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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明宦 【作者:谅言】(6月13日更新至“第二百六十九章 前门献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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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显山露水

  “据毕某所知。”,毕懋康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用来制作车辆的木柴,或是杨木,或是栗木,只要能耐得住颠簸皆可。”

  “可唐大人再看。”,毕懋康又把手上拿着的几块木炭拿给唐旭看:“若是毕某没看错的话,这两块木料,一份是杨木,另一份则是辽东所产的促榆木。”

  都烧成了炭块还能看出来?唐旭愕然的张了张嘴,看着毕懋康的眼神里,也禁不住泛出了几点光彩。难怪此人日后能编出一部《兵器图说》出来,只凭这份功底,就远非常人所能及。

  不过,按照毕懋康所指点的去看,唐旭果然看出两块木炭上有着微小的差别,若不是经毕懋康提醒了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来。

  制造车辆的木材虽然有诸多选择,可是向来同一辆车上,所用的木料几乎都是同一种。若用四百年后的科学理论来说,就是考虑到了木材遇热遇潮时所产生的伸缩度。如果用不同的木材拼凑,很容易便会散架。这一点,唐旭也是知道的。

  可是若按毕懋康适才的话去说,如今沾了煤灰的木料却有两种,这就似乎有些不符合常理了。

  “兴许有两辆车也未可知。”,唐旭想了一下,想出了一种可能。

  “黄大人。”,毕懋康听了唐旭的话,只是点了点头,也不回答。而是直起了身,向着守在墙外的黄文振招了招手,黄文振立刻受宠若惊一般的奔了过来。

  “你这丁字库里既然存放的都是干草,缘何会有煤炭?”,毕懋康拿脚踢了踢翻出来的煤灰,看数量,竟然还不少。

  “这……”,黄文振看着毕懋康脚下的一堆煤灰,顿时也是一阵目瞪口呆:“丁字库里的干草,尽是京城中各营军马的食料,岂会和煤炭混到一起。”

  天然煤炭这东西,虽然毒性不大,可是却多少带着点刺激性,若是不小心混到马草里被军马吃了,没准便会引起暴躁甚至腹泻。即便如今还是大明朝,可作为草场的管事官吏,这个道理黄文振也是能懂的。

  “那你这辆车上,原本堆放的是什么?”,毕懋康见黄文振不承认,伸出手指来指了指脚下。

  “车?”,黄文振顿时微微一愣,随即也忽得皱起了眉头:“两位大人若问的是车,小的倒是想起一件怪事。”

  “哦。”,唐旭和毕懋康,禁不住对视一眼。

  “昨日下午间,小人正在草场里当值。”,黄文振略微调整一下思绪,方才是开口说道:“可巧见有人载了一车草料来贩卖。”

  说到这里,黄文振又怯怯的笑了一下:“两位大人当是知道,依着向来的规矩,草场里的草料虽然大多自各衙门里转运而来,但是若有京中百姓自行前来贩卖的,若是价钱公道也可收下。”

  唐旭和毕懋康都微微点了点头,卖到草场里的草料,价钱要比在集市上贩卖的低上不少,但是好处是收购的量大,像这样整车的草料,吃下去眼睛也不眨一下,约莫类似于后世里的批发价,所以前来贩卖草料柴薪的百姓也不在少数。

  “小的查验过之后,见草料并无异常,便付了银钱买下,让他送到这丁字库里来。”,说到这里,黄文振似乎也有些纳闷:“古怪的是,那人把草料送到库里之后,说要去解个手。小的便指了茅厕的方向让他去,可去了之后,却再没见回来。”

  “他这一车草料,只不过二三两的银钱,这一辆车却至少要五六两,小的不敢贪他的,便就停在这丁字库里等他来取。”

  “可那辆车,小的当时也曾经见过,并未见到有什么异常,载的也尽是草料,又如何会有煤炭?”

  黄文振虽然也是一脸迷茫,可是却丝毫不像是在说谎话。

  唐旭也不由得一阵沉思,如果黄文振所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一车草料是如何变成煤炭的?这个也未免太古怪了些。

  “除非是车底另有夹层……”,盯着毕懋康手上看了半晌,唐旭突然开了口。

  “夹层?”,毕懋康也低头朝手上看了几眼,忽得猛一拍脑门,“不错,若是车下有夹层,确实可以藏物,难怪这车上会有两种木料,想来这杨木是用来做夹板的。”

  “在夹层的煤炭里藏上机关暗火,也不似干草一般一点就着,拖上几个时辰不生出烟火来也并非难事,再等发现时,便已经火起了。”

  毕懋康不愧有兵器大家的潜质,虽然手里只有几团木炭和煤灰,便就在脑海里勾勒出来。

  “若果真如此,只怕此事便非只你我二人便能管得了了。”,虽然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在京城里头都有缉拿审捕之责,可是如果可能涉及到辽东,唐旭也不敢把事情只揣在自己手里。

  毕竟此事虽说处理得好,是功劳一件,可若是处理不好,不小心便会担上罪责。还不如多拉上几个衙门,有功劳一起分润,有罪责嘛……就互相扯皮好了。

  毕懋康虽说是兼着半个兵器学家,可毕竟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如今又混到了顺天府丞的位子上,放到四百年后,就是北京市市长,智商绝不算低,更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所以听了唐旭的话,虽没有点头,可也并不急着反对。

  “你可还记得那来人的模样。”,转过了身,毕懋康向着黄文振又问道。

  “略还记得些。”,黄文振努力的回忆着:“个头约莫和毕大人差不多高……”

  “小的依稀记得,来人的右脸颊上,似乎有一颗黑痣。”

  “右脸颊上有一颗黑痣?”,毕懋康尚且没有什么反应,唐旭听了却是忽得一惊。

  “此人说话的时候,可是带着几分晋地的口音?”,上前几步,唐旭猛地一把抓住黄文振的肩膀,黄文振也是顿时一惊,几乎瘫软在地上。

  “回唐大人的话,此人确实带着几分山西口音。”,黄文振战战兢兢的抬头看着唐旭,不知道唐大人为何突然如此冲动。

  “王丰裕。”,唐旭眉头紧皱,口中吐出三个字来。

  “王丰裕?”,毕懋康也侧过脑袋,略想了一下,立刻便记了起来:“唐大人所说的,可是前些日子里,向我顺天府里递了状子的人?”

  王丰裕向顺天府里递了状子,状告东城司指挥唐旭勾结私贷强买店铺,这件事情唐旭和毕懋康都是知道的,所以毕懋康也不需要说的太明白。

  “不错。”,唐旭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我曾与他当面见过,正是黄大人所说的这般模样。”

  “他一个山西的商户,为何要在京城里纵火?”,若不是话是从黄文振口中说出来的,毕懋康几乎怀疑唐大人是想要公报私仇了。

  “这就并非唐某所知了。”,唐旭摇了摇头,不知道的事情,绝不会在毕懋康面前乱说:“毕大人当是知道,朝廷早就下了命令,断绝了辽东一地和建州,抚顺的关贸。可京城里头,辽地去年的新参,仍然随处可见,又不尽是从北关叶赫部所来。而建州一地,所用的棉布和食盐等物也不见缺,难道毕大人不觉得奇怪?”

  诚然,去年间,建州女真确实是拿下了开原和铁岭两座重镇,多少也补充了一些物资。但是棉布和食盐这些东西,都是消耗品,开原和铁岭城里也不可能囤积太多。况且建州诸部也有几十万人口,大半年下来,就算是座山,也差不多该坐吃山空了。

  可是偏偏事实就是朝廷虽然已经严禁关贸,建州部落里却仍然是穿有衣,食有盐,丝毫没有要茹兽皮,食淡味的迹象。

  “唐大人的意思,可是说晋商中有人与鞑虏勾结?”,唐旭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凭毕懋康的智商,还是能听出几分意思。

  “毕大人误会了,唐某可没有说过这句话。”,唐旭抬眼轻笑几声,话语间仍然是滴水不漏:“唐某只是不明白,在草场里纵火,惊扰京师,除了辽东的鞑虏,还会对谁有好处。”

  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唐旭忽得转过身去,对着黄文振问道:“难不成,黄大人在这京城里曾经结过什么仇家?”

  “小的一向安分守己,寻常不与人相争,岂会有什么仇家。”,见事情有了些眉目,黄文振刚刚有些心定,听了唐旭的话,顿时又被吓了一跳,连忙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

  “事出紧急,还请唐大人莫要避嫌,凡事自有毕某和黄大人为唐指挥做个明证。”,草场纵火,原本就已经算得上是死罪,更何况又可能牵扯上了辽东的鞑虏,即便是毕懋康,也不敢再丝毫大意。宁可错拿住再放,也不肯直接放过:

  “此处离唐大人的东城司最近,二位也都是见过那王丰裕的模样,还请描下影像,备好文书,我与唐大人一起传书刑部和锦衣卫,缉拿晋商王丰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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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事无定理

  王丰裕家的宅院,就在天坛西面,之前因为官司的事情,唐旭早就摸了个清楚。只不过上一回是偷偷的查访,这回却是光明正大的去。

  当然,宅院里是不可能找到王丰裕的踪迹的,就算是唐大人自己,若是纵火烧了京城里的草场也得跑路,更何况唐旭也没指望王大户会蹲在家里等着自己去拿人。

  而偌大的京城里头的寻常百姓人家,除了在茶余饭后多了一份额外的谈资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若有人说的太过兴奋,没准还会被人在背后丢来一阵白眼。

  堂堂北京城乃是大明京师所在,四海所仰。不就是一个草场走了水嘛,宫里的大殿都烧了不止一次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倒是朝廷里头,一时间就愈发的热闹了起来。

  上回张延登参吴亮嗣的折子,就是拿唐旭“强买”店铺做的幌子,还言之凿凿,说是当面问过诉状之人。

  自从张延登上了折子之后,一连几天里吴亮嗣都没有动静。唐旭虽然没有前去打探过风声,可是也知道吴亮嗣担心的是自己这边。不管唐大人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所谓的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没有的事情也会变成事实。

  唐大人甚至毫不怀疑,如果事情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即便是吴大人再舍不开情面,也可能会把自己丢出去换得一时间平安。

  可眼下出了件明智坊的案子,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微妙起来。状诉唐旭的王丰裕,不但很可能是明智坊草场纵火的凶犯,更可能和抚顺城里的鞑虏有勾结。

  更要命的是,张大人之前还口口声声的说过,曾经和王丰裕当面谈过。这下可不得了了,若是王丰裕果真和鞑虏有勾结,那么张大人又算是什么。

  于是几乎是转瞬之间,张大人那里就哑了火。而吴亮嗣却是精神抖擞,连上三道奏折大肆驳斥。

  草场的案情,虽然早就传了文书给刑部和锦衣卫。可是刑部能做的,也只是传下影像和文书,张榜悬拿。

  至于锦衣卫那边,其实也只是做做样子。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缺人,实在抽不出人手来为这等小事奔波。

  虽然四百年后的电影电视里,常常会有锦衣卫里的档头和番子出来抢镜头,可唐旭却是知道,实际上并非如此。

  锦衣卫最盛的时期,无非是从成化到嘉靖年间,而到了如今的万历末年,锦衣卫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当年南北镇抚司里,帐下的番卒几乎不下两万人,可到了万历四十七年,却已是只剩下了不足两千。

  去年因为辽东鞑虏作乱,方才从积年的老营户家里选出数百,但是加一起仍不足三千。而这近三千人所要管的,却是整个大明朝的地界,甚至就连辽东的战事,也免不了要去做一回细作,放到京城里头,能剩下的也不过数百。

  如此一来,缉捕的重责只能是再落回到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可顺天府里,也不过只有数百衙役。所以轮到了最后,缉拿王丰裕一事,仍是要五城兵马司去做。

  东城司里,知道指挥大人曾经被这王丰裕递过状子的人不少,一个个早就是卯足了劲,想要顺便为唐大人出一口气。

  可是等事到了临头,却发现唐大人自己却似乎是毫不在意一般。即便是放出了兵卒,也只是让在四面街巷里查访,并不大张旗鼓的搜查缉拿,多少让帐下的一干兵将颇有些不解。

  “指挥大人只这般暗地里查探,何时才能寻到那厮的踪迹?”,即便是周宣臣,也忍不住寻到了机会,悄悄的向着唐大人进言。

  “拿住了又当如何?”,岂料唐大人低头沉吟片刻之后,却是说出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这……自然是要审讯定罪。”,周宣臣愕然的张着嘴巴,过了半晌才挤出句话来。

  “拿住了,便是罪犯。”,唐大人不紧不慢的端起面前的茶杯,略泯了一口,才对着眼前的周宣臣缓缓开口说道:“拿不住,也是嫌犯,有时候拿不住和拿住了,也并无多少区别,兴许拿不住才是更好。”

  唐旭的这一番话,周宣臣听起来仍然是云里雾里,可是见指挥大人微微一笑,不再开口,也不敢多问,只能是先行退下。

  等出了门,可巧是遇见送文书来的夏用梧,未免发了几句牢骚。夏用梧听了,却也只是笑而不语。

  直到过了两天,顺天府里传来回状,以查无人证为由,将五条巷里那间铺面的案子暂且了撤下来,周宣臣方才是恍然大悟。有的时候,果然是拿不住人要比能拿住人还要便利些。虽然没有拿住人,可是始终却是个嫌犯,只要有嫌疑便就没有人敢轻易牵上丝毫干系。

  若是拿住了人,却发现纵火的却不是王丰裕,反倒是不美。案犯到底是谁,有时候其实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只是要一个由头而已。

  三月二十,虽然在京城里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可是对唐旭来说,却颇有些不一般,五条巷里的菜馆子,终于开张了。

  菜馆的名字,是唐旭早就想好了的,叫做“全聚德”。于是原本应该在后世的同治年间才开业大吉的“全聚德”,终于提前两百年粉墨登场。

  倒也不是唐大人故意想要抢人家的名号,实在是起个名字太难,唐大人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嘛。况且这个名号既然在后世里能这么出名,想来风水也算是吉利,自然不用白不用了。

  “全聚德,全聚德。”,孙伯翰孙先生,倒似对这个店名也极为中意:“德全者方能聚之,近贤的才德,愈发的长进了啊。”

  唐大人听了孙先生的赞赏,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干脆吩咐铺下纸笔,让孙伯翰写下一份牌匾当作招牌,孙先生顿时也是大喜,欣然允诺。

  虽说洛德山已经答应了自家女婿,要帮着打理菜地,可是等到了开业这天,却到底忍耐不住,借着要帮着张罗的借口,临时客串起了掌柜。

  孙承宗和钱谦益,汪文言等人,之前早就收到了唐旭送去的请柬,纷纷按时而来。吴亮嗣和王安那里,虽然公务繁忙,可是也都差人送来了贺帖。

  崇文门外的草厂一带,虽然在京城里也算得上是繁华的所在,可是平日里在这里行走的都只是商户,如今一下子涌进来许多官家的车马,顿时间就吸引来了不少目光,纷纷打听这家馆子,是哪一路的来头。

  洛才敬虽然学艺的时间不长,可是好在馆子里的菜式,并不是所有的都要辣味,寻常的菜肴,自然有其他厨子去做。可即便是这样,前来道贺的宾客加上赶着来尝鲜的,仍然是让他忙得半刻也闲不下来。

  孙承宗和钱谦益等人,之前虽然没有尝过辣椒,可是好在唐旭已经事先提醒过了,菜肴上来之后只是先小口品尝。等尝出了滋味之后,便再也停不住筷子,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竟然也把几盘先送上来的热菜抢了个底朝天。

  瞅着眼前的几碟空盘,兴方才是觉得有几分不雅,互相看了几眼之后,又未免一起哄笑几声。

  “诸位大人若是不尽兴,在下也另备下了食盒,稍候便派人送去诸位府上。”,唐旭见众人尴尬,连忙插进话来。

  “近贤近来不做诗词,却改行做了酒菜,可其中的滋味却丝毫不差。”,钱谦益一边掏出汗巾擦着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一边开口笑道,催着唐旭赶快上菜,。

  “银钱虽好,可你也莫要只顾着生意买卖,莫要误了文章。”,说这话的是孙承宗,孙老师一边刮着盘子里剩下的麻婆豆腐,同时倒也没忘记一番诤诤教诲。

  吴亮嗣和王安虽然没到,可是既然也派人送来了贺帖,唐旭自然免不了也派人送了一份食盒过去。

  再等送走了孙承宗等人,大堂里的食客也渐渐散去,竟是到了快子时时分。

  好在唐旭在选日子的时候,已经事先做了考量,明日里就是五沐假,倒也不担心早上点卯的时候起不来。

  洛雪霁知道相公忙了一天,定然是乏了,早就备好了热水。唐旭在浴桶里泡上了一阵,全身的毛孔都是懒洋洋的张开,顿时感觉舒畅了许多。

  刚换上了干净衣裳,想要躺倒床上去歇息,忽得又听到门外一阵敲门声传来。

  自从唐旭做上东城司的指挥之后,事务常识繁忙,所以虽然眼见天色已黑,这时候却听有人来敲门,洛雪霁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拿起一件薄袄子的外裳给唐旭披上,让他去开门。

  唐旭听院外的敲门声并不急切,便披着袄子不紧不慢的踱了过去。

  “曹公公!”,刚及拉开门扇,便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自家门前,顿时不禁愕然的喊出声来。

  “唐大人已经歇下了?”,原来门外站的,竟然是上回曾经见过的曹化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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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往事如烟

  眼见着唐旭居然自己来开门,曹化淳口中顿时禁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如今唐旭也算是朝廷的正五品武官,堂堂五城兵马司东城司的指挥,可是家里居然连一个下人都没,就连开门也要自己亲自来,多少让曹化淳觉得有些意外。

  “请问曹公公深夜前来,究竟是有何指教?”,曹化淳觉得意外,可唐旭也是不解。

  曹化淳如今虽然只是慈庆宫里的侍奉火者,兴许闲暇的时候不少,可想来也不至于兴致好到半夜出来散步,还寻到自家门上来。

  “咱家并非有意要前来讨扰唐大人。”,曹化淳拿目光在唐家院子里扫了几眼,也不肯进门去坐:“实在是奉了上头的命令,还请唐大人海涵。”

  “上头的命令?”,唐旭把曹化淳的话听在耳里,顿时就是一惊。

  曹化淳虽然是王安手下的人,可却也是太子的慈庆宫里的火者,如今半夜里寻来,难不成是太子宫中出了什么变故?可看着曹化淳脸上的神情,似乎也并不十分焦虑。

  “王公公这回差咱家来,只是想要唐大人帮着准备几份新鲜的菜肴。”,曹化淳看出了唐旭的疑惑,也不再卖关子,直接开口说道。

  “菜肴。”,唐旭微微一愣,可是明白过来之后,顿时又闹了个哭笑不得。

  自己从见到曹化淳开始,担心受怕了这么一阵,原来竟然只是上门来要菜吃的。

  昨日“全聚德”开业的时候,自己也曾经给王安送过请柬,王安虽然碍着忙碌未至,可是晚间的时候,唐旭又派人送了食盒过去请他品尝。

  只是却没想到,送去的那份食盒王公公居然会尝出了滋味,大半夜的还让曹化淳寻上门来。好在菜馆子里的那些食材,唐旭家里大部分也有,洛才敬这些时日也是住在唐旭家里,倒不用大半夜的四处奔波。

  “还请曹公公入屋稍坐等候。”,见曹化淳仍是站在门外,唐旭又不禁笑道:“菜肴虽不难做,可毕竟也要花些时候,一时半刻急不得。”

  “这倒也是。”,曹化淳这才醒过来一般,跟随唐旭入前堂坐下吃茶。

  因为估算着送去的食盒,曹化淳当是没资格品尝,便让洛才敬先炒了几个小菜,只是碍着曹化淳有差遣在身,也不敢喝酒。

  “唐大人吩咐家人用心准备,咱家听说,这一回的东西,是殿下要的。”,兴许是觉得已经和唐旭有了几分交情,曹化淳一边品着菜肴,一边小心翼翼的提醒唐旭。

  “哦。”,曹化淳虽然只说了殿下二字,可是唐旭也听得出,必定说的是太子。原本自己还以为是王安尝出了滋味,却没想到居然是朱常洛。

  “晚上唐大人差人送食盒去的时候。”,曹化淳见唐旭有些不解,连忙把自己所知尽数相告:“可巧王公公又要去东宫中当差,便把食盒提了去。”

  “却不想又正巧被太子殿下闻到了味道,尝了几口之后追问起来,知道是唐大人家的菜馆子里做的,王公公便吩咐咱家前来,让唐大人再准备一份呈给太子殿下。”

  “多谢曹公公提醒。”,唐旭听了,虽然不动声色,可是暗地里却又悄悄吩咐洛才敬,让他把辣味放得稍微淡上两三分。

  待洛才敬把菜肴做好了装进食盒,曹化淳却也不急着走,而是先向唐旭讨了两张红纸,写了几个字以后,封在了在食盒上,然后向着唐旭笑道:“咱家虽不做小人,可凡事也是小心为妙。”

  “曹公公考虑周到。”,唐旭见了曹化淳所为,心里也是不禁感慨,虽说曹化淳的这般举动,也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可让人看了仍是觉得亲切可信。

  这些在历史上留了名的人,果然没一个是能轻视的。即便如今曹化淳还只是个小火者,日后也是注定不凡。

  紫禁城,慈庆宫。

  慈庆宫虽是皇太子在宫中德居所,可是放眼望去,四周的侍卫却并不算多。

  曹化淳提着食盒,小心翼翼的一路疾走,从东华门而入,直进慈庆宫。等进了宫,四下张望了一阵,见西暖阁里的灯光果然还亮着,连忙又走到门边,压低了声音小声的喊了一声:“干爹,儿子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又听见一阵脚步声从里头传来,紧接着门扇微微的响了几声,拉开了一条缝隙,探出王安的半张脸来。

  “要的东西可是带来了?”,王安又把门缝张大了些,对着门外的曹化淳问道。

  “带来了。”,曹化淳点了点头,把手上提着的食盒拿起来给王安看。

  “这就好。”,王安点了点头,像是松了口气,又继续吩咐道:“如今时辰才是寅时,你把这些东西带到后面的灶火间里去,等过了卯时再热一下。”

  “记住吩咐要用小火,免得失了原味。”,王安吩咐过头,又像是不放心,再追了一句。

  “儿子记住了。”,曹化淳点了点头,恭谨的回话。

  “呼……”

  刚刚回过了身,却又听见一声微微的叹息从十数步外传来,连忙紧走了几步上前。

  “太子爷睡的浅?如何都醒了。”

  “刚才可是曹化淳回来了?”,卧榻上面,朱常洛徐徐的坐起身来。

  “如今才是寅时,太子爷不必急切。”,王安从一边顺手提过一条毯子,给朱常洛披在身上。

  “父皇如今已是几日不思饭食,我如何睡得安生。”,朱常洛默默的坐了一阵,又叹出一口气来。

  “太子爷忠孝。”,王安欠了欠身,“可也要保重自家身骨才是,万一……”

  说到这里,王安忽得停下了口,默默的低了下头。

  “唉……”,太子朱常洛又是一声长叹,站起了身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扇,顿时间一阵冰凉的夜风灌了进来,让自己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太子爷小心着凉。”,王安虽不敢直接上前关上窗户,可是也忍不住拿起一件衣裳,又要披在朱常洛身上。

  “孤如今也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了,你如何还把孤作当年那般看。”,朱常洛虽没有拒绝王安,可是脸上却多少现出几分无奈。

  “照顾太子爷,是奴婢的本分。”,王安当年得过喉疾,只有在太子朱常洛身前,声音才会显得响亮些。

  “这十多年来,都是累着你了。”,朱常洛微微的点了点头,转回身来看着王安:“我虽是皇太子,可你随在我身后这许多年,也没落下什么好处。”

  “你在崇文门外的那家布店,近日来生意可好?”,像是不经意想起似乎的,朱常洛忽得开口问道。

  “这……这……”,王安听见朱常洛的话,猛然间也像是受了惊似的,变得有些口吃起来。

  “你也不必瞒我了。”,朱常洛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孤这个皇太子,平日的花销,竟是常常要靠你做买卖补贴。”

  “孤……惭愧啊……”,说到这里,朱常洛的喉咙里,竟隐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半。

  “太子爷若这般说,真是折煞奴婢了。”,猛然间,王安原本略有些伛偻的身躯,忽然间也突然变得挺拔了几分:“奴婢能伺候太子爷,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

  “太子爷这么些年来,能给奴婢的,也都给了。要说惭愧,也该是奴婢们惭愧。”,说话间,王安的眼角里不禁渗出几点晶亮:“如今奴婢只盼着太子爷能保重身骨,日后做一番大事,给当年瞧不起咱的人看。”

  “若能如此,奴婢就算为太子爷送了性命又如何。”

  “你莫又要说什么生死。”,朱常洛抬起手来,止住了王安的话:“你所说的,我又何尝不想。”

  “可为人子女,我又何尝敢去多想。父皇他纵有千般的不是,却终究是孤的父亲。”

  “都说天家无情,可说这话的人,又有几人知道天家的苦。”,王安抬起袖子,在眼角轻轻的擦拭了几下,又欠了欠身说道:“太子爷,时候不早了。再过半刻,就该是卯时了。”

  “曹化淳那里,该是都准备好了吧。”,朱常洛点了点头,向着床边走回。

  “这孩子年纪虽不大,可伶俐着呢。”,说到了曹化淳,王安的脸上终于泛出一丝笑来:“太子爷只放心好了,和他一般年纪的,宫里没几个人比得上他。”

  “听你这么说。”,朱常洛虽仍是点头,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我倒是也想起一个人,虽看起来不算伶俐,可做啥也都是能有个模样。”

  “太子爷说的是谁?”,王安一边帮着朱常洛着衣,一边好奇的问道。

  “其实你心里头已经知道孤说的是谁,何必又要来问。”,朱常洛呵呵笑道。

  “宫里头,只怕是没这号人。”,王安的话里,也丝毫没有藏着的意思:“太子爷说的,只怕是宫外的吧。”

  “孤觉得,他像你。”,朱常洛又略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说道。

  “如何会像奴婢?”,王安颇有些不解的问道。

  “你和邹义两个,虽然都是孤身边的贴己。”,,听王安好奇,朱常洛却是不紧不慢的说道:“可一个圆滑,一个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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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皇上“抬杠”

  “若凭心而说,孤倒是更喜欢邹义陪在身边,更舒畅些。”,既然话已经开了头,朱常洛干脆继续说了下去。

  “奴婢确实不如他机灵。”,听到这里王安也不禁略微有些尴尬。

  “可你处事却是谨慎,处处为孤着想。”,朱常洛却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孤心里有话,倒还是宁愿和你多说些。”

  “太子爷如此看重奴婢,奴婢虽粉身碎骨也不能为报。”,王安的喉咙里,也“咕隆”响了一声。

  “你又说这些。”,朱常洛立刻皱了皱眉头:“下回再这般说话,着你去灶火间里当几天差,想到了再回来。”

  “哪里不是伺候太子爷不是。”,王安却是涎着脸皮,嘿嘿笑了几声:“能跟在太子爷身边,即便是烧柴火,奴婢也是愿意。”

  朱常洛摇了几下脑袋,似乎也是对王安无可奈何,恰好刚穿好了衣裳,外头的钟鼓楼上,已是声音大作,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卯时。

  “曹化淳那里若是好了,这便就去吧。”,朱常洛侧耳听了一阵,开口说道。

  “哎。”,王安应了一声,唤了一名内侍过来,让去叫曹化淳,自己却仍陪在朱常洛身边。

  “奴婢这几日里,听说了一件事情,不知道太子爷想不想听。”,见朱常洛已经准备好了出门,王安的嘴角却又扯了几下,开口说道。

  “且说来听听。”,朱常洛也是知道,王安若是真不想说,便就根本不会提起。

  “奴婢听说,前日里福王也送来了折子,要回京城里来探视皇上。”,王安也是停了半晌,方才是开口说道。

  “他来与不来,孤又岂是能做得了主。”,朱常洛低头略思量半刻,却是在脸上展出一丝笑来:“他若真有孝心,岂不也是好事。”

  “那就是奴婢多心了。”,王安连连点着脑袋,将朱常洛引出殿外。

  等出了门,见曹化淳已经提着食盒在外面等着了,顿时松了口气,向着曹化淳点了点头。曹化淳会意,立刻在后面跟上。

  慈庆宫和乾清宫虽然都在紫禁城里,可是走着去,也要有一两里地的路程。到了殿外,可巧是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也在。

  三四月间的京城,卯时尚且天色还未大亮。朱常洛身边带着的人也不多,卢受仔细看了好几眼,方才认出来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爷为何这般早就过来请安。”,朱常洛的到来,似乎让卢受也觉得有几分意外。

  “父皇可醒了?”,朱常洛也不多说,而是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

  “寅时末就已经醒了。”,卢受看起来,有几分忧心忡忡:“如今正躺着蓄神。”

  “万岁爷子时初才睡,到了寅时却又醒了。奴婢只怕这样下去,万岁爷的龙体……”

  “可用过膳食了?”,朱常洛又问。

  “只吃了一口米糕,便说没胃口。”,卢受脸上的忧色更重:“万岁爷自家也说,虽是饿得慌,却是吃不下。”

  “孤这里备了些吃食,兴许能帮父皇开一开胃口。”,朱常洛转头看了一眼曹化淳,曹化淳连忙又上前几步,把食盒托给卢受去看。

  “太子爷有心。”,卢受看着眼前的食盒,也不好在外面就打开来看:“只凭太子爷的这份孝心,没准皇上一高兴,能多吃几口。”

  卢受口中虽然这么说着,可心里却仍是不以为然。皇上自从去年染病之后,胃口一直不好。御膳房里,把能做的菜式几乎都做了个遍,几乎就差要派人去海外仙山求取菜经了,可即便如此,皇上却还是最多尝上一两口就丢下了筷子。

  不过,既然太子已经把吃食送过来了,姑且一试也是无妨。想到这里,卢受立刻向着朱常洛欠了欠身:“奴婢这就进去看看,若是皇上精神好些,便请太子进去。”

  “有劳卢公公了。”,朱常洛拱了拱手,目送卢受入内。

  只是卢受入内之后,只过了不足半刻工夫就走了出来。看着朱常洛的眼里,却带上了几分歉意。

  “皇上虽是醒着,可精神却不太好。吩咐太子爷将东西留下,若要想拜见,等下午时分再来。”

  “既然是父皇的意思,孤自然从命。”,朱常洛的脸上,也现出一丝失落。点了点头,吩咐曹化淳将食盒递给卢受。

  卢受接过食盒,向朱常洛道了声安,又再进去了。

  “如今时辰还早,太子爷不如再回去歇息片刻。”,见太子殿下在原地杵立了许久未动,王安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劝道:“想来等皇上精神好些,饭食总是多少要吃些的。”

  朱常洛并未回话,只是木然的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和王安一起朝着慈庆宫而回。

  乾清宫,东暖阁。

  相比起已经逐渐明亮起来的殿外,东暖阁里却依旧显得有些阴暗。只有借着四周点着的蜡烛的光亮,才能清楚的看见对面的人影。

  听见卢受的脚步声传来,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大被下,缓缓的转过一张略显消瘦的面孔,已经有些凹陷的眼眶里,却依然射出几点精光,看着眼前的卢受。

  “太子走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床上的人影才是从卢受身上收回了目光,把脑袋靠在枕头上,眼神也跟着迷离起来。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把话传给太子爷了。”,卢受垂手立在榻边,只是在嘴里说着话。

  “他可还问什么了?”,能躺在乾清宫的龙榻上的人,自然只能是万历皇帝朱翊钧。

  “这倒是没有。”,卢受如实回道。

  “朕知道了。”,朱翊钧微微的点了点头,可是紧接着又发出一阵小声的咳嗽。卢受连忙丢下手里的食盒,斟过一杯温水,又扶着皇上坐了起来。

  朱翊钧拿手托住茶杯正要去喝,可是杯沿刚送到了嘴边,却又忽得停住。

  “你们多久没给朕照过镜子了?”,朱翊钧托着茶杯的手,直直的停在半空中,两道目光,也尽落在了杯中。

  “皇上英伟,世人皆知。”,卢受却是嘿嘿的憨笑了几声,接过话来。

  “好一个世人皆知。”,万历帝朱翊钧听了卢受的话,也不禁笑了起来:“莫非你把朕当作不知世事之人,好哄骗不成?”

  “奴婢岂敢。”,卢受顿时就禁不住缩了缩脑袋。

  “朕这一生,虽然除了当年随着先皇在裕王府里的时候,其余就连这紫禁城也从未踏出过半步,可这天下的大小诸事,却仍是多少知道一些。”,虽然明知卢受是在奉承,可是朱翊钧也并未多加责怪:“朕的相貌,即便是当年少壮时,也不过是个中人之相,何谈英伟二字。”

  “奴婢嘴笨,万岁这个叫……”,卢受想了半晌,却终究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来。也是可惜唐大人不在身边,否则一定会提醒卢公公,那叫“王霸之气”。

  “没想到,朕如今竟如此消瘦了。”,好在朱翊钧似乎并没有用心去听卢受在说什么,两道目光只是直盯着杯中。

  “万岁爷……”,卢受这时候仿佛才是明白过来,禁不住轻轻的唤了一声。

  “无妨。”,朱翊钧微微抬起骨节已经有些凸显的手,朝着卢受摆了一下:“你们不让朕照镜子,难道朕自家便就不知。”

  “皇上适才不肯见太子爷,奴婢便已经是知道了。”,卢受的声音,无形之众忽得低沉了几分。

  “朕这一生,最不喜别人为朕操心。”,朱翊钧望着手中的水杯,在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世人皆说朕不喜太子,可民间向来有言,‘长最亲,幼最娇’,太子毕竟是朕的第一个子女,向来也算是孝顺忠厚,朕如何会不喜?”

  “市井流言罢了,皇上何必在意。”,卢受也跟着轻叹了几声,出言和道。

  “难道当年的王锡爵,叶向高这些人,也是市井闲徒?”朱翊钧明显对卢受的这番话不算认可。

  “朕当年确实是想过立皇三子。”,一时间,朱翊钧眼中也像是有些失神。

  “这些事情,皇上还是不要再提的好。”,卢受略有些紧张的朝左右看了几眼,见四周两三丈内都只有皇上和自己两个,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朕难就难在,朕既想立皇长子,也想立皇三子。”,不知怎的,朱翊钧却仿佛是对卢受的话依旧充耳不闻:“可这天下的太子之位,却只能有一个。”

  “若再用民间的话来说,朕这个人,偏偏就是喜欢‘抬杠’。”

  “万岁爷所说皆是金口玉言,哪里会有‘抬杠’一说。”,不意间,卢受也被逗乐了起来。

  “朕就是喜欢‘抬杠’。”,朱翊钧听了卢受的话,却像是起了童心一般任性起来:“当年他们让朕立太子,朕偏不立。他们要朕废矿税商税,朕也偏不废。”

  “其实话说回来,朕已是天子,富有四海,要这许多钱财何用。”,说到这里,朱翊钧也不禁低头沉思片刻:“可朕若是不拿,便会被他们拿了去。朕虽对他们说,金花籽粒,乃是祖宗旧制,不可轻废,可朕也至多不过是居一屋,食一席,纵有再多钱财又有何用?”

  “可户部里头,管的大多只是俸禄军饷。朕若是无钱,这诸军犒赏,百官封赐的,又该如何?难道他们把这份铅钱揣进袋中,朕还要再去问他们要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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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对胃口了

  “朕每年矿税所得,不过六七十万,金花银虽近百万,可各省州府若有赋税拖欠,首先压下来的便也就这项,能入实数的不过十之七八。京中三大营里的军饷俸禄,宫中数千人的用度,也都要从中而出。”,不知不觉,朱翊钧也像是在诉起了苦:“逢年遇节时,这些外官拿的赏赐,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去年辽东紧急,朕又分两回拿了八十九万六千两给他们。”

  “这么些年来,朕确实是多少积蓄了些钱财,可治国如治家。若不留些积蓄,又该如何度日?前年山西的地震,山东的旱灾,还有去年漳州府的匪乱,户部却都说拿不出银子来,若不是朕拨了内帑银急用,该如何处?”

  万历这番话,与其说在和卢受闲聊,听起来却更像是质问一般。卢受听了,也是一阵默认无语。这些事情上,向来都是公说有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皇上爱积钱财是真,可所说的各项用度,也都有据可查,大多数还是用在了正道上。

  “太子爷进的膳食,皇上可要尝几口?”,卢受见皇上说的似乎有些太过激动,想要稍微让他冷静几分:“昨日里太医尚且说了,万岁爷近来不宜动怒,又何必去和他们多计较。”

  “朕仍是没什么胃口。”,提起吃饭的事情,朱翊钧果然立刻就蔫了下去:“既然是太子送来的,也不可丢弃,你便拿下去分了吧。”

  “太子爷毕竟是一份孝心,万岁爷不吃,奴婢们如何敢动。“,卢受却是摇了摇头,并不接受:“不如让奴婢帮万岁爷少许取些,多少也算是吃过了,奴婢们方才敢用。”

  “也罢,就依你吧。”,朱翊钧点了点头,对卢公公的话表示同意。

  “奴婢伺候万岁爷更衣。”,卢受见朱翊钧多少肯吃些东西,也是欣喜,忙不迭的凑上前几步,将皇上从榻上扶了起来。

  一边又唤过在旁边等候着的小内侍,取了几个小碟来,将食盒打开,见尚且温热,便各分了少许置在案上。又另取了一双筷子过来,在食盒里略夹了一些先尝。

  只不过,夹起的菜肴才刚入口,卢受顿时便像是中了魔似的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要把口中的菜食吐出来,却又终究没吐出来。

  “怪了,这是什么味道?”,卢受舔了舔略微有些火辣的嘴巴,忽然想起太子在把食盒给自己的时候,似乎就说过这菜肴的味道与寻常有些大不同,初尝时需要少取用些才好。

  原本还有些想不明白,现在回想起来,约莫说的就是这个。

  “像是放了茱萸做的红油,可到底还是大不相同。”,若不是碍着还要伺候皇上进膳,卢受现在就想去找些白水来灌上一气。

  “究竟是何滋味?”,原本看卢受突然瞪大了眼睛,朱翊钧也是吓了一跳,可见过了半晌仍是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这才放下心来。

  “陛下不如亲自尝尝。”,等嘴里的劲道过后,卢受顿时只觉得满口生津,就连精神也振奋了许多,似乎倒是觉得刚才尝的太少,有些不过瘾了。

  “扶我过去。”,朱翊钧果然还是被卢受勾起了好奇心。

  “万岁爷小心些。”,朱翊钧的腿上有疾,如今行走更是不便,只能让卢受搀着才能走上几步。

  “太子爷之前说过,这几份菜肴,味道有些不同,须少许取用才好。”,扶着朱翊钧在垫了软布的椅上坐下,卢受又把案桌移了几分,好让皇上取用方便些。

  朱翊钧提起筷子,略有些狐疑的看了卢受一眼,方才是小心翼翼的夹了少许,放入口中。

  “嘶……”,菜肴入口之后,刚嚼了几下,便是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从唇齿间传出,让朱翊钧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在旁边就有装了温水的茶杯,立刻端了起来,狠狠的灌了一大口,可舌头上仍是有些隐隐的刺疼。

  “这是什么东西?”,朱翊钧瞪大了眼睛,似乎想继续下筷,却又有些犹豫。

  看眼前的这些菜肴,似乎也就是平常的熘鳝片之类,但是却不知道这股奇怪的味道是从何而来。

  “倒是从来没尝过这等滋味。”,停了片刻,朱翊钧到底还是挡不住诱惑,又忍不住尝了几口。

  卢受又一次瞪大了眼睛,惊讶的看着皇上把面前小碟里的菜肴全都吃光,还抬头看了看自己,似乎是想要自己再取些来。

  额头上虽然不时的有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可是整个脸色看起来也是红润了许多。

  “皇……皇上……可要再取些米粥来?”,卢受愕然的张了张口,几乎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事实。

  神了?要知道,这一个月来,皇上每顿饭吃的,都只有几口。而刚才被吃掉的,虽然取来的分量都不多,可是加一起也有一小碗了。看这模样,似乎还不够。

  一边吩咐身边的内侍赶快去乾清宫里的小灶火间取些炖烂了的米粥来,一边又忙不迭的又从食盒里再分了一些菜肴出来。

  虽然后世里的人,许多都是以为,皇上吃的东西必然是在御膳房里做出来的,其实也并非一定如此。

  实际上,包括乾清宫和慈庆宫等紫禁城里大些的宫殿在内,几乎每间大殿里都设有灶火间。否则若是半夜里哪位皇子或者嫔妃想要吃点夜宵什么的,难道还要大老远的跑到御膳房里去不成。

  而御膳房里的伙食,也绝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好。要问到底有没有手艺好的厨子,那是自然有的,但是向来伺候的只是太后,皇上,皇后以及得宠的嫔妃。

  其余的人,甚至包括皇子,公主在内,能吃的到的只不过相当于后世里的食堂标准。四百年后首都的机关食堂里什么情况,这里约莫也就是差不多。

  只是和后世的机关食堂里略有些不同的是,宫里头吃食堂也不是福利,而是为了防火。

  所以若是手头宽裕些,各宫里的灶火间,往往便就成了小厨房。乾清宫虽然是皇上的居所,倒不怕吃到大锅菜,但是各监局里常要伺候皇上左右的掌事太监却也要吃饭,给他们吃大锅菜明显也不合适。

  从灶火间里取来的米粥,只片刻就送到。卢受盛了一碗,拿在凉水里略微漂了一下,也奉了上去。

  朱翊钧抬手结果,在卢受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就呼啦啦的喝了下去。吃完以后,微微打了一个饱嗝,才是心满意足的要卢受扶他回去歇息。

  “朕已是多日不得食。”,朱翊钧甚是畅快的躺在榻上,向着卢受说道:“如今有了胃口,也只敢吃个半饱。”

  我的祖宗万岁爷……卢受惊的几乎下巴都要掉到了地上。虽然适才皇上吃下去的东西也不算多,但是近些日子里,皇上吃上几口饭菜,都要劝上半天才勉强肯动筷子。今天这一顿吃的,足以够上前些日子里的两天的量了。

  可就是这样,皇上居然还说是不敢吃太饱。一时间,卢受也是苦笑不得。当然了,皇上如今居然肯吃饭,自然也是件好事。

  原本以为太子殿下送膳食来,只不过是尽一尽孝心,却没想到,其中果然还有些门道。

  “万岁爷稍歇。”,既然皇上喜爱,卢受便也就不得不重视起来:“容奴婢去慈庆宫里,找太子爷问问?”

  “你也伺候了半夜,该是乏了。”,朱翊钧自然也能听明白,卢受是要去问问这菜肴里的味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也不拦着:“去过之后,便回去歇息着吧。”

  “奴婢精神好着呢。”,卢受在脸上泛起了笑。这一句话,说的倒是真心,如今万岁爷居然有了食欲,实在是可喜可贺,哪怕自己三天三夜不睡觉又如何。

  慈庆宫里,看见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卢受,也是火急燎燎的赶来,朱常洛虽然觉得意外,可似乎也是在预料之中。

  “太子爷的厨子,是在哪里寻到的?”,卢受刚一进门,就摆出了一副要抢人的架势。

  “卢公公误会了。”,朱常洛连连摇头否认:“那几分菜肴,并不是孤这里做出来的。”

  “哦,那是哪里来的?”,卢受有些意外的问道。

  “王安在京中有一友人,新开了家菜馆子,这些菜肴,便是那家菜馆子里做出来的。”,朱常洛毫不隐瞒,如实相告。

  “那王安可在?”,卢受点了点头,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看见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却是邹义。

  “王安是昨天夜里当的值,适才已经回去休息了。”朱常洛立刻开口回道:“卢公公若要问,我立刻派人去传他来便是。”

  “不必了,我去他家里寻他。”,卢受也没想到,找到了太子这里,居然还要继续转弯。不过为了皇上的吃饭问题,再麻烦也得忍了。

  “孤派个人手,领卢公公去。”,既然卢受突然寻到这慈庆宫里来,朱常洛不用多问,也知道是父皇有了胃口,心里多少也有些欣慰。

  “也好。”,卢受只知道王安是住在于公祠一带,具体的位置却不清楚,太子能派个人前去引路,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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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要会享富贵

  卢公公尚且还在满世界的找着那家传说中的菜馆子的时候,唐大人其实也没闲着。因为今日唐大人家里,居然来了一位稀客。

  说是稀客,丝毫不为过。见到此人,甚至让唐旭不禁有些大喜过望。因为此人,唐旭至少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曾见到过。

  “洪哥儿这些时日里,都去了哪?”,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洪哥儿和李忠,唐旭几乎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

  直到现在,唐旭心里仍还是有个谜团。去年翰林院的恩考,洪哥儿究竟是从哪里弄到了考题,又泄露给自己。真要细说起来,此人甚至算是对自己有恩。

  “去年家母病逝,我也是无心出来玩耍。”,大半年未见,洪哥儿似乎比从前更加腼腆。

  “哥儿节哀。”,听到这里,唐旭也是默然许久。忽然间,甚至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自己。

  如今自己四百年后的父母虽是仍在,可是也无法确定时候还会有另一个自己侍奉膝前。而在这横跨了整整四百年的大明朝,这一个唐旭,也已是父母早逝。孤单漂泊了近十年之久,在娘子嫁给自己之后,方才算是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且先不说这些。”,洪哥儿抬手揉了一下略有些发红的眼眶,想要洒脱的挤出几分笑来:“今日里我和李忠,是冲着唐哥儿家的菜馆子来的。”

  “何须去馆子里。”,时隔大半年,终于又见到了洪哥儿和李忠两个,唐旭自然是打定主意,要盛情款待一番:“待唐某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的菜肴给两位品尝。”

  “唐哥儿还会做菜?”,这回不但是洪哥儿,就连李忠都禁不住惊出声来。

  “两位岂是不知,我那菜馆子里的大厨,也是我教出来的。”,提到这一茬,唐旭未免有些自得。

  虽说这两个月下来,自家那个小舅子早就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但是一起跟着折腾了这么久,自己的手艺多少也有些长进。毕竟自己如今的主业是读书和当官,不可能和洛才敬那样能整天站在灶前。

  “李某虽没读过书,可也听说过君子远庖厨,唐哥儿也是君子,如何不遵圣人训导。”,李忠忍不住在口中拿唐旭打趣起来。

  听李忠提到“君子”二字,唐旭又忍不住想到了去年恩考时的试题。想要立刻开口问,却又硬生生的忍住了,等稍后坐下来慢慢说不迟。

  因为洪哥儿和李忠与胖子也是熟识,所以既然这两人来了,唐旭也没有理由不叫上胖子。托了一个街坊去卢家请人,唐旭自己挽起了袖子,在厨房里一阵锅铲挥动。

  洪哥儿似乎有些好奇唐旭如何做菜,想要凑到厨房门边去看,可站了没一会,就被呛的落荒而逃。

  好在这时候,胖子也已经到了,见到了洪哥儿和李忠,自然也是大喜。忍不住问洪哥儿,等今年过了端午,可还要再去金鱼池边捉虫儿?

  想起去年的那只虫儿,洪哥儿也忍不住大为兴奋,说道:“去年那只虫儿,我拿去与人斗,连胜了十数场未败。”

  “那虫儿如今可还在?”,胖子傻乎乎的问道。

  “蛐虫儿如何过冬?”,唐旭在厨房里,也听到了胖子的这一番话,忍不住出声笑道。

  胖子这才恍然大悟般的回过神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抬手挠了挠头。

  “我也听说有些蛐虫儿是能过得了冬的。”,洪哥儿也有些惋惜的说道:“可那只想来出穴早,没到立冬便僵了。我在树下挖了坑,把它葬了。”

  “古有黛玉葬花,今有洪哥儿葬虫,虽各不相同,可一样有情有义。”,唐旭想来一个人在厨房里做菜,甚是无聊,是不是的插进话来。

  “黛玉是谁?”,三个人一起转过了身,一脸不解的朝厨房里望去。

  “只是一部野史上提过的一名风雅女子罢了。”,唐旭被三人一问,才知道自己和胖子刚才一样犯了傻。如今这年头,曹老人家的爷爷估计都还没出世,更别提《红楼梦》了。

  更何况,拿林妹妹和这三位比,到底谁算是古人,还有些不大好说。

  “唐哥儿如今果然真成了读书人了,学识大不一般。”,李忠自然不会知道唐旭说的到底是什么,只是大大的感慨了一回。

  “李兄过奖了。”,实际上,对着看起来已有五十左右的李忠称兄道弟,唐旭总觉得有几分别扭。不过李忠前两回却都说了要执意如此,唐旭也只好随了他的愿。

  说话间,几个炒菜和冷盘也已是做好,其余的几个蒸煮的,留在锅里炖着,一时间也急不得。

  “唐哥儿家里,该是要请几个下人了。”,李忠瞅了几眼满身烟气的唐旭,忽然开口说道。

  “其实我这家里也没什么需要打理的。”,唐旭笑了几声后,也开口回道。

  如今的唐家,仍只不过是自己和洛雪霁两人。即便是洛才敬,过了这段日子,也是要回自家去住的。

  “这不是事情多少的事儿。”,李忠却是把脑袋摇的像波浪鼓一样。

  “唐哥儿如今也是正五品的官儿了,堂堂东城司的指挥,放到京城里头大小也已经算是一号人物。可哥儿家里却如此寒酸,只怕日后会招人笑话。”

  “啊?”,唐旭顿时不由一愣,听李忠的话,似乎事情很严重啊。

  “可唐某再节俭,怕也是比不过当年的海瑞海刚锋吧。”,唐旭觉得李忠的话,似乎有些言过其实了。

  “唐哥儿莫以为,当年朝廷里的那些大人们,就不在背后笑话他?”,李忠却仍是不服气的摇着脑袋,“再不然,难道唐哥儿也想学他?”

  “那可学不来”,这一回,换成了唐旭摇头。海瑞那样的人太过耿直,况且也正如李忠所说的一样,他那样的人,虽然天下敬佩他的人多,可想和他做朋友的却极少。

  甚至自己也是一样,对海瑞虽然倾佩,可是那样的人,却是学不来的,也不想去学,只能是当作一个传奇去看。

  另外让自己不明白的是,当年海刚锋已经把嘉靖他老人家骂成了那样:“嘉靖,嘉靖,家家干干净净。”

  可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了,嘉靖帝竟然也只是把他丢到牢里让他反省了一阵,最后还让他好端端的走了出来。后面接过棒子来的隆庆帝和万历帝,甚至还接二连三的抢着封他做大官,实在是历史上的一大奇观。

  但是翻开一部史书,大明朝的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却绝不在少数,只是其余人没有海瑞这么出名罢了。整个大明朝,实在是一个充满了神奇而又矛盾的年代。

  “唐哥儿这说的才是正话。”,李忠见唐哥儿似乎有翻然悔悟的感觉,也就不再吝惜言语:“凭唐哥儿如今的官爵和权势,无论如何,也得置办间宽敞些的宅院,起码也得三进三出才是。”

  “还得再招几个下人,休管他有事无事,只等有客人来了,便让站在一边伺候着。等唐大人家里人多了,他们自然也就有事可干,不会整日里闲着。”

  “我等原本就是闲散之人,自然无所谓,可若是那些朝廷里的大人们见了唐大人亲自下厨,只怕日后难免被传为笑谈。”

  眼看着李忠在面前唾沫横飞,唐旭只能是愕然的张了张嘴。家里人多了,事情也就多了,这个似乎是符合事实。但是再细细想,那自己请的那些下人,岂不是整日里忙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那还招他们来干什么?难道只为了请他们来住自己的房,吃自己的饭?

  不知怎的,唐旭突然想起了一部叫《大腕》的电影。

  “一定得选最好的黄金地段,雇法国设计师,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公寓……楼子里站一个英国管家,戴假发,特绅士的那种。业主一进门,甭管有事没事儿,都得跟人家说mayIhelpyousir?一口地道的英国伦敦腔,倍有面子……所以,我们做房地产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如今听李忠这般口若悬河的说下来,唐旭方才是发现,原来做官和做房地产,居然都是同样的一个套路?所谓我的成功你可以复制,约莫也就是这个意思。

  “朝廷里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唐哥儿一般节俭的,可不多啊。”,虽然眼看着唐旭已经把菜端上了桌子,可李忠却仍然是意犹未尽的说着话。

  “吃菜,吃菜,尝尝唐某的手艺。”,唐旭拿手指着桌上的菜盘子,想要用美食堵住李忠的口。

  但是隐隐间,却不知不觉,忽然觉得李老兄似乎说的也有些道理。也许,如今自己是到了该要考虑一下这些事情的时候了吧。

  “地段不能差。”,就连洪哥儿,对着盘子嗅了几下以后,也来凑了一把热闹。

  “唐哥儿修园子的人手,我包了,绝不能寒酸。”,胖子也不甘为人后,跟着喊出句话来。

  “乘热吃。”,唐旭一边无可奈何的点着脑袋,一边拿手又指着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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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来抢人了

  如今唐哥儿的手艺,虽然已经比不过自家小舅子,可拿来敷衍一下倒也还是不成问题的。

  桌上这几个,虽是都吃的满头大汗,却也不肯停下筷子。

  “唐哥儿啥时候也帮洪哥儿家里调教个厨子出来。”,虽然唐旭如今已是正五品的指挥,可是李忠仍是和胖子一样,一口一个唐哥儿的叫着,让唐旭听起来感觉格外的亲切。

  “这些菜式做起来虽不麻烦,可食材调料却不好找,唐某也是专门托人从福州府去买来的。”,唐旭虽然和洪哥儿亲近,但是在自己的“原材料生产基地”完成之前,却也不想太多的泄露出去。倒不是不放心洪哥儿,而是不放心厨子:

  “回头两位随我去馆子里认个门路,两位家里想吃的时候,去吩咐一声便是。”

  至于这辣椒干如今的价格,唐旭倒是没说。看洪哥儿家里,也不像是花不起这个银钱的人。

  “这食材调料居然要去福州府买?”,李忠口中啧啧了两声,暂且放下了这个念头。

  “上回……”,酒过三巡,唐旭又想起了上次恩考的考题问题,举了举杯,正要开口问一回,却又听见院外又有人敲门,听声音,竟还有些急促。于是只好放下了酒杯,先跑去开门。

  “唐大人果然在家里。”,等唐旭开了门,竟发现门外站的居然仍是曹化淳。看见唐旭又亲自开了门,方才是松了口气。

  “曹公公这回来,可仍有什么吩咐。”,昨天夜里,曹化淳才刚来过一回,直到丑时才走。

  难道说,太子和王安两个,都是吃辣菜吃上瘾了?才这么半天,又让曹化淳来。

  “唐大人家有客?”,曹化淳伸了伸脖子,朝屋子里看了几眼。

  “曹公公里面请。”,唐旭想要把曹化淳朝屋里引了坐下。

  “这一回真不必了。”,与昨天夜里不同,这一回曹化淳看起来确实有几分急切:“曹某并不知晓唐大人家里有客,可是还请唐大人略安排下,随曹某去走一回。”

  曹化淳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目光朝着屋里丢,隐隐间,眼里似乎现出几分疑惑。

  “哦。”,唐旭诧异的应了一声,更是不解。若是曹化淳是冲着菜肴来的,把自己找去,没有材料现场也做不出来啊。更何况,洛才敬如今还在馆子里忙着做事,也不在家。

  “不瞒唐大人。”,曹化淳终于肯从屋里收回了目光:“这回要见唐大人的,是司礼监的卢受卢公公,如今就在王公公家里等着。”

  “卢公公要见我?”,唐旭只觉得今天的意外一件比一件更大。

  卢受如今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整个宫里头的宦官头子。自己这个五品的武官,在他面前就和芝麻一般,会有什么事情竟会专门去等着自己?

  “唐大人去了便就知道了。”,不知怎的,向来说话不瞒唐旭的曹化淳,这一回却是遮遮掩掩起来。

  “在下这便去收拾一下就随曹公公去。”,因为今日里正逢假中,所以唐旭穿的只是一身便装,适才在厨房里又沾上了不少烟火气,直接这样去见卢受,怕是不合适。

  “咱家就在门外等着唐大人。”,曹化淳点了点头,就这么在门外站定着等。

  等唐旭回到屋里,却见原本都是侧对着门坐的洪哥儿和李忠两个,突然都已经变了坐姿。

  洪哥儿侧过了身,低头看着桌角。李忠则是干脆转过了身,把脸抬起来朝房梁上看。

  “洪哥儿咋了?”,唐旭狐疑的朝着两人看了几眼。

  “啊……我刚才撞到桌角了。”,洪哥儿听唐旭问起,干脆就弯下了腰。

  “我在看……看那个……”,李忠见唐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等他开口来问,就立刻抬起了手,直着前堂当面的墙上。

  唐旭回身看了一眼,墙上只有过年时候新换得一幅“福禄寿三星图”。不过是市集上随处可见的,可李忠却似看的津津有味一般。

  “唐某如今有急事要出去一回。”,唐旭在心里暗暗笑了一下,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

  “无妨,无妨。”,李忠连连摆手:“我等酒菜已是吃足,再坐一会便走。”

  “我也等缓一下,眼下疼的厉害。”,洪哥儿也指了指自己的腿。

  “那卢哥儿替我招呼一下便是。”,既然洪哥儿和李忠都赖在这里不肯动,唐旭也不可能立刻便让他们走人。

  “哥儿放心,一会儿我陪两位一起走。”,胖子毕竟有些粗心,听了两人的话,竟然似乎没有生疑。

  “失礼了。”,唐旭点了点头,突然觉得,之前李忠说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如果自己家里有几个下人帮着照应,就算自己和现在一样要急着出门,也不至于把客人丢这里这里尴尬。看来所谓坐什么位子就唱什么调,有时候还是挺有道理的。

  虽然唐哥儿只觉自己的动作已经够快了,可等出了门,却发现曹化淳已经急得只差要跳脚了。

  “唐大人总算出来了。”,望见唐旭已经换好了衣服出来,曹化淳方才是松了口气,朝着街边招了招手。唐旭这才发现,曹化淳来的时候,居然都已经把马车给准备好了。

  于是也不多说,直接和曹化淳两个上了马车,一路疾奔而去。

  “唐大人家里的那几个客人,可是京城里的?”,直到这个时候,曹化淳终于才略松了一口气出来。

  “不错。”,唐旭只是点头。

  “为何曹某瞅了,却见身形有些眼熟?”,说到这里,曹化淳也似乎有些不解。

  “这天下面孔相似的人也是常见,何况身形。”,唐旭摇了摇头,示意曹化淳,他有些想多了。

  “不对,不对。”,可不知为何,曹化淳这回却想是认准了死理一般揪着不放。看神情,要不是这回太过急切,刚才定是会去屋里看一回。

  “洪哥儿家里,有在朝廷做官的。”,唐旭似乎也暂且不想和曹化淳讨论这个问题,“兴许曹公公从前见过呢。”

  “这也倒是有些可能。”,曹化淳终于肯点了点头,不再继续提起。

  马车在路上虽然走得不算快,可是好在从花市街到崇文门的距离并不算远,路上只不过花了一刻的工夫。

  等到了王安家的门口,却见又已经有人在等着迎接了。见唐旭和曹化淳来了,立刻引了进去。

  再等进了前堂,见王安正陪着一人坐在上首,身上穿的袍子上,竟是绣了一条金蟒。

  “在下唐旭,见过卢公公,见过王公公。”,不用多问,唐旭也知道那位从未见到过的,必然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无疑。

  “你便是唐旭?”,见了唐旭上来拜见,卢受方才是刚看见一般点了点头,又指了指一边,示意唐旭可以先坐下来说话。

  “咱家这回寻唐大人来,是想要向唐大人要一个人。”,卢受之前已经折腾了一个大圈,如今便是对着唐旭开门见山。

  “不知卢公公要的是谁?”,唐旭一边回着话,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各种可能。

  “要你家的那个厨子。”,卢受直接接过了话来。

  “我家的厨子?”,虽然之前已经想到过各种可能,可是陡然间从卢受口中听到正确答案时,仍然是让唐旭吃了一惊。

  “卢公公为何会要我家的厨子?”,唐旭皱了下眉头,觉得卢受的要求多少有些过分。

  先别说洛才敬如今是菜馆子里的顶梁柱,只说他是自己的小舅子这一层,自己就不会随便把他交给别人。甚至卢受要自己把姜平捞回来,自己没准也会暂时妥协,可洛才敬却是不一样。

  “因为他做的饭菜,皇上喜欢。”,卢受挑了挑眉毛,丝毫没有在乾清宫里时的谦恭。

  “皇上喜欢?”,唐旭眉头皱得更紧,心里也颇感觉有些意外。抬头看了看一边坐着的王安,看见他也在看这自己。

  难道昨天夜里做的饭菜,是进献给皇上的?

  皇上喜欢,和皇上抢人,这可就有些难办了。但是凭心而论,唐旭倒真有些不想让洛才敬进宫当差。

  在宫里当差,听起来虽然美妙,可是却远不如在外头自由。而所能搏得的,只不过是一个虚名而已。况且厨子混得再好,也不会加官进爵,若也想出人头地,除非让洛才敬也把那话给割了。可那样的话,不仅仅是自家那个老丈人,就连自家娘子恐怕也得找自己拼命不可。

  如今洛才敬即便不要那个“御厨”的名头,所能得到的名利,唐旭也有信心让他一样不少。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宫里空耗青春。

  “怎么?难道唐大人不愿意?”,卢受看得出,唐旭似乎有些迟疑。

  “在下倒也不是不乐意。”,唐旭虽然觉得卢受有些过于咄咄逼人,可是毕竟人家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号称“内相”,肯亲自来和自己说,想来已经是大大的给了面子了。既然如此,自己倒也不好当面顶撞。

  “卢公公有所不知。”唐旭试着想从其他地方试着绕开:“在下馆子里的那些菜式,厨子却不是紧要的。”

  “哦。”,唐旭的话,终于让卢受感觉到了几分意外:“那唐大人不妨说说看,究竟哪里才是紧要?”

  “紧要的地方,只在食材调料和用器上边。”,唐旭所说的,也不算撒谎,所以说的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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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要会双赢

  “你只需把人给我,器用上边,我自然会安排人去打造,食材调料也会差人去采买。”卢受颇有些不屑的拿眼瞥着唐旭。天子富有四海,虽说如今朝廷里外都有些缺钱,可这么些小事,还是能顾得过来的。

  “实不相瞒。”,既然卢受执意如此,唐旭也只好使出了杀手锏:“在下家里的厨子,其实是在下的内弟,如今学做厨房,也不过只有一月工夫。”

  “只有一月工夫?”果然和唐旭所想的一样,卢受听了,顿时也是不禁轻呼一声,看着唐旭的目光也多少有些生疑。

  “你所说的那些器用和调料,究竟是什么东西?”,盯着唐旭的脸上看了半天,卢受却丝毫看不出唐旭有说谎的迹象。

  “器用虽有特殊,却也不难打造。”,唐旭仍然是实话实说:“可那调料食材,却并非我大明所产,乃是从海外红蕃国里而来。”

  “那你如何得来的?”,看着唐旭一本正经的说话,卢受顿时也有些迷糊起来。

  “前些日子里,在下听说福州府里有些,便托人去买了回来。”,唐旭虽然在和卢受兜圈子,可是所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实言。

  “呵呵,唐大人既然能开出菜馆子来,想来所说的东西必然存积了不少。”,只是出乎唐旭的预料,卢公公不但打起了人的主意,甚至就连货物也盯上了。唐旭听在耳里,心里不禁大呼失策。

  就算要吃大户,也得等自己养肥了再说吧,哪有这么急着下手的道理。

  “卢公公当是曾听说过。”,唐旭一计未成,又生一计:“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哦。”,卢受的脸上,也现出几分疑惑,轻笑着说道:“难道只在这京师里头,宫里宫外也有如此不同?”

  “公公误会了。”唐旭连忙摇头回道:“是橘或是枳,只是水土不同罢了。不巧的是,在下店里的水土,偏偏就是在下自己。”

  “你?”,一时间,卢受还没能闹明白唐旭话里的意思。

  “内弟的厨艺,其实正是在下传授。”,为了能继续友好的协商下去,唐旭也只能选择和盘托出:“器用和食材,也是在下亲自选的。”

  “你的意思可是说,其实你那店里的大厨,正是唐大人你自己?”,卢受虽然被唐旭带着兜了一个圈子,可最后总算还是绕了回来。

  “不错。”,卢公公终于说出了唐旭想要听的话,唐旭忙不迭的点着脑袋。

  “嘶……”,卢受愕然的愣了片刻,又不禁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这唐旭所说的是真,似乎找一个只学了一个月厨艺的厨子进宫,确实有些莽撞。况且在宫里头,若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去找唐旭来问也是不方便。

  而唐大人如今已是堂堂的五品武官,东城司的指挥,总不能也让他进宫去当厨子吧。

  “其实此事并不难解。”,唐大人深明堵不如疏的道理:“既然是皇上喜欢的,那也是咱做臣子的荣幸。”

  卢公公总算是赞同了一回唐旭的观点,连连点头,心想这唐指挥,倒也不是不知道好歹。

  “既然如此,在下愿意每日进献膳食。从崇文门到宫中,也不算远,若是安排好专人,顷刻便到。”,兴许是卢公公每日里蛮横惯了,思维有些僵化,唐大人不得不提醒卢公公,其实有一种合作叫做双赢。

  “公公若要的是人和东西,一番折腾下来,也少不得要几天工夫。”,卢受这般急切的找唐旭要人,唐旭也能想得到,这事情他恐怕耽误不起:“这几天里,若是再生出其他变故,更是不好。”

  卢受没有急着回话,而是拿眼睛直直的盯着唐旭,直看了许久,方才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唐大人果然好算计。”,卢受似笑非笑的朝着唐旭点了点头:“那岂不是好事全给你占了。”

  “全聚德”为皇上供应膳食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是比一个御厨的名头还要响亮。而唐旭却并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就算有好事,也是赖得皇上和卢公公的恩典。”,唐旭见事情似乎有戏,言语间也轻松了许多。

  “卢公公,咱也觉得唐大人说的在理。”,王安毕竟也还是讲义气的,终于肯出来帮着唐旭说了句话。

  “既然如此,卢某也就不强唐大人所难了。”,卢受毕竟也是老江湖,懂得适可而止:“只是唐大人答应的这膳食一事,还得要尽早安排。银钱方面,倒不用太担忧。”

  “为皇上效忠,乃是我等做臣子的本分。”,全聚德能为皇上做膳食,这可是一块能亮瞎人眼的金字招牌,唐旭又岂会在乎那么点银钱花销。

  “不过唐某也听说,体弱之人,吃这辛辣之味须得谨慎才是。”,临了了,唐旭也没忘记再提醒一下卢公公。

  “某家自有分寸。”,卢受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卢公公今日若是得空,不如就让唐大人安排一桌宴席送来,就在这里小酌几杯如何?”,眼看着时候已经快到了午时,王安也想再为唐旭做个顺水人情。

  “我正有此想。”,卢受听了,也颇有些欣喜。之前虽然在乾清宫里尝过几口,可是那时候却要忙着伺候皇上,到底没细尝出滋味来。

  “你去替唐大人跑一趟。”,王安有心要把唐旭留在这里说话,却是指了指站在一边伺候着的曹化淳说道。

  曹化淳应了一声,找唐旭要了全聚德的地址,飞奔着去了。

  因为有着唐旭的吩咐,所以酒菜来的也快。王安铺开了席面,请卢受坐在上首,自己则是和唐旭分左右坐下相陪。

  只是刚及酒过数巡,只见随着卢受来的小火者突然慌慌张张的走进门来,附在卢受耳边说了几句话,卢受顿时也是脸色大变。

  “这壶酒,怕是吃不完了。”,卢受腾的一下站起了身,向着王安和唐旭拱了拱手。

  “宫里出了大事儿?”,王安只看卢受的脸色,心里也是猛得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适才宫里有人来报。”,卢受似乎也不想瞒王安,直接开口说道:“一个时辰前,皇后娘娘突然病倒,昏迷不醒。”

  “啊,皇后娘娘?”,王安的脸色,顿时也不禁跟着大变。

  “容卢某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讨扰。”,卢受也无心再留,说了一声,直接告辞而去。

  把卢受送出了门,王安再坐回来时,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这许多年来,太子在宫中的安宁,多有仰仗皇后娘娘的关照。”,王安早就把唐旭当成了“自己人”来看,所以说话也没有丝毫的遮掩。

  “这回皇后娘娘病倒,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想要乘机耍些心眼。”,王安忧心忡忡的说道。

  唐旭在心里略回忆了一下,刚想说应该不会,却又猛得停住了口。

  自从自己去辽东走了一个来回之后,原本书上记着的事儿,许多竟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若是自己说对了还无妨,说是说错了话,日后也是一桩把柄。

  况且这紫禁城里的事儿,自己也半点管不上。不如多干少说,方才是真理。

  “咱家也得立刻回宫里去,就不留唐大人坐了。”,卢受已经进了宫,王安想了又想,也是再坐不住。

  “王公公客气了。”,唐旭连忙跟着起身告辞:“在下适才答应过了卢公公,正好赶回去,尽早安排下晚上的贡膳。”

  “唐大人如今是兵马司里的指挥,手下也有上千兵马。”,唐旭刚想走,王安却又伸手拦住:“若是日后事出紧急,还请唐大人帮太子一回。”

  “若是不违大义,唐某自当鞍前马后。”,唐旭听王安提起兵马,顿时就吓了一跳,可是随机又立刻冷静下来。

  太子和王安,也都是谨慎小心之人,应当不会是想要做什么谋逆的大事。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的身骨已是一日不如一日,身为太子的朱常洛,只要保住自己的位子,便不愁没有出头的时候。

  皇上的身子尚且没有好转,如今皇后却也已经病倒。宫中除了个别人暗中欢喜以外,其余的地方顿时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阴云。

  卢受赶到乾清宫里的时候,见当值的也是司礼监里的李恩,连忙开口问道:“皇后的事情,皇上可是知道了?”

  “尚未敢禀报。”,李恩看起来也正在犯愁,见卢受到了,心里总算是稍微宽了一些。毕竟就算会有什么后果,板子打在两个人的身上,也要轻些不是。

  “还是尽早禀报的好。”卢受略想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万一地裂,只怕皇上更是不得释怀。”

  “卢公公说的在理。”,李恩略想了一下,也是赞同。

  虽说皇上和皇后的感情不算太好,可毕竟也是夫妻。尽早知道了,如果皇上想要赶着去见一面,兴许也还来得及。如果连一面都见不上,回头若是有雷霆震怒,自己所要担的罪责怕是更大。

  于是点了点头,与卢受一起朝东暖阁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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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多事之秋

  东暖阁里,万历帝朱翊钧正半躺在卧榻上,看着李恩之前送来的几份紧要折子。忽然看见卢受和李恩竟是一起走进来了,顿时不由一愣。

  “万岁爷的精神,可是好些了?”,卢受侍立在旁边,一时间并不急着说正题,而是先请了个安。

  “即便是吃了些膳食,也不是仙丹妙药。”,朱翊钧呵呵笑了几声,觉得卢受未免有些过急。

  “奴婢已经知会过了那唐旭,让他每日里为皇上进贡膳食。”,卢受微微咧了咧嘴,把自己的安排告诉皇上:“不过这等辛辣膳食,奴婢以为,皇上每日里吃一回就好。”

  “朕知道了。”,朱翊钧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意见。毕竟再好吃的东西,如果吃的太多,也会索然无味。

  “你刚才说的那人,也叫唐旭?”,低头又看了眼手里的折子,朱翊钧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皇上可是觉得这名儿听得耳熟?”,卢受嘿嘿笑了几声。

  “不错。”,朱翊钧点头,指着手中的奏折回道:“朕记得,做那本《句读录》的人,也叫做唐旭。”

  “皇上明睿。”,卢受也点着头:“此唐旭正是彼唐旭,他如今在崇文门外开了家叫做‘全聚德’的菜馆子,也是五城兵马司东城司里当任的指挥。”

  “东城司里的指挥?”,朱翊钧听了,不知为何突然皱了皱眉头:“军户家里的?”

  “皇上应当还记得,他如今已是过了翰林院里的恩考,算是读书人了。”,唐旭的事情,卢受也曾经打听过,也当成过趣闻和皇上说过一次。

  “他做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些。”,朱翊钧听了,当即就乐了。

  既是读书人,也是东城司里的指挥,如今竟还开出一家菜馆子来。这位唐大人,未免也太忙碌了些。

  “上回京中邪教作乱,平息暴乱的,可也是他?”,朱翊钧近些日子来,虽然整日不出乾清宫,可是这京城和天下的大事,却也都是知道。

  “正是此人。”,卢受点头回话:“去年在辽东守住北关的,也是他。”

  “此人倒是有些贤才。”,朱翊钧的心里,渐渐的生出几分好奇。

  作为读书人,能和翰林学士们一起编出一本《句读录》来;去辽东从军,能一举击退士气正盛的建州女真;当东城司指挥,也能平息京中的暴乱;就连开家菜馆子,也能把菜肴做的有滋有味。

  虽然从来没见到过此人,可是朱翊钧甚至怀疑,这天下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是他所不会的?

  “据说此人还博闻强记,一套四书五经竟能倒背如流。”,见皇上似乎有些兴致,卢受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历年来朝中的大臣里,即便是当年以强记著称的张阁楼也比不上。”

  “张居正?”,听卢受无意间提到张居正的名号,朱翊钧脸上猛然一阵阴晴不定。

  “奴婢该死。”,卢受也是一时间说的口顺,却没想把这个略带几分忌讳的名字说了出来,顿时心里也是一惊。

  若在平日里,卢受应当不会犯这样的错。可是今日里本来就一夜没睡,如今又心事重重,免不了有些转不过弯来。

  “张阁老也是能臣啊。”,不过只是转瞬之间,朱翊钧的脸色竟又渐渐平复了下去。

  微微的摇了摇头,禁不住轻叹一声:“朕当年恨他,只因他曾说过的一句话‘吾不为相,实为摄’。”

  “他若要做摄政王,那又置朕于何地?只是朕后来所做的事情,现在想一想,也有些过了。”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卢受能分辨得出,皇上提起张居正的时候,说的是能臣而不是贤臣:“张阁老虽是能人,可多少也有些咎由自取。”

  “过去的事儿,就莫要再提了吧。”,朱翊钧摆了摆手,让卢受不要再说下去:“只是不知我大明朝,何时才能出一位真正的贤臣。”

  “万岁爷若是觉得身骨略好些,可愿意出殿去走走?”,见时候已经差不多,卢受便像是若无其事一般的提出话来:“如今已经开了春,海子边的风光也好了。”

  “再等几日,若是更好些,便依你。”,朱翊钧呵呵笑着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那里,万岁爷也是许久未曾去过了。”,卢受先在一边打着擦边球试探。

  “回头朕若是能出去走走,便请上皇后吧。”,朱翊钧略一沉默,紧接着又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近日来,恐怕也是不便。”,卢受摇了摇头,终于说出句话来。

  “皇后如何了?”,从卢受的话里,朱翊钧猛然间闻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回皇上的话,皇后……皇后娘娘也染了恙。”,卢受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平静一些。

  “什么?”,虽然听卢受说起来,似乎情况并不严重,可是朱翊钧也不是傻子。如果不严重,为何会连还没安排的事情,都说可能不方便。

  “太医可去了?”,说话间,朱翊钧也开始急切起来。

  “应当是已经去了。”,卢受倒也并不是想当然,自己从宫外都转了这么一大圈回来了,宫里的太医若是还不到,就太说不过去了。

  “你替我去坤宁宫走一回,看看情形如何?”,朱翊钧指着李恩说到。

  “奴婢遵命。”,李恩得了上命,忙不迭的奔出去了。

  “朕当年的旧人,如今已是愈发的少了。”,等李恩出门,朱翊钧方才是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的吐了出来。

  “当年朕不立太子时,还曾有传言,说朕是想等皇后大行之后,改立皇贵妃为后。”,说起这件事情,朱翊钧多少觉得有些既好气,又好笑:“可朕也不是阎王,虽能治人,却又如何能断得了人生死。”

  “若是能断得了人的生死,朕倒是愿意先皇长寿,朕也少了那么些年的许多烦恼。兴许朕和张阁老,也不至于如此。”

  隐隐间,朱翊钧的脸上透出几分古怪的神情。说不清楚是后悔,还是遗憾。

  “你适才说的那唐旭。”,这一回不用卢受,朱翊钧自己便直接转开了话题:“朕吃了他的膳食,也不能白吃。”

  “朕便替他写个招牌,让他挂上吧。”,虽然对这唐旭有些兴趣,可是一时间,朱翊钧也想不出该给些什么赏赐合适。

  想来想去,既然他那全聚德是个菜馆子,帮他写个招牌,也算是莫大的恩赐了,日后生意兴隆自不必说。

  “皇上有心了。”,卢受也跟着点头称是:“那唐旭想来是感恩戴德,图报皇恩。”

  花市街,唐家宅院。

  等唐旭回到家中的时候,洪哥儿和李忠,胖子三人早已经没了踪影,娘子也已经从内屋里出来了。

  “相公可回来了。”,看见唐旭平安回来,不知怎的,洛雪霁这才像是在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之前隐约听说,相公是被司礼监里的掌印太监叫走的。司礼监到底是做什么的,洛雪霁不大清楚,但是洛雪霁知道的是,好像东厂就是司礼监管着的。所以虽然觉得相公似乎没做过什么太不厚道的事情,但是担心总是有的。

  “娘子莫要担心这些没来由的事情。”,接过娘子递上来的茶盏,只看着眼神,唐旭也知道她定然是又胡思乱想了。

  “你若是不喜欢为夫在衙门里公干,等日后取得功名,我们便去乡下去住。”,随着自己的职权愈重,唐旭能感觉到,娘子的担心也渐渐的更多了起来。

  “我曾经听说,男耕女织方才是居家之道。”,唐旭忍不住和娘子打趣:“可为夫却不会耕田,你也不会织布,该当如何?”

  “你好歹是个秀才,若是有了功名,起码也是个举人,正好去做教书先生。”,洛雪霁忍不住悄悄在唐旭腰间轻轻拧了一下,却又怕他吃疼,连忙又把手松开:“我虽不会织布,可女红一项还是会的。”

  “今年里,这京城里头,只怕确实会不太平。”,想起之前卢受所说的皇后病重一事,唐旭又把脑海里的记忆再翻出来想了一遍。

  有些事情,自己不方便拿到外面去说,可是偏偏又不吐不快。好在家里还有娘子,洛雪霁的嘴里也一向严实,说出去的话,轻易不会泄露。就算说中了,也不怕有什么后果。

  万历四十八年,无论是在唐旭的记忆里,还是在如今的所见所闻,似乎都预示着,今年是一个多事之秋。

  万历四十八年,四月初六。

  虽然唐旭如今仍只是个东城司里的指挥,耳目绝不可能够得着宫里,但是每天闲暇的时候,朝着宫里钟鼓楼所在的方向看上几眼,听一听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响动,已经成了唐旭近日来的惯例。

  虽然有些说不明白,可是隐隐间,唐旭总觉得事情可能会和自己脑海里的那些记忆多少有些不同。

  眼看着已经到了四月初六,早上在司里点过了卯之后,唐旭便吩咐出了按照惯例职责巡查的秦平西外,其余的将官一律驻司留守。

  时辰已经接近了午时,唐旭的心里,更是猛的紧了起来。就连厨房里送来的膳食,也是食之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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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地裂

  “华盖亭亭,致聚天下,日中,午时……”

  太阳,终于渐渐的行到了当中。钟鼓楼上,远远的传来了午时的报时声,似乎一切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唐旭走到了甲兵架前,似乎想拿起甲胄穿上,却又丢了下来。凡事太过显眼,兴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手上的甲胄才刚及放下,猛然间,却听见紫禁城里的钟鼓楼上一阵响声大作。

  “皇后崩逝了。”,唐旭低下了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默默的说了一句。

  不知怎的,唐旭的心里,竟是突然泛起一阵淡淡的悲伤。虽然说,自己和这位刚刚逝去的皇后殿下从来没有过什么交集,甚至素未谋面过,可是唐旭却也知道,她这一生,几乎都是在孤单与期盼中度过的。

  虽然贵为皇后,可是她这一生,却始终没能得到过那份应有的尊荣。甚至普天之下,大有只知郑贵妃而不知皇后者。

  也许,逝去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吧。而自己,除了同情,也根本做不了任何改变。

  “愿逝者安息。”,唐旭缓步走出门外,抬头远远向着紫禁城内的钟鼓楼方向看去。

  “指挥大人,皇后崩逝了。”,李慕江也快步向着唐旭公房所在的方向走来。皇后崩逝虽影响不大,可是在整个大明朝,仍都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诸位各自回家安排一下吧。”,唐旭知道,按照惯例,下面三四日内,京城里凡是有品阶的官员,都不能回家住宿。就连自己,也要先赶着回家和洛雪霁打个招呼。

  当然,东城司里除了自己这个指挥兼着后军都督府的经历,其余将官虽都不用前去祭奠,但是长安街与东华门一带的警戒却也是必要的。

  四日后自午门至思善门前哭祭,十二日后在西华门外祭拜,二十七日后,在奉天门外设坛。几乎整整一个多月里,整个京城都在为这事而忙碌。而除了四日后的祭拜,唐旭也需要在东城司里领着一干军将四处警戒,忙个不停。

  期间又遇见到了一回王安,王安提及洛阳城里的福王又上了疏,请求回京祭拜大行皇后,并探视父皇。

  说到这事情的时候,王安未免忧心忡忡,可是好在皇上那边暂且没给过回答,所以还不算太急切。

  前四五日天里,因为京城里禁了饮宴,所以全聚德只能暂且打烊歇业。等过了五日后重新开张,京中却仍禁着四十九日的屠宰。好在京外屠宰只禁三日,去京外购买虽然麻烦些,但是总要比没有要好。况且在这一月当中,生意恐怕都不会太好,少许买一些也是足够。

  当然,除了前四日,后面的日子里,送到乾清宫的膳食,也都还是要准备的。

  等事情全部安定下来,日子竟然不经意间已经是到了五月中。

  因为这段时间里,京城里来往的官员藩使太多,所以唐旭就连端午也只歇了一天,更别说平日里的五沐假了。

  如今事情已经结束,赶着赴京的人也是渐少,唐大人这才得了闲暇,可以歇上几天。

  先去老岳丈的那几亩地里看了一下,如今那里的辣椒种子早已是播下。但是洛德山从前从来没有种过这种东西,所以唐旭还是要是不是的去指点一二。

  初时洛德山还觉得奇怪,既然这东西不是大明朝本生的,唐旭之前也没见过,如何却知道这许多。可是再转念一想,如今自家女婿已经是生员,没准日后是还要中举人和进士的。

  听说那些进士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知道的东西多些,有什么奇怪的。

  又因为听唐旭说,种的这东西金贵,一斤干货居然要卖到二两银子,洛德山干脆在田边扎了一个棚子住下,日夜看守。田地的四周,也都篱笆墙围起。

  本来以洛德山的想法,是要去卢家借几个工匠过来,在四面围一堵石墙。可是后来算一算花销,却又不肯了。

  唐旭也是拿他无可奈何,除了吩咐馆子里每日送三次饭菜去,又吩咐东城司里在金鱼池一带巡视的兵卒多加关照。自己也时不时的跑去转上机会,一是指点,二来也是陪着打发下寂寞。

  在菜地里看过之后,唐旭又去了全聚德,可是刚坐了没一会,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喧哗。正在大堂里招呼客人的掌柜,也急匆匆的朝后面奔来,直跑到唐旭面前才停住了脚步。

  “老爷……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司礼监里的,要给老爷传圣旨。”

  全聚德店里的掌柜方恒,当年曾经在通州县的酒楼里做过几年掌柜。通州虽是个小地方,可是在运河上来往的大商户却极多,方恒也不算没见过世面,但是所谓的圣旨,还是第一次见到。

  “给我传圣旨?”,虽然全聚德的膳食已经提供到了宫里,但是唐旭却仍是想不出,皇帝老儿给自己传圣旨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边往外面走着,一边想着要不要在门外摆香案迎接什么的,可走到了外头,看见来的不过是两个小火者,心里才略松了些。

  虽说皇帝派来的人,即便再小,也比七品官大。但是真要牵涉到传圣旨,那起码也得是太监等级的人物出面。

  而民间虽然把宫里头的内侍们都称作太监,实际上与火者相比,两者就像是有品阶的官员和衙门里的杂役的区别。

  好在唐旭也不可能认为皇上派人给自己传旨,是要升自己的官。在大明朝,升不升官,还真不是皇帝说了就能算的。就连六科里的给事中,都有封还圣谕的权力。只有宫里头的太监官职,才是皇帝自个说了就能算的。

  所以唐旭虽然见来的只是两个火者,也不失望。对唐大人来说,少些麻烦事比什么都好。

  既然是皇上身边的人,唐旭自然不能做的太寒酸。先吩咐掌柜,暗中各递了五两银钱。

  两个小火者,估计平日里也没什么油水,突然间得了这么一笔意外之财,抵得上三个月的俸禄,顿时也是笑开了脸,对唐旭也是格外的热情起来。

  “唐大人,皇上让咱们送一样东西过来给你。”,既然已经是“自己人”,两个小火者自然也就顺势免去了一番废话。

  “大人自己看吧。”,两人也不多说,直接拿出随身携带的筒盒,用双手捧着向唐旭递了过去。

  唐旭也是恭敬的双手接过,放到了桌子上后,才小心翼翼的展开来看。

  等再把纸卷缓缓铺开,唐旭眼前便是紧跟着一亮。

  牌匾般大小的纸上,全聚德三个大字清晰可见,下面还盖着御用的私印。看得出,这是万历他老人家专门为自己写的店名。

  “圣上天恩,唐某不胜感激。”,唐旭的手,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作为一个多着四百年见识的人来说,唐旭不可能不知道纸上的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除了风光之外,这简直就是一棵可以预见的摇钱树。

  我唐家的藏品里,从此也可以多上一件珍品了。唐大人看着“全聚德”三个大字的眼里,隐隐的泛着亮光。

  “老爷可要立刻请工匠过来?”,送走了两名小火者之后,方恒和洛才敬,也忍不住都跑过来看热闹。方恒仔细看了几眼,却始终不敢伸手去摸,只能是抬起头来,向着唐旭问道。

  “这自然是要请的。”唐旭点了点头,虽说请工匠上门,所需的花销要多上不少。但是相比起眼前的这几个字的价值,又算得了什么。

  紫禁城,乾清宫。

  虽说这许多年以来,皇上和皇后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极少。可是自从皇后大行之后,卢受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万岁爷似乎忽然间低沉了许多,就连刚刚恢复过来的食量也比前些日子里少了许多。

  虽然按照卢受的吩咐,洛才敬和唐旭也是使出了全身解数,每日里的菜式几乎都不相同,可皇上的胃口依然再不见涨。

  “万岁爷可是还念着皇后娘娘?”,眼见着时辰快到了亥时,卢受吩咐殿里的火者取来了热水,帮朱翊钧洗着腿脚。

  “这世间,可真有长生不老?”,万历帝朱翊钧,既然没有承认,可是也没有否认。

  “奴婢曾经听说,求道拜仙,必得有仙缘才行。”,卢受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的挤出句话来,话出了口,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合适,只能偷偷拿眼神朝着皇上脸上瞥。

  “当年皇祖父那般虔诚,也求不得仙缘。”,朱翊钧摇了摇头,自己默默的叹了口气:“朕还是不要多想了。”

  “世宗爷和先皇都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早都就回列仙班了呢。”,卢受憨笑了几下,总算找到了一句自以为合适的话。

  “当日皇后在时,朕想不到她。”,朱翊钧却是没有再接过卢受的话去说,“如今她走了,方才觉得她好。”

  “朕偌大一个后宫,都被她治理的井井有条,她有功呐。”

  “如今皇贵妃做的也是极好。”,卢受其实并不想让自己有奉承的嫌疑,可是想来这么说,皇上心里兴许会舒坦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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