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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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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弹指间,强敌灰飞剑灭

  放在平时,唐三十六再如何骄横,也不会对这位老道姑骂出这样的脏话,因为老道姑的身份地实在太高,就算是唐家老太爷,对她或者不会有什么尊敬,至少也会有些忌惮,但他这时候毫不犹豫地就这样骂了出来,因为他想刻意激怒老道姑,分散老道姑的注意力,因为他这时候很愤怒和害怕,以至于忘记了害怕,因为轩辕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举起了手中的铁剑。

  精力过盛以至于每天要吃六顿饭,每天不停砸树的熊族少年,有自己的战斗方式。他的勇猛冠于国教学院,他的战斗方式与陈长生等人不同,他没有思考,被羞辱后便要用战斗来消除,哪怕会因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然而他的铁剑如何能够击中老道姑?他怎么可能胜过这位老道姑?以人类修行界的标准判断,轩辕破的境界已经通幽,但他根本没有可能伤到老道姑。沉重的铁剑,像柔弱的柳枝般,被锁在湖畔的寒风里,根本无法落下。

  老道姑看着那把铁剑,似乎认出了来历,微微挑眉,有些意外。但她不准备留情,那道寒冷的寂灭意味,瞬间控制他的身体与识海,下一刻便会如狂澜般把他撕成粉末,只要她微一动念,轩辕破就会死去。

  陈长生、折袖、苏墨虞和唐三十六,像四道箭一般射向冬湖那面,然而即便他们豁出性命,也似乎无法改变结局。他们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轩辕破死在自己的眼前。有谁能够改变这一切吗?

  可能有。

  陈长生还有最后的办法,他毫不犹豫地准备把那件保命的东西扔出去。

  苏墨虞也在准备着,唐三十六也在准备着。

  他们都准备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希望能够为轩辕破搏得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轩辕破手里的铁剑被束缚在寒风里,无法前进一寸,但终究是带起了一些风,哪怕是一缕最轻柔的风。

  那缕轻柔的风无法打破冬湖畔的静止,无法拂动老道姑腰间拂尘的丝缕,连雪都拂不动,但可以拂动烟尘。

  轩辕破站在废墟里,落脚处是曾经是灶台,到处洒着灶洞里的灰。

  那些灰是木柴烧完后的余烬,还有些灰是一张纸烧成的灰。

  先前轩辕破曾经用铁剑挑破了那团纸烧成的灰,这时,随着他铁剑带着的那缕风,那团灰悠悠扬扬的飘了起来。

  夜色里的湖畔,很是漆黑,那团灰里隐隐露出些红色,原来里面竟还藏着些火星。

  风卷灰起,火星微亮,飘舞而起,在空中组成一把剑。

  那把火星之剑,顺着铁剑斩落的角度,向着前方嗖的一声斩了下去。

  擦!国教学院湖畔的空间,似乎被这一剑给直接斩开了。

  老道姑的眼瞳骤缩,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

  自从踏入神圣领域之后,她已经极少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这个大陆没有几个人能够威胁到她。

  这是怎么回事?那道由火星凝成的虚剑从何而来?为何会让自己感觉到危险?

  无数思绪在老道姑的识海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仿佛光流一般穿行而过,不停计算推演。

  但那把火星剑来得竟是如此之快,在她还没有推演出结果之前,便来到了她的面前!

  老道姑来不及思考,厉啸一声,身畔悬着的那柄拂尘无风而起,落于手间,向着那把火星剑便拍了下去!

  那柄拂尘,千丝万絮,每根丝絮,便是一道海潮!

  那片海洋无穷的碧蓝,却全无生意,只有寂灭的意味!

  她不知道那把忽然出现的火星剑是何来历,但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出手便是自己的神圣道法!

  拂尘挟着无数道带着寂灭意味的海潮,向着那把火星剑拍打了过去。

  和横亘天地间的狂澜相比,那把由轻柔的火星组成的虚剑,显得是那般的渺小,那样的脆弱,如何能挡?火星剑在轩辕破身前,如果它被狂澜湮没,轩辕破的肉身与灵魂,也必然会被吞噬!

  然而那把看似渺小脆弱的火星剑,在遇到拂尘掀起的万道狂澜时,非但没有被湮灭,反而瞬间狂暴地燃烧起来!国教学院瞬间被照的无比通红,无论远近的夜林都仿佛开始燃烧!

  剑借火势,招摇而起,变成一把长约七尺的火剑,向着夜空散发出强大至极的气息。

  狂澜如山?斩之!寂灭如海?斩之!

  万物皆斩!

  轰的一声,火剑斩破那数万道狂澜,带起无数道乱飞的拂尘丝缕,斩向老道姑!

  老道姑惊容骤现,带着一声极为惶然的尖啸,猛然后退。

  先前悄然无声垮塌了一段的院墙,在她的身影暴退而后的过程里,轰然间完全塌掉。

  夜空里充斥着撕裂空间的声音,那把燃烧的巨剑,随着老道姑的身影狂斩而去。

  那柄拂尘上被削断的无数丝絮,在夜色里飘拂着。

  国教学院墙外的酒楼民宅,轰然垮塌,老道姑的身影连退数百丈,直至来到洛水渠畔,才勉强站定。

  她拂尘带起的万丈狂澜尽数垮湿,平静的洛水掀起无数波涛,白浪不停起伏!

  老道姑看着那把追斩而至的火剑,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情绪,尖声叫道:“燎天三式!”

  至此时,她终于认出了这把剑的来历!

  炉间余烬里的火星组成的渺小虚剑,迎风暴燃,暴发出难以想象的威力。

  她的拂尘,她的寂灭意,是无尽碧海,充塞天地之间,却不是这把剑的对手,为什么?

  因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亦可以燎天!

  这剑,当然就是苏离的燎天三式!

  惊呼声里,燎天剑已然来到洛水畔。

  夜晚里的洛水,已经不复往日的平静,从空中落下的雪花,瞬间被这道剑意,直接蒸发出无数烟雾。

  重重烟雾里,再次传出一道惊天动地的巨响,以及老道姑凄厉且震惊的呼喊。

  水雾骤然,烟尘渐落,洛水畔的堤岸已然垮塌了三里。

  老道姑手执拂尘,站在堤下的浅水里,右手衣袖尽碎,露出白皙如玉的肌肤,黑发乱飘,浑身碎石,手里的拂尘,已经只剩下了柄尾和数络丝絮,看着异常狼狈,就像她这时候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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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燎天剑的真正目标

  “这不可能!”老道姑尖声叫了起来。

  当她感觉到自己的道心上仿佛都被燎天剑斩出了一道裂口时,更是震惊愤怒地快要发疯。

  为何国教学院里会有苏离的一道剑意?难道苏离猜到自己要来?在确认那道强大的剑意就是燎天剑后,她一直有些不安地在想这个问题。但她更吃惊、愤怒、甚至有些惘然的是,为什么这道剑意会如此之强?——举世公认,苏离乃是剑道的最强者,但她怎么可能连一剑都接不住?而且这只是苏离留在国教学院的剑意,并不是他真正的剑!

  她不是普通的强者,她是多年前就踏进了神圣领域的八方风雨!以往她始终认为,苏离虽然也踏进了神圣领域,但毕竟要晚很多年,就算天赋再高,在境界修为方面也不见得是自己的对手。结果现在……她竟连苏离的一道剑意都敌不过!

  惊怒之后便是惊惶,老道姑看着那道恐怖的火剑,道心深处自然生出退意。

  如果是以往,她肯定要继续大战,但现在确认不是苏离的对手,如何还不退?这次她瞒着夫君潜入京都,并无强援。更重要的是,苏离不是教宗陛下,也不是天海圣后,是个冷血无情的疯子,他是真敢对八方风雨起杀心的!

  洛水里再次掀起无数波浪,在雪夜里,像是堆起了无数纸屑。便在那道剑意再次斩落之前,洛水里响起老道姑不甘的一声厉啸,她的身影骤然消失,然后出现在对岸,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

  ……

  ……

  陈长生等人以最快的速度,沿着被老道姑震倒的民宅酒楼,赶到了洛水畔时,此间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满天飘舞的雪花和那些拂尘上被切落的丝缕,再就是那道悬浮在洛水上空的火剑。

  那些丝缕不是柳絮,也不是雪花,哪怕是极细的一根,都蕴藏着极可怕的威力,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们,那柄拂尘若全力一击,只怕真的可以撼动整条洛水……不愧是踏进神圣领域的绝世强者啊!

  感受着那些丝絮里的力量楸陈长生等人下意识里望向第一个敢于向老道姑出剑的轩辕破,佩服到了极点,同时想着,把那柄拂尘斩成脱毛鸡、把老道姑生生击退的这把火剑,又该强到了什么程度?

  “这是怎么回事?”唐三十六看着夜空里的那把燃烧的剑问道。

  前半夜的时候,陈长生感悟过信纸上的剑意,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说道:“这是苏离前辈的剑。”

  唐三十六余悸未消,心想如果不是这把剑,只怕今天的国教学院肯定会血流成河,就算那个老道姑看着国教与汶水唐家的份上,不会太过为难他和陈长生还有苏墨虞,折袖肯定会受尽羞辱,轩辕破更是毫无幸理。

  这场从国教学院打到洛水畔的强者之战,惊动了很多人。

  就在他们抵达洛水畔不久,一道火焰自夜空落下,薛醒川坐着火云麟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同时,汶水唐家派至京都的三位供奉,也终于在夜色中现身,将唐三十六围在了中间。

  这是陈长生等人第一次看到汶水唐家的真正实力,不禁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

  街巷上响起暴雨般的蹄声,应该是国教骑兵和羽林军正在赶来。

  薛醒川看着垮塌的洛水堤岸,与变成废墟的一大片酒楼民宅,神情严峻问道:“发生了何事?”

  “无穷碧来了。”唐三十六说道。

  居然有一位八方风雨潜入京都?薛醒川神情微变,然后望向洛水上空那把燃烧着的大剑,神情再变,以他的境界自然能够看出来,那并不是一把真实存在的剑,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把虚剑,然而令他感到警惕的是,即便是他的境界,也觉得远远不是这把剑的对手,所以不需要询问,他便知道了这是谁的剑意。

  “苏离……为何会把这道剑意藏在国教学院里?”

  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睛,问道:“难道他事先就知道无穷碧会对你们不利?”

  这是老道姑败走前最不想不明白的事情,也是陈长生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他原先以为,苏离前辈托徐有容给自己两封信,阅后即焚的那封信应该是助他感悟剑意,现在在怀里的这封信是保命的法宝,现在看来,苏离让自己把第一封信烧成灰烬,明显另有深意。

  借自然之火点燃剑魄,这道燎天剑的剑意才会发挥出最强大的威力,只是苏离怎么确定何时让这道剑意显现出来?是因为轩辕先前蛮不讲理的勇猛激发,还是因为他真的提前算到了无穷碧的到来?

  国教骑兵与羽林军赶到了现场,离宫的教士也赶了过来,还有京都府的官员府役,人们开始清理现场,救助伤员,搬运沙石稳定溃塌的洛水堤岸,场间变得热闹起来,夜空里的燎天剑自形敛了光芒,再难看见。

  薛醒川依然盯着夜空里的那处。

  陈长生等人也盯着那处。

  这件事情似乎就此便要结束,一切回复平静,然而真的会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这样认为,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刻,就在毫无道理的下一刻,洛水上空的夜空燃烧了起来。

  仿佛无数只太阳里飞出来的金乌降临了人间,到处都是白亮无比,夜晚的京都仿佛来到了白昼。

  在废墟与堤岸上辛苦工作的官员与军士们,震惊无比地抬头望去,心想出什么事了?

  燎天剑燃烧着,变大着,不过数息时间,便横贯了一片夜空,从地面看着,至少有半条街那么长!

  洛水畔的官员军士们还有被惊醒的民众们,看着夜空里的那把燃烧着的巨剑,发出无数声惊呼。

  燎天剑猛烈地燃烧着。

  云里再也没有雪花能够落下,也没有雨水,甚至连水雾都没有。

  夜空里的那些云,直接就被火给烧蚀的干干净净,渐渐要露出后面的满天繁星来。

  薛醒川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向着皇宫方向发出一声厉啸以为示警,同时跃至火云麟背上,便向夜空里飞去!

  陈长生也猜到了,眼里满是震惊的情绪,心想不会吧,前辈你都要走了,为何还要发疯?

  老道姑想不明白苏离为何会留一道剑意在国教学院里,薛醒川想不明白,陈长生也想不明白,因为苏离的剑道修为再高,甚至可以以剑算天心,也没有可能预知到一位神圣领域强者的行动轨迹,从而提前做出埋伏。

  苏离留在国教学院的这道剑意,本来就不是为老道姑准备的。

  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七封信,让陈长生阅后即焚的这封信里的剑意最强。

  老道姑来了国教学院,轩辕破的铁剑,唤醒了那团灰里的剑意,于是那道剑意便顺势把老道姑击退。

  是的,顺势,顺道,顺便,只是顺手而为。

  哪怕老道姑身为八方风雨,都没有资格让苏离专门施出这道剑意。

  他对她毫不在意,很是不屑。

  他想要与之战斗的人,这道最强剑意的目标,始终都是那位。

  那位在皇宫里,一直在皇宫里。

  那位不是普通人,是位圣人。

  一声清啸响彻夜空,薛醒川乘火云麟直上天穹,化作一道火线,握枪便向燎天巨剑刺去!

  然而他的枪却根本无法刺中燎天巨剑,在外围便受阻,狂风呼啸,火线骤断,颓然向地面坠落。

  薛醒川和火云麟震落到洛水里,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

  燃烧的巨剑终于动了,挟带着无数火焰与热量,从洛水畔冲天而起,向皇宫而去!

  看着这幕无比瑰丽壮观的画面,地面上的所有人都震惊的无法发出声音。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等人的眼里满是敬畏与仰慕的神情,修道之人若到了这种境界,方始无吧?

  折袖面无表情,眼里却满是狂热与坚定的神情,心想就算你再强,将来总有一天,我也要击败你!

  入冬后,京都的雪一直断断续续地落着,天空里的云层却极少散开,直至今夜,那道剑意化成的燎天巨剑向着天地喷吐出无穷的光与热,雪云瞬间被烧蚀干净,露出了点点的星辰。

  随着燎天剑向着皇宫而去,在经过的夜空里,雪云随之而散,不停有星辰显现,这幕画面很美丽,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笔头正在涂抹着夜空,无数星辰随着这把剑不停地亮起。

  夜空里不停明亮的星辰,没有把星光洒向人间,而是落在燎天剑的轨迹上,变成了无数的明亮鳞片。

  燎天剑终于成龙!

  整座京都,在这个时候终于醒了过来。

  有人一直都没有入睡。

  那个老道姑走过那条巷子的时候,天海圣后便醒了过来。

  然后她拾阶而上,登上了甘露台。

  这里是京都除了天书陵之外,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最近的星空,也可以看到最广阔的人间。

  她看着老道姑出现在国教学院外,神情漠然。

  她看着国教学院里出现一道强大的剑意,神情依旧漠然,只是挑了挑眉,似乎对此有些感兴趣。

  现在,那道剑自洛水畔正在向皇宫而来。

  她站在甘露台上,狂风拂着她完美的脸庞,拂不散上面漠然的神情,只能让青丝微微飘拂。

  她背着双手,凝视着夜空里越来越近的那道剑龙,神情平静,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一抹凝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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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一枝乌木簪

  她向前走了一步,便来到了甘露台的最边缘。

  夜明珠和人间在她的脚下,星空?命运在她的头顶。

  她缓缓张开双手,广袖垂落,迎风而舞。

  她如临深渊,谨慎小意。

  她如临沧海,气象壮阔。

  一道高妙至极、强大至极的气息,出现在甘露台上。

  她广袖微振,夜风骤然转了方向,逆而前行,向着燎天剑而去。

  缕缕青丝依着她的脸颊,向前飘去,微显凌乱,更添美丽。

  发鬓微颤,插在其间的那枝乌木簪落了下来,却没有落下,而是飞向了夜空。

  世人皆知,圣后娘娘有枝乌木簪,无论何时,都插在她的鬓间。

  不是因为那枝簪很美,凤首雕的栩栩如生,而是因为那不是一枝普通的簪子。

  那就是百器榜第三,木剑小凤!

  ……

  ……

  一声清丽至极、无比庄肃的凤鸣,响彻整座京都。

  乌木簪由甘露台直上夜空,随星光而化,变成一只雍容美丽却无比狂暴的黑凤凰!

  这只黑凤凰是如此的巨大,竟似要将所有星辰遮住,只见它探出一爪,直接向着燃烧的燎天剑抓了过去!

  一道恐怖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不休。

  黑凤凰的右爪直接握住了燎天剑化作的火龙!

  燎天剑四周如龙鳞般的星光,骤然暗淡,然后伴着无数细碎的噼啪声,纷纷碎裂!

  但燎天剑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点,直接从那些星光鳞片里穿了出来!

  苏离的剑……真正出鞘!

  一道锋锐至极的剑意,遍布整个夜空,那些碎散的星光竟被切割的更加细碎,如雪花一般飘落!

  数道黑羽飘溅而起!

  一声凤鸣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更加霸道无双!

  黑凤凰张开十数里长的双翼!

  燎天剑刺进它的黑羽里,它的尖喙也狠狠地击中燎天剑的剑首!

  一道流光亮起,无数道流光亮起,流光溢彩,壮丽难言!

  夜空被照亮,世界再次进入白昼,从皇宫到天道院,从朝堂到离宫,无数建筑的保护阵法受到高空里的气息对撞激发,自行展开,无数道清光凝成的光圈,几乎同时出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

  这幅画面真的太美丽了,美丽到炫目,令人无法直视,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到。

  离宫四周的那些石柱里释放出古老的气息,最深处的宫殿里,教宗静静看着被天井切开的夜空,看着那把燃烧的巨剑与那只已经很久不见的黑凤凰,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悠悠叹息。

  天书陵里的树林里释放出更加古老的气息,神道下端亭中的苍老神将缓缓抬起头来,盔甲里的历史的尘埃缓缓飘离,即便是心寂道孤的他,都被今夜的这场战斗震撼了心灵。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夜空里的流光终于渐渐敛去。

  高空里如雷般的气息对冲声也渐渐消失,天地四周的雪云缓缓汇至,重新遮住那些破碎的星光。

  京都再次回到黑夜,世界重新变得安静。

  人们站在自家的窗边,站在废墟里,站在洛水畔,揉了揉刺痛的眼睛,再次向夜空里望去。

  夜空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燃烧的巨剑,没有黑色的凤凰,一切异象都已经消失,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些壮观瑰丽的画面,似乎是想象出来的。

  雪重新落下,在寒风里缓缓飘舞。

  陈长生伸出手掌,接过一片雪,发现雪的颜色竟不是白,而是灰色的。

  京都里的人们都发现了,这时候夜空里落下的雪,竟然都是灰色的。

  因为先前在夜空里降临京都的剑,本来就是一张信纸烧成的灰。

  圣后看着右手里的乌凤小簪,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甘露台上?风将簪上粘着的一片灰雪拂走,露出木簪的本体。

  木簪上殷红的凤首依然高贵美丽如前,但如果仔细望去,便能看见上面多了一道浅浅的剑痕。

  乌凤小簪上本来就有一道浅浅的刀痕,现在多了一道剑痕,也并不如何明显。

  只有她知道,这意味着苏离已经无限接近当初在她木簪上留下刀痕的那个人。

  今夜的这场战斗,是平手。

  苏离留下的一道剑意,居然能够抵住她的乌凤小簪,这让她有些意外。

  片刻后,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不想走,却不得不走,为情所困皆庸人,就算剑道再强,又能如何?”

  她忽然有所感应,望向城南某处,眉尖微挑,寒声道:“居然还敢留着,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

  ……

  不想走的人有很多,比如那位老道姑。

  她去国教学院里去立威杀人,结果却被苏离的那道剑意直接击退,狼狈不堪的借夜色遁走。

  作为八方风雨,她如何能够甘心?

  所以她并没有真正离开,借着城南某座贵人家的阵法隐匿气息。

  然后,她看到了夜空里的那场战斗——站在幽静的园里,看着渐渐敛去的流光,想着先前那把燃烧的巨剑和那只黑凤凰,老道姑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天海的实力境界原来高到了这种程度,难道圣人们都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水准,要比自己这些人高出一个层次?只是苏离何时把境界提升到了这种程度?

  看完了这场战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距离天海和苏离有一段很远的距离,甚至极有可能此生都无法追上对方,这个事实让她生出很多挫败的情绪,然后变得越来越愤怒,愤怒到想要杀人。

  她刚才没有离开京都,就是想着要杀人,苏离的那道剑意已经被乌凤小簪碎掉,相信没有人能够想到,以她的身份地位和境界,居然会如此阴险的再次去往国教学院杀人,谁还能再阻止她?

  一道怨毒的杀意在她的眼里显现,无穷数量的寒冷碧海如墨一般地翻腾。

  她拿着已经快要全秃的拂尘,满脸杀意向国教学院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她刚刚抬步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我一直认为命运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在你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明证,像你这等猥琐下作的老妇,为何却能得到星空的垂青,进入神圣领域?

  那个声音很冷漠,很威严。

  同时,一道冷漠威严的目光,从很远的高处落下,落在老道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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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这才是他给世界留下的信

  老道姑闻声,神情骤变,抬头望向甘露台的方向,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天海圣后站在甘露台边缘,神情看着南方那座府邸,目光威严至极,仿佛一道真实的光。

  从老道姑进入京都的第一刻起,她就感觉到了。

  老道姑在巷子里虐杀了一条狗,斩了关白握剑的手,就已经触犯到了她。

  或者在很多人看来,无论那条野狗还是关白,和老道姑相比都不值一提。

  但圣后娘娘不这样想,因为这是她的天下。

  青天之下,再满身溃烂的野狗,也是她的狗,再不重要的人,也是她的子民。

  当然,如果老道姑先前被苏离的剑意击退后,就此老实退走,她也会看在老道姑夫君的面子上不会出面。

  可是老道姑不该还留在京都里。

  这是对她的不敬。

  老道姑尤其不该留在那座府邸里。

  这是对她威名的利用。

  圣后娘娘不喜欢,所以不想听老道姑的解释。

  “滚。”她面无表情说道。

  随着这个字,她腰间的玉如意骤然间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遥远的城南而去。

  玉如意化作了一道黑龙,挟风雷之力,却悄然无声,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整座京都,只有两三个人能感觉那条黑龙的出现。

  北新桥地底深处,那个眉眼间尽是煞意的小姑娘正在吃陈长生前些天送过来的烧鸡,同时低声抱怨着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来看自己,同时满心希望着自己可以跟他学离山剑法,将来如果能够修到苏离那种程度,身后的锁链如何还能锁得住自己?

  忽然间,她抬头蹙眉向上方望去,小脸上露出一抹恐惧的神色。

  借着夜色的掩护,玉如意化作的黑龙来到了城南。

  那个滚字如雷般在老道姑的耳畔炸响。

  她神情骤变,不再迟疑,转身便走,同时拂尘落下,在身后布下重重碧海。

  嗖的一声,玉如意来到幽园里,破拂尘而入!

  黑龙入海,掀起无数风暴!

  轰的一声,老道姑的后背被击中,衣衫骤碎,一口真血狂喷而出。

  她哪里还敢再作停留,强撑着重伤后的身体,动用秘法,跃入夜色之中,再也不见。

  片刻后,幽静的园里亮起火把。

  天海承武与几位最重要的子侄,站在园墙下,脸色难看到极点。

  那里的墙上与竹上残着老道姑的真血,斑驳、泛着金光。

  “姑母生气了。”

  “我们又没有想着杀陈长生,只是想着挫一下国教的气焰……娘娘这都不准,到底想我们怎么做?”

  ……

  ……

  教宗坐在椅子上,看着越来越茁壮的盆中青叶,想着今夜发生的事情,微微出神片刻后,自言自语说道:“师兄你当年的判断是对的,她确实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强……而且我想,这还不是最强的她。”

  ……

  ……

  除了像教宗陛下和老道姑这等层级的大人物,今夜的京都一战,除了苏离展现了自己惊世骇俗的剑道修为之外,对很多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看到了那只霸道强大无双的黑凤凰,这时候人们才最终确认,原来圣后娘娘真如传闻里猜测的那样,拥有高贵至极的天凤血脉,难怪她会对徐有容如此宠爱,从天赋血脉的角度来说,她确实可以把徐有容当作真正的女儿。

  只有很少人知道,在这场圣后娘娘与苏离的惊天之战前后,京都还发生了两场战斗,如果放在平时,那两场同样是神圣领域的战斗必然会引发世间无数议论,然而在今夜这两场战斗必然只能成为不起眼的注脚。

  没有人知道八方风雨之一的无穷碧曾经夜潜入京,想要去国教学院替自己宠爱的独子找面子,结果遭到苏离和圣后两位传奇的连续镇压,非但没能找到半点面子,反而身受重伤,无比惨淡的开。

  没有用多长时间,苏离留给大陆的七封信终究还是被知道了。

  汉秋城外的万柳园被烧成了焦土,这件事情实在没有办法瞒过去,天凉郡朱阀和绝情宗忽然间变得低调了很多。同时,长生宗的梁长老忽然因病暴毙,又有两位长老身染重疴,十余年前那场剧变后硕果仅存的第一代强者就此凋零,长生宗昭告世间,即时闭关三年,就连即将到来的南北合流这样的大事,也就此置身事外,再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在很短的时间里,连接发生了这么多大事,谁都知道这肯定与苏离有关。

  真正令到举世皆惊的,当然还是京都雪夜里苏离与天海圣后之间的那场战斗。

  当初传来苏离与圣女相伴避世的消息后,很多南人以为他是抵抗不住周人的压力,就此作了逃兵,当初爱之有多深,现在恨之便有多切,尤其是那些曾经视他为偶像的南方年轻人提起他来时,言语里多有不敬,无比痛恨。

  然而,苏离终究是苏离。作为南方这数百年里最挺拔的那株参天大树,他怎么可能会因为逃避而离开?怎会如此平静沉默低调甚至有些委屈地离开?在离去之前,他必然要了断所有恩怨。

  他曾经冷血无情地杀过很多人,这个世界有很多理由憎恨他、仇视他,而他没有太多需要怨恨这个世界的地方,回望过去的这些年,也只有从魔域雪原南归途中受到的那些羞辱与伤害未曾洗干净,挑起离山内乱的那些无耻之徒还活着,所以万柳园被烧毁了,朱洛废了,长生宗渐渐要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至于恩怨里的前面那个字,自然有陈长生怀里的那封信、槐院忽然收到的万顷良田馈憎、某个著名杀手忽然拿到的由天海圣后亲自颁发的大赦令做为了结。

  当然,在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忘记做一件他其实一直都很想做,却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与天海圣后真正的较量一场。

  很多前,当苏离还很年轻的时候,已经是杀手榜上的天下首席刺客,曾经有无数人愿意花无数金钱甚至是一州一郡的代价请他刺杀天海圣后,但他始终没有接下,甚至不惜最后与追随自己的那些下属分道扬镳。

  过了些年,他已经是离山剑宗辈份最高的师叔祖,陈氏皇族及很多南方的大人物包括他故乡的父老,摆出无数大义的名份,言辞恳切甚至涕泪纵横地请他执剑入京都,替天下万民除掉妖后这个祸害,他也没有答应。

  十余年前,长生宗和梁王府联手擒了他怀孕的妻子,逼着他去杀天海,他还是没有做。

  不是因为那时候的他还没有现在的剑道修为,没有信心去挑战一位真正的圣人,也不是他不愿意时局动荡,人类世界内乱,从而给魔族大军南侵的机会,而是因为那些时候都是别人要他去挑战天海。

  苏离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有人要他去做什么,他越不会去做。现在他要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敢命令他做什么,也没有人敢再来烦他,反而他非常想试一下,到底自己和天海究竟谁更强。

  最终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不过相信他应该很满意。

  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苏离让这个世界很是热闹了一段时间。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一个很爱热闹的人,他很担心没有自己的世界,会显得太无趣。或者,他也很担心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后,会有很长时间没办法看到这么多热闹。

  他登上世界这个舞台的时候,无比风光,惊才绝艳,夺目至极,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同样轰轰烈烈,潇洒无比,相信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办法忘记他的名字,哪怕他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出现。

  他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替离山,替南人立威。

  燎天剑照亮京都,与木凤小剑同耀夜空。

  他这是在告诉天海圣后与教宗,当初达成的协议要做好,南北合流之后,要对南人好些。

  同时他这是在告诉整个大陆,不要趁着自己不在,便试图对离山如何。

  不然,你们会像长生宗的那位长老一样死的很难看,你们的家宅与山门会被万柳园一样被烧成焦土。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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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南北合流破阵始

  苏离走了,生活还在继续,人类世界的那件大事还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其实说起来,正是因为苏离走了,那件大事才有了成功的可能,才能够得以继续。

  徐有容带着圣女峰一系抵达京都之后的第十七天,秋山家主为代表的南方诸世家代表,也进入了大周国境,长生宗闭宗三年,名义上隶属于本宗的诸多山门宗派则是派出了得力的代表。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越来越多的南方势力代表,坐进了谈判席里。

  南北合流,不再只是个存在于典籍与想象里的名词,越来越快地接近真实。

  对于南人来说,现在他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于,随着苏离与圣女的离开,他们现在没有一位神圣领域的强者,无论在谈判桌上还是在别的地方比如酒桌上,总会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出乎意料的是,无论大周朝廷还是国教,并没有借着这种实力对比的变化提出任何不合理的要求,相反,表现出来了极其罕见的大度与开明,为南人将来的利益做出了一系列的保障承诺。

  只有那些真正明智的人才能看出隐藏在这场谈判之后或者说之前的交锋。

  那是苏离与天海圣后及教宗之间的交锋。

  他以难以想象的智慧与勇气,放弃对南归途中那些追杀的报复权利,随着圣女一道离开,直接让南方失去了所有的底气,从而让这场谈判再也没有机会陷入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泥潭。

  那么圣后与教宗便要相对应的给予他足够的回赠,要给南方异常优厚的条件。

  体现在谈判的细节里,这些回赠或者说优厚的待遇便是:南北合流之后,南方将会尽可能多地保有独立性。

  这种独立性已经超过了南方诸势力事先最好的想象。

  不需要改县,不需要重新划州合郡,当地官员均可自行选出,不需要由京都吏部核定,只需要三年入京受验一次。赋税方面也极为优待,而在国库的银资转付上,更是极大程度地偏向南方一相对穷弱的县府。

  除此之外,南方还获得了很多好处,尤其是大朝试和科举,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由京都方面分出份额,而是可以像其余州郡一样,按照户籍人数确定名额,以南方最近这些年的表现,这在大朝试里将会占极大的便宜。

  当然,南人不可能只得好处没有任何付出,谈判还远远没有结束,已经有一些事项得到了确认,那就是军队与对外事务,将来会由京都统一管理,最大的变化发生在北方那片绵延万里的雪原边疆里,以往南方南方诸宗派、世家也会派出强者加入北方军塞,对抗魔族的大军,但都是客卿身份,听调不听宣,而现在这些强者则将直接加入军队,再加上后勤支持等多方面的变化,相信人类军队的实力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得到很大的提升,而这本来也就是南北合流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目的。

  在南北合流谈判逐渐走向成功的同时,人类世界的强者与军队也加强了对北方的警惕,来自南方的粮草辎重源源不绝地运往十一处重要边关,时刻准备着对南下的魔族铁骑给予当头重击,因为很明显,魔族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人类世界南北合流成功,肯定会做些什么,尤其是那位阴险至极的军师黑袍,说不定已经开始施展他的阴谋诡计。

  北方的局势有些紧张,京都的谈判桌两边也有些紧张,但紧张的情绪是不一样的。徐有容在南北合流里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说在精神层面她是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因为她是周人,同时又是南方圣女。很自然,她的日程也变得忙碌起来,不停地召见南方各势力的代表,同时与大周朝廷进行交流,好在她就住在皇宫里,想与圣后见面很是方便。

  陈长生已经有十余日没有见过她,有些挂念,但知道她在做着极重要的事情,当然不会有任何怨言,作为一个最珍惜时间的人,他没有把日子浪费在想念和等待上,借着深冬的寒意不停打磨着自己的精神,感悟着那五颗石珠,默背着两?刀诀,偶尔给国教学院的新生上课,更多的时候还是在不停地学习,当然也没有忘记别的一些重要事情。

  某个风雪交加的普通冬日,他在街市上采购了大批的吃食与小玩意儿,撑着黄纸伞,避开国教学院四周的无数眼线,就在皇宫侍卫的眼皮子下走到宫墙外的那棵树下,然后趁着大风起兮雪迷人眼的机会,跳进了北新桥的那口井。

  最能吸油的毛边纸在地上铺了整整半个房子的大小,无数种热乎乎的吃食很整齐地摆在上面,冒着相同的热汽还有不同的香味,有蒸鹿尾、烧鹅烧鸭,还有十几串粽子,但这次没有蒸熊掌……因为轩辕破的关系,国教学院现在没有人吃那个。

  陈长生用两根手指从袖子里抽出干净的手绢,把手上沾着的油水仔细地擦干净,抬头望向黑龙说道:“唐棠把澄湖楼变成了国教学院的食堂……我忘了对你说过……但除了蓝龙虾,别的我还是在外面买的,感觉要更好吃些。”

  在满地的食物正中间,有着一座蓝龙虾堆成的小山。

  陈长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笑,他的笑容很干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能够给黑龙弄这么多好东西吃,他是真的觉得很满足。

  黑龙如山的身躯缓缓落下,一道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寒冷意味,瞬间将那些食物散发出来的蒸汽压的低了下去。

  陈长生赶紧拔剑而斩,一道隐隐带着火光的剑意破空而去,那些食物顿时变得热了起来,没有被冻成冰块。

  他用的是燎天剑。

  前些天夜里,他感悟了很长时间那封信里的剑意,接下来又看到苏离的燎天剑与圣后的乌凤小簪之战,有所增益。

  现在他的剑道,虽然还谈不上登峰造极,但在他现有的境界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圆融无双。

  只是……用极难完全领悟的燎天剑来替食物加热,这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妥。

  黑龙不这样认为,她觉得非常妥当。

  她对陈长生费心准备的满地食物和那座小山般的蓝龙虾很满意,她更加满意于陈长生用燎天剑替食物加温的做法,因为这说明在他眼里,让她吃到新鲜热乎的好食物要比保持所谓剑道尊严要重要的多。

  她决定原谅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来这里看自己。

  一道威严而辽远、简单却又无比复杂的龙吟,在幽暗寒冷的地底响起。

  陈长生微微怔住,不明白为什么黑龙不急着进食,却要自己先上龙语课程。下一刻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给黑龙已经送了这么多次食物,却似乎没有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吃过东西……

  “啊……”

  “呃……”

  “噫……”

  “呜……”

  “吁……”

  地底不时响起黑龙低沉而威严的龙吟声,陈长生笨拙而认真的学语声。

  陈长生非常专心致志地学习着,直至嗓音沙哑,识海一片空虚,身体虚弱至极,却也没有忘记每隔一段时间,便向着身边斩下一记燎天剑,帮助那些烧鹅烤鸭在最合适的热度下保持着原有的香气。

  黑龙的龙须也偶尔会飘起,洒下片片雪霜,落在那座蓝龙虾堆成的小山上,画面很是漂亮。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今天的龙语课程终于结束了,黑龙对着他的脸轻轻吐了口气,一道寒霜顿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伸手将那些寒霜揉开,只觉得一阵冰凉,神清气爽,所有的疲惫顿时消失无踪。

  “我去那边看看。”

  陈长生没有忘记最重要的那件事情,向后掠去,看到了那两根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在石墙上,被那两位传奇神将握在手里。与黑龙如山般的庞大躯体比起来,这两根铁链就像是两根发丝,然而却能把黑龙死死地锁在这里。

  相信在过去的数百年里,黑龙已经尝试过无数次方法,想要把这两根铁链挣断,却没有成功。

  从周园回到京都后的这大半年里,陈长生也想过很多方法,也都失败了。

  王之策在石壁上布下的阵法太过复杂繁妙,仿佛星海。

  雨宫与秦重两位神将在石壁上附了一缕神识,太过强大暴烈,仿佛雷电。

  上次野花盛开的年代,距离现在已近千年,但那些传奇依然是传奇,哪怕已经化作一缕英魂,也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对抗的,甚至不是现在的他能够触碰的领域——那个领域的名字叫做神圣。

  陈长生坐在石壁下端,就在这些传奇的目光注视下,静静地读着手里的书。

  他这时候在读的这卷书有些旧,名字叫《射阳真人阵图谱考》。

  没有人知道王之策的具体师承,当年天道院里的那个普通教习,在中年时忽然星耀京都、声震大陆,谁都不知道他的老师是谁,他在国教学院的藏书楼里翻了数百卷书,在王之策的家乡查到了位姓吴的普通道士。

  王之策的家乡就是射阳。

  那个吴姓道士便是射阳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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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冰雪向来不聪明

  那位姓吴的普通道士没有任何名气,平生只著过三本书其中就有那本阵图谱考。陈长生最开始的时候只是随便看看,没有抱着太大希望,但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位吴道士在阵图谱考里记述的阵法都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拙劣,在修道有成的人看来完全不值一哂,可他在其中的几页上面隐约看到了煮石林那套阵法的痕迹。

  时间缓慢地流逝,陈长生继续看着书,没有一丝焦虑与烦躁的情绪,眼神平静而坚定。

  他答应过黑龙,会把她救出去,那么他就一定会做到,今年不行,明年不行,总有一年可以。他坚信,黑龙一定不会在地底再被囚禁数百年。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他能够活过二十岁的基础上。

  “前几天夜里,我看到了一把燃烧的剑……很厉害。”

  一道冷漠而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黑龙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身后,在提到那把燃烧的剑时,龙眸深处闪过一抹悸意:“那是……苏离的剑?”

  陈长生早就已经确认黑龙的性别,并且听过她这种声音,但还是有些不习惯。

  在南归的万里旅途里,黑龙因为当初在周园里帮他镇压伤势,神魂消耗过剧,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但不得不承认,它不肯醒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被苏离发现。

  那时候的苏离身受重伤,连普通人都不如,黑龙还是本能里对他感到畏惧。最初在雪山温泉里,她便感知到了,苏离的剑……曾经斩过很多她的同族,甚至是比她更强大的同族。

  “苏离前辈和圣后娘娘战了一场,最后的结果……应该是平手吧?”

  “那么你呢?这么多天没有过来看我,肯定是很忙,在忙些什么?”

  “我在查阵法相关的书籍。”

  陈长生看了眼石壁上那两位高大的神将画像,接着说道:“……别的时间,我在为一场战斗做准备。”

  “你是下一代的教宗,谁敢向你挑战?”

  “好多人。”

  “你可以不和他们打。”

  “那个人不行。”

  “谁?”

  “徐有容。”

  “……你那个未婚妻?”

  黑龙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淡漠起来,音调少了很多起伏。

  陈长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道:“我也不知道现在她还算不算我的未婚妻。”

  黑龙的眸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说道:“说来听听。”

  陈长生犹豫片刻后,把最近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向黑龙讲了一遍,无论是奈何桥前后,还是后来雪夜入宫,甚至就连他心底最细微的那些情绪都没有作任何隐藏。

  这是他第一次讲述自己和徐有容之间的这些事情,虽然他对唐三十六说过,但绝对没有说过当中的一些细节,之所以对黑龙毫无隐瞒,是因为黑龙曾经数次救过他的性命,他对黑龙非常信任——虽然他知道以龙族的漫长寿元,这只黑龙才刚刚进入青春期,但它毕竟已经活了数百年,他下意识里总会把他当成德高望重的前辈。

  总而言之,他对黑龙非常信任,而且觉得很方便,所以把很多事情毫无遗漏地说了一遍。

  地底空间里一片幽静,石壁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雪霜,遮住了那两位传奇神将的脸。

  黑龙飘落下来,漆黑的龙眸里反照出陈长生的身影,然后它缓缓张开了嘴。

  最近这数次来北新桥,每当陈长生研究阵法、替黑龙思考脱困之策至心力交瘁之时,黑龙便会低下它高贵的头颅,吐出淡而冰凉怡人的龙息帮助陈长生驱除疲惫、恢复精神,就像先前那样。

  陈长生已经习惯了如此,这时候看见黑龙的动作,很自然地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夹着星点霜雪的凉意。

  嗷呜,一声低沉而肃杀的龙吟响起。

  一道龙息落在了陈长生的脸上与身上。

  ?不是带着星点雪霜的凉意,而是真正的玄霜巨龙的龙息。

  只是瞬间,陈长生的身体被便冻住,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冰块。

  ……

  ……

  水轻轻地拍打着冰块,发出哗哗的声音。

  这里不是洛水,而是皇宫里的那方小池塘,因为有阵法的缘故,皇宫里四季如春,池塘虽小,也没有结冰。

  这对陈长生来说,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一个巨大的透明冰块,在池水里不停地起伏着,他就被冻在冰块里。

  之所以说池塘没有结冰是好事,是因为在水的冲洗下,冰块可以尽快地化掉。之所以说也不是好事,那是因为池水不停地摇晃着,冰块在其间沉降不安,不时翻滚,他在里面很难受,而且很尴尬。

  尴尬这种情绪,一般是在尴尬的情况被人看到的时候才会发生。

  如果没有人看到,不管你是像唐三十六一样在雪林里抱着树不停地打嗝,还是像他这时候一样被冻在冰块里随波沉浮,都是无所谓的事情,陈长生这时候觉得很尴尬,是因为一直有人在看着他。

  准确地说,那不是人。

  黑羊站在池塘边,微微歪着头,看着池塘里的冰块里的他。

  它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似乎觉得这很有趣,竟始终没有离开。

  于是陈长生觉得越来越尴尬。

  如果他这时候能够破开冰块,当然早就做了,只是玄霜巨龙的龙息果然非同寻常,竟是直接把他的识海身躯一道冻凝,哪怕他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燎天剑,可以凝剑意为火焰,也没有办法把身周的冰块破开。

  他用了很长时间,也只能艰难地融化掉脸上薄薄的一层冰,勉强睁开了眼睛。

  时间缓慢地流逝,冰块继续沉浮,黑羊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似乎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还是说这是在练什么道法?

  陈长生脸前的冰融化的越来越多,继睁眼之后终于可以张嘴,他赶紧对黑羊喊道:“请帮帮我。”

  就因为这声喊,冰水顺着他的口鼻倒灌了进去,呛的他好生难受。

  虽然声音很微弱,黑羊看懂了他的嘴型。

  就像过去两年里的每一次,当陈长生需要帮助的时候,黑羊都会回应他的要求。

  黑羊缓步走进池塘里,用角把那个大冰块顶回石阶上,然后低头微微用力。

  只听得喀喇一块脆响,冰块从中裂开,陈长生摔落了下来。

  他浑身都被冰水打湿,被冻的极惨,脸色苍白,幽府与识海都被寒意所侵,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悸意与惘然。

  为什么黑龙会忽然变得如此冷酷暴戾?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它了?

  皇宫上方的雪云渐渐散了,露出那抹清淡的仿佛假的太阳。

  再如何清淡非真,终究是真实的太阳,阳光是那般的温暖。

  陈长生从剑鞘里取出一套备用的衣裳,因为手脚被冻的发僵,用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换好。

  他靠在冷清宫殿的柱子旁,闭着眼睛,开始借着阳光恢复体温。

  黑羊缓缓屈起前肢,静静地蹲在他的身边,然后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

  ……

  很久以后,陈长生回想起那年冬天的这一天,总会生出很多感慨与淡淡的怅然。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懂,很多细节都没有注意到。

  那些细节在夜明珠照耀的地底,也在阳光照耀的池塘边。

  他以为黑龙是前辈,是可以信任的,是可以方便讲述自己情事的对象。

  这句话里,便有两处是绝对的错误。

  黑龙当然值得他信任,但她不是前辈,她听着陈长生与徐有容之间的故事,觉得非常不方便。

  因为她是个小姑娘,她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幽暗寒冷的地底洞穴里,小姑娘正在吃东西。

  她不想以黑龙的模样在陈长生面前吃饭,因为那样会太过风卷残云,没有美感,她怕吓着他。

  但陈长生不懂,所以她很生气。

  她听到陈长生和徐有容在奈何桥上相遇,也很生气。

  她以前想着,如果他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就好了,结果……不知道是食物还是生气的原因,她的脸颊微微鼓起,美丽的小脸上满是不高兴的神情,眉间那道朱砂痣般的血痕里满是煞意,威严的竖瞳里现在满满的都是委屈。

  “负心郎!如果不是因为你在奈何桥上也是眉心多了道伤口,和我有些像……我先前就一口把你给吞了。”

  她双手拿着蓝龙虾,像啃甘蔗般狠狠地,恨恨地啃着,同时狠狠地,恨恨地想着。

  没有用多长时间,陈长生带来的数十样吃食,都被她吃干净了。

  黑衣下,她的腹部只是微微鼓起。

  然后,她缓缓地低下头,坐在了自己的阴影里。

  其实,她不在乎吃什么。

  吃什么,都是一个人吃。

  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吃饭。

  她已经一个人吃了几百年的饭。

  她想能有个人一起吃饭。

  或者不吃饭,聊聊也好。

  不聊也行,坐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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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谁来赐你名与姓

  陈长生靠着柱子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日头西移,身体?暖,才睁开眼睛。

  黑羊走到他身前,准备领路带他离开。

  陈长生看着它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有些事情。”

  他继续坐在原地,看着池塘里的那些冰块,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黑羊如夜色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困惑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站起身来,没有离开皇宫回国教学院,而是直接去了另外一座宫殿。

  这座宫殿他已经来过数次,每次都是借夜色而至,隔着窗与她说几句话,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殿内。

  霜儿果然也进了皇宫,看到他后脸色瞬间苍白,险些惊呼出声,好不容量平静了些,上茶时手有些颤抖,险些泼了他一身。

  “不要放在心上,我可以很确定地说,她不是想借机报复你。”

  徐有容看着他平静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很清楚,既然自己提出过要求,那么一般情况下,陈长生绝对不会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来见自己。

  陈长生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他被困在一个地方已经很长时间,我想救他出来。”

  听着这句话,徐有容沉默片刻,轻声问道:“然后?”

  “他当年可能做过些错事,但……已经被关了很久,真的很可怜。”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样叙述这件事情,言语有些混乱:“可是我没有办法,所以……”

  徐有容没有等他把话说完,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确定要做这件事情?”

  陈长生怔了怔,很认真地说道:“是的,我要做这件事情。”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那个朋友……是朱砂?”

  陈长生有些糊涂,说道:“朱砂?”

  徐有容有些没想到,问道:“你不知道她的名字?”

  陈长生微怔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徐有容说道:“朱砂就是小龙女的名字,据说是当年王之策大人为她取的。”

  陈长生吃惊地看着她,说道:“你知道黑龙的事情?”

  徐有容点了点头。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黑龙是大周皇宫的忌讳,是只有很少人知道的秘密,但徐有容是圣女,而且自幼被圣后娘娘教育长大,知道这件事情,确实也不是太难以想象。

  “原来……她叫朱砂。”

  “原来你不知道。”

  “为什么会是王之策大人替她取的名字?”

  “很多年前,黄金巨龙一族忽然消失,身份尊贵的玄霜巨龙,便成为了龙族族长的唯一人选,但那一代最强大的玄霜巨龙有一颗无比向往自由的灵魂,不愿意承担这种责任,悄然隐形来到人类世界,然后遇到了周独|夫。”

  “后来呢?”

  “千年来最高贵、最强大、最骄傲的一条玄霜巨龙就此殒落,化作了周园里的暮峪。”

  陈长生沉默了。

  当初在周园里,他亲眼见过那座逶迤的山脉在暮色下仿佛燃烧起来的壮丽画面。他也感受到了黑龙的那缕神魂产生的异样。但他哪里会想得到,那座暮峪,原来竟是一位玄霜巨龙陨落后的身躯。

  “后来呢?”

  “朱砂是那条玄霜巨龙的女儿,她不知怎么离开了南海的龙岛,单身来到了人类世界……按照离宫和朝廷后来的记录,她说她的父亲离开的时候,忘记了赐予她名字,而她的同族长辈给她取的名字,太长太难听太难记,她很不喜欢,所以她才会来人类世界,想要找到自己的父亲,请他给自己取一个好听些的名字。”

  “她就是想要一个名字?”

  “是的,所以在那些年里,她又被叫做寻找名字的恶龙。”

  “恶龙?”

  “是的,她自南海登陆之后,摧毁过很多渔村与城镇杀死过很多人,甚至险些在京都引发大乱。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王之策大人设计将她擒获,然后用那道阵法把她囚禁在北新桥下。”

  陈长生摇头说道:“那不叫设计,那叫骗。”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确实如此。”

  陈长生说道:“为什么王之策会给她取名叫朱砂?”

  徐有容注意到,这一次他在提到王之策的时候,没有在后面加上大人二字,不由微微一笑。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王之策大人取的这个名字必有深意。”

  她看了他一眼,若有深意。

  陈长生没有留意,问道:“那她现在多大了?”

  “把龙族的寿元等同于人类,她大概比我们小一两岁?”

  “虽然有想到,感觉还是有些怪……我当初一直喊她前辈。”

  “你现在还想把她救出来吗?”

  “是的。”

  “哪怕她曾经犯下过滔天的恶行?”

  “你说过,她比我们还小一两岁,那么她离开南海来到人类世界的时候有多大?一岁还是两岁?”

  陈长生安静了会儿,说道:“我不知道当年那些渔村与城镇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也没有替她辩解的意思,但她那时候只是个婴孩,就算罪恶滔天,现在被囚禁了数百年,也应该够了。”

  徐有容很认真地想了想,轻声说道:“确实够了。”

  陈长生很高兴她和自己对此事有相同的看法,但哪怕再如何愚钝,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其实有些不妥当,所以情绪没有变得欢欣鼓舞,反而变得更加谨慎小心,声音都轻了很多:“你可不可以帮我?”

  徐有容看着他认真说道:“当然可以,只是除了圣后娘娘和教宗陛下,谁能解除掉王之策大人留下的阵法?”

  陈长生想起从周园回京都后,在离宫里与教宗师叔的那番谈话,摇了摇头。

  徐有容明白了,说道:“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但也能够想到那个阵法应该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够破掉的。”

  “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再过多少年,北新桥也不可能变成真的桥。”

  “那倒未必,沧海都能变成桑田,时光的力量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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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京都里的流言

  “难道还要再等数百年?”

  “或者,我们真的应该研究一下时光的力量,当年的传奇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胜过时间。”

  “三千道藏里,光阴只有一卷。”

  “那就先看那卷光阴。”

  “明白了,到时候请帮我参详。”

  主意已定,见天色已晚,陈长生站起身来告辞,向殿外走去。

  霜儿站在殿外的雪地上,随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看到他走出来,神情很是复杂。

  陈长生准备对她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徐有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与朱砂姑娘很亲近?”

  陈长生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朱砂姑娘就是小黑龙,不解问道:“亲近?”

  “莫雨见过你们曾经抱在一起。”

  很明显,徐有容是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非常平静,因为平静的近乎呆板。

  陈长生很是无语,心想黑龙像一座山,自己怎么可能抱得住?

  “你难道不知道……她如果不守龙身,就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

  ……

  ……

  夜色已至,陈长生沉默看着那片平静的小池塘,和水面碎开的残冰。

  小姑娘和黑龙,或者只是外显的变化,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有名字和没有名字,也有非常大的差别。

  王之策当年给她取过一个名字,叫做朱砂。

  他也给她取过两个名字,一个叫吱吱,一个叫红妆。

  这之间仿佛有些隐隐若现的联系。

  在周园里战死的那只玄霜巨龙,有着高贵而无限向往自由的灵魂。

  她是那只玄霜巨龙的女儿,想必也是颗无比渴望自由的心,却被囚禁了这么多年。

  真的很可怜。

  他没有对着那片池塘说话,直接离开。

  当天夜里,他通过那颗王之策留下的石珠,进入了周园。

  他没有理会如海洋般伏低的兽潮,只是注意到现在的周园,要比前段时间变得好了很多。

  草原四周的水泊已经疏浚干净,崩塌的山崖也已经被整理好。

  他去往瀑布那边的湖畔,在石上那些晒干的书籍里找到了光阴卷。

  他回到暮峪,借着远处天边投来的天光,开始看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收起书卷,对着眼前的雄山峻岭说道:“请放心,我会把您的女儿救出来。”

  ……

  ……

  在北兵马司胡同的院落里,周通也在看光阴卷。

  现在世人只记得他是位残忍可怕的权臣,早已忘记他最初也曾以学识渊博著称,而且是位聚星巅峰的得道者。

  自梅里砂大主教回归星海后,他一直在研读光阴卷,直到最近,他终于悟出了这卷道藏的真实本义。

  “真的可以改变时间的流速吗?”

  看着院子里的雪以及雪中那棵孤单的海棠树,周通眼瞳深处的血色海洋不停翻滚,显得异常暴虐可怕,这代表着他此时的心神处于震撼的状态,识海随之不安,就连冷酷的道心也有些把持不住。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眼瞳里的血色海洋渐渐平静,苍白的面容上显出些许疲惫与感伤,他知道,自从当年自己决意跟随圣后娘娘开启盛世,沉沦进这片永劫不复的血色海洋后,便再也没有可能抵达漫漫修道路的尽头,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已经是他无法触碰到的领域,但这并不代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他相信如果能够晋入传说中的神隐境界,或者借助某些极其强大的阵法,也许真的有可能凭借光阴卷改变时间的流速,那么这也就意味着,某人的年龄可能被人修改过,也许那个少年和那位昭明太子刚刚同岁?

  ……

  ……

  有两个流言在京都传开。

  第一个流言相当无稽,说的是国教学院的小陈院长,乃是陈氏皇族之后,甚至极有可能是当年宫变时失踪的那位昭明太子。这个说法没有人相信,因为陈长生的年龄明显要比昭明太子小很多,而且相对这个似乎有些震撼的传闻,京都百姓们更愿意相信那种更加寒冷阴森的传闻——可怜昭明太子早就被圣后娘娘亲手捂死在了襁褓里。

  第二个流言引发了更多人的兴趣,也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同。可能是唐三十六那天晚上喝多了酒,说给了酒楼里的那位舞伎,可能是霜儿回东御神将府取小姐常用的暖手炉时,在夫人的旁敲侧击之下露了口风,更可能是,某些真正的高人在京都高台上偶尔望向街巷,发现了那对年轻男女并肩而行的画面,那把黄纸伞没能遮住陈长生的脸……很多京都民众都听说了,在奈何桥之战后的这些天里,圣女和小陈院长经常相会,据说小陈院长时不时还会进宫去探望她。

  今天是陈留王请客的日子,陈长生是主宾。今天聚会的主题的赏雪,赏雪自然要吟诗,随陈长生来王府增长见识的数名国教学院学生,与青藤五院的学生论诗,没几个回合便败了下来,现在陈长生和国教学院的地位已经与以前完全不同,无论是天道院还是宗祀所的师生,没有谁敢用这件事情嘲讽,但国教学院的学生还是觉得有些面上无光,不时偷偷向陈长生望去。

  陈长生自然感受到了这些目光,很自然地开始想念唐三十六——那个家伙才是应付这种场面的最佳人选,无论是被嘲弄被羞辱还是被无视,或者己方士气不振甚至陷入绝望,他都有办法把场间的气氛扭转过来。

  如以往一样,不知为何始终不喜欢陈留王的唐三十六连借口都懒得给一个,直接拒绝了参加今天的诗会,不过也没有离得太远,带着相好的舞伎坐在国教学院的马车里,于王府外等着,指着窗外的落雪说着诗句,扮足了风流世家子的模样。

  王府大门开启,陈留王亲自送陈长生等人走了出来。

  落雪先前已经停了,喜好看热闹的京都民众在王府外汇集了很多,这时候随着陈长生的出现,顿时无数双视线投了过来,同时响起了无数窃窃私语,幽静的王府前街仿佛变成了课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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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在天书陵里的约会
  
  “男人果然都是色鬼,都说小陈院长不近女色,现在看来也是假的,一见圣女生的漂亮,这不立即就生出了悔意?”
  
  说着这样的话的人都是些妇人。
  
  “谁能在见到圣女真容之后还能郎心如铁?再说了,小陈院长和圣女本来就有婚约,这怎么控制得住?”
  
  对陈长生表示谨慎理解,但言语里依然带着调笑之意的,都是些男人。
  
  “你们说院长大人当初怎么就犯了傻,非要退婚呢?”
  
  “谁说院长退婚了?不是一直都是传闻,没有证实过?”
  
  “离宫里早就传出了消息,折冲殿那边连婚书契约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就算退婚又怎样?”
  
  “我只是好奇当初究竟生了些什么事。”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话说两年前的那个春天,院长从西宁镇来到京都,叩开了东御神将府的门……”
  
  “啧啧,受到神将府如此羞辱,被如此打压,便是我也忍不下去,更何况院长。”
  
  “院长后来奋图强,能有现在这般造化,说不得便是当初受到的刺激太大,如今一朝得势,当然要反过来打神将府的脸,所以说啊,莫欺少年穷,只要咱们努力学习、修行,以后一样也可以如此意气风。”
  
  “可是……按照那些流言里的说法,现在院长莫不是后悔了?那岂不是打到了自己的脸上?”
  
  “这可是你说的。”
  
  以上这番对话,则是生在国教学院的学生们之间。
  
  修行境界提升会带来很多好处,也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苦恼,比如你的五识会变得敏锐很多,哪怕是市井妇人掩着嘴巴说是非,哪怕是街坊汉子笑眯眯地低声打趣或者自家学院学生的悄悄议论,都会清楚地传进你的耳朵里。
  
  陈长生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飘过的雪花,看着很平静,只有微微握紧的手,表明他这时候其实有些尴尬。
  
  唐三十六派人把那位舞伎送了回去,时候坐在陈长生的对面,看着他的神情,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陈长生看似专情于雪中,实际上非常在意四周的反应,自从那个流言传开之后,他就变得有些敏感。
  
  “你笑什么?”
  
  “笑你蠢。”
  
  车厢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尴尬的安静,唐三十六看着他极其不屑说道:“当初在李子园客栈里我说过,你和徐有容都是让人无话可说的家伙,现在看来,你们也是自己作死的典范。”
  
  每次只要谈到这件事情,唐三十六很随便的一句话,便能让陈长生无话可说。
  
  他对此无话可说,只好转了话题,很认真地请教道:“我当初曾经请落落帮我查一下那位周园里的秀灵族姑娘,现在既然知道是误会,我想写信告诉她,但又觉得似乎不是很妥当,你怎么看?”
  
  唐三十六看着他不屑说道:“怎么看?如果你连这都不觉得不妥,那你就真的是头猪了。”
  
  “那怎么办?”
  
  “我给落落殿下写封信,然后你再在信里提一下。”
  
  唐三十六给出了自己的主意。
  
  陈长生想着先前王府外听到的那些窃窃私语,还是觉得有些郁闷,问道:“她为什么不同意我去神将府提亲?”
  
  “提亲?”唐三十六看着他问道:“然后呢?”
  
  陈长生很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去提亲,然后她同意,这些流言蜚语不就会结束了?”
  
  唐三十六问道:“你凭什么认为她会同意嫁给你?”
  
  陈长生怔住了,心想难道还用想吗?
  
  “你去东御神将府提亲,徐世绩会同意?还是说你指望徐有容自己坚持?”唐三十六看着他恼火说道:“当初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要解除婚约,现在要她哭着喊着嫁给你?你就不想想,这样的话她会有多丢脸?”
  
  陈长生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时候一想,现确实很有道理。
  “那……我应该怎么办?”
  
  “承受着,忍受着,这些像雪花一样飘舞的议论与嘲笑,直到她觉得够了,开始同情你。”
  
  ……
  
  ……
  
  因为南北合流带来的事务,也因为在京都转来转去的流言,陈长生想要见徐有容一面变得越来越不容易。
  
  就在他看着满天雪花,有些懵懂地思考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时候,收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信。
  
  这封信不是苏离的,是徐有容的,站在雪湖对面新修的院墙下看着完这封信后,他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自内心的笑容,然后他去了藏书楼,在学生们微异的目光下,挥毫疾书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不是回信,是给教宗陛下的信。
  
  在信里他说为了准备明年的煮石大会,想要稳定境界,为聚星夯实基础,想要再次进入天书陵观碑悟道。
  
  当天晚上,他就收到了教宗陛下的回信。在信里教宗陛下对他的好学表示了赞赏与欣慰,对他再次进入天书陵观碑悟道赐予祝福,然后在信的最后说道,以后如果想进天书陵,只需要在离宫备案便可以,不需要特意写信给自己。
  
  看着信上的这些字,陈长生才真正体会到某种改变。
  
  天书陵不是一个想进就能进的地方,大6无数修行者为了获得进入天书陵的资格,或者在北方与魔族浴血奋战积攒军功,或者在大朝试上努力前行争取进入前三甲,而最后能够成功的依然只是少数人。
  
  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天书陵就是一个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来自西宁镇的少年道士。
  
  他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是教宗的师侄,是未来的教宗。
  
  他的年龄还很小,已经是大人物。
  
  ……
  
  ……
  
  沉重的石门缓缓地开启,地面微微地震动。
  
  看着眼前这座在深冬依然青意不褪的山陵,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一年前初至此地时的震撼。
  
  驻守天书陵的教士与骑兵们,看着站在数位红衣主教前方的少年,猜到了他的身份,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陈长生走进了天书陵,这一次他不是游客,也不是观碑者,更像是来视察的。
  
  这种感受因为身旁那些红衣大主教恭敬的态度变得无比真实。
  
  他拒绝了离宫替他安排的住所,直接去了荀梅留下的那间草屋。
  
  草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住人,锅沿上有些灰,梁上悬着的腊肉还没有吃完,院子里的篱笆却要比当初他在的时候坚固了很多,也不知道是唐三十六还是关飞白修的。
  
  想着当初在这里做饭看日观碑的时光,他的心里生出了些想念。唐三十六和折袖天天都能在国教学院里见到,只是苟寒食他们已经有一年不见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离山过的如何。
  
  一道声音在篱笆外响起,可能是因为林子里的腊梅正盛开的缘故,带着种清冽的香气。
  
  “这里就是荀梅前辈的居所?”
  
  陈长生从回忆里醒过神来,转身望去,便看见徐有容站在篱笆外。
  
  篱笆外的林子里,梅花正在盛开,她站在那里,晨光洒落,好看的就像是花。
  
  陈长生现在可以随意进入天书陵,她是圣女,自然也可以。
  
  他说道:“是的,我们当初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
  
  徐有容没有走进篱笆,看着晨光下有些破落的草屋,平静说道:“有时候想起来真的很好奇,当初你们和离山剑宗的师兄们势成水火,却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呆着,难道不会每天夜里都打架?”
  
  陈长生说道:“苟寒食是谦谦君子。”
  
  徐有容说道:“但师兄可没有这么好的脾气。”
  
  陈长生想着第一天夜里,唐三十六和关飞白为了争夺一床干净被褥真的险些大打出手?笑了起来。
  
  “大朝试后天才开始,现在的天书陵还很清静。”
  
  他看着徐有容说道:“这真是个好主意。”
  
  京都里的流言传的沸沸扬扬,虽然基本上是在取笑陈长生,但对徐有容来说,也是一种困扰。
  
  二人相见有些难,想要安安静静说些话更难,她写信邀他进天书陵,确实是极妙的主意。
  
  当然,把世间修道者拼命奋斗努力才能进来的天书陵当作约会的场地,着实有些夸张。
  
  也只有她和他才能做得到。
  
  徐有容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还这般直接地说了出来,微生羞意,但没有什么恼意。
  
  因为陈长生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很干净,神情很真诚。
  
  他有热情,但在平静之下,他眼睛明亮,却不灼人。
  
  如果说秋山君是一轮太阳,给人温暖与热,光明正大到了极点。
  
  陈长生便是一缕清风。
  
  所有人都喜欢太阳。
  
  但她更喜欢在清风缭绕间随意行走。
  
  隆冬时节的京都,已然万里如银,天书陵却依然郁郁葱葱。
  
  走在陵间的树林里,拂面来的都是春风,清新怡人至极。
  
  陈长生和徐有容沿着山道,向照晴碑庐方向走去。
  
  一个中年人出现在山道中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人眼神幽深,境界明显极高,看着陈长生,眼中有无尽寒意,如果仔细看,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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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断碑之前续前事

  纪晋,来自南方槐院,立下血誓成为碑侍,终其一生都不能离开天书陵。

  此人去年曾经试图帮助槐院弟子钟会在观碑悟道途中胜过陈长生和苟寒食,对陈长生和苟寒食的解碑法发表过很多辛辣的嘲讽与训斥,最后却被陈长生和苟寒食用事实无言地羞辱了一番。

  纪晋看着陈长生,眼神里隐有敌意与怨恨。

  虽说身为碑侍,终生不得离开天书陵,但毕竟不是与世隔绝,天书陵外的消息,陆续传到了他的耳中。

  陈长生一日观尽前陵碑;他成了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他去了周园;他可能死了却又活了过来;他与苏离一道南下;他剑道修为一日千里,破境胜聚星,在奈何桥上胜了一代天骄徐有容;他终于被确定为国教的继承者……

  被他寄予厚望的槐院弟子钟会,在去年大朝试里拿到了首榜第三名,在陈长生和苟寒食之下,在随后的短短一年多时间里,获得了极大的进步,震惊了整个天南,可是又如何能够与陈长生相提并论?

  更关键的是,这里是天书陵,是自己愿意献出生命与自由才能留下的天书陵!

  你凭什么就能如此随意地来去!

  徐有容不认识纪晋,但能感觉得到,这位境界高深的碑侍对陈长生明显有敌意。

  陈长生大概明白纪晋的愤怒来自于何处,微微欠身,没有说话。

  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纪晋向他行礼,但他想着对方毕竟年龄和辈份都在这里,所以先行了礼。

  然而,纪晋却依然没有向他行礼的意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徐有容的神情很平静,看着纪晋的眼睛却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陈长生摇了摇头,带着她从山道另一边走过。

  纪晋露在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尤其是当陈长生和徐有容擦着他的身边走过时,更是青筋毕露。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不敢。

  他这些年过得很苦闷,他很想要发泄,陈长生自然是最好的目标。

  但他在天书陵里,家人与槐院还在天书陵外。

  他如果不想自己的家人和槐院被国教愤怒的火焰烧成灰烬,便什么都不能做。

  他可以不向陈长生行礼,但他不可以向陈长生动手。

  ……

  ……

  太阳渐起,雪云已散,冬天的京都有着一种别样的、带着疏旷意味的美感。

  站在陵间的树林旁,看着远处的京都街巷,陈长生想起当初在国教学院和落落站在榕树上看街巷,说道:“我曾经请落落帮着查你的消息,既然……现在找到你了,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和她说一声,所以在给她的信里提了两句。”

  徐有容轻声说道:“当初在离山的时候,我最开始以为你死了,把周园里的事情说给了师兄听,师兄有些担心我,前些天吃过牛骨头后,我写了封信给他。”

  那天在奈何桥见过,然后吃了牛骨头锅,确认了一些事情,于是便应该把别的一些事情确认清楚——这是一种很负责任的态度,虽然他和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没有想过太具体的事情,但都这样做了。

  此时提到这两封信,自然也是另一种表明心意的方法。

  从周园到现在,他和她已经表明过很多次心意,只是那些方法都有些特殊,比如掸雪,比如沾一沾肩,比如给别人写信。

  陈长生的眼睛很清澈,像小溪,很容易看到那些像鱼儿般游动的悦色。

  徐有容轻声说道:“让你来天书陵,不是为了……是有正事的。”

  言有不尽之意——这句话里的不是为了四字,其实应该是不仅仅为了。

  天书陵里相见,能有什么正事?自然是天书碑的事。

  在他们的身后便是照晴碑庐,黑色的石碑上,那些诗句是如此的清晰,那些线条却还是那般难懂。

  陈长生走到碑庐前,回想着去年在这里观碑的时光,略有感慨。

  “我当时在草屋里煮饭,看见光线落在篱笆上……”

  他把自己观碑悟道时的体会经验以及数种方法,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

  徐有容静静聆听,背在身后的双手在清风里轻轻地颤抖,如在推动命星盘,按照他的话不停地进行着推演。

  当陈长生说完后,她开始讲述自己最初观照晴碑时的经验与所得:“……所以本质而言,所谓浓淡,亦是光线变幻。”

  陈长生有些不确定,说道:“拓本的笔墨浓淡本就不一,会不会因形失意?”

  徐有容说道:“南溪斋保留的天书碑拓本,乃是初代圣女用天心印于神魂之中,再反诸石碑,真意能存二三。”

  陈长生闻言,对那位开创国教南派的圣女不由生出无限敬畏。

  真意能存二三,这听上去是个有些寒酸的比例,但要知道这里的真意乃是天书碑的真义,那位初代圣女居然能够将那些真义直接复印在自己的神魂之中,还能再重新释为线条形状,真可谓是大神通。

  这种天书碑的拓本,自然与李子园客栈门前小摊贩们卖的拓本完全不同。

  “而且我刚才说的不是拓本。”徐有容说道:“我说的浓淡,就是天书碑的笔痕浓淡。”

  陈长生有些没反应过来,问道:“你来天书陵观过碑?”

  徐有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五岁的时候,被娘娘抱进来过。”

  陈长生默然,心想果然是让人无话可说的人啊。

  看完了照晴碑,便去了第二座天书碑,偶尔能看到一些观碑者,但人数不多,而且那些人长年留在天书陵里,一颗道心早已沉寂,注意力只在石碑之上,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二人在山陵里随意行走,交流着当初观碑时的经验与感悟,彼此对照,又有所获益。

  当他们来到那座断碑前时,冬日已至中天。

  断碑庐前空无一人,陈长生走到庐里,看着那座断碑沉思不语。

  徐有容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摇了摇头,轻声却坚定地说道:“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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