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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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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八章 以毒攻毒

  代表天子出来问话的覃昌太监立在月台上,看着文官在自己面前“内讧”起来,但一言不发,只管冷眼旁观。

  一直到御史郭不怒被轰下去,以及方应物隐身于人群里,最终凸显出来的人还是次辅刘吉。

  人群里或许还有心思类似于郭不怒的“投机者”,在这可能会录入青史的场合,咬咬牙出一次风头说不定受益终身,实在是莫大的诱惑。但见了郭不怒的下场,其余人也就息了抢主角戏份的心。

  老老实实跟着当配角也算是露脸了,何苦贪心不足落到郭不怒那个下场?一眨眼间便身败名裂,不是谁都承担得起。

  方应物本人也没想到,驱逐郭不怒竟会起了杀鸡骇猴的作用。

  闲话不提,却说方才覃昌已经替天子问下话来,总该要答的,此刻刘棉花当仁不让的对覃昌道:“梁芳本为天家家奴宫中奴婢,如何处置外臣不便置喙,全凭圣裁。但东宫却非家事,更乃国事社稷事,臣等不能坐视不理。”

  覃昌闻言又道:“梁芳即是梁芳,与东宫何干?尔等休要随意攀扯。”

  这意思就是,说梁芳就说梁芳罢了,不要胡乱将东宫扯进来。天子也知道换太子的念头理亏,不愿在这方面纠缠,所以只打算将梁芳执掌东厂之事孤立起来谈,不想和东宫之事搅和在一起。

  刘棉花对此早有腹稿,不假思索的答复道:“臣等尝闻梁芳与东宫为恶,也曾使人引诱太子歧途。此与加害有何两样?但至今未闻梁芳有何处分!

  故而谈及梁芳时,岂能不谈东宫事?东厂乃内监衙门至关要害职务。臣等皆以为这等对东宫包藏祸心之人,不可提督东厂。但凡有识之士,万万不敢苟从!”

  覃昌是代天子出来问话的,不能做任何答话,此时问完了就要回去奏报情况。然而却见刘棉花从袖中掏出奏本,举起来道:“臣具本进奏请御览!”

  于是覃太监便收了奏本,又返回文华殿了。又没过多久,覃昌太监再次出现在左顺门里,对群臣道:“传圣谕,朕意已决。卿等勿复多言!”

  话音未落,却见刘棉花噗通一声跪在台阶下,对着文华殿方向,声嘶力竭道:“臣等叩请陛下三思!梁芳不可执东厂,东宫不可更替,国本不可偏废!”

  刘棉花起了头,后面便哗啦啦伏倒一片,一百余朝臣叩首在左顺门外,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高声叫道:“臣等伏请陛下三思!”

  覃昌面露难色。叹几口气,返回文华殿去。

  却说成化天子久在内宫不至外朝,每每履行了早朝形式就缩回内宫不见外人。十年也没接见过几次朝臣,算上见方应物也只有三次。

  但今天天子却一反常态。下了早朝后没有返回内宫,摆驾来到文华殿,号称是要视察东宫学业。

  若放在过去。百官免不了要欣喜鼓舞一番,以为圣天子终于醒悟过来。要有心振作了。

  但在眼下这个敏感时候,出现这等异常事情。反而不见得是好事。很多朝臣跟随刘棉花来左顺门伏阙,不见得是认同刘棉花,而是对天子突然御文华殿感到忧虑,出于天理良心不能不来。

  其实大家猜测的不错,天子御文华殿视察东宫学业,确实是抱着找茬的心思来的。想要废立太子,总得寻些借口。

  不过天子朱见深才在文华殿升了宝座,受了太子朱祐樘以及东宫侍班官员的朝拜,便听到有太监急报,说是有百余朝臣在左顺门外喧哗不去。

  天子便让覃昌出去问话,回来后覃太监将外面动态如实奏报过,文华殿君臣顿时心思各异。

  对此天子略略感到烦躁,感觉那些朝臣怎么跟鲨鱼闻到了血腥味似的,自己不过偶然来一次文华殿,就冒出大批朝臣借机逼宫。

  但各东宫官员心里却微微放松了些。只要稍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天子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而他们东宫属官独力直面天子,堪称是压力极大。

  如今外面有大批朝臣伏阙进谏,他们这些殿内的东宫官员就轻松许多,最起码有了外援,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天子朱见深按下烦躁心思,询问道:“究竟是以谁为首?”覃昌一边呈上刘棉花的奏疏,一边回奏道:“似是以谨身殿大学士刘吉为首。”

  天子吃了一惊,不能置信道:“刘吉怎的会如此行事?”

  殿中各人也低声议论纷纷,谁也没料到是刘棉花干出来的事情。

  天子霍然而起,下旨道:“今日不视事了,回内宫!”

  焦点人物梁芳眼下没有差遣,便很讨巧的跟随在天子身边厮混,此刻正在御驾左右,便悄声唤道:“皇爷,眼下委实不好出去。”

  天子愣了愣,停住了动静,最后又坐了回去。梁芳说的没错,现在还真不好出去。

  按宫阙布局,文华殿在大内的外围,天子若想从文华殿返回内宫,必须要先出左顺门。

  但左顺门外已经被大臣堵住,一出左顺门岂不就正撞上这群死缠烂打的大臣?这是天子非常不愿面对的。

  如果不走左顺门,此外就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先从东华门出宫,然后绕到北边重新进宫。可这简直不成体统,天子岂有如此行路的规矩?东华门根本不是至高无上天子所该走的路,天子也断然没有绕路躲避大臣的道理!

  梁芳又趁机奏道:“皇爷,谨身殿大学士刘吉向来堪称忠顺,从来没有忤逆过皇爷。今日却反常为之,以奴婢想来,定然是有人挑动教唆!”

  天子皱眉道:“不要说暗话,你且明说是谁?”

  梁芳没有直接回答,却奏道:“奴婢有个法子可破解眼下之局,不如叫方学士出左顺门,劝退那些胡搅蛮缠的臣子。”

  方学士?天子目光落在了垂首肃立方清之身上,忽有所悟,这就是以毒攻毒之计啊。便口出圣谕道:“方先生,朕请你去劝一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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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九章 你行你上啊

  天子一言既出,太监们还好,却让在殿内侍立的东宫众属官感到非常惊愕,感到圣上这表现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

  被朝臣伏阙进谏时,不敢亲自面对却带着小心思让其他大臣去劝谕,哪有人君风度?

  不过虽在意料之外,又细想倒也在情理之中,这么多年来的事迹一再表明,今上就是这样没责任心的人,还能如何?

  被落实到具体人头上的方清之暗暗苦笑,君上这道圣旨算是抓住了自己弱点么?

  其实殿中明白人都听得出来,梁芳刚才说“有人挑动教唆”,所暗指的就是方家父子,更详细的说是方应物。出去探问情况的太监也禀报了,方应物就夹杂在人群里。

  方应物是方清之的儿子,刘吉是方清之的亲家,那么让方清之出面后,为难的就是方应物和刘吉那边了。

  君命难违,方清之无可奈何,领了命前往左顺门。说实话,他根本没有去劝说的动力,更没什么心思来想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在左顺门外,刘棉花心里也颇为七上八下,因为集体伏阙这种事情的后果是非常不可控的,君王一念之间就天上地下,人臣很难精确掌控,刘棉花本人向来不大习惯这样冒险。

  还有就是不怕天子降下九天雷霆,就怕天子不理不睬,不知未来的干耗着时间更加难以令人忍受,无论心理还是生理上。

  但这种状况貌似并没有出现,没等多久。忽见左顺门里又是人影晃动,然后闪出人来。

  刘棉花抬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亲家方清之。他心里略一思忖,便恍然了。立刻猜出了天子的小心思。

  不只刘棉花,群臣大都望见方清之并认了出来。毕竟方学士在朝堂上,无论是从热门储相还是方应物他爹的角度来看,均是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但方学士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却成了一个死结,进则有损自身清名,退则成了抗旨不遵,天子以此为借口轻易就可收拾他。

  头脑简单的人或许觉得此事很好办,方清之既然来到左顺门。直接掉头加入己方不就得了?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以方清之的秉性,若是可以的话,早就加入伏阙群体了,这种事情怎能少的了方学士?只是他身为东宫官员,不能这样做。

  外朝朝臣可以为了争国本公开斗争乃至于叩阙逼宫,但东宫官员却不便如此,因为屁股底下的位置不同。

  说是为了避嫌也好、示范无私也罢,别人热衷于保太子争国本是提升逼格的。但东宫官员若对此过于积极反而是降逼格的名利场上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微妙,不细想就要犯错。

  对此群臣纷纷感慨,果然是伴君如伴虎,方清之只不过距离陛下近了些。就被抓差做这种难以两全的为难事情,换成是谁也没办法。

  而伏阙领袖刘棉花双眉紧锁,又一次犯起了愁。如果是别人。刘棉花完全不会有任何顾虑,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但方清之就不一样了。怎么也要看方应物的面子。

  如果自己不给方清之面子,那方清之就没法向天子交待。而后只怕天子会迁怒方清之,那谁又知道方应物是否对自己产生不满?

  想到这里,刘棉花朝后面看了看,找到方应物并使了个眼色。对此方应物暗叹口气,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价值了,难道自己今天的价值就是不停的替刘棉花扫清各种层出不穷的障碍么?

  于是方应物从人群里闪了出来,与自家父亲面对面站着,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台阶下。暮春暖风习习拂过左顺门,父子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

  说实话,天底下能与方应物快速形成无言默契的人很少很少,而方清之并不包括在内

  不过方清之的心情却莫名其妙的平稳了下来,仿佛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感到儿子一定能摆平自己的难题。

  而且此时方清之突然想笑,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子也挺不错,固然有些时候让自己七窍生烟,但眼下这种时候也能替自己分忧。

  于是方清之抛开了没必要的杂念,淡定的站在月台上,等待着儿子出手。

  方应物缓缓地推金山倒玉柱,在台阶下对方清之叩拜三次,然后仰头道:“有些话要说在前面,今日为江山社稷事,只有同殿之臣,没有父子天伦。儿子我若有触犯忤逆之处,还望父亲大人恕罪,待到回家再领家法。”

  “唔”方清之只微微颌首,现在不需要他说什么。

  方应物站了起来,“敢问父亲大人,你突然现身左顺门,莫非是前来劝告吾辈散去的?”

  “唔”这话不好回答,方清之不想承认,但也不能否认,正在琢磨措词时,又听到方应物抢先发话了。

  方应物的口气非常严厉,“若是如此,儿子深为父亲所不取也!如今宫中妖风阵阵、邪气遍布,朝堂诸公有目共睹,难道父亲你看不到?

  正当吾辈奋力之时,百余正人聚集在此,欲以忠肝义胆,凡是来劝阻者,何异于助纣助虎为患!”

  “唔?”方清之瞪大了眼睛,儿子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喷他!反了,简直反了!

  方应物并不给方清之任何说话机会,高声叫道:“若父亲真是奉召来劝阻我等,还请免开尊口,以免脏了儿子我的耳朵吗,更不要叫儿子我瞧不起!若父亲大人没有劝阻的意思,还请父亲大人回转进谏天子,为天理正气尽到一分心力!”

  被儿子骑到头上接连训斥,哪个父亲能忍受得了?方清之气的手指哆嗦、脸色发白,最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毫不犹豫的离开了左顺门这个是非之地。若不是不想太过于家丑外扬,非要家法侍候不可!

  刘棉花忍不住偷偷对方应物竖了竖拇指,算是点赞了。其余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事情竟然可以如此解决,方应物上去喷几句就把方清之喷走了?

  不得不说,这事也只有方应物能去做,其他人想做也做不了。道理很简单,别人家的孩子别人能打,外人却不能打;不,是别人家的爹别人能训,外人却不便训责,不然要遭父子两人份的记恨。

  却说怒气冲冲的方清之刚走下台阶,便忽然有所醒悟拍了拍额头叫一声“为时不晚”。

  再回到文华殿,方清之奏道:“臣奉旨出左顺门,话尚未说得几句,却横遭小儿辈叱骂,实在不堪其辱而回。故而不能完旨,特向陛下请罪!”

  梁芳冷笑道:“对面叫骂几声,就把方学士你堵回来了?分明是办事不用心。”

  方清之毫不客气的反驳道:“你行你上啊?”

  梁芳顿时语塞,一想到外面有方应物,梁太监就感到头皮发麻,他怎么可能喷得过方应物?大概换成谁去也是自讨其辱。

  方清之又对天子奏道:“事情因梁芳而起,不如遣梁芳出左顺门安抚人心,也算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梁芳绝对不敢去左顺门那里,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恃天理正义的大臣发起疯来会做出什么事。

  当年有个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就是被发疯的文官们群殴致死的,他梁芳此时正在风暴眼上,不能不吸取教训加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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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章 活到老学到老

  见方清之扯了几句后,天子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梁芳忽然打了个哆嗦,不会真让自己去当解铃人罢?

  如今天子想要摆驾回宫,那帮大臣却堵在了必经之地左顺门,而自知理亏的天子又不想亲自与之纠缠,肯定要想个法子化解掉,最起码要把回宫的道路清理出来。

  先前派出覃昌,被顶了回来;后来又派出方清之,被“喷”了回来。眼下若想死马当活马医,貌似也只有他梁芳这个死马了。

  心念及此,梁芳大急,早知道今日出门前该看黄历,不该在天子身边晃悠!眼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天子说出口,否则金口玉言覆水难收,自己不去也得去了!

  其实成化天子并没有让梁芳出去的意思,一是知道梁芳出去肯定没用,且不提梁芳本人没有这个能力和威望,更重要的是今日伏阙的根子并不在梁芳身上。

  二是把梁芳这个导火索人物丢给伏阙百官,岂不说明他朱见深示弱了?成化天子不想丢这个脸面。

  但天威莫测,梁芳又哪里敢确定?又哪里敢去赌?于是梁太监再次献计道:“皇爷!为今之计,须得王霸杂用文武兼施!不然朝臣必然得寸进尺,不明雷霆之威!”

  镜头转回左顺门,在方清之离开后,左顺门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几列侍卫亲军和当值太监面无表情的盘踞在门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木偶。

  “忠孝不能两全”的方应物又一次成功完成了使命。正要挥手自兹去深藏功与名。却被刘棉花轻声叫住:“你别欲盖弥彰的往后面藏了,在老夫身边就好!”

  方应物无欲则刚。对此本无所谓的,立足于落后刘棉花半个身位的地方。

  刘棉花出神的望着左顺门。又一次被不可预测的未知数而纠结。方清之回去后,天子又会派出谁来?又将要怎么办?

  不明不白的等待是一件倍感煎熬的事情,刘棉花忍不住主动找方应物闲谈起来,“依你看来,今日之事将会如何了局?”

  方应物顺口答道:“不外乎几种,最好的结果是陛下虚心纳谏,顺从吾辈所请,金阙太平玉宇澄清,如此自然皆大欢喜。

  刘棉花虽然因为陷入“打无把握之仗”的境地而不安。但并不意味着智商降低,当即否定道:“这可能性不大!”

  方应物又道:“既然如此,那么文的使完后,也许接下来就要动武。”

  “动武?”刘棉花目光一凝,若有所思。

  方应物侧头望向左顺门,悠悠道:“或许在下一刻,就要从门内杀出数十名锦衣大汉,然后拖着吾辈去打板子,说不定旁边还有梁芳唱数监刑。”

  刘棉花闻言神情古怪起来。“你是说廷杖么......”

  廷杖顾名思义是一种责罚,在国朝初年还是个挺耻辱的事儿,但不知怎的,近些年似乎有些变味了。

  成化朝初时。有个组合叫翰林四谏,因为敢于犯颜进谏而挨了廷杖,此后便名动天下、朝野追捧。从那之后。廷杖仿佛莫名其妙的掺进了其他意味,不知不觉间变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事情。挨廷杖也成了一种伟大光正的图腾标志。

  当然,到了成化朝中期时又有方家父子继续发扬光大。成功将下诏狱也变成了与挨廷杖并列的标志,并踏上了荣耀的巅峰,这就是另一段典故了。

  不过成化天子毕竟不是什么强势君主,只是一个躲进宫里当宅男的天子,不爱与外朝打任何交道,反正有纸糊阁老们在中间当缓冲挨骂。

  这导致成化朝直接君臣冲突也就那么几次,廷杖诏狱事件总数并不算多,可以勉强看做可遇不可求的小概率事件,不然方家父子下诏狱也不至于如此轰动了。

  故而刘棉花先前并没有想太多,能组织起群臣伏阙进谏就已经善莫大焉,安可再奢望其它?用古人云就是得陇又何必望蜀?

  不过方应物无心说了这么几句,刘大学士心里某根弦似乎被猛然拨动了一下。“你说真的会廷杖么?”

  这个问题谁能说得准......方应物苦恼挠了挠头,“廷杖这种激烈的手段,往往是出现在天子理屈词穷但又忍无可忍的时候。

  以眼下状况分析,圣上显然是没理的,同时又被吾辈堵在文华殿不能回内宫,那么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可能性非常之大?刘次辅枯瘦的面皮突然变得富有光泽,隐隐然散发出正义的光辉,疲惫的双目迥然有神,仿佛同房花烛夜伸手去揭盖头的新郎官。一眼望去,他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方应物忍不住侧目斜视之,老泰山这是要返老还童还是回光返照?又连连感慨,名利场真是最能扭曲人性的地方。

  已经有三诏狱成就、也曾屡屡犯颜抗上的方应物不在乎些许虚名了,都素那浮云而已!但他刷无可刷不用在乎,可别人却在乎啊!

  刘棉花气息渐渐变粗,很认真的思考起来。一是想自己这身子能不能扛得住廷杖煎熬,值不值得去冒险,该不该见机而作撒腿就溜?

  二是幻想着若自己挨了廷杖后,压抑了一辈子的名声是否会立刻翻转,成为士林领袖并能在青史彪炳?

  方应物想着上辈子研究过的有关素材,突然记起了什么,小声嘀咕道:“国朝大学士位份尊贵,往往天子也要尊称一声先生,至今为止好像从没有挨过杖责罢?”

  什么?能成为第一个、还是到目前唯一一个挨廷杖的大学士?刘棉花腰杆一直,浑身忽然爆发出一往无前的气势。

  方应物觉察到刘棉花的变化,愕然想道,仿佛自己对刘棉花的影响很深啊.....很深很深。细想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刘棉花,应该不会有今日这样的举止。

  真是近朱者赤,刘棉花与自己这正人君子接触的太多太久了,也渐渐的有所转变了。年老之人的行为模式大都已经定型,不可能再变,但刘棉花竟然在年过六十时还能活到老学到老,真是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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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一章 杯酒释兵权

  看着刘棉花突然迸出的“兴致勃勃”,方应物觉得有必要泼泼冷水。不管任何时候,也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期待值过高都不会是好事。

  故而方应物小心措词劝道:“有可能并非意味着一定,很多事情都会出意外。老大人须得保持平常心,不可过于沉浸,以免意外生时心里猝不及防。”

  听到意外这个词,刘棉花不由得暗暗警醒起来,自家女婿说的并没有错。今日一系列事实也证明了,在自己没把握的陌生领域做事,意外总是层出不穷的,不可没有思想准备。

  从一开始,自己在玉带桥号召举事,险些无人呼应,靠方应物出面帮忙才归拢起了人头;

  到了左顺门外,又跳出个御史郭不怒抢风头,自己这宰辅还不好自降身段与之相争,还是靠方应物出头打压了郭不怒;

  其后天子将方清之派出来,自己碍于亲家关系和方应物脸面也不便应对,结果又是要靠方应物顶着“忠孝难以两全”的旗号劝退了方清之。

  想至此处,刘棉花喟然感慨,幸亏有方应物来助阵,不然今天肯定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连连庆幸的同时,刘棉花忍不住想道,如果还会出现意外的话,那么下一个意外将会出自哪里?

  转过头去,刘次辅打算就这个问题与自家女婿深入探讨一下,说不定能料敌先机并提前有所准备。

  不过当次辅老大人的目光落到方应物那英气勃勃的脸上时,心头倏然一动。无数杂念涌了进来,眼神中很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个意外会不会因方应物而生?

  方应物虽然声称要低调的甘居幕后。全力协助自己举事,但其实风头一点也没少出。隐隐然不亚于自己。一个屡屡力挽狂澜的人,怎么可能不招人注意?

  即便刘棉花不懂辩证法,但他也通晓一个道理,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而方应物现在就是内部自己人。

  刘棉花知道,也许方应物主观上没有多余想法,今天确实是一心一意帮着自己,这点不容置疑。

  但是在客观大势下,身不由己的人和事太多了。唐宗的玄武门是身不由己,宋祖的黄袍加身是身不由己俗语云天意难违,而方应物好像就是拥有天意光环的人。

  次辅老大人不知不觉从暗暗庆幸变成了暗暗苦笑,莫非当前有备无患、严加提防的目标不是别人,正该是自己这个女婿?不然的话,很可能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阅览史书时,刘棉花曾经腹诽过汉高祖和本朝太祖对功勋过于苛待,有失人君气度。

  但此刻设身处地的再想到时,他却现对两位开国皇者有些理解了功高震主绝非纸面上四个字那么简单。

  心念急转。刘棉花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眼睛却眺望着远方,对方应物道:“贤婿啊,老夫想起一桩事情。”

  方应物不明白刘棉花突然扯开话题作甚。反问道:“不知老泰山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情?”

  刘棉花和颜悦色的说:“你如今还是交待了钦差差遣,等待考察期间罢?虽无明文律法规定什么,但是待察官员一般都该安静低调。不可过于积极行事,以免影响物议。”

  方应物瞪大了眼睛。半是明白半是糊涂却又听老泰山继续道:“贤婿你今日已经帮了老夫许多,但眼下已经没有什么大事了。老夫想着不要继续拖累你了。故而你还是尽早离去罢,省得过于影响考察,也免得别人揣测你假公济私报复梁芳。”

  以方应物的智商还听不出意思就见鬼了,这下他可是彻底明白了!老泰山这是想要玩一出杯酒释兵权么?

  我靠!方应物愕然无语,一不留神间自己竟然成了飞鸟尽之后的弓,狡兔死之后的狗!

  今天自己这待察官员本可以不来上朝,还是刘棉花请托自己进宫上朝压阵,现在到他嘴里又成这样了?这脸皮不愧外号棉花,也不愧是当朝次辅!

  不过略一掂量后,方应物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罢了罢了,离去就离去罢!虽然自己主观上并没有争风的意思,自己站在这里,确实在客观上影响到了老泰山的收益,自己离开才有利于双方的利益最大化。

  反正自己今天没有借机渔利的意思,更没想着刷自己的声望,何苦恋栈不去的让老泰山难做?

  更何况如果自己与老泰山较起劲,那只会两败俱伤让别人看热闹,损失反而是最大的。

  拿定了主意,方应物便对刘棉花正式拜别道:“老大人深谋远虑所言极是,多谢提醒,下官这就告辞了。”

  刘棉花轻松松了口气,心里满意极了,自己这个女婿还是很讲大局的,知道如何明智的做出选择。假若方应物想不开的起昏,在这里不服气的闹起来,那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制住他。

  既然女婿肯主动走人,那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今天确实有所亏欠了,但是来日方长,以后可以慢慢补偿,刘棉花想道。

  随后刘棉花强行按下了些许不合时宜的杂思,视线重新朝向左顺门,如今外患已平,内忧也解除了,可谓是形势一片大好!

  而自己所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属于自己的时代的到来!可叹自己足足活到了六十多岁,才等来了自己的时代。

  不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此时奋尚不晚,总比万安刘珝这种一辈子的糊涂蛋强!

  其他人看着方应物突然向次辅老大人辞别,并实打实的朝人群外走,不免感到讶异。眼看着就要到**部分了,怎的方应物就要抽身走人?如果说方应物胆小怕事,那没人肯信。

  但很快就有聪明人猜出几分,只能在心中感叹一番,这对翁婿虽然根子上的流派不同,名声更是天差地别,但两人之间的互信和默契当真世间罕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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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二章 天外有天

  身后众人小声议论,不免干扰到了刘棉花,他再次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  却见方应物已经离开了人群,朝着午门方向出宫,在高大的宫门衬托下,方应物的背影如此孤单和孱弱。

  次辅老大人本已放平稳的心思忽的波澜又起,虽然方才面上彼此默契配合,但人心莫测,方应物会不会产生芥蒂,或者有什么看不到的裂缝出现?

  随后刘次辅摇了摇头,自己怎会如此患得患失起来?堂堂一个次辅,行事还需要过于考虑小字辈的心情么?

  几声呼喝穿入了耳中,然后有数十官军涌出左顺门,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左顺门外百官立刻停止了议论,挺直了腰背,神态各异的注视着新出来的官军。

  独自站在百官最前方的刘棉花收起一切杂念,心里狂呼道:“来了!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不止刘棉花,他身后的其余人也都不免有些小小的激动。如此多人堵在左顺门外,总不能只打刘棉花一个带头的罢?如果今天能沾光挨上几板子,那今日也就不枉到这左顺门走一遭了。

  当然也有胆小体弱的人不免心怀惴惴,挨杖责很痛苦,毕竟是一项身体受罪的事情,除非个人修为到了精神战胜物质的地步。

  左顺门里有太监高声叫道:“奉圣谕,准备行刑!”其后官军便列为整齐两队,走出左顺门,朝向百官这边而来。

  次辅大学士刘吉气沉丹田,身躯渊渟岳峙、不动如山。头脑进了清明空灵、无外无我的状态,目光毫不畏惧的迎上了如狼似虎的官军。甚至还隐隐带有几丝挑衅的意味。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一些罢,这就是刘棉花的心情写照。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前辈于少保写过一首诗,正如今日——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还有几个同样意志坚定、心如铁石的人移动脚步,靠向刘棉花,并以刘棉花为支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伙,大无畏的与官军面向对峙。

  九重宫阙的风云气象。在这一瞬间似乎凝固了,仿佛连带人身也要定型,既是刹那又是永恒。刹那的是当下,永恒的是青史!

  两边渐渐接近,到了几乎呼吸可闻的距离时,为首武官忽然转了一个弯,轻轻擦过百官阵容的边缘,折向午门方向而去。

  两列官军在武官引领下,由向东折为向南。沿着百官阵容与左顺门之间的空地继续前进。官军们的目光没有左右多看百官一眼,好似百官只是列在道路旁的人形雕像,只要不挡着路就够了。

  从几何角度看起来,就是两条相交线忽然变成了永无交点的平行线......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无数种疑问汹涌的从朝臣心中钻出来。

  急需答案的众人下意识目送官军队伍。却在官军队伍的前方发现了一个人,一个同样朝着午门方向慢慢走去的年轻人。从这百官这边看去,好像官军正在追赶着这位年轻人。

  难道这他娘的就是答案?刘棉花的心思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也没有细细品味的想法,只能无意识的竭尽全力吼道:“方应物!”

  好像有人喊自己?方应物耳朵很灵敏。感受到了呼唤便面带疑惑的转身,并朝后面看去。

  发生了什么?方应物入目处却见有大批官军朝着自己追赶过来。其中还有几个手持木杖什物的,而伏阙进谏的朝臣们傻呆呆站在远处看。

  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方应物的瞳孔越睁越大,心脏不可遏止的狂跳起来。

  不错,他确实不需要刷什么声望,今天也没有想着主动去做什么,但谁会嫌弃到手的声望不要?

  生活就像是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天命就是天命,既来之则安之;无法反抗那就闭上眼睛享受......

  方应物清明空灵、无外无我的慢慢合上眼睛,举起双臂指向正午烈阳,高呼道:“天日昭昭!”

  左顺门外众人神态复杂莫名,愕然望着沐浴在绚烂光辉下的少年人,日光有些刺眼。

  答案已经出来了......天子终究还是没有激动到丧失理智,对刘次辅动刑的地步。

  大学士位列辅臣之尊,常常被比喻为前朝宰相一般的身份,礼绝百僚四个字就是形容宰相的。殴打宰辅实在不成体统,那时桀纣之君才能做出的事情,今上还没有如此狂暴。

  但天子欲动刑宣示天威,那总要找出人练手。话说天子虽然缩在文华殿里不露面,但肯定有耳目监视着群臣举动,方应物数次替刘棉花出手的行为,岂能不为天子所知?

  所以为此选了表现突出的方应物作为施刑对象,更别说可能还有方应物的死敌梁芳进谗言。而且事后宫中可以宣称,是方应物不安分,蓄意挑动大臣举事,严责以儆效尤,这样以后君臣两边都有台阶下。

  不过此刻一切理性分析在狂热名望面前都是个屁!说一千,道一万,廷杖为什么不打在自己身上!

  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视野中,官军气势汹汹的接近了方应物,然后......擦身而过。

  官军们仿佛掠过低空的飞燕,但并不停留在地面上;方应物明明像礁石一样挡住了官军去路,却连一点小小的浪花也没有激起来。

  方应物睁开眼睛,脸色充满了迷茫和诧异,双手无力的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又默默地放下来。

  蓦然回首,又见这两列官军继续前进,从午门的左右掖门穿出。一直到了午门外才立定站好。

  不仅仅是百官,连方应物也需要一个答案了。难道只是午门当值官军换班。却叫众人自作多情了一次?可是先前有人呼喝“奉旨准备行刑”又做何解?

  当所有人都翘首南望午门时,东边左顺门又有响动。八个侍卫官军缓缓从门中出来。另外还有一大二小三名太监压阵,再细看这大太监却是四大巨头之一的覃昌!

  不过八名出自锦衣卫的侍卫官军也好,覃昌太监也好,此时都不是最醒目的,没人去关注他们。

  因为八名锦衣卫官军当中,有人被押着一起出来,这才是最醒目的存在!

  此人四旬左右岁数,端的是剑眉星目、风致高标,矗立在太监、官军之中竟是如此的卓尔不群。引得左顺门外众人像是着了魔似的齐齐惊呼一声:“方学士?”

  看这架势,谁还能想不到行刑的对象是谁?先前出现的两列官军大概只是前导,先在午门外准备场地的,毕竟午门外才是对大臣施刑的官方场合。

  原来这一切都是替方学士准备的?莫非方学士要像先贤翰林四谏那样,得到廷杖的光荣?

  刘棉花惊愕的望着从左顺门杀出来,一露面便夺去全场风头的好亲家。他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能让天子在关键时候,放着左顺门外“悖逆”大臣们不管不顾,却先来杖责他?

  方应物已经很能抢风头了。方清之怎么比方应物还能抢风头?简直是有其子必有其父!

  这不可能!刘棉花不能置信的在心中大吼。今天的主题是争国本之事,是为了太子与奸邪相斗,方清之作为特殊的东宫官员,正常情况下为了避嫌是不该掺乎进来的!

  还是那句话。国本之事百官皆可以争,唯有东宫不可争!方清之先前出现时的态度说明他明白这一点,所以方清之应该是谨言慎行的。那为什么还会被押出来廷杖?

  天子要打方应物都可以理解,但莫名其妙的打方清之实在令刘次辅想不通!世间只有子代父罪的道理。哪有父代子罪的道理!

  如梗在咽的某次辅大学士不顾礼节体统,上前捉住了太监覃昌。问道:“方学士所犯何事,乃至于要押出午门问罪?”

  今天的过程,覃昌大部分都目睹了,他本人也是非常精细的人,故而对刘次辅的心思能揣摩出**分来,明白刘次辅的意图就更能理解刘次辅为何失态。

  是以覃太监并没有怪罪刘棉花的无礼,反而耐心解释道:“殿内梁芳进言,请皇爷对尔等动粗清理。要先遣出侍卫官军左顺门,再派传令太监调外面另一支亲军自午门入,两面夹击将尔等围攻驱散。”

  刘棉花茫然反问道:“那便如何?”

  覃太监又答道:“皇爷本来准了梁芳所言,但方学士又出面力谏,堵在殿门口拼死劝阻,甚至说了些很尖利不中听的话。

  进退不得的皇爷大怒,质问方学士满口圣贤道理,敢不敢以身代责,方学士也很硬气的接了下来,只求陛下不要降罪于百官。”

  原来如此,刘棉花手一软,松开了覃昌。

  百官为了国本举事,其实并没有方清之说话的地方。方清之作为东宫属官,为了避嫌只能低调收声,以免招来热衷富贵的评议。

  但当天子派方清之“招安”不成,下定决心要武力清场时,方清之就能为了让群臣免遭羞辱和惩罚而进谏......然后近水楼台先廷杖了。

  有诗云,满目荒唐皆是梦,一场辛苦为谁忙。刘棉花闭目潸然泪下,喃喃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外有天乎?”

  自己费尽心思挺到最后,天子已经开始下旨动粗,却被方清之轻轻松松截胡。

  原以为方应物是有天意在身的人,不惜感情破裂也要将方应物劝走,谁知世上还有比方应物更具备天意的人。难道这就是“天外有天”的真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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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三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在远处,方应物望见突然出现的父亲,心情的震惊不亚于刘棉花。 不过让方应物稍稍放心的是,如今是态度一直中立的覃昌监刑,不至于会下死手。覃昌虽然不像怀恩那样倾向鲜明,但也不是梁芳这种纯小人。

  廷杖的轻重是很有讲究的,经常要看监刑太监的心情,如果梁芳出面监刑,那才是真正令人恐惧的。其实也不是梁芳不想,而是他不敢出来,生怕被群情愤激的百官围攻群殴,死了都没地方诉苦。

  此外要是刘棉花受廷杖,方应物还得担心一下身体问题,但自家父亲正当盛年,平常身体又很健康,应该还能挺得住罢?廷杖受伤之后仔细调养,应当不至于有大问题。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仔细琢磨了,因为父亲在锦衣卫官军和覃昌的押解下,已经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这迫使他方应物必须要当场做出反应——哪有儿子见到父亲被推出来杖责时,还能无动于衷的道理?

  “父亲!”方应物连忙迎上去,叫了一声。

  覃昌太监有意停住了脚步,押解方清之的官校也跟着停住,给父子两人交谈机会。

  方清之淡淡的看了方应物一眼,“求仁得仁,尔何故作此小儿女态?

  “父亲!”方应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方清之长叹一声,“勿复多言,让开罢!”

  方应物拦在父亲面前,紧握双拳万分纠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为父亲慷慨激昂的壮行。还是抱腿嚎啕大哭,亦或是以头抢地叩请以身相代?

  从天性来说。挨打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足以引出各种令人沮丧的负面情绪。但方应物所立足之处偏偏是扭曲了天性的地方。又不能以常理度之,君不见数十步外多少人羡慕挨打么?

  假如这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就该按喜事来处理,又怎能做出沮丧小儿女态?但是为了父亲挨打而鼓掌叫好,也太蛋疼了罢,还是亲儿子么?

  想来想去,还是围绕忠孝两字罢!方应物转而对太监覃昌道:“烦请覃公公奏明圣上,我愿替父受刑,纵然加刑也无怨。”

  覃昌摇头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圣上所赐,焉有代替承恩的道理?小方大人休要多想了!”

  随后锦衣卫官校推开方应物,继续押着方清之前行,方应物心里扭成了麻花也无可奈何,神思不属的跟在后面。

  队伍一直走到午门下,与先前的数十名官军汇合,重新在阙下列队立好。而方清之被按住四肢,伏于地面上,背后铺有厚毡。

  大概出于杀鸡骇猴的道理。廷杖向来并不禁止围观,甚至还鼓励围观。方应物站在外围,默默地看着行刑准备。

  其实他更放心了,幸亏目前是成化朝。廷杖还算温柔,为了照顾大臣体面还有棉被厚毡之类物事捂着垫着,打不死人。若是正德朝刘瑾乱政以后。廷杖惨烈程度要比眼前状况严重十倍,那时候廷杖才是真正的酷刑。

  忽的听见有人咳嗽。方应物侧头看去,不知何时刘棉花已经到了身后。不止是刘棉花。刚才在左顺门外伏阙诤谏的群臣也都受到这场廷杖的吸引,陆陆续续的过来了。

  百十朝臣围成了半个圈子,神情复杂的望着最中心地面上的那个人。他们应该感激这个人,因为这个人是替他们受刑,让他们少吃了皮肉之苦。但也正是这个人,一瞬间的光芒万丈,让他们齐齐变成了配角......

  这种心理活动的复杂程度,比方应物不知该如何表态是好的纠结犹有过之。

  刘棉花忽然叹口气道:“老夫还是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当中廷杖方学士,想不通啊想不通。”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方应物听的。

  真是祥林嫂......方应物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此时絮叨这些有什么用?尽快接受现实才是正经。

  与极度失望纠结于细节的刘棉花不同,方应物更多想的是结果,以及对未来大势的影响。

  本来按照方应物对大势的“预判”,等到改天换地之后,刘棉花可以当五年首辅;而五年之后,刘棉花完成历史使命,就争取让自家父亲取代原本时空里的谢迁入阁。

  然后自家父亲将会在阁十年到二十年,而自己则慢慢等着去接替。当然,二十年太长,二三十年后的事情谁也不敢说有把握,若时运不济那也就罢了。

  但至少自家父亲的前途是可以预期的,方应物或许不敢预测几十年后的事情,但看清几年后的走向没什么问题。

  上述这个接替顺序其实很完美,一代又一代严丝合缝的前后衔接,既不存在冲突,又可以尽可能延长富贵时间,不需要再节外生枝。

  但今天父亲这廷杖挨下去,只要不死掉,个人声望再次攀升,那么未来只怕又要产生连锁反应了,说不定比预想的进度要提前几年,而且还可能要挤压属于刘棉花的时间。

  众所周知,大明庙堂有一个潜规则,前朝受廷杖者,新皇即位后一般都要重重奖赏。已经快在翰林体系里攀到顶的方清之还能奖励什么?

  不要觉得四十出头入阁很不靠谱,前朝商辂商相公可是有过三十多岁入阁预机务(并非直接担任大学士)的先例!

  方清之要上,那么方清之的亲家就得下,何况这个亲家本来就不大招士林清流待见。

  这个前景是好是坏殊难预料啊,方应物叹口气,难怪刘棉花耿耿于怀,不是没有可虑之处。

  正当方应物与刘棉花各怀心思时,覃昌太监见准备完毕,便喝道:“圣谕,杖责四十,打!”

  便有锦衣卫官校持杖上前动手,打了十下便换人,再打十下又换人,如此换了四个人才行刑完毕。

  方清之紧要牙关,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硬气的很。覃昌上前看了几眼,吩咐左右道:“仔细看着,我回奏皇爷去。”

  没圣旨之前,方清之只能在这里趴着,别人也只能看着。方应物排众上前,对着父亲叩拜道:“不孝儿眼看父亲受责却不能相救,罪过深重。”

  方清之听到自家儿子声音,奋力支起上半身,气若游丝的道:“只言片语福祸难料,汝怕了否?”

  方应物很想吐槽一句我怕个什么?但只能挤出几滴眼泪,做涕泪交流状。

  此时此刻,正该以诗言志,可是方应物脑海里关于廷杖的诗词好像都不大吉利,尽都是写给死人的,不好抄袭。

  当方应物几滴眼泪快流干,就要接不上的时候,突然间有人高声喧哗道:“看那边!”

  方应物抬起头,发现人群不再围观自家父子,不知为何齐齐转身向北面望去。

  又发生了什么?方应物站了起来,学着别人翘首北望。望见有支队伍从左顺门出来,并且疾步前行,已经过了金水河玉带桥,朝着北边奉天门而去。

  再细看,队伍打着数十对各色仪仗,当中抬着一顶宽阔的露天步辇,侧边华盖迎风招展,华盖之下端坐着金冠黄袍的中年男人......

  敢在宫中如此招摇的还能是谁?午门下群臣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错愕不已,一时间呆住了。

  群臣尚没回过神,又见那支仪从快速穿过奉天门,钻进深宫去也!此后奉天门正门及东西角门紧紧关闭,断绝了内外交通。

  方应物收回目光,便听见旁边有人不住的喃喃自语:“调虎离山......调虎离山......”

  我靠!方应物猛然拿手拍了拍额头,难怪天子出人意料的不鸟伏阙进谏群臣,却把父亲大人从文华殿推出来打!

  今日刘棉花领导群臣诤谏,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恰好堵住了左顺门,叫天子在文华殿进退不得,不能顺顺利利的回内宫,但又不想与群臣会面。

  天子将自家父亲从文华殿推出左顺门,又拉到午门刑场开打,就是为了将不大甘心的进谏群臣吸引过去——换成是谁,只怕也要亲眼去看看。

  从左顺门移动到了午门,那就等于是让开了天子回内宫的道路。故而就当众人聚集到午门强力围观廷杖时,天子仪从便悄悄从左顺门冲了出来,一口气又进了奉天门,把群臣甩在了外面!

  如今大家再想去堵住天子诤谏,那是不可能了,天子已经躲进深宫,可以不用再出来见人了!

  想通了前因后果,方应物简直啼笑皆非,这他娘的是什么奇葩皇帝!竟然公然用这样的小聪明对付大臣!

  经过这么一折腾,心气都要散了,刘棉花发动的这次伏阙诤谏还怎么继续进行?

  或者说,近年来最大规模的群体诤谏就要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对此方应物是没意见的,反正方家也稀里糊涂的占了大便宜......

  想至此处,方应物忍不住向刘棉花投以同情的目光,此老真可谓是机关算尽太聪明......怎奈人力胜不过天命。

  方应物正琢磨怎么安抚时,却见视野中的老泰山突然举起双臂,“啊呀”的高呼一声,仰面向后倒去。

  旁边人手忙脚乱的扶住刘棉花,惊呼道:“阁老昏倒了,阁老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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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四章 坑爹啊......

  方应物扭头看了看父亲,只见父亲大人还趴在原地,四周皆有官军把守,在放人圣旨到达之前怎么也是不能挪动地方,暂时无事。于是他便奋力挤到人群里,探望老泰山到底如何了。

  别人知道方应物是刘棉花的女婿,大约也是在场人中唯一算得上近亲的了,所以也主动让出了空子。

  方应物凑到老泰山身前,顺手也扶住貌似已经不省人事的老泰山。他实在看不出来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但他知道这个时候昏过去应该是老泰山最正确的选项了,没有之一。

  然后方应物左顾右看找到项成贤,并招呼道:“项兄出把力气!与我将老泰山扶到东朝房去!”

  午门外建有朝房,专为大臣等候早朝而设,此时急切之间先把昏迷过去的刘棉花扶到东朝房去倒也妥当。之后又有人喊了在宫阙廊下当值的太医过来,七手八脚的将刘棉花弄醒了。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刘棉花睁开眼后,先看到的是方应物,下意识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唔......方应物装作没听见,扭头又对项成贤拜托道:“我要在此守候父亲,不能离开午门,烦请项兄代我将刘阁老送回府去。”

  项成贤点点头答应道:“方贤弟尽可放心,阁老这边由我照管。”

  次辅老大人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方应物胳膊,声嘶力竭的喝道:“诤谏尚未成功,吾辈仍需努力!岂能弃正义不顾,望风而逃打道回府?”

  其后刘棉花便挣扎着要站起来,对方应物吩咐道:“再扶老夫前往奉天门!”

  方应物微微有些迷惑,他竟然看不出来,老泰山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虚词;也不知道,老泰山究竟是想置于死地背水一战,还是虚晃一枪借机下台?

  放在从前,方应物轻易就能看透,但今天总觉得丢了默契,所以没把握了,迟迟犹豫片刻。

  刘棉花激动的连连咳嗽,这叫方应物醒悟过来,暗骂自己一声。自己犹豫什么?无论老泰山怎么想,自己都要做出某种态度。

  他连忙用力死死抓住老泰山,瞬间情绪上脸声色并茂的劝道:“国本乃千秋之事,阁老不可斗一时之气!

  所以来日方长,放眼也须长远!若不保留有用之身,何以谋将来之局?如今朝中奸佞遍布,阁老若有三长两短,国事还可以托付与谁?阁老三思!”

  项成贤也跟着叫道:“阁老三思!”其余朝臣闻言也纷纷喊道:“阁老三思!”

  刘棉花眼角瞥了瞥高喊“阁老三思”的人群,他终于确定,众人已经没了心气了,很难再有精神继续集体伏阙诤谏,不然也不会一起喊“阁老三思”。

  今天的一切努力,真要结束了啊......次辅老大人心有戚戚,长叹一声,犹有不甘的振臂呼道:“奸佞不除,国本不宁!”此后气冲天灵盖,再次昏迷过去。

  方应物这次很淡定的将刘棉花交与项成贤,由项成贤送回刘府。人群见领头阁老都“半死不活”了,也就三三两两散去。

  轰轰烈烈的伏阙诤谏就这般结束,参加进谏的人也不算没收益,面临着秋后算账的同时收获了名声。

  能参近年来最大规模的正义抗争,也算是一种标新立异的荣耀。只是与被廷杖的那一位比起来......还是不要多想了。

  所有热闹如同繁华落尽,宫门前恢复了日常的冷寂,只留下了一言不发的锦衣卫官校和方家父子。

  而方应物由贤婿重新化身为孝子,继续守候在方清之身边。由父亲大人还在趴着,方应物便只能继续跪着了。

  本来方应物还想请太医顺便来看几眼,但被方清之拒绝了。方应物无奈,只得从了父亲。

  同时他心里不由得再次庆幸生对了时代。如果在正德朝以后,廷杖那可是绑的严严实实,只露着身子后面狠打,而且动辄百八十杖,直接打死人不稀奇。而父亲大人今日只打了三十下还垫着厚毡的状况与后世比较起来,真是小儿科了。

  矛盾都是互相作用的,莫非因为君臣冲突越来越激烈,同时大臣卖直顶撞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导致君王相应的越来越狠?方应物忍不住胡思乱想的研究起这个课题。

  方家父子在午门等了不知道多久,只见日落西山,宫门即将落锁,仍然没有圣旨传出来。

  方应物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感觉,但从父亲大人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父亲大人的神态一直就没变过,很从容淡定,偶尔因为疼痛脸皮抽搐几下,有点像是上辈子电视剧里受过拷打的**烈士。

  可是方应物已经痛苦不堪了,跪在地上的膝盖几乎失去了知觉,在这么尽孝两腿可就废了。

  他便故意向后一倒,摆出个观音坐莲的姿势,又将两腿抻直了后不停抖动。方清之瞥了一眼儿子,没有说什么。

  待到两腿筋脉活动过来,方应物有点不好意思,父亲大人还在被按于地上,自己却在旁边坐着......

  方清之趴到现在也是百无聊赖,见自家儿子的懒散模样,忍不住讽刺道:“七年前为父下诏狱时,你在诏狱外整日整日的跪了好几天,依旧抖擞。今日才不过小半日,怎的就不济事了?”

  方应物脸皮发热,父亲大人这突如其来的毒舌是与谁学的?嘴里自我解围道:“方才看到明月初升,忽然偶得绝句,心里推敲时恍惚了一下没忍住。”

  周围人都闲极无聊,闻言便竖起了耳朵听热闹,方应物也有意为父亲造势。七年前一句“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新庶常”,不知给父亲带来了多大的好处,今天再来一次而已。

  如此方应物清了清嗓子吟诵道:“谏杖阙前半死生,直臣折槛亦奇功。凤阁西头明月在,清光还照侍臣空。”

  方清之仰头看了看月色,心里暗念几遍“凤阁西头明月在,清光还照侍臣空”,不再说什么,重新陷入了沉默。

  方应物读书修养不如乃父,等的有些烦躁,按规矩宫门落锁之前,所有大臣都要出宫,哪有他们方家父子这般留在午门外的道理?天子究竟在想什么,迟迟不下圣旨?无论是杀是剐总要给一个说法罢?

  方应物转念一想,莫非是宫里还正在为了父亲的处分问题而僵持,所以迟迟不出结果?可是宫中又有谁能有资格与天子僵持住?伏阙诤谏的大臣们都已经撤退了,还有谁站出来说话?

  不知怎的,方应物心头冒出一个名字来,那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怀恩是坚定的正统人士,坚定的支持东宫一方,而且也是非常敢言直谏以至于不惜犯龙颜的。

  如果怀恩替自家父亲说话,一点也不奇怪,而且行走宫中的怀恩也有足够的威望和分量与天子僵持住。

  另外如果真是怀恩为父亲抗争,那反而是好事,可以拉近与怀恩的关系。怀恩太监的未来,无需多言。

  又不知道等了多久,方应物饥肠辘辘,一天没有进食饿到头昏眼花。所幸时值暖春,夜晚尚不至于太冷。

  忽然间午门右掖门开了道小缝,闪出提着灯笼的几名太监,当先一位对着锦衣卫官军喝道:“传旨!放了方清之!”

  方应物闻言彻底宽心了,只放人没有追加处罚,大概意味着这事到此为止。如果父亲只挨一顿廷杖,这个买卖还是很划算,不亏甚至大赚了。

  回家去也!方应物神清气爽,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部抽筋了,转身就要走人。只是暗暗发愁宫门会不会为他们父子打开,不然只能在宫阙门洞里在当值官军监视下熬一个晚上了。

  轻轻几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传来,方应物视线顺着声音望去。原来父亲大人还在地上躺着,挣扎着难以起身。

  险些......方孝子忙不迭的伸出温暖的双手,扶着父亲大人坐起来,又殷勤的不停揉捏为父亲活络筋血。

  父慈子孝时,午门掖门又打开了,几盏灯笼掩映下,太监覃昌出现在方家父子面前。这覃昌身份很重、不可小视。方应物不由自主的停住了动作,静静看着覃昌。

  覃太监淡淡的宣布道:“有圣谕,方清之罢去词林官职,贬边远州县,十日内铨选离京。”

  方家父子大吃一惊,刚才还只是说放人回家,怎么转眼之间又要贬谪?这前后也没多少功夫,转变也太快了些。

  方应物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开口质疑道:“素闻君无戏言,朝令夕改又是为何?”

  覃昌本来宣完旨意就要走人,但仍好心答道:“先前怀恩公公竭力劝住了陛下,但你刚才吟了首绝句?便立即被耳目传进宫中,再次触怒了陛下,便改了主意。

  方才一直有人在监视尔等状况,而小方大人你也太能招摇了。如今怀恩太监也被连累,只怕要被发配到凤阳。”

  目送覃太监远去,方应物愕然不已,自己随便吟诗吹捧父亲兼造势而已,卖弄又怎么了?大明朝素来令人景仰的言论自由在哪里?不禁愤怒的低声吼道:“文字狱!”

  方清之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对方应物道:“用你的怪话来讲,这就是坑爹啊。”

  方应物下意识的回应道:“彼此彼此......”

  一首绝句将父亲从京城送到地方,不是坑爹又是什么?就算不是主要原因,也是诱导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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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五章 时局艰难

  与父亲交流完毕,方应物突然扬起头,对着已经走远的覃昌太监叫道:“覃公公请留步!”

  覃昌以为方应物要辩解,回身斥责道:“君上的旨意,你方应物做臣子的还想抗辩不成?你没有这个资格,不要不知道天高地厚!”

  方应物莫名吃惊,疑惑道:“覃公公想到哪里去了?在下只是想拜托覃公公送我父子出宫而已,难不成就在宫门洞里过夜?”

  覃昌略为尴尬,不过仍然将方清之与方应物送出了承天门,又吩咐当值武官将方家父子送出长安左门。

  到了皇城外,遇到夜间巡街的官军,方应物便又委托巡夜官军护送他们父子回家,并花了点银子让两位强壮军士环手抬着父亲,倒也不至于太受罪。

  先前打发了军士快走几步,去家中报信。故而当方应物带着父亲回到家时,却见大门口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全家上下二十多口人齐齐出动,皆在门外等候。

  又见立在最前方的是后母王氏,迎上来对着父亲方清之叩拜道:“夫君两间正气,当世豪杰;忠心慷慨,壮怀激烈;一言犯威,节义无双;妾身此生幸遇夫君,与有荣焉!”

  大门口其余下人鼓舞欢呼,声震左邻右舍,结果墙头街角又冒出不少看热闹的。

  方应物在旁边耳闻目睹,久久无语,后母的话总结起来就是:夫君你挨打挨的好,妾身为你挨打而感到骄傲!

  总感觉哪里不对啊,方应物苦笑几声,非主流的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

  大门口人群散去,方应物拜别父亲,回了自家西院。一直没机会说话的两房小妾这才凑上来,兰姐儿红着眼圈问道:“夫君未有受苦罢?初听到消息时吓坏奴家了,宫中怎的如此凶险。”

  王瑜也抱住方应物腰身道:“秋哥儿千万小心,大不了不做这个官儿了,奴家可不愿秋哥儿如同公爹那样挨打。”

  方应物一手搂着一个,感慨道:“你们的话是对,也是不对,但这才是正常点的可爱女子,夫君喜欢。”

  当夜再无话,方应物拒绝了温柔乡,独自来到书房辗转反侧,他必须要静心思量一番。

  回忆今天这些事情,过程也许并不繁复,一环接一环的泾渭分明,即便当时迷在局中,但事后无不清晰明白。

  不过其中利益得失却非常复杂,纵然以方应物之精明也需要仔细梳理,不然就有可能错失什么。

  与他方应物利害相关的主要有两个人,一是自家父亲,二是老泰山刘棉花。其中自家父亲挨廷杖绝对是一大亮点,有了这份资历,便真正能从数十词臣中脱颖而出,领先别人数个身位了。

  但父亲大人丢掉了原本预定的高大上国子监祭酒官职,被贬谪到边远地方充任小吏,还是让方应物感到很遗憾的。

  不过从长远来看也未必是坏事,首先可以躲开成化朝最后一两年的剧烈动荡时期,安全的在远方等待新君登基。别人不知道这个等待时间有多长,但他方应物却知道基本准确的数字,如果历史不产生大的改变。

  其次,父亲因为东宫事务被廷杖、贬谪,那当今太子登基后必须会给父亲以丰厚补偿,眼下失去多少,到那时候就会加倍补回多少。只要有空缺,直接补为侍郎也不是没可能。

  总而言之,在方应物所能看到的前景中,父亲大人拥有最光明的未来,但在光明之前还有一两年的沉寂时间。

  在这沉寂时间里,寂寞和绝望就是最大的敌人。方应物知道一两年后形势会产生剧变,可以满怀期待的等候,但方清之却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此外对方应物最大的影响就是,在这一两年时间里,只怕得不到来自父亲的直接助力了。一个被贬谪到边远州县的地方官,基本上对方应物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三座大山没了父亲这一座......方应物不禁又想起另一座刘棉花来。今天这位老泰山的戏份也很多,仅次于最后时刻逆袭的父亲,堪称是第二主角(方应物自动把自己忽略了)。

  但与父亲方清之相比,刘棉花得到的不算多,或许大概也许可能会扭转一下个人形象罢,此外收获若干东宫的感激。亦或是矬子里拔将军,能充当一下东宫在内阁的代表人物,不过肯定也少不了有正直人士非议刘棉花投机。

  但眼下同样有一个最大的问题,纸糊三阁老向来以顺从天子立足朝中,如今刘棉花忤逆了今上。一旦失去君恩,刘棉花还能有多大的权力?

  朝中多得是见风使舵之人,若有判断刘棉花失势的,火上浇油起来也是非常麻烦的事情,更别说还有刘珝这样虎视眈眈的政治对手。

  这么想来,未来一两年内,刘棉花处境也是非常不乐观的,弄不好就是举步维艰,甚至被打回老家也不是没可能。倒是和父亲方清之有点相像......

  不知怎的,方应物还想到了汪芷。在今日之前,汪芷就已经被下旨转任御马监太监,从级别上或许只是平调甚至升了小半级。

  但一个御马监太监对他方应物的用处,根本不能与东厂提督相比。东厂提督在京城政治中,可以给予他有力的支持,御马监太监又能干什么?监军京营对他这种纯文臣有个屁用!

  思虑及此,方应物悚然而惊,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冒出几滴冷汗。不知不觉间,自己真正依靠的三座大山竟然全都出了问题!

  若是如此,在未来一两年里,自己的处境只怕也会更加艰难,自己居然一直没有心理准备。

  而且三座大山全都是因为东宫出的问题!这让方应物不能不反思,是不是自己太激进了?

  其实在长远利益和眼前利益之间,他一直含含糊糊没有做出明确表态,有时候还妄想两边讨好的胡混过去。

  但是终究还是被形势卷了进来,皇位之争没有骑墙派,也不允许有骑墙派。

  父亲大人和老泰山几乎都选择了同一边,便把他方应物也带进来了,结果只能被动的接受现实。归根结底,因为他方应物还不是**的政治势力,连**选择的权力都不具备。

  未来一两年,只怕日子不好过......方应物总结出一条无比正确的废话,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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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六章 一点误会

  方清之今夜也没有睡好,一半是心事重重,一半是伤口的痛楚。次日起来后,翰林院不用去了,东宫也不必去了,唯有等待吏部发落到什么地方而已。

  他立在庭院中不免有些迷茫,他叫下人去召唤方应物,仿佛这时候也只有向来不省心的儿子能给他吃定心丸了。

  不过片刻后却得到了回报道:“小老爷一大早就出了门,听说是去刘府拜访了。”

  自家儿子去了次辅刘吉那里?方清之问讯不免有些吃味。难道是自己这个当爹的马上要落魄到被发配外地,儿子需要另寻山头的缘故么?

  却说刘次辅本就年老觉少,昨夜更是彻底失眠,今日早晨心情也很郁结,任是谁遇到他这种情况,还能不郁结的很少很少。

  要说次辅大人半点好处没得到,那也不对,但是与期望值相比,实在是差的太多。

  如果好处根本没出现也就罢了,那也就没什么念想,但偏偏好处出现了,却又落到貌似不相干的人身上,岂能不令人郁闷?

  刘棉花不由得记起女婿先前劝过一句:“老大人须得保持平常心,不可过于沉浸,以免意外发生时心里猝不及防。”道理是这样说,但人非圣贤,谁能全遵照道理?

  烦闷难以派遣,次辅老大人在书房胡乱翻书。忽而听到女婿方应物来拜访,便放进来见面。

  落座上茶后,方应物明知故问的问候道:“老泰山今日神色倦怠,所为何故?”

  刘棉花神情低沉的说:“老夫一场辛苦,最终全成笑柄,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更何况伏阙进谏已经触怒了天子,大概将多年累积下来的情分消耗一空,而且还是白白消耗浪费。”

  方应物稍加思索,便劝道:“老泰山多虑了,这怎么会是笑柄?老泰山登高一呼,领诸君伏阙诤谏,足为朝堂表率,可谓是舍汝其谁!如果这都是笑柄,那唯唯诺诺、不敢进一言、发一声的人算什么?”

  刘棉花没心思听方应物逢迎拍马,摆摆手道:“别装糊涂了,在有心人眼里,笑柄就是笑柄。”所谓有心人,自然指的是那些能看透真正目的明白人。

  方应物继续劝道:“老泰山又不是为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活着,天下亿万人便有亿万张口,难道老泰山尽能一一折服之?

  再说自以为明白的有心人从来就是少数,在这个世道,无心无脑的人终究才是多数!”

  这话有点复杂,刘棉花反复想了几遍才理解。初始觉得很荒谬,刚想张口驳斥几句,但却又觉得不乏道理。

  最后刘棉花只得含糊道:“你倒是挺会说话开解人。”而方应物笑道:“再说老泰山总觉得自己所获甚少,并为此抑郁,那也不对。”

  刘棉花又问道:“此话怎讲?”方应物却反问道:“小婿不知老泰山为何突然起意,要聚集朝臣去诤谏?”

  刘棉花其实很不愿意回忆这次“失败”事件的来龙去脉,但知道方应物不会无的放矢,耐着性子答道:“因为老夫知道天子御文华殿,便想着这是难得机会,此时伏阙诤谏效果最大。

  否则真不知道天子下次何年何月才能再次从内宫出来了,那时对躲在深宫不出的天子诤谏,又能有什么影响?”

  方应物猛然拍案道:“这就是了!如今文华殿大多时间用为太子学习之所,天子御文华殿显然是善者不来、没有好心,有意寻太子的不是!

  而老泰山你抓住机会,率领群臣堵在左顺门,逼使天子进退不得,险些难以回宫,最后还是用了调虎离山之计才得以脱身......”

  “纵然如此,那又怎样?”刘棉花意兴阑珊。

  方应物诡异的笑了笑,然后再次发问道:“老泰山想一想,天子有了这次教训,还会轻易出内宫,并再去文华殿么?”

  刘棉花若有所思的答道:“应该要谨慎了罢?大概不会再去文华殿了。”

  方应物道:“老泰山还没有明白么?天子如果是这样心思,对于东宫而言,那可是确确实实的减轻了极大压力!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么?

  东宫太子只要不被废,毕竟是国之储君,天子之下第二人,只要不直接面对天子压力,别人谁又能直接对他施压?

  所以老泰山率群臣伏阙诤谏,表面上看来无果而终,其实还是为东宫立了大功,为东宫争取了喘息之机,老泰山有什么可遗憾的?”

  刘棉花不禁为方应物的话动容,心情第一次有变好的趋势。若非女婿提醒,自己险些错过自己的功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过刘棉花还是说:“连老夫自己都险些没想到,就怕别人也想不到、不知道!”

  方应物的回答也很干脆,“那就想法子让该知道的人心里都明白起来!”

  翁婿两人相视而笑,刘棉花感慨万分道:“老夫实在没想到,贤婿你竟会这么早的便过府来宽慰老夫,这份心意实在叫老夫感念不已。”

  方应物有点莫名其妙,老泰山怎么忽然如此肉麻,不,温情起来,简直不像是过往的风格。难道是因为昨天他故意排斥了自己一次,所以感到内疚了么?可是如此容易就能内疚,那还是“棉花”大学士么?

  不明真相时,对答只能尽可能的模糊,方应物很废话的答道:“老泰山何出此言,折杀小婿了。”

  刘棉花抚须道:“令尊昨日踏云登天,台阁指日可待,日后你方家只怕盖过老夫一头了,如此你还能殷勤来探望,此心难能可贵。”

  听这意思,方应物总算明白了,敢情老泰山还不知道自家父亲即将贬斥出京的消息。不过细想也正常,昨日圣旨是晚上在宫里下达的,并没有传出宫,而到今日清早还没来得及传开。

  所以产生了一点误会——刘棉花眼里的自己,是亲爹即将飞黄腾达、对刘府需求降到最低、还能殷勤来刘府看望、诚恳厚道的方应物;而不是亲爹即将滚蛋出京、以后除了刘府别无太大依靠、必须要来加固大腿的方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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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七章 借刀杀人

  “老泰山所言夸张了,家父哪能到如此地步.....”方应物顺着刘棉花的口气说了半句,随后话头一转,“其实现在让小婿最为忧虑的,是老泰山你的处境。”

  方应物前半句,刘棉花只当是惯常的谦虚了,并没有多想。再听到后半句,倒是又说中了他的心病。

  没错,虽然刘棉花一直在为昨日的事情抑郁,但并不意味着他没觉察到自己的处境。只是昨日事情对他打击太大,过多情绪不由自主回旋不去,对将来事情没有来得及多想而已。

  故而刘棉花很赞同的点点头,“只怕从此又要进入多事之秋矣!吾辈辅臣,恩荣皆出自圣上。昨日老夫恶了天子,不免根基动摇,少不得有伺机发难者。”

  方应物也顺着话说:“小婿以为,老泰山当前最大危险来自于刘珝,老泰山以为然否?

  首辅万安乃阴鸷之人,犯不上心急如火的跳出来与老泰山过不去。一来大概想观察一些时间;二来他已经是首辅,与老泰山为难也得不到什么太大好处;三来他与老泰山没有太大的恩怨私仇。

  可是当年老泰山夺了刘珝次辅之位,那刘珝定然不甘于此,时刻等待重新拿回次辅之位。如今遇到这样机会,他必然不会轻易放过,肯定要生事。”

  刘棉花赞同道:“贤婿所言极是,当前对老夫最危险之人确实应该是刘珝,此人为了抢机会,行动不会太慢。或许眼下已经开始有动静了。老夫看你既然提了出来,想必是有了全盘考虑。不妨说出来与老夫听听。”

  方应物胸有成竹的答道:“老泰山不妨反客为主,先下手为强!一是打乱刘珝的手段。二是攻敌必救的道理,足可迫使刘珝想法子自救,哪里还顾得上对老泰山落井下石?”

  “你说的道理都是对的,但是太虚了,老夫具体应该如何行动,你总要拿出个说法来。”刘棉花催促道。

  方应物虽然被催促,但仍不急不慌,淡定的说:“可以从吏部尚书尹旻下手。”

  刘棉花吃了一惊,没想到方应物直接点出一个大家伙。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是外朝文官之首,个人权力最大的朝臣之一,政治分量上足以与阁老分庭抗礼。

  虽然当前吏部尚书尹旻并非内阁成员,但吏部天官的地位也不比阁臣差多少了。而且众所周知,天官尹旻与大学士刘珝同为山东人,乃是关系非常紧密的政治同盟。

  “对尹旻下手,好处甚多,可以略略破解老泰山的困境。一来可以断掉刘珝左膀右臂;二来分量足够重,肯定可以叫那刘珝自顾不暇。难以再另外分心与老泰山相争。

  三来足以震慑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老泰山自然安稳了;四来或许能通过尹旻牵连到刘珝,找出什么不法弊情,老泰山便能借机拿住刘珝。有如此多的好处。老泰山何乐不为?”

  听了方应物娓娓道来,刘棉花便感到,为了对付刘珝要先拿吏部尚书开刀。从逻辑上也算讲得通。

  可是他仍有点担忧,吏部天官是能与内阁大学士分庭抗礼的角色。未必就是软柿子了,说不定比刘珝还难啃。那就有点本末倒置了。

  方应物知道刘棉花担忧什么,详细解释道:“尹尚书在吏部已经十年,做尚书也有七八年,论理早该换人了。哪有让一个人长期把持如此重要职务的情况?就算直接拿这个理由对天子去说,那也能说得通。

  况且尹旻做了七八年之久的吏部尚书,肯定不少人选官不合心意从而对他不满。老泰山想必也注意过这方面,大可召集几个人上奏弹劾尹旻。

  经过昨日之事,想必老泰山组织弹劾尹旻轻车熟路,此为一。与此同时,小婿在都察院纠集一些御史,联名上疏弹劾,此为二。

  此外,尹旻由于自傲得罪过李孜省、邓常恩等妄图插手铨选、安置私人的佞幸宠臣,彼此不和。老泰山不妨暗中与此辈联络,约定一同尹旻,引诱他们直接向天子进谗言,此为三。”

  刘棉花皱起了眉头,质疑道:“你说让老夫去与李孜省、邓常恩这些方士佞幸勾结?”

  你老人家这会儿装什么纯洁?方应物劝道:“老泰山顺应大局,纠集对尹尚书不满的朝臣,同时小婿去找御史联名上疏弹劾,这些都算是堂堂正正阳谋。

  而李孜省、邓常恩等人若能向天子进献谗言,那就是背后偷袭的奇兵了。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有何不可?”

  刘棉花默默盘算起来,如此三管齐下,再加上尹旻当吏部尚书时间已久早该换人,还真能动摇尹旻的位置,方应物所指出的主意非常可行。

  方应物还在继续为刘棉花分析:“刘珝近来与首辅万安走得近,但也只是处于大势和利益。并不说明万安肯定事事都与刘珝相同,毕竟当初万安与刘珝还有过矛盾。

  想来想去,万安没有理由去帮助尹旻,说不定还乐见其成,趁机落井下石,难道那万安不想要吏部尚书的位置安插私人么?

  如果事情不顺利,关键时刻权衡利弊,可以将吏部尚书位置让给万安,小婿就不信万安不动心!所以只要老泰山有决心,尹旻不可能不倒!”

  “做了!”刘棉花拍案道。他知道自己肯定将会面临困境,但也想不出更好的破局办法,便只能采纳方应物的建议,从吏部天官尹旻这里先下手为强,打刘珝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刘棉花对方应物的主意很信任,这是靠着过往一件又一件事情累积起来的。

  想至此处,刘次辅再次感慨道:“不承想,你竟会如此尽心尽力替老夫筹谋,实在难能可贵,老夫记在心里了。”

  刘棉花的意思,就是说方家本来已经要上大台阶了,他今后对方应物未见得有多大用。这样情况下方应物还能一大早跑过来,全心全意替他筹谋,所以当得起难能可贵四个字。

  对这份感激,别有心思的方应物受之有愧,转移话题提醒道:“时不我待,老泰山必须要有所行动,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落在刘珝后面。”

  刘棉花立刻抽出笔来,展开纸笺道:“老夫这就修书几封,召人今晚会面!再遣人去见李孜省,明天便可启动。”

  眼见着老泰山一一安排布置下去,方应物这才慢吞吞的说:“其实还有事未向老泰山禀报。昨晚天子下旨,将家父贬谪到边远州县......”

  刘棉花确实还没听到这个消息,惊讶道:“贬到哪里?”方应物支支吾吾道:“有待吏部铨选。”

  吏部铨选?刘棉花登时恍然大悟,难怪方应物诱使自己将矛头指向吏部!

  那刘珝与方家乃是死仇,将失去君恩的方清之丢到吏部铨选,能讨得了好?选官里面可供操作的猫腻太多了,将方清之丢到不同地方就是天地之别。

  所以方应物才会唆使自己去对付尹旻,给方清之腾挪空间!也难怪方应物一大清早就赶了过来,大概就是想趁着自己不知道消息时先把事情敲定了。

  刘次辅忍不住连连冷笑道:“原来你是要借刀杀人,驱使老夫火中取栗!”

  方应物赔笑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为人人,人人为我。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家父得了方便,老泰山也不算吃亏。再说这个主意乃是两利的主意,对老泰山亦是有好处的。”

  刘棉花又气道:“亏得老夫认你忠厚,谁知暗藏这层心思,浪费了老夫感激之情!你也真好意思么?”

  方应物道:“昨日左顺门前,老泰山将小婿驱赶走人,小婿可曾有半点怨言?当时老泰山没见不好意思。”

  这......刘棉花无言。

  方应物很笃定,箭在弦上覆水难收,不可能被情绪左右,不然刘棉花就不是合格的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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