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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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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被抓住了

  徐有容在窗畔听着这样一句话,怔着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日不落原里,他们同过生死,并过肩,彼此依靠,还掸过雪,早已明了彼此的心意,只不过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西宁镇的小道士,离开周园后,她也想过自己对他的承诺,准备退婚,然而离宫昭告天下,剑池重现,还有很多人看到了那些剑,几番对照,她才最终确认,原来他就是他,才知道命运弄人,竟给自己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还是他就好,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在奈何桥上和牛骨头锅边,她也一直在等着他说些什么,只是他始终没有说,直到已经夜深时分,他忽然这般莫名其妙地来到窗前,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好吧,这确实很像他的剑道。

  就像王破的刀道一样,很直。

  他直接用这一句话,捅破了她眼前的这层窗户纸,直接让情境回到了周陵的神道之前。

  徐有容站起身来,隔着窗户看着他的身影,然后伸手把窗户推开。

  雪花混着风卷了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有些寒意。

  “地龙烧得太旺,房间里有些热。”

  她看着陈长生说道,像是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推开窗与他相见,只是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句解释其实很可爱。

  陈长生看着她的脸,没有注意到这句解释流露出来的紧张意味以及随之而生的可爱,就觉得她很可爱。

  “我刚才站在外面,也觉得有些热。”他很诚实地说道。

  此时是隆冬时节,夜深人静,天寒地冻,雪花飞舞。

  “你站了多久?”徐有容看着他身上的雪问道。

  陈长生想了想,摇头说道:“忘了。”

  徐有容说道:“为什么不直接进来?”

  陈长生说道:“怕打扰到你休息,而且……霜儿应该在这里吧,我担心她看着会说些什么。”

  徐有容说道:“那你这时候要不要进来?”

  陈长生说道:“不用了,我来……其实是有件东西要给你。”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腕上的那串石珠褪了下来,很仔细地拉断,然后把手掌伸进窗里,说道:“一共十个,你挑五个。”

  其实他早就忘记了在周陵里有没有和她就宝藏的分配达成过某种协议,但天经地义地认为,既然是一起找到的周陵,那么在周陵里发现的任何事物都应该对半分,无论是两断刀诀还是这十颗石珠。

  “这是……”徐有容好奇的声音忽然停止,抬头望向他,有些不可思议说道:“这是周陵旁边……那十座?”

  如果是别的修道强者,哪怕是凌海之王这样的国教巨头,都无法看出这些寻常无奇的石珠有什么问题,因为这些石珠确实没有任何气息波动,但她从十余岁便开始解读天书碑,而且在周园里亲眼见过这些天书碑,自然能感应到某些不同。

  “嗯。”陈长生看着她说道:“周园没有消失,你如果想回去看看,我可以带你进去。”

  他没有用进入周园这种说法,而是用的回去,因为周园对他和她来说,确实太过重要。

  徐有容听说周园没有崩溃,他现在还能进入自如,更是吃惊。

  但真正重要的还是他掌心里的这些石珠。

  她看着他认真问道:“你真的要给我?”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怎么可能找得到周陵,更不要说剑池和这些。”

  徐有容想了想,也没有仔细挑,便从他的手掌里拿了五颗石珠,然后第一时间收进了桐宫里。

  她觉得陈长生说的有道理,所以很平静地接受,显得格外风轻云淡,理所当然,堂堂正正。

  陈长生最佩服她以及最喜欢她的,就是这种气质。

  “那我就走了。”

  雪夜入宫,窗户被推开,见到了她,并且把那些石珠给了她,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自然要踏上归程。所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名士风流,莫过于此……但他是少年,不是名士,所以说着走,脚却没有动。

  徐有容说道:“先回吧。”

  陈长生嗯了声,脚却依然不动,只是看着她。

  她微微转身,似要避开他的视线,实际上却是探出窗去。

  越来越近,他有些紧张。

  她伸手把他肩上的雪掸掉,就像当初在神道上替他掸掉落叶一样。

  很轻松,很平静,很熟悉,很安宁。

  窗户纸早就捅破了,窗户都被推开了,只是最后需要一些确定。

  掸雪的动作,便是确定。

  陈长生觉得仿佛断裂的经脉自行修复完好,浑身充满了生命的力量,看着她,眼睛里有光。

  徐有容没有与他对视,望向雪夜里的某处,觉得脸还是有些热,轻声说道:“明天我想去国教学院看看。”

  陈长生再无犹豫,转身便向雪夜里走去。

  他很确定,这一次自己肯定能睡着。

  ……

  ……

  清晨五时,陈长生醒来,五息静心宁意,然后睁眼,洗漱穿衣,便去湖边跑步。

  仔细算来,他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奇怪的是,精神却特别好,没有唐三十六脸上常见的黑眼圈,脚下生风一般。

  随着时间流逝,来湖边跑步的学生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比他更快,不时被他超过,被超过的学生看见是他,赶紧行礼。

  再年轻,也毕竟是院长,更不要说昨夜他确定了候补教宗的身份,所以学生们的态度要比平时更加恭谨。

  他却看不出来其间的区别,比平时更加有耐心地、平静地回礼。

  湖对面小食堂的早餐是垂金小米粥,他没有吃出来与普通小米粥有什么区别。就连轩辕破从柴火堆里抽出山海剑,炫耀般递到他眼前,说自己昨夜练功的时候,引雷电磨剑有成,他也没能看出山海剑与在周园里初出剑池时,有什么区别。

  总之,他有些神思不属,时不时眼光便会飘到皇宫方向。

  “你没病吧?”唐三十六打着呵欠,看着他问道。

  陈长生回过神来,看着他脸上的两个黑眼圈,说道:“我觉得你可能有病。”

  唐三十六恼火想着,如果不是昨天夜里自己有病盯了你半夜,结果因为太困在雪地里睡着,何至于精神差成这样。

  陈长生看皇宫方向,是因为昨夜她说要来,他在等着她来。

  他当然想把自己和徐有容之间的故事,分享给别人,尤其是给自己的朋友们。

  唐三十六本来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但徐有容说过,不想让人知道,所以他只能忍着。

  用完早餐后,他再次洗脸漱嘴,换了身干净衣裳,便站在窗前等着。

  也是他平时就极讲究干净,才没有引起国教学院众人的注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远处响起一声鹤鸣。

  他循着鹤鸣的声音寻去,没有过多长时间,便在冬林深处,看见了那只白鹤,以及乘鹤而来的她。

  徐有容还是穿着昨天的那件大棉袄,并不土气,看着就让人觉得暖和。

  大概是因为不想被人看见,所以她像在周园一样,用南溪斋的那种秘法,把自己的容颜变得普通了很多。

  看见她寻常普通的脸,陈长生没有失望,反而觉得更加亲切。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亲切,让他找到了当初在周园里随意交谈的感觉。

  他看着那件让她显得特别可爱的大棉袄,犹豫了片刻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

  “牛骨头的味道很大,你要不要换件新衣裳,或者先穿我的,我替你把这件洗了?”

  徐有容怔住了,然后真正地羞恼了起来,转身便向白鹤走去。

  陈长生)过神来,觉得自己行事好生荒谬,赶紧追了上去,然后对着白鹤不停地打手式。

  白鹤与他有旧谊,不等徐有容近身,便伴着一声鹤唳飞走了。

  徐有容站在雪地里,再次怔住。

  从两年前开始,她就想不明白,为什么白鹤会对陈长生如此亲近,而且很有善意。

  “当年你究竟对它做过些什么?”

  她看着陈长生问道:“它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这是二人第一次谈到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在信里和你提过,只是你都忘了。”陈长生想着这事,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但又想着先前那事,所有的不舒服都变成了不安,说道:“刚才一时失言,你不要生气,你就想着唐棠那句话好了。”

  这里提到的那句话,自然便是唐三十六说他是头猪。

  ……

  ……

  白鹤一去不复返,雪林无人空悠悠。

  雪片缓缓地飘落,陈长生和徐有容撑着伞,在国教学院僻静的林子里行走着。

  “我和折袖他们就住在这里。”陈长生带着她走到林畔,指着不远处那幢小楼说道。

  话出口他才想起来,那天夜里她来过国教学院,甚至有可能看到对面酒楼里的画面,解释道:“你不要误会,那天是唐棠非要拖着我和苏墨虞过去。苏墨虞以前是离宫附院的,青云榜三十三,你可能听说过,现在他在我们这里。”

  这段话里转了两处,很自然,也自然带着些年轻人的骄傲,就像是在对她表功一般。

  就在这时,冬林里忽然想起一道声音。

  “我就知道你有问题,怪不得那天夜里,连怀里姑娘的手都不敢摸一下,原来……你果然有了个相好!”

  声音起处,一个雪堆忽然散开,唐三十六从里面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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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一见

  唐三十六浑身雪屑,脸色苍白,黑眼圈极为浓重,看着憔悴到了极点。这两天,为了查探出陈长生的秘密,他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真真是下了苦功夫,甚至动用了汶水唐家的两件法器,才最终完美地遮掩住身上的气息,把陈长生抓了一个现行。

  “哈哈哈哈!”冬林里回荡着他得意的笑声。然后他走到陈长生身前,笑声骤敛,极其恼火地说道:“你这也太过见色忘义了吧?何至于不停地说我坏话,来衬托你的高洁?我刚才在雪堆里听着你提了我好几次名字,就没一句好话!”

  “噫,这伞有些古怪。”唐三十六的视线从伞面下移,看着那对男女,再一次得意起来,大笑说道:“婚约的事情你还没解决清楚,居然就有心情撑伞雪中行,你要知道,那只凤凰可骄傲着,如果让她知道你找了个女孩子,那得……”

  他准备以此事威胁陈长生就引签订一系列的不平等协议,然而当视线落在伞下那名少女身上时,却下意识里停了话语。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没有见过这个少女,却觉得她有些眼熟。

  雪林里变得异常安静,唐三十六看着那名少女,神情越来越凝重。

  那少女大约十五六岁,正值豆寇年华,眉眼清秀寻常,裹着的棉袄看似普通,实际上是最名贵的十三丝棉,双眉如柳叶,明显用的是最奢侈的七里香眉笔,便是鬓间看似很随意插着的那只钗,如果他没有看错,也要比陈长生这辈子穿过的所有衣服鞋加在一起还要更贵,当然,最令他注意的还是这位少女的眼睛,被他这般取笑竟还如此平静,定非凡人。

  他先前本想嘲讽陈长生的品味,此时却发现,这位少女的品味与气质,竟是无可挑剔。

  当然,少女的品味与气质还有那些隐藏在细节里的贵不可言,也只有他这样贵不可言的世家公子才能看出来。

  像陈长生这样的乡下少年道士,无论如何也是看不出来的,所谓明珠暗投,眼波流转给瞎子看,便是如此。

  这少女是谁?唐三十六把自家的那些远房亲戚姐还有大陆所有王公世家的小姐们想了一遍,没有任何答案。他忽然生出强烈的不安与警惕,他不知道陈长生是在哪里认识得这样一位贵女,他担心陈长生上当受骗。

  “敢请教小姐芳……呃!”唐三十六看着她神情冷漠问道。

  然而这句话却没能说完整,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嗝声打断。

  他看着那少女,脸上流露出无比震惊的神情,手捂着胸口,就像是被噎着了。他想起来先前在雪堆里听到过一声鹤鸣,还听到了陈长生对她解释那天夜里的事情。于是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昨天夜里被他以嘲笑的语气、无比肯定的态度否定的可能。

  “你……”他看着她,张大着嘴,半天说不出后面的话,只好转身望向陈长生,问道:“她?”

  陈长生点了点头。

  唐三十六身体微僵,再次望向徐有容,眼中满是震惊。

  陈长生这时候也很愕然,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家伙为了发现自己的秘密,居然下了这么大的功夫。

  他有些担心徐有容此刻的心情,看着她解释道:“这个家伙……”

  “唐棠,你也可以……呃……叫我唐三十六。”

  出乎意料,唐三十六以很快的速度平静下来,很自然地向徐有容施了一礼,只是这段话中间稍有停顿。

  那是因为他这时候还噎着的,那是打嗝的声音。

  徐有容知道这位汶水唐家的公子,是陈长生最好的朋友,现在国教学院的总监,同时……也是澄湖楼的新东家。

  唐三十六肃容道:“见过圣女。”

  徐有容轻声道:“不必多礼。”

  唐三十六说道:“据说圣女当年在京都时节,最喜欢吃澄湖楼的蓝龙虾?”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眼里隐有笑意,似乎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唐三十六紧接着说道:“稍后我会派人……呃……把蓝龙?送到神将府上,您回圣女峰后,我会让……呃……澄湖……呃……楼直接从海边起运,一年四季,保证……呃……不断。”

  徐有容说道:“劳烦唐公子。”

  唐三十六挥手说道:“都是自家……呃……人,哪里需要客……呃……气。”

  他的神态很自然,挥洒自若,豪气干云,然而,他说话的时候打嗝声就没有断绝过。

  说起来,这也是件很值得佩服的事情,不停地打着嗝,他居然还能如此平静地完成这番对话。

  陈长生在旁边看着,心想这大概便是脸皮厚的好处?

  徐有容对他说道:“来日再叙。”

  唐三十六敛了笑容,说道:“圣女请便。”

  陈长生举起伞,遮在徐有容头顶,向着冬林别处走去。

  走过唐三十六身边的时候,二人对视了一眼,有无数问询之意与警告之意。

  “不要对别人说起此事。”

  “放心吧,我是谁?”

  陈长生和徐有容在飘雪里走出数十丈,唐三十六还在原地微笑挥手,保持着道别的姿式,无论是唇角的曲线还是挥手的幅度都是那般的完美,完美地展现了一位世家公子的礼数与底蕴。

  徐有容轻声说道:“你这位朋友真是位妙人。”

  陈长生心想这话从何说起,或许是莫名其妙的妙?

  唐三十六看着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雪林深处,再也看不到时,才松了口气。

  他有些艰难地走到一棵大树前,伸手扶住,然后开始不停地打嗝,比先前说话时的频率不知道高出多少去。

  过了段时间,他真正地冷静下来,震惊的情绪才开始真正地发酵。

  他发出一声怪叫,抱着面前这棵大树,便开始不停地抱怨陈长生以及自己。

  就在这时,轩辕破结束了晨练,从林子深处走出来,正好看见他抱着大树发疯的模样,不由好生吃惊。

  “平时你不总说我砸树显得特别幼稚?你今天咋也和树干上来了?”

  唐三十六抱着大树不肯放手,呜咽着说道:“今天太丢人了,再多做件丢人的事情又如何?”

  其实陈长生一直都不懂,对于世间的年轻男子来说,徐有容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虽然因为那份婚书以及和陈长生之间的友情,唐三十六没有像世间大多数年轻男子比如魔君的儿子那样,对徐有容生出过爱慕之心,但她毕竟是徐有容啊!

  结果他做了些什么?像个顽童般藏在雪堆里偷听人家说话,在背后说她坏话,早晨起来没来得及洗脸,牙也没刷,黑眼圈还这么重……他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么丢人过,恨不得抱着这棵树再也不放手。

  忽然间,唐三十六转过身来,看着轩辕破说道:“他们昨天才见的第一面,怎么今天就出来结伴出游?而且看那模样,虽然刻意让双肩之间保有一个拳头的距离,但这种刻意就有问题!”

  说话的时候,他伸出右手握成的拳头,在轩辕破身边比了一下,然后冷笑说道:“好一对奸夫淫夫,故作平静就以为能瞒过我的慧眼?我是谁,难道还看不出来你们恋奸情热的模样!”

  轩辕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觉得他好生奇怪,说道:“你神经病啊!”

  若放在平时,听着这样诚恳的评价,唐三十六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但他这时候的心思全部在那对离开的年轻男女身上,看着轩辕破很认真地问道:“你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吗?”

  轩辕破说道:“部落里一般见过第一面就会成亲,这算不算?”

  唐三十六很是无语,反问道:“你觉得算吗?”

  轩辕破很认真地想了想,有些不确定说道:“我觉得……应该算吧?”

  唐三十六心想这人真没办法聊天,离开雪林便去了小楼,推开房门直接问道:“你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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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还伞问去路

  折袖这时候正在窗边模仿孤独,想念某人,忽然听着这话,怔了怔,很自然地想起了很多事情——当初大朝试对战时,在洗尘楼里的那场苦战,当自己的手袭向对手胸腹时,对手眉眼间流露出来的羞怒情绪,再加上后来在天书陵里同一个屋檐的生活,让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敢确信,直到后来在周园里再见相次,他背着她向落日奔跑。

  想着这些事情,他的唇角微翘,露出了一抹温暖的笑容。

  唐三十六完全没有想到,会在以冷酷暴戾著称的狼族少年脸上看到这样的情绪,一时间不由呆住了,捂额想着,这个世界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徐有容居然和陈长生真的开始谈恋爱,而折袖居然在思春!

  ……

  ……

  “唐棠很像一个人。”

  “苏离前辈。”

  陈长生很自然地给出了那个准确的答案,与徐有容相视一笑。

  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国教学院,来到了院外的百花巷中,天空里落着雪,他们撑着黄纸伞,便很难被人看到。

  其实从昨天在福绥路相见开始,陈长生就很想问,为什么黄纸伞会在她的手中,要知道这把伞是他的。不过他再如何不通世事,在先前已经犯过错的情况下,也知道不能这么问,只好忍着不说。

  他们撑着伞,在风雪里顺着洛水东岸向前行走,穿过八柳巷,便来到了奈何桥,很自然地想起了昨天的那场战斗。

  “如果那时候知道对手就是你,结果或者会有些不一样?”

  站在雪桥的中间,陈长生看着昨日她走来的方向轻声问道。

  徐有容说道:“从一开始的时候,你就没想过要赢。”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因为解除婚约的事情,我总觉得有些对你不住。”

  徐有容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你的境界实力在我之上,我本来就很难赢,而且……我不喜欢被人安排着做事。”

  陈长生转身望向远处雪里的离宫。

  他修道,修的是顺心意,他的命不好,所以更加要把握在自己的手里。

  “没有人喜欢命运被安排的感觉。”徐有容望向雪中另一个方向的皇宫,“但昨天我确实想与你战一场,因为我想知道你现在的剑到了什么程度,而且我想堂堂正正地赢你一次,我不喜欢输的感觉。”

  昨夜在福绥路的牛骨头店里,她说过类似的话,但今天她说的更认真,更加堂堂正正,没有一点虚饰。

  二人向雪桥下方走去,落雪的时候,桥上的行人不多,只有一处挑着冰糖葫芦在卖的摊子旁围着些人,显得有些热闹,大部分都是京都无所事事的闲汉,这时候还在议论昨天那场战斗,说着很多闲话。

  ——比如婚约,比如留情,比如有情,比如无情,甚至还有些更加不像话的调笑。

  那些闲汉们哪里知道,他们谈论的那场对战的双方,这时候就在自己的身边。

  徐有容微低着头,陈长生微仰着头,再次在雪桥上走过,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对手,那是什么?

  雪势渐大,虽然谈不上暴烈,却渐欲迷人眼,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屋檐与井沿积着的雪越来越厚,京都的街巷变得白茫茫一片,那些露出来的建筑本色,仿佛是白纸上的干净线条,很是好看。

  离宫石柱上的雪,仿佛是纤细的石人戴了顶白帽子。

  天书陵里依然郁郁葱葱,只是神道承雪,仿佛变成了一道凝结的瀑布。

  李子园客栈的小院里无人来扰,很是清净,看着仿佛毡子般的雪地,不忍去踏,于是便站在廊下,看着小院正中间的那棵树,说说两年前自己在这里看天书碑拓本时的激动心情,以及那只竹蜻蜓。

  陈长生和徐有容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把京都走了一遍,去了很多地方,说很多话。

  大部分时候,都是不擅言辞的他在说话,给她介绍这里是哪里,此处是何处,凌烟阁的孤独,甘露台的夜明珠,他很认真地做着导游,想要让她游玩的更加开心一些。

  徐有容始终在旁静静地听着,唇角带着笑意。

  无论天书陵还是皇宫,都是她自幼玩腻了的地方,离宫的石柱甚至是她小时候的滑滑梯。

  她哪里需要一个自幼生活在西宁镇的少年讲解这些。

  陈长生本来知道这些事情,但忘了。

  她知道他肯定是忘了,却也不想提醒他。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走回了百花巷,在国教学院后院墙外,陈长生要把黄纸伞递给她,她却摇了摇头。

  “这伞是苏师叔让我给你的。”

  陈长生很高兴,心想自己和苏离前辈为此事争执了数万里路,现在看来,终究还是前辈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把神识度入伞柄里,忽然发现了个问题,吃惊问道:“伞里的剑呢?”

  黄纸伞的根基,是那把千年来唯一的一把自行破开剑池,回归人间的离山掌门之剑,名震大陆的遮天剑。

  当初在魔域雪原上,苏离从伞中抽出那把剑,一剑斩杀魔将,又一剑斩开了一条生路,何其威武。

  但现在那把遮天剑,明显已经不在伞里。

  “师叔说,伞可以给你,但剑出离山,却不能给你,他把遮天剑……”

  徐有容微一停顿,继续说道:“留给了师兄。”

  她没有明说是给了离山剑宗里的那位师兄,但陈长生知道,她说的肯定就是秋山君。

  这是他和她第一次提到秋山君的名字。

  陈长生觉得有些不自在,或者是因为她说出师兄二字时的自然,或者是因为在过去数年里,那个名字始终和她的名字摆在一起,或者是因为她和他一起修道成长,事实上确实要比他和她更熟悉。

  “怎么了?”徐有容偏头看着他问道。

  陈长生低头看着手里的伞,似乎正在研究什么,随意应道:“没什么。”

  两个人似乎有些懵懂,其实什么都懂。

  “苏师叔还要我给你带了两封信。”

  徐有容从怀里取出两封信,递到他的身前。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指捏着信封时,眉头微蹙。

  陈长生接过信的那瞬间,只觉得指尖仿佛被针扎一般,刺的心头一痛,连忙调动神识,才强行压抑住把信封扔掉的冲动。

  这两封信里藏着好可怕的剑意!

  他有些震惊地看了徐有容一眼。

  徐有容点点头,指着他手里的两封信说道:“苏师叔说,黄色信封里的信,你随时都可以拆开来看,黑色信封里的信,你好好保存,以后如果遇到什么事情无法解决,再拆开。”

  在周园里,遮天剑的剑意与剑身重逢,在周园外,苏离与这把剑重逢,那位剑道上的大宗师,因为这次机缘,竟然再有提升,在剑道上的修为不知道强到了什么程度。

  他现在不再需要遮天剑,要与圣女远游,便把遮天剑留给了秋山君,把黄纸伞还给了陈长生。

  这看似很公平,其实不然,黄纸伞虽说是极强大的防御法器,但又如何能与遮天名剑相提并论。

  不过陈长生没有什么怨言,毕竟遮天剑是离山掌门之剑,天经地义应该留在离山。

  他把两封信仔细收好,想着那个已经远离的前辈,忽然有些感慨和想念。

  从魔域雪原万里南归,他和苏离一同经历了很多,虽然两个人的境界辈份有无比遥远的差别,但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

  “他和圣女究竟去哪里了?”

  “很远的地方。”

  “大西洲?”

  “比大西洲更远的地方。”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对大陆上的普通人来说,孤悬海外的大西洲,已经是最遥远的地方,但苏离在世间游历了数百年,想必早就已经去过。

  现在他为了人类的未来,极其潇洒地放下所有恩怨情仇,带着圣女飘然远离,当然要去更远的地方。

  只是,还有比大西洲更远的地方吗?

  陈长生想起了在道藏里看到过的一些很隐晦的记载,看着徐有容有些吃惊问道:“难道还真的有别的大陆?”

  道藏里关于别的大陆的记载,并不是游历者的亲身经历,写的非常含混,更像是某种猜想。

  通读道藏,不代表能知世间一切事,因为有很多事情,是不便、甚至是不能用文字记录下来的。

  徐有容是当代圣女,自幼在离宫、皇宫、南溪斋这样的地方生活学习,知道的事情自然要多些。

  “应该是圣光大陆。”她对陈长生说道:“我听老师说过,在星海的那边,无比遥远的彼岸,有一片大陆,那处的世界沐浴着光明,生活着和我们很相似的生命,但星海浩瀚不可渡,如果不经星海,两片大陆之间又有着极其坚固的空间壁垒,只有踏入神圣领域的至强者,才有机会打破这道壁垒,进入对方的世界。”

  陈长生很是吃惊,问道:“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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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苏离的信(一)

  “我是猜的。”徐有容望向远方暮色与雪花混着的地平线,美丽的小脸流露出淡淡的想念,“老师和师叔这样的人物,既然决定离开这个世界,除了像圣光大陆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还会去哪里?”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问道:“圣光大陆怎么走?”

  福绥路怎么走?奈何桥怎么走?国教学院怎么走?离宫怎么走?那个传说中的地方怎么走?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荒谬,但他的神情很认真。

  徐有容也很认真,用心地回忆着小时候圣后娘娘和老师的那场谈话。

  过了很长时间后,她有些不确定地说出了两个字:“云墓?”

  陈长生再次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要比刚才长很多。

  云墓是这个世界所有云的坟墓,是大陆最偏僻的地方,那里终年不见阳光,无比神秘未知。但他对云墓很熟,他知道在那无数的云雾里,有一座无比高的山峰,山峰破云而起,不知通往何处。因为那座山就在西宁镇的后面三百里,他曾经去过,他知道那片缭绕着云雾的山峰湿地里,隐藏着无数凶猛的妖兽、无数危险的修道凶人,还有一些辛苦活着的前朝遗民。

  今天他才知道,原来那座山峰可能是通往别的世界的通道。

  “将来我们一起去圣光大陆看看?”他看着徐有容很认真地说道。

  就算传说是真的,星海的那边真的有个叫圣光大陆的地方,但既然从来没有人知道,说明可能根本没有人能够成功地打破空间壁垒,找到那个世界。他和徐有容都是修道的天才,但距离神圣领域还有很远的距离,圣光大陆对他们来说,更只能是一个虚无缥渺的名词和猜测罢了,但他就这样很认真地、可能提前了数百年发出了自己的邀请。

  这个时候,他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很可能活不过二十岁的事实。

  徐有容微笑说道:“好。”

  陈长生心想真好。

  ……

  ……

  回到国教学院,走进一楼,他有些意外地发现,折袖的房间居然开着门,而且苏墨虞他们都在里面。

  “你们在说什么?”他有些好奇地走了进去。

  苏墨虞说道:“从早晨开始,唐棠一直在寻着人问,世间究竟有没有一见钟情这种事情。”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冷笑了一声。

  陈长生紧张起来,问道:“怎么无缘无故说起这事?”

  “谁知道他今天出了什么问题。”轩辕破有些委屈说道:“我认真回答,结果反而被他骂他一顿。”

  折袖站在窗边,忽然说道:“苏离走了,她应该还在离山吧?”

  陈长生吓了一跳,以为被他发现自己先前和徐有容在一起,下一刻,才知道原来他是在确定答案。

  “南方使团带来的消息,应该无误。”

  唐三十六说这句话的时候,又看了陈长生一眼。

  陈长生没有理他,看着折袖关心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的国教学院,从院长到总监到后勤主管到导师,都非常年轻,没有一个超过二十岁,都是年轻人,最关心的当然也是年轻人最刻骨的美丽与哀愁——除了陈长生徐有容之间的婚约与战斗,那便是折袖与七间的那个故事。

  折袖看着窗外的雪,饱经风雪却依然带着些青涩意味的眉眼间闪过一抹狠厉。

  “等我把京都的事情办完了,就去离山接她。”

  陈长生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听得很清楚,折袖用的不是看字,而是接字。

  他们这时候仿佛就看到了日后离山上的无数场战斗,那些斑驳的狼血。

  折袖这是要去找死,可问题在于,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能够阻止他去找死的人。

  唐三十六不想折袖进入疯狂的精神状态,向苏墨虞使了个眼色,说道:“你要在京都办什么事?”

  苏墨虞会意,心想无论折袖怎么回答,自己等人都要把这件?情的难度说的大些,如此才能让折袖晚些时间去离山送死。

  “我要杀周通。”折袖转过身来,看着他们面无表情说道。

  房间里很安静。

  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都散了吧,反正这也不是十年八年就能搞定的事。”

  众人散开后不久,他来到了陈长生的房间,毫不在意自己满身污雪泥垢,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那张连根发线都很难找到的干净的床上,然后指了指陈长生,非常肯定地说道:“世上没有一见钟情这种事。”

  陈长生看了眼他衣衫下摆滴着的泥水,控制住情绪,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噢,我说的不够准确,你当然有可能对徐有容一见钟情,秋山君这么完美、连我都有些嫉妒的人,都对她情恨深种,更何况是你这种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的小男孩。”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但她绝对没有可能对你一见钟情,所以这件事情有问题。”

  陈长生并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只是有些好奇,问道:“为什么她就不能?”

  唐三十六指着墙边的梳洗台,说道:“你去照照镜子。”

  陈长生真的依言走了过去,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说道:“不难看。”

  唐三十六张着嘴,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再一次确认,徐有容和陈长生果然都很让人无话可说。

  陈长生看着镜中的自己,呵呵笑了起来。

  唐三十六愤怒了,喊道:“反正她不可能在奈何桥上见过一面便喜欢上你!就算因为婚约的缘故,她曾经想象过你很多次,也不可能,因为你仅仅就是不难看,远远谈不上好看,更没有我好看!”

  陈长生转身望向他,问道:“然后?”

  唐三十六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担心她对你有什么企图。”

  无论任何人,只要不知道周园里的那段故事,一旦像他这样发现徐有容居然和陈长生在约会,肯定都会觉得有问题。

  陈长生明白,所以没有什么抵触心理,更不会生气,宽解说道:“放心吧,没事。”

  他说的很自然,却很坚定。

  看着他的神情,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你们以前见过。”

  陈长生想着徐有容的吩咐,摇了摇头。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她不会对你一见钟情,却喜欢上了你,这就说明,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这个推论可谓破绽百出却又无懈可击,陈长生不知该怎么办,辩解道:“我们以前小时候通过信,所以不算陌生人。”

  “编,你继续编。”唐三十六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

  陈长生真的没有办法了,看着他认真拜托道:“那你一定要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唐三十六的表情顿时松化,上前搂着他的肩,还没忘记关上窗,挑眉说道:“我是谁?还不能放心我?”

  如果真的把这个故事巨细靡遗地再讲一遍,那得多长时间,多少字,多少……

  听完周园里发生的事情后,唐三十六震惊的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最后,他看着陈长生再次发出相同的感慨:“你是猪啊?”

  陈长生很羞愧,没有任何底气反驳这句话,又想着一件事情,请教道:“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唐三十六很是无语,说道:“这都不懂?你果然是头猪。”

  被连续骂了两次,陈长生终究有些不舒服,说道:“她在周园里不一样没认出来我?”

  “所以说命运天注定,你们俩个这就叫缘份天成。”

  唐三十六推开窗户,看着雪停云散后的星空,感慨万分。

  陈长生听着这话很开心,说道:“谢谢你的祝福。”

  唐三十六转身看着他严肃说道:“你和徐有容就猪公对猪婆,当然很相配。”

  ……

  ……

  苏离的这两封信有古怪——接过信的那瞬间,陈长生就确定了这个事实。所以他没有当着徐有容的面拆开,而是等到夜深人静,一个人走到湖对面的灶房里,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才用无垢剑裁开。

  无垢剑可以说是世间最锋利的剑,很轻易地便把黄色的信封切下一条细线。

  但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因为他感知的很清楚,无垢剑的剑锋在信封里行走时遇到了无数条极细又坚韧的气息,那些气息仿佛坚硬的铁条般,如果不是无垢剑足够锋利,只怕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把信封裁开。

  他深深地呼吸了数下,平静心神,把信纸从信封里取了出来。

  那是一张薄薄的、普通的信纸,然而当他摊开信纸,借着柴火昏暗的光线望过去时,无数道细微的剑意,从信纸上喷薄而出,变成无数片屋外雪花,又仿佛是夏末洛水畔落下的柳叶。

  嗤嗤嗤嗤!无数道锋利甚至有些凄厉的声音,在他的身周响起。

  那些都是剑意,灶上的铁锅瞬间被切碎成无数碎片,灶上贴着的瓷砖被切成了碎片,紧接着,灶旁的柴火也被切碎了,灶洞里燃烧的柴火也被切碎了,火星四溅,甚至就连燃烧的火苗仿佛也被那些剑意切碎了。

  陈长生站在满室飘飞的剑意里面,神情凝重,一动都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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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来到京都的老道姑

  陈长生对苏离藏在信封里的剑意早有准备,最开始的时候,还本想看看自己回京后境界修为提升不少,能抵抗多长时间,却哪里想得到信封里的这些剑意竟是如此锋利可怕,不要说抵抗,便是连沾惹都不敢。

  苏离对他当然没有恶意,更没有杀意,那些从信纸上飘飞而起的剑意,悄然无声地切碎了灶房里的很多事物,将他飘起的腰带也斩下来了一截,却没有一道剑意落在他的身上,只是围绕着他在飞舞。

  那些剑意在身周飘舞着,仿佛落叶,仿佛雪花,仿佛水滴。

  陈长生仿佛来到秋树下,雪空下,瀑布下。

  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渐渐放松心神,将神识释入这片剑意组成的世界里。

  这些剑意就是苏离给他的信,给他留下的礼物之一,那么信纸上有没有写什么呢?

  陈长生一面感悟着苏离突破后留下的那些剑意,一面静静地看着信纸。

  苏离的笔迹就像他的人和剑一样,酣畅淋漓,痛快锋利,起笔极陡,落笔极锐。

  “你居然能够胜过有容,这真是令人感到意外的消息。”

  看到信纸上的第一句话,陈长生才明白,苏离给自己信是有条件的,前提条件就是要战胜徐有容,如果自己不能做到这一点,苏离肯定会对自己感到失望,那么这两封信可能就会留给徐有容,或者……秋山君。

  “不过想到你的剑应该算是我教的,那么你能勉强胜过有容,也算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苏离在信上说的话,依然完美地展现了他的自信或者说自恋。

  但接下来,他的话便得平静了很多,淡然了很多。

  “我这辈子就教过三个人,秋山,你,还有七间,秋山比你强,七间比你弱,而且是我的女儿,我走后,如果离山有事,你帮我照顾一下,至于我为什么会离开?等你活个几百年,发现有人等了你几百年,或者就明白了。”

  “我是离山小师叔,我不需要向山里的弟子们解释任何事情,我是苏离,不需要向寅ф头、天海他们交待什么事情,但我还是想解释一些事情,交待一些事情,所以给你写了这样的一封信。”

  “如果以后有人问起,你可以把我的话转告他们。我没有对这个世界认输,但她说的对,我就是苏离,何必要做第二个周****?最重要的,你说的对,我杀过无数人,我对这个世界殊无爱意,但或者还有一分善意?”

  看到这句话,陈长生的心里生出很多感慨。

  在很多人看来,尤其是那些抗拒南北合流的南人们看来,苏离与圣女飘然远离,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逃避。

  谁能明白,像苏离这样的人物,只有执着真正的大智大勇之剑,才能斩开这条离开的道路。

  然而当他看到信的末尾时,忽然间觉得自己对苏离前辈的赞誉与敬佩似乎错了。

  苏离在信尾写了这样一段话。

  “让那个狼崽子死了那条心,如果他再敢缠着我女儿,我哪怕在星海的那边,也会乘星槎归来,先一剑斩杀了他,再一剑斩杀了你,最后再一剑斩灭你们国教学院和北边那个狼族的部落,勿谓言之不预也!”

  陈长生看完了这句话,有些无奈地想着,像苏离前辈这么潇洒的人,怎么就想不开这件事情呢?

  正想着,四周的空中忽然再次响起密集恐怖的细微剑鸣,无数道剑意自四面八方归来,落于信纸之上。

  那些锋利至极、境界玄妙难明的剑意,将信纸上的那些笔迹斩的七零八落,变成无数墨团,再也无法看清楚。

  那些墨团最后变成了四个大字。

  “阅后即焚。”

  看着这四个字,陈长生怔了怔,觉得如果就这般烧了,岂不可惜?要知道这张信纸上的剑意,对修剑之人来说是无比珍贵的馈赠,他本还想着明天要唐三十六和折袖他们也来感悟一番。

  但既然是苏离的吩咐,他没办法反对,很听话地将信纸扔进残着火烬的灶洞里,亲眼看着信纸被烧成了灰。

  看着灶洞里的灰,想着先前纸上的剑意,他忽然想起了前些天诸院演武、那些聚星初境的强者来挑战国教学院时的事情,天机阁的那位画师,应该用的也是类似的手段,只是与苏离相比有若云泥之别。

  他又想起了当时在街边看到的那位文士——天道院的关白。

  当时他隔着车窗看了此人一眼,便觉得一道锋意入眼而来,刺痛无比,险些流泪。

  现在想来,此人的剑道修为已经强大到剑意附体?

  明年的煮石大会上,他就要面对如此强大的剑,能战而胜之吗?

  ……

  ……

  更早一些时候,关白在城南一家书屋里看书。

  忽然间,他感觉到了些什么,沉默片刻,静静合上书页,向书屋外走去。

  傍晚后,雪便渐渐停了,但天气依然严寒,街上积雪难行,所以看不到什么行人。

  他站在街中间。

  迎面一个老道姑走过。

  其实那道姑的容颜还算年轻,至少看不出来具体的年岁,只是眉眼之间尽是凛然冷漠之意,有股陈腐之意。

  关白看着越来越近的老道姑,一言不发。

  他没有认出对方的来历,但知道对方的境界修为要远在自己之上,甚至可能要胜过恩师庄之涣。

  在煮石大会之前,他不想多事,也不应该与这样境界高妙的强者战斗。

  但他先前听得清楚,远处那条巷子里有条野狗死了。

  就在这个老道姑走过的时候。

  这个老道姑很强大,必然来历不凡,和她相比,一条挡道的野狗的性命确实算不得什么。

  关白也是这样认为的,一条野狗,死就死了,难道他还能为一条野狗去报仇?

  问题在于,那条野狗应该死的更快些。

  老道姑只需要看一眼,那条?狗便会身首异处。

  可那条野狗在巷子里至少惨叫了三十几声,越来越凄惨,越来越哀弱,直至让他听到。

  他无法理解,像老道姑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要用三十几剑才杀死一条野狗。

  他无法想象,这个老道姑平时杀人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

  所以他从书屋里走到街上,想要问老道姑一句。

  老道姑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看着他。

  关白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老道姑的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说话。

  他的手握着剑柄,却无法拔出剑来。

  老道姑的眼睛里面一片碧色,满是腐朽与暴戾的情绪,如一片生满了绿藻的海潮,迎面拍打了过来。

  无穷无尽的碧杀之意,从雪街那面涌来,笼罩住他的身体。

  噗!一道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落在雪上。

  ……

  ……

  他是天道院的骄傲,逍遥榜中段的剑道强者,大名关白。

  然而在这个老道姑面前,他根本无法说出一个字,无法拔出鞘中的剑,便受了重伤。

  “报出你的师承。”老道姑面无表情说道。

  关白的眼中满是震惊之色,直到此时,他才确认,这位老道姑的境界实力不止远胜于自己的老师,甚至隐隐然已经超脱了尘世的范畴,进入了神圣领域,再想着她眼中的那抹碧色,瞬间便猜到了对方是谁。

  八方风雨无穷碧!

  这已经是人世间最巅峰的强者,为何今夜忽然在京都出现?

  “天道院关白,家师庄之涣。”

  因为老道姑的身份,关白震惊无比,但依然没有任何悸意,盯着对方说道。

  “看在茅秋雨的面子上,今夜留你一命。”

  老道姑缓步从他身边走过,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关白才发现自己能够动了,握着剑柄的右手微微一颤,呛啷一声剑锋半出。

  然后,他的右臂齐肩而断,落在了雪地里,好大一片殷红的血。

  今夜的京都,巷子里的一条野狗被残忍地切成了碎块。

  天道院的骄傲与希望、前景无限的年轻剑道强者关白,失去了自己握剑的右臂。

  做了这两件事情的老道姑,对此没有任何感觉,神情依旧漠然,眼神依旧暴戾。

  在她的眼里,像关白这样的年轻人和巷子里的一条野狗,没有太多区别,如果这里不是大周京都,有连她都必须尊敬的教宗陛下和她都不敢招惹的圣后娘娘,或者关白这时候也已经死了。

  在她看来,留关白一命已经给足了茅秋雨面子,更准确地说,这面子是给国教的。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非常强,于是对世界的看法便会有些畸型,以为没有抢光乞丐碗里的食物,便是给乞丐面子,没有把看不顺眼的人全部杀死便是给生命面子,那么对方便也应该给自己面子。

  老道姑今夜来到京都,便是认为教宗陛下没有给足自己面子,那么她便要来亲自找回面子。

  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另位一位八方风雨,从那一刻开始,她认为夫君便是自己最重要的面子,后来当她很辛苦地生下一个儿子之后,便认为儿子才是自己最重要的面子。

  老道姑站在国教学院的院墙后,面无表情看着伸出墙头的那数棵雪树。

  数十天前,她的儿子就在这里受到了一个人的羞辱。

  那个人叫陈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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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来到万柳园的一封信
  
  …
  
  ……
  
  苏离留下了七封信。
  
  他让徐有容把其中两封信转交给了陈长生,一封信留给了自己的女儿,还有一封信留给了离山脚下镇上铁匠铺里那个刚开始学剑的小孩子,他还给秋山君准备了一封信,却被秋山君平静地拒绝了。
  
  还有两封信通过最普通的邮路,分别送到了两个地方。
  
  其中一封送到了汉秋城外的一座庄园里。
  
  万柳园,园里面种着三万株耐寒的曲柳。
  
  朱洛是绝情宗的宗主,是朱氏的族长,是先帝的故交,是八方风雨,无论哪个身份都可以让他拥有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生活,这座在寒冬时节依然青色未褪的庄园,便是明证。
  
  今天这座庄园里有位客人,那是一个很胖的老人,坐在圆圆的太师椅中,肥胖的腰身仿佛溢过江堤的水一般淌下来了些很多,于是那根明黄色的腰带,也被突显的更加清楚。
  
  这位胖老人慈眉善目,眯着的眼睛里满是与世无争的从容与温和,满脸喜庆,看着就像是乡间最普通寻常的富家翁,但他能够与朱洛这样的大人物相对而坐,可以想见其身份来历必然不凡。今日的庄园里除了万株寒柳与积雪,便再见不到一个人,或者便是这位胖老人的来访有关,当然,也与此时摆在二人之间桌上的那封信有关。
  
  “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死……”胖老人微笑着开口,只是在说到女人二字的时候,不期然地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一瞬,那个女字更是轻地有些听不到,“星空之上自有安排,至于什么时候去京都,那还要等消息。”
  
  朱洛微微皱眉,对这句话似乎不是太满意,说道:“无论怎么看,力量还是有些不足。”
  
  胖老人感慨说道:“要行大事,须有伟力,白帝夫妇肯定会做壁上观,其实我们最好的选择还是苏离。”
  
  提到苏离的名字时,无论他还是朱洛,都没有向桌上那封信看一眼。
  
  朱洛沉默片刻,说道:“苏离确实很强。”
  
  当时在浔阳城里,苏离身受重伤,未曾与他交手,但他必须承认,单以力量论,世间再难寻觅比苏离更强之人。
  
  这番对话里的力量二字,自然不是普通人理解的普通力量,指的是最纯粹的、最可怕的战力。
  
  “黑袍布置多年,在魔域雪原上,十余万铁骑狼骑,十余位魔将,三大巨头联手镇压,居然还让他给逃了。其后一路南归,由废人洗剑再成,想必又有所领悟,万丈高峰,只怕又近了星海一尺,确实强到了极点。”
  
  胖老人感慨说道:“当年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只有他最有机会杀死那个女人,他却不肯做,现在,如果有他的帮助,杀死那个女人的可能性会再添三成,偏生他却又在这时候走了。”
  
  朱洛面无表情说道:“我应教宗陛下之请,在浔阳城杀他一次,他怎会加入我们?又怎会给我寄来这封信?”
  
  二人谈话的时候,没有向桌上那封信看一眼,精神其实一直都在这封信上,这时候提起,于是视线终于落下。
  
  幽静的冬园里,没有什么异变生,微寒的风中,却隐隐响起了金戈铁马的声音。
  
  看着那封信,胖老人眼睛微眯,仿佛雪白的馒头被刀切出来的一条缝,其间烈光灼人,警惕异常。
  
  然后他抬头望向朱洛,仿佛在问,这封信拆还是不拆?
  
  朱洛的神情很凝重,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胖老人能察觉到这封信里的异样,以他的修为境界自然也能够看破。
  
  他知道这封信里藏着一把剑。
  
  信是苏离的信,剑自然也是苏离的剑。
  
  苏离虽然在修行界的辈份地位极高,公认剑道强的不可思议,但相较于八方风雨和四位圣人来说,终究是位晚辈,而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的名字始终没有被排进这个行列里。
  
  楸他写这样的一封信给朱洛,就是要告诉整个大6,只要他愿意,他随时能够一剑斩落所谓的八方风雨。
  
  如果换作数百年前全盛之时,不,哪怕是数十年前,甚至就是一年之前,面对着这封信,朱洛都会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然后将信封拆开,一睹纸上的锋芒,如此方始不堕八方风雨之威名。
  
  但现在他有些犹豫。
  
  因为他在浔阳城里受了很重的伤,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复原。
  
  那些伤势来自王破的铁刀,刘青的暗剑,还有陈长生剑鞘里的万道流光,最重的伤来自于圣女的千里奔行。
  
  更重要的原因是,就如在浔阳城里王破说过的那样,他已经老了。
  
  苏离也曾经嘲笑着提到过,现在的他可以死,但不能战败。
  
  他是绝情宗、朱阀的参天大树。
  
  天凉郡除了梁王府之外的所有子民,都需要他的庇护。
  
  如果他输了怎么办?
  
  冬园里非常安静,远处的数万株耐寒曲柳,在寒风中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胖老人也很有耐心,只是平静地看着朱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朱洛终于做出了决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冬园里狂风骤起,数万株曲柳迎风摇摆,似在欢呼,又似在畏惧地摆手。
  
  朱洛的脸上再看不到半分犹豫的神情,只能看到漠然与冷傲。
  
  曾经单剑闯雪原的人类最强者,哪怕旧伤在身,又岂能被一封信吓住?
  
  他的手落在那封信上,很稳定,然后撕开。
  
  一道剑光从信封的破口处迸射而出,把他的脸照耀的很是苍白。
  
  那道剑光是如此的明亮,以至于冬园上方的那轮冬日都变得黯淡起来,重柳生烟,明明白昼,四野却如黄昏降临。
  
  朱洛的眼瞳里生出一道剑光,这道剑光并非来自信封,而是来自于他的世界。
  
  呛啷一声清鸣,月华剑离鞘而出,向着信封暴出的那道剑意斩去。
  
  只听得无数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响起,万柳园里狂风大作,数万株寒柳摇摆不定。
  
  一轮明月自北方而来,悬于冬园的天空,便要将未至的黑夜逐走。
  
  那道来自信封里的剑意,对此浑然不理,瞬间大放光明,所接触到一切事物,无论真实还是虚象都燃烧起来!
  
  寒柳骤燃,冰潭粉碎,无数火焰冲天而起,仿佛火鸟。
  
  金乌出离山!
  
  明月骤然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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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柳残阳
  
  当朱洛拆开苏离的那封信时,胖老人微笑着坐在一旁,并不怎么担心。他当然知道苏离很强,苏离的剑很可怕?但这毕竟只是一封信,就算凝着苏离的剑意神魄,介质有限,又如何能够真正伤到朱洛?
  
  胖老人对朱洛的犹豫甚至有些不屑,心想或者京都的事情需要另作安排。
  
  然而当那道剑意破信而出,将整个万柳园变成黑夜之后,胖老人才知道自己错了。
  
  苏离的剑,要比他想象中更加强大可怕。
  
  只凭信纸上的一道剑意,居然就能够压制住一位八方风雨级别的级强者?
  
  虽说朱洛有伤在身,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那道剑意里的境界,甚至隐隐然已经过了朱洛一个层级!
  
  就算是圣人的意志,只怕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除了当年周独|夫、陈玄霸、太宗皇帝或王之策这等级数的传奇强者,谁能做到?
  
  苏离不是圣人,剑道却已近神!
  
  看着在冬园里喷薄而出的那些金乌,夜空里的那轮明月骤然暗淡,胖老人面露惊容,不及细想,便飘了过去。
  
  朱洛已入险境,他再不出手便来不及了。
  
  一声厉啸,胖老人的双掌撕破身前的空气,便向那些金乌般的炽热剑意拍去!
  
  他看着就像一座肉山,飘掠之势却很轻柔,双掌落下同样轻柔,缓缓地扑扇着,就像是真正的鸟。
  
  金乌剑乃是离山秘剑,出自苏离,剑意无比炽热,剑起后,会向着外界源源不绝喷吐光与热,势不可挡。
  
  当初在大朝试和周园里,陈长生几番动用金乌剑,比他要强上一截的对手,都要暂避其锋。
  
  今日的这些金乌剑意,出自苏离之手,威力更是难以想象。
  
  如果是普通的修道者,只怕尚未触着那些剑意,便会被直接烧蚀成青烟。
  
  就算是境界极高深的强者,也只能像朱洛这样,凭借月华剑意与之相争,而不敢直接接触。
  
  不知为何,那位胖老人虽然面有警惧之色,却依然向那些金乌剑意拍了下去。
  
  一道难以形容的气息,出现在万柳园已然变成废墟的院落里。
  
  那道气息很强大,但其实还不及朱洛的月华剑意,可是那道气息给人一种很古老的感觉。
  
  一轮仿佛真实的太阳,出现在胖老人的手掌之间,无比明亮刺眼!
  
  在那些光线的映照下,胖老人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喜庆的意味,慈眉善目变得无比威严,身后呈现龙虎之象。
  
  这时候的他,哪里还是乡间常见的富家翁,这明明就是一位帝王!
  
  ……
  
  ……
  
  三道强大的气息在万柳园里相遇。
  
  月华在天空里艰难地洒着银晖。
  
  烈日不停地撑着夜幕的落下。
  
  无数剑意像火鸟般,在天空和太阳之间穿行。
  
  数万株耐寒的曲柳开始燃烧。
  
  这不是暮色带来的火焰,而是真实的燃烧。
  
  寒冷的冬园仿佛瞬间坠落到炙热的地狱深渊里。
  
  轰的一声巨响,火苗乱飞,焦柳倾倒,井断墙垮。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狂暴的气息终于渐渐停息。
  
  宅院已成废墟,寒潭早已不能照人。
  
  朱洛靠着潭畔的一株残柳,脸色苍白,胸前满是斑斑血渍,更严重的是,他的左手已经齐腕而断。
  
  胖老人站在一张破烂的桌子里,肥胖的身躯将桌子仅剩的边缘崩的极紧,似乎随时可能破掉,满是肥肉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喜庆的意味,也没有帝王的威严,只剩下疲惫与难看。
  
  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已经看到了神圣领域的那道门槛,如果不是忌惮京都那位的反应,或者他早就已经迈了过去,而在先前这场战斗里,他甚至已经挥出了不逊于神圣领域的实力。
  
  可他和朱洛还是败了,并且败的这般惨。如果不是那道剑意的目标是朱洛,如果?是他的家传功法与金乌剑的道源相近,不然他肯定会身受重伤,而且就算有他相助,朱洛或者这时候也已经死了。
  
  而他们的对手,只是苏离的一封信。
  
  朱洛缓缓站起身来,望向四周的原野。
  
  往日里无限美丽的万柳园,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远处有些柳树还在燃烧。
  
  万柳园还存在,只是已经不复其名。
  
  就像现在的他。
  
  他很清楚,这是苏离的复仇。
  
  对此,他无话可说。
  
  “京都之事,恕我无法参加了。”
  
  朱洛对那位胖老人说道,没有转身,神情有些寂寥。
  
  胖老人知道这是必然之事,不要说朱洛可能再也无法回复全盛时期的境界实力,甚至极有可能离开八方风雨的行列。
  
  对朱洛来说,现在怎样安排家族与绝情宗的将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那才是他真正的后事。
  
  胖老人摇晃着如山般的身躯,向万柳园外走去。
  
  在汉秋城外,他在下属们的帮助下,有些艰难地爬上一座巨大的车辇。
  
  一位脸上敷着粉、声音有些尖锐的中年人,低声说道:“王爷,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吗?我原本想着,大事若成,我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梁王府的那座大辇夺过来。”
  
  胖老人眯着眼睛,望向浔阳城的方向,难过说道:“现在却不知道,我这辈子究竟有没有机会坐上去。”
  
  他望向的是浔阳城,实际上望的是京都。
  
  他说的是梁王府的大辇,实际上指的是京都皇宫那把座椅。
  
  那位中年人先前已经被万柳园处生的异变惊的极为不安,此时听到王爷的感慨,更是不安到了极点。
  
  他和那些军士文臣都是王府的属官,却只能听京都的命令。这些年,他和那些下属们冒着极大的风险,帮助王爷四处奔波呼喊,如果王爷大事不成,他们哪里还会有活路?
  
  “无穷碧进京都了。”
  
  中年人想让王爷重振一下信心,赶紧把刚刚收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胖老人有些意外,无穷碧虽然也是八方风雨,但从来不在他的招揽目标之中,因为那也是个女人。
  
  那个老道姑去京都做什么?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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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来到长生宗的另一封信
  
  苏离送了一封信到汉秋城,于是万柳园变成了焦,朱洛风雨不再。
  
  这件事情,暂时还没有在大6传开。
  
  此时的大6,更多是在讨论苏离与圣女相伴离开之后,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变化。
  
  最高兴的当然是长生宗。
  
  长生宗号称诸山之源,与圣女峰并列,同为南人心中的圣地,而且与大周皇族以及梁王府的关系都极为密切,与天南诸世家之间更是有无数难以切断的联系,强大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直到十数年前那场惊变,长生宗将那位魔族公主幽禁于寒潭里,意图威逼苏离北上京都行刺天海圣后,苏离单剑闯山,待现妻子寒毒深种,无力回天后,一怒之下,将长生宗的十余位长老斩杀干净,紧接着血洗长生宗,待身受的重伤恢复后,又北上浔阳城,将梁王府里的一干人等杀了个干干净净,苏离的绝世凶名,至少有一半便是从此而来。
  
  至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招惹苏离,同时,长生宗再也不复当年的声势,诸多山门宗派与本宗渐渐离心背德,像离山剑宗这样的地方,更是只剩下表面上的尊重,实际上早已自行其事。
  
  在长生宗看来,苏离当然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
  
  如果能够杀死苏离,他们早就做了。
  
  虽然他们做不到,但好在现在苏离自己走了。
  
  最近这些天的长生宗,虽然没有彩灯高悬,气氛已经变得极好,弟子们的脚步仿佛都变得松快了很多,至于那些苟延残喘至今的数位长老,更是开始提前庆祝并且向往将来的美好生活。
  
  “离山剑宗乃是我长生宗之剑,当然要由我们握在手里。”
  
  离山内乱时,秋山家主忽然反目,被他请过去的长生宗梁长老受了伤,现在还在养伤,于是他所在的洞府,便成为了长生宗长老们议事的地方,其中一位瘦高的长老神情漠然而无比坚定地说了一句话。
  
  梁长老想着当初离山上的那万道剑光,微微皱眉说道:“想要重复往年时光,何其困难。”
  
  听着这话,洞府里一片安静。往在当年,只要长生宗一道令谕,整个天南除了圣女峰之外,哪个山门宗派胆敢不听?这些年呢?不要说离山剑宗,没看连秋山家都敢对长生宗暗下毒手?
  
  “本宗气血耗损,离山又能好到哪里去?小松宫长老之事后,离山已然元气大伤,和我们同辈或者晚一辈的那些家伙,尤其是剑堂里的那些人,受到阵法反噬,受伤都不轻,短时间内应该无法出来视事。”
  
  “你不要忘记,现在主持离山事务的……是秋山。”
  
  “秋山……青年英才,确实不凡,但毕竟还年轻不是?”
  
  那位瘦高长老神情漠然说道:“不止离山,还有南溪斋,当代圣女也很年轻……声望固然是够了,但不过十六岁,聚星境都不到,我们这些同宗长老,帮着处理一下事务,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对后辈的关心嘛。”
  
  听着这话,梁长老沉默不语,另一位长老则是面露喜色。
  
  梁长老叹了口气,说道:“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苏离回来了怎么办?”
  
  洞府里安静片刻,那位瘦高长老冷笑说道:“以苏离的傲气,既然对整个世界宣告远离,难道还会去别的地方?就如我们前些天猜测的那样,他与圣女应该是准备去传说中的星海彼岸,那他还怎么回来?”
  
  梁长老看着他语重心长说道:“可如果传说是真的怎么办?他真找到了圣光大6,那就还有再回来的一天。”
  
  瘦高长老眼中闪过一抹悸意,却依然强硬说道:“传闻里周独|夫最后破碎虚空而去,应该也是想去那边,连他都没能找到……至少是他没能回来,苏离再强,难道能强得过他?”
  
  另一位长老也在旁劝说道:“师兄不用太过担心,苏离应该是回不来了。”
  
  寒冬时节,南方的长生宗依然温暖,山间没有落雪,只有细雨不停落着,仿喜悦地送别。
  
  苏离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或者什么时候回来,但他的信却来了。
  
  看着桌案上那封薄薄的信,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桌旁的三人脸色异常难看,就像是看见了一只来自深渊最底处的恶魔。
  
  长生宗硕果仅存的三位长老,竟似被这一封信给吓破了胆魄。
  
  洞府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深处青藤滴落的水声。
  
  听着滴水声音,那位瘦高长老的脸色异常铁青,好生心烦。
  
  梁长老脸色一片苍白,嘴唇微翕,却说不出话来。
  
  信封上没有落款,连任何笔迹都没有,但当他们的眼光落在信封上,便能感受到那道锋利可怕的剑意,刺痛无比。
  
  这封信里有道剑意,苏离的剑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洞府里的死寂终于被打破,那位瘦高长老喝道:“他究竟想做什么?想靠一封信就吓死我们?”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胸膛不停起伏,就像被火烤后的南竹,随时可能暴开。
  
  他真的很愤怒,气的肺都快炸了。
  
  他的声音却有些哑,因为紧张。
  
  他不得不承认,苏离哪怕已经离开远行,留下一封信也足以震慑住长生宗。
  
  这其实才是他愤怒的真正原因。
  
  另一位长老望向梁长老,不安说道:“师兄,怎么办?要不要拆开?”
  
  洞府里忽然响起一阵干笑。
  
  梁长老看着那封信,苍白的脸色上忽然多了一抹血色,望向洞府外的青山云海与冬雨,眼神里多了几分癫狂,对不知身在何处的苏离厉声喝道:“寄封信过来,就等着我们拆开和你留下的剑意战一场……你当我们傻啊?”
  
  那位长老问他要不要拆信,对十余年来一直生活在苏离阴影里的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这信当然不能拆。
  
  因为他不想死。
  
  “派人把这封信送到山涧底,用阵法仔细地镇压住!”
  
  梁长老微微眯眼,冷笑说道:“我倒要看看,苏离这道剑意能在金光大阵下撑多长时间。”
  
  那位瘦高长老闻言点头,旋即想着另外一件重要事情,皱眉说道:“可是……不会影响到除苏吧?”
  
  听到除苏这个名字,那位长老的神情也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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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国教学院最大的危机,她来了!
  
  “有金光大阵守住道心,任何外魔都不会影响到除苏的修行。”
  
  
  听到这话,那两位长老放心了下来,心想如果真能碎掉苏离的剑意,送于除苏,那么或许,除苏真的会比当初宗主临死前推演计算的提前很多年出世,到那时,长生宗才会真正的重新兴盛起来!
  
  就在三人想象美好的将来之时,忽然有异变生。
  
  桌上的那封信剧烈地颤抖起来。
  
  嗤啦声响里,信封绽裂,变成无数纸般的蝴蝶,四处散去。
  
  苏离的信,哪里需要被拆开才能看见?他留下的剑意,哪里像那些法器一般,还需要被激?
  
  他要长生宗的人看见自己的这封信,这道剑,那么无论有没有人拆开这封信,都一定会让对方看见!
  
  一道霸道凌厉至极的剑意,横空出世,斩落而下!
  
  洞府里回响着凄厉的剑鸣,以至于同样凄厉的惨叫被湮灭无闻。
  
  凌厉的剑意,斩断遇到的一切。
  
  三位长老境界高深的剑。
  
  长生宗万年不毁的洞府。
  
  洞府深处的柔软青藤。
  
  青藤上淌落的透明的水。
  
  流动的空气形成的无形的风。
  
  所有的一切,都被这道剑意在瞬间之内斩碎。
  
  空中到处飘着血雾,看着异常血腥,又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三把剑断成十余截。
  
  梁长老身上出现了数十道剑痕,倒在满地废墟之间,看着那道向着洞府外掠去的剑意,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无限惊怖与追悔,已然将死的他,拼尽最后的气力,尖声喊道:“快关闭大阵!”
  
  那两位长老听到了他的话,想到了问题所在,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却无法阻止那道剑意破空而去。因为他们的双臂已然被那道剑意斩断,浑身是血,已经无法站起来。
  
  那道剑意化作一道瑰丽的流光,自崖峰疾飞而下,越过长生宗的宗门,直接破云而入,飞进满是雾气的一道山涧里。
  
  天地之间暴出极其恐怖的一声巨响,一道清光形成的圆圈,覆盖了方圆数百里的十余座山峰。
  
  那是长生宗的护宗大阵。
  
  紧接着,那道山涧里响起无数令人牙酸的金属磨擦声,无数道金光迸射而出,云海滚动不安。
  
  深涧里响起一道稚嫩却怨毒的声音。
  
  那声音像人声却又仿佛是鸟鸣或某种机械的重复。
  
  “除苏!除苏!”
  
  剑啸骤锐!
  
  那道声音渐渐敛去,再也无法听到。
  
  ……
  
  ……
  
  夜已经深了,还有很多人没有睡。
  
  有人是因为爱着谁,有人是因为恨着谁,有人是因为想念着谁,有人则是因为想念着美食。
  
  入睡之前,轩辕破吃了半只塘井烧鹅做夜宵,结果在床上躺了没多会又饿了,饿了怎么能睡得着觉?
  
  他走到湖对岸的灶房里,准备把前些天腌的酱螃蟹,取出来吃了。
  
  走进厨房,他现灶底的火似是熄了,没有在意,也没有点灯,在夜色里非常准确地摸到了泡菜坛子那边。
  
  在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泡菜坛子里,其实不是普通的酱螃蟹。
  
  他用无比名贵的蓝龙虾替换了螃蟹,所以应该是酱龙虾。
  
  现在他是国教学院的后勤主管,和澄湖楼的那几位大厨关系处的极好,自然不会差吃的,但吃的这般奢侈甚至显得有些暴殄天物,若让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知道了,肯定生出极大的反应。
  
  所以这几坛酱龙虾他没让任何人知道,偷偷地藏了起来。
  
  越偷偷藏起来的吃食,越香。
  
  轩辕破不了解人类世界的很多道理和规矩,对这点则很清楚,手伸向泡菜坛子的过程里,仿佛经尝到了酱龙虾极致的咸鲜味与内里浓郁的甘甜还有那种在舌面上四处浸染的美妙口感……
  
  然而,他的手摸空了。
  
  本来应该在那里的泡菜坛子不见了,全部不见了,泡菜坛子里的酱龙虾自然也没有了。
  
  轩辕破变得异常愤怒,数道细微的雷电在他的眼瞳里生成,微卷的乱间隐隐传来噼啪的声响。
  
  他眼前的世界从黑暗变成光明,把灶房里的画面看得清清楚楚。
  
  不止泡菜坛子,铁锅,碗筷,柴火堆,甚至连灶台都已经变成了碎块,就这样堆在地上。
  
  满地狼籍,一地汤汁,无比污糟。
  
  轩辕破更加生气,也警惕起来,这里生了什么事情,是谁在这里施放出如此可怕的剑意?
  
  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被剑意切成碎屑的事物,只有山海剑还在,静静地躺在木屑当中。
  
  轩辕破伸手拾起山海剑,循着那道剑意的细微残留寻去,现在灶灰里面,隐隐夹着些别的颜色的灰。
  
  那些灰不像是木柴烧成的,更像是纸烧成的。
  
  他犹豫片刻,用山海剑轻轻地拔弄了一下那团灰。
  
  那团灰顿时散了。
  
  一道难以想象的寒意,忽然笼罩了整个房间。
  
  轩辕破的身体变得异常僵硬,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心里生出难以想象的危险感觉。
  
  那道寒意与危险的感觉与那团正在缓缓散开的灰无关,而是来自他的身后,来自院墙的后方。
  
  那是最深的海底,有着令人窒息的压力与寒冷。
  
  无穷碧波,本就是死亡的海洋。
  
  轩辕破开始流汗,汗水还没有来得及打湿衣裳,便被那道代表着死亡的寒意凝成雪霜。
  
  看着夜色下的国教学院,老道姑向前走去。
  
  院墙上出现一道雪霜,然后悄然无声地酥化,变成风沙。
  
  这幕画面,就像是神话一般。
  
  院墙垮了,出现在她面前的,便是灶房,于是灶房也悄无声息地垮了。
  
  轩辕破提着山海剑,站在废墟里,身体不停地颤抖。
  
  因为他很害怕。
  
  虽然他很勇敢,但还是很害怕。
  
  来人强的无法想象,气息很冷漠,给人一种要灭绝万物的感觉。
  
  冬湖对岸的小楼里。
  
  折袖睁开了眼睛。
  
  陈长生睁开了眼睛。
  
  他们都感受到了这种感觉,然后莫名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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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以老欺小

  院墙悄无声息的垮塌,老道姑从那个豁口里走了进来。

  随着她的脚步,一道无比强大、仿佛沧海般的气息,瞬间笼罩住了整个国教学院。

  宿舍楼里的学生们还在沉睡,偏院里的国教骑兵也没有察觉。

  小楼里的陈长生等人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因为老道姑就是要他们醒来,记得随后发生的事情。

  他们睁开眼睛,感觉到了那道寒冷的寂灭味道,仿佛堕入寒冷的冰窖里,睡意顿时全无。

  小楼上的窗户被依次推开,露出了那几张年轻的脸。

  他们看到了湖那边的老道姑。

  就在看到老道姑的瞬间,寂灭的味道变成了死亡的味道与无穷的恐惧。

  ——那个老道姑太强大了,强大到他们甚至很难生出抵抗的意志。

  看着老道姑,唐三十六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有一次发脾气时,整座汶水城都抖了三抖。折袖想起了小时候被赶出部落不久,曾经远远地看过一眼那只巨大的倒山獠,还有坐在倒山獠头顶的那个矮小却又无比可怕的身影。

  苏墨虞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因为他知道老道姑是谁。

  陈长生在这一刻,很自然地想起了浔阳城里的风雨,才震惊地明白,原来这位老道姑竟是这等级数的强者。

  按道理来说,以陈长生现在的身份地位,无论是谁都不会在京都向他动手。但现在他没有这种自信,因为那个老道姑不是普通人,就算教宗陛下也要给她些面子,而且她这时候给人一种很极端的灭绝感。

  千山鸟飞绝的绝,万径人踪灭的灭。

  她视世间众生为猪狗,谁不敢杀?

  便在这时,苏墨虞的声音响起,他看着老道姑震惊问道:“舅妈,你想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等人终于印证了心中的猜想,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唐三十六神情不变,落在窗沿上的手指节却有些发白。

  折袖神情不变,右手的手指却已经缓缓松开了拐杖,握住了剑柄。

  她终于来了,那位以溺爱独子、护短、暴躁、好杀、喜怒无常著称的绝世强者,终于来了。

  无穷碧,八方风雨里唯一的女人。

  她的夫君叫别样红,同样位列八方风雨之中。

  他们有一个独子,叫做别天心。

  两位风雨的独生子,可以想象是怎样长大的。

  别天心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直到数十天前,在国教学院的门口遇到了陈长生和唐三十六。

  当时苏墨虞就曾经提醒过他们,国教学院可能会遇到怎样的麻烦。

  陈长生却想着,国教学院并没有对别天心做什么过份的事情,以无穷碧的辈份地位,何至于要来为难自己。

  直到此时此刻,看到湖对面的老道姑,他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高人都是世外高人,都有脱俗出尘的心境。

  “前辈……夜入国教学院,请问有何指教。”

  他看着老道姑,声音稳定地问道。

  他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是教宗指定的继承人,单以身份地位论,并不在对方之下,所以这番话,他说的很平静。

  老道姑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你就是陈长生?”

  自从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后,陈长生已经无数次听过这样的问题。

  有时候这很烦人,比如当初在天书陵里遇到那位碑侍的时候,有时候是一种荣耀,比如在汉秋城外遇到朱洛的时候。

  此时发问的这位老道姑在大陆的地位与朱洛相仿,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荣耀,而是危险。

  老道姑神情漠然,生死已断,说道:“稍后,我会杀死这个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着陈长生,指着轩辕破的后背。

  轩辕破的身体微微颤抖,在无比恐怖的威压之下,根本无法转身,也无法离开。

  “我还会做一些事情,会让你们看到。”

  老道姑看都没看身前的轩辕破与那片废墟一眼。

  在她眼里,轩辕破已经是个死人。

  今夜她已经为国教学院里的这些年轻人们做好了安排,决定了人生。

  大周军方的神将很欣赏折袖,所以那个狼崽子只会受重伤,断一只手或者一只腿。

  她不会杀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因为就算强大如她,也不想得罪国教和汶水唐家。

  但这不代表她会放过他们。

  她会在他们的眼前,把折袖打成残废,然后慢慢地杀死那个妖族少年。

  她要让他们看着自己的朋友血溅当场,却无力回天。

  她要他们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助,真正的绝望。

  她相信,事后他们活着,或者会比已经死去更加痛苦。

  这很好,她本来就是来教育他们的,那就要留给他们一个无法忘记的深刻记忆。

  至于国教学院的年轻人会不会反抗……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都说这些年轻人是真正的天才,但那又如何?不要说什么青云榜和点金榜,如果是王破和肖张这样的晚辈,或者让她看上两眼,这些年轻人又算什么?

  是的,如果换成别的年轻人,在感受到如此可怕的强大气息,尤其是猜到老道姑的身份后,或者都会放弃抵抗。因为他们不可能是对手,如果说他们是雏鹰,老道姑就是寒冷的高空,如果说他们是幼虎,老道姑就是深不见底的渊壑。

  可是,他们不是别的年轻人,他们是国教学院的年轻人。

  在浔阳城里,陈长生敢向朱洛出剑。在雪原上,折袖敢向魔族亮出獠牙。在三岁的时候,唐棠就敢尿唐老太爷一脸。在刚进京都的时候,轩辕破就敢和天海牙儿动手。

  反正无论如何都不打过,所以不打?这不是他们的逻辑,在他们看来,既然反正无论如何都打不过,那当然要先打过。打不过?打不过又如何?会死俅,那就往死里求活。

  年轻人开始准备战斗,各有各的战斗方式。

  拐杖躺在地面的阴影里,折袖站在窗檐的阴影里,脸上满是阴影,遮住血红的眼睛,坚硬的狼毛,锋利的狼爪,静静看着那个老道姑,右手握着半残的魔帅旗剑,平静漠然地令人心悸。

  唐三十六双掌微微用力,窗沿骤碎,只听得数道异响,数道烟花向着飘雪的夜空里飞去。原来,他在国教学院里面一直布置着机关。这是他的战斗方式,遇着这样可怕的敌人,当然要在第一时间发出示警的烟讯,离这里最近的是皇宫,薛醒川应该会很快赶过来,至于汶水唐家派来暗中保护他的高手,更是会最先出现,当然,就算是第二神将薛醒川和汶水唐家的供奉加在一起也不会是这个老道姑的对手,但他才不相信,这个老道姑真的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们下杀手。

  苏墨虞脸色苍白,看着老道姑声音微颤说道:“舅妈,你真想两家反目成仇吗?”

  陈长生看着那名老道姑,没准备动用鞘中的万剑或者那些天书碑,而是握住了了一封信。他知道,就算自己这些再如何拼命,也不及老道姑的一根手指,只能希望苏离的这封信能够发挥作用。

  数道极轻微的湮灭声,向夜空里飞去的警讯烟花还来不及发出光芒,便就此消失不见。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等级数的强者,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他熟悉的关于战斗与人心的计算推演,在这些人面前没有任何意义,这些人已经超越了世俗,又怎会被世俗智慧所困?

  陈长生握紧了手里的信,心情微沉。

  便在这时,似乎被遗忘、在老道姑眼中已经是个死人的轩辕破忽然动了起来。

  他在废墟里极其艰难、缓慢地转身,然后慢慢地抬起了手里的铁剑。

  他距离院墙最近,离老道姑最近,感受到的灭绝气息也更清楚,承受的压力最大。

  当陈长生、折袖等人做好战斗准备的时候,他还在与那道压力抵抗。

  最后,他终于转过了身,举起了剑。

  要面对老道姑这样恐怖的强者,要战胜对死亡的天然恐惧,轩辕破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消耗光了所有的气力与精神。

  直面着老道姑,他的身体不停地擅抖,看着就像是重病初愈,他手里的铁剑也同样如此,看着摇摇欲坠。

  他已经表现的足够勇敢,但这样的他还能怎么战斗,还能怎么出剑?

  老道姑第一次正眼看了眼轩辕破。

  她的眼事流露出无穷无尽的嘲弄与轻蔑。

  按道理来说,八方风雨这种级数的绝世强者,不会对年轻的晚辈如此羞辱。

  但她今天就是来羞辱国教学院的。

  轩辕破是个熊族少年,最重勇武与荣誉,最受不得羞辱。

  他的脸涨的通红,有些稚嫩的眉眼间现出一抹决然,大吼一声,双手握着铁剑,便向老道姑斩了过去!

  小楼处响起数道极其凌厉的风声,折袖如一道灰影,瞬间掠过深冬的冰湖,来到此间。

  陈长生的身影骤虚,动用耶识步,带着冬林里的点点雪屑,抢到了轩辕破的身后,双手一紧,便准备把信封扯开。

  苏墨虞面露决然之意,把手伸向怀里。

  唐三十六人在最后,声音先至。

  “无穷碧,****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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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8-3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