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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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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一章 奇谈

  “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上你?”黑小子又问一遍,众侍卫的目光也凛然起来,不过昨天那个中年帅哥倒不在场。

  “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忙……”王贤苦笑道:“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个大人物,我已经无计可施,只能病急乱投医了。”见黑小子面色缓和,他又顺杆爬道:“我看兄台面相贵不可言、正气凛然,这种事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怎么能不管呢?”

  “嘿……”黑小子忍俊不禁道:“别给我戴高帽,我就是个锦衣卫千户而已,品级比姓杨的低,而且你也说了,我这趟的任务是护送,不能惹事生非的。”

  “这怎么是惹事生非,这是主持正义!”王贤充分发挥牛皮糖精神,缠着黑小子不放道。“而且锦衣卫不是天子耳目,有侦缉之责么!”

  “呵呵……”黑小子笑道:“你说的那是镇抚司。锦衣十二卫,南北镇抚司只是其中一部分,我是銮仪卫的,只有保卫之职,没有侦缉之权啊!”

  “……”听着黑小子一本正经的回答,王贤简直要晕菜了。他没想到这小子竟这样难对付,简直像老油条一样滑不留手,好容易抓到他点破绽,却又被他厚着脸皮抹过去了——这小子的脸皮实在太厚了,明明没带胡子已经露了馅,却仍厚着脸皮继续冒充锦衣千户……

  黑小子显然不打算再纠缠此事,话锋一转,笑眯眯问道:“对了,你刚才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个红薯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地瓜。”王贤没好气的偏过头去。

  “地瓜又是什么?”

  “就是山芋。”

  “山芋又是什么?”

  “红苕。”

  “红苕……”

  “草瓜茹。”

  “……”黑小子彻底无语,转而却又笑眯眯道:“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你好好跟我说话,说不定我一高兴,就帮帮你哩。”

  “国家大事,岂容儿戏?”王贤憋屈、气苦、郁闷道。

  “我管闲事是要看心情的。”黑小子两眼望天,一副‘你乃我何’的表情道:“心情不好,谁愿意管闲事……”说完低头一看,登时愣住了——就见王贤两眼闪着金光,一副乖乖听话状,就差两手抱住他大腿了。

  “呃……”黑小子一阵恶寒道:“你咋了?”

  “公子爷要问啥?”王贤快速眨着眼道:“小人保准知无不言就是。”

  “你先起来,坐下说话。”黑小子与他拉开距离道:“地薯是什么?”

  “是地瓜,也叫红薯。”王贤便正襟危坐,一脸谄媚道:“原产自南美,是一种神奇的作物。适应性强、什么地里都能长;栽培简便、只需剪一段藤插进土里,浇一瓢水就行了。而且旱涝保收、抗病虫害、产量惊人,是种粮食的好几倍,且可以当主食,使百姓免于饥荒……”

  “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作物?”黑小子难以置信道:“要是我大明朝的土地全部改种地瓜的话,那岂不再无饥荒?”

  “呃……”一想到大明要全部改种地瓜,顿顿吃烤地瓜、蒸地瓜、地瓜面窝头、地瓜面包子……王贤就忍不住流泪,这是何等悲催的世界啊。但忽悠的诀窍在于夸大疗效,他重重点头道:“是啊,所以南美的老百姓都不干活的,整天穿着金戴着银,唱着歌跳着舞,喝着可可抽着烟,饿了就烤俩地瓜,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光吃地瓜不会腻么?”黑小子听得目瞪口呆,却也没失去自己的判断。

  “腻了就改烤玉米,烤辣椒……”王贤却从容道:“还有西红柿、南瓜啥的……”

  “可可是什么?烟为什么用抽的?还有辣椒、西红柿、南瓜长啥样?”黑小子变成了好奇宝宝。

  “可可是一种香浓可口的饮料,还可以做成巧克力,吃一口唇齿留香,幸福到心里。”王贤那张嘴,说是舌灿莲花一点不为过,何况那些异域的美食本就十分诱人,“至于辣椒更是神奇,吃一口嘴里像火烧一样,能把人辣的汗流浃背,却十分开胃,让你越吃越想吃……”

  别说黑小子了,就连一干护卫都听得津津有味,都没意识到那中年帅哥从外面进来。

  待王贤讲得口干舌燥,喝水润喉时,黑小子才发现屋里多了个人,拊掌笑道:“哈哈,大行家回来了,验真假的时候到了。”便问那中年人道:“马叔,他说的地瓜、西红柿、可以抽的烟,可以泡着喝的可可,都是真的么?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也没听说过……”那马叔摇摇头道。

  “看来你是吹牛皮了。”黑小子嘿嘿笑望着王贤道:“我马叔可是带着……呃,带着锦衣卫保护郑公公下西洋的,那个见多识广可不是你能比的。”

  不待王贤回答,那马叔却又悠悠道:“但是海洋广袤,世界无边无涯,我到过的地方只是一小部分,而且哪怕这一小部分,也只是蜻蜓点水,未能深究。”顿一下,微笑道:“所以我没见过的,不能说就不存在。”

  “你没去过的地方,我大明朝也没人去过;你没见过的东西,我大明朝也没人见过吧。”黑小子对马叔叔倒是真心崇拜。

  “呵呵,小友,你说的这些东西,都产自哪里?”马叔对了解未知的兴致,远超吹嘘自己的经历。

  “南美。”

  “在什么地方?”马叔问道:“南洋那边么?”

  “不是,是往东。”王贤指着东方道:“沿着苏州河进入大海,一直往东三万里,就会见到美洲大陆,我刚才说的东西,都产自南美。”

  “你怎么会知道呢?”黑小子难以置信的问道:“难道你出过海?渡过三万里重洋,到过美洲,见过那些东西?”

  “呃……”王贤知道,这个撒不了谎,以对方的能力,只要随便一查,就能摸清自己的底细。只好含糊道:“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这些东西就像印在脑子里一样。”

  “莫非是生而知之?”黑小子笑道。这年代不能解释的事情太多,人们对奇闻怪事的耐受力自然更高。

  “差不多吧。”王贤大言不惭的点头道:“但也记得不太清楚。”

  “呵呵……”这时那马叔厚道的为王贤解围道:“公子,就别刨根问底了。你叫他来,不是问虫经的么?”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黑小子一拍脑袋,便不再问那些天方夜谭,拉着王贤道:“快快,继续讲虫经,昨天讲到哪了?”王贤自然无不应允。

  黑小子好像很赶时间,吃饭都顾不上,一直听王贤讲到天黑,才将玩蟋蟀的方方面面都记录下来。小心翼翼将厚厚一摞稿纸收好,黑小子才心满意足的放王贤回家。

  至于那帮忙之事,尽管王贤旁敲侧击,他却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给句准话。将个王贤吊在半空、不上不下……一会揣测黑小子是要帮忙的意思,一会儿却又感觉不像,也许对方的身份再高,也不愿意招惹汉王的门下吧?

  王贤一晚上辗转反侧,好好体验了一把命运握在别人手里的痛苦……结果他竟然失眠了。第二天顶着一双黑眼圈起床,王贤感到一阵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见他有些消沉,林清儿为他沏一杯香茗,又取来兄长的古琴,为他弹琴解闷。

  琴声琮琮,从两人的房间里悠然飘出,在天井里回荡着。连帅辉和二黑俩粗人都深深陶醉,说话也不禁轻言细语起来:

  “你说这次这事儿,有没有戏?”帅辉小声问道。

  “悬。”二黑闷声道。

  “我也这么觉着,”帅辉点头道:“盐司的人竟然连藩台和臬台的面子都不给,简直让人没法相信。”

  “不奇怪。”二黑淡淡道:“去年周臬台用大人的计策,下了盐司一城。人家老大不怀恨在心?这次姓杨的这么干,他们老大非但不会反对,反而会暗中力挺……觉着这手下太够意思,还记着给老大报仇呢。”

  “你这是混混思维。”帅辉不信道。

  “有区别么?”二黑白他一眼道:“大人常说,官场江湖险恶。可见官员就是些高级混混。”

  “呃……”帅辉想想似乎也对,便不再纠缠道:“姓杨的敢不卖藩台、臬台的账,咱们大人的账,肯定也不理会了……”

  “废话。”二黑点下头。

  “那这次的事情岂不要黄?”帅辉面色发白道:“大老爷只能把民夫们辛辛苦苦几个月开的田,贱价卖掉换粮食了?”

  “不然就得老百姓卖田,那还不如官府卖呢。”二黑那张总是表情欠奉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不爽道:“临来前我爹就说,千百年来,都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有能斗得过乡绅的县令,我还不信。现在才知道,我爹真他娘的有见地!”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有敲门声,帅辉赶紧拍屁股起身开门一看,就见个穿着绸袍的肉球,顶着个酒糟鼻子,满脸堆笑的立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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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章 拜把子

  “哇,这位大叔,”帅辉吓一跳道:“你怎么能大清早出来吓人呢!”

  那胖子登时一脸尴尬,他身边的随从登时怒喝道:“放肆,竟敢这样对我们运同大人说话!”这真是经典的官职别称,可惜在这年代,除了王贤没人能体会它的精髓。

  “住口。”胖子却不许随从发飙,转而笑眯眯对帅辉道:“请问这位小兄弟,这里可是富阳王司户的贵邸?”

  “是啊。”帅辉这才发现,人家身后跟着一大串人呢,缩缩脖子道:“请问你是?”

  “劳烦通传一下,”胖子亲自地上名刺,客气道:“就说盐司衙门杨同知冒昧来访,还请王司户不吝赐见。”

  “杨,杨同知……”帅辉一下瞪大眼道:“您您是杨同知?”

  “正是区区。”胖子笑容可掬道:“小兄弟你家司户在家么?”

  “在,在。”帅辉赶紧让开门道:“您里面请。”

  两人忙不迭把杨同知让到堂屋里,一个泡茶,一个赶紧去请王贤。

  “什么,”王贤正斜躺在床上听曲,闻言一下弹到地上,难以置信道:“杨胖子来了?”

  “是啊。”二黑点头道:“而且态度还很恭敬呢。”

  “我靠?”王贤挠挠头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大人下得这一注,又大赚了呗。”二黑憨笑道。

  “唔。”王贤想想也没别的可能,赶紧穿戴整齐,出去与那杨同知相见。

  来到堂上,王贤一见果然是杨同知,赶忙大礼参拜道:“大人屈尊前来,折杀小人……”

  对方是四品高官,王贤见了自然是要跪的,但还没等他屈膝,那杨同知就跨步上前,一把将他托住,笑容可掬道:“愚兄没穿官服,贤弟不必拘礼。”

  “这……”贤弟?王贤这个汗啊:“小人惶恐……”

  “哎,别这么说。我一看王兄弟就分外亲切,想和王兄弟结为异姓兄弟。”杨同知亲热的拉着他的手道:“不知道老哥哥我有没有这份福气?”

  “呃……”王贤登时瞠目结舌,这杨同知比他爹的年纪还大哩。他能在富阳县游刃有余,但在杨同知这种厚颜无耻的老江湖面前,还是稍显稚嫩了。

  “怎么?”杨同知一脸伤心道:“难道王兄弟瞧不上我这个死胖子?”

  “岂敢岂敢?”王贤无可奈何,只好对巴望着自己的杨同知道:“老哥……”

  “唉,好兄弟!”杨同知笑得满脸横肉直颤,立马呵斥左右道:“愣着干啥!我要跟王兄弟拜把子!”

  杨同知竟然自带了香案、雄鸡、烈酒、黄纸、线香……看着他的随从转眼摆设好台案,然后悄无声的退下。帅辉和二黑咽了咽吐沫,意识到自己和一流跟班的差距。

  杨同知便拉着王贤在香案前跪好,然后斩鸡头、烧黄纸,换庚帖,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帅辉听了,小声对二黑道:“那咱们大人岂不很亏?”

  “亏大了。”二黑难得赞同帅辉一次。

  结拜完毕,杨同知紧紧拉着王贤的手,满含感情道:“贤弟……”

  “老哥……”王贤也是泪眼朦胧。这会儿工夫,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生活被强奸,如果不能反抗,还是尽量享受吧。甭管死胖子安得什么心,自己还是尽量捞好处吧!

  随从们撤下香案,又搬了个大大的圆桌面进来,摆在林家的方桌上。这才提进来八个大食盒,打开盒盖,将一道道菜肴摆在桌上。先是压桌菜,干果八碟、香药八盏、雕花蜜煎八件、脯腊八盘,才四色的压桌菜,已经将大圆桌满满牙牙的摆满了。

  这边上菜,那边杨同知亲切道:“兄弟,既已是通家之好,不妨请令泰水、内兄、弟妹出来相见。”

  “岳母有恙,不良于行,”王贤抱歉道:“还请老哥海涵。”

  “哎呀,是当哥哥的不对了。”杨同知立即吩咐,请苏州城最好的大夫前来为老夫人诊治。

  王贤叫林家兄妹出来见礼,因为仍在守制,所以不能宴饮,兄妹俩请客人随意,便回避了。

  “唉……”杨同知颇为尴尬道:“都怨我,来得太仓促,结果闹了大笑话。”说着一挥手道:“撤了!”

  随从们便在王贤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一桌价值十两银子的席面,全都收拾下去,倒在门外的河里……

  “走,哥哥领你家去吃。”杨同知不容分说,拉着王贤出门上了大轿。这顶八人抬的轿子极为宽敞,两人对坐一点不挤,内里装饰更是极尽奢华……和田地毯铺地,如霞云锦挂壁,紫檀木的安乐椅上,垫着厚厚的八福缎面坐垫。椅旁还有茶几、香炉、点心匣,真他妈会享受……

  杨同知打开个精致的点心匣子,里面摆着八样精美的糕点,热情相让道:“吃马蹄糕还是桂花糕?我是爱吃云片糕的,你也尝尝吧。”

  王贤不好推辞,只好接过片一尝,能甜死个人。

  见他皱眉,杨同知笑道:“吃不惯苏式糕点吧?回头给你备点杭州风味的。”

  “杭州小吃也够甜的。”王贤苦笑道。

  “甜有什么不好,我就爱吃甜。”杨同知说话间,已经三五样点心下了肚。

  王贤微笑看着杨同知进食,心说,怪不得这么胖,但面上一声不吭。他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对方是老虎,自己就是黔之驴,藏拙保持神秘感是唯一正确的办法。

  见他还真能沉得住气,杨同知不禁暗暗吃惊,吃下最后一片桂花糕,意犹未尽的吮下手指道:“兄弟,不是我说你,既然认识那种大人物,昨天何必要跟许知县过来呢?弄得哥哥好生没法做人。”

  “呃……”王贤心说,看来是黑小子找过他了,而且真管用。便有意含糊道:“为这点小事儿,轻易不愿麻烦人家。”

  “也是。”杨同知点点头道:“这对那位公公来说,确实是小事儿。”

  ‘公公……’王贤当时就惊呆了,公公不是太监的意思么?难道那黑小子是太监?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杨同知又问道。他实在无法理解,堂堂大内总管怎么会和个县城小吏搭上关系,还替他出头呢?

  “也算机缘巧合吧。”王贤笑道:“就像我和老哥,昨天之前也不认识,现在还不成了兄弟?”

  “呵呵……”杨同知点点头,皮笑肉不笑道:“确实。”心里却郁闷道,这能一样么?要不是因为那位替你出面,我会理会你个小瘪三?

  不过杨同知也明白了,王贤年纪虽轻,却是只难缠的小狐狸……

  杨同知没有回衙,而是带着王贤到了他位于三元坊的别业中。

  这处别业原先是北宋大文人苏舜钦修治的‘沧浪亭’,后来成了南宋韩世忠的国公府,几经辗转落在杨同知手中,可谓明珠暗投。

  杨同知便在绿水环绕的沧浪亭中请王贤吃酒,亭子对面隔着荷花池的,是个有檐的乐台,上面有舞姬在表演‘天女散花’。乐声悠悠中,舞姬们长袖飘飘,莲步轻移,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隔水相望,把酒观赏,王母娘娘的瑶池会也不过如此吧。

  见王贤看得出神,杨同知有些暗暗得意,他虽然只是从四品,却占着天下排前十的肥缺,又有汉王殿下做靠山,所以才能过上这种宝马轻裘,美酒美姬的神仙日子。

  不夸张的说,这世上他怕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就连在杭州的转运使大人,他都不放眼里……所以才会没怎么犹豫,就答应同族堂弟,帮他们把富阳的粮船扣下两个月。当然他之所以答应,除了同宗的情分,还因为五千两银子的好处……可是万万想不到,对方的帮手竟在那一手之列!

  回想着昨天夜里会面的场景,那位公公虽然一直和颜悦色,但人的名、树的影,还是吓得杨同知汗如浆下。再想到对方是当今天子最信任的近臣,要是给汉王惹出什么麻烦,殿下能把他这一身肥肉片下来涮着吃了!

  送走了那位公公,杨同知是一宿没合眼,好容易才冷静下来,意识到对方既然秘密来见自己,肯定是不想声张,只要自己补救得当,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那该怎么补救呢?那姓王的小吏自然是关键。杨同知虽然是文官,但是行伍出身,解决问题的思路,仍是军中的那套,拜把子!拜了把子,大家就是兄弟,那些事儿还叫事儿么?然后酒杯一碰,万事大吉!

  秉着这样的思想,他大清早便爬起来进行危机处理,让人打听清楚王贤的住处,巴巴赶过去和他结拜,然后又把他拉回家来吃酒耍乐……

  酒过三巡,杨同知感觉火候差不多了,终于进正题道:“这次的事情,大水冲了龙王庙,纯属误会。”说着对随从吩咐道:“去知会一声苏州府衙,让他们放人吧。”

  “那粮船呢?”王贤问道。

  “随时可以开走。”杨同知笑道:“兄弟你再让人看看损耗,少了多少哥哥十倍赔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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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章 无敌

  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古人诚不欺我。杨同知堂堂四品高官,之前倨傲到连布政使、按察使的面子都不给,却能转眼放下架子和王贤一个青衫小吏结拜……着实是个人物。

  但王贤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受宠若惊,继而像小受一样百依百顺,反而开始得寸进尺了……

  “真的可以么?”王贤又是惊喜又是担心:“不会给老哥添麻烦?毕竟苏州府比老哥还高半级。”

  “高半级有什么用?”杨同知一脸不屑道:“我高兴叫姓侯的一声府尊,不高兴直接叫他大马猴,他也得赔笑应着。”

  “盐司这么厉害?”王贤惊讶道。

  “不是盐司厉害,是哥哥我厉害。”杨同知得意的吹嘘道:“你不知道吧,老哥我可是靖难功臣!当年白沟河之战,今上几为瞿能所害,汉王殿下帅精骑数千前往救援,阵斩瞿能父子,救出当今皇上,哥哥我就在其中!”

  王贤一脸敬仰的听着,大大满足了杨同知的虚荣心,便继续讲古道:“后来东昌之败,荣国公战死,今上只身走,汉王引军接应,击退南军,我亦在阵中。再后来徐辉祖败我军于浦子口,我燕军险些崩溃,又是汉王引朵颜蕃骑前来,挽狂澜于即倒,我还在阵中!”

  有这段靖难的资历在,他自然不把那建文遗臣出身的转运使放在眼里。

  看着胖成个球的杨同知,王贤很难将他与身经百战的靖难之臣联系在一起。不过当今皇上格外优待靖难功臣倒是真的,纵使他们有不法之事,也总是不忍处罚,这也养成了功臣们骄横跋扈的性格。

  “哼哼……”吹牛虽爽,也得有听众才行。王贤无疑是优秀的听众,他能用适当的惊叹和提问,把发言者的兴致越撩越高,后来杨同知竟得意的吹嘘道:“别说在这苏州地界,就是整条长江上,你报我杨魏的名号,都可畅通无阻!连税都不用交!”

  ‘咳咳……’终于等到这一句了,王贤忍不住咳嗽起来。激动之余,心中不禁狂叫道,你丫太多余了,既然杨魏何必运同呢?

  “怎么,不信么?”杨同知好似受到侮辱,瞪着他道。

  “不是不信,只是税关也归盐司管么?”王贤一脸好奇道。

  “税关当然是地方官府管了,但是我盐司的船都是不收税的。”杨同知傲然道:“不信我借你一对牌子,你在船头竖起,看看哪家敢上你的船收税。”

  “原来老哥竟然是靖难功臣,怪不得老哥这么厉害!”王贤讨好的给杨同知敬酒道:“不过小弟的粮船,并非只有这些。”

  “哦?”杨同知一滞道:“你个县里赈灾,还要多少粮食?”

  “我富阳县本身不产粮,要从邻县购买口粮。但我浙省种粮的也越来越少,自给自足尚且吃力,更没有多少粮食卖给我们。”王贤苦着脸道:“这导致本县粮价畸高,而且受制于人。好比这次受灾,我们有钱都买不到粮食……”顿一下道:“是以小弟和湖广那边达成协议,常年不间断购买他们的粮食,让本县彻底摆脱粮荒。”

  “……”杨同知心说好个小崽子,给你根杆子就往上爬,还想把这种好事儿变成常态化!但他之前把话说太满,也不好拒绝。

  “当然,不会让哥哥白帮忙。”王贤一脸肉痛道:“不瞒哥哥说,我在里头占了一成干股,这样吧,咱们三七开,我三你七,如何?”

  “这话说的……”杨同知发现自己真是作茧自缚了,前面把话说的太满,至少今天是必须要装大哥了。胖脸勉强挤出慈爱的笑道:“不能白让你叫声哥,那两块牌子,就当见面礼了,你一直打着就是。”顿一下道:“你也不用给我干股,哥哥我不缺这点儿蚂蚱腿。只要你心里有哥哥,就行。”

  王贤知道,他让自己给唬住了,以为自己跟那位公公有啥密切关系呢!殊不知大家就是个萍水相逢,自己到现在都不知道人家叫啥,过后也必然相忘于江湖。一个县城小吏,和南京城的大人物,怎可能再有交集呢?

  不过这不妨碍王贤拉大旗作虎皮,反正自己又没保证什么。

  “多谢哥哥,小弟没齿难忘!”王贤笑容灿烂极了,又向杨同知敬酒道:“能和哥哥结拜,是弟弟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儿!”

  “呵呵,以后有事,尽管报我的名号就好!”杨同知笑着点头,心里却郁闷道,我却亏得很!

  “啊,让哥哥这一说,还真有个事儿……”王贤一拍脑门,呵呵笑道。

  “呃……”杨同知差点没噎死,有完没完啊小子!老子的结拜兄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个像你这样,拿个针鼻当棒槌的!就是亲弟弟,这样跟我得寸进尺,我也非得抽死他不可!

  可惜王贤这个弟弟,是他危机处理的结果,若是闹掰了,岂不弄巧成拙?若那位公公觉着自己不给他面子,发起飙来可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是以杨同知面色数变,忍了又忍,还是挤出一丝笑道:“什么事儿?”

  王贤焉能不知,自己已经惹得杨魏兄火大了,但他并不在意。因为杨同知和他结拜,不过是权宜之计,待此间事了,这兄弟也就到头了。不趁热打铁,多捞点实惠,对得起自己那一声声‘哥’么?

  他虽然不能拒绝和杨同知结拜,但岂能便宜了这个便宜哥哥?他王贤的哥哥是那么好当的么?

  。

  对杨同知的郁闷,王贤视若无睹,满脸笑容道:“前年开始,都转运盐使司下令,允许两浙僻邑,官商不行之处,山商每百斤纳银八分,给票行盐。此法官民两便,深受那些县的欢迎。”顿一下道:“我们富阳身处山区,按说也符合条件……”

  “那为什么不许你们县的商人买盐引?”听说是盐司衙门内部的事儿,杨同知松口气道。

  “因为我们县上头没人。”王贤悲愤道:“那些上头有人的县,哪怕条件远好过我们县,也得以获准购买盐引,但我们县那时候知县空缺,没人管这事儿,结果就把我们落下了。”说着巴望着杨同知道:“求哥哥帮着说句话,把我们县补上吧!”

  “……”杨同知微微皱眉道:“要是我苏松分司的,自然是一句话的事儿,但你是在浙江……”

  “刚才哥哥不是说,你说一,转运使不敢说二么?”王贤小声道。

  “我说过么?”杨同知简直郁闷透了,我把话说那么满干啥?

  王贤很肯定的点点头。

  “下不为例……”杨同知无奈的答应了王贤的请求,同时忙不迭关上大门。再让他无休止的索取,他真要赔掉裤子了……

  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其实胸有城府之严,心有山川之险。无奈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跟文官耍无赖自然无往不利,但跟个无赖耍无赖,这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夫子庙前卖文章么?

  得亏杨同知脸皮够厚,不然被王贤这块牛皮糖缠上,非得被祸害到破产不可!

  宴席后半段,王贤虽然没再提啥非分的请求,当然不算非分的要求可没少提……

  离开沧浪亭时,王贤身后跟着长长一串队伍。先是扛着两面官衔牌的帅辉和二黑,然后是两名歌姬,一个厨子,还有一帮背着大包小包的仆役。

  沧浪亭门口,王贤拉着杨同知的手,恋恋不舍的垂泪道:“真是一刻也舍不得跟哥哥分开啊!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杨同知的表情已经凝固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滚!再也不见到你这小王八蛋!

  不过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他十分勉强的干笑道:“一世人、两兄弟,我的就是你的……”

  “真的么?”王贤欢喜道。

  ‘噗……’杨同知竟吐了一口老血。

  “啊,大哥,你吐血了?”王贤吃惊不小,不就是吃点拿点,举手之劳,对你又没什么损失。不至于气得吐血吧。

  “战场上的老伤,一到这季节就发作。”杨同知摇摇头,用手帕捂着嘴道:“我得静养几天,你出发时我就不去送了。”

  “小弟前来辞行也是一样。”王贤关切道:“不看着老哥康复,总是走不安生。”

  ‘再让你来一遭,我就直接去见太祖了!’杨同知心中大怒,忙拒绝道:“你来了我不安生。总之我可能去城外,找一处水镇静养,具体在哪还不一定,所以你当我不存在,直接走就行了。”

  终于把王贤打发上车,杨同知有种‘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的感觉,长长吁口气,转身进了宅子。

  身边的家丁目睹了一切,低声问道:“大人,要不要教训他一顿?”

  “别再节外生枝了。”杨同知郁闷道:“郑公公对王爷太重要了,我不能惹他不快,坏了王爷的大事。”

  “唉,就这么便宜他了?”家丁郁闷道,向来只有他们占人便宜,这次却被人占尽便宜,自然不爽。

  “便宜就便宜吧。”杨同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闭眼道:“哪有光占便宜不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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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难

  富阳县,永丰仓。

  在杜子腾和吴为的陪同下,蒋县丞和刁主簿站在甲字号粮库里。

  库房里还有一半的稻米,但这也是永丰仓最后的半仓粮食了……

  “这米能够一天支用么?”蒋县丞眉头紧锁道。

  “按照大老爷的吩咐,将每个人的配额减半。”杜子腾面容愁苦道:“所以勉强够。”

  “那过了明天呢?”蒋县丞问道。

  “只能吃我这一百六七十斤了……”杜子腾无计可施道。这体重在明朝绝对是大胖子,看来啥时候都饿不到管仓的。

  “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蒋县丞哼一声,转向吴为道:“你那边再拖下去,老百姓就要饿肚子了。”

  “卑职也不想这样。”吴为苦着脸道:“可是大老爷嫌我卖贱了,大户们又不肯加价,两边僵在那里,我个办事的小卒奈何若?”

  “难道就一点没谈妥?”蒋县丞问道。

  “已经完工的那批,勉强谈好了,四石五一亩,”吴为道:“分歧在没完工的七千多亩上,大老爷坚持一个价,说已经是贱卖了,不能贱上加贱。而且必须是一次付清,不能先付定金。”

  “那分歧可够大的……”蒋县丞叹气道:“至少先把谈好的交割了吧?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能让老百姓断了炊啊!”

  “大户们不答应,说官府之前说了,一亩完工的搭四亩没完工的,必须要全谈妥了,才肯交割。”吴为一脸郁卒道。

  “这是趁火打劫啊。”蒋县丞气愤道:“拿断粮来威胁官府就范!”

  “也不能这么说……”一直没说话的刁主簿,此时开口道:“大户家的粮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如今灾荒年景,稻米金贵,你不出高价,凭什么让人家出粮食?”顿一下道:“再说了,他们不也开粥场了么?”

  “别提他们那粥场。”杜子腾啐道,“米汤子稀得能当镜子照,一碗里有十几个米粒子就不错了。”

  “夸大其词了吧?”吴为冷笑道:“怎么也有……二十几粒。”

  听他俩怪腔怪调,刁主簿知道他们嫌自己屁股坐歪了,但他这次理直气壮,哼一声道:“人家开粥场是善举,你们少在这风言风语,要不是大老爷逞能,非要以周济灾民为重,咱们富阳百姓何至于吃糠咽菜?”

  “确实。”在这件事上,蒋县丞倒和刁主簿看法一致:“别的县都是想方设法先保证本县百姓,我听说淳安、建德几个县,从一开始,就只每天正午施粥一次,不论老幼,一人一碗,饿不死就行。”说着郁闷的搓搓脸道:“哪有像咱们大老爷这样的,只要肯干活,就全家管饱……”

  “所以人家还能坚持,咱们县却要断粮了。”刁主簿接话道:“在接受灾民的十几个县里,咱们富阳是头一个断粮的吧?”

  “还没断。”吴为小声强调道。

  “你闭嘴。”刁主簿已经忍他很久了!自从王贤成了户房的头,这个本该归主簿管的部门,就彻底无视他这个三衙老爷了。哪怕王贤不在富阳这段时间,吴为也是直接向魏知县汇报,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大老爷鬼迷了心窍,就是你和那个王二灌的**汤!”

  “好了好了。”蒋县丞劝住刁主簿道:“眼下应当和衷共济,不要起内讧。”

  “我不是要内讧,”刁主簿兀自激动道:“是要让知县大人明白,不能再受身边小人的摆布了。必须赶紧和大户合作,解决了百姓的口粮,不然要出大事的!”

  “嗯。”蒋县丞深有感触的点点头。自从马典史被借调到府里后,县里的治安刑狱就归蒋县丞负责,他能明显感觉到,自从县里缺粮的传闻起来,尤其是官府将口粮配额减半后,本地百姓对外来灾民的怨气便迅速加剧。各种挑衅、殴打灾民的案子每天都层出不穷,甚至还出了好几起人命,这让他感到压力极大。“等下午知县大人回来,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劝他向大户让步。”

  “早该如此!”刁主簿大喜道。

  县衙签押房。魏知县隔两天便会回来半天,好处理下积攒的公务,今天下午,正好又是他办公的时间。还没处理几件公事,蒋县丞和刁主簿便联袂而至。

  “休想!”听了两人的劝说,魏知县的反应仍旧强烈,“本县花费钱粮巨万,上万民夫辛辛苦苦,血汗交加,不能全成了那些巨室豪绅的便宜!”

  “不然又能怎样呢?”蒋县丞苦口婆心的劝道:“是人命要紧,还是这些田产重要?”

  “从湖广买的粮食,不日就回抵达。”魏知县闷声道。

  “要是抵达不了呢……”刁主簿危言道:“饥饿的百姓会把愤怒宣泄到灾民身上,到时候酿成民乱,我们可要掉脑袋的!”

  “不至于……”魏知县摇摇头,刚要说些什么,便听外面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魏知县皱眉问道:“什么人?”

  “大老爷,是胡捕头来了,有急事。”长随赶紧禀报道。

  “进来吧。”

  “大老爷,大事不好了,”胡不留一进来,顾不上向二尹三衙行礼,便焦急道:“也不知是谁带的头,本县的百姓开始驱逐灾民,不让他们住在家里了!”

  “什么!”魏知县心里咯噔一声,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灾民们又不是白住,是付房租的。而且百姓还因此得免一年税赋,怎么能撵人呢!”蒋县丞登时就急了,要是出了乱子,他头一个跑不了。

  “老百姓哪懂什么大道理。”刁主簿却说起了风凉话:“他们就知道官仓马上没粮食了,自己要饿肚子了。没有白米讲不了道理啊,大人!”

  “先去看看!”魏知县黑着脸起身,接过胡不留奉上的乌纱,沉重的戴在头上。

  几位官老爷的轿子在衙门口便停下了,魏知县掀开轿帘,只见栅门外已经聚集了上百号灾民,而且还不断有人携家带口朝县衙涌来。

  他们来到八字墙前,也不吵也不闹,全都是静静地跪着,黑压压的一片。

  县衙的民壮和弓手,全都手持武器,隔着栅门,紧张的注视着灾民的一举一动。

  整个衙门前一片死寂,气氛凝重之极。

  直到魏知县的轿子出现在大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过去,望向了坐在里面的富阳知县魏源。

  魏知县也望向他们,他从灾民的眼睛里,看到了忧郁、愤怒和惶恐,灾民们则从他目光中,看到了忧郁和沉重。

  “大老爷!”张麻子上前,单膝跪下禀报道:“这些灾民被房东驱逐后,便聚到县衙门前了!该当如何处置?”

  “把兵撤了。”魏知县淡淡道。

  “啊……”张麻子愣了。

  “听不懂么?”魏知县面如寒霜道。

  “是!”胡不留赶紧应一声,摆摆手道:“赶紧撤了!”

  一众弓手和民壮便从栅门前撤走。

  “把栅门打开。”魏知县又下令。

  “万万不可!”蒋县丞和刁主簿都吓坏了,连忙阻止道:“咱们的家眷可都在县衙里住着呢!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魏知县沉声道:“我了解他们,他们只是无处可去,来寻求庇护罢了!”

  魏知县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因为他和灾民们朝夕相处快俩月了,彼此间早就建立起了信任。灾民们用勤劳质朴赢得了他的信任,他用清正廉明,同样赢得了灾民们的信任。

  肝胆相照,何惧之有?

  “把所有房间都空出来,容纳这些无处可去的灾民。”魏知县下令道。

  “这……”蒋县丞和刁主簿难以置信道:“这成何体统?”

  见一众官吏仍不愿动弹,魏知县又冷声道:“我允许你们这段时间,带着家眷搬出县衙居住,直到你们确定安全为止。”

  说完,不理会那些面面相觑的手下官吏,魏知县大步走到栅门前,要亲手去开门。

  胡不留赶紧抢上前,替他打开了栅门的锁头。

  栅门缓缓打开,灾民们和魏知县之间,终于再无阻隔。

  他们却没有起身,只是仰望着魏知县,一双双眼睛默默流泪。

  魏知县的脸上,也现出两道泪痕,他深吸口气,抱拳朝灾民们深深一揖道:“你们还信我么?”

  “信!”灾民们流着泪道。

  “感谢你们没有和房东发生冲突,”魏知县诚心诚意道:“感谢你们对本官的爱护!”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是他们的里长,苍声道:“大老爷待我们如何?天日可鉴!我们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唯有逆来顺受,不给大老爷添乱……”

  “惭愧……”魏知县刚擦干的眼眶,又有了泪水:“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在消除之前,请你们在县衙暂住!”

  “我们不能住县衙啊,那样大老爷成何体统?”灾民们不愿意影响他的衙门。

  “如果让你们露宿街头,我这大老爷,才真是成何体统?”魏知县扶起那个白发老者,对众人道:“都跟上来,不用我一个个请了吧!”

  灾民们又流泪了,这次却是感动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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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章 怒火

  魏知县一声令下,县衙便将能空的宅院全都空出来,安顿被房东赶出来的灾民。

  老百姓们有几个进过县衙的?就算进过的,最多也就是到了大堂、二堂,其余的地方对他们来说,都是那样的神秘。他们带着好奇的目光,畏畏缩缩的被差役带入一间间房中。

  尽管县衙共空出来近一百间房,但有源源不断的灾民陆续赶来,很快就把这些房间占满了。

  看着肃穆的县衙里塞满了灾民,那白发老者小声问差役道:“大老爷住哪?”

  “喏。”差役用下巴一点道:“正中的院子就是。”

  “吓,大老爷的住处也给我们了?”白发老者吃惊道。“那他的家眷怎么办?”

  “咸吃萝卜淡操心,”差役骂道:“问那么多干啥?”

  却见白发老者已经走进知县宅中,对里面的灾民道:“都出来,这是大老爷的内宅。”

  灾民们也大吃一惊,二话不说,全都卷铺盖出来,还没忘了把里面的物件恢复原样。

  那厢间,这么多人住进县衙,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安排,魏知县已经焦头烂额了。

  当他听说还有很多人没处住时,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房间不是足够么?哪里还空着?”

  “大老爷的宅子。”

  “不是让夫人和小姐搬出去了么?”

  “夫人和小姐是搬出去了,但灾民们听说是大老爷的宅子,执意不肯往里住。”差役答道。

  “唉……”魏知县叹气道:“把秦里长叫过来。”

  “是。”

  不一会儿,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过来了。

  “让乡亲们住进知县宅吧。”魏知县请他坐下,面上难掩疲惫道。

  “我们不能打扰大老爷一家。”秦里长却坚决道:“大老爷不用担心,我们挤挤就是了。”

  “我家人口单薄,只有拙荆和小女,”魏知县摇头道:“她们已经住到我学生家了。”说着一抬手道:“就别犟了,这时候,服从安排就是对我最好的支持。”

  “这……是。”秦里长只好低声应下。

  好容易把灾民们安顿下,又让人妥善照顾他们的饮食,魏知县刚要喝口水,松口气,胡不留又一脸无奈的进来了。

  “又怎么了?”魏知县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有气无力道。

  “堂尊,”胡不留吞吞吐吐道:“又有百姓……跪在衙门口了。”

  “让他们一并进来就是,”魏知县闭着眼道:“住不开就挤一挤,两家一个房间。”

  “这次不是灾民,”胡不留咽口吐沫道:“是咱们富阳的百姓……”

  魏知县猛地睁开眼,盯着胡不留,一字一顿道:“为什么?”

  “堂尊出去看看就知道了……”胡不留却不愿意刺激魏知县道。

  魏知县一言不发站起身,消瘦的身子晃了晃,胡不留赶紧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再次戴上官帽,魏知县步履沉重的踏出签押房,向前衙走去。

  这条路他每天都要走,从没像现在这样沉重过。哪怕是方才,听说灾民们被赶出来,他也没有这么沉重。

  但走得再沉重,也有走到的一刻。当他走到衙门口,便见百余本县百姓跪在栅门外……一见到他出来,那些人便放声大哭起来。

  “诸位诸位,”魏知县压住满腔的愤懑,抬起手臂道:“有话好好说,先不要哭了。”

  可他的话没有效果,哭声反而更响了……

  “你们到底在哭什么?”魏知县从没感到这样无助过。

  “他们在哭陈知县。”胡不留小声道:“早先一直在喊,‘陈县令你去了哪?怎么就撇下我们’之类……”顿一下,啐道:“不识好歹的混账!”

  魏知县却像僵住了一样,一张脸煞白煞白。他的心都碎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感到羞耻的?这是**裸的打脸啊!

  自己苦苦坚持都是为了谁?难道是为了那些灾民,不,跟他们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自己是为了富阳,为了富阳的百姓啊!

  可他们却如此回报自己!

  魏知县胸中气血激荡,终于眼前一黑,晕倒在衙门口。

  “大人,大人……”差役们慌乱成一片,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扛回签押房。

  刚要去找吴大夫来看,魏知县却醒了,缓缓道:“让外面那些百姓,派几个代表进来说话。”

  “堂尊,您的身体……”胡不留小声道。

  “快去!”魏知县陡然提高声调,重重拍着床沿。

  “是。”胡不留再不敢废话,赶紧跑出去,盏茶功夫,领了七八个老人进来。

  见把大老爷气成这样,老人们心中惴惴,跪下磕头,口称有罪。

  “都起来,请坐吧。”魏知县歪在床上,有气无力道:“诸位何罪之有?”

  “把老父母气病了……”老人们惴惴道。

  “我没生气,只是太累了而已,”魏知县却不承认,淡淡道:“请你们来,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是开诚布公谈一谈,本县到底哪里做得不周,让你们如此想念前任知县?”

  “这……”

  见老人们嗫喏,魏知县道:“我们就是聊聊天,说说话。把我骂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我绝不会怪罪你们。”

  “那就斗胆说了……”老人们才小心翼翼开口道:“其实他们都说,老父母心里没有他的子民,只想着升官发财……”

  “……”魏知县的眼中,闪过熊熊怒火。好容易才强自压下道:“为什么这样说?”

  “他们说,别的县都是先管本县的百姓,至于外县灾民只要饿不死就行,只有咱们富阳县,是先管那些外县人。我们这些本县的百姓,反而成了后娘养的!”老人们越说越生气,最初的畏惧荡然无存:“他们说,大老爷这是为了讨好上司,目的自然是升官了!”

  “……”魏知县脸色铁青道:“那‘发财’又是从何而来呢?”

  “当然那一万亩梯田了,”老人们答道:“他们说,县里之所以迟迟不肯卖地,是因为不想卖贱了!大老爷为了多赚钱,宁肯让我们老百姓断炊!”

  “就是,当初不让民间交易田产,不就是为了避免大户手里的粮食,落到我们手里么?”

  “呵呵……”魏知县心头升起浓浓的悲哀,对这些愚昧的老人,他都生不起气来。低声问道:“他们,到底是谁?”

  “他们,”老人们咂咂嘴,小声道:“就是那些有见识的人了。”

  “你们被他们当枪使了。”魏知县淡淡道:“他们是想逼我就范,把田贱价卖给他们。”

  “就算被当枪使,我们也愿意。”老人们却顽固道:“我们只知道,永丰仓已经空了,我们老百姓要饿肚子了!”

  “谁告诉你们永丰仓空了?”魏知县冷声道。

  “他们……”老人们道:“这种事瞒不住的。”

  “那你们知道,现在富阳县的粮食,都在谁手里么?”魏知县已经过了那股愤怒伤心的劲儿,渐渐冷静下里。

  “他们……”老人们面色微变。

  “你们知道他们有多少粮食么?”魏知县又问道。

  老人们摇摇头,这他们哪知道。

  “最少五万石。”魏知县淡淡道:“如果你们对这个数字不了然,我可以告诉你们,永丰仓的容量,也就是七千石。”

  “啊,这么多?”老人们不禁暗暗心惊,他们万万想不到,灾荒快持续俩月了,大户们家里,竟藏有七个常平仓的粮食。

  “咱们浙江多雨潮湿,故而仓库里存粮都不算多,所以这些粮食,不可能是他们之前存下的。”魏知县又道:“另外谁都知道,春荒只是暂时的。而且朝廷免了浙江今年一半的税粮,这样等到夏收,粮食自然足够。”

  “也就是说,春荒最多还剩两个月。那么我要问问诸位,他们弄五万石粮食存在家里,是个什么意思?”魏知县幽幽道,他谨遵孔子教导,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下决心要和那帮大户开战。

  当然不是用来吃了……老人们心知肚明,这是在囤积居奇!

  “他们是打算,等富阳县粮尽了,好用极低的价钱,收购百姓的田产!”一旁侍立的吴为,此时沉声道:“也不拘是田产,还有县城的房产,作坊,铺面!只要是值钱的东西,他们来者不拒!”

  “想想吧诸位。”吴为接着道:“你们家里的茶园,一亩可以卖三十贯钱,却因为青黄不接,被人家趁机以四石粮食买去,你们愿意接受么!”

  老人们齐刷刷摇头,但其中一个小声道:“不接受也没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家里人饿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神情黯然,一旦到了那种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有拒绝的权力?

  “现在诸位知道了,眼下这段时间是粮价最贵,田价最贱的时候。”吴为冷笑道:“我家大老爷不是贪财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卖田?”

  众老人一起摇头,小胖子说的对,大老爷这时候卖田,肯定不是为了赚钱。

  “大老爷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家业,才禁止民间田产交易,才拿官田来卖!”吴为愤怒道:“你们明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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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章 低头

  “如果大老爷不管你们,他大可不下这条禁令,让你们拿自己的祖业,去还那点救命粮!那样既不得罪你们,又不得罪大户,还损害不到官府,何乐而不为呢?”吴为怒火熊熊道:“但他还是下了这条禁令,他为什么自找麻烦?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们的产业!你们非但不领情,竟然还背后捅刀子!还算人么,你们!”

  遭到吴为的指责,老人家们都沉默了。原先大户们觊觎他们的田产,他们自然感到气愤,也很感激魏知县。但当他们听说,大户们要买的,不是民田而是官田时,情绪便起了变化。

  反正是官府的土地,贱卖贵卖跟他们有何关系?所以他们不再介怀大户的贪婪,反而成了大户的帮凶,逼着县里赶紧卖地换粮食!

  “既然要卖官田,那为什么迟迟不成交?”一个老人小声道出了他们的心声。“反正是那些外县人开的,管他贵贱了……”

  “愚蠢!”吴为骂道:“那些外县人不过是雇工而已!我富阳县出钱出粮,雇着他们开荒,开出来的地算谁的?还不是我富阳县的!”

  老东西们不吭声了,心说反正不是我们的……

  “你们也知道开梯田的成本很高。即使以最保守的算法,一亩田的本钱也在二十两银子以上,这还不算土地本身的价值。这些钱说是县衙出的,可县衙的钱哪来的?每一文都是你们交上来的!”吴为沉声道:“而大户们对已经开好的梯田,只出四石五,还没完工的那些,更是低到三石!连四分之一的本钱都收不回来,如果大老爷答应了,这不等于把县里七成以上的积储,全都白给了那些大户么?那可都是你们交上来的皇粮啊!”

  老东西们终于变了脸色,若没有吴为提醒,他们万万不会想到,大户们是在变相侵吞民脂民膏……但要是能讲清道理,也就没有愚民了,几个老顽固仍只看眼前道:“市井小民不懂大道理,只知道不管卖贵卖贱,我们都只能得到点糊口之粮而已。”

  “你们……”吴为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也无话可说了。还能指望这些小老百姓,去替朝廷替官府考虑?

  签押房里一阵安静,众人才发现魏知县已经沉默很久了,只见他静静躺在床上,双目满是浓浓的悲哀。魏知县终于深切体会到,当初永乐皇帝对他说的那句——做官难,做好官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一心一意做好官,希望无愧于朝廷、无愧于百姓、无愧于自己的良心。然而他越想处处周全,就越是都不周全……本县的百姓们不满意,大户们不满意,身边的官员不满意,灾民们也不满意……真是可怜可叹可笑!

  良久良久,魏知县才回过神来,却不愿看那些老人一眼,他望着屋梁幽幽道:“明天卖地……”

  “多谢大老爷!”“大老爷仁慈!”“大老爷观音再世啊!”老东西们这下满意了。

  “大老爷……”吴为却满眼是泪……

  待那些老东西,心满意足的告退,吴为才对魏知县嘶声道:“大老爷,真至于此么?”

  “大道理说一万,老百姓不愿跟你一起勒紧裤腰带也白搭……”魏知县黯然道:“待灾情过后,本官会上书自劾的。”

  “大老爷何罪之有?”吴为摇头泣道:“您是无可指摘的好官!”

  “你谬赞了。”魏知县却痛苦道:“我太好大喜功,太妇人之仁了,要是早听王贤的,只给民夫吃个半饱,哪怕是七分饱,也不至于等不到他回来……”

  吴为默然,他知道王贤说过,‘以工代赈’,赈才是本,工只是避免灾民吃白食,引起本县百姓不满而已。但魏知县希望出政绩,将‘工’当成了目的,结果梯田是轰轰烈烈搞起来了,但消耗也太大了……

  在大灾之年,粮食就是本钱,就是信心的来源,魏知县在以工代赈的路上走得太急,原本该到的两湖之粮又逾期,一下子就没了本钱,不得不任人宰割。

  两人都清楚,王贤短时间内返回的希望十分渺茫,如果不想让富阳县发生骚乱,只有吞下贱价卖田这枚苦果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杨员外和王员外两位大户代表才姗姗来迟。

  踏进衙门口时,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志得意满之色,管你是强项令,还是卧虎令,终究不是我们的对手!

  吴为面无表情的,将他们领进签押房。

  魏知县也是面无表情的坐在大案后,面前摆着一式两份的契约。

  两人行礼后,魏知县没有看座,只是缓缓道:“看看吧。”

  吴为便各给两人一份契约。

  两位员外一看……一万亩田地整体出售,一亩成田搭配四亩半成田,总价是十八石稻米。

  杨员外皱眉道:“应该是十六石五才对。”

  “成田四石五,半成田不到三石五!”魏知县重重拍案道:“本官已经让了一大步,你们还要死咬着呢?”

  “呵呵……”这价钱倒也可以接受,但他们这次买田,已经比预想的贵了。两位员外心说,这时候应该乘胜追击,跟他客气没意义,纯属跟钱过不去。王员外便干笑道:“要是我们说了算,肯定就答应大老爷了。”

  “可我们说了不算,”杨员外一副商量的口气,接着道:“要不明天再谈,我们回去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再让让。”

  魏知县岂能不知,他们这是在要挟自己,一张脸变得铁青。

  “欺人太甚了吧!”吴为怒不可遏道:“你们就不考虑日后了么!”

  “吴令史这话好没道理。”杨员外撇撇嘴,冷下脸道:“我们奉公守法、与人为善,官府凭什么威胁我们?”

  “罢了罢了,买卖的前提是自愿,”王员外大摇其头道:“既然县尊这么不愿意,我们也不要勉强了。”

  “就是,好像我们强买强卖似的,”杨员外也点头道,说完两人作势要走!

  “回来!”魏知县低喝一声,对吴为道:“按他们的意思,重写一份。”

  两个员外的眼中流露出胜利者的神情,却又听魏知县淡淡道:“但有一句话你们记住。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今日不跟我讲情面,他日也不要求我讲情面。”

  魏知县声音不大,两个员外却从心底升起寒意,陡然想起那句‘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但旋即又自嘲的笑起来,怕他个球,大不了走走关系,把他从富阳撵走就是。

  于是,两人装作没听见的,等着吴为重写了契约,再仔细看一遍,确认无误了,才在上头签字画押。

  吴为也替王贤在上头签字了,然后黯然将一式两份的契约,摆在魏知县面前。

  魏源提起笔来,只觉重逾千斤。落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也给自己的仕途画上了句号……贱卖官田之事,必须有人负责,就算朝廷和省里不追究,他也过不了自己这关,不会再觍颜当这个朝廷命官了。

  当然光签名是没用的,哪怕民间田产买卖,都需要县官用印才能生效,何况是官田了。搁下笔,他打开印盒子,拿起那枚知县大印,在约书上按下,拿起,再在另一份上按下,契成……

  两个员外捧着约书,兴高采烈的离去了……

  魏知县痛苦的闭上眼,失败,自己彻底失败了……

  吴为愤恨地一拳打在椅背上,竟将那花梨木的官帽椅,打了个粉碎!

  当天下午,大户们便按照契约,将一万七千石粮食,运到了永丰仓,其中九千石是购买那两千亩成田的全款;还有八千石,是另外八千亩半成田的定金。

  无论如何,富阳县的粮食危机过去了,老百姓松了口气,大户们更是在李员外的别业里,通宵达旦的摆酒欢庆,彻夜笙歌,庆祝大发利市是一方面,但更让他们高兴的是,那桀骜不驯的魏知县,终于向他们低头了!

  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对乡绅巨室来说,势压州县,至少是结好州县,才是他们习惯的生存模式。在这种模式下,他们可以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风风光光的傲立在乡间。但魏源不愿与他们沆瀣一气,更想将他们压倒,这是乡绅们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那么只有将他压倒了,而且他们也做到了……

  翌日清晨,富户们才结束了通宵的荒淫,乘车坐轿各自家去了。

  杨员外坐在自家的马车上,得意的哼着小曲。这次他居功至伟,得到的好处也最多,足足两千亩梯田,至少值六万两银子。就算扣掉给那位同宗大人物的,也足够他三代挥霍了。

  想到得意处,小小车厢已经容纳不了他膨胀的心,杨员外让人卸掉车帘,像国王巡视领地一样,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

  突然他目光一凝,仿佛白日见鬼!

  他竟看到那个应该还在苏州求告无门的王贤,在几个伴当的簇拥下,从码头方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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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章 杨员外

  杨员外看到王贤,王贤也看到了他。

  见到这个罪魁祸首,王贤的目光霎时阴冷起来。

  杨员外也不甘示弱的回瞪着他。

  王贤并指如刀,横在喉头一划,冷笑里多了丝丝残忍气息。

  尽管是江南仲春,暖风醉人,杨员外却遍体生寒,不禁打了个寒噤……

  马车交错而过,一直驶出几条街,杨员外才回过神来,旋即自嘲的笑了,老子连知县都不怕,怕个吏员干球?

  但转念一想,又有点小小担忧,按说王二现在,应该在苏州求告无门、焦头烂额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莫非他知难而退了?那怎会如此嚣张?莫非是输不起、恨极了,要打击报复?

  杨员外越想越觉着有可能,便盘算着要嘱咐家里人,这段时间不要惹事,以免成了人家的出气筒。

  不过小插曲不足以影响杨员外的心情,待马车驶入家门时,他的脸上重又挂满了笑容,是啊,今天是个必须要大肆欢庆的日子,那些小事还是过两天再说吧。

  果然,家里满是欢声笑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更夸张的是,也不知谁的主意,竟然张灯结彩,弄得跟过年似的!

  全家几十口都在堂屋等他回来,一边兴奋的讨论着,到底该要哪几个山头,一边打着自个的小算盘,看看自己能得到多少亩。

  杨员外在轿厅下了马车,全家人齐刷刷起身,摆出最亲热的笑容,用最甜蜜的语言,将他包围在爱的海洋里,差点没把一宿没睡的杨员外淹死。

  最后还是他弟弟为他解围道:“大哥累了,先请他去休沐,午宴时再和大家说话。”

  众人纷纷附和道:“是极是极,休息为重,可不能把大爷累着……”

  杨员外这才得以回到后宅,便见管家迎上来,小声禀报道:“苏州大老爷派人来了。”

  “哦?”杨员外一下就精神了,“在哪?”

  “把他请到老爷书房了。”

  “不早说!”杨员外三步并作两步,前脚刚迈进书房,便热情洋溢的笑道:“哈哈,我说早晨怎么喜鹊儿老是闹枝,原来是张大哥来了。”对方不过是杨同知的一名长随,杨员外却丝毫不敢怠慢,比见到亲哥还亲。

  “呵呵,员外有礼了。”那张大哥却没笑,低声道:“你确定那是喜鹊,不是老鸹?”

  “哦…哈哈哈……”杨员外大笑起来:“想不到张大哥,也爱说笑话了。”

  “我从不说笑话。”张大哥依旧板着脸道:“我是奉我家大老爷之命,来给员外送信的。”

  “哦?”杨员外只好敛笑容,问道:“什么事?”

  “是口信。”张大哥沉声道:“我家大老爷让我把这段话,原封不动说给员外听,员外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在下洗耳恭听。”杨员外肃容道。

  “好,”那张大哥便清清嗓子道:“杨简你个白痴,日你先人板板,可把老子害苦了!惹谁不好,你惹姓王的小子!”

  杨员外听得目瞪口呆,一时竟想不起,是哪个姓王的?便听那张大哥接着道:“老子不管你的破事儿了,已经放人放船,你好自为之吧。另外奉劝你一句,你们有什么恩怨,在县里解决,别闹大了,不然我也救不了你们,没人能救得了你们……另外,让老张替我抽你两耳光解解恨。”

  张大哥复述完了,见杨员外好半天呆若木鸡,只好轻咳一声,“得罪了,员外。”说着抡圆了胳膊就是一巴掌,打得杨员外一张脸都变形了。

  张大哥反手又是一巴掌,他的脸又向反方向变形,两颊浮现出两个鲜红的掌印。

  杨员外却顾不得鼻血直流,拉着张大哥的手,惶然道:“张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二区区小吏,怎能让大老爷如此忌惮?”

  “他是小吏不假,但后台硬。”张大哥平时没少得杨员外的好处,只好点拨他道:“连大老爷都惹不起。”

  “啊!”杨员外是彻底震惊了,“怎么可能?大老爷不是说,天下他惹不起的,不到一只手么?”

  “可惜人家正是其中的一个。”张大哥叹道:“跟你说实话吧,千万别往外传……那王贤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有郑公公替他说话。”

  “哪个郑公公?”杨员外瞪大眼道。

  “还能有哪个郑公公?”张大哥道:“就是那个率我大明水师三下西洋的马三保呗。”

  “啊……”杨员外的脸渐渐肿起来,表情愈发难看道:“郑公公是大内总管,大明朝云端上的人物,怎么会认识王二那种小罗喽呢?”

  “不光你觉着奇怪。”张大哥苦笑道:“我家大老爷也想不通。”顿一下道:“但是我家大老爷不会认错人,确实是如假包换的郑公公。那可是永乐皇上最信任的近臣,连汉王殿下都要敬他三分,我家大老爷自然要给他个面子,放船了事。”

  “怎么会这样呢?”杨员外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谁能惹得起三宝太监?”

  “你也别太担心。”张大哥安慰他道:“郑公公何许人也?怎么可能管你县里的一点破事儿。我家大老爷说了,你们在县里该怎么干怎么干,替他好好教训下姓王的,只要别把他往死里整,都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杨员外缓缓点头,不禁万分庆幸道:“好在契约已成,他回来也无济于事了。”

  “那就好。”张大哥点头道:“大老爷这次什么也不要了,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告辞离开。

  杨员外赶忙封了银子,又说了几句感激不禁的话,才送张大哥离开。也不知感激他什么?感激他把自己打成猪头?

  送张大哥返回,已经快到中午了,前面酒席已经备好,家人也都等着他了。他兄弟过来请他去吃饭,却看到他的两边脸肿得像发糕似的……

  “咋啦,大哥……”

  “摔得。”杨员外没好气道。

  “摔只能摔一边,怎么两边都摔了?”

  “摔完又撞墙上了。”杨员外怒道:“你问个屁!”

  “那还去吃饭么?”他兄弟心说,八成是不吃了。

  “吃个屁。”杨员外接过管家递上的斗笠,坐进马车里,对车夫道:“去李员外家!”

  那厢间,王贤也回到衙门。

  魏知县一看见他,眼泪都下来了,一把揪住王贤的领子道:“你早回来半天,又何至于此?”

  “属下已经日夜兼程了。”王贤见他情绪激动,没有拍开他的手。

  “那就是苍天不仁了,”魏知县垂泪道:“昨天才刚把地卖出去。”

  “才卖出去?”王贤惊奇道:“不是早就让老师卖地么?”

  “大老爷一直坚持不肯贱卖,直到县城断了粮,老百姓开始骚乱,才不得不妥协。”吴为在一旁叹气道。

  “唉,大老爷还是不信我的话。”王贤也叹气道:“您忘了我当初的保证了?”

  “我没忘你的话。你当初保证说,只管把那些官田卖掉,又不是真给他们。不过是让他们过过手,等咱们的粮食到了,再把田拿回来就是。”魏知县又叹气道:“可是那些大户贪婪如狼,他们吃下去的东西,岂有吐出来的道理?我担心你失了算,县里的损失可就大了。”

  “如果肉里藏着刀子呢?”王贤却冷笑道:“那群中山狼,不吐也得吐!”

  “怎么讲?”魏知县精神一振。

  “契书拿来。”王贤一伸手。魏知县赶紧打开抽屉,取出他视为耻辱的那份文契。

  王贤仔细看了一遍,一口气彻底松下来道:“还好,主要条款没变!”

  “那是当然,”魏知县苦笑道:“为师啥时候都没忘你那番话,就算为了保留一线希望,也不敢改动你定的条款。”

  “嗯。”王贤兴奋的点点头,指着契书上的条款道:“就怕他们光买了那两千亩成田,没买那八千亩假田!现在他们都吃下去了,就等着闹肚子吧。”

  “假田?”魏知县和吴为都瞪大眼道:“什么意思?”

  “难道是真田么?”王贤反问道:“那些图纸上规划出的山头,现在有梯田的影子么?”

  “一片荒山而已。”吴为有些明白了,眼前放亮道。“司户的意思是,不让民夫继续开田了?”

  “但已经写进契约里了。”魏知县毕竟是端方君子,摇头道:“官府岂能失信于人?”

  “我们没说不开啊,只是暂时不开。”王贤淡淡道:“这是没办法的,因为四月到了。”

  “四月到了?”魏知县愣了一下,旋即恍然道:“是了,必须要停工了。”

  江浙一带将四月叫‘蚕月’,顾名思义,是蚕宝宝吐丝作茧的关键月份。所谓王政之本在农桑,桑就是养蚕纺织,尤其是对两浙一代,更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江南几乎家家养蚕,养蚕是精细活,蚕苗娇嫩,对温度湿度气味声音都很敏感,一旦养蚕人掉以轻心,防范不到位,就会遭受损失。所以养蚕又是个体力活,一到这时候,就得全家齐上阵,日夜照料,大街上都没了人影。

  为此,官府明文规定,蚕月不得婚丧嫁娶、不得喧哗吵闹、甚至连夫妻同床、串门访友、大声说话都被禁止。至于官府本身,也停征罢讼。还规定衙门里除了必要值班人员,都回家伺候蚕宝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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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章 条款

  “对啊,蚕月停工,名正言顺!”吴为笑道:“按规制,县衙四月份应该停征罢讼、与民休息!这个‘征’包括征税,也包括征夫!”

  “那灾民怎么办?”魏知县问道。

  “仍旧以工代赈,只是改为在家养蚕,官府发给他们蚕种、口粮,让他们专心养蚕,到时交给官府生丝。”王贤显然早有定计道:“上个月,我就让钱粮商几个,到杭州、嘉兴、湖州去买了大批蚕种……”

  “你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魏知县瞪着他道。

  “属下也不是神仙,”王贤苦笑道:“只是担心万一出了岔子,也有个补救的措施。”

  “未料胜先算败,唔,不错不错。”魏知县不再深究这些细节,现在只要能挽回损失,又不让官府失信,他就谢天谢地烧高香了。但他毕竟是端方君子,讲究言必信、行必果。觉着既然签了契约,不履行就是失信,“只是蚕月过了怎么办?定好的事情,总不能一拖再拖。”

  “保准不出蚕月,问题就解决了。”王贤拍着胸脯道:“当然,还需要大老爷出一道告示。”

  “什么告示?”魏知县问道。

  “大老爷不是伤心说,富阳百姓埋怨你么?”王贤笑道:“这道告示一出,老百姓的心,保准一个不落的,全跑到大老爷这边!”

  “你就别卖关子了!”魏知县的心里百爪千挠,催促道:“快快道来!”

  王贤便道出告示的内容,听得魏知县和吴小胖都傻了眼……

  “这,这也太狠了吧……”吴为瞠目结舌道:“你这是要把他们往死里玩啊!”

  “好!”魏知县却兴奋起来道:“既能解决困顿民生的痼疾,又能让那些大户的粮食砸在手里,还为本县解了围……真是一箭四雕,何乐而不为!”

  便立即亲自起草,写了两份告示,用印后让人先将前一份张贴出去!又将后一份交抄发房各誊抄五百份,在全县张贴!

  从签押房出来,吴为小声问道:“大老爷说一箭四雕,怎么只说了三个。”

  “小胖,你真有武功么,”王贤转过身,捏捏他的腮帮子道:“看不出来啊。”

  “……”吴为郁闷的点点头。“跟我爹学了点三脚猫。”

  “真人不露相啊。”王贤笑着压低声音道:“这就是大老爷的第四雕。”

  “原来如此。”吴为一点就透。他知道大老爷一副君子相,报复心却很重。所以第四雕就是,能得到机会报仇。

  王贤松开手,改为搭着他的脖子,大笑着走出后衙。

  杨家别业中,诸位员外再次聚在一起,厅堂里的气氛,却跟昨日判若云泥。

  一张张还残留着志得意满的脸上,全都阴云密布。没办法,看着杨简那张被打成猪头的脸,纵使平日和他有仇的,也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听杨简讲完了事情经过后,众员外的心情就更糟了。他们一样想不通,王贤怎么会认识马三保呢?

  “这下可麻烦了。”于员外忧心忡忡道:“有郑和撑腰,魏知县还不跟我们拉清单?”

  “怕啥。”王员外却满不在乎道:“没听老杨说么,郑公公是什么人物?不会管到咱们县里来的。只要别闹大了,咱们该怎样还怎样。”

  “也是。”李员外点头道:“咱们没必要慌神,这段时间嘱咐家里小心点,不要授人以柄,官府能奈我何?”

  “我们的田……不会有问题吧。”这才是众员外最关心的。

  “不会有事的。”王员外断然道:“魏知县已经在白纸黑字的契约上用了大印,他自己都没办法赖账!”

  “也是。”众员外点头道:“官府里的契约,就是到了永乐皇帝那儿,也得认账。”

  “还有件事儿,大家想过没有。”于员外又小声道:“王贤回来了,粮船还会远么?听说是五十艘四百料的粮船……每船七八百石,就打七百石算,也有三万五千石稻米……咱们那五万石稻米,还不得贬值啊。”

  众人登时就下来汗了。这两个月来,富阳闹春荒,大户们却天天乐开了花。因为他们储存下的五万石粮食,是一天一个价,都涨到天上去了。能卖到七八钱一斗,也就是七八两银子一石,你还别嫌贵,有钱都没处买!

  这让他们体会到了资产飞速增值的快感,心情自然也飞到云端。但湖广的大米一到,粮价肯定应声下跌,至少得跌去一半,那得少赚多少钱啊……

  “这真是个麻烦事。”杨员外擦汗道:“不能让粮价跌下来!”

  “怎么可能……”众员外发现他不光长着猪头,还有一个猪脑,“要是和县里关系好,甚至能控制住知县,还有指望。可现在姓魏的都恨死咱们了,不可能帮咱们抬价的。”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李员外拍案道:“趁着老百姓还不知情,赶紧分头出货去吧!能赚多少算多少!”

  “好。”众员外纷纷点头,于员外道:“要想尽可能多卖,是不是得降点价?”

  “最少六两一石。”李员外想一想道:“但不到最后别亮底,能高价卖一石,就多赚一点!”

  “晓得了。”众人便起身要往外走,却见李寓李秀才,一脸见鬼似的急匆匆进来,顾不上向诸位长辈问安,便惶急道:“爹,大事不好了!”

  “冷静!”李员外感觉有些丢脸,呵斥道:“平常怎么教的你!”

  “……”李寓郁闷的抿抿嘴,低声道:“孩儿是惊呆了。”

  “你将来是要做官人的,不管什么事,都要保持镇静。”李员外这才板着脸,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八风不动道:“讲吧。”

  “县衙贴出布告说,因为四月蚕忌,官府停征罢讼、与民休息!故而暂停开田一月,一应灾民不再出夫,改为为官府养蚕……”

  ‘噗……’李员外一口水,结结实实喷在儿子脸上,声音都变了调道:“什么?”因为过于激动,又被口水呛到,李员外剧烈咳嗽起来。

  厅堂里登时炸了锅,员外们的表情精彩极了!

  “太无耻了这也!”王员外怒不可遏道:“把我们的粮食骗去,转眼就不认账了!”

  “卑鄙!”杨员外气得直哆嗦道:“才签字用印就不认账,姓魏的还有一点信用么!”顿一下道:“人无信不立,他就不算个人!”

  “畜生啊畜生!”李员外终于在儿子的帮助下顺过气来,一张脸仍憋得发紫道:“太不要脸!人怎能这样不要脸呢?”

  “难道他能随意停工?”众人望向杨员外和王员外,文契是两人签署的,自然应该熟悉条文。“你们是怎么看的合同?”

  “契书上有限定交付日期啊。”两位员外无比冤枉道:“不信拿出来看看!”

  “快,拿出来!”李员外摸出钥匙递给儿子。

  不一会儿,李寓将那份由李家保存的契书取回。众员外围上来一看,见第三条上明明白白写着交付日期……一共分五批,一批两千亩,第一批四月初五交割,第二批五月初五,之后一个月一批。

  王员外见状大声道:“我说吧,我们当时仔细看了,没问题的!”

  “哈哈,有这个就不怕他们耍赖!”员外们不太踏实的笑道:“大不了告到省里,官府自己定的合同,官府必须认账!否则如何取信于民?”

  那杨员外却似乎想起什么,翻到约书最后一页,细读其中一个条款,登时慌了神:“坏了……”

  众人闻言,都瞧向那条款,只见上面写着:

  ‘以上条款之履行,应以不违背国法律条、公序良俗为前提。若有违背国法律条、风俗良俗的情况发生或可能发生。双方有权免除或推迟条款之履行。”

  “这是啥意思?”好些人看不太懂。

  “就是说,在这两种情况下,他们有权免除或推迟履行合约……”李秀才小声解释道。

  “这次他们能用上这条?”众员外瞪大眼道。

  “蚕月官府停征罢讼,是两浙不成文的法条,民间禁止外出,专心养蚕,也算是公序良俗。”李秀才叹气道:“能用上。”

  “他们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的拖延?”众员外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祸,又被一泡尿浇灭了。

  “更可怕的是,”李秀才脑子转得快,黑着脸道:“养完了蚕,又该收夏税了,收完了夏税又该编造黄册了,编完了黄册,又该收秋税了,收完了秋税,灾民也该回家了……官府可以一直有理由拖下去!”

  “这……”员外们听得心肝直颤,于员外小声道:“三月到十月,官府确实不征民夫。但那是对本县百姓来说。这次开田的民夫是外县来的灾民,在本县没有田产生业,没道理也不能征发吧?”

  “要开工,光有民夫不行,还得有官府的人组织、监工啊!”李秀才苦着脸道:“魏知县完全可以说,衙门要忙着收夏税,忙着编黄册、忙着收秋税,抽不出人手来组织开田……依然可以往后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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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章 杀招

  “你俩怎么签的合约?”员外们将怒火倾泻到杨员外和王员外身上,纷纷愤怒的指责道:“眼看着让人家下套!”

  两人却满腹委屈道:“前天把文书拿回来,你们不也都看了,哪个看出问题了?”

  众人登时没话说了。那契书之厚难以想象,为大多数人生平仅见。他们耐着性子逐条看过,难免头晕脑胀,对好些条文更是似懂非懂。就好比这坑爹的一条,其实大家都看过,但没一个觉着有问题的,直到人家引爆了炸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陷阱!

  “这要打官司的话,怕是难言必胜了吧?”沉默许久,于员外方小声道。

  “嗯……”李员外点点头,闷声道:“哪能真打官司?这种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总不能由着他们赖账吧!”众员外万难接受道。

  “赖不了账!姓魏的不就是想把这事儿拖黄么?休想!”李员外恨声道:“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知道富阳县到底是谁的天下!”说着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这件事不着急,先放一下日后再说。眼下头等大事是卖粮,他不仁我不义,咱们也没必要理会禁令了。不拘是银钱,田宅、工坊之类的都敞开收购!”重重一捶几案道:“这五万石粮食一粒不留,能买到什么就买什么,能买多少就买多少,这都是咱们对抗姓魏的本钱!”

  “好!”“是!”“明白!”众员外哄然应声。奶奶个熊的,历来只有他们玩弄县官,姓魏的竟敢反客为主,把他们当猴耍!怒火熊熊燃烧,化作无穷动力,他们要跟姓魏的拼了!

  员外们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哀兵之态,再次走出李家堂屋,谁知王员外的儿子又跌跌撞撞跑进来,失声大叫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住口!”员外们一起怒吼道:“我们已经知道了!”

  “呃……”王员外的儿子一愣,道:“衙门口刚贴出来,你们就知道了?”

  “是那个蚕月停工的告示么?”李寓李秀才道:“我已经禀告过诸位叔伯了。”

  “不是那个。”王员外他儿大摇其头道:“后来又贴出一个……”

  “什么?”众人一愣,“又一个?!”

  “是。”王员外他儿点头道:“官府说,他们成立了‘富阳县立粮行’,第一批从湖广所购之四万石稻米,于两日后抵达富阳,将以低价向百姓敞开供应。”使劲咽口吐沫道:“且日后每月都有两万石低价米常态供应……”

  前一条告示,还能让员外们暴跳如雷,这后一条直接让他们呆若木鸡了。好半天,王员外才嘶声道:“低价……到底是多低?”

  “一两银子一石。”他儿子带着哭腔道。

  “啊……”员外们终于承受不住,当场晕过去三个,还有好几个站立不稳的,登时跌坐在地上。其余人虽然站着,但也无不形容骇然、如丧考妣,甚至有人嚎啕大哭。但这次李员外没有出声喝止,因为他是晕过去的三人之一……

  之前官府的第一张告示,虽然让员外们切齿痛恨,但于他们没什么损失,因为毕竟有两千亩成田到手,哪怕搭上一万七千石粮食,也不算赔。何况那八千亩规划田总要有个说法,最差也是按合同退一赔一,他们还是赚的。

  因此更多是被愚弄被羞辱而产生的愤怒,然而这第二张告示,却要了他们老命!

  本朝推行科举制度,赋予有功名者以特权,故而本朝的乡绅巨室,多与科举挂钩。谁家能考中举人,家族便会迅速兴旺,谁家有人做了高官,则立即成为巨室。但若子孙没有出息,无缘功名,家族又会丧失特权。所以这些乡绅巨室与汉唐时的门阀士族截然不同,他们的特权与族人的功名官位息息相关,如果不能抓住拥有特权的时期完成积累,家族难逃快速衰落的宿命。

  大户们都知道,大灾之年也是暴发之年。在灾年什么都贱如土,只有粮食金贵,只要你有大量的粮食,就能以极小的代价拥有良田万顷、屋舍千梁。那位传奇巨富沈万三,就是这样发家的。富阳大户们虽然嘴上瞧不起沈万三,但心里一直以他为榜样,可浙东十多年风调雨顺,固然是国家之福、百姓之福,却让大户们徒呼奈何……再不遭灾黄花菜都凉了。所以这次浙江大灾,大户们的反应也就可想而知了。

  别处不知道,反正富阳的大户们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不说,还把家产都变卖了……因为预期灾年各种资产价格要暴跌,所以他们很有魄力的先将家产卖掉,都换成钱去买粮,这样等粮价高企时,可以以白菜价买回原先十倍的产业!一夜暴富!

  他们还向钱庄告贷,甚至将老婆的嫁妆当掉,最终凑起了二十万两白银,来实现他们瓜分富阳的伟大计划!

  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粮。这年代不是后世,人们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电视报纸,更加上本朝严厉限制百姓流动,所以他们活动范围仅限于本县本府,所了解的世界也就是本省。见识限制了思维,当要买粮食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也只局限在本省,最多还有苏松一带。

  不得不服的是,富阳大户们的能量还是蛮大的,人家确实有傲的本钱。官府已经在省里买不到一粒粮食,他们却能打通重重关系、绕过层层阻拦,买到七万五千石粮食。当然付出的成本也是够高昂的,平均二两六一石!

  再算上各种损耗,至少要卖三两一石,才能保本。

  但是官府给出的粮价,竟然是一两一石!

  不夸张的说,这院子里得有一半人破产,剩下一半也得回到元朝末年水平……

  。

  大户们痛不欲生,富阳百姓却感到幸福来得太突然。当户房的书吏大声向他们宣读这条告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哪怕是平常年份,富阳的粮价也从没掉下一两一石来。如今全省遭灾,又逢春荒,哪怕是省城杭州,粮价也飞涨到三两一石,还必须是钱塘仁和两县居民才能定量购买。户籍不在这两个县的,多少钱你也买不到!

  杭州之外,各府各县粮价都在三五两上,富阳这样的缺粮县,粮价更涨到七八两,还根本买不到。

  现在县里却突然宣布,要一两一石卖粮,而且敞开供应,百姓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怀疑。这怎么可能?不是真的吧!

  但各里各坊都张贴出这份告示,现已是全县皆知,县太爷敢开这么大玩笑?

  很快,县衙门口便聚集了数千百姓,黑压压的堵住整条衙前街,人们想要弄明白这条消息的真假。

  与此同时,县衙内,二堂上,官吏齐聚。

  众官吏也是看了告示才知道,七嘴八舌向魏知县求证。

  “怎,怎么可能?”刁主簿结巴了。

  “不,不会是真的吧?”王子遥王司吏也结巴了。原因很简单,刁主簿和乡绅们穿一条裤子,王子遥本身就算是乡绅,这次瓜分富阳,两人也是下了血本的。

  蒋县丞和马典史没什么钱,和乡绅们的联系也不紧密,自然没捞着‘发横财’的机会。是以虽然震惊,却没结巴:“大人,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

  “当然是真的!”魏知县一扫多日来的阴霾,两眼放光、龙马精神道:“本县从去年便开始筹划此事,只是没想到赶上今年大灾,哈哈哈哈,可见天佑我富阳百姓啊哇哈哈哈哈!!”

  魏知县是圣人门徒,讲究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不形于色。大伙儿还从没见过,他笑得如此……说好听点叫快意,说实在的便是花枝乱颤。

  众官吏却都惊呆了,刁主簿更是直接晕过去,王司吏虽然撑得住,但满头大汗,面色发白。边上人赶紧给他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二位这是怎么了?”魏知县睥睨着两人,笑道。

  “可能最近太忙,累得。”吏房典吏赶紧为上司解释道。却引得一片哧哧哂笑,最近各房都忙得焦头烂额,但再忙也忙不到吏房。

  “那要注意休息。”魏知县淡淡道:“快把刁主簿和王司吏扶下去,本官准二位放假休息。”

  “这……”刁主簿晕着不知道,王司吏却一惊,这不是要停职的节奏么?赶忙挣扎着起身道:“救灾要紧,属下能坚持……”

  “不必!”魏知县突然拉下脸,冷哼一声道:“还愣着干什么!”

  堂上皂隶赶紧将刁主簿抬下去,又有两人一边一个,硬是把赖着不走的王司吏,架出了二堂。

  见魏知县秋后算账了,众官吏一片凛然,堂上针落可闻。

  这时,前面守门的皂隶进来,禀报说数千百姓聚集在衙门前,求证粮价之事。

  魏知县听了,对侍立阶下的王贤道:“你出去向百姓解释一下。”

  “卑职人微言轻,百姓恐难信服。”王贤心里暗骂,真是矫情,我要是抢了风头,你还不郁闷死?忙提议道:“还是大老爷亲自去对百姓解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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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章 民心所向

  在王贤等人的陪同下,魏知县来到了衙门口,好家伙,黑压压摩肩接踵全是人。

  一见到大老爷出来,衙前街上鼎沸的人声又大了十倍。

  “大老爷,真有大批粮船不日抵达么?”

  “县里真要卖一两银子一石的稻米?”

  “真得是敞开出售么?”

  “我们灾民也可以买么?”

  上千人同时发问,人声像潮水一样,向魏知县涌来,吵得他啥也听不清,只好抬手示意百姓安静。

  好一会儿,大街上才不那么嘈杂了。

  只见魏知县,立在衙门前的台阶上,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用最大声道:“诸位父老,本县的告示岂会虚言?上面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喘口气,他接着道:“如果你们没看清告示,本县就在这里,再郑重宣布一次,为了让我富阳百姓顺利度过春荒,本县从湖广购入的三万五千石稻米,后日,最晚大后天,就要运抵本县了。为了让我富阳百姓,再不用遭受高昂米价的盘剥,本县决定将粮价,定为一两一石,敞开供应!”

  “太好了!哦!哦!哦!”老百姓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一直传到数条街外的李家别业,骇得那帮大户面无人色。他们都有些明白,富阳百姓的心,已经不属于他们了……

  魏知县又抬了抬手,效果比之前好十倍,大街上登时鸦雀无声,都等着听青天大老爷说话。

  “过去,我富阳县‘八山半水分半田’,耕地极少。百姓们不得不吃外县的高价米,最便宜时也要一两一石,春荒时节,甚至到了二两一石。粮价之高,不要说在浙江省,就是在大明朝,也是独一份!”魏知县满含感情道:““我富阳的百姓聪明勤劳,每户收入即使在浙江,也是名列前茅!可为什么大伙儿的生活,却比临县还要辛苦呢?原因就在这个粮价上!”

  “因为粮价高昂,不单意味着你要多花别人一倍的钱,来填饱肚子。还会引发百货价格的普涨。所以在咱们富阳,什么都比别处贵,诸位比人家多赚的那点钱,就这样被高昂的物价吞掉了!”

  听了魏知县的解释,富阳百姓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原因在这里啊!

  “本县上任以来,一直致力于解决这个桎梏民生的大难题。”魏知县接着吹牛道:“后来在户房司吏王贤的协助下,终于摸清了脉象,找到了方子。于是去年与湖广方面尝试联系,经过不懈努力,终于与他们建立了长期合作。双方合同规定,湖广方面每月提供本县稻米最少两万石、上不封顶!”顿一下,他用尽力气,一字一句道:

  “从此以后,我们也能买到五百文一石的稻米!我们吃高价粮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噢!”“噢!”“噢!”“噢!”富阳百姓欣喜若狂,无以表达对为魏知县的感激之情,只能纷纷跪下给他磕头,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

  王贤和吴为笑吟吟旁观,吴小胖激动的大喊道:“自这一刻起,富阳的民心,尽在大老爷这边,只要他一声令下,富阳百姓会为他赴汤蹈火的!!”

  王贤笑着点点头,“可不是么。”

  “诸位快快请起,莫要折杀本官。”魏知县也感动的流泪,将面前的百姓一个个扶起,终究还是忍不住傲娇道:“现在你们知道,本官心里,到底有没有你们了吧!”

  一句话,说得百姓又惭又愧。他们之前一直觉着,魏知县只重视灾民,却无视他们这些子民。这让老百姓有种亲子不如养子的怨念。哪怕魏知县为他们卖了官田,也有许多人不领情,认为他是被逼无奈而已。

  直到此刻,富阳百姓才终于明白,他们真的误会大老爷了,魏知县其实一直都在替他们苦心经营,他们却生在福中不知福,反而去伤他的心!真是不当人子!

  风雨过后才会有彩虹,误会消除了往往能加深感情,百姓对魏知县的心理,混合着感激与歉疚,终究升华成了崇拜与盲从。现在就算魏知县说煤是白的,他们也一定附和说雪是黑的!

  而且本着人推卸责任才能好过的本能,他们将鄙夷的目光投向那些曾将灾民赶出家、曾在衙门前跪逼的家伙,恨不得将这些大逆不道的家伙揍得鼻青脸肿。

  尽情享受过百姓的盲目崇拜后,魏知县才回到签押房。

  他脸上的兴奋之色很快褪去,淡淡对王贤道:“若是三天前遇到这种场面,我肯定激动的好几天睡不着觉。”

  “那么现在呢?”王贤笑问道。

  “现在……”魏知县撇撇嘴,摇头道:“只是感觉吐出一口闷气,但对老百姓的狂热表现,好像感觉没那么强烈了。”

  “恭喜大人。”王贤抱拳笑道:“终于宠辱不惊了。”

  “你还用给我戴高帽?”魏知县笑骂一声,正色道:“为师不过是在想,其实民心这东西,有时是很狭隘的……一味为了得民心的官员,其实不一定是好官。”

  听了这话,王贤对魏知县真要刮目相看……原来周臬台看好他,不仅是因为自己的功劳,也是他本身就具有极优秀的潜质。能在三十岁的年纪,便明白这个道理,魏知县就比大明朝九成九的官员要出色!

  “大老爷高见……”王贤笑着点头道:“其实绝大多数时候,百姓要求的,只是最基本的温饱和安全,为民着想只是做官的最低要求罢了。”

  “嗯。”魏知县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王贤是在委婉提醒自己,不要矫枉过正,忘了以民为本,便重重点头道:“仲德,你我名为师徒,实则益友,”顿一下,真情实意道:“为师何其有幸,能遇到你这个不出世的奇人!”

  “老师谬赞了。”王贤苦笑道:“学生充其量只算个狗头军师。”

  “这种话以后万万不可说。”魏知县对王贤的态度,跟从前大有不同……从前总是居高临下的赏识。但现在,他对王贤却已经是敬重的了。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平等而亲切,“我虽然见识不多,但也知道你这样的人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不能让你为国家所用,是本县的失职。”

  “学生已经为国所用了。”王贤苦笑道。

  “杀鸡用牛刀而已。”魏知县正色道:“昔日刘玄德用凤雏为知县,落下大材小用的笑柄。君乃国士,却用为小吏,我若不向朝廷举荐,岂不是陷主上于不智?”

  “呃……”王贤听魏知县这意思,似乎要向朝廷举荐自己。他自然知道,大明朝有四条做官的途径,其中之一就是举荐。洪武年间还曾经停过十多年科举,改为由官员举荐人才,只是后来因为这法子太缺乏标准,洪武皇帝还是恢复了科举取士。不过举荐制度还是留下来了,永乐元年就曾下旨,令京官七品以上,外官县令以上,各举所知人才,务求野无遗贤。

  “可惜举荐为官者终究不是正途,难以进步。”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魏知县却又道:“不过别担心,皇上并没有下诏求贤。为师一个县令,人微言轻,朝廷不大可能专为你一人下旨征辟。万一真征辟的话,你不应就是了。”

  “学生敢不应么?”王贤瞪大眼道。

  “没什么不敢的。”魏知县道:“但凡对科场有点信心的,都会逢召不应。一心向学,何罪之有?这样非但不会有麻烦,还能大大提高名声。”说着淡淡一笑道:“这看起来是无用功,但等你将来当上官,就知道名声的用处了。”

  王贤心里却不甚在意,因为他已经基本了解大明官场的生态。知道魏知县这一套,都是清流的玩法。自己能中个秀才就烧高香了,想中举人进士门儿都没有。既然注定不是清流中的一员,要这种清名有何用处?

  不过终究是魏知县的好意,王贤自然一脸感激不尽。

  说完闲话回到正题,魏知县关切问道:“卖一两一石会不会赔?毕竟大老远运来的。”

  “不会赔的。”王贤解释道:“湖光那边米多而贱,我们肯长期购买,他们求之不得,是以价钱给的很低。”顿一下道:“眼下春荒,都只卖四百文一石。等到春荒过去,就会降到三百文一石。”

  “进价四百文的话,肯定不会赔吧。”魏知县对湖广米价如此便宜,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嗯。”王贤点头道:“即使卖一两一石,这一趟也能净赚万两!”

  “真不错。”魏知县笑眯眯道:“这样杨员外那帮人,肯定要赔钱吧。”

  “赔大发了,”王贤冷笑道:“他们的进价就是二两六七,又存了这么长时间,抛掉损耗之后,成本得涨到三两一石差不多。”

  “那真要赔大发了。”魏知县幸灾乐祸道。

  “其实这个价钱,本来是打算和他们商量着定的,”王贤冷声道:“但这帮王八蛋欺人太甚,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也不知道这马王爷,指的是魏知县,还是他自己。问王贤的话,他肯定说是魏知县,但真正了解他的人知道,王贤百分百说得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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