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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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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一步迟步步迟

  重新点燃了人群的热情后,方应物便吩咐抬轿的、打行牌的等一干手下启程,比来时还多了旗牌官以及标下军士——这种扈从架势,远看真有点像巡抚了。

  话说今天王命旗牌出现的确实突然,几乎让所有人有措手不及,这也是方应物的安排。

  当初林阿三从南京来报过信后,方应物便让林阿三不要声张,重新返回去找陈百户。命令他们官军在路上偃旗息鼓,约定了时间悄悄前来,不必惊动地方。

  一方面方应物暂时隐瞒下了敕命没有公布,另一方面护送旗牌的标下官军沿途又故意遮掩......与此同时顺手又给李知府挖了一个藐视朝廷的坑,并掀起民意沸腾。一直累积到今天,才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既然要从府衙离开,临走之前,方应物再次警告府衙剩余官员道:“有些人利令智昏,可怜可叹,但今日暂时到此为止!惟愿诸君戮力齐心为朝廷效命,不要再有无谓之念!”

  众官员刚刚从震撼中清醒过来,此时只有唯唯诺诺,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苏州城里只有你方应物号称代表朝廷,为朝廷效命就是为你效命罢!

  又回想起被方钦差霹雳手段处置掉的李知府,众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李太守豪赌两次,终究是输的底朝天了!

  他们都是几乎目睹了全过程的人,细细想来,仿佛从一开始,方钦差便故意引诱着李太守上赌桌,而李太守根本就是从头到尾的陷入了注定要输掉的赌局!

  刚到苏州府时。方应物的表现就是一个年轻、浮躁、肤浅,几乎注定要败事的钦差大臣!在官场老手眼中,帮着这样的人做事注定讨不了好,还很容易背黑锅被处分。

  抱着这种“年轻钦差好欺负”的信念,困居地方多年的李太守最终还是没忍住搏一次的机会。想要踩着钦差大臣扬名出头。

  但谁想到,方应物如此不堪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看看眼前这位方钦差,年轻还是那么年轻,但又哪里浮躁肤浅不能成事了?

  难道从一开始,方应物便示人以弱,引诱李太守上蹿下跳。然后隐忍至今一举拿下?或许,从方应物按临苏州府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布局了,而李太守一直就没跟上过方钦差的思路!

  而在钦差太监来了后,李太守又骑虎难下,总不能再得罪了钦差大臣之后。继续得罪钦差采办太监罢?那可真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结果李太守抱着侥幸心理,立场不得不有所偏向于钦差太监,指望通过钦差太监上达天听,没想到就此滑入了深渊之中......人性的弱点谁也拦不住。

  闲话不提,却说钦差仪从便沿原路往回走,向西出胥门,重新朝着姑苏驿进发。跟在后面的。依旧是浩浩荡荡的人群。

  这消息,自然已经传到了姑苏驿中,无论采办太监王敬还是千户王臣,尽都惊呆了。谁能想到天子在这时候抽起风来,赐下了王命旗牌。

  王臣觉得脑子不够用了,急忙发问道:“干爹!如何是好?”王敬还是那句话;“以不变应万变,且静观其变!”

  但是王太监却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似的,想来想去,却又想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事情?王公公苦思冥想,但外面呼喝之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还伴随着大片大片的嘈杂声。

  方应物还是来了!王敬暗暗想道,那么自己到底出不出去?

  此时有小太监从大门处飞奔过来,“钦差方应物已经到了大门外,还有数不清的平头百姓!那方钦差发了话要进来,请公公做主!”

  他要进来?王敬挥挥手道:“那便请进!”

  此地大门由卫所军士团团围住并把守。有了王公公命令,便闪开一条通道放方应物进来。

  王敬站立不动,抬眼望去,却见数十人簇拥着一员年轻大臣走了进来,左右还有人举着王命旗牌——这叫王敬心里缩了缩,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王敬不是很担心,太监和官员是两回事,内监系统自成体系,官员的东西未必管得到太监。因而王命旗牌对天子家奴的威力很有效,只拿着王命旗牌可以节制文武官员,但却赶不走太监的。

  此地王敬是主人家,出于礼节,王公公稍稍抬了抬手算是见过礼。但方应物对王公公的视而不见,只管左右顾盼。

  王敬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说话指责方应物失礼时,却听方应物大喝一声:“此地竟然如此多卫所军士,苏州卫指挥使在不在此?”

  苏州卫指挥使并没有来,只是由一名姓邓的副指挥使带队支援钦差保护采办太监。听到方应物的呼喝,又见王命旗牌摆在这里,邓副指挥哪敢怠慢,连忙上前几步,以大礼参见。

  王敬终于明白,自己感到不对劲的地方是哪里了!王命旗牌能节制文武,那么这里的官军当然是要听从拥有王命旗牌的钦差大臣之指挥,不然就是造反了!

  这批官军被请过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可现在摇身一变,马上就要变成方应物的人马!

  本来方应物对了对付钦差太监而调动官军,还是有点犯忌讳的,可是现在这批官军却是他王敬自己找来的,而方应物则能顺手接收!

  想到此处,王敬内伤到想吐血,早知如此还不解散了官军,也免得眼下作茧自缚!

  王敬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义子,都是王臣的错!方才得知方应物去了府衙,他便有了遣散官军的念头,但王臣胆小如鼠建议自己继续留着官军保护!

  好罢,也不见得是王臣的错,毕竟最终还是王敬下决定的。但王敬最近已经习惯性的将过错推到干儿子身上去。

  王千户委屈的眼角一酸。这也能怪到他么?自己提出留下官军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建议么,当时也不知道方应物被赐予王命旗牌啊!

  再说若遣散了官军,没了这层保护,方应物却又故意放纵乱民冲进来怎么办?其实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不过这已经是第五次了罢?王臣绝望的想道,至此彻底心如死灰。看不到任何能战胜某方姓同龄人的希望了。

  方应物没有搭理王敬父子的心思,仔细打量了邓副指挥几眼,然后指着王命旗牌问道:“你认得此为何物么?”

  邓副指挥低头答道:“多年来时常在巡抚处见到,自然认得。”

  方应物又问道:“那么军心何在?”邓副指挥使再次答道:“愿以钦差大人马首是瞻!”

  就如此,方钦差简简单单的便将在场军权夺了下来,王敬公公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虽然同为钦差。方应物虽然没有提督军务差事,但手里有王命旗牌,而他王公公没有监军差遣,又哪里能在这方面纠缠。

  方应物对围在姑苏驿周围的下达了第一道命令,“紧紧围住此地,不可放走一人!”

  这道命令很好执行。官军本来是朝外防备的,现在只需要原地转身,面朝里面即可。

  王敬还算镇静,王臣则强自沉住气,但其他爪牙却惶惶不安起来!任是什么人,被一千官军紧紧围住,也会惊慌失措的。更别说他们这些手上罪行累累的无赖恶棍。

  此时王敬觉得方应物自从进了院子之后,气势越来越足,自己已然被死死压住,他必须要打破这个处境!

  于是王敬也上前几步,淡淡的对方应物道:“方大人请来王命旗牌,难不成是要来吓唬我的?

  这可就有点笑话了,你是钦差,我也是钦差,都是奉了诏旨的人,王命旗牌可管不到我!”

  方应物哈哈一笑。“王公言重了!在下再胆大妄为,也不随意谮越!一些规矩还是心里有数的。”

  王敬面色稍有缓和,围绕在他周围的一干爪牙也微微放松了心情,下面无非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时间罢?

  却又听方应物道:“但是,此院中除了王公。还有如此多不知数目的奸人,他们总不是钦差了罢?”

  对这话王敬没法辩驳,如果连几个没身份的市井棍徒都管不到,那王命旗牌也太廉价了!

  周围的爪牙们齐齐脸色大变,方钦差这是想分而治之、区别对待么?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把王太监放在眼里啊!

  方应物朝向其他人,冷冷的说:“听说你们这些为采办太监所驱使的人,罪行累累无恶不作,但总要有个首恶与从犯的区分!

  听说尔等里有头目、队长等名目,本官在此谕示,凡出面检举出头目、队长人选的,可以减罪!”

  一千官军在这里围着,众爪牙知道插翅也难飞,动粗更是不可能的。正彷徨无计时,忽然听到钦差大人似有施恩之意,登时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纷纷翻脸无情的将头目、队长推了出去。

  对大多数市井无赖而言,义气远没有活命重要。再说就算自己不出面检举,也有别人出面了,又何苦将这机会让人?

  王敬突然意识到,方应物可能确实不会对自己怎么样,毕竟自己的钦差太监身份摆在这里,从法理上方应物还真没有办法。

  但要以为方应物毫无办法,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将会对自己的爪牙下狠手!

  只要将自己身边爪牙荡平了,那他这个钦差太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哪还有什么能力直接祸害地方?

  可惜,又醒悟的迟了!王敬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一步迟步步迟,现在自己就处在这样一种困难的局面中,彻底丧失了一切主动权!

  场面一度混乱,但在一千官军的监视下,却没有敢大乱的,否则那真是不要命了。

  那些被检举出来的人,由官军纷纷拿下,最后清点人数,一共三十五人。方应物估算了一下,应该和真实数目差不多,不过却还漏了一个人。

  方应物回到沉默半晌的王敬面前,“千户王臣罪大恶极,为凶徒之首,必须要伏法,不然不足以平民愤!”

  王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撇开了一切场面话,很直白的说:“方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一定要我鱼死网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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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九章 各有心思的妥协

  听到鱼死网破这个词,方应物笑了笑,“不知道王公公想怎么鱼死网破?”

  王敬沉声道:“例如说,我就此返回京师,亲自向皇爷请罪!在下固然难逃责罚,但你也讨不了好!”

  方应物又问道:“敢问王公公,鱼死网破对你有何好处?”

  对这个问题,王敬无言以对。如果鱼死网破的话,方应物诚然不会好过,但他王敬却会比方应物更不好过。

  天子近些年花销大手头紧,需要钱财充实内库。但之前从未派过采办太监下江南,而江南本就是富裕地方,所以可供搜刮的潜力大。

  王敬非常清楚,这回天子打起江南地方的主意,然后叫自己南下,根本目的就是为了钱财珍宝。

  换句话说,如果不能很好的完成这项任务,他王敬在天子心中必然要彻底被打入冷宫。无论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只要没完成任务就是没完成!

  若一个大臣触怒了天子,不见得就是末日;但若一个太监触怒了天子,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方应物见王敬没有说话,便又问道:“为何王公公一定要想着鱼死网破?你我之间,各司其职,实在无此必要。”

  王敬抬头看了看王命旗牌,又瞅了瞅周围的官军,还望了望大门外聚集起来得苏州民众.....这才将视线转回方应物脸上,语含讥讽的说:“好一个各司其职。那你来说,如何才能不鱼死网破?”

  在王公公想来。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方应物到目前为止的所作所为就是挡人财路,他又有什么资格质疑自己鱼死网破的决心?

  方应物哂笑道:“王公公的眼光何必聚焦于苏州府?江南地域府县众多,繁华富庶之地数不胜数,为何不选择别的地方驻留?”

  废话,当然是苏州府最为富裕,是江南地区的核心.....王敬心里吐槽了一句。

  不过王公公还听出一点别的意思,难道这方应物在暗示他。可以去别的地方搜刮?

  亦或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只要你离开苏州府,本钦差便就此罢手,不再插手你的事情。”

  方应物在占尽优势的状况下,为何会提出这样的妥协提议?王敬迅速盘算了起来,想必是两点缘故。

  其一,方应物同样也是投鼠忌器,生怕自己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其二,方应物本心并不想与自己作对,但他迫于民意压力,为了开展督粮差事,不得不用自己来刷名声。一旦达成目的,便没必要和自己死磕了。

  不得不说。方应物的这个提议对王公公很有诱惑力。没了苏州府,还有松江、常州、湖州等处,王公公要是抓紧时间的话,年底前在江南其他地方转一圈,应该还是能抵得上苏州府。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王公公在苏州府已经呆不下去了,他除了另寻地方之外貌似。别无选择。

  王敬又想道,若无方应物这种意外因素,自己身为钦差太监,又有哪个地方官府能挡得住?年底前满载回京还是大希望的。

  当然,前提是同为钦差的方应物不要再给自己捣乱......拿捏片刻,王敬反问道:“不单只有我,方大人也是钦差,想来也能去江南别处府县巡视罢?”

  方应物答道:“苏州府钱粮乃是国库根本,事关全局,本官驻节姑苏城,不会轻易他往。”

  这番对答,王敬无非就是问方应物还会不会与他碰上,方应物则暗示自己不会离开苏州,而苏州之外的地方随便你王敬去搞!

  王公公和方钦差之间陡然缓和了下来,眼看着就能达成一致,但王臣王千户却发急了。

  刚才方钦差提出要拿下自己时,他虽然紧张但不是特别害怕,因为还有义父出面。

  但听到这里,凭王臣对义父的了解,感到一丝不安。义父不会真要牺牲自己,以换取对方应物的妥协罢?

  王敬再无犹豫,看向王臣叹口气道:“自从到了苏州府以来,你屡有过错,累犯至今,义父我实在护不住你了。”

  王臣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义父竟然真的放弃了自己!在外人听来,王敬所说的“屡有过错”指的是罪行累累,但在王臣听来,“屡有过错”却指的是自己屡屡得罪方应物。

  王臣连忙出口叫道:“干爹不可着了方应物的道儿!这方应物心如豺狼,绝对不可能真心与干爹你讲和的!

  大概只是不得不如此,全因他没有把握对付干爹,但干爹可曾读过中山狼之故事乎?日后这方应物便是中山狼!”

  王敬摇摇头,面无表情的批评道:“你的心胸太狭窄了,今后别再让偏见蒙蔽了你的眼睛。否则本来非敌非友的人,也要被你逼成敌人了。”

  方应物做了做手势,当即便有数名官军冲上来,三下五除二按住了王臣,拖着他向外面走去。

  王臣虽然名义上是五品千户,但是他这种武官在文官面前没人权,尤其是在手握王命旗牌的大臣面前更没人权。真要在战时,全权钦差方应物临阵斩了王臣也不会有任何后患。

  王臣想起令人恐惧的未来命运,一边拼命地挣扎着,一边大声嘶喊着:“干爹,你这是误信虚言、自毁长城!听我一言,方应物绝不可信,绝不可信!”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疯言乱语,到了大门外,军士忍不住给了他一嘴巴子,彻底让这位千户大人消停了。

  方应物对着王敬抬了抬手,“难得王公公深明大义,本官告辞了!”

  王敬露出几丝微笑,点点头目送方应物离开,心里却暗暗想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然眼下势不如你,但等我江南事毕,携带金银财宝回到京城并觐见皇爷之后,再叫你知道厉害!到了那时,倒要看看皇爷更相信我的谗言,还是你的辩解!”

  方应物同样面带微笑与王敬作别,脚步轻盈的转身走人,心里想道:“不过一条恶狗而已,若没有你在江南狂吠,地方绅民怎么会知道害怕?

  各地若不是害怕你,又怎么会渴望本官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又怎么能显得出本官的公义?你抓紧时间多去转几个地方罢,等到狡兔死日,就是走狗烹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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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章 恶有恶报

  上千民众聚集在姑苏驿大门外面,等待着里面的最终结果。半个时辰之前,他们目送钦差大人方应物走了进去。当时方大人说,他要先进去为本地人讨公道,请众人再耐心等候一段时间。

  虽然看不到姑苏驿里面的详细状况,但百姓们却知道,情形应该是非常有利的。

  因为方大人进去之后没多久,便见官军押着一大批为非作歹、民愤极大的太监爪牙出来。这些走狗爪牙原本大都是当地的无赖恶棍,投靠太监欺压良善,但此时再没有先前的嚣张气焰,一个个魂不守舍,显然是要倒霉了。

  又过了片刻,百姓们又见到官军押着爪牙之首、据说是京师千户的王大人出来。这采办太监王公公的一大半恶名,其实都要记在王千户头上,种种恶行都是这王千户亲力亲为的,不知多少人家遭了王千户的毒手。

  此时这王千户还在冲着里面大喊大叫,破口大骂钦差大人,但是却被官军很不客气的打了一顿,堵上了嘴巴。由此百姓心里便非常清楚,这王千户绝对要被惩治了。

  最后在万众瞩目之下,钦差大臣方应物从姑苏驿大门中走出来,站在人群面前。

  上千人不约而同的停住了嘴,场面立刻安静下来。方应物很平静的开口道:“告与诸位父老,本官幸不辱命!采办太监王敬之爪牙,千户王臣及以下各人皆为恶多时,罄竹难书!现已全部拿下。视同人犯!”

  听众们小小的欢呼了几声,听这意思。代表他们百姓一边的方钦差大获全胜了!这样一来,苏州府总算消除了祸患,不过还要听一听细节。

  方应物顺着民心说:“首犯千户王臣为朝廷武官,本官不便擅自做主,先将其下狱看押,然后上奏朝廷,请朝廷处分!”

  这几句话平平无奇,也是应有之义。没什么好激动的。

  但又听方钦差声音高了八度,朗声道:“其余爪牙之中,共计有侵害百姓主犯三十五人......本官做主,将这些主犯全部正法,以平民愤!”

  人群里还是小声议论纷纷,没有公开站出来欢呼的。方应物也愣了愣,自己的大手笔怎么冷了场。情况怎么会这样?

  但方应物却不知道,众人一开始对“正法”两个字没反应过来,没理解其中意思,自然就反响平平了。不过很快便有明白人迅速解释出来,正法的意思其实就是砍头!

  顿时人群大为震动,将三十五个人全部砍头。这可是要杀得人头滚滚了!短暂的惊愕后,欢呼声再次响亮起来,方大人对恶势力够狠!

  那些“主犯”都是街面上游手好闲的恶棍无赖,善良百姓没少受欺辱,这次他们又帮着太监为祸乡里。极其招人恨,全部杀掉也没什么可惜的。对多数人是好事。

  刚才还有因为王臣没立刻被处罚而心生不满的人,正担心官官相护时,再听到方大人要高居屠刀,也只能服气了。

  卫所副指挥使邓大人悄声问道:“方大人问斩人犯,不上奏朝廷么?”

  方应物指着人群道:“民意已如火山,如何好迁延时日?本官一力做主,要速断速决!”

  以国朝制度和慎杀思路,涉及到处死人犯的案件都要上奏朝廷复核,甚至有时候要将人犯递解到京城去听候最终判决并执行。

  但王命旗牌却有一项特权,那就是可以在非常时期,钦差为了稳定局势可先行将人犯问斩,然后再上报朝廷备案。这大概就是民间“先斩后奏”传说的由来之一。

  所以在法理上,被赐予王命旗牌的方应物不同于普通官员,以平息民愤为借口下令将为祸苏州的主犯爪牙先行处死,是完全不存在任何问题的。

  只是一口气杀三十五个人,确实也够惊世骇俗的,一般只有在剿灭匪患叛乱时,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方应物又道:“其余爪牙从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官判罚为苦役三年!”

  人群继续表示非常欢迎!投靠王太监的恶棍大概有一二百人,平素都不是什么好人物,大都是横行市井欺压良善的货色。

  如今这帮人被钦差大臣一网打尽,杀头的杀头、判刑的判刑,苏州城街面上可以清静一下了!没有人不欢迎这样的情况。

  刚从方应物的铁腕中回过味来,有的人想起了这次苏州遭难的主要人物,便开口高声问道:“斗胆问钦差大人,一直未有听到,那采办太监不知要如何处置?”

  方应物答道:“采办太监王敬乃钦差身份,本官虽无权拘押,但经过本官当面斥责并晓以大义后,他已经答应明日清晨便离开苏州府,从此不再返回。本官也只能尽力做到如此地步了!”

  方才听到要处死三十多人的决定,民心震惊之余也就渐渐消了气,对太监王敬也就不那么愤懑。

  既然没有穷追猛打的心思,又听到方应物这意思,是要将荼毒苏州的采办太监彻底驱逐出境,那么也就可以了。毕竟王公公是钦差太监身份,这已经是方大人能做到的极限了。

  如此人群又忍不住开始欢呼雀跃,驱逐王敬、拘押王臣、其余主犯被斩首示众,从犯被罚以苦役,民意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他们聚集起来抗争,没有白辛苦一天,正所谓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虽然今天从头到尾,百姓们除了跟着方钦差跑来跑去,并充当背景之外,仿佛什么也没有做,但并不影响庆祝的心情。

  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是亲身参与了大事件,并安安全全的达成了目的,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

  此时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但百姓围着方应物久久不愿离去。方钦差则与邓副指挥商量着技术问题......

  邓副指挥为难道:“斩首要用特制大刀,否则没那么容易砍得下来,卫所中倒是有几柄,但同时要砍三十多人,还是难办。”

  方应物若有所思,“既然如此,那就一批只砍三四人,每日砍一批,允许百姓旁观,砍完便示众。那三十五个人犯分为十批,差不多十日后便可结束。”

  邓副指挥愕然片刻,然后苦笑几声道:“下官遵命!”

  这钦差大人真是好心思,本来今日之事算是结束,也许热门个两三天,便也就差不多淡了。

  但连续十天砍人并斩首示众,等于是把过程硬是给延长了十天,至少热门上半个月,其中增加的声威不可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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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一章 财货动人心

  次日,钦差采办太监王敬抑郁的从屋中走了出来,院中有十几个人等着他——这都是王敬从京师带来的手下。

  京师跟过来的人里,千户王臣和两个小头目昨天已经被方应物捉走,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在苏州本地招揽的人,也全部都被方应物所抓捕起来。

  昨天还一呼百诺,将近两百人云集麾下,今天就只剩这小猫三两只,让王敬王公公很不是滋味。

  但也没关系,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但两条腿的人多得是。只要钦差太监的招牌还在,去了别地再收一批爪牙就是。

  “走!”王敬咬牙切齿的下令道,此后便一马当先的向外面走去,而在大门口处则有百余官军监视。

  虽然王公公畅通无阻的出了门,但是押运财货的手下却被拦住了。带队前来的百户官毫不通融的说:“钦差大人有令,每人身上只需携带银钱五十两,以及日用家什,除此之外一概不许带走。”

  王敬登时狂怒,他从昨天一直憋屈到现在,终于忍耐不住。回身对百户官骂道:“瞎了眼的狗东西,你认得爷爷是谁么?”

  想他王敬到了苏州之后,辛苦至今才搜刮了价值十余万两的财物珍玩,这是自己最大的成果,难道能全部拱手让人?

  方应物要他的人,他认栽了,将王臣交了出去;但是没想到方应物居然得寸进尺,在这时候打起财物的主意!

  如果昨天方应物透出这个意思。他绝对要拼一个鱼死网破,不会与方应物妥协!

  百户官被王敬骂了一通。只能苦着脸答道:“钦差大人让下官立了军令状,如果放任王公公携带勒索来的财货离去,就以窝藏同犯罪名要下官的项上人头抵罪!”

  王敬怒气冲冲的回到院中,对着门外百户喝道:“不许携带离去?若我就此不走了,你敢进来明抢么!”

  百户官尚未答话,但王敬左右却先吓破胆了。昨天方应物抓走了其他人,听说要大杀特杀开刀问斩,焉能不害怕?

  他们十几个人说是漏网之鱼也不为过。而在他们眼里,方应物就是活阎王一般的存在,苏州府就是大凶之地,早走早好!

  若停留不走实在是夜长梦多,鬼知道那方应物会不会心血来潮,为了与王公公别苗头,再抓他们上法场去?

  王公公是钦差太监。不怕别人来杀,但他们小人物可挡不住王命旗牌!想到这里,左右爪牙纷纷对王敬劝道:“王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去了别处再白手起家就是,何必在苏州府浪费时间。”

  王敬阴晴不定。他对手下的心思很清楚,知道手下们没出息没胆气,但又能怎样?

  他能把这些人全都赶走么?那样彻底岂不成了孤家寡人,连个可指使的人都没有了?

  最后王公公只能长叹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姑苏驿。谁也看不见。他那隐藏在大袖里的双手一直发抖,指甲狠狠的嵌入了手掌肉里。

  立在码头边等候开船时。王公公回想起那几大车财货,只觉得心如刀割、痛苦不堪,简直就有跳水自尽的冲动,对方应物的恨意便又增加了数倍。

  “方应物!敢劫我钱财,我与你势不两立!”

  伴随着钦差采办太监王敬的离去,苏州城阴霾尽去,街面上立刻恢复了闲适繁荣的景象。

  而且投靠钦差太监的无赖恶棍被方钦差一网打尽后、杀伐果断之后,其他市井棍徒畏惧方钦差的声名,也都暂时低调的隐藏起来。

  于是街面上乱象大减,最直观的指标就是,各种敢抛头露面的小娘子比从前稍稍多了点。

  仿佛一夜之间,王敬及其爪牙祸乱苏州的事情就成了被掀过去的一页,已经不存在于现实生活里了。

  不过在城外临时法场上,卫所官军仍然按照每天三人的稳定节奏,不快不慢的砍着脑袋,大概要砍上十一二日。每天都有新鲜出笼的血淋淋人头提醒着满城士绅百姓,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钦差公馆这里也产生了巨大变化,外面公馆街上聚集避难的富户们渐渐散去,房价也逐渐跌落回正常水准。在公馆里,唐广德唐员外也匆匆返回了望江楼,力争早日重新开张。

  不过唐广德好说歹说,竭力将自家长子留在了公馆里。借口是钦差大人身边都是粗笨人物,使用起来不好看,让自家儿子充当个端茶倒水的书童以报答庇护之恩。

  方应物苦笑之余接受了这番好意,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这唐广德真是敢冒险,随随便便就将儿子丢给别人当临时书童,也不怕羊入虎口,不知道有些士大夫们喜好娈童么?

  不过也可能是唐员外见到袁凤萧也可以赖在公馆不走,所以才对方大人的取向比较放心。

  采办太监王公公被扣下的几大车财货,一个不拉的尽都送进了公馆,暂时堆积在内院厢房中,由方应石负责看管。

  银钱、珍玩、古董、字画应有尽有,都是苏州府百年承平积累下来的好东西。此刻堆积在一起,"chi luo"裸的展示在方应物面前。

  十多万两财货也许不是极其夸张巨大,但如此高密集的堆放在一起,委实令人目眩神迷、眼花缭乱。

  方应物站在屋内,打量着展开的一抬抬箱笼,饶是定力惊人,也连连倒吸了几口气才稳住心神,脑中不禁泛出一句“珍珠如土金如铁”。

  不得不承认,这王敬搜刮功夫有一套,他前后才在苏州一个月时间,期间还有自己捣乱,便已经敲骨吸髓的搞到了这许多财物。

  真让他在江南横行到年底,弄个几十万两大概真不在话下,那就连天子也足以打动了。

  为了报仇身世之仇,死赖在公馆(更具体的说是方应物卧室)不肯离开的袁娘子闻讯赶来参观,见状瞠目结舌、眼眸闪闪。她多年来也算小有积蓄,但与眼前这些相比,简直就是微末浮尘啊。

  方应物伸出手在袁娘子眼前晃了晃,“你别在这里财迷了,再看也不是你的!”

  袁娘子喃喃自语:“我多么想听到一句话——你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箱笼全被我承包了。”

  “这很可以!”方应物又转头对方应石道:“你把财物都倒出来保管好,然后将箱笼送给袁娘子!”

  正说笑之际,王英在院中叫道:“外面有几位本地缙绅老爷来拜访了!听那口风,似乎是为了这些被太监勒索的财物而来。”

  袁凤萧嘻嘻一笑,“方老爷,他们八成是想把东西各自要回去!先前没胆量去找太监,现在却敢来欺负你......

  你要是个有种的男人,就别白白把这些财货送回去,对他们霸气的说一句:这些箱笼全被你承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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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二章 光明磊落

  方应物在王英和唐寅的伴随下,施施然步入前庭厅堂。此时堂上已经有七八人在,见了钦差大人便一起见礼。

  方应物扫了几眼,大都不认识,但却有一个二十几岁年轻人看着眼熟。仔细回忆后便记起来了,敢情这年轻人是祝枝山,六年前见过几次。

  方应物随意还礼后,在主座上坐定,然后叫唐寅端茶倒水,王英则立定于方应物身后听吩咐。

  “此乃阊门外望江楼唐员外家的大公子,我观此子天资英秀、聪敏过人,他日必将为吴中后起之秀!”方应物指着唐寅,将他介绍给众人,算是借这个机会提挈少年唐伯虎一把。

  毕竟方应物现在也是个年轻得志的大名人,论功名又是堂堂的会元出身,当众赞誉一个人还是很有分量的。

  随后方应物又将目光看向敬陪末座的祝枝山,笑道:“一晃六年不见,祝朋友风采依旧!如今学业如何?可曾取了功名?”

  这口气活像是老前辈向后辈问话,叫祝允明苦着脸,心中别提多郁闷了。六年前被方应物搞得脸面全无,六年后看来还是找不回场子。

  祝允明家学渊源、少年早慧、自负才名,被乡人视为天才和未来之星,但在方应物这个怪胎面前,仿佛什么都不是。

  六年前他是苏州最有潜力的年轻人,方应物只是一个乡下来的狂生;六年后他还是苏州最有潜力的年轻人,但方应物已然是名声赫赫的持节钦差了。

  只用六年时间。竟然能一飞冲天到这个地步!而且方应物比他还小了三四岁,所以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祝允明杂念丛生。但总要回话,只能答道:“有劳大人惦念,晚生已然进学,现为廪膳生员。”

  二十多岁的廪生放在平时也足以自傲,但在方应物这十九岁中进士的人面前,委实不够看的,说出来都觉得脸红丢人。

  方应物和蔼可亲的点点头,勉励后进道:“尔还需勤修学业。当效仿你们吴匏庵、王守溪等前辈,一鼓作气连登黄甲才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方应物喜欢上了这种装前辈教导(调侃)人的感觉,特别是像祝允明这种没有功成名就的未来名人。在枯燥的官场生活中,这是难得的乐趣了。

  当然按照规矩,在别人眼里他的确是前辈,科场达者为先。年纪再轻也是前辈。

  教(调)导(侃)完祝允明,方应物又将眼光放在别人身上,口中问道:“恕本官眼拙,诸君瞧起来大都陌生......”

  今天联合到访的人,必定都是本地名流,不然哪有资格进钦差公馆大门?

  不过其中实在没有方应物太熟的。众人便只能自我介绍,此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抬举方应物——

  “方大人仗义出手,主持公道,我姑苏城如久旱逢甘霖,视方大人如再生!”

  “方大人不畏强暴。铲除奸邪,扶危济弱。慈惠遍及全城,实在是本地之幸事也!”

  面对如潮的谀词,方应物笑而不语,只慢慢的饮茶。不知过了多久,厅堂中忽然传来刺耳的冷哼声,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捧杀!”

  这话音不大,但却足够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又顺着声音望去,却见此人立于方钦差侧后方,大概是随从之流。

  王英作为长随,此时侍立在方应物旁边,这声突兀的话自然只可能是他出口的。

  方应物收起笑容,转头斥了一句:“在座的都是本地名流,德行清标的人物,哪有你放肆的地方!”

  不过虽然骂的是王英,却让堂中其他访客感到微微脸红。他们的心思,连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长随都看出来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呵斥完自家随从,方应物似笑非笑的对众人道:“诸君到此,想必有所指教。本官虽为钦差,但向来是很重视民意的,诸君不妨有话直说。”

  有位宽袍大袖的年长者咳嗽一声,“方大人为民除害,四方敬仰,或可善始善终乎?想那采办太监驻苏月余,却搜刮民财不计其数,皆为不义之财也!方大人何不妥善处置,以全德行?此可谓圆满也。”

  这句话关键在于“妥善处置”四个字上面,而且谁都听得出来,他这妥善处置的意思就是物归还主......

  “说得好!”方应物猛然拍案喝彩,“太监王敬名为代天子采办,实则为祸一方,敛取皆为不义之财!”

  听到钦差大人貌似赞同自己的看法,先前开口的老缙绅笑容渐起,众人也频频点头。

  然后便听方钦差更加慷慨激昂的说:“所以诸君放心,本官自有主意!凡是不义之财,理当全部抄没入官,决不能便宜了王敬这等贪婪小人!”

  什么?抄没入官?众人齐齐一愣,他们心目中的处置方法可不是这样......

  方应物仿佛不明白众人的想法,又环视厅内,正气凛然道:“诸君大可放心,财宝虽然动人心,但本官也是读过圣贤书的!绝不会擅取一分一文,一切皆归于公!”

  众人一时间仿佛集体伤风,大堂中咳嗽之声此起彼伏,面面相觑过后,还是由那老缙绅开口:“不义之财,取之于民,当还之于民。”

  随后他指着堂中一人,“比如这位张老弟,家中被勒索走白银五千两,古画两幅,损失惨重......”

  方应物不耐烦听诉苦,打断了话,“按照朝廷惯例,凡是有贪墨之辈被查处后,抄家乃常有之事。

  但是抄家之后,彼辈家产尽都归公,没听说还有寻找原主奉还的。事例在此,本官也是照章办事。”

  又有人辩道:“情况不同,还望钦差明鉴。”

  方应物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你们也说了,不义之财是不计其数,那怎么还?难不成你说一千两就还一千两,他说一万两就还一万两?

  其次,你们都说是被勒索的,证据也不甚清晰。谁知道有没有主动行贿的?如果是向太监行贿还想索回贿金,那未免也太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了罢?

  说来说去,事实不清晰,叫本官怎么归还?本官乃是督粮钦差,哪有时间一一给你们分辨!还是照章办事,不义之财抄没入官最为妥善!”

  这话说得,叫众人一时间感到万般无奈,难道王太监敲诈钱财之后还会开个收条当证据么?钦差大人这口才好生了得,而且推脱功夫也炉火纯青,叫他们欲言又止的不知怎么张嘴。

  冷场片刻后,那姓张的乡绅不服气的反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家钱财字画被王太监白白取走,却无法再要回来?”

  方应物讥讽道:“你也知道是王太监取走的,那么大可再找王太监要回来,却来本官这里作甚?”

  这人被方应物讽刺的面子上挂不住,反驳道:“财物如今就大人这里,我们去找王太监岂不是南辕北辙?也只能来找你方大人了。”

  坏了!其他人心里微微一惊,这种话怎么好说得出口?真说了出来,岂不就相当于说:你方大人比太监好欺负,所以我们不敢去找太监,只敢找你方大人来闹!

  哪个官员能受得了这种语气?更别说刚刚驱逐了采办太监,声势正盛的钦差大臣!

  然而方应物却没有发怒,反而嘿然一笑,“其实法子也不是没有,遇到钱财纠纷之事,可以去告官!你们大可去衙门状告王太监,说这王太监敲诈你们钱财若干、古玩字画若干,衙门审理清楚后,自然会酌情发还!

  常言道民不举官不究,如果你们不去告状,我看也就等于是自认倒霉了!

  再说如果不经明明白白的官司,本钦差就随意将财务返还出去,岂不成了私相授受?

  传了出去,别人还以为有什么内幕,若认定了本官在其中中饱私囊,那本官有嘴也说不清了!”

  众人闻言直想吐血,什么叫表面功夫,这就是表面功夫!去衙门告太监,亏方钦差说得出来,自古以来,从没听说过告太监告成的!

  先不说王敬还在江南没走,谁又敢保证不会报复回来?再说王敬是天子亲信家奴,告了官就要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那不等于是给天子上眼药么?

  见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方应物突然大义凛然的高声道:“吾辈行事,要的就是光明磊落四个字!所经手之钱财,必须受得起天下人的质疑,后世人的检验!

  诸君想私下里暗中施为、黑箱作业,本官以为不可取也,但念及尔等遭遇,就不怪罪你们了,就此请回罢!”

  想讨要回被敲诈的钱财也成了罪过?众人脑中不禁一片茫然......这个道理在哪里?

  目送众人悻悻离去,王英呸了一口,对方应物道:“此辈小人也,畏威而不怀德!”

  方应物叹道:“是啊,他们害怕太监,畏之如虎,但却不怕我!财物在王敬那里时,他们半个字也不敢说,转到了我这里,却敢联手登门讨要......”

  其实道理说起来也简单,方应物本身就是这个阶层的代表人物,不可能像太监那样凶残而无底线的对待士绅群体,别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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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三章 钦差施政

  回到内院,看见厢房里那些金银财宝,王英实在忍不住,又对方应物问道:“如此之多财物,秋哥儿打算如何处置?难不成真有胆量全部私吞?这可不是好事情......”

  方应物略略想了想,便答道:“这笔财物令人眼红,不知多少人盯着看,万万不可动心据为己有。

  先抽出时间分拣一下,其中古玩和字画都收藏好,将来送进宫去,算作出这趟差遣的贡品,想来就没人敢打贡物的主意了。至于那几万两现银,我自有用处......”

  王英正想进一步询问时,方应物却先道:“你派个人去给杭州那边送信,叫王魁速速赶过来,我有一桩大买卖要交给他去做!”

  这王魁也是淳安花溪人,与族兄王德定居到了杭州城,做一些丝织营生,原本只能算中上人家。

  但自从王德女儿瑜姐儿给了方应物为妾室,这王家二人便受方应物扶助过几次,如今专营西北与浙江之间的商贸,也是杭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富商大贾了。

  王英答应下来,去找人办了。这时候又有府衙那边过来一个书吏,向方应物呈交了一套名册。

  前些日子府衙奉了钦差大人方应物的命令,对府内拥有一百亩以上田土的人家进行统计造册,今天有了个总结成果,便赶紧给方应物送了过来。

  方应物随意翻了几页,对书吏笑道:“一个月之前。我请府衙点计一百亩以上大户人家并登记造册,结果迟迟不成。今番府衙倒是迅速得很。短短数日便将名册给本官送过来了。”

  书吏对方钦差似有畏惧之心,小心翼翼的答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还是李太守坐衙。”

  方应物合上名册,很满意的点点头,满意的不是这名册质量有多高,而是态度问题。“孺子可教也!你回去传话,叫府衙官员明日皆来公馆,共同商议钱粮之事!”

  及到次日。府衙官员一个不差的,全部准时出现在钦差公馆。这叫方应物更加满意,暗道一声军心可用!

  招呼了众官僚坐下,方应物开场道:“今日将尔等请来,专门为的就是钱粮之事,目前这便是府衙最大的差事!”

  众官僚眼观鼻鼻观心,个个都沉默无言。继续听方大钦差说话。

  方应物也不客气,当仁不让的继续说:“这一二年苏州府钱粮困难,经本官揣摩,外在缘故有两个,第一个是去年的水灾,所生出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年;第二个是苏州近年来人口繁衍。米粮消耗日增,此消彼长之下,向外输送的米粮能力必然不如从前。但朝廷赋税规矩不好改,目前仍然以征粮为主。

  至于内在缘故还是有两个,第一个是苏州官田赋重。租种田地的佃户,尤其是租种官田的佃户很容易入不敷出。稍有风吹草动便无力纳粮。

  第二个缘故是粮长多由大户人家充任,但大户人家安逸惯了,多有不愿意费力气起运钱粮的,毕竟将大批米粮运送到外地是一桩辛苦差事。

  上述种种原因夹杂在一起,致使苏州府这一二年出现征粮困难、拖欠严重的现象,直接影响到了朝廷运转!

  本官奉命为督粮钦差,不但要完成二百万石的额定税粮,除此之外还要补上至少四十万石的历年拖欠钱粮,如此才好向朝廷有个交待!

  所以今年的征粮目标就是两百四十万石!还请诸君尽力相助,本官不吝于奖赏,自然会向朝廷进言荐举尔等!”

  众官员心中暗想,这钦差不是糊涂人,总结的甚为周到,看来也是下过苦功夫了解的。

  方应物做完形势判断,便开始安排公务:“状况复杂,而官府要做的事情也多。本官想来想去,没有一贴就灵的妙方,须得采用数种办法,多管齐下才好。

  首先是劝说引导!你们府衙重新发一下告示,劝谕境内富户主动为本乡里代为捐粮,以度时艰!

  同时还要告诫富户,如果坐视乡里贫户破产不理,等到乡里贫户纷纷逃亡、人口减少时,他们后悔也来不及!没了贫户,谁给他们当佃农?谁给他们当牛做马?

  本官也知道,纯靠捐输所得到的或许是杯水车薪,但有总比没有好,能有几万石是几万石。最关键的是,能借此稳定住最赤贫户口的人心,避免大规模逃亡之事发生。”

  暂时署理知府的马同知低声问道:“钦差的意思,是由我们府衙来出面?”

  方应物明明白白的说:“对!本官只是做出安排。至于具体事务,皆由你们府县来办理,办不好了,就是你们的责任!本官说的很清楚了罢?”

  官大一级压死人呐......马同知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方应物瞥了众人一眼,继续道:“第二个引导,劝说拥田百亩以上的大户,可以用银子去湖广采购米粮,然后输送至瓜洲仓,便可以算完税。

  如果还是懒得动,可以直接将银子交给官府,由官府出面到湖广采购米粮。当然就得多交一点,按一石税粮折合二两银子计算。只要米粮进了瓜洲仓,领到的回票拿回府县衙门,就算是完税证明!

  这点是针对一边耕田一边经商的大户,亦或是当了粮长焦头烂额的大户,我看苏州府里此类人为数不少。他们手中有银子,又不愿舍弃田土,能掏银子解决问题,自然最舒服。”

  这种法子就是用变通的办法,将本色粮税变为折色银税,更符合苏州府工商发达的实际。但有人疑问道:“大人之远见,我等所不及也!远涉江湖去湖广买粮,先前很少有人做过......”

  方应物不容质疑道:“不想新法子,怎么解决苏州府钱粮不足的问题?朝廷要的并非不能吃的银子,而是米粮!近年湖广土地垦殖,又连年丰收,米粮充足,绝对可以去购买来当税粮!

  正因为先前少有人做,所以要加以引导,这一两个月,本官会做出范例给尔等及府内民众看一看!”

  众官员在心中暗暗点评,这两项主意倒都是可行的,也不会太激烈,还算属于和风细雨的范畴。乐观一点的话,全府可以多征一二十万石。

  再加上正常情况下征收到的钱粮,就算总数到不了二百四十万的目标,但账面数字总不会太难看了。

  当然,方大钦差雄心勃勃,绝对不会只满足于“账面数字不难看”。等众人消化完自己的思路,又重新咳嗽一声,重新开口道:“钱粮之根本在于田土,有些事情可以引导,但有些事情是引导不了的,必须要官府法令推行!”

  众官员不禁浑身一抖,预感到下面才是重头戏。果然听方钦差道:“一是均平损耗,二是清理隐匿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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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四章 四条法令

  望江楼的东家唐广德斜斜靠在柜台上,满脸郁闷。此时大堂里头有一处临时搭起座位,坐着一名新来的说书人。

  这说书人四十余岁,正口沫横飞的说着最新鲜出炉的故事,“却说那采办太监王敬横行霸道,人神共愤,一股怨气冲上云霄,动了天上帝君修心说时迟那时快,啊呀呀呀”

  唐广德望着说书人,深深的无奈。要知道,他这望江楼走的是高端路线,二楼三楼自不必说,就是一楼大堂也不是贩夫走卒来的地方。

  所以望江楼原本没有说书人这种存在的,这里不是街头巷尾,也不是茶铺酒馆,图的就是一个高雅调调。

  但是现在,望江楼就这么硬生生的插进来一位说书人,在唐员外眼里违和感十足。仿佛读书人以文会友时,突然闯进来一名唱山歌的抠脚大汉似的

  最让唐员外郁闷的是,他这主人家不能将说书人赶走。因为这说书人是钦差公馆那边派来的,唐广德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驱赶。

  听说最近城内外大多说书人都开始讲钦差大臣斗权阉的故事了,具体缘故不明,也有谣言说是收了钦差公馆的好处。

  甚至有的说书人还讲起六年前,少年方钦差帮着时任巡抚的祖父大人为苏州官田贫户减免赋税的故事。

  面对这种宣传攻势,知情人唐广德不由得苦笑,钦差大人难道不知道,现在开始流行弹词了吗?还找说书的鼓吹,有点老土啊。

  还好望江楼二层和三层所受影响不大,尚能勉强保持着高雅格局唐员外胡思乱想时,又听到门外一阵子喧哗声,吵得望江楼里不大安生,变本加厉的破坏了气氛。

  有伶俐的小厮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向唐广德禀报道:“东家老爷!在楼外面贴了一张告示,甚多人围着看!”

  唐广德莫名其妙,“怎么贴到我们这里了?什么内容?若与我们无关就撕掉。免得门前乱纷纷的不成体统!”

  小厮讪讪,“小人不识字”旁边算账的老掌柜将算盘一拍,接口道:“东家慢等着,待我去看看!”

  不多时,老掌柜从外面回来,对唐员外回报:“是府衙的告示,一共写了四条,议论的很是热闹。一条是劝谕富户代替乡里贫户偿还拖欠钱粮”

  唐广德笑了,“这定然还是方钦差的主意,只不过换了府衙的嘴来说。只是这样劝是劝不了多少捐输。全苏州加起来能有个几万石就不错了。”

  老掌柜答道:“告示里还说了,但凡有拖欠钱粮的贫户,官府将统一调配,尽力安排去租种官田!反正苏州府官田占了半数,不怕安置不下!”

  唐广德微微变色。“如果附近贫户都被迫去租种官田,那些富户想找雇农租种自家私田就不好找了。相比之下,还是先帮着偿还了粮税比较划算。”

  “钦差大人这心思真是绝了。”老掌柜啧啧称道,“二条是说湖广那边米价比苏州便宜,可以去湖广买米输送至水次仓,拿了回票回到苏州可以折抵粮税。”

  关于这条,唐广德在公馆时听说很多次了。没有什么稀奇。又听老掌柜说起第三条:“今年要遵照前巡抚王老大人的旧例,今年继续均平加耗!官田降五升,民田加二斗!”

  唐员外脸色又变了,这真是一条比一条激烈!六年前王巡抚实行过一次均平加耗,只不过这两年有点人去政息的意思,但这次方钦差竟然旧例重提。力度比当初也不差甚至更大!

  官田是国有土地,租种者都是无地贫民,粮税较重;民田是私有土地,皆为地主所有,粮税较轻。

  赋税定额虽然是祖宗法制不能轻动。但另外的加耗是可以作文章的。削减官田加耗,增加民田加耗,就等于是削减无地贫户的负担,增加地主的负担,这必然要招致大户人家的强烈反对!

  唐广德又想起六年前方应物协助祖父的作为,便也不意外了。只是凭借他对钦差大人的了解,深知这是个深谋远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激烈的手段之下必然留了什么后招。

  果不其然,老掌柜又继续禀报:“告示上还说,官府那边正与提学官商议,凡违抗均平令不肯完税者,本家子弟有可能不许参加院试和乡试,不给会试考票,至少这三年不许!”

  唐员外愕然,方钦差的心思果然不一般,这招威胁够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大户人家必然都会供养子弟读书,读书就是为了功名。

  若不许家人参加科举,无望中秀才举人进士,那简直就是令人绝望。与不许参加科举的绝望比起来,多交点钱粮还是可以忍的。

  唐广德见多识广,默默估算了一下,前面这三条如果都顺利的话,今年比往年多征收个六七十万石税粮是可以期待的,方大钦差完成任务问题不大了。

  不过刚才听到老掌柜说是有四条,唐广德又对最后一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主动问道:“那么第四条又是什么?”

  老掌柜答道:“最后一条写得简单,只说是近年来田亩变动频繁,与现有鱼鳞图册多有不符,故而要清理隐匿田地,令各家各户主动上报,完纳今年税粮,尚可既往不咎!”

  唐广德闻言吃了一惊,最后一条果然是最厉害的一条,但也是最难的一条!不是没有官员想做这件事,但大都闹得鸡飞狗跳,但效果却不好说。

  毕竟清理隐匿土地不同于劝捐加耗之类,几乎触及到了大地主们的根本利益,这方应物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愣完之后,唐广德又追问道:“这一条,告示上说要怎么办?”

  老掌柜回到柜台重新拿起算盘,“告示上只说要清理隐匿土地,没说具体怎么办。”

  这是终究还是不敢轻易动手的意思么?唐员外目光看向门外围观告示的人群,这四条一出,可以想象城里乡间议论汹汹的样子,苏州府看来又要不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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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五章 杞人忧天

  诚然如唐广德所料,这四条法令尤其是清理田地这条一出来,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近年来苏州城百业俱兴、工商发达,产生了一大批脱离于田地的市民,但城外仍然是广袤的肥沃田野,乡间士绅数不胜数,而且还有大批地主居住到城市中。

  如果是别的时候出现清理田土的告示,也许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走形式的时候居多。但现在苏州城里当家做主的官员是钦差大臣方应物,这就让地主们不淡定了。

  方钦差刚刚砍掉了三十多人的脑袋,如今还是尸骨未寒,从这点可以看出,这位方大人必然是严刑峻法的狠角色。谁要是撞到了他的风口上,肯定不好受。

  其实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很多大地主多多少少都有些猫腻。尤其是在苏州府这种地方,隐匿田土所带来的利益比别处更大。

  在别处,隐匿一亩田每年带来的好处可能是一石钱粮,但在亩产很高的苏州府,隐匿一亩田每年带来的好处大概有两三石钱粮。

  有这种高回报的诱惑,在土地上动心思的人就有不少,如今在方钦差的威名之下,便有点坐立不安了。

  不过外面的议论仿佛对方应物没有半点影响,如今叫方大钦差头疼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袁凤萧的死缠烂打。

  这日清晨,方应物刚刚睡醒,又被袁娘子堵在床头下不来,裹着被子与袁娘子面面相对。

  只见得袁娘子满腔幽怨的责问道:“当初奴家抛头露面替你奔走时,你可是答应过,赶走太监后要替奴家讨回家破人亡的公道。

  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你为何仍不见动静?你不是说,正好拿韩家来杀大户立威么?”

  方应物没脾气的解释道:“时机未到,稍安勿躁!”袁凤萧追问道:“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

  方应物想了想,也不知是转移话题还是另有心思的问道:“你说韩家十年前霸占你家田地,害得你家破人亡。可有证据?”

  袁凤萧连忙答道:“奴家珍藏有十年前的地契,足以证明那块田地原本是我袁家所有。”

  方应物沉思片刻,然后才道:“韩家那里肯定也有地契......你们两份地契之间总要有一个真假之别,如果需要时见机行事罢!”

  此时王英站在院子里叫道:“唐员外来看望儿子。顺便想拜见一下钦差老爷!”

  “有正事,先别捣乱!”方应物趁机闪避。袁娘子嘟囔几句,无奈放了手。

  唐广德很有一种自家前途命运与方钦差绑在一起的主人翁责任感,所以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醒一下方应物。更何况方钦差也说过,如果他听到什么舆情动向,尽可以来公馆禀报。

  见到了方应物,唐员外的话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如今外面议论的十分激烈,特别是清理田地这项!

  就我在望江楼二层三层所听到的议论,大都十分反感。对此非议颇多。方大人还是要谨慎为好!”

  望江楼一层招待普通人,二层招待富户,三层招待读书人,这个规矩方应物是十分了解的。听到唐员外转述,方应物便笑道:“是么?这样挺好。”

  “舆论反对越激烈。阻力越大,这也能叫好?”唐广德愣了愣,再次发现自己跟不上方应物的思路了,钦差大人到底想什么?

  方应物点点头,“确实很好。都在关注清理田土这一条,那么就没人为了均平耗米、强迫富户捐输等其他几条闹了罢?”

  “......”唐员外无语,此后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难道是方大钦差胸有成竹,而自己却杞人忧天了么?

  想想也是,焦点高度聚集在清理田土这一项,那么其他几项阻力就小多了。与被刨根问底清理土地比起来,加点损耗、被逼捐点米实在不算大事了。

  即便清理田土事务不了了之,凭借其他几条措施。征粮任务总能完成得**不离十——莫非这就是方钦差的策略?

  生怕方钦差因为舆情而心烦意乱,唐广德便主动宽慰道:“其实议论也不全然是反对的,亦有许多人赞誉大人你。”

  方应物饶有兴趣的问道:“如何赞誉的?”唐广德答道:“有不少贫民称赞大人你是除暴安良、杀富济贫!”

  方应物愕然,“是不是还有替天行道?”唐广德惊道:“原来大人也听说过了!”

  方应物无语,这说的是钦差大臣还是绿林好汉?想想确实也差不多。自己几条措施都是从富户身上拔毛,难怪让贫户产生若干错觉。

  送走唐广德,却又见小妾瑜姐儿的族亲王魁从杭州赶到了。方应物大吃一惊,“你为何来的如此之快?”

  王魁虽然现在贵为富商大贾,但在方应物面前仍然很放低身段,“自从得了你的召唤,我可不敢耽搁,与族兄说过后,便立刻日夜兼程的往苏州府赶。”

  方应物称许道:“来得好,如今又有大买卖用得着你!这次要委托你去湖广买米,然后输送至瓜洲仓,拿了回票便可在府县充当税粮。

  苏州人对此尚心存疑虑,请你给他们做一个范例,引导本地富商有样学样。湖广粮道参政是我那老泰山的门生,我修书一封请他照管协助,你大可放心去。”

  王魁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然后才道:“数量少了没什么示范意义,还是需要大本钱。我先从杭州调动银两过来,然后便可出发。”

  方应物指了指厢房,“不必再从杭州搬银子了!本钱都在那里,有几万两现银,我再拨军士护卫你,足可无忧。”

  王魁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下来,几万两银子的大买卖就此随随便便的敲定。然后两人才闲谈起来,之前数年未见,自然有不少闲话说。

  王魁想起路上见闻,也为方应物担忧,“我在路上时,听到过别人议论,实在担心你手段过于激烈,激起了事故未免就不美了。”

  对王魁这样的人,自然没什么可隐瞒的,方应物推心置腹道:“老实对你说,清理田土本来就不设预定目标,找一两个大地主立威,并能恐吓一批人自首那是最好了。

  无论清理出多少田亩,其实都是赚的,多出来的都可算在今年征粮任务里。

  至于以后......本官还管不了那么远,能管好今年、完成朝廷的督粮差遣,那就问心无愧了。”

  王魁仍然很担忧,“你的想法虽然可行,拿几个大户来立威也不是不可行。但还要注意些吃相问题,正所谓师出有名。

  如果做得太明显,别人一看你就是故意寻衅找那些大户的不是,那与太监王敬这种人有何区别?若真如此,你反而落了下乘,对名声不太好。”

  方应毫无压力,“但请放心,你也不必杞人忧天,我早就想到了这点!到了时候,自然会有人跳出来作死,而本官便奉顺讨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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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六章 独木不成林

  在北方,拥有数百亩土地称不上大,至少拥有数千亩土地才能算大地主,数万亩的也有不少。

  但是在江南这里,数量级与北方又不同了。有田地数百亩就称得上土豪,拥有田地数千亩的那算是顶级大地主,一个县也不见得能有两三家。

  定居于苏州城平门外的韩家就是这样的人家,这韩家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成华初年出过一位官职类似于两广总督的韩雍韩大人。

  韩家究竟有多少土地,外人从不得而知,但传言估算至少在三千亩以上——详细数目大概只有当家的家主本人最为清楚。

  韩家现任当家人是韩雄,今年五十一岁,执掌家事已经二十年。至今仍然身体康健,看样子再当十年家没有问题。

  一位拥有至少三千亩土地的家主,在本地自然是霸王的存在,又因韩雄行事霸气果断,乡间百姓见了都要尊称一声“韩大老爷”。

  近年来,不少地主富户仰慕城市繁华,纷纷搬进了苏州城里常住。但韩大老爷却厌恶城里釜,执意定居在平门外乡间祖居,连带儿孙都不能进城。

  韩大老爷有自己的信念,他觉得祖宗基业传到自己手里,只有亲自守在这里才能感到心里安定。

  但今天韩大老爷却不安定了,坐在高敞的大堂中都嫌弃气闷,走到堂外廊下,不停地来回踱步,双眉紧锁,仿佛满怀心事。

  侍候在旁边的下人们瞧见这状况,知道老爷心情不佳,生怕被迁怒遭了池鱼之殃——过去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于是有热闹偷偷去后面内院,将小姨娘请了过来。却说这小姨娘姓赵,生的杏眼桃腮、艳色撩人,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近几年在韩大老爷这里最得宠。

  下人们都知道。每当韩大老爷发了火时,连亲儿孙都要远远躲开,也只有赵小姨娘能哄得住。

  小姨娘扭着腰身来到韩大老爷身边,贴上去问道:“老爷。最近家里平顺,外面太平,有什么烦心事能把你愁成这样?你看吓得小的们大气也不敢出。”

  韩雄脸色仍然很难看,沉声道:“说出来你也没主意。听说钦差大人方应物已经盯上了我们韩家,要拿我们开刀杀鸡给猴看。”

  小姨娘也吓了一跳,迟疑道:“没这么严重罢?”

  韩大老爷双眉皱得更紧,“你懂什么?居安还要思危,况且已经身处累卵之危?常言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那方应物可是比县令令尹之流更厉害的角色!

  连钦差采办太监都能被他驱逐走。堂堂的知府也被他软禁掉,如今又盯上了我韩家,能不忧虑小心么?

  只要方应物有心修理韩家,而我韩家又懵懂不知麻痹大意的话,只怕难逃厄运!”

  小姨娘也被说的心慌慌。摇着韩大老爷道:“那快想想法子呀!”

  韩雄长叹一声道:“自从韩雍大兄没去之后,我韩家再无上得了台面的达官显贵,如何与那方应物分庭抗礼?

  如今韩家独自面对方钦差,总显得势单力孤,故而要多拉几家一起才好。人多势众之后,分量也就有了,钦差大人想为所欲为也没那么容易。”

  拿定了主意。韩大老爷将西席先生请来,吩咐他写了十来封信,邀请一干亲友家族的家主后日相聚。

  这年头讲究门当户对,更何况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与韩家结亲或者往来的人家,自然也是土豪大户。

  大家都卖韩大老爷面子。何况面临钦差高压的非常时期,大家也都想找个由头聚会商议。及到后日,韩家花厅里提前备好的八张座位全都坐满了。

  这**家合起来,起码拥有两万亩土地,数千名佃农。号召力绝不可小觑。

  作为聚会的发起人,韩雄率先开口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这个道理,谁人不晓?吾辈都是广有土地的人家,在苏州城里外都排的上号。那方钦差若是铁了心要清理田地,我们几家只怕首当其冲,都在劫难逃!”

  韩雄的话,算是戳中了在座众人的心里。方钦差先前的高压手段还历历在目,叫众人暗暗畏惧——虽然当时对付的是采办太监和府衙。很难想象要是落到了自家头上,那又该如何抵挡?

  不过也有人觉得韩大老爷危言耸听,疑问道:“韩兄你是否说的太过?我看那方钦差不是穷凶极恶之徒,目前是什么情势,还需再观察一阵子,何曾有你说的这样危险?”

  韩雄扫了众人几眼,这才又解释道:“徐贤弟切勿不以为然!不瞒诸位,据我得到的绝对可靠消息,方钦差已经筹划着对我韩家动手了!在我韩家之后,你们能跑得掉么?”

  众人纷纷大惊失色,猜测揣摩是一回事,但变成了事实就是另一回事了,连忙追问道:“消息可曾准确?”

  韩雄点头道:“这消息千真万确、绝无虚假!昔年有个连我都记不清的一户人家,与我韩家结了仇后闹出点人命来。

  而这家人的后人流落成了杭州花魁娘子,不知怎的与方应物勾搭上,如今这女子就在钦差公馆里大模大样住着。

  而方应物这年轻人容易沉迷女色,被迷昏了头便想替那女子报仇雪恨,以此博美人一笑。更何况方钦差清理田土急需一个立威对象,我韩家就莫名其妙倒了霉。”

  众人听着面面相觑,这仇人孤女十年后报仇的故事实在是有种戏文的既视感。但韩雄肯定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必然仔细打听好消息了,应该是确有此事。

  又听韩大老爷慷慨激昂道:“如此韩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诸位都是我韩家世代亲友,唇亡齿寒的道理实在无需多言了!今天是我请到了诸位,也许到了明天,就是诸位要请我韩家相助!

  俗语云:独木不成林,如今吾辈只有齐心合力,结势自保,方可共保家业!”

  众人便纷纷表态道:“韩兄放心,我等不是不晓事的人!世代交情在此,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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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七章 舆情三板斧

  所谓隐匿田地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具体操作手段可谓是八仙过海五花八门,在这上面地主们常常是挖空心思——

  比如有功名的人具备一些免赋役特权,便借此非法接收超额土地投献,借此逃避赋役;又比如买卖土地时,勾结官府胥吏缩小地契面积,原本买卖十亩的,地契上却只写五亩;还有将土地假托到某家绝户名下的,然后想方设法注销了绝户户籍,然后土地便借此从官府籍册中“消失”;至于强行霸占土地,然后不在官府备案登记的,那都是最上不了台面的做法了。

  在重赋重税的江南地方,许多大地主都免不了有这方面的问题。至少眼下坐在韩家大堂里的这九家里,没有一个敢说是完全清白的。

  韩雄韩大老爷见自己费了一番口舌,渐渐将亲友家主们说服,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要是他们都支持自己,那就人多胆壮了。

  不然单凭韩家独自反抗钦差大臣,地头蛇对过江龙不敢说一定会失败,但风险却是非常大的,一旦失败的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

  所以韩大老爷得知钦差大臣打算对韩家下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将亲友家族都拉拢起来,将风险分散降低。

  恰好此时,有个管事匆匆上了大堂,对韩雄禀报道:“老爷!据族人举报,今天庄子周边出现了一些陌生人,也没见办什么事情,只在附近转悠。见人便打探我韩家消息!”

  韩雄拍案道:“不出所料,果然来了!这必然是钦差大人遣人来刺探情况!”

  如果在座众人先前只信了八成。那么现在就是十成了,原来韩雄不是危言耸听。钦差大臣真的要动手!

  先前有所怀疑的徐家人立刻问道:“事已至此,不知韩兄有何计较?不妨与我等说来!”

  韩雄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便喝了几口茶后侃侃而谈:“经我思虑再三,眼下不宜与钦差硬碰硬,也毫无此必要。正所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那方钦差手段虽然酷厉,但却未必熟谙世故,想法子虚张声势,叫他知难而退就行了。我想从舆情入手。有三板斧下去便足矣!

  首先,将钦差大臣要对付我韩家的消息散布出去,让满城人都知道这个事情,明白来龙去脉。

  其次,如今在座一共九家,要用一个声音说话并有所表示,还要做出点事情给别人看,让别人知道我等是共进共退的!

  有这样的事实摆出来,不信那方钦差不反复掂量、三思后行。一家也许容易收拾。但九家合起来,谁敢有把握动手?尤其是为了一个女子,是否值得?

  其三,我等使人放出话去。要大肆宣扬清理田土的难度,连带增强别家大户的信心。同时叫方钦差彻底明白阻力有多大,能主动知难而退才是不伤脸面的做法。”

  众人闻言一起叫好。“韩兄的法子好极,颇有含而不露之妙处。实乃上策!”

  说定了之后,众人散去。然后就是紧锣密鼓的按照韩大老爷的安排行事。

  一日之间,钦差大臣意图清理田地,打算拿平门外韩家开刀立威的消息传遍全城。当然,韩雄这边并没有宣扬钦差大臣是因为女色才拿韩家开刀,这有点打脸,不符合含而不露的初衷。

  然后又过了一天,包括韩家在内的九家大地主公开聚会,地点就择在位于阊门外交通要地的望江楼。

  这些地主之间互相交换了几十亩土地,并商定了要联合在他们的地面上修一道堤坝和若干沟渠,用于防洪和灌溉。

  在传言韩家要被钦差大臣开刀的时候,九家地主公开演了这么一出,就是傻子也知道别有深意!这等于是向别人表示,他们九家是同气连枝、共进共退,搞一个就等于是搞了一窝。

  至此为止,无论钦差大臣也好,被当成目标的韩家也好,似乎都没有什么实际动作。但就这空对空的舆情还是制造出了紧张氛围,激起了本地人的高度关注。

  围绕着清理田地的问题,在有心人的宣扬下,舆论似乎不大看好方钦差,因为这件事实在太难了!

  从旧例来看,有很多官员做过这件事,但没有收获全功的,甚至败走麦城的也为数不少。

  从现实来看,大地主在本地势力盘根错节,官员都是外来户,怎么可能真正搞得清楚土地问题?

  别的不说,丈量统计田土就需要依靠胥吏来做,而胥吏却很容易被地主们收买。而且胥吏还要在本地讨生活的,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得罪土豪们。

  更别说方钦差大概也只能做到年底,没几个月就要走人,哪有时间仔细推行清田事务?

  其实还是有很多贫户或者穷人心里支持钦差大人的举措,但面对一个随时说走就走的官员,本地其他人就算愤恨土豪广占土地转嫁税赋,但又怎能拿出真心来协助方钦差?不怕被土豪们秋后算账么?

  这一番分析下来,凡是稍有智商的人,对方钦差都没什么信心,产生了支持也是白支持的念头。

  但其他心里有鬼的地主们倒是放心了不少,感到方钦差还真办不成这事,他们不用过于担忧。何况还有韩家等大户顶在前面,他们只管跟在后面摇旗呐喊就行了。

  当所有人都对你没信心时,那就没有人是可靠的了......如此韩雄的目的全部达成,而且是非常顺利的完成,不费吹灰之力便让钦差大臣陷入了舆情上的被动!

  不过这种被动仅仅是靠着猜测和推断带来的,钦差大人还没有任何实际举动,也并没有真正出手,这就有了足够的回旋余地——在韩大老爷看来,这个回旋余地就是他故意留给方钦差的。

  只要钦差大人稍有觉悟,就该懂得知难而退的道理,那么还算能保住脸面,总比出手后遭遇挫折要好,称得上是皆大欢喜。

  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混到钦差的官员,或许会鲁莽热血,但想必不会是极端迂腐和愣头愣脑的人。面对如此明显的利益得失,该做出什么样的抉择,简直再明显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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