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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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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七章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宇文融阴沉着脸进来,勉为其难对一众属下布置了接下来的一应事务,便起身离开,甚至连往日颇得他信赖的几个下属,他都没有与之多言语一句。面对这幅情景,联想到刚刚有人进来说了些什么,众人心中自有猜测。尤其是先为宇文融旗下判官,如今官居户部度支员外郎的李橙,更在出门时叫住了与自己有些私交的监察御史郭荃,两人一同上马出了宇文融的宅邸。

       李橙是张说妹婿阴行真的女婿。当年张说左迁相州刺史时,曾经遍考属吏,最终看中了李橙和郑岩。张说把女儿嫁给了郑岩,却把与自己相交莫逆的妹婿阴行真之女嫁给了李橙,而后在并州长史任上,亦是将李橙设法调至麾下。可以说,他和张说的关系不是非同一般的亲近。因而,等到宇文融主导括田括地时,就将其奏为监察御史辟署为判官,而后因括田括户有功,真授监察御史,就在去年封禅泰山时,又上奏举荐其为户部度支员外郎。

       而就是这样一个原本该是张说和宇文融之间调停的人物,现如今却觉得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论亲缘故旧,张说对自己有许甥之德,简拔之恩;可论提携器重,宇文融先辟他为判官,又一再举荐让他身居要位,这重用之德李橙更是感同身受。于是,如今三十七岁正当盛年的他,这一两年下来却平添了无数白发,看上去显得仿佛比郭荃还要苍老。

       “郭兄可知道,今日宇文户部是因为何事烦心?”

       “看宇文户部的样子也是不愿意对人说,我怎么猜得出来?”

       话虽如此,郭荃心中隐隐还是有几分猜测。他和杜士仪交好,又得宇文融器重,因而知道这两人之间联系紧密同进同退,自然一直都宽心得很。毕竟,这李橙的左右为难大家都看在眼里,谁也不想夹在中间的人换成自己。前两个月宇文融还召了他去,问及杜士仪的两税制之法,他是真没怎么听说过,只能绞尽脑汁把所有知道的都说了出来,那会儿就觉得宇文融另有所想。今天宇文融出去一趟突然这般震怒,焉知不是因此之故?

       见郭荃摇头,李橙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宇文户部近来脾气急躁了许多,在御史台和户部都时常大光其火,我也知道,是因为燕公虽罢相,却依旧任尚书右丞相,兼修国史之故。只是我之前去见燕公时,就只见他已经苍老了许多,不复往日豪气。如今胜败已分,何必再意气之争?”

       宇文融麾下官员众多,李橙是知道郭荃秉性,这才忍不住倒两句苦水,见郭荃苦笑摇头,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不宜再说,出了坊门便与之举手告辞。上了大街只走了不多远,他终究还是停住了马,待左右随从上前小心翼翼地探问,他就沉声说道:“去燕国公宅”

       张说虽罢相,但燕国公爵位和尚书右丞相之职尚且在身,门庭冷落虽不可避免,但朱门列戟,依旧一派锦绣豪门的气象。尽管阴行真已经故世,李橙又是宇文融的下属,可张家众人都知道李橙是张说颇为器重的晚辈,闻听他前来探望,元夫人少不得亲自在寝堂中见了他,这才引他去了张说修史的书斋。

       国史都是在宫中史馆修,如张说这般获准在家修史的,简直是少有的恩遇。而这也使得张家上下总算能安心,于是,对于其兄张光当初的割耳讼冤,上至元夫人,下至张说诸子,人人都感恩戴德。此刻,元夫人到门前敲门通禀了,这才轻轻推开门,又对李橙颔首示意道:“说之近来闲坐,虽气性比往日平和,有时候暴怒起来却依旧止不住,李郎说话时万望仔细一些。”

       “多谢舅母提醒。”

       娶了张说的甥女,李橙在外固然仍是称呼张说为燕公,但此刻是在私宅,自然称呼得亲近一些。于是,当他入内行礼叫了一声舅父之后,就只见张说摆了摆手,却是一言不发地示意自己坐下。他依言在书案左手边的坐具上盘膝坐下,斟酌了再斟酌,终究还是开口说了话。

       “舅父,我是从宇文户部那儿来。”见张说听到宇文融这个名字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李橙便郑重其事地说道,“舅父,前事已经过去了,陛下对你依旧存着情分,时时咨以国事,修以国史。听说舅父暗命亲朋故旧暗觅宇文户部并崔大夫等人的错处,朝堂之上争斗不休,安知圣人没有看在眼中?”

       见张说依旧不做声,李橙不禁有些急了,竟是提高了声音说:“舅父,要知道如今政事堂不止一个源相国,还有新拜相的杜相国,李相国你已经罢相了,若是再和宇文户部一再争斗,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说终于抬起了头,面上却露出了几分讥诮:“你以为我会不知道?”

       李橙今天把心一横,决定破釜沉舟把话说清楚了,却没想到张说竟然如此回了自己一句。有些瞠目结舌的他直勾勾地看着张说,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声音艰涩地问道:“舅父既然知道,那又何必?”

       “自开元以来,罢相后复起的,满朝之中只有两个,一个是源乾曜那老好人,第二个就是我燕国公张说”说出这么一句话之后,原本老态尽显的张说两眼圆瞪,竟是仿佛一下子恢复了生机和朝气,仿佛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宰相

       然而,那种气势只是维持了片刻,便最终敛去无踪。他眯起了眼睛,复又淡淡地说,“当初我被姚崇那一下算计,几乎跌到了谷底,但即便在岳州那样一个地方,我依旧熬过来了,我依旧回来了。可是,复相这种事,可一不可再

       若是因为他那种罪名罢相,尚且可以复起,岂不是代表当初的罪名定错了,天子的明察秋毫也错了?

       这种话即便如李橙,他也不会明说,见其似懂非懂地皱了皱眉,张说方才轻声叹道:“你不用再劝了,宇文融自忖此前得罪死了我,不把我置之于死地,他和崔隐甫绝不会罢休。至于我也是一样,既然今生难以再登相位,为家人计,我也不容如此毒蛇在榻边酣睡至于政事堂那两位新相,我替他们掀翻了宇文融这样一个时时刻刻兴许会威胁到他们的天子信臣,他们总能容得下我安心养老”

       当李橙徒劳无功地从燕国公宅中垂头丧气地出来时,郭荃也在家里收到了杜士仪在写给宇文融之外,写给自己的一封信。原本只是心中暗自猜测的他,这下终于明白了宇文融狂怒的缘由。原来,杜士仪不但拒绝了请宋憬重提在举国之内施行两税法的事,而且还规劝宇文融不要对张说追逼过甚,以免两败俱伤,抑或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杜士仪还在信上说,倘若宇文融能够想得通,请他设法再劝说一二,如果想不通,那他就当成不知道这么一回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宇文户部不愿回头,也是人之常情。杜贤弟,你这让我如何是好?”

       想到杜士仪对自己的帮助和引荐,宇文融对自己的提携和重用,郭荃这才算是体会到了李橙夹在当中的难处。而杜士仪在信上提到,万一两败俱伤后,他们这些宇文融的亲信可能招致的下场,他更觉得心中沉甸甸的。思来想去,他狠狠咬了咬牙,竟是袖了这封信在手,匆匆又出了门。

       “郭郎这是……”

       “我要再去一趟宇文户部那儿,家里就拜托夫人了。”

       郭荃对夫人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匆匆出去,等到他只带着一个随从便服到了宇文宅,门前的下人都没想到他去而复返,一时吃了一惊,随即慌忙通报了进去。不一会儿,里头就传话道了一个请字。尽管宇文融在荣升户部侍郎后,天子在东都钦赐的这座宅邸郭荃来过很多次,但此刻越往里走,他越是能够感觉到来往下人仆役脸上的战战兢兢之色。此前令张说罢相的那一役前,他也曾经察觉到这种氛围,没想到今天竟是又再一次重现了。

       “你来了。”宇文融只是微微动了动下巴算是向郭荃打了个招呼,眼见其肃然行过礼后,却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送到了自己面前,他一挑眉便接了在手,一目十行扫完后便冷笑了一声,“杜十九郎还真是面面俱到,给我写了那样的信不算,还让你来当说客”

       “宇文户部”

       “不用说了,大道理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恼火,他就这么不看好我宇文融”宇文融暴怒地拍案而起,站起身来就这么来回踱了两步,他便气急败坏地说道,“从开元九年起,我由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到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从六品下的侍御史,从六品上的兵部员外郎,正五品上的御史中丞,最后到现在正四品下的户部侍郎,短短不到六年,我便到了今天,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连张说也铩羽而归,凭什么他就认为我这次会输给张说一介失势之人

       郭荃被宇文融说得心情激荡,不禁再次叫道:“宇文户部,时势不同,还请……”

       “没有什么不同,这时候我已经收不住手了。我也知道,此前让宇文统暗示他的事成功的希望不大,就算他杜十九并没有奢望自己去主导那两税代租庸调之事,宋广平也未必肯让我挑头揽总。”

       宇文融声音沙哑地于笑了两声,竟是透出了说不出的疲惫:“陛下不喜朝堂争斗太烈,所以从前政事堂一直都是一正一辅,如今这些彼此攻击他必然看在眼里。可若非他张说非要瞧不起我,非要把我拉下来,非要容不下人,怎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也无需担心,说不定跨过这个沟坎,我还能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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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八章 吴郡之盛,显宦不绝


      吴郡之地,却是南朝以来好几支士族大姓的聚居之地。

      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

      这便是传承数百年的士人门第之分。自从隋朝停九品官人法之后,上下对于郡望的重视渐渐不如从前,但对于门第的推崇却反而变本加厉。北迁的南人往往都以现在的居所为籍,但民间论及姓氏的时候,却依旧念念不忘崔卢王谢,即便显赫一时的陈郡谢氏,现如今早已经冠冕不再。哪怕太宗和武后都先后令人重修过氏族志,将李氏和武氏冠于诸姓之上,但仍旧难以改掉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的认识。

      而从汉末到魏晋时期,吴中四姓朱张顾陆最为赫赫有名,直到唐初依旧名列氏族志。放眼朱张顾陆四姓,盛衰情形却是各自不同。

      朱氏自从太宗弘文馆学士朱子奢之后,就几乎默默无闻,纵有出仕,也大多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官,在吴郡苏州的影响力自然大不如前。而陆氏却始终欣欣向荣,丹徒枝的陆德明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其子陆敦信在高宗年间拜相,而定居吴郡苏州的陆氏太尉支在入唐之后沉寂多年后,趁着武后年间广开科举,子弟经由进士科、明经科乃至于制科出仕的足足有十数人,其中陆元方陆象先父子先后拜相,在苏州显赫一时。

      张氏则是自贞观年间张后胤为国子祭酒,死后追赠礼部侍郎,陪葬昭陵之后,子孙数代显赫,张后胤的嫡孙张齐丘一度官居朔方节度使,如今在朝为兵部尚书。吴郡顾氏也同样出过一位武后年间拜相的宰相顾琮。四姓之中,除却朱氏衰败,其余三姓赫然欣欣向荣。

      然而,整个吴地真正人数最多的,却还是以吴为姓,最早扎根吴郡的吴氏

      相传太伯三让天下之后,到江南安居,因无子而传位仲庸,其后裔便定居江南之地,其后周朝将仲庸曾孙封为吴国之主,以国为姓,江南这片地方才有了吴地的别称。汉末孙氏占据吴地时,孙策孙权的母亲便是吴氏女,虽则晋代曹魏,覆灭蜀吴一统天下后,吴氏一度遭遇了灭顶之灾,但此后晋室为了安稳南方,一度又寻访吴氏之后加以重用,只魏晋之后中原多变,吴氏又不如朱张顾陆还有家学支撑,多年仕宦的底蕴为根基,不但不复当年显赫,不少子弟甚至纷纷迁出了吴中。

      然家门不振,外迁的吴氏族人们却有不少都想着回到吴地凭吊祖先。此前在蜀地为了避祸,找个借口出门访友躲出来的吴琦,便是不远千里坐船南下来到了苏州。

      尽管本家内迁到蜀地已经有整整七八代人,历经两百余年,但他家底丰厚出手阔绰,又捐资重修吴氏祠堂,如今的苏州吴氏上下自然对其颇为欢迎,对于其买宅安居,甚至于买地之举,也都乐得提供方便。这么一住下来,尤其是当听蜀地信使报说蜀地之争,最终以范承明大败亏输,杜士仪大获全胜为收场,甚至此后朝中就连张说这个宰相都被人掀翻了下马,吴琦便有了几分此地好,不思蜀的兴味来。

      若是能够引领族人重归吴地,未必不是一桩好事蜀地是富庶安逸,江南的水土可也不差,如此也可避开杜士仪那个难缠的瘟神

      可他哪里料得到,他都从蜀地远远避到江南来了,竟然还躲不过杜士仪。当听说杜士仪作为茶引使,已经到了江南地界的时候,闭门享福,闲来走动一下吴姓亲友的他不禁就有些心乱如麻。整个江南地界产茶的州县不少,苏州就算一个,可杜士仪用得着真的亲自一个个州的跑过来?

      想归这么想,可他这客居的蜀人本来并没有资格去拜见本郡刺史,也唯有在心中斟酌是不是临到人来时再悄悄避开算了。可就在这一日一大早,家中侍童敲响了他的房门,双手递到满面愠怒的他面前的,竟然是一张龙飞凤舞写着袁字的帖子。

      “这是怎么回事?”

      “家翁,这是袁使君的帖子,请家翁去刺史署一见。”

      “袁使君?”

      相比在南朝曾经是顶尖门庭,如今却已经湮没无闻的陈郡谢氏,江左袁氏的情形就要好得多了。苏州刺史袁盛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七,二十余岁出仕以后,按部就班升迁,也曾经有些政绩,故而擢升倒是不慢,辗转做过两任下州刺史,如今转至苏州这个江南上州任刺史,本来已经心满意足,打算安安心心当完这一任,便告老致仕。

      所以,当接到飞马驿传,道是杜士仪和裴宁这一正一副两位茶引司的主官马上就要到苏州时,他在吃了一惊的同时便有些踌躇,昨日便请了张顾陆三姓家中专司外务的子弟来问了一番。待明白本州茶园不过寥寥数千亩,他也就放下了心,期间倒是有人提过一句有蜀郡吴姓士人侨居在苏州城内,他便记在了心上,一大早就命人下帖子去宣人来。

      他既身为刺史亲自相请,吴琦自然不敢怠慢,早起胡乱用了早饭后便匆匆赶来,结果袁盛因为正好有公务耽搁了好一会儿,他枯坐等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这才把人盼了来。

      “拜见袁使君。”

      知道吴家在蜀地也算是衣冠户,袁盛微笑颔首,又抬手示意吴琦坐下,这才问道:“吴郎从蜀地来,未知可识得杜侍御么?”

      岂止是识得,而且还打过好几次交道,最后都吓得狼狈躲到江南来了

      吴琦心中如此想,口中却决计不敢如此说,而对于袁盛直接称他为吴郎,即便知道自己这年纪在人家面前确实属于晚辈,可他心里终究有几分不那么痛快,只能含含糊糊说见过两次。然而,让他发懵的是,袁盛竟是欣然抚掌笑道:“今日杜侍御和裴御史即将抵达苏州,既然吴郎乃是杜侍御故旧,便随我一块见一见这两位千里迢迢来的客人吧”

      袁盛是想当然地打算让杜士仪他乡见故知,然后说话方便轻松一些,却没注意到吴琦一下子面如土色。后者甚至来不及绞尽脑汁地想出什么推辞的话来,就只听外间一个声音高声通传道:“禀告使君,杜侍御和裴御史已经到了

      “吴郎且随我来。”

      身为本州刺史,袁盛又算是高龄了,自然没必要亲自去迎接杜士仪和裴宁,毕竟,两人虽身负要务,可和他不相统属,也并没有制令要传达给他。所以,在刺史署的仪门接一接,这就已经是很客气了。当看到那几乎并肩而行的一双年轻人时,最宝贵的年纪都耗费在躲避武后末年和中宗年间,乃至于睿宗即位之初那些政争上头,以至于仕途并不平顺的袁盛,不禁打心眼里生出了一丝羡慕。

      年轻真好

      他笑着向杜士仪和裴宁迎了上去,而杜士仪也含笑快走两步,但继而就注意到了袁盛身后的那个人。对于吴琦,只见过几面的他谈不上多少深刻印象,但不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这位蜀郡四大家之一的家主。听说人到外地一访友就是一年多不归,他早就将其忘在脑后了,谁能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重逢于是,他恭敬而不失殷勤地恭维了袁盛两句,便向吴琦微微点了点头。

      “竟然在此地遇到故人,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哦,杜侍御果然是认识吴郎?”知道自己这道听途说随便提溜一个人跟着竟然做对了,袁盛顿时心情大好,“他乡遇故知,这还真是巧合。”

      什么巧合,要不是你下帖的时候不说清楚,我就是拼着之前在苏州买房子买地全都白费,也要先避开再说

      心中叫苦不迭的吴琦简直都想哭了,但还不得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附和杜士仪和袁盛的话。然而,等到袁盛笑容可掬地在后头官廨的厅堂中亲自设宴款待杜士仪和裴宁,令他作陪时甚至还投来了一个清楚无误的眼神,分明是吩咐他好好帮着招待他那位故知,他就完完全全如坐针毡了。

      吴琦那种犹如在火上烤的样子,杜士仪自然看得出来,酒过三巡,他就轻声让裴宁稍稍软和些帮忙敷衍一下袁盛,随即就举着杯盏对吴琦示意道:“吴公,既然有缘他乡相见,可陪我到外头喝杯酒闲话几句?”

      这大冷天到外头喝酒?

      尽管吴琦大为不乐意,可是,面对袁盛那鼓励的眼神,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又陪着杜士仪出了厅堂。果然,热乎乎的身子一出那暖烘烘的屋子,他就感到寒风一阵接一阵地迎面刮来,到了脸上更是刺骨的冷,冷得一直觉得江南和蜀中天气差不多的他直打哆嗦。就在他不安地等着杜士仪即将到来的判决时,杜士仪却开口问了一句让他大为诧异的话。

      “吴公在此,除了今日我来,可还遇到过其他熟人?”

      “其他熟人?”吴琦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难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也躲出了成都?不会啊,听说罗德半途倒戈,至于崔澹和李天绎,那是早就跟着杜士仪的,至于其他的小鱼小虾,就更不会有那么大胆子了。于是,尽管他很希望还有别人和自己一起分担一下此时此刻的压力,却也只好老老实实地摇头道:“这却不曾听说。”

      “看来,吴公这避祸之计,却让其他人也把你排挤在圈子之外了。”杜士仪淡淡地刺了一句,见吴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挣扎了一会儿,竟仿佛打算跪倒下去,他突然伸出手来在其手腕上不动声色地托了一把,这才岔开话题道,“那么,吴公从蜀地来,就不曾想着在这吴地栽种几片茶园么?”

      这杜士仪难不成是有千里眼顺风耳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买下了几片上好的山地,让自己从蜀地千里迢迢带来的茶农教人栽种茶树?

      吴琦简直觉得自己今日和见了鬼似的,一桩桩一件件完全不顺心,完全出乎意料。被杜士仪刚刚那一托,跪地请罪他是万万再也做不出来了,只能咬咬牙抬头问道:“杜侍御,从前是我不知死活,避居江南也是因为私心所致,只求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这微不足道的人物……”

      “吴公这话,就好似我一定会对你赶尽杀绝似的。你又不曾如李天络一般作奸犯科杀人越货,我有什么放过不放过的?你可知道,崔翁李公罗公,这一年多来,其实全都在江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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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九章 一团和气

          崔澹李天绎和罗德,竟然全都在江南?

       “我怎么不知道?”吴琦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话,这才意识到了自己此言有多可笑。

       可让他意外的是,杜士仪竟是回答了他:“因为有人邀了他们三人到江南来推广棉田,他们一时心动,自然就欣然南下。只不过和你一样,见识到了蜀茶之利,他们在棉田之外,也买下了不少山地开始种茶树。在江南七八州之地,约摸买下了几万亩地吧。”

       几万亩

       吴琦此前动下了迁回吴地的脑筋时,也已经买下了近千亩的地当做茶园,至于江南人视为根本的稻田桑田之类,他却没有贸贸然染指。毕竟,他是否迁过来还未必可知,若是还要回去,茶园也就罢了,再多的田地却不好管理。然而,那三家竟然不声不响买下了那么多地,这难道是准备举家迁过来?不可能,三家的基业在蜀中根深蒂固,怎么会如此轻易……

       “对了,崔翁那位在京城候选的族人,刚刚补了余杭县丞,李家和罗家,亦是有两位族人先后授了富阳县主簿,和山阴尉。”

       尽管这些官职看似微不足道,但天下一千多州县,至少有一半都是在贫瘠偏远抑或是经常闹虏患的地方,杜士仪所言的这三个县以富庶程度来排,在整个天下至少能排进前一百,甚至前五十,所以,哪怕只是县尉主簿县丞这样的辅佐官,也不是轻易能够到手的。听到连罗德都获得了这样的好处,吴琦第一次对自己的避祸吴地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悔意。

       之前来信都说成都吴家上下还算安定,可要是杜士仪口中这些消息传扬出去,吴家上下肯定要闹翻天了,到时候他这个家主怎不是众矢之的?

       “杜侍御实在是……好手段。”好不容易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吴琦于脆低头不语,等着接踵而来的刺激。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他却突然感觉背后一股暖意,抬头一看,却只见杜士仪已经反身进门。那厚实的毡毯帘子在落下之前,他还听到了一句难以置信的话。

       “还是我刚刚说的,你不曾作奸犯科,也不曾杀人越货,我自不会对你如何。但你若是不愿再这般躲躲藏藏鬼鬼祟祟,想清楚了不妨来找我。”

       见杜士仪笑容可掬地进来,刚刚和袁盛兴致勃勃说着话的裴宁不禁眉头一挑。能够在嵩山草堂主理日常学务,裴宁自然不是不善交际的人,只是等闲对于不愿意搭理的人,他从来不假辞色而已,既然杜士仪暗示他对袁盛客气一些,博学多才的他自然尽挑袁盛喜欢听的话说。从汉末汝南袁氏的鼎盛到萧条甚至消亡,说到江左袁氏的家学渊源,这两支袁氏的兴衰对比,一言一语说得袁盛心中大悦。

       “看来杜侍御他乡遇故知,这是相谈甚欢了?”

       袁盛笑眯眯地问了一句,见杜士仪果然点头之后,笑说起了为官蜀中的种种趣事,他登时又陷入了这轻松的闲谈中,一时竟没有注意到,吴琦回来的时候那脸色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沮丧。等到酒足饭饱,年纪一大把的他顿时有些困倦上来,打了个呵欠后就面带歉意地说道:“人老了,精神不足,老夫就先回去睡个午觉,杜侍御和裴御史如若有事,尽管吩咐刺史署上下”

       杜士仪和裴宁一路过来,并没有如之前王容提到的那样去见张简的本家亲长。一来此前张简都不曾提过这一点,应是宗族对其不甚看好,助益也不多,他不想把宝贵的事情花费在和这等不重要的人扯皮上,二来也是江南这边传来消息,之前一年的棉花种植虽然几乎达到预期,但产量和质量并不算太乐观,因而王容已经先行赶过去了。

       尽管事情是他提出的,但王容早先已经派人从西域产棉地请来了十余个有十年以上种植木棉经验的老农,这种技术性问题,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也就索性专心放在茶事上。

       之前在淮南道,他和裴宁就已经见过好几位刺史,其中有年富力强的,也有比袁盛更加老态龙钟的,但无一例外打交道时都需要殚精竭虑,因而此次乍到苏州,本还以为一大把年纪的袁盛必定难缠,谁知道对方竟如同一位邻家老人,甚至还煞有介事请了吴琦这样的故知在旁边相陪。出了苏州刺史署的时候,杜士仪少不得对裴宁提及了前事,说到吴琦时,就只见这位三师兄挑了挑眉

       “你是官,他是民,过往恩怨大多是由范承明而来,你既然不打算睚眦必报,那是打算借用他一下?”

       “吴中之地,吴氏虽大不如前,也没什么显宦,但胜在人多势众。你也看到了,出了蜀中,这茶叶的种植规模就很小了,倘若如此,各地设茶引司还有什么必要?除了用茶商收购来刺激坐拥众多田亩的本地大户,还需要有人推广。如吴琦这样来自蜀地,深知茶叶之利的人,就是最好的推广者。”

       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问道:“襄阳裴氏对三师兄提到的那处,是否要我陪着三师兄你一起去?”

       “虽是同姓,但血缘早已远了,又是从不曾联系的陌生人,我亲自去就好,你去反而不美。”裴宁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最终轻叹一声道,“我之前请族兄帮忙,这才能够作为副使随你前来江南,却是没想到我裴氏竟然真的会有人弃文从商,做的本是丝锦,做茶叶也就是近两年的事”

       裴宁要一个人去,杜士仪想了想也就没有坚持。两人暂时分别之后,他就先回了客舍,叫了陈宝儿和卢聪,笑说逛一逛苏州城。对于这座江南水乡之城,后两者都是第一次来,进城之后发现条条水道处处乌篷船,全都是好奇得很。这会儿既有闲暇一赏水城风光,两人谁也不会拒绝。于是出了客舍所在的里坊,一行人加上随从,只包下了两条在城中穿梭的乌篷船,余下的人从陆路牵马绕过来。

       掌舵的艄公是个饶舌的,顺着曲折的水道在城中穿梭,一面摇橹,一面笑吟吟地说道:“这苏州城水陆开八门,总共六十多坊,在这江南之地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城了客人们是第一次来吧,别看我这船晃悠,实际上稳当得很”

       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竟是使劲跺了一脚,这下子整艘船一下子晃动幅度更大了起来。除了有过多次坐小船经验的杜士仪还算好,陈宝儿吓得死死用手攀住船舷,仿佛生怕一不留神掉下了水,至于卢聪则更是不堪,面色发白的他死死捂住了嘴,仿佛下一刻就会吐出来。这种小船和大江大河上那种载客大船完全不同,水面仿佛距离船舷的上沿只有两三寸许,落水的危险仿佛近在咫尺。

       老艄公被这两位客人的失态逗得哈哈大笑,旋即却也不再作怪了,小船渐渐恢复了平稳,只是随着摇橹微微有些左右摇晃。当小船经过一家后院极其宽阔的码头时,杜士仪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码头是自家的?”

       “是啊,北边的大户人家,不是自家有一个宽敞的马厩,养着百十匹马?我们这苏州水城,大户人家多半都有这样一个码头,甚至还建有小小的船坞,尤其商家更是如此……这位郎君,你看,前头是咱们苏州城有名的裴氏茶行。

       刚刚裴宁才提起自己的那个同姓,此刻就来到了别人茶行背后的码头,杜士仪少不得多看了几眼。见那码头修得宽阔而结实,一旁的小船坞中,隐隐可见足足有四五条船,而且比自己身下的这条乌篷船更结实,更宽敞,显然是专为了运货而单独设计的,他轻轻点了点头,却只听背后陈宝儿突然嚷嚷了一声:“杜师,迎面有船来了”

       苏州的城中水道并不算宽,一来一往并行两条船已经属于勉强,若是有些船太宽,甚至还会发生彼此卡住的事。陈宝儿这一嚷嚷时,后头的老艄公早已经看见了,他是水路的老手,一瞄就知道这两条船迎面碰上,必然会堵得严严实实,后头那另一条船也过不去,他当机立断摇橹往旁边的码头船坞处靠去,又头也不回地往后头招呼了一声,后头的小船自然知机地跟了上来。

       只两艘船要并排挤进去,却不是那般容易的,一时那船摇晃得陈宝儿和卢聪胸中一阵阵难受,就差没有立刻呕吐了。

       迎面而来的那条船也知道好歹,见人给自己让路,把舵的年轻艄公摇船过来时便大声嚷嚷道:“张叔,我急着去送酒,回来谢你。”

       等这条船过去,老艄公正要把船摇出去,那边厢茶行的后门就突然开了,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人现身出来,看见这一幕人挑了挑眉,继而扫了众人一眼。他微微颔首后就笑着说道:“各位借此避船,本不该搅扰。不过这会儿茶行就要装船了,还请各位腾个地方。”

       老艄公赔笑唱了一个大喏,就立刻摇船出来,等到后头的船跟上出了船坞,杜士仪见茶行的后门一个个人搬着箱子出来忙着装船,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对那老艄公问道:“老丈认识此人?”

       “怎么不认识?咱们吴郡之地,朱张顾陆四姓最是显赫。如今朱家是不行喽,但顾家却还是出过宰相的那是顾三郎,待人素来客气有礼,苏州城中也是有名的,到底是世家大族,好风仪,好教养他是裴四郎的妻兄,到此应只是随便看看的。”

       “那刚刚这家裴氏茶行生意如何?”

       “都说那玩意喝了延年益寿,却是不便宜,我没尝过,却听别人说生津止渴,回味无穷。生意好不好我却不知道,只看过之前曾经几辆大车拉了钱出去。这位裴四郎做丝机起家,后来是做丝锦,从外迁户到家境小康到现在的万贯家业,听说买的地不下万亩了只不过,没钱时想着有钱,真的有钱了,家里却未必太平……”

       老艄公话音刚落,就只听身后不远处又传来了一个嚷嚷声:“三郎君,不好了,裴小郎君在家中不慎掉落了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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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章 家务事

          裴宁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见了裴舒同,在书斋中还没说上几句话,竟然就会发生这么一件事。见面前那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一下子面色大变,刚刚的淡定自若完全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呆滞木然,甚至连发号施令都忘了,他不禁眉头大皱,却又不好越俎代庖,见一旁书案上恰有一块镇纸,他就起身上去拿起那镇纸重重一拍,下一刻,他就看到裴舒同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人怎样了?可救上来了?大夫呢?”

       面对主人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那仆役缩了缩脑袋,这才不安地说道:“已经救上来了,只是这天寒地冻,小郎君牙齿打颤浑身发抖,身上不少地方都现出了青紫,大夫也已经去请了……”

       “混账,混蛋”

       裴舒同已经是气得语无伦次了,他也没注意刚刚是裴宁出声叫醒了自己,慌忙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赶。可出门的时候,他一不留神被那又高又窄的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就往前扑去,若不是身后一人猛地伸来了援手,他险些踉跄倒地。饶是如此,他仍是不免单膝跪在地上磕痛了膝盖,待回过头来方才发现是今日初见的裴宁。使劲吸了一口气的他正想道一声谢,却只听裴宁开口说出了一句让他喜出望外的话。

       “我年少时跟着嵩阳观的孙太冲道人学过医术,若大夫一时半会没来,不妨让我先给令郎紧急医治一下。”

       “好……好好好”

       裴舒同连连点头,失态得一把拽起裴宁就慌忙往前赶去。当他终于来到了一间寝堂的时候,就只听里头只传来了嘤嘤哭声,那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若非旁边还有一只有力的手搀扶着自己,他险些栽倒在地。

       还是裴宁见势不妙,于脆直接将其拖了进去,这才看到里间长榻上正躺着一个小童,抽泣的除了侍女之外,还有一个年约双十衣着华贵的妙龄女郎。他原以为那是裴舒同的女儿,却不想对方一见到他们就疾步冲了过来,悲声泣道:“裴郎,都是我不小心,没看住大郎……”

       见裴舒同听到这个噩耗,僵立在那儿动弹不得,裴宁也懒得在这儿耽误工夫,快步过去到榻边一看,见小童裹着厚厚的锦毯,嘴唇已经青乌一片,再探鼻息和颈部脉搏时,已经极其微弱。面对这般情景,他又捏开孩子的嘴看了看,继而头也不抬地问道:“可已经催吐出了腹中呛的水?”

       这寝堂中没人知道他是谁,一时竟是无人回答。这时候,眉头紧皱的裴宁于脆也不问了,一掀被子把人抱起,右手提腰,左手扶头,将孩子的腹部顶在自己膝盖上,不过片刻,就只听孩子哇地一声,地上须臾就吐出了一些存水和污物。裴宁看也不看四周围那些呆若木鸡的人,将其孩子重新用毯子裹紧,试过鼻息之后,复又在其胸口揉按了好一会儿,这才冷冷说道:“拿铜脚婆来

       此时此刻,刚刚完全乱了方寸的裴舒同已经醒悟了过来,见满屋子的人都在呆呆看着,他不禁怒不可遏地叫道:“都聋了吗?快去取”

       见家中主人如此喝问,一屋子的婢女们方才如梦初醒,有的去找热水,有的去拿铜脚婆。而裴舒同则是快步上前,眼看着裴宁伸手搓热之后,又从锦毯下依次小心翼翼揉搓孩子的胳膊和腿,等忙活了好一阵子之后,又伸手去试孩子的脉搏,甚至拨开眼睑查看,方才接过铜脚婆放在了锦毯之下,却又吩咐人取了炭盆来,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裴御史,大郎他……”

       “骤然落水救了上来,就得先把腹中残水倾吐于净,这是最起码的,若不是来得还及时,就算有救也要被耽误了”裴宁见孩子嘴唇上的乌紫已经比起初好多了,气息虽则微弱,但渐渐平稳,他这才站起身来,“如今已经暂保无恙,但大冷天在水里泡了一回,是否会染上风寒却不好说,大夫还没来?”

       直到这时候,刚刚那双十女郎方才讷讷说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只不过恐怕没那么快。”

       裴舒同只听到裴宁说儿子无恙,这下子不禁蹬蹬蹬连退了三步,双腿已经完全软了。他陡然之间惊醒过来,慌忙复又上前对裴宁深深一揖,声音中已经是带出了几分哽咽:“今日若不是裴御史来此,我家大郎定无幸理那是我和亡妻唯一的骨血,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她?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请裴御史受我一拜”

       刚刚裴宁和裴舒同在书斋中一番谈话,只觉得这位同姓族人极其精明干练,可此刻褪去那层外衣,露出了为人父亲的那一面,他反倒觉得对方可亲了些,素来冷冰冰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伸手把裴舒同搀扶了起来,这才说道:“我看孩子也已经**岁了,何至于还这么不小心?”

       裴舒同蠕动了一下嘴唇,目光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年轻妻子,又扫了一眼那些同样低头垂手的婢女,那些话语最终变成了一声苦笑。他低头看了一眼依旧昏睡不醒的儿子,好半晌才沉声说道:“把大郎挪去我的书斋,我要亲自看护他。裴御史,能否再偏劳一二?”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裴宁怎会还看不出其中另有玄虚,当即点头答应了。眼看着裴舒同从外间叫了人进来,小心翼翼地直接将那长榻移出了寝堂,继而又簇拥着往书斋而去,裴宁在随着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刚刚那女郎一眼,只见对方那明艳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了几许愤恨,却在发现他审视的目光后,慌忙又挤出了一丝笑容。

       那一刻,年少时便早已洞察世事的他便知道,这座宅子中同样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私。

       等到寝堂前厚厚的毡毯帘子完全落下,那双十女郎终于忍不住跌坐了下来,面色一下子苍白无比。一旁的乳媪慌忙打手势把婢女都遣开了去,这才轻声安慰道:“娘子不用忧心,郎主想来也是因为爱子突然出事,故而把人放在身边亲自看护……”

       “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尽管声音低沉,但那女郎仍是流露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怨气。她倏然抬起头死死盯着自己的乳媪,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你说万无一失,结果呢?刚刚裴郎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他分明动了疑心。还有那个救人的……裴御史?这个裴御史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你听清楚了没有,他是御史,是朝廷官员,不是阿猫阿狗要是有什么万一……”

       “没有万一,没有万一”

       乳媪也被这番话说得心惊肉跳,赶紧按着女郎的肩膀苦苦劝道:“娘子,大郎母家已经没人了,郎主平日对他也不过如此,谁知道今天竟然会突然这般急怒至于那位裴御史,极可能只是正好上家里来的客人,救人固然是本能,可怎会轻易管家务事?退一万步说,娘子又不是孤身一人,你后头是整个顾氏,是整个吴郡顾氏这苏州的顾姓族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更何况您两位叔父都在朝为官,郎主要把家业维持下去,怎能没有顾氏的支持?他不会追究,也不敢追究,更何况,娘子如今可是有妊在身,那也是郎主的嫡子”

       听到这里,顾八娘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伸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小腹。

       她也不想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可若是她生下的也是儿子,前头裴舒同元配留下的嫡长子就是最大的障碍,而且只要除掉了那个孩子,就可以把裴舒同牢牢绑在顾氏这条船上,家中父兄肯定也乐见其成。

       到时候只要再联接上襄阳裴氏,甚至于南来吴裴,抑或者西眷裴这些更高一层的裴氏中人,自从祖父顾琮去世之后,就大不如前的吴郡顾氏,就能借着这门姻亲再进一步。只要两三代人互结姻亲,就可以多上一门强援。而她的儿子能够继承这庞大的家业,还有顾氏相助,将来一定能够前途无可限量。

       最最重要的是,她一直觉得,裴舒同对她很好,百依百顺,却对这个元配留下的嫡长子不过尔尔,谁知道他其实竟是这般着紧怎么办,此事她需不曾和家里人商量过,如今到了这局面,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她不禁越发惶急。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外间传来了又一个声音:“娘子,外间有一位杜郎君,说是来见郎主,郎主已经亲自迎出去了。

       顾八娘粗粗读过经史,外间的事却不甚了然,但丈夫亲自出迎代表什么,她还是知道的。瞥了一眼旁边的乳媪,她就沉声说道:“吴娘,你去探问探问,裴郎见的那位裴御史到底是何许人,这位杜郎君又是何许人”

       裴舒同把杜士仪迎进了书斋时,又忍不住向长榻上的儿子瞅了一眼。足足这好一会儿,大夫依旧未到,他的心里怎会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可他这家业能够创立起来,顾氏之助至关重要,而妻子病故后顾氏主动提出将族长幼女嫁给他,他心里不是没有感激的。可这几年来,顾八娘的性子他看在眼里,伤在心里,甚至于如今连他的儿子都险些遭人荼毒,他若是再继续忍下去,安知他的家业有朝一日不会全都姓了顾?

       倘若说原本得知裴宁来时,他心中还只是在挣扎,那此时此刻,他就终于下定了决心。反身见杜士仪和裴宁正在互相交谈,他突然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杜侍御,裴御史,在下想请你们做个见证。在下打算变卖所有苏州产业,南归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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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一章 父舅之心

        裴宁通过南门吴裴的分支襄阳裴氏找到了裴舒同,正是为了通过这位在江南一带颇有些名望,弃文从商的大户,真正进一步了解茶事在整个江南的发展状况,可跑到人家中看了如此一场戏,而后又听到了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请求,这就有些头疼了。饶是他素来不动声色机敏应变,这会儿也不禁大吃一惊。反倒是听到裴家小郎君落水消息而一时动念赶过来的杜士仪,此刻的反应小

       “裴郎缘何如此决断?”

       尽管杜士仪没有看到刚刚那一幕,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裴舒同也就不怕自曝其短,直起腰后就苦笑道:“我是襄阳裴氏旁支子弟,祖父还勉强出任过一任县尉,到了我时已经父子两代都不曾入过仕途,所谓衣冠户也自然名存实亡。襄阳裴氏是南来吴裴的分支,族中子弟虽说不上多少高官,但我这样的自然被人瞧不起,所以我二十出头就带着妻子迁居吴郡。因为我还算有些小小的精明,渐渐攒下了些家业,又结交了顾氏三郎……”

       说到过往创业的艰辛,裴舒同的脸上浮现出了激昂中交织着惘然的表情。他和顾三郎顾佑相交之后,顾佑多次给他提供了资金人员的全方面资助,一时间他从寻常的寒微士子渐渐变成了吴郡大户,又成了如今的吴郡豪商,可以说每一步都得到了顾家的倾力资助。更不要说顾佑和他脾气相投,相交甚至可说是莫逆,又是他的妻兄。可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放心再把儿子留在苏州?

       “……锦娘亡故之后,顾家能够把八娘许配给我,我自然感激,可今日这般事情固然是第一次,可八娘这些年对大郎却始终只是面上功夫,冷暖都不曾真正问过。我一次一次都忍了下来,可今天却几乎害得他殒命,我怎可再忍?大郎的母亲和我是贫贱夫妻,我早年曾经存过科场侥幸之心,若非她种桑养蚕,丝织相供,家里早就家徒四壁无以为继了,所以,她之所以会早早撒手人寰,也是因为操劳过度之故,我若是连她一丁点骨血都保不住,哪里对得起她在天之灵?”

       裴舒同说着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而杜士仪和裴宁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年少便迭遭变故的人,全都沉默了。

       “田地家产,身外之物,当年既是顾氏助我得来,如今便让他们接手了去,听凭他们折给我多少。只要能把大郎平安带回襄阳,这些年我积攒下来的钱想必也够我父子俩一辈子吃穿不愁了”裴舒同仰起头竭力隐藏眼中的水光,好一会儿方才轻声说道,“其实我两年前就该有所决断,只那时候始终下不了决心,倘若不是今次裴御史救下了大郎,我只怕就真的要后悔莫及了家业固然重要,可也没有大郎重要”

       此时此刻,杜士仪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家娘子怎么办?”

       “她……出了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顾氏吴郡大姓,料想就算没了我,她总还有人可嫁。我一个四十出头无才无德的男人,委屈她了”

       眼见得裴舒同真的下定了决心,杜士仪不禁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同情这个白手起家的男人,还是该叹息他不曾早早痛下决断好好治家,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般境地。就在这时候,他依稀听到门外仿佛别有动静,眉头一挑正要说话时,一旁的长榻上突然又传来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阿……爷,阿……爷……”

       尽管这声音甚是轻微,但屋子里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裴舒同,他几乎毫不犹豫一个箭步冲到了长榻边,见上头躺着的儿子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他顿时喜出望外,下一刻方才看到了儿子赫然已经泪光盈盈。他在外打拼多年,心志智计无一不出色,此刻立即醒悟到自己刚刚对杜士仪和裴宁所说的话,竟是被这小小孩童给听去了,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又想继续维持往日的严父之态,又想软言安慰儿子几句,可到最后却喉头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是杜士仪和裴宁一块过来,后者好事做到底,伸手仔仔细细诊了片刻的脉象,这才释然说道:“得天之幸,令郎暂且没有大碍。”

       刚刚迷迷糊糊之间听到的那些对话,裴景有的听明白了,有的没听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弄清楚之前发生的事。母亲早早去世,继母则只是面上功夫,小小年纪的他一直由母亲当年的贴身婢女红珠照料长大,本以为多年来父亲仿佛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关切,直到刚刚听到父亲对人说的话,这才知道他心里是有自己的。呆呆地盯着父亲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他这才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阿,爷,我没事,你别担心……”

       这听起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裴舒同潸然泪下,而杜士仪能做的,也仅仅是摇头叹息。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背后传来一阵响动,扭头一看,却只见有人不请自来,打起帘子进了书斋。那人锦衣华服,身材修长,面容儒雅,赫然是之前他在裴氏茶行后的码头曾经有过一眼之缘的中年人。

       裴舒同也认出了来人,怔怔片刻便声音艰涩地说道:“顾兄,眼下我忧心大郎,无心与人说话,你先去见八娘吧。”

       “叔德,大郎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来者正是裴舒同的友人,也是如今的妻兄顾三郎顾佑。他并没有因为裴舒同的话退缩,而是直截了当挑明自己都知道了,随即才黯然叹了一口气,“我不请自来,你对这二位所说的话,刚刚我在门前都已经听到了。我当初与你相交,敬服你的韧性和刚强,因而在嫂夫人亡故之后,便一力主张把八娘许配了给你,没想到竟然会到今天这般地步。我知道你心结已深,此刻也不便解释,我只想说两句话。”

       他顿了一顿,便沉声说道:“八娘刚刚对我说,她如今有妊在身,如果你真的想要带着大郎回襄阳,那我可以做主去向父亲提,让八娘大归回家,入庙修行。异日无论她所出是男是女,我都会亲自抚育,无论冠以裴姓,抑或是顾姓,只凭你一句话就行了。”

       “什么”

       裴舒同一下子愣住了,登时心乱如麻。顾八娘进门五年来对继子只是平平,他自然心知肚明,但顾八娘对于继子的启蒙读书等等全都根本不上心,反而让人纵着其玩耍,若非读书等等都是他暗自延请师长督促,只怕孩子就要被带坏了。今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还以为是顾八娘终于忍耐不住,本性毕露,却不料想是因为其怀有身孕之故

       面对这一出又一出的戏码,杜士仪着实五味杂陈,心中甚至有些后悔听到消息时跑到裴家来凑热闹。然而,他却没料到,那顾佑在对裴舒同点穿了这么一句话后,便任由其自己去发怔,却来到了他和裴宁的面前,诚恳而又恭敬地长揖行礼。

       “舍妹无知,竟然用此卑劣手段对待继子,若非裴御史在此,只怕已经铸成大错,就是吴郡顾氏的名声也会毁于一旦,所以,裴御史不止是救了叔德的儿子,也是替我吴郡顾氏挽回了声誉。刚刚叔德所托,还请二位帮忙劝说,我当初与他相交,即便谈不上君子之交,却也是一片真心,纵使许婚确实是我一厢情愿错了,却并不代表顾氏真的另有所图。如若叔德真的一意要南归襄阳,让出产业田地,我愿意请二位见证立下字据,将来把这些都留给大郎。”

       清官难断家务事,尽管杜士仪在成都令任上也不是没有管过人家的家务事,但和今天这一桩却不同。之前只是一面之缘,但他对于顾佑待人有礼的态度印象深刻,对陌生人尚且如此,对于相交不错的挚友兼妹夫,此人应不是那等一心言利的人。至于闹出这场事端的顾八娘,如何处断也在夫主和兄长的一念之间。毕竟,那个落水的孩子如今总算还逃出了生天。

       “阿爷……别怪母亲……”

       这么一句突兀的话让杜士仪大吃一惊,低头去看时,就只见长榻上的孩子正伸手拽住了父亲的衣角,蠕动着嘴唇好一会儿,这才轻声说道:“红珠对我说过,阿娘如果还在,一定希望我像阿爷那样,自立自强,将来自己出去闯荡,不要靠阿爷……张师也一直教导我,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一个母亲,一个阿娘,谁也不会听错这其中的指代,而红珠正是亡妻身边最得力的侍婢,也是跟着自己时间最长的奴婢。裴舒同怔怔地看着这个他为了家业,一度小心翼翼保持距离,却又悄悄延请本地有名望的儒者教导,希望能够成大器的孩子,眼睛再次红了。而裴宁亦是端详着这个自己一番施为救回来的小小童子,冷不丁想到了杜士仪的弟子陈宝儿,心中不禁一动。

       “裴兄,你家大郎心性不错,若是你舍得,把他交给我,届时等他经史底子打扎实之后,再拜名师抑或是前去嵩山草堂,都是求学之路”

[ 本帖最后由 悠然自樂 于 2014-1-17 22: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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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二章 长痛不如短痛


      倘若不是身边有乳媪伸手搀扶,门外的顾八娘几乎摇摇欲坠。请使用访问本站。她怎么都没想到,好容易把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顾佑给盼了来,可对方踏入寝堂之后,直截了当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支支吾吾还想遮掩,他却反身就走,还撂下话说早已经查问分明,刚刚甚至在书斋中更是吐出了大归两个字。

      兄长的性格她是最清楚的,把话说到那个份上,那就真的会抚育她将来生出的儿女,真的不会让她再嫁,真的打算要把她关在佛堂中一辈子

      就因为她一念之差,便要遭到这般报应么?

      顾八娘只觉得眼中满是泪水,心中更是苦痛酸涩。她堂堂顾氏之女,若不是因为当年和陆氏结亲,未婚夫却早早亡故,她也不至于嫁给一个鳏夫。这就已经很委屈了,兄长为什么不肯多偏帮她一点儿?

      而那自始至终就知情的乳媪,也因为听到里头顾佑的话,心中暗自叫苦。三郎君素来温和,平时对嫡亲妹妹八娘自然是极好的,她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顾佑都必定会护着妹妹,可谁曾想顾佑竟然会这么绝情直到听见裴宁开口说话,她才好容易打起一点精神,低声劝道:“娘子先别太焦心,那位裴御史如此说,对于大郎来说也是另一条锦绣前程。如果郎主答应了,将来大郎不在苏州,说不定今日的困厄也就能解了去。”

      不但这乳媪起了侥幸之心,就连顾八娘自己也不禁握紧了拳头,暗想这兴许是最后一丝转机了。然而,让她一颗心跌到无底深渊的是,却只听到里间顾佑沉声说道:“裴御史爱重大郎心性,想要教导提携他,这自然是好事。只不过,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叔德,你不妨先把这件事处理好,再思量大郎的将来。”

      “我……”

      裴舒同张了张口,可却一时间陷入了两难。长子固然是他和发妻的唯一骨血,但要说对于继室顾八娘一丁点情意也没有,那却决计是自欺欺人。尤其知道她有孕在身,将来那也同样是自己的子女,他在踌躇良久之后,终于下了决断。

      “等八娘他日分娩过后,无论是儿是女,毕竟都是我的子嗣,自然应当冠以裴姓,留在我身边。然则她犯下如此大错,若是仍为裴家主妇,我不知如何见她,料想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见我,便如顾兄之前的话,让她与我和离之后大归吧。届时我也不会将今日之事宣之于口,不会误了她将来的婚姻。至于我,也不会再续弦继室,免得再有今日之祸,也请杜侍御和裴御史给我做个见证

      杜士仪本来还觉得裴舒同此人有些优柔寡断,此刻听见这番话,他暗叹关键时刻,此人倒还清楚和稀泥是行不通的。他不动声色地瞥了顾佑一眼,却只见顾佑亦是微微颔首,赫然赞同裴舒同的决定。

      “我也是这话,还请杜侍御和裴御史做个见证。”

      裴宁本打算倘若裴舒同自己家里也收拾不清楚,那就把刚刚自己亲手救下的孩子带走,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被乌七八糟的家里环境给拖累了,而今裴舒同既然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他面色稍霁,便点点头答应做这个见证。就在杜士仪也欣然点头的时候,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悲呼。

      “裴郎,阿兄,你们就真的这般狠心?”

      见乳媪扶着面色惨白的顾八娘进了门,杜士仪再看那一双郎舅,裴舒同垂下眼睑不出声,而顾佑则是淡淡地开口说道:“你若是记得当初出嫁之时,爷娘的告诫,兄弟姐妹们的提醒,何至于闹出今天这种事?你私心太重,事后更想着灭口,如此胸襟,就算叔德能够覆水重收,顾氏又怎敢将你留在裴家为主妇?若是你想得开,便好好调养身体,把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将来顾氏自会待你一如其余大归的女儿。”

      眼见兄长毫不松口,丈夫却不吭声,顾八娘终于完全绝望了下来,甚至当外间有人进来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而身边那乳媪什么时候松开手,什么时候被人堵住嘴拖了出去,她也完全无知无觉,竟是形同行尸走肉一般被人架出了门。

      这时候,方才有一个侍童引着一个大夫进门,向众人行过礼后,快步到长榻边微微眯起眼睛诊了脉,又小心翼翼掀起锦被查看了孩子身上的情形,取出针具施了几针,最后便长长舒了一口气:“万幸万幸,总算是救治及时没有大碍,只要开一帖防治伤寒的帖子,静心休养几天再看看有无其他杂症,应该就无碍了。”

      话虽如此,经历了刚刚这番变故,裴舒同着实难以释然,勉强对那大夫点头称谢,令侍童带了人下去开具药方结算诊金之后,他来到长榻边,见儿子已经沉沉睡去,他就歉意地站起身来,再次长揖说道:“今日我心绪已乱,着实不知道再说什么,还请杜侍御和裴御史将住处告知于我,来日我亲自登门谢罪,届时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宁也知道今日不适合留下再谈正事,当即点头答应,遂和杜士仪一同转身出了书斋。然而,还不等他们出了裴宅大门,后头却有人扬声呼唤,两人转头一看,却只见是顾佑。刚刚在顾八娘面前尚且还冷静淡然的顾佑,这时候却是面色黯然沮丧,到两人面前时便拱了拱手。

      “杜侍御,裴御史,若早知道二位今日造访裴宅,我本该早些赶回来一同拜见的,奈何此事突然,我实在措手不及,只能来日再拜见了。今日之事,万望二位为我顾氏稍稍遮羞,我在此拜谢了”

      “我和裴御史都不是多口之人,顾郎君不必担心。”

      得到了杜士仪如此答复,尽管顾佑依稀觉得仿佛见过对方,但此刻最要紧的是尽快把今日之事告知家中亲长,因而顾佑也不及多说,再三道谢之后便匆匆出了门。而等到杜士仪和裴宁上马回到了客舍,想到今日这一场变故,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真是何苦来由

      一夜无话,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就接到了吴琦的拜帖。见上头落款谦恭,又从赤毕口中得知吴琦双目血丝密布,显然一整个晚上没睡好,他不禁莞尔,当即吩咐把人请了进来。见吴琦匆匆进来之后,咬咬牙便一撩袍角长跪在地,他便对身旁侍立的陈宝儿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眼疾手快地上前把人搀扶了起来。等到陈宝儿回到身边站定,杜士仪却也不提一个坐字,只是轻轻扬了扬下巴。

      “旧事就不必重提了。”

      吴琦闻言松了一口大气,但心情仍然有些忐忑。如果不是为了旧事,他如今不过客居苏州,又能为杜士仪做什么?

      “你不是买了几百亩地种茶么?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你此来既是重修过吴氏祠堂,又在苏州吴氏之中颇有好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何妨让这些人家也都跟着一道种茶?”杜士仪见吴琦满脸茫然,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蜀茶之利,你自然是最知情的,否则不会一到苏州不买别的田地,只是一心种茶,既如此,何妨让别人也尝到茶叶之利?”

      吴琦这才明白,杜士仪叫了自己来,竟是真的要他推广种茶相比他预想之中的那些可能,这是对他有利无害的,唯一的小小妨害兴许就是要和别人分享茶利。可是,相较于杜士仪秋后算账的后果,这是他完全力所能及,也能够弥补前过的事,他只稍稍一想就重重点了点头。

      “杜侍御既然如此说,那我一定尽力而为”

      既然吴琦满口答应,杜士仪接下来无非是对他挑明了种种茶引司的扶持措施,从倘若没有销路,茶引司负责组织商人以指导价统购,到提供各种种植辅导,再到提供茶叶品质管理等等各种规范,一个个名词把吴琦说得眼睛圆瞪,只有倾听点头的份,最后告辞出门时仍有些迷迷糊糊的。

      而吴琦一走,杜士仪便笑看着身旁的陈宝儿道:“又都记下来了?”

      “应该……不差。”

      用心而不是用笔记录的记室当久了,陈宝儿也觉得驾轻就熟,即便是每天整理这些东西,甚至于晚上要写的日记,他写起来也越来越容易,往日那些读书读史时不甚明白的道理,如今也有渐渐豁然贯通的感觉。现如今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杜士仪让自己当这个记室的用心良苦,要知道,比起闭门读书来,这些经验要宝贵千倍万倍。

      “等我们离开苏州的时候,兴许你就会多一个师弟了。”杜士仪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见陈宝儿眼睛大亮,追问他是否又要收弟子,他却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我,是你三师伯。他今天救了人,又大发善心打算收个徒弟,和我当年遇见你的情形虽有差别,可也差不了多少”

      果然,就在这一天傍晚,裴舒同和顾佑这一对郎舅就联袂造访。前者固然又是好一番千恩万谢,后者却在拜谢之后,又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另一句话。

      “杜侍御和裴御史既然是从蜀中来,可知道有蜀地之人于我江南买地种茶,除此之外,还在种植一种名曰木棉的东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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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三章 敬老的妙处


      在蜀地是雷厉风行推行茶引,而在淮南乃至江南,杜士仪最重要的任务却和当年宇文融这个劝农使做的类似,那就是——劝茶。

      否则,连茶田都没有多少亩,那一年能发出去多少茶引茶由,收得了多少钱?天子在乎的是茶利,可不在乎茶事的发展究竟是什么情况

      劝茶这种事,从蜀中来,如今客居吴地的吴琦自然有足够的经验和发言权,只要他肯劝说,散居苏州各地的吴氏族人必定会为之心动。而在杜士仪原本的设想中,和裴宁同姓的裴舒同既然也货卖茶叶,若能在此事上发挥作用,此次他和裴宁的江南之行必然能够大有效用。谁知道,他和裴宁阴差阳错旁观了裴舒同那难以启齿的家事,和裴顾两家也就有了些因缘,而顾佑找上门之后,更是直截了当问出了另一个直中靶心的问题。

      “自然知道。”

      杜士仪并没有支支吾吾推说不知,而是直截了当回答了这四个字,这让原本打算无论如何也要探问个究竟的顾佑有些意外。

      而裴舒同也听说过近来从越州、杭州、湖州一直到润州,各地都有人大手笔地购入相当数量的田地。从那些不适宜种稻子的山地,到那些对种稻子来说相对于燥的旱地,林林总总的成交量,据说远远超过数万亩。此时杜士仪说竟然知情,就连他也一时忘了来意,瞪大了眼睛问道:“杜侍御竟知道此事内情么?”

      “说不上什么内情。只是蜀地益州的几家大户,想在江南种植从西域引来的木棉。当然,除了木棉之外,蜀茶如今红红火火,而江南气候和蜀地一样潮湿温暖,所以眼看蜀茶供不应求,他们也就自然想到来江南看看可有合适种植茶叶的田地了。”

      杜士仪说得简单,可顾佑也好,裴舒同也好,都不是初出茅庐乳臭未于的愣头青。尤其顾佑回去老宅和父亲商议之后,得知新来的山阴尉就是蜀中益州崔氏的人,而富阳县丞也是蜀中益州人,联想到蜀中来人购置田地,他怎不警醒?

      此时听到杜士仪这话,他就肃然一揖,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杜侍御既然如此说,如今在江南各地置产的这些蜀中人士,竟然是相识的?如若如此,可否劳烦杜侍御帮忙引见一二?因叔德之故,顾家这些年已经渐渐种茶,只是野茶移植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今顾氏也有颇多山地荒废闲置,如若可能,想向蜀人讨教种茶之道。至于木棉之物,我也着实好奇得很。“

      别人来问,自然比自己去推销来得简单方便。杜士仪想了想便笑着说道:“宝儿,将我的名帖给顾郎君。”

      见陈宝儿双手捧了一张自己的名帖过去,顾佑慌忙恭敬地接下,他就解释道:“你若是知道这些蜀人居处,不妨持帖去拜访。不过,如今我已经离任成都令,却也不知道他们还是否念得旧情。”

      “杜侍御在蜀中经年,早闻听上下赞口不绝,想必蜀人一见名帖必定肃然起敬。”顾佑笑着恭维了一句,将名帖贴身收好,这才看了裴舒同一眼,正色说道,“我已经向家父禀报了此事,家父已经派了身边几位得力的媪妇来服侍八娘,而大郎的身体也已经颇有好转。承蒙叔德宽宏,已经原谅了我……”

      “本不是顾兄之错,怎是我宽宏?”裴舒同之前在急怒和失望之下,对裴宁和杜士仪说出了要南归襄阳,甚至打算把产业田地一块处置了,半卖半送给顾氏,这几天和顾佑剖心置腹地谈过,也不禁感到自己是有些冲动了。可是,顾佑固然亲口说出让顾八娘大归,他也承诺不再续弦,将来顾八娘所出无论是男是女,还可以精心找一个乳媪,挑选好婢女照应,可长子裴景经历了这种事,即便孩子兴许不会记恨此事,可和异母弟妹又能如何相处?

      裴宁之前的那个提议,如今看来,不但是缓解那困局的唯一办法,也是为了孩子前途计的最好办法

      因此摇了摇头后,他便字斟句酌地问道:“裴御史此前关于犬子的提议,不知道还……”

      “前言自然还有效。”

      裴宁对于婚姻不抱多少期望,却被杜士仪左一个男弟子,右一个女弟子给勾起了心头那一丝柔软,再加上对于自己亲手救下的那个孩子,他难免会有几分更深的怜意,此刻便想也不想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裴舒同一时大喜过望,他想了想却又提醒道:“虽则是父母之命不可违,但你却得先问过你家大郎,莫要一厢情愿却伤了孩子的心。”

      “那是自然。”裴舒同听到裴宁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是答应了,他不禁喜出望外,“裴御史不知道,大郎心心念念都惦记着你的救命之恩,若非大夫让他还要再好好调养几天,他原本今天打算和我一起来登门致谢的……”

      知道裴宁说到做到,多半真的会收下这个弟子,杜士仪不禁有些走神,一时想起了已经分别好些日子的王容。在蜀地连过了两个春节,而今这又一个除夕眼看又要在异地他乡过了,他自然很想有佳人在侧陪伴自己。因而,等到这一日裴舒同和顾佑告退离去之后,他便让赤毕去打探打探王容那边的进展,而自己则是又带着卢聪去见了苏州刺史袁盛。

      他本来只觉得这位江左袁氏出身的老刺史是个有些意思的妙人,可两三次拜会下来,他就进一步体会到了这种妙处。袁盛性喜音律,尤其擅长于羯鼓,一来二去混熟了,知道他善奏琵琶,拽着他讨论新曲不说,甚至在他托词这琵琶还是从学于裴宁之后,硬是把裴宁也拉上一块兴致勃勃地讨论。结果冷面的裴宁被这位老刺史吓得再不敢登门,只能换成他整日在刺史署听袁盛念叨宫商角徵羽,曲谱记了一箩筐。

      而打好了关系,在苏州境内建茶引司,在各处关津要道设置茶关等等,这一应事宜自然进展得很是顺利。而杜士仪带着卢聪从蜀中出来一路东行到了这里,估摸着这位卢氏郎君学得差不多了,这一日便于脆带着其来见袁盛,开门见山挑明了,把此人留下,判苏州茶引司事。

      袁盛本是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对待杜士仪和裴宁,打算把茶引司之事敷衍过去算完,可见杜士仪和裴宁颇有尊老之意,杜士仪甚至能够静得下心坐得住,陪他聊了好几天的乐理曲谱,他此刻面对其带过来的人,自然少不得端详了好一阵子。见卢聪态度恭谨,看上去亦是敦厚,他就笑着说道:“由处士征辟为苏州茶引司判官,这也是你的职权。只不过,这位卢郎君既然是雅州卢都督之子,我倒是可以加一把火。”

      袁盛说着就微微一笑:“苏州吴县正好有一县尉出缺,判茶引司事只是使职,等他于了一阵子过后,我奏请让他以吴县尉,判茶引司事,这才算是真正有了出身。等时机合适,再应一科制举,如此也就名正言顺了。”

      卢聪还是第一次来见袁盛,见其和蔼可亲,给自己的感觉竟然仿若父亲一般,他不禁心头大为感动,慌忙离座而起趋前再拜道:“多谢袁使君提点”

      “什么提点,我这老人说的话你肯听,那就再好不过了”袁盛对卢聪的这般反应满意到了十分,伸手虚扶了一把,他就对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杜侍御,你和裴御史都是敬老的人,用的人也是敬老的人不像那些少年得志便眼睛长在头顶的盛气之辈,只以为我这是老而不死恋栈权位不去,左右看着都不顺眼……”

      人老免不了嘴碎,杜士仪和杜思温相处时,都知道以这位朱坡京兆公之料事明晰洞察世情尚且难免如此,更何况袁盛。所以,此刻袁盛又开始絮絮叨叨说那些瞧不起自己的名士,他便含笑听着,不时点头附和上一两句。等到袁盛暗示他有空不妨去拜访拜访陆家,他携了卢聪告辞出来时,他却见卢聪悄悄擦了擦额头,显然在那为了照顾袁盛年老体弱,而特意加了炭盆的屋子里憋出了汗来。

      “怎样?”

      “袁使君果然和杜侍御说的那样,挺好的。”

      倘若不是袁盛只有点儿倚老卖老,但只要尊敬他一些,他就会对你视若自己人,而且这样一位苏州刺史,任期还有整整两年,我怎么会把你留在苏州?

      见卢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杜士仪不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嘴里只是勉励了其两句。一出苏州刺史署,他就只见等候在那里的从者之中,竟然还多了一个赤毕,这下子登时喜出望外。而赤毕也知情识趣立时走上前来,长揖行礼后便笑道:“郎君,杨郎君回来了”

      “果然回来了”

      杜士仪想都不想就立刻翻身上马,策马前行两步方才想起不能二话不说就这么撇下卢聪,踌躇片刻就回头说道:“卢郎君,我还有事找杨郎君商量,先立刻赶回去了”

      而卢聪张了张口还没拉得及答话,就只见杜士仪只带着一个赤毕匆匆离去,其他随从倒是都留给了自己。那一刻,他心里头的郁闷就更深了。

      这位杜侍御无论人品才学待人接物,全都无可挑剔,怎么就这一点不肯收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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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四章 红袖善舞,伊人知心

        白衣纶巾,手不释卷,倘若推开房门乍看见这一幕,人人都会以为这只是寻寻常常的读书士子。然而,杜士仪推门进房看到这个熟悉的人影,反手掩上门后,却还不忘插上了门闩,这才快步来到依旧低头看书的王容身边,笑吟吟地挨着她坐了,手却熟门熟路地环上了她的纤腰。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嗔怒的声音。

       “每次都这样,我还没嫁给你呢”

       “也差不多该嫁了”

       杜士仪自说自话地回了一句,见她丢下书卷侧头过来,闪亮的双眸中分明也溢出了难以掩饰的想念,他就顺势在那粉颊上轻轻啄了一口,这才笑问道:“怎样?娘子出马,是不是手到擒来?”

       “哪有那么容易”王容有些没好气地把杜士仪推开了些,这才轻声说道,“幸好为了此事,我让人从西域招募了那么些人来,而田陌又对田土的事情有些特殊的天分,最后说是土地含水的问题。总之这种事我实在是不太懂,反倒是纺机之事更加要紧。崔翁他们几个和我商议过,是否于脆悬赏人改造织机,我答应了,而且把赏金从一百贯提高到五百贯。哪怕之前有人提出的改造法子只解决了一小半问题,也给付了五十贯赏金。现如今,整个江南道各地的丝织户中,不少都为了这个而殚精竭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好”

       杜士仪很清楚,中国自古以来其实从来就没有少过发明的勇士,发明的灵感,只是因为有时候并不鼓励这些行为,并没有给这些人足够的嘉奖和荣誉,而敝帚自珍的封闭意识,更是妨碍了有些好东西流传下来,因此除却那些流传千古的大发明,其他很多或小或大的发明,都并没有被受到多少重视。发明他们的工匠抑或者普通平民并没有因此受到奖赏,久而久之,自然大多数人更愿意做的事情,只是按部就班。

       “不是花你的钱,你自然说好”

       和杜士仪熟稔的人,都知道他不是那种一本正经的正人君子,王容更是知之甚深。轻哼了一声之后,她终究纵容了杜士仪从后头环住了自己的腰肢,索性也后靠在了那温暖的怀里。想到这些天奔波见人,甚至还见了那位吴郡顾氏的顾三郎,尤其是那张送到自己面前的杜士仪名帖,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把名帖送给顾三郎,是想让他也在木棉之事上掺和一脚?崔澹那几个,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当初是自忖不会在蜀地久留,这才手段强硬压制他们,而今他们是想在江南打下根基,倘若还一心想着独占利益,那就太短视了吴郡顾氏尽管不如从前,但在本地还有众多族人和相当的产业,有了他们的参与,很多事情的进展就能加快许多。要知道,这天底下的利益无边无际,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说。”王容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就握紧了杜士仪搭在自己小腹上的手,“我也是如此说的,虽则他们心中有所抵触,但总算不是一味贪利的人,尤其是李天绎也帮着相劝,如今都想通了。对了,我却忘了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

       王容突然使劲挣脱了杜士仪的手,站起身来到一旁角落,弯腰提起了一个看上去有些鼓鼓囊囊的包袱。等到了杜士仪面前,她优雅地跪坐下来之后,将包袱小心翼翼地解开,却只见里头赫然是一件看上去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麻布夹袄。

       然而,杜士仪却并没有开口询问,而是伸手在袄子的面子上轻轻一捏,又把整件衣服拎起来展开,那种沉重厚实的手感,和里头棉絮的充实,还有那大小尺寸,和他几乎要渐渐模糊的记忆中那穿上过身的棉袄几乎重叠了。他几乎是有些怔忡地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前,拨开门闩打开房门扬声叫道:“宝儿。

       陈宝儿正在廊房中练字,骤然听见这一声,他手腕一抖,一大滴墨汁突然掉下来,却是污了字纸。见此情景,他连忙把纸拿开到一旁,即便如此仍是污了底下另一张纸,一时让他懊恼得无以复加。只不过,相比这意外的浪费,这会儿更重要的是师长的召唤,他放下纸笔匆匆出了门去,却见杜士仪面上意味不明地站在那边正房门前,手中仿佛还拿着一件衣裳。

       作为记室,陈宝儿每天除了读书写字,还有众多的记录要做,众多的文书要整理,而薪俸则是一个月两千文,也就是两贯钱。而有了这份收入,他便坚持有些力所能及的开销由自己负担。此时此刻,他身上便是贴身穿着一件羊皮袄,却没有穿式样新颖而又轻薄保暖的丝绵小袄。

       此刻,他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便直起腰问道:“杜师传弟子何事?”

       “来,进屋试试看这件新衣。”

       陈宝儿的习性王容看在眼里,心里自也有数,因而在崔澹他们那里,她就用自己目测的尺寸给陈宝儿试做了一件大袄。

       此时此刻,陈宝儿进屋之后,有些拘束地想自己行礼问过好之后,这才脱去了外头的白袍,里头的羊皮袄却按照杜士仪的话没有除下,直接穿上了杜士仪手中那件大袄,他只觉得厚实而沉重,但那种暖烘烘的感觉却从心里一直散发到了外头。

       “合身倒是合身,就是里头的棉絮大概填得太厚实了些,宝儿看着有点臃肿。”

       听到杜士仪这么说,陈宝儿只觉得脸上更红了:“杜师,这袄子很暖和,可羊皮袄是去年你才给我的……”

       “那是因为你不肯穿丝绵小袄,所以那时候我才不得已给你硝了这么一块皮子,可终究还是太单薄了。江南湿冷不逊蜀地,能穿暖和些还是暖和些,再说,这不是丝绵,是木棉,真要是将来推广开来,论价格还不足丝绵的十分之一。别啰嗦了,再啰嗦下次于脆给你换一件丝绵的。再说,这是你师娘送给你的,你去谢你师娘。”

       师娘?

       陈宝儿一下子愣住了。可等到杜士仪转头去看王容时,他一下子陡然醒悟了过来。想到玉奴曾经一次不小心露出口风,提过什么神仙师娘,而后虽一口咬定是他听错了,而杜士仪这一路和这位杨郎君常常同进同出,状似亲密,甚至于卢聪都来向他打探过,他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杨郎君不是男儿身,原来那是他未来的师娘

       他福至心灵地快步上前,对王容深深一躬道:“弟子多谢师娘厚赐”

       王容没想到杜士仪突然对弟子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连忙伸手虚扶道:“快起来快起来,别这么见外。都要过年了,原本应该给你添置几身新衣裳,可你杜师说,你性子执拗,不爱这些虚华,正好我去的地方在试着用木棉絮袄子,所以就给你也捎来了一件。不值什么钱,你若是觉得上身还暖和,那就行了。”

       “很好,很暖和。”

       即便谈不上学识渊博,如今的陈宝儿也远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可这会儿却只能笨嘴笨舌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见杜士仪笑了笑,招手叫了他到跟前,又勉励了几句别的话,他不禁眼圈微微有些发红,等退出门之后甚至还悄悄用手擦了擦眼睛。

       恩师对他一直都很好,而他没想到这位对他向来温和的杨郎君便是师娘,更没想到她也对他这么关切爱护

       “你这个得意弟子若是能够遇到好机会,一定能够大放异彩。”

       听到王容在陈宝儿走后这么说,杜士仪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微微笑容,但旋即轻叹道:“希望吧。他的出身实在是太寒微了,那些所谓的寒素,祖上总有一两位出仕过的先辈,更不用提读书人,宝儿却是张家村唯一的读书人,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农人。如今的门第出身虽则不如魏晋,可仍然是时人最重视的。无论选官也好,婚配也好,尽皆如此。治世重门第,重资序,而乱世方才出英豪。”

       杜士仪这一句有感而发,让王容心中怦然而动。这种话寒素子弟说出来毫不奇怪,而杜士仪即便曾经家道中落,却也是关中大姓京兆杜氏的子弟,相交者大多出自名门,他能够这么说,怪不得就从来不曾在乎过,她亦是商家女

       “杜郎……”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士仪几乎顺理成章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旋即才突然哑然失笑道,“愤青了,幼娘勿怪。这是我一个神交已久的同姓说过的一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而他还有一句更加让人心折的诗,那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可惜,他看到的那些不平事,无能为力做不了什么,只有写写诗义愤填膺发发感慨。”

       王容咀嚼着这些愤世嫉俗的诗句,不知不觉地问道:“那你呢?”

       “我?”杜士仪挑了挑眉,笑眯眯地说道,“说易行难,我之所愿,妻贤子孝,亲友融融,目之所及的不平事先管好了。若是这些都做到了,再费神去想治国平天下的大事吧不过,现在与其想那么深远,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娘子可知道如今的吴郡第一世家是哪家?”

       王容若有所思地说道:“是陆氏无疑。”

       “不错,袁使君暗示我去见见陆家人。虽则我这些天已经大略摸清了这苏州吴郡各家的情形,但这父子二相,兄弟同朝的陆家,门却不好进啊”

       “纵使陆氏父子二相,兄弟同朝,可杜郎一样名满天下,京兆杜氏亦为关中豪门,怎会怵了他们?”王容顽皮地挤了挤眼睛,这才若有所思地问道,“杜郎是怕陆氏不在乎茶政,反而更在意蜀人迁南?须知我们避开了吴郡,而是主攻会稽,应不会触碰其鳞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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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五章 吴郡第一家

       当年杜士仪在洛阳,漫步于敦化坊的时候,就曾经对那种从容雅静到几乎懒散的氛围印象深刻,而后路过陆象先和源乾曜两人的宅邸时,这才明白了其中究竟。而对于陆象先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他自然更不会忘记了。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陆家自汉之后,累世显贵,陆象先高祖陆琛,本为陈给事黄门侍郎兼中书舍人,因为泄露禁中之语而被赐死,时年四十二岁。而隋灭陈,唐代隋而主天下,陆家人亦是入朝为官,但在陆象先之父陆元方之前,陆氏子弟的宦途不过平平。谁也没有想到,陆元方陆象先父子能够先后拜相。

       即便此前陆象先早已罢相,而后更因为心向睿宗,不太被李隆基待见,数年前又丁继母忧,在苏州陆氏老宅中守了整整三年,但一朝起复,先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后为邻近长安的同州刺史,即便不入三省,依旧无人敢小觑。

       陆家还有其他分支,例如丹徒枝亦是欣欣向荣,可在吴郡一问陆家,人人都会立刻拿手一指这座位于苏州城北的陆家老宅。陆宅外头的青砖上能够看出清清楚楚的苔痕,但门前有人经过的时候,却一律策马缓行,不敢高声。门前的仆役并没有什么整齐肃然的排场,当杜士仪到门前下马的时候,他们甚至并没有急着迎上前探问,而是等到杜士仪把缰绳扔给身后从者,自己走了过来的时候,方才有一个年纪很不小的仆人上前躬身行礼。

       “不知这位郎君想要拜访家中何人?”

       “在下殿中侍御史杜士仪,敢问陆十五郎可在家中?”

       尽管陆家之中仕宦者数以十计,那些寻常百姓闻之色变的御史,在陆家人听来不过平常,但杜士仪自报家门后,那仆人依旧小小吃了一惊。他想了想便笑着说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杜侍御,郎君就在家中后院钓鱼,我请人引杜侍御进去。”

       陆象先三子,如今尚在苏州家中的是尚未出仕的幼子陆偃,这一年方才十九。他十六娶妻,迎娶的是吴郡张氏的女儿,如今膝下已经有一子一女,但对于自己的出仕仿佛并不热衷,为人很有几分懒散,陆象先此前丁忧在家服孝的时候,竟也不曾管过他。即便夫人急得团团转,他也只说了一句话。

       “儿孙自有儿孙福。”

       可就是这位懒散晃悠的陆家十五郎君,却负责陆家在吴郡所有的产业。而只要他用的人,一眼一个准,更不许扰民盘剥民利,这也使得陆家的家声在吴郡洁白无瑕,人人称道。此时此刻,杜士仪随着一个婢女一路走来,远远就看见一个身上裹得厚厚实实如同大阿福的人坐在凉亭边一动不动,等到近前他才发现,对方头靠着凉亭的柱子,竟然正在打瞌睡。

       看到这一幕,他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大冷天在水边睡觉,这也就罢了,难道这些陆家人就不怕陆偃直接掉下去?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那个引路的婢女轻声说道:“郎君其实清醒着,杜侍御不用担心。”

       从杜士仪刚刚走过来,到现在走到陆偃身后,他怎么都没法想象,清醒着的人能够维持这种一动不动的姿势这么久。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想咳嗽的时候,他听到身前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呵欠声,紧跟着,那一尊水边上的大阿福终于动了。

       “呵……站着说话累得很,杜侍御有话何妨坐下来谈?”

       杜士仪听到这话,不禁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自己那位同样疏懒的大师兄卢望之。他见旁边堆着好几个座垫,沉吟片刻也懒得啰嗦,一股脑儿取了好几个摆开,这才盘膝坐下道:“陆十五郎请袁使君带话请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没去过两京,本来只是想瞻仰一下大名鼎鼎的京兆杜十九郎是何等样人。”

       陆偃转过头来,露出了风帽底下黑亮的眼睛:“不过见了杜侍御之后,我就奇怪了。按理说你应该不是那等好大喜功的多事人,为什么非要学宇文融,左一个条陈右一道奏疏,搅动了一场又一场风雨?你到苏州前后不到十数日,就已经有不少人打算抛弃种了几十年的稻子,改种茶树,还有另外一拨人在种什么木棉,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传闻中懒散的陆十五郎,第一次和自己相见词锋就这么犀利,杜士仪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就反问道:“那陆十五郎是觉得,稻米乃是果腹的食物,若是百姓趋利而不种稻米,届时会引来大乱子?”

       陆偃眼神一闪,咄咄逼人地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劝导人行此趋利之举?”

       “因噎废食,智者不取。”杜士仪先以八个字开篇,随即方才微微一笑道,“陆十五郎只看见了种茶也好,种木棉也好,暂时挤占了耕地,但实则茶田棉田,和从前的桑田并无任何不同桑田中的桑叶可以喂蚕,蚕丝成茧,可以制成丝绢。而茶田所产乃是茶叶,看似不是百姓日常必需,但对于突厥契丹奚族吐蕃这样以肉食为主的异族,却是不可或缺,一旦习惯了就再也不能割舍。而市面上少了的粮食,可以通过以茶叶从他们那里换取肉食来进行补充。”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至于木棉,陆十五郎也许没有看到过实物。比如冬天御寒,达官显贵用丝绵,用狐皮熊皮乃至于貂皮袄子,而寻常百姓顶多是一件羊皮袄,甚至家中贫寒的,甚至不得已用絮袍来过冬。丝绵和各种毛皮虽好,但价格高昂,后者又要杀生,相形之下,木棉保暖和丝绵虽有差别,其价却廉,而若是织成布匹做成衣服,较之麻葛更胜何止一筹。倘若说稻米治的是饥,那么,木棉治的就是馁何来盛世,无饥馁方才是盛世况且,一样东西多了,价格就会贱,一样东西少了,价格就会涨,这也是可以调节的。”

       陆偃被杜士仪说得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方才拿下了头上的风帽,露出了乌黑软滑的头发,又长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倒是我闭门造车,道听途说。”他丢下手中鱼竿,一骨碌爬起身,却是对杜士仪深深一揖道,“刚刚若有怠慢,还请杜侍御恕罪。”

       陆偃这前倨后恭,却只是因为自己刚刚那番话,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少不得双手扶起了他。

       而直起腰的陆偃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慌忙歉然笑道:“我从小就是老犯困睡不够,故而随时随地都会打瞌睡,还请杜侍御不要见怪。至于棉田和茶田的事,不但我陆氏,就连张氏得知之后也颇为在意,故而借我之口问明杜侍御,也免得有所误解。毕竟,没想到顾氏突然会那般热衷。”

       杜士仪知道最近顾三郎顾佑频频造访自己,其余各家必定不会当成没看见。和蜀中没有真正底蕴的世家豪族不同,吴郡这三家都是曾经在魏晋南朝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真正世家大族,和他曾经用强力手腕压下的所谓蜀郡四大家完全不同。所以,他也没有否认,点了点头就爽快地承认了下来。

       “顾三郎是来问我要了名帖,去拜访了从蜀郡到江南来置办棉田和茶园的几家人。”

       陆偃一时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杜侍御初来乍到吴郡苏州,大概也听说过,所谓东南吴姓,朱张顾陆为大。顾陆两家,不仅在南朝时在吴地独领一时风骚,而且到了北朝,也曾经为了家族存续入仕为官。只不过富贵则富贵了,却未免为朱张以及吴人不齿。故而南朝时,论及吴中四姓,本该是顾陆朱张,但到了北朝乃至隋唐,反而成了朱张顾陆。张氏乃是我陆氏的姻亲,如今也正当显贵。反倒朱氏自贞观以后,已经渐渐式微了,没什么出色人物,而顾氏虽则二十年前还出过一任宰相,可如今也已经渐渐走了下坡路。”

       这并不是什么不可对人言的**,陆偃对于杜士仪刚刚坦然相告很有好感,对于此一节自然也不遮掩:“顾氏曾一度致力于开办私学,传授儒业,当年吴郡朱子奢朱学士便是从学于顾彪先生门下。而顾相国当年拜相后,深受天后爱重,虽然年余便故世了,但天后还一度为之辍朝一日。

       那时候是顾氏最显赫的时候,然则顾琮诸子都不甚成器,顾润以宰相子入仕,至今不过秘书郎,据说身体不好。而顾浚则是在京候选,反而需要顾氏本家反哺其在京开销。顾三郎的父亲顾清乃是顾相国幼子,早年混迹科场,奈何一无所获,顾佑虽则谦和有礼,有乃祖之风,可读书也不过尔尔,所以,顾氏方才会有如此处境。”

       刚刚问杜士仪话时异常犀利,此刻评点别人,陆偃同样毫不留情面。见杜士仪果然面色一动,他就坦然说道:“另外,我承认,杜侍御刚刚所言是正理,但陆氏秉承家父家祖之风,不喜欢求新求变,故而无法支持你劝茶之举。至于木棉,既然乃是蜀人在江南自行其是,那就更不用说了。陆氏不会附和,但也不会反对。只不过,蜀人占地,在其余各州也就罢了,只希望在吴郡不要太过出格。”

       陆偃既然说得坦陈,杜士仪也能够理解。早就知道吴郡如今尚有三大世家,他此前所谋方才避开了这里。他轻轻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吴郡之地,文人杰地灵,蜀郡那些人自然不敢与之争锋。”

       “杜侍御言重了。家父一直告诫家中子弟,不许与人争斗,而旁人既非占我陆氏之地,要做什么更与陆氏无关。只不过,我妻家张氏行事就急躁多了,张尚书亦是在朝,若有冲突难以善了。说起来,蜀郡来人选了会稽郡,还真是选对了。会稽四姓,虞魏孔贺,可如今早已盛衰不同了。当年永兴文懿公虞世南虞尚书一度显赫一时,可子孙两代之后,虞氏便再无出色人物在朝,一时没落无闻。而魏氏谢氏早在两晋就已经颓败了,唯有贺氏尚长盛不衰,如今贺礼部在朝深受任用。不过贺氏偏居一隅之地,行事并不咄咄逼人。”

       陆偃说着有些孩子气地一笑,随即就提起了鱼竿道:“杜侍御既然来了,和我一块钓个鱼轻松轻松可好?我这塘里特意让人放了好些鲈鱼,做鱼羹最是鲜美无比,只可惜我枯坐一天也往往钓不上一条来。张氏那儿就不用拜访了,我那妻兄为人冲动,一个不好给人脸色看,更听不进去劝说,杜侍御不用去碰他钉子。”

       身为妹夫,如此说自己的妻兄,再加上之前陆偃给人的印象便是直爽敢言,杜士仪知道对方绝不是无的放矢。如今的吴中四姓,只剩下了三姓依旧显赫,顾氏不论是否因为陆偃所说的原因,终究流露出了对茶叶和木棉的兴趣,而陆氏明白表示不掺和也不反对,现在唯有张氏中人尚未表明态度。而按照陆偃这么说,张家他也不用去了。他要的是劝茶,又不是让人把耕地全都废了种茶

       杜士仪心里如此想,手上便接过了陆偃递过来的鱼竿,含笑抛下了鱼竿。尽管这大冷天在塘边钓鱼,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可当不消一会儿浮子渐动,须臾便钓上了一条大鱼的时候,他不禁立时为之大笑了起来。

       “我坐了一上午都一无所获,杜侍御你运气也太好了”

       陆偃懊丧地嚷嚷了一声,却又连声唤来仆人,吩咐他们拿到厨房立时活杀现炙。而那边厢仆人刚刚退下,就只见一个三十出头四方脸的青年大步走来。

       “十五郎,这位就是京兆杜侍御?”

       那青年不等杜士仪答应或否认,便冷淡地开口道:“在下吴郡张九,家父张兵部。今日此来只为一件事,请杜侍御收起劝茶之心”

       说完这话,他竟是拱了拱手便扬长而去。直到这时候,陆偃方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却是对杜士仪摊手苦笑道:“如何?耳报神又快,性子又急躁不听人言,常来常往到我家还不用通报,平日我可没少被他耳提面命教训丨不知上进。我这妻兄早年明经及第,先为秘书省正字,再为扬州司户参军,而后迁监察御史,因为犯了之前的张嘉贞张相国这才任满在家告病暂歇。我岳丈张尚书膝下三子,二子门荫,唯有他科场题名,所以助长了他这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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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六章 宾主尽欢,破空一箭

        吴中士族起于汉末,盛于东吴,至隋唐依旧不衰。在自己的地盘上,无论是山东士族还是关中士族,张丰都不会有丝毫敬畏之心。因而,从陆宅之中大步出来上了马,他见左右从者簇拥了上来,便一挥马鞭淡淡地吐出了一个字

       “走”

       尽管从者们对于张丰匆匆冲进陆家,而又在不多时后面色不悦地出来,心里无不有所猜测疑惑,但谁都不敢出言问上一个字,慌忙打马跟上了策马从巷子里出去的张丰。等回到了张宅,其中一个平日素来颇得张丰宠信的从者方才大胆问道:“郎君是和陆十五郎有什么口角?”

       “陆十五纵有天大的胆子,还不敢对我还口”

       张丰眯了眯眼睛,见那从者噤若寒蝉不敢多问,他方才手执马鞭冷冷吩咐道:“传我的吩咐,张家上下所有佃户,若有敢私自改稻田耕地,去种植什么茶叶的,一律夺佃再不续租就说是我张九的话,江南鱼米之乡,只听说捕鱼种稻米,却不曾听说那不能垫饥,不能御寒的茶叶有什么要紧”

       直到此时,众人方才明白这位少主人此前不哼不哈,骨子里竟然是这般反对种茶,一时不禁面面相觑。沉寂了好一会儿,在张丰喝令还不快去的催促下,有人慌忙去张氏的那些田地上报信,却也有人忍不住上前劝说道:“郎君,杜侍御和裴御史毕竟是领了上命到江南来,而且听说有意在苏州设江南东道茶引司。据说顾氏三郎与之颇为友善,郎君何不……”

       “我张氏又岂是顾氏能够相提并论的?”张丰恼怒地打断了话头,厉声斥道,“顾陆两家当年在北朝时便曾经屈身侍虏,论风骨名节,抵不上我张氏万一如今顾氏渐渐走了下坡路,便不惜媚上附和茶引司这等前所未有的无稽之谈,简直是丢了他们顾家几百年传承的脸面至于陆十五,他还不至于和顾氏那样卑躬屈膝,只不过陆家上下素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他又懒散,指望不上他”

       说到这里,张丰的语气中,赫然带出了几分舍我其谁的兴味:“我已经拜书给父亲,此等关系到吴郡的大事,务必请他建言一二近来还有些蜀郡中人在其他各州郡推行种什么木棉,这全都是给那股言利之风带坏的此风倘若助长,岂不是没了秩序,丢了根本?江左饮茶本是魏晋时已经有的,山中采茗即可,何必占用耕地,疲弊上下?再说,山中野茶方才为茗,这等田间种出来的,反而失了清雅,更何况还要在市井之中流传,以此取利这些京兆子弟,一个个都是自以为是,哼”

       自家郎君既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字里行间又提到几个月前的那旧事,张家上下固然有不少人心存异议,却也不敢与之相抗。一时间,张九郎下令张氏佃户绝不许改种茶叶的事情传开了。

       由于这些年茶叶渐渐风靡,蜀茶又一度价高,江南饮茶的士人有不少试种茶叶,民户之中也有精明人尝试,所以吴郡虽只有数千亩茶园,却有不少翘首观望乃至于跃跃欲试的。张丰此道禁令一出,反而让那些不知道的人为之诧异心动,就连不喝茶的人,往往也会在茶行中买个一两散茶回去研究如何烹煮。而另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杜士仪从出蜀之后,在路上闲来无聊新写的茶谱,一卷写完传抄了几份副本流出,须臾就在坊间疯传。

       尤其是其中关于品茗之水的评论,那句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为下,甚至考证了蜀中不少有名的山泉水,一时更是有本地好茶之人动了心,也将江南东道各地的水分个高下。就连腊月二十九这一天,苏州刺史袁盛再次请了杜士仪和裴宁到刺史署设宴款待时,也不禁笑眯眯地评论了几句。

       “前几日见杜十九郎评点蜀中名泉,我在这水城苏州为刺史也已有经年,对于水之好坏,却也应该有几分发言权。淮南江南之水,以我之见,扬子江心水为第一,虎丘石泉第二,庐州石桥潭水第三,松江水第四……”

       今日设宴,袁盛遍邀了刺史署的所有属官,甚至吴县县署中从县令到县丞主簿县尉等等官员也一个不拉,一时偌大的厅堂高朋满座,一片热闹气象。

       所以,他在座上兴致勃勃地这么评点着江南淮南什么水烹茶最好,在品茗之道上有些心得的官员还能够参加这种闲适的讨论,别人就只能在旁边无趣地于坐着。也不是没有如同张丰这样对杜士仪和裴宁此行不以为然的,可当面才刚站起来要驳斥,就被重重放下茶盏恼火不已的袁盛给逼退了回去。

       “今日只谈风月,不论国事,但凡煞风景的便自行退去就是,别在这里搅扰了别人的雅兴”

       杜士仪心知肚明,是因为自己耐着性子陪袁盛探讨音律,补齐古谱,甚至和精通医术的裴宁一道,给到了冬天就手足发冷的袁盛斟酌了一个补益元气的方子,又送了两斤从雅州起行时,那位叶鬼主所赠的蒙顶芽尖,所以彻底拉拢了这位一把年纪不思上进的老刺史。果然,有了袁盛这么一句话,说话的人沉着脸坐下,不多时便悄悄逃席而去,但其他人立刻知趣地只谈风月。

       袁盛好乐律,这年前的最后一场盛宴,刺史署自然是出条子请来了本州最有名的几位歌姬舞姬。酒酣之际,袁盛亲自击羯鼓取乐,属官之中自然颇有鼓瑟击掌为之壮声色的,于是,袁盛一相邀,杜士仪便拉着裴宁从善如流地要了琵琶来,最初有些微妙的盛宴自是一片欢喜的气氛。尤其当袁盛一大把年纪亲自下场邀舞的时候,就只见上至六十岁老翁,下至二十出头弱冠青年,场中红绿青色官袍的官员们且唱且舞,看得杜士仪不禁为之莞尔。

       “杜十九郎,来,不要只于坐着,下来和老夫同舞”

       只一愣神,杜士仪就被上前来的袁盛一把拽了下去。而裴宁还不及幸灾乐祸地露出笑容,就被袁盛另一只手给拽住了。拉了两人一左一右之后,面色醺然的袁盛却还不罢休,目光在那些尚未下场同舞的宾客中扫来扫去,很快就落在了卢聪身上。

       “卢四郎,下场同舞”

       卢聪只觉得头大十分,可身边早已没了别人,甚至连根可以遮挡视线的柱子也没有,他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下了场后一听乐起就有些慌神。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乐盲,因跟着父亲卢奇在任上,卢奇又是个出了名身体不好不赴宴的,他借着侍疾的借口,纵使代其赴宴,也是少坐片刻就立刻逃席而去,哪曾遇到今天这样赶鸭子上架的场面?于是,见老老少少大笑着挥袖踢腿转圈,舞得那叫一个潇洒不羁,他甚至没工夫去羡慕嫉妒恨。

       完了,他该怎么糊弄过去?

       “卢四郎?”

       卢聪扭头一看是杜士仪,不禁更加尴尬。可让他意外的是,后者并没有取笑他,而是随手一拽他的袖子,低声说道:“看你这样子也是没有下过场的,不用慌,看我的动作随便跟着做就行了,又不是要你跳胡旋或是胡腾”

       拍肩,拍胸,拍手……卢聪小心翼翼跟着杜士仪跳了片刻,便知道这让自己发怵的主人宾客大联欢,并没有从前想象的那么难以应付。尤其袁盛已经面色酡红,分明醉意已深,其他跳得最起劲的人也大多如此,剩下来的就是和自己这样随便动动手脚敷衍的,根本不虞被人笑话,他登时松了一口大气。可是,当杜士仪再次拽了拽他的袖子,强拉他跟着退出人群的时候,他却不禁一颗心高高提了起来。

       这是要于什么?他……他可没有龙阳之好

       “杜……杜侍御……”

       “意思意思就差不多了,裴御史早已经退场溜了,你还真的打算在这儿陪袁使君跳一个天昏地暗?”

       卢聪这才恍然大悟,面上不禁有些发红。等到悄悄离开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大堂,和外头另外设席款待的一应从者们会合,出了这座苏州刺史署时,他听到杜士仪头也不回说了另外一句话,这下就更怔住了。

       “本来只打算在苏州建茶引司,辖邻近各地茶引分司的事,但现在看来,我打算把江南东道茶引司就设在苏州,而不是润州或是越州。你自己对哪些科目的制举最有把握,不妨告诉我,若有消息,我就可以立时让人引荐你参加。要知道,这有出身和无出身,入仕之后就是两码事”

       由处士出仕立时授美职的,大唐历史上并不是没有,但相比正途出仕的就是凤毛麟角。而一旦先入仕,那么明经进士等常科就再也不能参加,唯一能够在自己的资历上增加浓墨重彩一笔的,就只有制科。因此,卢聪恍然醒悟到了这其中的差别,登时心中感念十分。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到了当初想借由裴宁提醒杜士仪的话,此刻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杜侍御,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你既然早已功成名就,为何始终没有……”

       这后头娶妻生子四个字他还没来得及说,就只听见耳畔陡然之间传来了一声尖锐破空声。那一刻,他只觉得一阵发愣,直到一声小心,紧跟着又被一股巨力掀落马背,后背重重撞在了墙壁上,他才猛然间为之一惊。

       这是……

       “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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