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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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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章 天罗地网

  两人正在说话,外面胡捕头进来禀报说,大部分百姓已经散了,但仍有一批人跪着不走。

  “为什么不走?”魏知县问道。

  “他们是那天跪逼大老爷卖田的,还有把灾民赶出家的。”胡捕头回道:“可能是觉着要是这样回去了,会被街坊邻居骂死,所以得求大老爷原谅。”

  “让他们跪着好了!”魏知县还记着仇呢。

  “大老爷,还是见见他们吧。”王贤赶紧劝道:“没必要跟百姓怄气。”

  “哼……”魏知县也是说气话而已,便让人将李观叫来。等李观到了后,才让人将几个代表叫进来。

  仍是上次的几个老人家,只是表情从满脸委屈,变成了满脸羞愧,他们跪在魏知县面前,一个劲儿的磕头赔罪,哭泣道:“我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对不起大老爷……”

  魏知县既然叫他们进来,自然不是给他们脸色看的。但有个问题,他必须要知道,板着脸道:“现在诸位能说,他们是谁了吧?”

  “是,是李员外他们,”老人家不会再帮大户们隐瞒,反而恨恨道:“他们不是人,明明再等几天粮食就到了,却骗我们说,县里的粮船在苏州被扣下了,还怂恿我们把灾民赶出家门,又让我们到县衙跪着……这是把我们当枪使,扎向大老爷啊!”

  魏知县心说,人家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去啊?看一眼边上的李观,李刑书便写好将笔录拿给一众老人家,要他们在上面签字画押。

  老人家们大都是当过里长的,基本识字,一看是刚才口供的笔录,便犯了难道:“能不签么?”

  “不签就是你们的责任。”李观冷声道:““公然违抗县里的命令,还聚众滋事,已经犯了王法,知道么?!”

  “我签,我签……”老人家们哪敢再得罪魏知县,全都在笔录上签字画押,不会写字的也按了手印。

  魏知县这才露出亲切的笑容道:“诸位快快起来吧,你们也是为了富阳父老着想,本官岂会怪罪?”

  老人家们如释重负,连声说再也不敢了,并主动提出,请灾民回去居住,保证像对自己家人一样对待他们。

  “哈哈哈,好啊好啊……”魏知县开心大笑起来,心说真是棋筋占得、满盘皆活。实在是太爽了!“积善人家必有余庆,诸位老人家必然福寿连绵!”

  老人家们千恩万谢出去,当天下午,各家就把灾民都请回去。不管出于愧疚也好,还是生存压力顿减也罢,随后的日子里,富阳百姓和灾民再没发生过摩擦,甚至不少人家还住出了感情,结成了亲家,当然这是后话。

  李家别业内,惶惑不安的气氛依然浓厚,但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总不能坐以待毙吧。诸位员外不得不强打精神,商量对策。

  “诸位,浙江省可不止一个富阳县,各县的粮价都高高的呢。”李员外咬牙道:“不能在本县卖米,我们可以销去别处!”

  “卖到外县……”众人眼前一亮,但旋即又黯然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外县很快就会知道富阳发生的事了,粮价肯定应声下跌,对我们更是要往死里压价,能卖到二两一石就不错了。”

  “抓紧时间,抢在消息传出去之前,还是可以卖上价去的。”李寓道:“我们往淳安县卖,那里的粮价在五两一石,我们卖三两五应该没问题的!”

  “也对。”众人点头道,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与其被县里活活困死,还不如去外县一搏……现在他们已经不求大赚,只求回本了。

  于是赶紧分头行动,将满仓满屯的粮食装船,待到三更时分,悄无声的启程驶向新安江。

  今夜月明星稀,波光不兴,船舷破水,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凉风习习,送来芦苇的清香。

  为了到淳安尽快出手,几位员外亲自押船。此时其中一艘船上,船舱里孤灯如豆,气氛十分低沉。几位员外一边吃酒,一边小声说着话……

  “这次就算顺利,也赚不到钱。不赚就是赔,咱们赔是一定的了。”于员外喝下一盅烈酒,辣的他眼泪都出来了,“还落下这么大笑话。”

  “是啊。”几位员外郁郁的点头道:“早知道官府能从湖广买米,打死我们也不会这么干。”

  “其实早几天出手,咱们还能大赚一笔的,可是有些人就是……”有人怒道:“太贪心不足了!非让咱们等等、等等,这下终于等出事儿了吧。”

  “我看他根本不是为咱们着想,他是想拉着咱们,跟县太爷斗气。”另一人气愤道:“魏知县这样的狠角色,躲着他走还来不及呢,非要惹他干嘛?”

  众人深以为然,于员外却担心道:“小声点,让李大哥听到就不好了。”

  “怕啥,他又不在咱这艘船上。”那人却满不在乎道:“再说就算听到又如何?我是不打算再跟他掺和了。”

  “是啊。现在就指望这次能顺顺利利的,买回祖传的二百亩地,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再跟着瞎闹腾了。”旁人也纷纷附和。

  于员外见重压之下,众人已经各有想法了,他也算是领头的,想说几句话凝聚一下人心,便道:“诸位,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孟德之强,尚且有败走华容道,但……”

  “但可不是次次都有关云长!”显然,这次对乡绅们的打击,比想象的还要大。他们虽然还因着惯性,跟随李员外的步伐,但心里已经没有丝毫的斗志了。

  ‘唉……’于员外不禁暗叹一声,人心散了,败局已定,刚要再说几句徒劳的话,突然听到外面哨声大作,打破了夜的静谧。

  紧接着敲锣声、打鼓声、呼喊怒骂声响成一片,江面上像开了锅一样。

  “怎么了?”李员外心情不好,没有理会任何人,在船舱里闷头假寐,听到声音第一时间冲出来,“遇到水匪了么?”

  “不是,是巡检司!”船老大面色发白道:“让我们停船检查。”

  李员外定睛一看,只见江面上火把照天,一艘艘快船上,都挑着白底黑字的灯笼,上书‘巡检’二字!

  “不是跟赵巡检打好招呼,今晚他们不巡江么?”另一艘船上,于员外一脸焦急道:“怎么……”

  “中计了!”李员外的脸色,比灯笼还白,嘶声道:“人家早等着咱们了……”

  粮船笨重缓慢,在巡检司的快船面前,连逃跑的想法都没有,当然更不敢反抗……都是有家有口的,谁敢杀官造反?只能眼看着十几艘快船紧紧靠上来。

  国朝,凡镇市、关隘要害处俱设巡检司,归县令管辖,其长官曰巡检使,秩正九品,类似后世的派出所。所辖几十上百名弓手,有缉私捕盗、稽查无路引外出之责。

  本县巡检司设在东梓关,紧扼出入富阳的水道,但凡乘船西去,必然要过这道水上关隘。此时只见关上火把通明,水楼上弓手持着火箭,江面上三道铁锁拉起,任何船也甭想通过。

  巡检司的快船将粮船团团包围,士兵张弓大喊道:“巡检司登船检查,所有人趴在甲板上,起身者格杀勿论!”

  这年代的武备尚未废弛,哪怕是乡勇民兵,弓箭也极有准头。就算是不准,谁也不敢拿小命开玩笑,船上人全都乖乖趴下,连几位员外也不例外。

  黑灯瞎火的,弓手们可分不清,你是李员外还是李老三……

  巡检司赵巡检亲自带人登船,他身材高大,穿一身正九品官服,一张长长的马脸,倒也颇有几分威严。在船上站定,他目光扫过趴在甲板上的众人,冷声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恰好是李员外所在的一船,船老大看向李员外,李员外摇摇头,示意他来说话,船老大只好开口:“赵爷,是我啊。”

  赵巡检拿过灯笼,眯眼看了看,笑骂道:“原来是陈老板,你黑灯瞎火不睡觉,这是在干啥?”

  “小人是给人运货的。”船老大陪着笑,就势爬起,从怀里摸出一沓宝钞,塞到赵巡检手里。

  “运的什么货,还得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的运?”赵巡检却不接。

  “这个……是粮食。”船老大咽口吐沫道。

  “粮食?!”赵巡检的语气马上严厉起来:“你也是老跑船的了,难道不知道,本县有令,粮食只许进不许出外,不许一粒米流出富阳!”

  “不知道……”船老大缩缩脖子道。

  “那没办法了,县老爷有严令,咱们巡检司必须执行。”赵巡检沉声道:“扣下!”

  “慢着。”李员外终于忍不住,从地上爬起来道:“这些粮食是我的!”

  “原来是李员外。”赵巡检忙抱拳道:“方才不知道员外在船上,失礼了。”

  “无妨,赵大人不辞劳苦,我们当然要配合了。”李员外淡淡道:“县里的禁令我知道。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有了湖广的大米,不再缺粮了,这条禁令也就没意义了。”

  “呵呵,有没有意义另说。”赵巡检却断然摇头道:“但禁令没解除,下官就不能放你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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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章 风水轮流转

  富春江上火把照天,一张张面孔却晦明晦暗。

  “赵大人,借一步说话。”李员外请赵巡检到船尾。

  赵巡检有些迟疑,看了看水楼上,才迈步跟过去。

  “赵大人,”李员外叹了长长一口气道:“今晚是怎么回事儿?”

  “员外如此睿智,还不明白么?”赵巡检苦笑道:“兄弟也是身不由己。”

  “怎么,有钦差督阵?”李员外一凛。

  “嗯,王典史就在水楼上。”赵巡检点点头道。

  “王典史?”李员外一愣。“哪个王典史?”

  “员外还不知道,今天下午,大老爷已经委任王司户,署理本县典史一职。”赵巡检轻声道:“姓王的多精啊,谁敢在他面前耍花样。”堂堂九品巡检,竟怕一个不入流的杂职官,还是个小吏署理的,说出来都没人信……

  “王贤!”李员外恨得直咬牙,却不知该怎么诋毁他。原先还可以说,他是富阳县的叛徒之类,但这次解富阳粮荒、平畸高粮价,王贤都居功至伟,说是富阳百姓的救星也不为过。李员外只能切齿道:“我跟他不共戴天!”

  赵巡检心说,您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吧。他低声对李员外道:“有了湖广的粮食,魏知县如今霸气着呢,他今天把老刁和王子遥撵回家去了,下官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顿一下道:“实话告诉您吧,你们的一举一动,县里都紧紧盯着呢。粮食一装船,这边就开始布置拦截了。一粒粮食不准流出富阳,这是死命令,员外就死了这条心吧。”

  李员外吐出一口浊气,平复心情道,“粮食又不是食盐铁器,还是在杭州府流动,他魏源凭什么禁止出境?!”

  “眼下各县都这样做,又不单我富阳一家。”赵巡检有些不耐烦道:“员外本事大,尽可去府里上告嘛。”又叹口气道:“下官劝员外一句,该低头时就低头,跟县里对着干,没有好果子吃的。”

  赵巡检说完一摆手,便有手下兵勇跑过来,奉上一包粗盐道:“大人,发现船上有私盐!”

  李员外脸色骤变,怒道:“你这是栽赃!”

  “这也是跟员外学的。”赵巡检抱歉道:“为了防止员外再次偷运,这些粮船先由官府保存一段时间。”说着大声下令道:“押回县里去,仔细搜查!”巡检司没有审判处置权,都要由县里做主。

  “你……”李员外的肺叶都要气炸了,他们十几天前刚用的招数,转眼就被人照方抓药了。

  “大人,这些人如何处置?”兵勇又请示道。

  “一并带回县里,交由大老爷裁决。”赵巡检大声下令,说完小声对面色铁青的李员外道:“大老爷有令,请几位员外吃几天牢饭,体会一下司马先生他们的感受……”

  李员外登时哑口无言……

  水楼上,王贤负手而立,看着巡检司扣船抓人的场景,胸中并没有多少快意。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片冷寒。

  吴为立在他身旁,其实这里没他这个户房典吏什么事儿,但王贤和大户们开战,自然要带上保镖,以免挨了闷棍。

  看着这一幕,吴为快意之余,又担心道:“这下梁子可结大了。”

  “恰恰相反,”王贤却淡淡道:“这是和谐共存前的阵痛。”

  “呃……”吴为一愣道:“这么说,这帮大户就欠整?”

  “说对了,就是欠整。”王贤颔首道:“所谓乡宦乡绅,不过是一群狐假虎威之辈,他们的廉耻早就被贪婪吞噬,他们的勇气早就消磨在酒色财气里。他们既没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也没有宁死不屈的高贵,不过是一群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虚伪懦弱的软骨头!骨子里就是一个字,贱!”

  “呃……”吴为又愣了,他没想到王贤对乡绅的评价如此之低。“大人的看法有些偏激了吧,乡绅里还是有不少自重之士的。”

  “自重的没有和这帮人同流合污的。”王贤冷笑道:“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煽动百姓胁迫官府,这样人还有礼义廉耻?”

  “也是。”吴为点点头,“这帮人没一个好东西,”顿一下道:“不过就算大人说的对,但有一点,对乡绅们来说,面子大如天。今日咱们把李员外他们关到牢里,他们肯定要不死不休了,何谈和解?”

  “其实我的本意是,扣船不留人。”王贤苦笑着小声道:“可是咱们那位大老爷,是个有仇不报、寝食难安的主,非要关他们几天,给司马先生报仇不可。”

  “唉,大老爷还真是……给人出难题呢。”吴为挠挠头,笑道:“不过也是大人您自找的,谁让你是解题高手呢,我要是大老爷,也管杀不关填,让大人料理去呗。”

  “你不当官真浪费。”王贤笑骂一声道:“不过也没啥好担心的,把这些员外圈到园内,还不至于就不死不休了。他们只是些当家的而已,又不是那些碰不得的老头子。”说着声音转冷道:“大老爷也没错,他的人被他们抓了,不把他们抓起来关几天,这县令还当个什么劲儿!”

  “也是,”吴为继续点头,“但听大人的意思,最后还是要和解。”

  “那是当然,大户们罪不至死,何况彻底闹僵了,大老爷和我们都麻烦。”王贤颔首道:“和解是必然的。但这个结果必须是他们求来的,而不是我们求来的。”顿一下,看看吴为道:“你说的不错,大户们活得就是面子,为了维护面子,他们会使出浑身解数。直到他们没招了,才会乖乖夹起尾巴,老实听官府的话,求官府保全他们的面子。”

  “大人真是……”吴为终于放心了,却无法形容对王贤的感受,“可怕。”

  “你害怕么?”王贤看着他。

  “我又不是大人的敌人,干嘛要害怕。”吴为笑道。

  “那不就结了。”王贤耸耸肩膀,转身下了水楼。

  望着他的背影,吴为心里暗叹,希望永远是这样。赶紧快步追上去,“大人,你不能说走就走,这是护卫安全的大忌。”

  “你好像很懂的样子。”王贤笑道:“我看你不该当书吏,应该去当锦衣卫。”

  “大人说笑了,我就是瞎琢磨而已。”吴为面色变了变,好在火把摇曳,谁也看不清。

  不过是去卖个粮,自然不用所有的大户都出动,杨员外和王员外等人,就留在富阳县里。

  四更天,几位饱受失眠折磨的员外,终于不需要再勉强自己了。他们知道了粮船被扣消息,连夜聚往李家别业……虽然李员外进去了,但就像王贤说的,李家的地位不会动摇。因为李家的支柱是那两位在外做官的大老爷,灵魂则是住在环山乡的老爷子。

  李寓一脸忧色的等候诸位叔伯,众人商量了好一阵,最后的结果是——赶紧报告诸位老爷子去吧!

  李寓一边暗骂这帮家伙不济事,一边让人备马,赶往环山乡的李家庄园。

  见到他爷爷时,李老爷子正在打太极拳,这套拳法据说是张三丰所创,反正李老爷子打了十几年,是越活越精神。

  老爷子看到孙子来了,却仍耐心打完一路拳法,才缓缓收招,闭目片刻,方问道:“子里,什么事?”

  “爷爷,快救救我爹。”李寓噗通跪下道:“他被抓进大牢了!”

  “啊?”老爷子瞠目结舌,仙风道骨登时荡然无存,“你爹他怎么了?”

  “昨天夜里,我爹想把粮食运往淳安出售,谁知被巡检司在富春江上,以贩私盐的罪名扣下了。”李寓赶忙答道。

  “魏源这个混账!”老爷子大怒道:“敢栽赃我李家!看他怎么跟我交代!”说着对小妾下令道:“把官服找出来,给老夫穿上!”又对管家下令道:“快备轿,老夫要去县衙!”

  李老爷子的大儿子是从四品布政使参议,父以子荣,老爷子也得了个朝列大夫的荣衔,得赐绯袍乌纱。为此,他还专门订做了一顶绿呢大轿,没事儿就穿上官服,坐着大轿,县城乡下转一圈。

  此刻要去衙门兴师问罪,这身行头还真派上用场了。知县才坐蓝呢轿子,穿青色官袍,气势上完全不是对手!

  果然,到了县衙门口,凭这顶轿子,就畅通无阻,一直抬到县丞衙里才落下。

  下来轿,看到堂前悬挂的匾额上,写着‘县丞衙’三个字,李老爷子怒道。“老夫要见的是大老爷,不是二老爷。”

  “老封君真不巧,”蒋县丞走出来,笑着行礼道:“大老爷今早去杭州了。”

  “去杭州干什么?”李老爷子皱眉道。

  “是郑方伯叫他去的。”蒋县丞微笑道:“省里要派他为粮米委员,到湖广去买粮。”

  “这么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李老爷子咽口吐沫道。

  “可不。”蒋县丞点头笑道:“最少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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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无计可施

  “俩月?”李老爷子一愣道:“那这俩月,富阳县谁管事?”

  “当然是下官署理政务了。”蒋县丞笑道:“老爷子快里面请,外面说话成何体统。”

  李老爷子跟着蒋县丞进了衙厅,当仁不让的坐了正位,待差役上茶后,方缓缓道:“二老爷管事儿更好,我那不肖子的事儿,二老爷知道了吧?”

  “正要派人去通知老爷子,”蒋县丞轻声道:“昨夜巡检司从李员外的船上,搜出私盐若干……”

  “他是不可能贩私盐的!”李老爷子用拐棍重重捶着地砖道:“我们李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岂会干那种下三滥的事儿。”

  “下官也是不信的。”蒋县丞点头笑道:“所以令牢头优待员外,等知县大人回来,我也会为员外说情的。”

  蒋县丞说得热情,李老爷子却不喜反怒道:“何必这么麻烦,二老爷下令放人不就结了。”

  “对不住老封君,官没这个权力,”蒋县丞两手一摊道:“按朝廷规定,上司暂离不超过三个月,署事者不能擅决刑狱。大老爷两个月就回转,所以下官无权放人。”

  “别跟我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你要是想放人,肯定有办法!”李老爷子像一头愤怒的老狮子,朝蒋县丞咆哮道:“老夫就问你一句话,放还是不放!”

  蒋县丞被喷了一脸吐沫星子,好在他还有些唾面自干的修养。在李老爷子的逼视下,他轻吁口气道:“老封君,你打算和大老爷不死不休么?”

  “呃……”李老爷子闻言气焰一窒,半晌方叹口气道:“把富阳折腾个稀巴烂,他魏源可以换个地方做官,残局还得我们收拾。”

  蒋县丞听了心中冷笑,都这时候了,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面上却一脸笑容道:“老爷子果然深明大义,下官也会帮着劝劝大老爷,咱们官绅捐弃前嫌,以和为贵!还富阳一片安宁。”

  “正是此理。”李老爷子颔首道:“这下可以我儿出来了吧?”

  “唉,老封君,怎么也得先让大老爷消气吧……”蒋县丞压低声音道:“说实在的,员外这一代,不如老爷子们多矣。他们干得那些事儿,实在太缺德了。大老爷整治他们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们干了什么?”李老爷子开始装傻充愣。

  “老爷子还不知道?”蒋县丞便将大户们为了制造富阳缺粮局面,买通盐运司,将富阳百姓的救命粮,扣在浒墅关之事,原原讲给他听。

  李老爷子先来一句,“此事听来颇为荒谬。”顿一下道:“若是真的,那杨简这厮罪该万死!”再顿一下,又道:“但我儿绝对没有参与其中。”

  “我也相信是这样,可李员外深夜运粮出境,就难以自证了。”蒋县丞叹气道。

  “这也是老夫此来的第二件事,”李老爷子道:“之前各县缺粮,禁止粮食外运,倒也情有可原。但现在县已经不缺粮了,我们应该有权处置自己的粮食了吧。”

  “有道理,”蒋县丞点头道:“下官会写信给大老爷,请示一下,看看是不是取消禁令。”

  “你……”李老爷子见他又打太极,气不打一处来道:“不用什么都请示吧!”

  “兹事体大。”蒋县丞道,“不用再劳烦老爷子往衙门跑了,一有消息,下官就让人去报信。”

  不管李老爷子如何发飙,蒋县丞都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在疾风暴雨下巍然不动。直到老爷子体力不支,说不出话来,他才将老人家扶出衙厅,送到轿子上。

  看着轿子终于离开县丞衙,蒋县丞终于松了口气。魏知县出去躲清静,却让他应付这些老不死,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不过蒋县丞甘之如饴,因为眼下大局已定,魏知县将成为这次救灾的大赢家。自己这个县丞,虽然没有什么大功劳,但也算兢兢业业、没有差错,事后论功行赏,升个知县是没问题的。

  。

  老爷子们在蒋县丞这里碰了软钉子,又找不到魏知县,一气之下,竟结伴到杭州去告状。哪料到迎接他们的,是虞知府的一顿夹枪夹棒。这帮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也不想想魏知县是替谁在养活灾民。正因为富阳县起了模范带头作用,其余各县才不好做的太过分,虞知府才能全力修筑海塘,不至于为救灾之事焦头烂额。虞知府对魏知县有多感激,就对这些和他作对的大户有多反感。一些话魏知县不敢说,虞知府这个正四品知府却没有顾忌。

  他对这些老头子道:“尔等深受国恩,不思报效,反而于大灾之年囤积居奇,意在趁机掠夺民田。为了制造缺粮局面,尔等竟买通盐运司,将官府所买之粮扣在浒墅关,逼迫县官签订城下之盟!此等行径,与国贼何异?”

  “这是污蔑,一派污蔑!”老头子们自然不肯承认:“我们不过是家境殷实,看着饥荒将至,才变卖家产买下些粮食,一来为了养活族人,二来也可赈济百姓。怎么能说是囤积居奇呢?至于买通盐运司之事,更是无稽之谈,我们一辈子没出过杭州,谁认识苏州那边的人,太爷说我们勾结,请拿出证据来,否则我们就到藩台衙门说理去!”

  “不用去藩台衙门,咱们直接去京师就行!”虞知府的声调严厉无比:“当今永乐陛下爱民如子、嫉恶如仇,若知道此事,必然派锦衣卫严查,到时候孰是孰非,必可水落石出!’

  “……”老头子们登时没了气焰,是啊,人家四品知府,已经有直奏之权了,真要是把他惹火了,一捅到朝廷去,那麻烦可就大了。老头子们只好硬着头皮道:“如今富阳有湖广之粮了,我们手里的粮食就多余了,县里却不许运到各县去,这不是见死不救么?”

  “当初,别的县不许往富阳卖粮的时候,府没有说话。”虞知府却淡淡道:“如今富阳县不许往别的县卖粮,府自然也无话可说。”顿一下道:“何况省里已经委员往湖广去买粮,各县的压力一下小了很多,总能周济过来……”

  “……”老头子们彻底无语,他们终于也尝到了官官相护的滋味,垂头丧气从知府衙门出来,他们甚至没勇气再去藩台衙门告状,因为极可能又是一番自取其辱。

  回去富阳的船上,老头子们都很沮丧,他们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人心尽失,败局已定,再无翻盘的可能……

  “要不,老哥写信给李参议和李寺丞,让他们想想办法?”王老爷子小声道。

  “你怎么不写信给你儿子?”李老爷子瞪他一眼。

  “我儿子官儿太小,说话不顶事儿。”王老爷子小意道。

  “我儿子对付个魏源自然没问题,”李老爷子倒驴不倒架,闷声道:“但你没听虞知府说,闹大了他会告御状,到时候如何收场?”

  “是啊,是啊。”众老爷子纷纷附和道:“不就是担心这事儿么?”

  “那么说,和解?”于老爷子闷声道。

  “嗯,和解。”老爷子们对这个词很满意,他们来想说‘投降’的。

  “但魏知县去湖广了,找不到他怎么和解?”杨老爷子道。

  “不用非得见到他才能和解。”于老爷子道:“能让王贤点头,也是一样的。”

  “不错。”李老爷子深表赞同道:“咱们就是太忽视这小子,没把他拉到咱们这边,才导致今天这个局面。”

  “是啊,来他是土生土长的富阳人,应该跟咱们一起对付县令的。”王老爷子道:“却让他一心一意帮着魏知县和咱们作对,实在是不应该。”

  “他为什么会这样呢?”于老爷子奇怪道:“我们又没得罪过他。”

  “我们没得罪过,但我们的孙子得罪过。”王老爷子道:“年初,我听说王贤夺魁上元诗会,觉着甚是奇怪。记得我那不成器的孙子,当晚也在西湖,便问他当时是什么情形,谁知那小子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在我追问之下,他才说了实话,原来他们一帮子同窗,曾在那天晚上做弄过王贤!”

  接着,便将那晚的情形,大概讲给众人听,诸位老爷子闻言大怒:“刁月娥这个贱人!引着小畜生们不学好,真是该死!”

  把责任全推给可怜的刁小姐,老爷子们心情好多了,李老爷子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小兔崽子们惹得祸,让他们去跟王典史道歉,让王典史出气!”

  “这不合适吧,怎么也是秀才相公……”杨老爷子小声道。

  “他们老子爹都被关起来了,当儿子的还顾得上那许多?”于老爷子的孙子,已经去了山东,因此说话格外有力:“古人有割股救父,也不要他们割股,难道连点脸面都不肯放下么!”

  “也是。”众老爷子觉着有理,便定下此事。

  富阳县学里,秀才公们一起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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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一二四章 王四爷

  大老爷去湖广买粮,大户们都歇了菜,老百姓忙着养蚕,衙门里清清静静。对忙了一个春天的富阳县官差们来说,这个四月不要太惬意。

  但王贤除外……

  因为知县不在,主簿停职,县里的大事小情,便都落在蒋县丞和他这个署理典史身上。蒋县丞要在衙门坐镇、主管行政,至于治安刑狱这些棘手的破事儿,统统都归王贤管。

  没办法,谁让他现在是典史。典史和典吏虽然只差一横,但一个是官,一个是吏,完全两码事。

  虽然典史只是个不入流的杂职官,但你要是因此瞧不起,就大错特错了。因为这是全县最强力的一个官职了——典史掌司奸盗,察狱囚,典录簿,一县的保人、线人、公人都归他管!

  所谓保人,就是乡下的里长、甲首,城厢的坊长、街正。此外,水上鱼户还有澳主,山里采矿的有矿主,养蜂的有棚长、采茶的有寮长……在太祖皇帝的设计中,他的国家就是一个组织严密、各司其职的准军事化集体。尽管到了如今永乐皇帝当国,这套严密的体系业已松弛,不过眼下特殊时期,保人们每日都要向他汇报所辖人口的动态。

  只有把这些保人充分调动起来,才能随时掌握本县常驻人口的动态,做到对症下药、防患于未然。至于那些流动人口,则要靠线人了……本县所有酒店的掌柜、旅馆的老板、妓院的老鸨、寺庙的方丈、道观的主持、商铺的店主、牙行的牙主、码头的埠主……都是他的线人。不仅有义务主动向他报告情况,还要为官府提供专业支持。比如出了失窃案子,就会招当铺朝奉前来勘定损失的金额,至于日后追赃,也少不了当铺的配合。

  当然保人和线人都不是衙门中人,关键时刻很容易靠不住。不过不要紧,王典史手下还有自己人——公人,也就是三班衙役,皂班、快班和壮班。

  皂班,就是衙门里的皂隶,负责县衙保卫工作。快班,也就是胡捕头的手下。壮班就是民兵,也是县里的主要武装力量,哪怕富阳这样的小县,也有五百民壮,其中典史辖一半,叫做机兵。另一半归巡检司,则叫弓兵。

  除了三班之外,还有狱卒、牢头、仵作、刽子手、更夫、火甲之类,也都在公人之列。所以典史又叫首领官,全县的保安、治安、警察、民兵、情报人员,都归他管,可想而知这个官要是当好了,会有多大的权势。

  当然这个官也极其难当,因为典史虽然官不入流,却也在文官序列,受朝廷‘不得官本土’的约束,是以也得孤身到外县上任。又官低位卑、任期短暂,如何镇服手下的各路神仙?那可都是老奸巨猾的地头蛇!

  马典史就是个例子,这位四老爷上任之初,也想立威镇服住这班牛鬼蛇神,却被他们整得死去活来……胥吏齐心合力,整治县令都没问题,区区一个典史更是不在话下。

  总之不到半年,马典史就投降了,从此缩在他的典史厅里,只管上传下达,按期追比,其余的一概放手。

  不得不插一句,当初设计架空马典史,成功抢班夺权的,正是王贤他爹,时任刑书的王兴业。而胡不留和李观,正是他的帮凶。

  现在王贤成了典史,局面就大不一样了。首先他是魏知县的心腹;同时他是本地人,这一点非常重要;再者,李观和胡不留是他父亲的老部下,总有几分香火情在里头;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所有人都对他的心计和手腕不寒而栗……

  无需吹嘘,只要看看栽在他手里的人名单,就足以让李观和胡不留这样的老油条战战兢兢,不敢因为他是年轻小辈,就有丝毫的懈怠。

  所以魏知县算得上知人善任,他让王贤当这个典史,跟马典史在任时,绝对不是一个效果。哪怕是蒋县丞分管这块时,都远远无法与现在相比。

  王贤不费什么力气,就让手下各路神仙服服帖帖,各司其职,比原先卖力多了。

  如今,王贤已经将户房的事情交给吴为,自己全力以赴履行典史之责。在这段灾荒时期,典史主要负责维护治安、修缮城垣、看守监房,保卫永丰仓,维持售米现场秩序……所谓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蒋县丞管这块的时候,正赶上县里缺粮,本地民众排外情绪严重,每天都有许多起案子,忙得二老爷焦头烂额。

  但等王贤管这块的时候,富阳百姓都沉浸在粮荒得解、粮价得降的喜悦里,城里城外一片祥和,连地痞流氓都不欺负外地人了,差人们的劳动强度,骤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不到。

  不过王贤心里一直有层担心,就是明教会不会报复。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加强了戒备,见天走街串巷、下乡巡察,宣传明教的危害,悬赏捉拿明教份子。

  虽然明教曾经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王贤不理会那些,他只知道如今太平光景,煽动百姓造反的就是邪教,自己既然身在其位,就要保一方平安,尽力铲除他们。

  好吧,做人要坦诚,别看王贤如此忙碌,心里却乐此不疲……他现在是首领官了,每次出门,都有一大帮手下前呼后拥。其中四名皂隶是法定的长随,还有十几名捕快,几十名民壮,浩浩荡荡,声势惊人!据说这是为了震慑不法分子,但谁敢说没有炫耀的成分在里头?

  本来就有,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他就是要让富阳县的男女老少都看看,那个他们提起来就各种鄙夷和嘲笑的王二,如今已经是他们的保护神了!

  你可以说他庸俗,因为你从没体会过那种,被所有人都瞧不起的滋味。对他这个快意恩仇、从不吃屈的家伙来说,一定要报复回来才可以。父老乡亲光听说他如今多么厉害,那是不够的,还得让他们看见才行!

  这天结束巡察、返回衙门,已经快到申时了,王贤回到他在户房的值房……他这个典史只是署理而已,等马典史回来了,该干嘛还得干嘛,所以王贤没有挪窝,仍然待在户房办公。

  刚到门口,帅辉便迎上来,用嘴呶呶里间,意思是,那些家伙又来了。

  王贤笑笑越过他,便见值房外间坐着几个身穿斓衫、头戴皂巾的秀才相公。

  几位相公坐在那,一直注意着门口,一看见王贤出现,便齐刷刷站起来,脸上堆满笑容,拱手施礼道:“学生见过四老爷。”

  ‘咳咳……’王贤忍不住咳嗽两声道:“说了多少次,别这么叫我。本人只是署理而已。”

  “以大人之德才兼备,飞黄腾达是早晚的事儿。”为首的秀才正是那玉树临风的李寓,便听他认真的恭维道:“大人将来的成就,绝不会只是区区一个典史。”

  ‘区区一个典史……’王贤幽怨的想道:‘这可是老子毕生的奋斗目标,这家伙却压根瞧不起……’

  见他面色阴沉,值房里的气氛登时变得压抑,一众秀才面面相觑,不知说错了什么,惹得王四爷不开心。

  当仁不让的在主位上坐下,王贤点点头道:“请坐。”

  众秀才方敢就坐,李寓小意问道:“这都第七天了,不知大人今日有没有空……”

  从七天前开始,秀才们便每天登门来请王贤吃饭,均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秀才们尽管一肚子牢骚,但不让王四爷消气,老爷子们就要家法伺候。这些自来骄纵的秀才公,只好见天来衙门报道,希望能以诚意打动王贤。

  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是没想到王贤这块石头,实在是太难开了点,让他们六次无功而返。

  好在这第七次,终于有了些眉目,至少王贤开了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西湖游泳?”

  众秀才登时哑然,这才知道,王贤一直不肯赴约,是记着上元节时,他们输了赌约,却不想履行,竟撇下他的女眷逃跑的梁子。

  “这……”李寓赔笑道:“那只是玩笑而已,当时多有得罪,还请大人海涵。”

  “当初立约时,可不是玩笑。”王贤淡淡道:“我要是没被叫上楼船,肯定被你们扔到西湖去了。”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众秀才忙矢口否定道:“只是玩笑而已。”

  “人无信不立,连赌誓立约都可以当儿戏的人,”王贤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和他有什么好谈的。”

  众秀才登时哑口无言,半晌李秀才方艰难道:“下河游泳实在是太丢人了,那样的话我们没法再做人了,大人能不能通融一下,用别的法子代替?”

  王贤一脸不悦的沉默半晌,方缓缓点头道:“可以。”

  众秀才登时大喜道:“只要不下河,大人让我们干啥都行!”

  “这可是你们说的。”王贤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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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五章 六月债还得快

  众秀才闻言心中一寒,便听王贤悠悠问道:“诸位不愿意履约的原因,是丢不起这个脸。”

  “是。”众秀才点点头。

  “这么说诸位的颜面很值钱了?”王贤又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秀才公们心中已经感到不妙了。

  “大概值多少钱?”王贤追问道。

  “这……大人何出此言?”李寓苦笑道。

  “我这人最是公平,从来都讲等价交换。”只听王贤缓缓道:“诸位既然不想丢了自己的颜面,那就出钱赎买吧。”

  “赎买?”众秀才瞠目结舌,实在跟不上王四爷的天马行空,“怎么个赎买法?”

  “你们觉着自己的面子值多少钱,报个价出来,”还是帅辉明白大人的心,在一旁解释道:“若是我们大人觉着合适,便许你们用钱把面子买回去。”

  “这,这也太荒谬了吧……”秀才们心中大骂,这不是讹诈么!

  “是谁说只要不去西湖游泳,怎么都行?”帅辉撇撇嘴道:“要不是你们求告,我家大人宁愿看个热闹!”

  李寓心说,别磨叽了,不然又要出幺蛾子了。便重重点头道:“也对,大人要多少钱?”

  “没听我们大人说么!”帅辉一翻白眼道:“你们自己觉着,自己的脸面值多少钱!”

  “……”众秀才这个郁闷啊,心说这不是难为人么?说少了轻贱,说多了肉痛,让人怎么开口?

  王贤也不着急,轻呷着西湖龙井,好整以暇的让他们商量。

  “一人十两银子,怎么样?”一个秀才小声提议道。

  王贤连眼皮都没抬,其余的秀才也向他投以埋怨的目光,王四爷分明是让我们出血,你这打发要饭的呢!

  “五十两……”

  王贤还没抬眼皮,立在他身边的帅辉讥讽道:“原来诸位相公的脸面,就值五十两银子!”

  一句话说得秀才们红了脸,李寓咬牙道:“一人一百两银子,总可以了吧?”

  “好,”王贤终于睁开眼,众秀才还没松口气,却又听他道:“小辉,拿七百两银子给诸位相公,请他们在富阳县裸奔一圈。”

  “这……”李寓切齿道:“大人开个价吧。”

  “这么一说,好像本官死要钱似的。”王贤淡淡道:“放心,我一两银子都不要,全数捐给慈幼局和养济院。”说着站起身道:“诸位好好商量一下,实在不行,就回去问问你家长辈,要是还不着调,就不用再往我这儿跑了。”

  说完,帅辉一挑帘,王贤进了里屋。

  秀才们面面相觑,早知道这货如此睚眦必报,打死他们也不会招惹他。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是想想如何过去这一关再说吧。

  因为王贤只给一次出价的机会,秀才们不敢自作主张,赶紧让人去知会诸位老爷子。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老爷子们哪还能在乡下呆得住,这阵子一直住在县城,此刻正聚在李家别业中,是以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听管家把这事儿一说,老爷子们不禁叹气,真是一群书呆子!人家王四爷要的根本不是他们的脸面钱,而是他们老爹的买命钱!

  几位员外被关进班房,已经整整八天了。胥吏们见来了肥羊,自然要精心招待。他们故意用链子把员外们锁在院子里的尿缸旁边,那链子收得很紧,让他们无法坐下,就这样拘了不多久,几位员外便又臭又累,实在受不了了。

  李员外大声叫李班头过来,道:“李老三,咱们也是本家,你怎好如此折腾于我?”

  “员外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李班头呲着大黄牙笑道:“要是不讲情面,您老几位现在该蹲大牢,不是蹲班房了。”在古代,班房和大牢不是一回事儿,大牢是正式关押犯人的监狱,而班房类似于后世的拘留所,是官府临时关押疑犯的所在。“进去大牢,不管情由,先赏一通杀威棒!几位员外细皮嫩肉,定然吃不消。”

  “那,还要多谢班头呢,”李员外闷声道:“帮人帮到底,我们肯定不会逃,把这链子去了吧。”

  “呵呵……”李牢头眯眼贱笑起来。边上一个狱卒笑道:“员外想舒服却也容易,里边屋里有桌子,有床铺、一天三顿两干一稀,要是吃不惯,还可以叫小得们出去买,保准员外们宾至如归。”

  “那感情好。”几位员外大喜:“怎么才能住进去?”

  “先花五十两,方能把这链子去掉,然后可以进这屋。”狱卒便道:“打地铺的话是一天二十两,五十两可以上床睡。”

  “这么贵?”员外们瞪大了眼:“小秦淮最红的彩云姑娘,一宿才五两银子!”

  “爱住不住。”狱卒翻翻白眼。“有本事就去小秦淮住去。”

  员外们实在受不了,被像狗一样拴着,只好认宰道:“先把我们的链子去了吧。”

  “那不成,跑了怎么办,”狱卒摇头道:“要么在院子里拴着,要么进屋去关着。”

  “……”员外们只好忍痛进屋,哪知道这才是噩梦的开始。江南潮湿,根本打不得地铺,员外们勉强坚持一宿,第二天全都升了床。

  你以为一天五十两就完了?大错特错!在这间富阳县最贵的住房里,什么都是要钱的!

  一碗水五贯,开水十贯,要下茶叶的话,再加五贯。吃饭一餐十贯,咸菜窝头糙米饭!要想吃好的也可以,加钱!一个素菜五贯一个荤菜十贯!

  此外,一床被子五十贯,一根毛巾十贯、一根蜡烛五贯,倒一次马桶十贯……

  必须消费之外,你要是觉着无聊,还可以要书看,一本五十贯,也可以找个戏子听戏,一次一百贯……不过员外们哪有那闲钱消遣?光每天必须的吃住消费,一人就一百两银子打不住!

  员外们一直听说班房里各种黑,住进去才知道,比想象的还要黑!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平时也没这么黑,是王四爷关照过,才会黑他们黑得一塌糊涂。

  你说人家官府扣着员外们,一天就好几百两银子进账,凭什么为了秀才们的几百两放人?

  更要命的是那些粮食!在官府严防死守之下,他们愣是一粒米也运不出去,反而被扣了个七七八八。

  与此同时,各县都知道富阳从湖广买到了米,而且省里也去湖广买米了,大户们纷纷抛粮保本,粮价应声下跌!如今富阳的大户们别说赚钱了,就是保本都已经不可能!

  每耽误一天,就多损失好几千两银子,心疼得老爷子们寝食难安,现在见王贤终于松口了,孙子们却还在那迷迷糊糊,气得老爷子们大骂‘一群书呆子’,然后让管家传话过去,一人三千两,不够还可以再加上!不过现在没有钱,请通融则个,等卖了粮食一定还清!

  “我们的脸面这么值钱?”听了老爷子们的报价,秀才们惊呆了。别说三千两了,就是五百两,他们也宁肯到西湖游一遭!

  “这是双方和解的钱……”管家小声解释道。

  秀才们这才明白过来,李寓进去请王贤出来,告诉他家里的开价和请求。

  王贤的表情,这才没那么严肃道:“可以,几位打借条吧。”

  书吏马上端上纸笔,秀才们现场写了借条,‘兹欠富阳养济院、慈幼局铜钱三千贯,月息二分。某某字某某,永乐十年四月初七。’

  双方签押按了手印,又让吴为作了中人,一份份三千两银子的借据便告成了。王贤将七份借据收到怀里,才露出一丝笑容道:“哪家酒店?”

  周家酒店二楼雅间。

  王贤高踞上座,秀才们左右相陪,周掌柜陪笑问道:“诸位大爷喝什么酒?”

  “今天高兴,当然要喝烈酒。”王贤哈哈大笑,与在衙门时的冷若冰霜判若两人,他拍着身边的李寓道:“知道他们家最烈的是什么酒么?”

  “应该是烧酒吧。”李寓陪笑道。

  “懂行。”王贤笑道:“他家的老烧,那真是一绝!”说着对周掌柜道:“一人上一坛先!”

  “四老爷,小店一坛酒可是五斤。”周掌柜小声道。

  “上就是了。”王贤大笑道:“没看今天都是秀才相公们,李白斗酒诗百篇,你这才哪到哪!”

  “我们哪能跟酒仙比……”秀才们十分低调道。

  “瞧不起兄弟是吧。”王贤把脸一拉道:“不是说好了不醉不归么!”

  “呃,那好,喝……”秀才们擦擦汗,只能豁出去了。

  八坛美酒端上来,拍开泥封后,满室皆是浓郁的酒香,王贤大赞道:“好酒好酒!”

  便与众秀才连干了三杯,然后搁下酒杯道:“光干喝酒,实在无趣,不如咱们行个酒令吧。”

  “……”众秀才心说这话怎么这么耳熟?但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只好干笑道:“好。”

  “上次行了文字令,这次咱们玩游戏令,如何?”王贤笑问道。

  众秀才哪敢说不行,纷纷点头道:“可以。”

  于是王贤摸出三颗骰子,笑道:“我们来投骰子,谁掷出的数最大,就免喝,其余人都要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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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一二六章 了账

  中华酒令种类繁多,各种人群都能找到自己适合的那种。秀才相公们偏爱文字酒令、筹令之类的雅令;而寻常百姓则以划拳、猜数、抽签之类的俗令为主。

  有一种酒令不分雅俗都深爱之,那就是掷骰子。人们深爱那种‘悬于投’的刺激,而且这种玩法最为简单,是个人就能玩,没法推说不会。

  虽说骰子的点数是随机的,但高手通过练习,是可以控制投出来的点数的。不过王贤没那本事,他的前身王二也没有,但王二作为自身赌徒,自有出老千的法子,那就是骰子灌铅。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铅的骰子一边轻一边重,只要练习得法,就能掷出想要的点数。不过灌了铅的骰子比寻常骰子要沉,很容易被老手发现。

  是以真正的老千,都不用灌铅的骰子,而是用水银骰子,水银比铅要轻,很难被察觉,但水银是流动的,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随心所欲。王二一个县城里的混混,哪会这样的绝活?

  因此王贤摸出来的三颗骰子,是灌了铅的。不过他一点不担心露馅,一来这些秀才八成都是‘羊牯’,二来就算有高手发现了骰子有假,还敢道破不成?

  果然,秀才们掷出的数字全都不够看,王贤随便一投,就是十五点以上,通杀全场。

  秀才们只好都举杯吃酒,三钱的杯子一轮三杯。几轮下来,秀才们都喝下十几杯烧酒……周家烧酒的特别之处,在于用冰糖、荸荠浸烧酒,其酒色净透如泉,看起来就像清水一样,故而又名‘错认水’。但也有种说法是,这种酒饮口感清淡,似乎并不烈,但后劲极强,能把老酒鬼都撂倒,是以被称为‘错认水’。

  半斤酒下肚,秀才们情知道待会儿要醉死了,但王贤不说结束,谁也不敢装醉逃避……因为王四爷有言在先,若是喝不尽兴,明天还得重喝一场。

  其实他们已经察觉出,王贤的骰子有问题了,要不怎可能次次都赢呢?但正如王贤所料,他们只能视若无睹,打落牙往肚里咽,一杯杯往肚里灌,根本不敢揭穿。

  一转眼,又是一斤酒下肚,酒劲上来了,秀才们一个个面色酡红,肚里更是像火烧一样,已经有人支撑不住,醉倒在酒桌上。但王贤依然没有停的意思,直到又灌下去半斤,把最后一个秀才也灌醉,才收起立了大功的骰子,对看呆了的书童道:“还不把你们相公扶回家去。”

  书童们哪敢废话,赶紧扶起自家的公子,跌跌撞撞下了酒楼。

  此刻天还没黑,在家里照顾了一天蚕宝宝的富阳百姓,看到了这样一幕奇景……一个书童扶着一个醉醺醺的秀才走在街上,不时还有秀才伏在道边呕吐不止,老百姓不禁暗暗摇头,老子坐牢儿子酗酒,本县乡绅的形象算是彻底毁掉了。

  。

  班房里,员外们已经被关进来九天了。

  李员外刚吃过十两银子一餐的早饭,又要了五两银子的饮品,坐在他那五十两银子一晚的床位上,背后还靠着价值五十两的被褥,优越感油然而生,没办法,谁让哥有钱呢?

  要是不自我麻痹,他肯定会疯掉的。因为刨去价钱来说,他就是坐在大通铺上,身后靠着又黑又硬的破棉被,啃了个冰冷的窝头,喝了碗稀到极点的稀粥,又要了杯凉水准备上午解渴……就这些坑爹的玩意儿,竟然要一百两银子一天!都够见杭州城的琴操姑娘一面了!

  吃完早饭,几位员外便围坐在大通铺吹牛,消磨午饭前的时间。整天咸菜窝头糙米饭,员外们嘴巴都要淡出鸟来,话题自然围绕着曾经吃过的美食,不过说着说着就开始没边了……

  一个员外道:“我吃过最大的一个肉包子。用一百斤面,八十斤肉,二十斤菜,包了一个,放在八丈的大蒸锅里蒸出来,用八张方桌才放得下。二十几个人,四面转着吃,吃了一天一夜,没吃到一半。正吃的高兴,不见了两个人,到处找不着,忽然听到肉包子里有人说话,揭开一看,原来那两位钻在里头掏馅儿吃呢。你说这个包子大不大?”

  反正吹牛不上税,李员外也扯淡道:“我那会在南京吃过的肉包子才算大呢。几十个人吃了三天三夜,吃出一块石碑来,上写‘离肉馅还有三十丈’!”

  这牛吹得有水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但有个员外却阴阳怪气道:“李大哥真会吹牛,怪不得能把兄弟们骗成这样……”

  班房里的气氛登时一变,李员外阴着脸道:“几天没刷牙,嘴巴就臭成这样!”

  于员外忙劝道:“老侯,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眼下大伙儿遭难,同舟共济要紧。”

  “什么同舟共济,我们错上了你们的贼船,被害得倾家荡产不说,连富阳县都待不下去了!”几位员外竟同仇敌忾道:“休想再继续绑架我们了!”

  “我啥时候绑架你们了?是你们死乞白赖一直跟着!”李员外怒道:“感情赢了算大家的,输了却算我一人的,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就是你一个人的责任!”那侯员外一针见血道:“要不是你总想证明自个不比俩兄弟差,老是想压官府一头?咱们岂会落到这般田地!”

  “你放屁!”李员外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道:“你个龟孙子不就是后悔,当初没跟着王贤去买粮,却跟我们掺和在一起!”

  那侯员外正是侯氏她爹,落到这一步,他肠子都悔青了。被说中心事,他脸上挂不住,脸红脖子粗的和李员外吵在一起。两人越吵火越大,也不知谁先动手,竟扭打在一起,众员外连忙去拉。但大部分人心里都埋怨李员外,说是拉架,其实是拉偏架。

  见李员外被大伙儿牢牢架住,这边却只有个于员外,死死搂着自己的腰,侯员外大受鼓舞,先是一肘子将于员外敲倒,然后一套狂风暴雨王八拳,就朝李员外的脸上招呼……

  。

  “干什么,干什么!”板房里杀猪般的动静,终于把皂隶招来,打开门大骂道:“不想出去了是不是?”

  众员外闻言倏地分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李员外,不顾伤痛的问道:“差爷,我们可以出去了?”

  “嗯,大老爷来信同意放人。”李班头依依不舍道:“真舍不得员外啊。”

  你舍不得肥羊是真的。众员外心中暗骂,嘴上却好话说尽,唯恐惹到这些小鬼。没蹲班房不知道胥吏的尊贵,蹲了班房一辈子都忘不掉。

  李班头将他们带到户房值房,见过分管司法的典史大人……

  王贤在里间接见的众员外。

  坐在檀木官帽椅上,捧着杯西湖龙井,看着室内豪华的装饰,员外们不禁热泪盈眶,都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员外这是怎么搞的。”王贤看着猪头似的李员外道:“要是狱卒虐待的话,只管向我投诉,本人虽然只是署理典史,但一样严惩不贷。

  “不是差爷们弄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蹲几天班房可以让人老实不少,李员外小心翼翼的答道。

  “那太不小心了。”王贤笑眯眯道:“贩私盐的事情,已经基本查清了,跟几位员外没有关系,你们今天就可以回家了。”

  “那粮船呢?”何止李员外,所有员外都客气了不少。

  “也还给你们,”王贤大度道:“诸位有好儿子啊,昨天为了给你们求情,都喝酒喝到人事不省了。”

  几位员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能陪着说笑几句,方小心问道:“敢问四老爷,我们的粮食,该如何处置?”

  “吃,吃不了就卖。”王贤淡淡道。

  “吃不了那么多。”员外们苦笑道:“又再不敢擅自卖。”

  “不擅自卖就对了。”王贤冷哼一声道:“看诸位的态度如何,县里可以考虑解除禁令。”

  “我们保证,再不敢和县里对着干!”侯员外大声道:“保证积极协助官府,把富阳县弄好!”

  “不错,”王贤笑着点点头,看向其余员外道:“诸位也做此想么?”

  “是啊,是啊。”员外们齐刷刷点头。

  “说得好,不过光说不练假把式。”王贤淡淡笑道:“诸位得让大老爷看到你们的诚意!”

  众员外面面相觑,他们知道王贤想要什么,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弃车保帅了,于秀才咬牙道:“那八千亩建设中的土地,我们不要了,只把定金退给我们就行,赔偿就不要了……”他说着话,只见王贤的脸色越来越冷,知道对方并不满意,只好缩缩头把嘴闭上。

  “定金也不用退了!”还是李员外明白事理,大声道:“只要放我们一条生路!”

  “呵呵。”王贤笑着点点头道:“可以。”

  员外们如蒙大赦,一离开衙门,赶紧带着粮船分赴各县,以不大到二两一石的价钱,卖掉了五万石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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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一二七章 分而治之

  若由着王贤的心意,是不会轻易放过这帮狗大户的,但那些在外面当官的家伙,纷纷写信给魏知县、写信给府里省里说情。尽管魏知县也不愿便宜了他们,但郑方伯的意思是,给他们个教训就行了,不要赶尽杀绝,日后也好相见。

  省长的话魏知县不能不听,但他也不想便宜了大户,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王贤,让他拿出一套面上过得去,又能让大户们出血的方略。

  于是王贤和大户们重签了合同,将两千亩梯田作价一万七千石稻米。哪怕按大户们的进价算,他们也不吃亏,这样主要是对郑方伯有个交代。

  可不让大户们大出血,魏知县气不平,他也一样气不平,所以在田产买卖之外,王贤又逼大户们捐了两万一千两银子,这才勉强顺了气。

  但大户们的损失远不止于此,他们砸锅卖铁凑出了二十万两银子,最后只收回不到十万两加上两千亩田,就算一亩田打三十两算,净损失也将近五万两!

  大户们本就因为‘购买富阳计划’惨遭失败,而产生了不小的龃龉。这五万两银子、四分之一的损失,该当如何分摊,更成了他们之间无法解决的矛盾。以李员外、于员外为首的一小帮人,坚持认为应当均摊,但更多人认为,应当按照出资比例分,甚至侯员外等人更激进的要求李员外这个始作俑者,承担起主要损失来!

  矛盾无法解决,铁板一块的富阳大户,终于产生了明显的裂痕。王贤谨记毛太祖的教导‘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又使出追魂一击,将他们彻底四分五裂!

  四月底,县衙八字墙上,贴出了一份新告示——因为灾荒而推迟的清查黄册工作,将于蚕月之后正式展开,命各里正坊长先报上统计结果,官府随后会抽查。

  另一方面,户房放出风来,因为大户们没有遵守承诺安抚百姓,反而挑拨他们和官府作对,是以大老爷决计不轻饶他们,这次将主要抽查大户们,一定要把他们的户口田产清查到底……

  大户们已然损失惨重,若再被定为上上户的话,日子简直没法过了。侯员外一伙人为了避开抽查的危险,纷纷向官府投诚,主动揭批李、于、王、杨几位员外的罪行劣迹,李员外等人也不甘示弱,反揭侯员外等人的疮疤。结果两边人的仇恨越结越深,再也回不去当初的团结一致。

  两边为了防止对方联合官府整自己,只能小心翼翼巴结官府,所以这种状态对官府、对王贤是最有利的……王贤也没想到,自己不仅会算账,在算计人心上也颇有天赋。尽管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算计,但是没办法,不让大户们对立起来,他们就会跟他对立起来。日久天长,说不准啥时候使个绊子、捅个刀子,就够他喝一壶的。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为了日后的安全,他不得不算计。

  好在除了算计人之外,王贤更多的心思是用在正事儿上。

  按照王贤和魏知县商定的计划,在魏知县回富阳前,他要完成四项筹备工作。

  一是筹备成立‘富阳县立粮号’,正所谓‘上级动动嘴,下级跑断腿’,魏知县对富阳百姓宣布要成立这家粮号,其余的工作便全甩给了王贤。好在王贤还可以甩给吴小胖子。

  这家还没成立就立下大功的粮号,得到了省里的重赏——郑方伯授权富阳县立粮号,全权代理浙省藩库从湖广购粮事宜。是以这家粮号必然会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在粮号中各占一成股份的三家粮商和陆员外,也必将因此而发迹。

  还有一成股份,王贤给了司马求,算是报答了司马师爷的提携之恩。

  不过王贤考虑更多的,是如何让富阳百姓因此而得利,除了县里占另外一半股份外,他还制定了粮价定价机制,将粮号的获利,严格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几位粮商和陆员外虽然觉着肉疼,但成为省里的购粮商,光靠走量就可获得丰厚的利润……更别说还有地位的提升,他们哪好意思反对?

  粮号之外,他还在筹备成立富阳县立盐号。

  王贤从便宜老哥杨同知那里,获得了以银买引的权力。这其实很荒谬,因为富阳县虽然确实是山区,但距离省城不过三十里,且有富春江相连,怎么也算不上偏邑!但有杨同知关照过,都转运司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勉强当富阳也是‘两浙僻邑,官商不行之处’,允许‘山商每百斤纳银八分,给票行盐’。

  这个特许权很值钱,尤其对富阳这种交通极便捷的县来说,足以让盐价便宜一半!

  两家商号之外,王贤还在筹备成立三家商会,分别是丝业商会、纸业商会和茶业商会,打算由商会整合富阳县的生产资源,对外联系销路,解决百姓的后顾之忧。

  在富阳县,两个商号的筹备只是引起一阵热议。三家商会的筹备,却让相关行业的商人和士绅大为心动,纷纷想办法通关节,谋求在商会中担任要职,让王贤不胜其烦。

  但他还得仔细观察这帮人,好决定商号的人选,所以不得不耐着性子,参加一个接一个的酒局,每天都得深夜才回家。

  好在林清儿留在苏州没有回来……一是处于安全考虑,二是让她尽尽孝心,照顾照顾生病的老娘……所以王贤晚点回家也不怕林姐姐会牵肠挂肚。

  不过这种状况没持续多久,因为家里还有个小茉莉,每天晚上都强撑眼皮着等他回来,给他打水洗脚,直到他钻被窝睡下,才肯吹灯出去困觉。第二天天不亮,玉麝又爬起来打扫院子,挑水做饭,然后才叫王贤起床洗脸吃饭。

  王贤两辈子还没被伺候得这样周到过,加上麝月一口一个‘公子’,叫得他骨头都轻了好几两,难免爱心泛滥,不忍让小丫鬟苦熬,每天尽量早一些回家。

  这日酉时,天刚刚擦黑,王贤就返家了。没进门便看见小茉莉站在门口张望,王贤心里不禁暗暗骄傲,看来本公子也有些魅力,便轻咳一声道:“玉麝,我回来了。”

  “吓,公子可回来了!”玉麝一下蹦到王贤面前,一边看着院里,一边咬耳根道:“家里来了个无赖,说是你儿子呢!我看他年纪和公子差不多大,公子怎么可能是他爹呢。”小脸一脸紧张道:“婢子不敢和他一个屋待着,又怕他偷咱家东西,就一直守在大门口,连晚饭都没吃呢。”

  这话让从屋里出来的青年,感到颇为尴尬,但一看到王贤,他又堆出满脸笑容,便要给王贤磕头:“儿子拜见父亲!”说着便缓缓朝王贤下跪,实指望便宜老子能说声‘免了’。

  王贤却好整以暇看着他,直到这小子无奈磕了头,才笑道:“起来吧,乖儿子。”

  玉麝捂住小嘴,瞪着一双吃惊的大眼睛,心中满是疑问,公子是几岁当爹的呢?

  。

  这青年自然是王贤的便宜儿子王金,话说打过了年,王金这还是头一回来看他爹。

  两人进了屋,王贤摘下吏巾,递给玉麝,笑问王金道:“吃了么?”

  “您猜呢。”王金不笑眯眯反问道。

  “我猜你吃了。”王贤笑着坐下,接过玉麝奉上的茶水。

  “您再猜呢。”王金腆着脸道。

  “我猜不着了。”想跟王贤耍嘴皮子,便宜儿子还嫩了点。

  “没吃……”王金只好苦着脸道。

  王贤方哈哈大笑道,“玉麝,你不也没吃么,去煮点饭给少爷吃。”

  “是,老爷。”玉麝倒挺机灵。还知道配合王贤的梗。

  王金无奈的任其调笑,待玉麝下去,才羡慕道:“父亲,咱家丫鬟真俊啊。”

  “再俊也跟你没关系。”王贤心里得意,笑骂道:“不在家好好读书,跑我这儿来干啥。”

  “想父亲呗。”王金越叫越顺溜道:“听说母亲不在家,儿子来陪父亲住几天。”

  “不必了。”王贤敬谢不敏道:“我这地儿小,你没处睡。”说着搁下茶盏,笑骂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哎,果然是知子莫若父。”王金陪着笑道:“三叔公叫我顺道跟父亲说声,肥水不流外人田,商会可得给咱家留个位子。”

  “直说吧,谁看上什么什么位子了?”王贤就知道,那帮子族人听说这事儿,肯定要动心的。

  “三叔公的意思是,能让我爹当个茶业商会的副会长最好,还有我六叔,要是有可能,也给他个丝业商会的副会长当当。”王金笑道。

  ‘噗……’王贤差点没一口茶喷他一脸,笑骂道:“你个兔崽子,当商会是咱老王家开的?”

  “这不怕父亲为难,也没要正会长么,多设上一个两个副会长,不要紧吧。”王金贱笑道。“实在不行,就别管六叔了……”

  “你倒是向着你爹。”王贤翻白眼道:“也不怕为父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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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一二八章 寻找张邋遢

  “儿子考虑的是,让我爹过上好日子,儿子好一心一意孝顺父亲。”王金却面不改色道。

  “用不着,咱爷俩谁能熬过谁还不一定呢。”王贤笑骂道。

  “那我就替父亲给爷爷尽孝。”王金笑道:“过两天儿子要去杭州念书了。”

  王贤心说,这牛皮糖是甩不掉了,揉着太阳穴道:“副会长没戏,给你爹和你六叔个理事,就已经是极限了。”

  “哎,听父亲的,”王金陪笑道:“对了,还有王仝那事儿……”

  “已经办妥了。”王贤叹口气,心说在本土为官作吏,也好也不好,好处是人熟地也熟,坏处也是人情真麻烦。为了让心情恢复轻松,他板起面孔,拿出当爹的架势,教训起王金来,命他认真读书,诚恳做人,须知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要先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

  以王贤的扯淡功夫,只需发挥出三分之一的功力,就足以把王金训得晕头转向,却又不敢不听着,因为父为子纲……

  足足教训了半个时辰,他才放过快要昏过去的便宜儿子。

  整整一宿,王金满脑子都是王贤的喋喋不休,第二天就逃回乡下去了,生恐被便宜老爹再来一次魔音贯脑……

  。

  一段小插曲过后,王贤继续忙碌的工作,一边巡视着城里乡下,一边还抽空筹备着五家机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直到五月的一个午后……

  五月的江南,已经又闷又热,从外面巡视一圈回来,王贤从里到外全让汗湿透了。

  一回到值房,皂隶赶紧给他打起吊扇。当然不是用电的,也不是金属的,而是竹编的,一共四扇,每一扇都用两个铜环悬在房梁上,底端由一根丝绳串在一起。皂隶手握细绳一牵一送,四面扇便随之来回摆动,登时清风徐来、令人顿感凉爽。

  王贤坐在吊扇下,解开前襟,让凉风吹进胸口,又连吃了两碗冰镇龟苓膏,才解了胸中的烦闷,刚想处理下手头的公务,县丞衙的差役过来说,二老爷有请。

  王贤不禁暗叫苦闷,但面上并不耽搁,戴上吏巾便跟差役去了县丞衙。

  县丞衙的厅堂很高很大,坐在里头根本感受不到外面炎炎的日头、炙人的热风,自然不是书吏们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窟的值房可比。

  见他满头是汗进来,一身凉爽的蒋县丞笑道:“早知道外头这么热,就晚点再叫你了。”

  “没事儿,这才五月,还热不死人。”王贤笑道:“二老爷有什么事儿?”

  “是有事儿,坐。”蒋县丞示意王贤在靠墙的一溜椅子上坐下,自己也拿着份公文从大案后起身,坐在王贤边上道:“你看看这个,有位大人要来咱们富阳公干,要求官府不许声张,但要无条件服从他的要求,我想来想去,觉着你出面接待一下最合适。”

  王贤接过那份公文一看,不禁有些吃惊,那竟然是份内阁廷寄!内阁虽然级别不高,却是皇帝的私人秘书机构,故而内阁的廷寄向来被视为圣旨之外,最高规格的公文,一般下达的对象都是省里、部里,这种直接下发到县里的廷寄,实在百年难得一见。

  打开之后,只见上面写道:‘今命礼部主事胡潆为天使,颁御制诸书,敕封天下寺院宫观,并寻访武当道士张邋遢,即日便至富阳,命知县以下无条件遵从指挥,不得声张,特此……’

  “终于来我们县了。”看完之后,王贤反而不奇怪了。原来自永乐五年起,这个叫胡潆的就开始到各省各县,代天子敕封天下宫观寺院,并到处寻找传说中的张邋遢。

  张邋遢就是张三丰,在国朝的名声大得很,乃是陆地神仙一样的人物。当年太祖就想找到这个活神仙,向他请教长生之术,因为张三丰据说是南宋人,一百好几十岁了,却还鹤发童颜,日食八斗,飞檐走壁、上天入地!这样的高人自然神龙见首不见尾,太祖皇帝找了找没找到,也就算了。

  朱棣对长生的追求,可比他爹强烈多了,从永乐五年起,就没断了寻找张真人。胡潆每到一地,必然要集中所有僧道,一个个验看度牒,还会亲自交流,大有大海捞针也要把张真人捞出来的架势!

  所以蒋县丞也点头道:“是啊,阖县的僧道,又有一番好折腾了。”说着不禁笑道:“只是不知道,既然寻访的是道士,为啥每次还得连和尚也拉上?”

  “怕张真人剃度为僧呗。”王贤笑道,蒋县丞也哈哈大笑起来。

  笑归笑,两人却丝毫不敢怠慢,胡潆这种深得皇帝信赖的钦差,要是说他们几句坏话,他俩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蒋县丞当即决定,王贤放下手头一切工作,全力以赴接待这位胡钦差,万不能出一点纰漏。

  王贤紧紧张张忙了两天,先将一应接待事宜安排好,又将本县道会司道会张懋轩、道号青藤子的,和僧会司僧会闲溪禅师唤来衙门。

  青藤子张懋轩四十多岁,身材瘦削,面庞姜黄,一双眼又细又长,三缕胡须垂至胸前。他穿一身宽大的白绸黑缘道袍,头戴庄子巾,手持一柄银制拂尘,端坐在官帽椅上,很是仙风道骨。

  闲溪禅师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和尚,若非一身青布僧袍,头上顶着戒疤,手里一串念珠,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儒士而非沙弥。

  “二位请看看这个。”王贤将那份廷寄递给青藤道长道:“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青藤子看过后,不动声色的递给闲溪和尚,和尚看一眼,宣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陛下有心向佛,实乃苍生之福,当然是好事。”

  “呵呵……”青藤子淡淡道:“皇帝是向道的。”

  “向佛。”闲溪和尚摇头缓缓道。

  “皇帝找的是张真人,我道家中人。”青藤子笑道。

  “那是因为我佛家有真佛,不需要真人。”闲溪和尚道。

  “好了好了,二位别争了,”王贤忙拦住两人道:“这说明至少是好事儿,对吧。”

  一僧一道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既然是好事儿,请二位务必积极配合。”王贤道:“要做好三件事。第一,打扫干净本县所有道观寺庙。第二,交给我一份本县僧道名册,除了寺庙道冠里的在册僧道,那些云水僧、挂单道士也一个不能落下,而且是重中之重!”顿一下道:“第三,知会本县僧道,钦差离开富阳之前,所有僧道一律不得离开本寺本观。这都是上面的要求,希望大家配合,不要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一僧一道的表情变了变,作为本县和尚道士的总头子,他们知道宣布第三条,会引起多大的埋怨。但根本不容他们拒绝,两人只好点头道:“明白了。”

  王贤的感觉十分敏锐,突然问道:“二位好像有心事。”

  “大人这话说的……”青藤子笑道:“我们要回去转达这种命令,没心事儿就怪了。”

  “我也知道,这勉为其难了。”王贤露出理解的笑道:“尽量克服一下吧,好在那钦差也待不了几天。”

  “是。”两人点头应道。

  。

  约莫着钦差快到了,王贤派人到县境迎候,谁知等了三天,也一直没看见钦差的人影。

  三天里,却不断有线报报来,说有和尚道士尼姑之类深夜逃离本县……王贤对此向来睁一眼闭一眼。大明朝的度牒十分难得,但出于各种目的想要出家的却如过江之鲫,寺庙里也不是很严格,基本上只要交钱就给剃度,道观里也一样,但是没有度牒,在僧会司、道会司也没有记录,跟老百姓的黑户一个性质。

  现在钦差要求每个和尚道士都要持度牒与他见面,那些没有度牒的就要露馅,只好先跑路,都是乡里乡亲的,王贤自然要放他们条生路。

  但是一条新的情报,让王贤感到无比震惊——竟然有人在距离县境不远处,专劫和尚道士,然后统统抓走。

  这是要干啥?就算要开水陆道场,也用不着和尚道士一起抓啊!

  当夜月明星亮,王贤命几名捕快扮成道士先行出发,自己率领二十捕快并二百机兵,也不举火,借着星光远远跟在后头,一直出了县境,到临安县的青草坞一带……

  突然前面假扮道士的捕快,发出惊呼声,王贤等人再也不隐蔽行踪,赶紧狂奔过去!

  转过个小山包,王贤等人便看到不远处有几条人影,肩扛着几名捕快,撒腿向远方狂奔。这些人功夫极高,一人背着个大男人,竟比王贤他们跑得还快。

  王贤等人紧追不舍,不追不行啊,同伴还在人家手里呢!但实力差距摆在那里,眼看着越追越远,转眼几人就到了河边,将肩上抗的捕快,像丢麻袋一样,往河里扔去!惊出王贤一身冷汗。

  好在没有噗通声传来,紧接着几个黑衣人也跳到河里,王贤他们这才看清,原来河上有一艘无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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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九章 钦差到

  一众黑衣人刚跳上去,船就驶离了岸,等王贤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江边时,那船已经驶出数丈远了。

  “放箭放箭!”班头一声令下,机兵纷纷解下弓,搭上箭,瞄准船。

  “放个屁!”王贤一脚踢在班头的屁股上,骂道:“船上还有自己人呢!”

  “就眼看着他们逃掉?”胡捕头中年发福,好容易气喘吁吁跟上来。

  “放心,跑不了。”王贤露出招牌般的狐狸笑容。

  话音一落,便见芦苇荡中划出数艘快船,包抄围住了那艘黑黢黢的无篷船。

  马巡检一身战袍,手持盾牌,立在当先的一艘快船上,大声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配合巡检大人的威吓,快船上弓手纷纷放箭,尽管大多数箭支射落水中,但仍有几支箭射在船舷上,发出令人胆颤的砰砰声。

  那船上的黑衣人不敢托大,竟也取出盾牌举起防护。这下把老胡惊呆了:“这是军队的制式长牌,这伙贼人来头不小!”

  更让人震惊的还在后面,只见黑衣人放出一枚红色的烟花。那烟花在夜空炸开不久,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一丈多高的水柱冲天而起,险些掀翻了一艘快船。

  听到打炮声,快船上的官差全都惊得趴在船上,哪还顾得上放箭?

  岸上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艘大船从上游驶来,那船虽大,速度却很快,方才那一炮,便是这艘船打出来的。

  胡捕头眼尖,看到那船后,脸色煞白道:“这不是备倭的水师战舰么?怎么跑咱们来了?”

  “难道他们是官府的人?”王贤也惊呆了,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好在他越是紧张就越是镇静,吩咐胡捕头道:“情况有变,让兄弟们都停下!”

  其实哪用吩咐,水陆两路的官差都被这阵势吓呆了,他们只是县里的民兵而已,哪敢惹朝廷的水师!

  在明朝人看来,打炮是王师的专利,有炮打的一定是朝廷的精锐部队……

  战舰越来越近,足有三层、两丈多高,月光下黑黢黢极具压迫感,如移动的城堡,缓缓逼近了蝼蚁般的富阳官差。

  无篷船靠了上去,紧贴上战舰的侧舷。这时候战舰上垂下软梯,黑衣人扛起几个捕快,要登梯上舰。

  “我们是富阳县官府的,这几个是我们官府的官差!”突然岸上的官差一齐大喊道:“你们是哪部分的,有话好好说,先把我们的人放了!”

  黑衣人却丝毫不理会,登船扬长而去……

  岸上,王贤和胡捕头傻了眼,这到底是哪路神仙?怎么就这么牛?

  “追!”王贤最先回过神来,红着眼跳上一艘快船,先不说别的,要是这么回去,怎么跟那被掳去的几个兄弟的家人交代?

  “可是大人,他们有炮……”操船的水手怯懦道。

  “下次你让人抓去了,老子掉头就走!”王贤一脚把他踢个跟头,暴喝道:“要是跟丢了,他们的爹娘娃娃你们养!”

  这句话还真管用,几艘快船陡然加快速度,追赶那艘水师战舰而去……

  那艘战舰最上层,立着十几名精壮的大汉,全都面孔冷硬、肩宽腰细、双腿粗壮。他们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腿上打着绑腿,脚下蹬着快靴,立在甲板上纹丝不动,却让人感觉像是十几头择人而噬的黑豹,充满了危险的爆发力。

  可这些强悍的家伙,却对紧紧缀在身后的几艘快船毫无办法。他们船上的大炮,虽然可以轻易将这些小船轰成渣,但对方毕竟是官差,闹大了肯定要被姓胡的骂……

  大汉们望着为首的一个面孔焦黑的中年武士,那人眯着眼道:“三个道士的身份查明了么?”

  “回九爷的话,他们说自己是富阳县的捕快,为了查清最近僧道被掳案的真相,才假扮成了道士。”一名黑衣武士恭声道:“他们身上有捕快腰牌,应该是真的。”

  “他妈的,这富阳县还奇葩。”中年武士骂一声,“把三个家伙还给他们。”

  “胡大人还没看过呢。”另一名黑衣武士小声提醒道。

  回答他的,却是中年武士重重的一脚,那武士不敢躲闪,砍麦杆一样跪倒在地,哇得吐出一口鲜血。

  “记住,镇抚司姓纪不姓胡!”中年武士语气肃杀道:“再有人敢拿姓胡的压我,就不是踹一脚这么便宜了!听明白了吗!”

  “喏!”众黑衣武士齐声应道。

  王贤的快船正紧追不舍,便见战舰上接连抛下三样人形物体,扑通扑通落进水里。

  “快救人!”王贤也顾不上追了,马上命人下水。

  好在南方人水性好,几十名民壮跳进水里,不一会儿功夫就捞上三条汉子,正是那三名倒霉的捕快……

  “万幸,都还喘气。”

  听了胡捕头的禀报,王贤方长长舒了口气。

  “可惜那艘战舰已经没影了。”马巡检假装尽职道。

  “没影就没影吧。”王贤却不在乎道:“你还真想跟神仙打架啊?”

  “呵呵,不想。”马巡检摇头道:“你说这是哪路神仙?”

  “管他哪路神仙,”王贤耸耸肩膀道:“别让咱们再碰上就好。”

  “说的对!”马巡检大为赞同道:“收工收工,回去睡觉去!”

  。

  王贤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家里的灯早就灭了,他拿火折子点着一根蜡烛,才发现小茉莉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王贤过去拍拍她,想叫她去床上睡,玉麝却一下子惊醒了,用手背擦掉口水,揉着惺忪的睡眼道:“公子,你回来了,我给你打水洗脚……”

  “太晚了不洗了,赶紧去睡吧。”王贤摇头道:“明早晨再说吧。”

  “不行啊,要是小姐知道,婢子让公子没洗脚就睡觉,会骂死我的。”玉麝却坚持道:“公子坚持一下哈,很快的。”说完手忙脚乱的去打水准备,王贤只好在椅子上坐下。

  玉麝端来水,麻利的给王贤脱鞋。说起来,人没有享不了的福,一开始小茉莉要给王贤洗脚,他还不好意思的拒绝说,我自己洗就行了。结果小茉莉当场就哭了,王贤问你哭啥?玉麝说公子嫌弃婢子……

  王贤这个汗啊,好吧好吧,你要洗就洗吧。有个小美人给洗脚,是个男人就求之不得的,他只是还不习惯,不付钱就有人给洗脚……

  打那之后,王贤就再没自个洗过脚、洗过头乃至洗过澡,腐化堕落之快,着实愧对党和人民的教育。

  别看小茉莉年纪小,但手上很有些功夫,捏得王贤浑身舒坦,整个面容都松弛了下来,“玉麝,你这手法长劲不少啊。”

  “婢子跟隔壁的含烟姐姐学的……”玉麝抬起头来,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小脸写满认真道:“她说婢子只要学到一半的功夫,就不用担心公子会撵我走了。”

  “你跟她学……”王贤不禁苦笑,那含烟姑娘是兵房冯司吏的小老婆,据说原先是扬州瘦马,被个富商养了七八年,后来富商死了,大太太就把她转卖给了冯司兵。

  一想到含烟姑娘那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流,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走的媚态,王贤咽了口吐沫,再看看清纯稚嫩的小茉莉,竟要拜她为师,他就忍不住想大喝一声……一定要好好学!

  一阵胡思乱想,王贤的心思又飘到那艘战舰上。浙江省能出动战舰的,除了那位唐伯爵外再无别人,可唐伯爵抓那些假僧道作甚?莫非是为纯净本省的宗教队伍做贡献?

  再联想到那个说来不来,拖拖拉拉的胡潆胡钦差,也是为了和尚道士而来,还要验看他们的度牒……富阳这种小地方,又没有什么高僧大德,恐怕胡钦差也是在找某个或者某几个假和尚或者假道士吧。

  再想到胡潆已经找了将近五年,那假僧道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要朝廷花费如此功夫寻找?

  王贤想不明白,或者他不敢去想,不想去明白,因为揭开真相的同时,自己这个小虾米,也很可能会被吞噬进去……

  ‘无论如何,胡钦差已经走了上百个州县,都没发生什么意外。’王贤暗暗拿定主意:‘我管他找神仙还是鬼怪,全力配合就是……’

  一夜无话。日次一早,王贤刚起床,玉麝正给他梳头,他安排在县境的眼线慌张来报:“大、大人,钦差座舰抵达我县,转眼就到码头了。”

  “快去通报二老爷!”王贤慌忙自己穿衣提鞋,发现还是自个动手来的快。

  不一会儿,王贤奔到衙门,和同样慌慌张张的蒋县丞碰上头,两人便带着仪仗护卫奔到码头。气还没喘匀,就见几艘战舰逆流而上,离着码头越来越近。

  看着那些水师战船,胡捕头小声对王贤道:“第三艘就是昨晚那艘……”

  王贤点点头,和蒋县丞赶紧向那艘树着官衔牌的旗舰迎去。

  旗舰缓缓靠岸,一名六品服色的中年官员,在几名僧道的陪伴下,立在甲板上,朝二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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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零章 项庄舞剑

  富阳码头上早已扎起了彩棚,清空闲杂人等,地上铺好红毯,一众民壮穿着簇新的号服,手持红缨长枪,昂首立在红毯两侧。他们身后,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乐队,身前则是富阳县一众官吏。

  “都记住自己该干啥,千万不可乱了章法!”事到临头了,蒋县丞还不放心的叮嘱一众属下。

  “明白了。”众官吏哄然回答。

  官船一停稳,还没开始下锚,蒋县丞就赶紧率众跪下。那厢间,王贤朝乐队一挥手……这支由本县各寺观、青楼的乐人混编起来的锣鼓班子,就一齐敲打吹弹起来。锣鼓爆仗声中.更有十八支大唢呐呜呜丫丫奋力吹响,竟奏出了恭迎天使的《引凤调》。

  这让船上的钦差不禁淡淡笑起来:“想不到富阳县的礼节还很周到。”

  “可惜走音了。”他身后一个英俊的青年道士却眉头轻蹙道。

  “要求不要太高。”钦差大人笑道:“我走过这么多州县,这已经是极好的了。”

  “胡大叔的要求可真不高。”青年边上,是个俊俏到不像话的后生,闻言嬉笑道。

  “没规矩!”却引来青年的骂道。

  “无妨。”钦差大人笑道:“是我让这么叫的。”

  这让那小后生开心极了,朝青年挤眉弄眼。

  “那也不能不分场合!”青年颇为尴尬道。

  “好了好了,你回头再训,我们要下船了。”钦差大人笑着踏上船板,青年赶忙住口跟下去。那小后生也绷住脸,尾随青年下了船。

  “富阳县丞蒋三理,恭迎钦差大人。”蒋县丞率众大礼参拜,恭迎钦差下船。

  那钦差缓缓踱步下船,虽然船板又窄又晃,但他如履平地,长长的袍袖一丝不动,稳稳走到码头上,见只有两名穿官服的迎接,他淡淡道:“请起。”

  “谢钦差大人,”蒋县丞爬起来,先为魏知县解释道:“适逢浙江饥荒,我家知县大人被省里委任为粮米委员,到湖广筹粮去了,这段时间由下官署理县务。”

  “嗯。”这位叫胡潆的钦差大人,长得十分普通,属于那种扔到人堆里认不出来的,但身为天使,自有一股威严在。他点下头道:“救灾要紧,本官此来代皇上颁布御制诸书,敕封各道观寺庙,也是皇上为受灾百姓祈福,县里一切从简,切不可扰民。”

  “皇上慈悲,钦差大人仁厚,富阳父老必将感恩戴德!”蒋县丞马屁拍得山响,却不敢把胡潆的话当真,万一人家只是客气一下咋办?

  不过胡钦差说得似乎是实话,他拒绝了蒋县丞请到县衙居住的安排,选择与一众从人在驿馆下榻。

  侍奉着钦差大人并随行属官上了轿,蒋县丞吩咐王贤招呼好其余的吏员和侍卫,便也上了自己的轿子。

  “请诸位大人上车。”王贤陪着笑,请胡钦差的一众随员上马车。他几乎将富阳大户所有的马车都弄来,如今他说话分外好使,他说要追狗,大户们绝不撵鸡,他说要借车使使,大户们一句废话不多说,赶紧将家里的马车收拾干净了,送到官府来待用。

  那些胥吏差役之流的上了车,但一众护卫并不领情,王贤再三邀请,却热脸贴了冷屁股。他们冷淡地说道,我们坐在车上,谁来护卫钦差大人?

  王贤只好也只好由着他们,目送一众护卫拱卫着轿子缓缓而去,这时帅辉凑过来,小声道:“大人,你看那个侍卫,是不是挺眼熟?”

  王贤忙着照看全局,哪有心思注意单个人,顺着帅辉的目光,他看向走在左边第三位的那个侍卫,因为只能看到背影,他也没看出像谁来。

  “我怎么觉着他像何常……”帅辉又道。

  “何员外?”王贤目光一凛,让他这么一说,这背影倒真是相仿,却又觉着荒谬……姓何的去岁已经被秋决了,怎么可能又冒出来。

  “也许是我看错了。”帅辉小声道:“但那两只牛眼实在太像了,而且他看向你的眼神,也恶狠狠的。”

  “哦?”王贤相信帅辉的话,这个昔日的伙伴虽然本事不济,但眼尖心灵,是不会无地放矢的。

  “要不要试探他一下?”帅辉问道。

  “……”王贤想了下,摇头道:“不,这帮侍卫很可能是锦衣卫,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招惹他们。”顿一下又吩咐道:“让小的们都擦亮招子,把他给我盯紧了。”

  “是。”帅辉点点头,赶紧去布置了。

  王贤目光微凛,在码头立了片刻,看到胡捕头经过,他招呼一声,示意对方上了自己的马车,两人轻声嘀咕起来。

  。

  富阳县的会江驿地处要津,屋舍众多,要不还真容不下钦差一行人。

  饶是如此,富阳县上下也是竭尽全力,才能保证钦差一行的食宿。待安顿下来,胡钦差便命蒋县丞不必随时伺候,切莫耽误了公务。

  “钦差大人有命,下官唯有遵从。”蒋县丞应一声,将王贤推出来道:“这位是本县户房司吏,署理典史事务的王贤王仲德,钦差大人这段时间在富阳,便由他全程陪同。”

  王贤忙深深施礼道:“钦差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人。”

  胡钦差深深看了王贤一眼,点点头道:“这段时间有劳了。”

  王贤心说这位钦差待人接物挺客气,应该不算难伺候。

  蒋县丞离去后,胡钦差便让王贤,将本县的僧会、道会请来。王贤赶忙命人去传,盏茶功夫,青藤道长和闲溪和尚便来了。

  一僧一道见过钦差后,胡潆客气请两人坐下,端详一番,笑道:“二位气度着实不凡,想不到这小小一县,竟也藏有真人大德。”

  “阿弥陀佛,大人谬赞。”闲溪和尚合十道:“不知大人召我二人前来,有何吩咐?”

  青藤道长也缓缓点头。

  见两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胡钦差并不意外,便对两人讲起了颁布御制诸书,敕封各道观寺庙之事,请他们将寺观的僧道名录呈上。

  两人已然带在身上,便由那青年道士转交给胡钦差。

  胡潆接过来翻看几页,微微皱眉道:“难道本县只有一寺一观,各二十僧道?”

  “洪武二十四年,太祖皇帝命各州县只许保留大寺观一所,僧道集中居住,限各县僧道各二十人。”青藤子缓缓答道。

  “但据本官了解,”胡潆眉头紧锁道:“各县原有寺庙道观并未废弃,有大量没有度牒的僧道存在。”

  “在山野寺观中或许有之。”青藤子道:“至少县城里没有。”

  “呵呵,青藤道长不必多心,本官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胡潆笑笑道:“恰恰相反,当今圣上仁德广厚,特命本官考察天下寺观,只要没有太大的问题,都会给予敕封的。”顿一下道:“至于其中的僧道,经本官当面考试合格,也会颁发度牒的。”

  “善哉善哉。”听了胡钦差这话,两人都有些动容。

  “所以请二位,给本官一份详细的本县寺观清单,”胡潆一字一顿道:“不要再敷衍我。”

  “是。”两人面有惭色,告辞下去。

  胡潆凝目望着他俩的背影,很久才收回目光,低声问道:“你怎么看?”

  “应该没问题吧,”青年道士低声道:“如果有问题,他们应该不敢来吧。”

  “那不见得,”胡潆缓缓摇头道:“要是本官一到,他们就望风而逃,岂不不打自招?”

  “他们哪里不妥?”青年道士反问道。

  “这两人太淡泊了,虽说出家人淡泊名利,但淡泊到他俩这样,实在是少见。”胡潆道:“这是多大的恩典啊,他俩却只说了个善哉善哉,哪像是外县那些僧会道会?”

  “也许真是高僧大德也说不定。”青年道士道。

  “呵呵……总之盯住他俩。”胡潆笑笑,压低声音道:“但不要打草惊蛇,我敢断定,那人绝对不会在富阳,这俩人就算是他的手下,也肯定是最外围,动了他俩,就会把那人惊出浙江!”顿一下道:“到时候就难找了!”

  “大人为何断定,那人就在浙江?”青年道士不解道。

  “明教的狗鼻子最灵,既然他们最近一直在这一片寻找,那人应该就在浙南。”胡潆轻声道:“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往西去,然后绕到江西,要让那人以为,我们已经放过浙江,把重点放在江西福建,这样他才不会继续南逃……万一把他逼到海上去,就太糟糕了!”

  “然后我们再暗中查访,确定他的最终位置?”青年道士终于明白了。

  “不错!”胡潆点点头,不无感慨道:“想在大明朝找那个人,看似不难,实在难比登天。有太多人不想让我们找到他了……”

  青年黯然道:“是啊,他毕竟是……”话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

  “所以得找一个,和过去没有瓜葛,也不太讲礼义廉耻的厉害角色,来替我们办这件事。”胡潆缓缓颔首道:“我这次来富阳,其实多半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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