巴的日子爽多了。

  但王臣没料到,在今天有一干大户家奴把自己这堂堂的千户当成一条狗似的满街追打,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年前当小厮的岁月,浓浓的羞耻感挥之不去。

  有这么几十家联合起来抗争,对搜刮进度形成了极大的阻碍。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死了两三个爪牙,于是王臣不敢擅专。连忙带伤跑到姑苏驿,向干爹王敬禀报了前因后果。

  王公公没有像王臣所预料的那样勃然大怒,合上眼睛仔细想了想,然后才开口道:“一个人能否站直,看的是骨头硬不硬。而一群人成龙还是成虫,全看有没有主心骨。

  之前那些人面对我们不敢反抗,但昨日却敢动手殴斗,我料必然是有了主心骨,如此才能解释他们为何忽然暴起。”

  “主心骨?”王臣口中念叨几遍,忽然想起什么:“这几十家都暂时聚集在公馆左近。也许是仗了公馆之势?”

  王敬公公拍案道:“不是也许,而是一定!我乃奉旨钦差太监,谁敢轻易得罪我?若非有方应物暗中撑腰,那些乱民怎敢有胆量当街行凶!”

  王臣又道:“从头到尾,并未看到那方应物出现,也没见他身边的随员出现。”

  王敬若有所思道:“世上太多事情都是暗不见人。不一定非要当场现身!当然,方应物不愿露面,也算是表明了不想撕破脸......”

  随后王公公便吩咐王臣说:“你打出我的钦差仪仗,去公馆拜访方应物!到了那里与他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也可当面责问方应物,就问他为何手伸得这么长,来干扰采办事务?看看他怎么回答。”

  王臣对此不满。嫌干爹太软弱,抱怨道:“这次是我们被打了,传出去都成了笑柄,干爹还叫我忍气吞声上门去拜见方应物?这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王敬冷冷的望了王臣一眼,讽刺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觉得去拜见方应物还委屈了你?”

  听到干爹这话,王臣心肝一颤,便不敢言语了。灰溜溜的出了门,便打出钦差采办太监的前导牌子。重新向阊门内钦差公馆而去。

  有了这个仪仗,指明了是要拜会方钦差的,所以王臣在公馆街上避免了再次被群殴的命运。

  一路无话,却说王千户到了公馆,递了名帖进去。不多久便有杂役引着王千户上堂等候。

  等到官袍的方应物现身时,王千户微微吃了一惊,因为这钦差大臣实在是年轻!

  先前王臣对方应物早有耳闻,毕竟方应物在京师实在太出名了,只是一直没有亲眼见过。虽然他知道方应物年纪不大,但猛然见到时,还是忍不住要吃惊一下。

  一想到方应物这样岁数,却已经足够担当钦差大臣、与自己干爹平起平坐了,王千户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虽然王臣因为有机缘,得了个寄名千户,时常自诩年少有为。但与方应物比起来,实在不够看的,又想起自己的家奴出身,更是自惭形愧。

  但有的人,心里越是自卑,面子上派头摆的越足,所谓色厉内荏也。王千户端着架子,淡淡的说:“你我都是从京师来的,各有任务,互相拆台不太好罢?

  方大人你公然庇护这些抗拒乱民,可是坏了的我们这边的事务,就算闹到御前去,也是方大人你的不是!”

  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拜了太监当干爹的狗腿子,也敢用“你我”这种并称的代词来与本官说话?方应物暗中鄙夷,但表面仍不动声色的说:“王千户言重了,拆台这话从何说起?即便与你们有什么冲突,也与本官关系不大。

  其一,周边地产并非本官所有,有人愿买,有人愿卖,有人愿租,一切与本官何干?

  其二,本官并没有邀请别人来附近暂居,有人情愿前来,也是别人的事情,此举不伤天理不犯王法,难道本官还能赶别人走人?

  其三,他们心中存了什么不恰当的意图,或者误以为有什么好处,本官也管不到,莫非本官还要降尊纡贵,一一苦口婆心的对他们解释?那也太显得欲盖弥彰了。”

  最后方应物总结道:“本官知道本街众人与你们打过一场,你们心有怨气也是正常,但还是不要血口喷人为好,本官绝对也没有叫他们去殴打你们。”

  方应物仿佛头头是道,分条列缕的讲了一大堆道理,叫王臣哑口无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但他却还知道,方应物这说辞简直就是耍赖!

  愣了半晌,在方应物连续喝了三口茶之后,王臣才应对道:“说破了天去,这事发生在公馆门前不远,方大人你总要给个说法。”

  “你这说辞简直就是强词夺理,图赖于本官!”方应物义正词严的驳斥道。

  王臣也觉得自己有点赖皮,被方应物呵斥的有点羞愧......不对!事情怎么能这样?怎么成了自己耍赖?王臣立刻恼羞成怒,就要发作起来。

  方应物便又口气一转,语重心长的解释道:“王千户有所不知,这些刁民一定聚集在公馆附近,我也没有法子,还能怎么办?

  这些百姓眼巴巴的过来指望我,我就算碍于职责所限袖手不管,但也总不能还将他们强行驱逐罢?

  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官员束手束脚,都要讲究个名声,有时候真的抹不开面子,该虚伪时还是要虚伪。实在不像你们这般,不受世俗之见羁绊,行事但凭本心,为人亦可快意,本官也羡慕得很。”

  别人抬举自己,好听话人人爱听,王臣便下意识的点点头。又听方应物继续说:“刁民借此聚众成势,与你们大打出手,这也实在出乎我预料,并非我之本意也,还请王千户多多谅解。”

  王臣刚才连连被方应物堵着,连话都不知道怎么接上。这会儿突然见到方应物口气软了下来,唯恐再出现被堵嘴的丢人现眼情况,便也就坡下驴,冷哼一声道:“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方应物叹口气道:“正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次就算本官多有不是了,还请王千户回转王公公,彼此多多包容如何?”

  见刚才还嘴硬的钦差大臣,最终还是说起了好听话,承认是自己有“不是”之处,王臣的心情忽然愉快起来。

  什么钦差大臣、士林清华,一开始装模作样的嘴硬,最后还不是要被他这个出身卑微的千户折服?

  王臣像是胜利者一般,颇为得意的抬了抬手,很高姿态的说:“你这话,我会向干爹带到。”

  此后王千户便告辞了,等回到姑苏驿时,王臣如实将情况禀报给了干爹,最后自卖自夸道:“这次我不辱使命,虽然方应物一开始反复狡辩,但我一力折服之,最终还是叫那方应物服了软,算是为干爹你找回了面子。”

  王敬闻言,气得脸皮发抖,狠狠地踢了王臣一脚,大发雷霆的喝骂道:“蠢货!蠢货!你被打了一顿,然后别人说一句本官多有不是之处,便轻轻松松的如此彻底了结?”

  王臣一时间被骂的发懵,当场愣住了。

  王敬又道:“我派你去是干什么的?不说要回一点补偿好处回来,至少也应当叫那方应物承诺,以后不再干扰我们的采办事务罢?

  结果你这蠢货,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尚还不自知,最后只带回这样一句话?还他娘的得意洋洋,以为占了多大便宜!

  明明是方应物理亏,胡乱干扰我们的事情,你这一趟去质问他,得到了什么实质好处?一两句软话算个屁,我能给你说一箩筐!”

  王臣阴沉着脸,转身就往外走。王敬喝道:“回来!你要作甚?”王臣便答道:“我再去找那方应物!”

  王敬又骂道:“去什么去,还不够丢人现眼的!你比那方应物,还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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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三章 换个活法!

  送走了王臣,方应物的心情愉快......本来秉着有备无患的道理,他肚子里准备了至少七八种预案,甚至连与采办太监撸起袖子撕破脸开片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

  谁知道王公公居然派来这么一个低浅人物进行交涉。自己故意先抑后扬,有技巧的甩出几句官场上的场面话,就调戏得他飘飘然,然后轻轻松松的打发掉了。

  面对这等对手,方应物真有一种满级大号屠小号菜鸟的感觉。确实也如此,那位王臣王千户与自己打过交道的那些官场老手比起来,待人说话实在像是菜鸟。

  而且往往最轻松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对于方应物这种正位于尴尬处境里的钦差,只要不撕破脸,能拖一天是一天。

  方应物猜测,王公公派干儿子王千户前来,估计也是存了历练心思,那么今天就算是给王千户上了一课罢!

  几家欢乐几家愁,方应物这边暂时轻松了,但王臣王千户可就堵心了。本来他就对方应物有点眼红,又因为方应物丢了两次脸,还被干爹臭骂了一顿,这心里别提多么不痛快,便将方应物恨上了。

  晚间无事,王千户便把孔二、田祥这两个手下喊来,一起去了山塘街。并登上画舫,借起酒色浇愁。

  不过那两人见王千户兴致不高,主动询问道:“王大人何故有愁容?”

  王千户哪肯说出自己丢脸的事情,只含糊道:“今日奉命去公馆,受了另一个钦差的气,憋在肚中委实不能消散。”

  孔二与田祥对视一眼,这另一个钦差显然指的是方钦差了。别说王千户。就是他们两人也在公馆街被殴打过,一样遭了罪。

  后来听到传言说,公馆街那些人都是有钦差大臣方应物撑腰的,所以才会如此凶悍。

  孔二自京城便与王臣熟悉,说话更随意。大着胆子道:“在下却是不明白,王大人何愁之有?那方钦差说是钦差,但也只能吓唬地方官府百姓罢?

  论起圣眷,方钦差与王公相差甚远,难道王大人你身为王公义子,还用受方钦差的气?再说有王公的脸面在。方钦差敢不给王公面子?”

  田祥也跟着插话道:“若真在方应物那里遭了不是,大可回禀王公,让王公出面收拾那方钦差!”

  王臣烦躁的摆了摆手,“你们不懂!我义父当前态度不明,仿佛并不想与那方应物撕破脸,至少现在是不想!”

  孔二叹息道:“王公大约是想专心采办之事。不想节外生枝,为其他事情分心罢?

  若借不上王公的力,王大人你想出气可就难了,而且公馆街上那些大户,暂时也叫我们莫可奈何。我们只能再费力气去另寻其他肥羊了,想找齐这么多家补上,也不容易!”

  王臣闻言唉声叹气。仰头倒了一口酒,重重的将酒盅砸在案子上,场面气氛一时沉闷起来。

  不过本地人田祥双眼转了几转,伸手拍了拍头,出言道:“这个,小的倒是有个主意,不须惊动王公,或许能成。”

  王臣闻言抬起头来,很期待的问道:“你有什么主意?速速说来!若是说的好了,我就在这里做主。今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但小的仍要问一句,苏州府那边,王大人有把握折服么?”田祥反问道。

  王臣皱了皱眉头,回想了一下与苏州府几次打交道的经历,看那李知府也不像是硬角色。便答道:“大约是可以的。不过休要卖关子了,你先说你的主意听听!”

  田祥见王臣催促,连忙:“那些大户聚集在公馆街,是因为钦差大臣方某人在此处;而方钦差在此处,是因为公馆建在这里。

  因为苏州府地方繁华,又处运河要冲,往来达官贵人、大臣使节极多,所以才修建了这处公馆,专供招待贵宾所用。

  据小的所知,此公馆是属于苏州府府衙所有,也归府衙安排使用。王大人如果有意,不妨在这上面做一做文章。”

  王臣若有所思,口中继续问道:“这文章怎么做?”

  田祥咬牙切齿道:“自然是去找那李太守,逼着他将公馆腾出来!也就是说,叫府衙将方钦差安排到别处驻扎,反正苏州府不乏住处!”

  王臣尚未做出反应,但孔二却拍腿叫道:“妙极!此计若能成,当真甚妙!那方应物要是被迫搬到别处,传了出去自然大损体面,还有什么脸在苏州府发号施令?王大人的气也就出了!

  而且要是钦差搬走了,公馆街外的大户们没了撑腰之人,立刻就是土鸡瓦犬了,到时候少不得叫他们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以在下看来,此计算是一举两得,将所有问题就解决掉!”

  王臣也想到了后果,被这条计策惹得喜笑颜开,不过转念一想,又犹疑道:“逼着府衙去赶人,我倒可以去试试看,但总要有个借口罢?总不能平白无故的去指使府衙如此做。”

  田祥嘿然一笑,“王大人但请放心,还能没有借口?那方应物是钦差大臣,但王公也是钦差太监,奉了圣旨到江南行采办事务!

  两者之间且不说高下,凭什么王公就该住在城外姑苏驿,而方应物就能住在阊门内的公馆?

  王大人乃是王公义子,只要找知府一说公馆之事,不用多说什么,想必知府立刻便能想到王公身上去!”

  敢情说了半天,还是要借用干爹的名头,王臣点了点田祥道:“你方才还说,此计不须惊动王公......”

  田祥陪着笑说:“确实也没有惊动王公,王大人到了知府面前时,身份在这里摆着,根本不用提到王公!何况王大人你是出于一片孝心,想叫义父住的更舒适一些。何错之有?

  即便王公知道了消息,也不能责怪王大人的孝心罢?方才孔头领说,此计一举两得,其实应该是一举三得,还能帮王大人尽孝!”

  及到次日。王臣实在按捺不住,一大清早亟不可待的出发,前往城中府衙而去。当他赶到时,府衙每天例行的排衙刚刚结束。

  苏州府李知府正在从大堂向二堂签押房行去,走到半道忽然听门禁禀报说:“有钦差采办太监那边的王千户到访!”

  听到这个名字,李太守忍不住打心底的厌烦。此人之前来过府衙几次,无非是狐假虎威,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此人前前后后从府衙这里刮走了数千两银子,搞得府衙如今发放胥吏工食银都成了问题,所幸胥吏们各有门道捞银子,倒也不缺这点工食银。所以情绪还算稳定。府衙仍能正常运转,没有撂挑子闹事的现象。

  李知府对王臣虽然厌烦归厌烦,但又不能不见。区区一个王千户自然无所谓,但王千户背后是钦差采办太监王公公,一个密奏便能叫人丢官的主儿——在天子面前,亲信太监说话比大臣顶用多了。

  将王臣请到花厅,宾主落座后。李知府抱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心思,主动询问道:“王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王臣便也直言不讳道:“特为公馆之事而来,不知李太守能否将府衙所属的那间公馆腾出来?”

  果然如同田祥所预料的,李知府听到王臣这个问题,并没有去问为什么。脑子转了转,便已经补充出了理由。

  王臣是采办太监王敬的义子,说话自然是代表王敬来说的。要求腾出公馆。那肯定是王敬不甘心住在城外姑苏驿,想要住进条件更舒适的公馆里。

  但钦差大臣方应物先到了几天,已经提前住进公馆里了,大概王敬也不想比方应物矮一头罢?想要腾空公馆,就要先把方钦差搬出去......

  见李知府沉吟不语。王臣便又道:“怎么回事?李太守能否给一个准话?也好让在下心里有数。”

  李太守陷入了极度为难的境地,虽然与方钦差不对付,但也是因为各有立场,故而不得不如此。大体上还在游戏规则之内,仍属于可控的范畴。

  但是此时要将方应物从公馆里赶出去,别管是用什么借口,拿什么名义,事实就是赶出去,那可就结下深仇了!

  但是王敬王太监这边,李知府也是不敢拒绝的!近年来,各地官员因为触犯太监,而被天子处置的例子时有耳闻,就连自己,七年前不也是因为触怒了汪直,才被贬谪到地方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已经吃过一回教训,夹着尾巴做了七年地方官,难道还要再吃一次教训不成?

  王臣看着李知府拿捏不定,心里也颇为着急,因为就目前看来,这是他唯一的报复机会了。

  要论小聪明,王臣还是有的,此刻他忽然福至心灵说了一句话:“吾在京师时,尝闻凡是得罪过方应物的,皆会遭到报复。”

  李知府听到这句话,陡然如同醍醐灌顶!自己先前为了自身立场,已经得罪了方应物,如今覆水难收,再首鼠两端有何用处?还不如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了!

  往这方面想去,李知府的怨念居然越想越多——我从朝廷被流放外地八年,至今仍然在地方蹉跎度日,朝中衮衮诸公谁又惦记过我!

  这次我为了苏州府百姓生计,不惜与钦差方应物抗争!有这样伟大的情操呈献给天下人,但上司和朝廷至今也未给任何个说法,也没听说有什么士林好评!

  既然天下人负了我,也没人看的起我,那么我今天就是换个活法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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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四章 还有谁更够资格?

  可怜的李太守,他的一肚子委屈真的没人知道。按理说,地方官为民请命,反抗钦差大臣胡作非为,再加上有地方士绅耆宿联名陈情为证,是很容易形成舆论焦点的。

  无论其中是是非非,一番热议是少不了的。而且不管后果如何,那位地方官肯定会形成清名,要是被朝廷处罚,名声就更上一层楼了。

  但天下万事总有些例外,比如说这一次......在京师发生了很多李知府所不知道的意外。

  首先,他不是什么名人,弹劾方应物的奏疏送到通政司后水波不兴,没有遭到广泛而强力的围观;再由通政司送进内阁后,便被某次辅直接扣在手里冷处理,一扣就是半个月,而别的阁臣故意纵容某次辅瞒报......那奏疏就更是无人光顾了。

  然后,这封奏疏又是被某次辅通过密奏方式,封在匣子中直接进呈天子,在这过程中还是不为人所见。

  最后,天子一锤定音,直接御批了。所以从头到尾,这奏疏压根就没怎么流传,所知者寥寥无几,也没给外界多少议论的机会。

  而在天子批红之后,虽然引发了不小的议论,但此时事情已然成了定局,圣旨都发了下去,别人也就更懒得更进一步关注了。毕竟关注也是白关注,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更改圣旨么?

  所以李太守翘首盼望的清议始终没有到来......又想起自己七年来沉沦地方的遭遇,难免心里就生出了怨望,感到朝廷和上司都对不起自己。

  下定了决心后,李太守神色恢复了平静,看在王千户眼中。便知道他已然做出了抉择,再次开口问道:“不知李太守能否腾出公馆?”

  李太守淡淡的说:“方钦差那边人数较少,而公馆占地偏大,未免有些浪费,有失节俭之意。所以本官决定。另外寻觅大小合适的地方,重新安排方钦差一行入住。”

  王臣喜上眉梢的赞扬道:“李太守有见地!”

  两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提到过采办太监王敬,但是两人所有的话,其实还是围绕着王敬展开的。若方应物退出了公馆,除王敬之外。还有谁够资格入住?

  目送王臣离开,李知府面上现出几丝茫然之色,但心里实在五味杂陈,事情怎么就演变到这一步了?

  当年他也曾经是满怀理想的人,要做一个守正不阿、名扬天下的正人清流,不然也不会忤逆了当权太监汪直。

  但扪心自问。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与理想渐行渐远,特别是刚才倒向采办太监的抉择,则是完全背弃了理想。

  想至此处,李太守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闲话不提,却说公馆街这边,众家合力打跑了钦差太监的爪牙之后。顿时士气高涨。对一直不曾露面,但实际上充当了精神支柱的钦差方大人越发信服和感激。

  这日,便有七八家员外一起到公馆门外,言辞恳恳的求见钦差大人,非要当面表达一下谢意。

  方应物稍有犹豫,但又觉得是一个契机,便开门放人,在大堂上接见了众位员外。

  天南地北的闲谈之后,方应物起了话头道:“本官受了朝廷诏命,到这苏州府来督粮。但经过仔细研究,却发现了不少弊端,难怪近年来拖欠严重。”

  这种话,哪是几个富户敢于接嘴的,只能拍马道:“方大人烛照洞见。明察秋毫,自然看得真切。”

  方应物无视了这些没营养的逢迎话,继续道:“比如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朝廷向苏州府征收赋税,主要还是以实物为主,特别是粮米。毕竟民以食为天,京师口粮供给基本都要仰仗江南,事关重大,谁也不敢变花样。

  而苏州府近年来人口滋生、户数繁衍,风气也渐渐奢侈浪费起来,但土地却还是这些土地,府境内早已开垦的差不多了,总数变化不是很大。

  如此苏州府本地消耗粮米数额逐年增长,而另外的道理很简单,本地消耗数目多了,能起运到京师的数目自然也就少了。所以在此状况下,苏州府税粮连年吃紧、屡有拖欠便不奇怪了。”

  众人彼此对视,皆感莫名其妙。便由唐广德打头问道:“方大人真知灼见,我等是很佩服的,但我等不过城中富户,方大人为何与我等说这些?”

  方应物哈哈一笑,“有弊端就定有解决之道,比如针对刚才这个问题,本官心里就有些不大成型的想法。如果诸位有意,或可参详一二。

  江南这地方,人多地少,土地殖垦快到头了。但我听说湖广那边良田土地还多得很,这些年也不断垦拓,如今粮米产量急剧增长,原来谚语是苏松熟,现在则有湖广熟的说法了!

  如今苏州府粮米吃紧,而湖广米渐有富余。而你们这样的商家,是否可以遣人赶赴湖广那边买米,然后沿江而下,送到瓜洲水次仓?”

  所谓水次仓,就是运河沿岸建造的粮仓,各地需要交纳漕粮的,都只需要将粮米运到指定的水次仓。然后来年开春后,再由运军负责用漕船运往北方京师。

  苏州府百姓交纳税粮,则需从本乡一直将粮食运到长江北边瓜洲的水次仓。粮米入了仓,从仓吏那里领到回票,便算完纳赋税了。

  虽然运粮数百里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但是总比宣德朝之前,从苏州府运送到北方京师要舒服多了......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方钦差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叫他们这种商人,去湖广买了粮米,然后当成税粮缴纳了?

  那这行为和捐献有什么两样,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商人无利不起早,谁也不愿长期做这种纯赔钱的事情。

  “当然不止于此!运湖广米到水次仓,领到了回票后,再拿回苏州府,就可以折抵赋税!

  也就是说,可以将这些仓米回票拿到市场上贩卖。无论是谁,只要拿着仓米回票,便可以在衙门里抵消自家赋税!”

  众人齐齐“咦”了一声,这法子似乎是可行的,又仔细想想,这里面似乎真有新的商机。

  众所周知,交粮米这种实物税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若有大户人家充当粮长,轮到负责本乡里赋税,那简直是艰苦异常的。不但粮米难以凑齐,长途跋涉更是一场灾难。

  如果购买特殊回票,便可折抵掉相应的赋税,那肯定会受到不少嫌交税麻烦但又不缺现银的人家欢迎。

  比起远赴水次仓缴纳粮米的苦差,只要这种特殊回票能抵消税粮,哪怕加钱收购也是值得的!出钱买一个省心,对有点闲钱的人家而言何乐不为!

  最后众人断定,如果有靠谱的大臣背书并推动,这一套商业模式确实是非常可行的。

  但也不是没风险,最大的风险其实就在于政策方面,一旦朝令夕改,很容易就血本无归。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看推动此事的官员靠谱不靠谱,够不够强力。

  见众人不说话,方应物也不着急,自顾自的优哉游哉品茶。他就没想着今天一定促成,只是借机吹吹风,让消息传播一下而已。

  如果反响不错,下面再进一步考虑细节。当然,苏州府钱粮症结不止这一个方面,还有很多种问题需要解决或者缓和。

  想至此,方应物忍不住叹一口气,千钧重担在肩头,自己任重而道远啊。

  这时候,忽然有门口杂役来禀报:“方老爷!府衙那边差了个小吏,说是有事情要宣告。”

  方应物挥挥手放他进来,却见这小吏上了堂后,先环顾四周看了看几位员外,然后才对方应物行礼道:“方大人在上,小的前来此处,是奉了府衙那边的命令,就公馆之事与方大人说一说。”

  “这有什么可说的?”方应物皱眉道。

  那小吏战战兢兢的答道:“公馆占地较广,方大人一行人数目不多,用不到这许多地方,未免铺张靡费了些。故而府衙决定另寻一处地方,安排方大人移驻别处。”

  方应物勃然大怒,这种说法与将他从公馆驱逐出去有什么两样?谁能受得了这种耻辱?特别是在座还有如此多外人当面。

  其他员外听到府衙的要求,顿时也心惊胆战起来。他们搬到公馆街,就是冲着方应物来的,若方应物离开了,哪公馆街还有什么意义?他们搬迁聚居到这里,已经是非常折腾了一遍,可真再也折腾不起了!

  还有胆小的人已经在心里计较起来,这方应物要连这都吃不住,那用理性来分析,此人只怕也稳不了、靠不住。

  砰!方应物狠狠拍案,震得茶盅叮当作响。“本官住进之前,公馆也是闲置着,难道就不浪费?怎么本官住进来之后,就成了浪费?”

  那小吏硬着头皮,勉强开口回话道:“公馆不会闲置,自有他人入住。”

  方应物怒极而笑,嘿嘿几声才道:“如今苏州府内,还有谁比本官这钦差更够资格入驻公馆?”

  小吏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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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五章 后退不得

  虽然那小吏没有答话,但只要有点脑子的人就能猜出一二内情。放眼苏州城里,能与方应物具备同等资格的人,也只有钦差采办太监了。

  若非是为了给采办太监腾出地方,府衙又怎么会打算把方应物赶走?说什么地方大小不合适,都是自欺欺人的理由。

  对此方应物确实无比震惊,就算是再心思缜密的人,事先也想不到府衙会做这种事。

  地方官要将钦差大臣从驻地中赶出去,猛然说出去简直没人敢相信。当然,如果是钦差太监强力撑腰的话,那么动机就可以理解了。

  在官场上,拉帮结党的很多,但生怨结仇的也有不少。这些仇隙大抵上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公仇,一种是私仇。

  公仇多是因公事而起,具体缘故则是由于立场不同发生的。例如先前苏州府弹劾方应物,就是围绕赋税问题发生的,并非苏州府一定要刻意针对方应物这个人。

  私仇则是因人或者私事而起,如果方应物被从公馆赶出去,那就是刻意针对他方应物而来的,肯定属于私仇范畴。当然,公仇私仇之间有时候分界也不是那么明显,或者是经常混杂在一起的。

  两者之间,公仇相对而言比较好化解,当事人时过境迁、不在其位之后,说不定还能生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佳话,除非是极度狭隘记仇的人,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但私仇可就没那么容易消解掉了,私仇比公仇更容易记恨,不死不休的纠缠一辈子都是有可能。就像一个人使用公款也许会很大方,但使用私房钱时却会想之又想。

  所以可以得知,府衙此举绝对是对人不对事,真是要将方应物得罪到死了。也能反映出,李知府真的豁出去了,孤注一掷的赌上所有。

  但对方应物而言,于公于私都不能让。于公若就此相让,那聚集在公馆附近的这些大户们怎么办?这是目前方应物在苏州城里唯有的一点群众基础了,断然不能随便放弃。

  于私若就此相让,那方应物的脸面何在?心底很骄傲的方大钦差实在丢不起这人。那王太监固然有跟脚,受天子宠信,又是大太监梁芳的亲信,可是难道他方应物的根底就差了?他还有东厂汪芷做后盾!

  想至此处,方应物阴沉着脸,对那府衙小吏问道:“本官若是不肯离开,又当如何?”

  那小吏壮着胆子答道:“府衙譬如房东,钦差大人譬如房客。想来大人你也是体面人,总不能学那无赖房客作为罢?不然传开后,也不甚好看,或许有人非议方大人贪图享乐。”

  方应物被堵得没话说,便冷哼一声呵斥道:“你这小吏,倒是伶牙俐齿,既然你的话已经带到,那就滚罢!”

  那小吏却还又问道:“钦差采办太监王公公那边人多,急着要征用公馆,不知方大人何时能收拾方便?小人也好回了府衙禀报。”

  这是公然拿采办太监王敬来威胁?方应物怒极反笑,“你这贼杀才,不过区区一胥吏,胆色当真是不小。这话都是那李廷美教你说的么?”

  旁边方应石怒不可遏的冲上前来,对着传话小吏道:“让爷爷我来告诉你!”随即一巴掌将这小吏扇倒在地,却又见此人连滚带爬,飞也似的从门外逃走了。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方应物和来拜访的富户们也没心思继续闲谈了,访客于是纷纷起身告辞。

  本来以方应物的身份地位,只需在客厅拱拱手就算给面子送行了。但眼下却是非常时期,为了安抚人心,方应物便谈笑自若的亲自将众人送到了大门。

  正作别时,忽然有一顶小轿子颤颤悠悠抬到公馆门前。停稳之后,轿帘掀开,露出一只修长齐整的纤纤素手。

  由这只白皙光洁、保养得当的手可以看出,轿中人必然是养尊处优的年轻女人。众人忍不住暂停一下,多看了几眼,能是何等女子出现在公馆门前?

  然后便有婢女迅速上前,轿中人便扶着婢女下了轿子。众人眼前一亮,却见这女子二十几岁年纪,生得极是妩媚风流,一颦一笑皆有藏不住的风情款款。

  那女子眼波流转,瞧见了方应物,惊讶的用手中团扇遮住了因为张开而不雅小嘴,随即笑嘻嘻的搭话道:“方大人怎的亲自出迎,贱妾何德何能,简直折杀人也,传出去要被问罪的。”

  原来是方钦差的老相好?众人若有所思,又去看方应物,却见钦差大人同样很吃惊,“你怎的在这里?”

  那女子轻摇团扇,扇起香风阵阵,“苏州杭州,不过数百里水道而已,往来便利的很,又不是天涯海角,贱妾为何不能来?”

  这么绝色风情的大美人,竟然从杭州城主动追了过来?围观众人一时间艳羡不已,八卦之心大起,这种年少得志、功成名就的读书人福利真好!

  在众目睽睽下被女色纠缠,方应物觉得有失钦差体面,重重咳嗽一声,呵斥道:“你别在这里现眼了,进来说话!”

  虽然方应物态度不怎么样,但那女子不以为意,反而倒贴出了笑脸,在婢女扶持下,娉娉袅袅的进了公馆大门,消失在意犹未尽的众人面前。

  见没有八卦可以看,众访客也就散去了。此后,方应物被驱赶的消息迅速传到街面上,刚放松没两天的公馆街临时住户顿时又将心提了起来。

  其实这一招,就叫做釜底抽薪!他们是因为方应物才聚集在这里的,如果没了钦差大臣做主心骨,还能鼓起多少勇气去面对凶残的太监爪牙?要知道,采办太监的身后人可是皇帝。

  一时间,公馆街上所有人都高度关注起钦差公馆大门。一边是府衙方面激将,一边是采办太监的直接威胁,若方钦差真扛不住又从这里走人,那他们也要树倒猢狲散了!

  想再折腾一次跟随方应物搬家,只怕也难办,费不起这个力气!何况这次如果方应物走人,那就明摆着表示方钦差软弱了,那他们还跟着方应物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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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六章 可解燃眉之急

  在公馆里,杂役见客人都走了,正在堂屋中打扫收拾。却又看到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走了进来,后面则是钦差大人方应物。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与钦差大人是什么关系,但众杂役都很知趣的退下了。

  这美人确实是方应物的老“相好”了,原杭州城花魁娘子袁凤萧是也。只是四年不见,冷不丁出现在这里,确实叫方应物吓了一跳,挺担心这袁姑娘跑过来是为了逼婚的。

  回到屋中坐下,方应物再次问道:“袁姑娘怎得在此?”

  袁娘子却答所非问,“听说方大人前番两次路过杭州,皆未来见奴家,叫奴家可是很伤心。好歹也是故旧之人,难道如此缘悭一面么?”

  方应物无奈道:“你也知道只是路过而已,本官身上奉着诏旨,不便在杭州多停留,你实在多心了。”

  袁凤萧便顺着话头道:“奴家自然体谅方大人的难处,后来打听到方大人驻节吴地,正好距离杭州想去不算远,故乘舟而来,与方大人见面。唉,有个古人说一诺千金,不知道方大人听说过么?”

  方应物苦笑几声,未免有点小小的尴尬。当年说好帮袁花魁解决终身大事,但最后无果而终,方应物也离开杭州赴京赶考。一晃就是四年过去。这份人情一直欠着,但实在不好还,自然是能躲就躲着了。

  “你数百里跑过来,总不会是相思成灾罢?这么几年了,凭借袁姑娘你的相貌才情,难道你还没找到夫家么?”

  “总是没有合意的......再说你们父子都是浙人的门脸,奴家给方大人你守着身子。又有谁能这么不开眼,敢来找奴家提亲?”

  在苏州府举步维艰的方大钦差许久不曾听到这种令人陶醉的谀辞,很是回味了片刻,然后才道:“你这话太过了!”

  袁娘子抿嘴一笑:“不瞒大人说,我今天到此。可是为了解方大人你的燃眉之急。”

  在女人面前,方应物很是绷得住架子:“本官哪有什么燃眉之急,需要靠你来解决?”

  “方大人莫不是要被人从公馆赶走?”袁娘子反问道。

  方应物闻言讶异,那府衙小吏才刚刚来过,袁娘子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还能提前知晓此事?

  袁娘子抿嘴一笑:“奴家有个手帕交,在苏州这里做画舫营生的。手底下还有三五个姑娘。前日到了苏州,奴家便先去投靠到她那里歇脚,然后听到了一些与方大人有关的隐秘事情,不知道方大人你有兴趣否?”

  方应物不以为然,“你能知道什么......”

  随即方应物突然想到,青楼楚馆这种地方。很容易使人陷入放松状态,嘴巴自然就不牢靠了,然后便能传出一些内幕消息。

  但袁娘子却就此闭嘴不说了,只挥着小团扇,对方应物笑而不语。

  方应物愣了愣,忍不住说笑道:“你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习性,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是不是又想从本官这里交换什么?”

  袁娘子忽然起身。盈盈跪倒在地,俯首道:“请方大人为奴家报仇。”

  对这个回答,方应物无比意外,疑问道:“报什么仇?”袁娘子又答道:“身世之仇!”

  方应物沉吟片刻,没去问前因后果,直接问道:“仇家是谁?”

  袁娘子忽然泪如雨下,咬牙切齿的答道:“苏州平门外的韩家。”

  方应物若有所思,他南下之前当然做过相关功课。知道这个韩家也是苏州大族,就在本朝出过一位名气相当大的高官,就是左副都御使、巡抚、提督两广军务韩雍。其实就是两广总督。

  成化初年有三大患,一是北边套虏,二是腹地郧阳流民,三是广西瑶乱。其中广西瑶乱就是韩雍以文臣领军一手平定,堪称是王越式的人物。所以名气很大。

  其实应该说王越像韩雍,而不是韩雍像王越。当年先皇打算提拔一批懂武事的大臣,曾经说过“要找像韩雍的”,王越才因此得到赏识。

  不过这位韩大人虽然名气巨大,但晚节不太好,被人弹劾致仕,然后一直闲居在家。目前已经不在人世,前两年刚刚殁掉,子孙估计连孝服也还没除去。

  所以听到韩家两个字,方应物不能不慎重。但是他在南下之前,知道征税艰难,地方土豪阻力也不会小,所以就有想找田土广大的劣绅问罪,然后杀鸡骇猴的想法,韩家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良久之后,方钦差才对袁娘子道:“本官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世,如果确有冤情,韩家果有不法情事,可以尽力为你做主。”

  袁娘子站起身来,不复言笑无忌的样子,很懂事的说:“大人言重了,奴家怎敢要挟钦差?些许陈年往事不用着急细说,等到大人得了空,再听奴家啰嗦也不迟。

  先前奴家与那位姐妹闲聊时,恰好说到方大人你。她却道,昨晚在画舫中偷听到几个人议论方钦差,其中为首的年轻人被称为林大人。”

  林大人?方应物稍加思索,便猜出这很可能是林千户,放眼苏州城里还真没听说过第二个林大人。“他们怎么议论的?”

  “那几个人情绪不太好,喝酒喝多后,说话便很放肆。奴家那朋友虽然听得不全,但也依稀听到说把方钦差赶出去,给方钦差一个教训云云。

  最后,那林大人比较迟疑,后来另一人便说这算是给王公尽孝,劝林大人不用为此担心。”

  本来方应物态度很随便的听着,但听到最后这句,眼神一亮,追问道:“你确定你转述的准确?”

  进来半晌,此时的方应物最为热情,袁凤萧得意的说:“字眼可能有出入,但大意肯定是不错的。”

  方应物不禁皱眉沉思起来,以他的精明,从这只言片语中,立刻就能觉察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王公自然指的是采办太监王敬了,什么叫算是给王公尽孝?将自己从公馆里赶出去,林千户为什么要担心?

  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府衙让自己搬走,其实是奉了林千户的指使。但林千户却没有从王敬那里获得许可,属于背着王敬擅自妄为。

  而府衙那边的李知府却误会了,以为林千户传达的是王敬的意思。

  林千户是一个浅薄的人,他的脑子比较简单,觉得假传干爹命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李知府可不是林千户这种头脑简单的人,而且恰恰相反,甚至还是相当的多思多虑,心中弯弯绕绕不见得比他方应物少。

  所以李知府在产生误会之后,肯定在头脑反复思量过,最后判断钦差太监王敬与他方应物正式撕破脸了,不然王敬为什么要逼宫方应物?

  凡是这样的时候,就是豪赌站队的时候,赢者通吃,败了便失去一切。权衡之下,李知府选择了破罐子碎摔,下了决心去抱太监大腿。

  这情况看似不可思议,但官场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不可思议事情的背后都有内在的原因。

  大道三千,反正另一条路没希望了,借着王敬出人头地未尝不可,无论如何,王公公也是在天子面前能直接说上话的人。至少就目前来看,王敬比方应物硬的多。

  但很可惜,李知府弄错了一件事,千户王臣的所作所为并非是采办太监王敬的授意......别说李知府,就是方应物自己也没想到林千户是瞒着王敬行事的。

  见方应物许久不说话,袁娘子主动问道:“这个消息,可否解大人燃眉之急?”

  方应物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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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七章 偷鸡不成

  袁凤萧对方应物出主意道:“由这只言片语可以看出,那位林大人是不想叫他口中的王公知道。既然如此,只要方大人你对王公解释一番,自然真相大白,问题便迎刃而解。”

  方应物哈哈一笑,“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自作聪明!本官要如何做,不用你来教。”

  袁凤萧自从与方应物相识以来,得到的最多的评价就是“自作聪明”四个字,这次极不服气,反问道:“若不如此,方大人你还能怎么办?”

  “无论本官如何办,你这个主意必定行不通!”方应物一口否定了袁娘子的意见,“你知不知道?大凡在宫中越卑躬屈膝的太监,到了宫外越讲究脸面,甚至比官员还敏感。

  如果真照你说的去做,那王太监肯定是将错就错,将此事认下来,然后在私下里再把胆大妄为的林千户收拾一顿。总而言之,在外人面前认下这个错是不可能的,哪有什么你臆想的真相大白?”

  随后方应物将方应石叫来,耳语几句,吩咐道:“你这就去办。”

  等方应石离开,方应物又转向袁娘子,“本官的事情到此为止,现在可以详细说说你的身世了罢?”

  袁凤萧泪珠子又往下掉,“奴家原本是苏州人氏,家中有几亩薄田。但这些田地正好夹在那韩家田地当中,故而韩家一直想占有我袁家的土地,但家父始终不肯投卖。

  在奴家十岁时,韩家串通当时知县。陷害家父入狱亡故,然后伪造地契。吞占了我家土地。

  而奴家则被卖与人贩,一直流落到了杭州。但多年来不敢回乡,近来听说方大人做了钦差,正在苏州府”

  方应物闻言叹道:“原来你也是个苦命人,你当初一直想嫁给官宦,莫非也存了报仇心思?若有机会,本官自当尽力!”

  在方钦差的设想中,他奉旨督粮,短时间内若要见到成效,大概要从两方面入手:一是想办法用湖广的实物粮米来顶替苏州实物粮米。又因苏州府比较富裕,云集的商家也比较多,故而可以用经济手段进行鼓励和调剂。

  二就是在土地上想办法,包括均平官民田赋税、清理田亩等。不过这方面肯定阻力很大,尤其是来自于乡间士绅的阻碍。

  想来想去,破解之道就是先杀鸡骇猴,找有罪行的劣绅严厉处置,以震慑地方缙绅,至少叫他们在短期内不要与自己捣乱。

  如果袁娘子口中的这个韩家确实有劣迹。倒也合适,堪称是正要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

  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又想到自己手里的权力,方应物只能唉声叹气。小马拉大车,怎叫一个难受了得!不过按照日程看,朝廷也该有点新旨意下来了!

  按下方应物与袁娘子这边不表。却说方应石从方应物这里领了命令,便向吴县县衙而去。

  公馆距离县衙不是很远。片刻之后便到了,方应石报上来历。自然被引了进去。

  然后没过多久,他与一名衙役从县衙出来,又从胥门出城,望着运河码头边上不远处的姑苏驿而去。

  此时在姑苏驿里,千户王臣正在向干爹王敬禀报近两日的进度情况。这次王太监较为满意,频频点头。

  王臣见干爹心情好,趁机问道:“躲到公馆街上的有三四十户,到底应当如何对付?”

  王敬指点道:“要有耐心,他们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而方应物庇护得了一时,也庇护不了一世,他迟早支持不住的,我们就等他放手的时候,何必急匆匆的硬来?实在不差这一两日。”

  王臣想了想,又道:“干爹住在姑苏驿,不能尽睹姑苏繁华风物,我该尽尽孝心,叫干爹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王敬无可无不可,敦敦教导道:“你有这份心意即可,但还是将心思放在要务上,不要总是为其他琐碎事情分心。”

  “是。”王臣应声道。

  正在这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时候,却见有门子来禀报,县衙派了人来拜见。王敬虽然心下奇怪,但仍旧放了人进来。

  进来两人中,其中一个身穿衙役公服的,另一个身高体壮,摄人心神。那衙役见了王公公便跪倒磕头,口中道:“小的只是前来传话的!”

  然后这衙役停住了嘴,不住的拿眼睛去瞄旁边,看在王敬眼中好生奇怪。

  那位与衙役一同进来的壮士就站在他侧方,见这衙役死活不敢继续说,便代为开口道:“吾乃钦差大臣方大人长随,方才去了县衙说一件事。我们方大人嫌弃公馆地界喧嚣俗气,但又听说姑苏驿这边地形开阔,风景新鲜,令人忘俗”

  最后这壮士趾高气扬的说:“所以方大人委派小的去了县衙,并请县衙传个话,叫王公公你速速将地方腾出来,搬出姑苏驿,也好让我家大人入住。”

  公馆归府衙所管,而姑苏驿在吴县地面上,自然归吴县县衙管辖,故而才有“去了县衙”之语,就像先前林千户去了府衙一般。

  王公公闻言勃然大怒,满脸激得通红,这简直欺人太甚,也亏得方应物说得出口!

  到底将他这堂堂的奉旨采办太监当成了什么阿猫阿狗?也难怪这衙役不敢说话,他只怕自己说出来就是个死罢!

  王公公又想到,自己对方应物可谓是敬而远之,难道这成了人善可欺么?

  那壮士正是方应石,他瞧着身边衙役还在磕头求饶,便一把将这衙役提了起来,又对王敬道:“王公公还是早些搬出去吧,别耽误了我家主人的入住,小的静候佳音。”

  一个卑微的家奴,竟然敢如此说话,王敬被气得发抖,“我就住在这里了,看有谁能让我迁走?”

  方应石顶嘴道:“王公公确定住在这里不走?那我便如此给衙门回话去。”

  王敬张口骂道:“滚!否则要你的小命!”

  方应石不再刺激王公公,提着衙役低头出了姑苏驿。到了外面,方应石将衙役扔到地上,喝道:“刚才你可听得真切,那王公公说了,就住在这里不走,我们再去一趟府衙!”

  此后方应石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一具东厂腰牌。有了这家伙,他才敢在王公公面前放肆。

  这腰牌是临出京前,方应物从东厂要来的给方应石的,图的就是有备无患。若刚才若王公公受不了激,准备下死手,那方应石就要亮出这具腰牌了。东厂提督可是权阉汪直,王敬公公再嚣张跋扈也得给汪直面子。

  所幸王公公还残存了几分理智,强行克制住了的当场打死方应石的念头,但心里仍在左思右想。

  此人若非奉了方应物命令,绝对不敢如此说话。这种行为怎么看怎么像是不知死活的脑残,但据王敬所知,方应物肯定不是脑残,那用意何在?

  煞费思量间,王敬眼角偶然瞥到了干儿子那里,却见王臣脸色难看、神情恍惚,顿时就起了疑心。便开口喝问道:“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王臣噗通一声,跪在王敬面前,哀声道:“干爹饶命!”

  之前他做梦也想不到,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方应物如此轻易地化解掉!

  本来只要造成了既成事实,让己方占了便宜,哪怕是背着干爹擅自做主,最后干爹也得认账。

  但现在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啊,不但没有折腾到方应物,反而看起来要让干爹丢了次人!王臣敢肯定,得知真相后,干爹肯定会连杀人心思都有,自己这次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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