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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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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一章:就是来闹事的

 
  锦衣卫,乃是大明朝赫赫有名的特务机构,权势极大。按理,整个锦衣卫只下设十四千户所,也即是说,锦衣卫的千户只有十四人。

  可是到了英宗时期,锦衣卫开始急剧扩张起来,使得锦衣卫不再只是原来驻京的十四千户所,英宗重新夺回权利之后,为了确保皇权稳固,锦衣卫在袁彬的治理下开始向各地伸出触手,各地的卫所也悄然建立。

  说来却是可笑,表面上,锦衣卫的官方编制为千户所十四,可是随着各地卫所的建立,这千户的人数却已超过了四十余人。只是为了遵循祖制,却又掩耳盗铃,只设十四千户所,至于其他各省的所谓‘千户’就成了东厂的档头一样,成了编外人员。

  比如这浙江千户所的千户张韬,他的真实官职是锦衣卫外东城千户所百户,不过他还有个身份,即兼浙江事。

  因此正式的编制上,他只是个百户,而实际上却统管一省侦缉,暗中监督整个浙江的一举一动。所以说,锦衣卫之中不只是要看实职,还得看兼职。虽然在官面上这位张韬是正儿八经的百户,可是无论是锦衣卫内部还是外部,都认可他千户的身份。

  很快,这位千户大人便已经带着人手到了,张韬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倒是没有进去见王艮,只是领着人在外头等,等徐谦出来之后,上下打量徐谦一眼,张韬朝徐谦抿嘴笑了笑,随即道:“走罢。”

  这一个笑容实在有点勉强,可见这位千户大人只是受人之托,并不想和徐谦有什么交情。

  张韬带来了二十余人,人数不多。不过执法能力却是非同凡响,因此徐谦也甚感满意,领着这位浙江的特务头子直奔商家别院。

  ………………………………………………………………

  商家别院。

  这里并不是商家人的主宅,一般情况,也就是一些子弟在杭州落脚的地方。

  现在这个宅子里住着的是商家二爷商正,商正近几日心情很不好,他派到这里并不是享清福的,而是维持好商家在杭州的种种关系。

  只是明报的出现,打了商家措手不及。

  本来这些年来顺风顺水。商家暗中确实经营了许多生意,毕竟商家是大族,族中子弟多,单靠田亩上的盈余,只怕早已饿死了。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些生意如今已成了商家的根本。

  只是明报出来,大肆宣扬倭寇危害,商家其实并不蠢,和倭寇之间并没有太多的干系,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容忍明报的造势,问题就在于,一旦朝廷开始关注倭寇。那么接下来的海禁将会更加严厉,一旦如此,商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难道去吃西北风?

  商正打算先礼后兵。银子,商家有的是,不怕这姓徐的不就范,结果十万宝钞送了去。人家却是送了回来,商正自然勃然大怒。这在他的眼里,这姓徐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此时的商正坐在椅上,一个主事模样的人躬身站在堂中,低声道:“二老爷,事情已经办妥了,是王安他们动的手,统统打着的是市井泼皮的旗号,直接将那报馆砸了,不过那姓徐的似乎不愿意善罢甘休。”

  商正吃着茶,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道:“他不愿善罢甘休,又能如何?”

  徐谦……在商正眼里毕竟还只是小人物,就算近来风头再如何大,可是对商家这种几代人底蕴积累起来的家族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在看他来,这种不识相的东西收拾一下也就老实了,谁知这姓徐的竟还不肯罢休,这就真正触犯到了他的底线。

  这主事道:“姓徐的回了报馆之后发了很大的脾气,后来连那王公公也去了,姓徐的对王公公说,此仇不报非君子,此后他又去了提刑按察使司衙门。”

  商正不以为意,道:“提刑司那边早就打点好了,怕个什么?今日坐堂的是哪位大人?”

  “是孔大人。”

  商正捋须微笑,道:“孔大人就更好说话了,他是我商家故交,应当不会有问题,那姓徐的吃了孔大人的闭门羹,想必会老实一些。”

  主事道:“可是后来,姓徐的又去了提学衙门。”

  商正眸光闪烁,不由掠过了一丝杀机。

  如果姓徐的跑来商家向自己服软,或许这笔帐也就勾销了。可是姓徐的不甘心,又跑去其他衙门,这分明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商正脸色阴沉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去了提学衙门又能如何?他难道以为连提刑衙门都不管的事,提学衙门就管得了?那提学虽然是新官,和咱们商家没有什么交情,可是靠提学,莫非还能除了我商家子弟的功名?真是笑话!”

  商正目光幽幽,冷笑一声道:“这姓徐的是越来越不识相了,本来老夫念在毕竟是同乡的份上以和为贵。可是他这般闹下去也不是办法,让下头的人做好准备,实在不成,就直接了断了吧。只是手脚要干净一些,不要露出马脚,一旦事泄,只怕咱们商家的面上不好看。”

  “是,是……”

  商正又恢复了慵懒之色,一个小小的徐谦,显然还不能提起他太多的兴致,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而在这时,有门子飞快地过来,道:“二老爷,徐谦带着许多人来访。”

  商正原本听到徐谦来访,以为这徐谦的是登门说和的,可是听到说带了许多人,脸色顿时变得不客气了,道:“慌什么,把这些人打发走,告诉他们,老爷我没有空!”

  门子却不敢走,期期艾艾地道:“来人之中,有锦衣卫校尉……”

  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商正顿时愕然了,那主事吓了一跳,忙道:“商家和锦衣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小人也没听说过这姓徐的和锦衣卫有什么关系,莫不是咱们商家的……”

  “胡言乱语!”商正虽然心里虽然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安,不过这时候还是打断了主事的话,旋即冷笑道:“不要慌,走,都随老夫出去看看。”

  他站起来,又朝这主事低声吩咐几句,主事颌首点头,下去准备了。

  商正则是直接到了门房这边,果然看到徐谦领着许多锦衣卫在门房这边不耐烦地等待,他心里有了计较,快步上前,随即露出了微笑,只是这微笑并不是向徐谦发出的,而是锦衣卫千户张韬,虽然商正并不知晓这张韬具体的身份,可是只要一眼扫过,就能看出这些锦衣卫都是以张韬为马首是瞻。

  “诸位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来,请入内说话。”

  张韬木然不动,显然没有兴趣套这近乎。而徐谦冷笑一声,道:“入内说话就不必了,只怕这里头有刀斧手,进去容易出来难。”

  商正不露声色,人畜无害地道:“哦?你便是徐公子,久仰大名,只是不知徐公子方才的一席话是什么意思?”

  徐谦瞪着商正道:“我说什么,想必商兄自己明白,何必要惺惺作态,你指使人砸了我的报馆,这笔帐怎么算?”

  若不是有锦衣卫在此,只怕商正早就一脚将徐谦踢了出去,此时却不得不耐住性子,道:“徐公子的话,商某不明白。”

  徐谦也不客气,道:“明不明白,搜过就知道!”

  他朝身边的张韬使了个眼神,张韬会意,已经打算入内搜查了。

  商正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道:“姓徐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后宅里有女眷,你以为带着几个校尉就可以在商家放肆?”

  商正说出这句话还是有底气的,若是锦衣卫佥事或是指挥使来,商家自然什么话都不敢说,可是商家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人脉,什么人没打过交道?若只是区区几个锦衣卫,能尽量不招惹也就罢了,真要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也不必太过害怕。

  要知道这别院之中存着不少账簿,他不怕徐谦搜出砸报馆的人,因为下头那些人砸了报馆早就得了商家的银子远走高飞了,可问题在于,商家有许多秘密是见不得光的。

  徐谦冷笑道:“放肆?再放肆又如何比得过你这姓商的,实话告诉你,我今日来,就是要将你们商家一网打尽!”

  商正听罢,不由觉得好笑,这徐谦小小年纪带着几个锦衣卫,口气竟是大到没边了,商正反唇相讥:“那么……老夫倒是要看看,你这贱役之子,何德何能敢动老夫分毫?”

  谁知徐谦笑的比他更冷,一字一句的道:“其实我过来,就是来捣乱的,你砸我报馆,我就拆了你的宅子,你动我一人,我让你满门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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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杀人灭口


  据说这徐谦就堵在商家门口,和这商正对峙,商家别院七十多号人俱都在助威,而徐谦带去的是锦衣卫也有二十多号人。

  按理说,莫说是二十多号锦衣卫,便只是一个校尉,真要有上头的号令,商家也不敢放出个屁来。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锦衣卫都是桩子,他们只保证徐谦不被人动手动脚,至于其他的,却是爱莫能助。

  商正显然看出了猫腻,他陡然明白,这些锦衣卫不是奉命而来,而是受邀来助拳的。

  于是商正气焰也嚣张起来,只是虽然嚣张,偏偏又不能动粗,结果他和徐谦唇枪舌剑,只能耍嘴皮子。

  不过在提刑司,这位坐堂的副使大人接到了奏报,却是吓住了。

  徐谦是来过衙门一趟,他没有受理,可现在这姓徐的去了商家,而且带去的还是锦衣校尉,一旦真要闹出什么事来,那可就不太好玩了。就算只是稍稍有人动了手,这也绝不可能是小事,他这副使脱不了关系。

  想到这里,副使大人冷汗淋漓,他如坐针毡地沉默了片刻,不得不道:“来人,备轿,要快!”

  不出面是不成了,原本他的主意是和稀泥,不搀和这等大族之间的是非,可是现在他若是再置之不顾,到时出了任何事都足以让他陷入麻烦。

  坐上了轿子,副使急匆匆地赶到了商家,眼看外头围了许多人,他脸色阴沉,吩咐随来的差役道:“这成何体统,把这些人统统赶走。”

  差役们听罢。俱都打起精神,提着铁尺将看热闹的人赶走,副使下了轿,飞快地到了门口,见商正和徐谦都在门房这边,看上去还未有人动手,这让副使大人不由松了口气,加快脚步上前,摆出了官威。板着脸道:“光天化日,都闹个什么?”

  商正一见这副使来了,心里一喜,连忙道:“孔大人好。”

  孔副使朝这商正颌首点头,微微一笑。

  徐谦却是冷笑道:“大人来得正好。打人的凶徒就在这别院里,商家仗势欺人,大人若是肯秉公处置,就应该派人进去搜查,如是什么都搜不出,学生愿意赔礼,可要是查出来。还请大人主持公道。”

  孔副使皱眉,对徐谦的恶感增添了几分,道:“无凭无据却是擅闯私宅,本官没有治你胡搅蛮缠。你却是恶人告状,看你是本省生员的份上,本官放你一马,速速退去。否则本官就不客气了。”

  商正见孔副使对徐谦的态度恶劣,心里大喜。添油加醋地道:“大人说得好。”

  徐谦面带微笑,嘲讽地看着孔副使,道:“大人莫非真要和这商家狼狈为奸是吗?”

  孔副使勃然大怒,道:“本官再三让你,谁知你竟不知好歹,来人,将这狂生赶出去。”

  提刑副使出了马,倒是令这些锦衣卫为难起来,他们并没有理由来这里,况且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现在副使要赶人,却让他们有些拿捏不了主意。

  况且人家也没指名要对锦衣卫动手,只是赶走徐谦,似乎没有和孔副使翻脸的必要。

  几个差役听了副使大人的命令,正要冲上去赶人。

  他们哪里知道,徐谦的眼眸中已经掠过了一丝阴谋得逞的诡笑。

  徐谦大喝:“谁敢动手!”他毫不犹豫地一举将腰间宝剑抽出来。

  他一抽剑,顿时把所有人吓坏了,商正巴不得这徐谦做出过份的事,大叫道:“快保护大人,这姓徐的要行凶。”

  连孔副使都呆了一下,连忙后退一步,道:“徐谦,你疯了?”

  差役们原本是空手要去赶人,眼见情况不妙,纷纷掏出了家伙。

  无数的铁尺、刀剑,此时纷纷抽出来,气氛霎时变得剑拔弩张。

  徐谦却是笑了笑,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孔副使脸色铁青,眯着眼冷笑道:“来人,将这擅闯私宅、仗剑行凶的小子拿下,真是没有王法了,一个生员,难道还想杀人吗?”

  “谁说我要杀人?”徐谦朝孔副使冷笑,随即朗声道:“我手中拿着的,乃是钦赐御剑,孔大人,你好大的胆子,御剑出来,你竟还敢大放厥词?你勾结商家,拿了这商家多少钱财,你以为我不知道?难怪天子圣明,对屡禁不绝的倭乱甚是担忧,而这些姓商的勾结倭人私自下海,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到现在,你还对他百般包庇,孔大人,宫中赐我御剑,便是要铲除你这等勾结倭党的残暴官吏!”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理论上,徐谦的御剑也算是宫中钦赐,毕竟那红秀确实是宫中之人,说是宫中的人赐予的,没什么不妥。而且徐家这几个月屡屡受到宫中褒奖,谁敢担保宫里有没有赐予他御剑?

  更重要的问题是,徐谦居然说商家勾结倭寇,私自下海行商,这个问题就极为严重了。

  御剑一出,孔副使的威风顿失,只是他不认得御剑,也不知真假,可是那锦衣卫千户张韬却是认出来了,那雕龙的纹理在剑锋上令他目光一沉,连忙道:“卑下锦衣卫千户张韬,静候天使吩咐。”

  张韬这么一说,吓得孔副使面容失色,心里不由想:“完了,莫非是天家早已得知姓商的有什么大逆不道之罪,而这一切都是徐谦按着天家的吩咐行事?若是如此,老夫则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连忙道:“下官孔有礼,不知天使驾临,还请天使示下。”

  徐谦冷笑,举剑道:“商家违反禁海大策,勾结倭寇,横行乡里,现在立即给我查封了这别院,入院搜查,至于其他人,统统给我拿下,日夜审问,不得有误!”

  他一声令下,最身先士卒的竟不是张韬,而是孔副使,孔副使只以为是宫里要整张家,方才自己的行为已被人误以为是包庇商家,这徐谦既有御剑,就必定有专奏之权,有与宫里沟通的渠道,到时候若是说自己与姓商的狼狈为奸,再联想到现在商家的罪行,那么自己就不是罢官降职这么简单,一旦认为是倭寇余党,这是要掉脑袋的。

  到了这份上,什么情面都是假的,孔副使现在急于撇清自己,整个人都撕声揭底起来,对差役们大吼:“都聋了吗?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拿人,拿人!所有人统统拿下,查封了院子,快!”

  数十个差役闻言,会同锦衣卫便张牙舞爪冲上去。

  商正吓得脸色骤变,连忙向孔副使道:“孔兄。我……”

  这位孔副使被他一个孔兄吓得打了个哆嗦,脸色阴沉,跨步上去,抡起手掌便给了一个耳刮子,红着眼道:“谁是你的孔兄!你一介草民,也敢和本官称兄道弟?你这狗一样的东西,本官平素看你还像个良人,原来竟是个贼!”

  商正一耳刮子被打翻在地,此时他已经慌了,方才他还高高在上,根本就没把徐谦放在眼里,可是现在,这一巴掌下来,却是把他打醒了,私自下海,商家是有的,勾结倭寇,这是真的没有,因为商家下了海的人本身就是倭寇,所谓亦商亦盗,海上的规矩就是如此。可是问题在于,一旦让人搜查或被锦衣卫拿下盘问,迟早都会查出蛛丝马迹,眼下该怎么办?

  他还是把最后希望放在孔副使身上,向孔副使道:“孔兄,平素你我……”

  他说到一半,这一次孔副使差点要疯了,竟是吓得面如土色,直接抢过身边一个差役的刀来,犹如疯子一样,大叫道:“什么你我,你这狗贼,人人得而诛之,到了这个时候,你想做什么,你想攀咬是么?狗贼……狗贼……”他提着刀,生怕商正继续说下去,因为自己和商正之间实在有太多的牵涉,平时一起吃花酒就说不清楚有多少次,他提刀上去,狠狠一刀劈下,结果这位仁兄杀人实在不擅长,力道太小,砍中了商正的肩膀,刀锋卡在商正肩上,虽然鲜血泊泊出来,商正杀猪一样的嚎叫,距离杀人灭口,却还差得远了。

  徐谦和那张韬真是面面相觑,事实上,孔副使的这个反应,徐谦早有预料,他拿出御剑出来吓人,并不是要奉旨如何,为的就是透露出宫里有意整死商家的意思,当然,这种话不能说满,只说商家涉嫌下海,要求搜查,让人深信这是宫里的主意。

  而先前包庇商家的人,现在听了宫里有意要整人,况且商家犯得还是违反禁海之策的事,换做哪个大人,只怕现在也要拼命。

  徐谦这时候连忙把御剑收起来,苦笑着劝道:“孔大人,先别急着杀人灭……不,是先别急着嫉恶如仇,还是先把人拿下,好好地把院子搜一搜,把这些人审一审,再做定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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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人证物证

  孔副使悲催无比,生怕这商正到时候把自己的事攀咬出来,又怕平时迎来往送,查出自己的干系,现在既不能杀人灭口,只能做出一副积极的样子指挥差役冲进去拿人和搜查。

  锦衣卫也没闲着,也是一拥而上。

  至于那商正,则是如烂泥一样瘫在了地上昏厥过去。

  徐谦雀占鸠巢,坐在了商家大院的厅子里,孔副使脸色变幻不定,心里惴惴不安,他见徐谦和那锦衣卫千户张韬慢悠悠地吃茶,忍不住道:“徐公子,不如将这些人犯立即绑去提刑衙门审问,既然商家通倭,那势不容缓啊。”

  这世上就是有如此奇怪的事情,明明徐谦才是来报仇的人,可是徐谦不急,这位商家的老相好孔副使却是恨不得立即把商家满门抄斩了。

  徐谦看了张韬一眼,张韬好整以暇,只是心里庆幸,幸好他没有和这商家没有太过瓜葛,否则此时此刻多半和这姓孔的也差不多了。

  张韬沉吟片刻,道:“徐公子怎么看?”

  徐谦倒是不急,道:“且等等吧,若是没有搜出什么结果,他们就不算是人犯,等搜出了结果再说。”徐谦倒是不怕搜不出什么,俗话说要整一个人,总能找出你想要的东西,没有通倭的证据就有你私自下海的证据,没有私自下海就有你横行乡里的证据,若是连这个都没有,那还怕找不到你生活作风有问题,逼良为娼之类的东西来?

  他拿出御剑的那一刻起,商家就是必死无疑,问题就在于徐谦怎么把这件事办得漂亮,否则就不好向宫里交代了。

  孔副使听到徐谦说商家不算人犯,顿时激动起来。握着拳头大义凛然地道:“徐公子此话差矣,其实本官早就看这姓商的不是好东西,在淳安的时候,姓商的就鱼肉百姓,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他家这么富庶,钱是哪里来的?这些银钱来路不明,非抢即盗。还有,他们族里的子弟一个个嚣张跋扈。上年淳安县就接了个案子,便是这商家打死佃户,这等男盗女娼之家,还要讲什么证据?本官身为提刑,念在其祖文毅公的份上对他们百般纵容。现在他们竟敢置国法不顾,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哼,这些人统统该死!”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犹如包拯附体,就差他的脑后生出一个光圈,凡入圣了。

  徐谦正要答话。这时候却有个差役飞快过来,禀告道:“徐公子,诸位大人,从这别院里搜出了一份账簿。这账簿好生古怪,想必有什么猫腻。”

  孔副使听了立即激动起来,道:“看看,看看。本官说的没有错罢,这账簿便是他们商家为非作歹的铁证。”说罢。急匆匆地接过账簿,翻看了几眼,断言道:“里头的账目数额巨大,而且语焉不详,不必说,定是通倭的证据了,徐公子、张千户,你们在这里稍后,我立即知会衙中文吏来核实,至于这些人犯是不是立即审问?要知道这只是商家别院,是商家的冰山一角,若是拖延下去,商家的淳安老宅那边一旦收到消息,难保不会狗急跳墙。”

  张韬也道:“既然如此,也确实不能耽误。”

  张韬也不是笨蛋,没必要把孔副使得罪了,现在给他卖个人情,将来也有许多方便的地方。

  孔副使感激地看了张韬一眼,连忙道:“是,是,不能再耽误了,通倭类同谋反,绝不能心慈手软。”

  徐谦只得道:“好罢,既然孔大人这么热心,那就在这别院里择一个地方开审,正好可以节省时间。”

  孔副使道:“徐公子不去听审?”

  徐谦微微一笑道:“学生又不是刑官,听了又有什么用?一切有劳大人。”

  孔副使心里大喜,其实他最怕的就是姓徐的去听审,到时候那商正若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只怕自己不好开脱。

  他抖擞精神,摆出官威,立即到了一旁的小厅里,书吏已经搬了桌椅来,提笔准备记录,几个差役将商正压上来,孔副使没有惊堂木,却有狮子吼,厉声大吼一声:“堂下可是商正!”

  商正此时醒了,今日生的事都像是做梦一样,原本以为徐谦这种小角色,随随便便的收拾也就收拾了,谁知道会落到这个下场,他心知孔副使要落井下石,于是冷笑道:“孔大人好。”

  “大胆!”孔副使拍案,声色俱厉:“尔等一介草民,本官没问你的话,你也敢出言,来,掌嘴!”

  几个差役也不客气,两个人将商正死死地按住,另一个差役猛地托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举着木牌,狠狠地朝这商正的嘴巴拍下去。

  只是几下功夫,商正的嘴巴就一口鲜血吐出来,不过他也硬气,大叫道:“姓孔的,每年冰敬、炭敬,逢年过节,我商家也没少给你好处,你我三代世交,就是这样对我的吗?你这狗贼……”

  孔副使朝记录的书吏使了个眼色,这书吏会意,立即把笔搁下,停止记录。

  随后,孔副使目光幽幽,反而没有此前气急败坏了,他慢吞吞地道:“商老弟,君子不立危墙,你们姓商的自己要找死,何必要拖人下水?听本官的话,你招认了罢。”

  商正大吼:“商家无罪,你让我招认什么?”

  孔副使森然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们商家违反禁海国策,私自下海经商,勾结倭寇,图谋不轨,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朝廷呢,早已掌握了证据,你们想要从轻落,还是老实招认吧,如若不然……”

  商正听得头晕目眩,尤其是那图谋不轨四字,差点没让他直接又晕死过去。

  孔副使这时候狠狠地拍案:“来,先打了再说!”

  ……………………………………………………

  却说另一头,在别院里已是查出了不少东西,其中竟有两柄西洋火器,还有一柄倭刀。

  按理说,收藏这种东西的富户也是不少,不过眼下这东西却也成了下海的证物。至于那账本,语焉不详,可是出入却是巨大,往往都是数千上万两银子的出入,也是触目惊心。

  在库房里又搜出了一枚官印,显然这官印是古物,象牙打造,上头刻写的字却是‘南阳郡侯叶’的字样。

  如此一来,就非同小可了。大明朝确实有个南阳郡侯,叫叶琛,也是浙江人士,乃是开国功臣,因被叛军杀害,追封为南阳郡侯。

  按理说,叶侯爷已经死了许多年了,可问题就在于,这枚象牙官印为何会在商家里头?因为一般官印都是作为陪葬下葬用的,这官印自然是陪葬之物。

  如此推敲,事情就好解释了,这枚官印乃是盗墓来的,而且盗的还是大明朝的功侯之墓,且不说商家有没有直接参与盗墓,可是私藏这种东西,绝对算是大罪。

  张千户的精神也是一振,想不到通倭的铁证没到手,居然已经先查出了这么个罪状,他眯着眼,心里已经明白,商家这次是真的完蛋了。

  而这时候,又是一样东西搜了出来,一份羊皮海图。

  徐谦和张千户二人仔细检查了这海图,徐谦不由道:“这份海图绘的乃是南洋的地形,一个士绅人家要这海图何用?”

  张千户抿嘴道:“单凭这些还不够。”沉默一下,随即又道:“不过想必孔大人那边一定会有进展。”

  张千户说罢,与徐谦相视一笑。

  谁都知道,孔大人那边一定会有进展的,想没有进展都不行,这位孔大人的厉害,大家早已见识。

  果不其然,在两个时辰之后,孔副使满是惊喜地过来,激动地道:“招了,已经招认了,那逆贼商正已经承认商家私自下海,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承认通倭。”

  张千户冷笑:“下了海也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招认了就好。”

  徐谦向孔副使道:“大人,会不会是屈打成招?若是如此,这供状未必有用。”

  孔副使激动得脸色胀红,道:“你这是什么话?对付这种恶贼,不动刑,他如何肯招?这种大罪一向都是严刑招认的,毕竟是掉脑袋的干系,自然都是百般抵赖。况且老夫何止审了一个商正,这商家的几个主事,几个帐房,也都已招供了,都说商家胁迫他们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孔副使说得理直气壮,一副与商家不共戴天的样子。

  徐谦只得道:“是,是,学生受教,刑名的事,学生也不懂,自然是大人说了算。”

  正在这时候,外头有个锦衣校尉进来通报:“浙江布政使、提刑按察使,浙江总兵官、通判、水师参将等大人的大驾到了。”

  孔副使吓得脸色苍白,道:“诸位……诸位大人来这里做什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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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四章:墙倒众人推

  孔副使显得很不安,他知道,来的这些人有不少都是商家的铁杆,关系比自己更铁,难保没有人为商家出头,而自己已经把商正打成了那个样子,屈打成招之下,眼看就要把这案子办成铁案。谁知这个时候却是出了变故。

  他看了徐谦一眼,徐谦倒是平静,对张千户和他道:“既然来了这么多大人,我们是不是该出去迎接一下?”

  三人一道去了中门,果然看到许多大人来了,各衙的差役、官军熙熙攘攘,先是布政使,接着是总兵官,再之后文武要员都有,赫然是杭州官场的大人物不约而同地出现在这里。

  布政使汪名传与总兵官并肩而行,徐谦和孔副使连忙去见礼,汪名传复杂地看了徐谦一眼,随即微笑,热络地道:“免礼,免礼,这里的事,本官已经知道了,怎么,证据确凿吗?”

  孔副使连忙汇报:“人证物证俱在,那商正已经招认了,商家为非作歹,十恶不赦。”

  汪名传立即怒道:“哼,真是岂有此理,商家好歹是名门之后,文毅公在时也是两袖清风,醇厚贤良,想不到子孙竟是如此不肖。本官身为一省布政,竟也差点被他们蒙骗。怎么,你们提刑司为何还不去拿人?”

  孔副使松了口气,道:“淳安距离这里路途遥远,况且提刑司只怕人手不足,他们是勾结倭寇的穷寇,下官怕打草惊蛇。”

  汪名传冷冷一笑,随即目光落在浙江总兵官的身上。

  这位浙江最高武官身材魁梧,义愤填膺地道:“境内出了这等恶贼,本官竟是不知,单靠提刑司的差役只怕是拿不住他们。我这便调一营人马随你们提刑司去拿人。”

  这时其余大员也纷纷到了,一个个对这商家都是愤慨无比,只恨不得吃商家的肉喝商家的血,竟是无一人帮这商家说一句好话。

  徐谦心里明白,这些人——就是商家的人脉,人脉这东西用得好,自然畅通无阻,至少在平安无事的时候,这些人脉足够商家在浙江称王称霸。无人敢惹。

  一旦出了事,人脉也就成了要命的绞索,毕竟商家平日和他们走得太近了,就如这位汪名传汪大人,听到商家出事。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设法保全,毕竟平时没少接受商家的好处,这点情面还是要给的。

  可是当汪大人得知商家竟是勾结倭寇的大罪,而且据说还出动了锦衣卫出现了天子御剑,汪大人甚至连犹豫都没有,立即便带着人赶来,他跑到这里。自然不是去保护张家,而是来杀人灭口。

  与汪大人差不多,来的这些要员,一是担心被人攀咬。其二便是和商家划清界限。

  孔副使看了汪名传一眼,道:“那么……下官这就去淳安拿人?”

  汪名传深深地看了孔副使一眼,脸色平淡地道:“去吧,记着。这些都是穷寇,若是敢负隅顽抗。也不必顾忌他们的家世,该杀就杀,不杀几个,如何震慑宵小?勾结了倭寇,这就是谋逆,对反贼不要客气。”

  孔副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一副下官明白的意思,随即匆匆走了。

  浙江总兵官亦是差遣了一个副将,吩咐了几句,这副将点点头,随同孔副使一道离开。

  接下来的事想必就轻松得多,徐谦心里不由生出了寒意,眼前的这些人真是比周扒皮要狠,比黄世仁要坏。自己和商家有仇,不整倒商家,商家今日打了他的叔父、砸了他的报馆,可是只要自己不向他们就范,接下来可能就会有火烧自己房子的一天,所以双方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徐谦要整死商家,是自保的手段。

  可是这些大人,却是一个个比自己更加积极,平时一起喝花酒的朋友瞬间就反目成仇,平时经常走动的所谓世交,翻脸之间就恨不得落井下石。甚至……徐谦还听说来的这些人之中有一个水师的武官和商家算是儿女亲家,可是这位将军到了这里,听到汪大人要重惩商家,竟也不由松了口气。只怕他和商家之间联系更深,巴不得杀人灭口,回去之后,多半就是断绝姻亲,让自己的儿子立即休掉商家的女儿了。

  徐谦心里叹了口气,虽有感触,却没有太多的同情,这便是游戏规则,这个游戏之中,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墙倒众人推,有人落井,就有无数人砸石。

  商家这是自己找死!

  汪名传吩咐已定之后,周遭的官员纷纷道:“姓商的平时恭谦有礼,想不到竟是逆贼,实在想不到。幸好徐公子洞察秋毫,否则吾等差点被他们蒙蔽了。”

  汪名传却突然长叹,老眼中泪花闪烁,哽咽道:“商家子弟不肖,做出这等事,老夫念及文毅公,不由潇然泪下,文毅公当年文采斐然,才高八斗,状元及第,登科之后,上为国家,下念黎民生计,此乃我浙江士林典范……只是可惜……可叹……”

  他突然大讲文毅公的好处,先是让一众官员傻眼,可是随即有人明白了。汪大人高明哪,皇上刚刚登基的时候,就曾说过浙江有二杰,其一是文毅公,其二是谢太保。便是内阁几位阁老也多对文毅公屡屡出言,说他出淤泥而不染,是为典范。

  现在突然商家闹出这么大的事,处置当然是要处置,可是未免有点打宫里和内阁的脸面,所以这件事必须一分为二的看,文毅公自然是好的,绝不能因为子孙不肖就否认文毅公,否则不但要让宫里反感,便是内阁也会有人看你不顺眼。

  醒悟过来的人不敢怠慢,纷纷应和道:“是极,是极,真是可惜。”

  汪名传又道:“明日本官也要去淳安一趟,前去拜祭文毅公之墓,至于他的不肖子孙……”汪名传又是叹气,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官虽然惋惜,却容他们不得。”

  事情已经定了调子,也无人提出异议。

  众人众星捧月一样拥簇汪名传进入别院的厅堂,徐谦这时候反而成了配角,心里不由腹诽:“他娘的,坏人你们做了,好人你们也做了,弄来弄去,搞得我好像成了打酱油的一样。”

  汪名传在位上坐定,终于想起了徐谦,他的目光落在徐谦的身上,对于徐谦这个家伙,汪名传很不喜欢,甚至是很讨厌。可是这时候,他却面露笑容,诚挚地道:“徐生员,若非是你,只怕这商家还在逍遥法外,你奉宫中旨意来查商家的吗?”

  这是在试探徐谦,看看徐谦和宫里的关系深到什么地步,又想探听宫里对这商家到底是什么心思。

  徐谦回答道:“宫里只赐了御剑而已。”

  这是老实话,这把御剑是宫里赐的,至于是宫里的谁赐的,徐谦也是语焉不详。

  一句话让这些人的面色都古怪起来。

  汪名传皱眉,他隐隐感觉到,事情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他们原本以为,徐谦既然拿了御赐的御剑跑来查商家通倭,那么想必是宫中授意,联想到前些时日徐谦诛杀了六个倭寇,受了宫中褒奖的事,难保不是宫里让徐谦密查倭寇余党,最后这徐谦才把商家牵扯进来。

  也正因为如此,在座的衮衮诸公以为宫里势必下定决心,商家要大难临头,所以一点都不介意在这商家的屁股上狠狠补上一脚。

  可是现在徐谦却说宫里只是授予了御剑给他,也没具体让他来管倭寇,更没有提过其他的事,至于怀疑商家与倭寇勾结,只是他自行脑补,自己没事找事做。

  这显然是……

  被坑了……

  汪名传老脸抽搐,早知如此,他定会全力保住商家的,莫说是他,便是那提刑副使也绝不可能让徐谦进去搜查,一定会找出无数个借口,阻拦徐谦。

  可现在就在于……

  明明是他们被坑,被这徐谦摆了一道,却又不能火,不但不能火,汪名传还露出笑容,很欣赏地朝徐谦点头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也难怪宫中授你御剑,好,很好,你这一次立下了大功,浙江倭患已经愈演愈烈,本官也早就怀疑有人暗中通倭,与倭人勾结,若不是你,商家又怎么能败露?到时本官定要上书,列徐公子为功。”

  徐谦连忙道:“大人客气,学生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及得上诸位大人运筹帷幄,谋划全局?”

  汪名传不由哈哈一笑,道:“你太客气,你乡试就要在即了是吗?你的才学很好,想来此次乡试,徐公子是必定要高中的了,本官经常对别人说,这一次的乡试案,只怕又是你了。今年乡试,本官也会去主考,你好好答题,到时朝廷既有恩旨,恩科又能高中,我杭州又免不了多这一桩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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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五章:全家进火坑

  汪名传一番话,看上去是一番对后辈的期语,可是徐谦心里不由生出一丝警惕。

  在徐谦听来,汪大人的言外之意很简单,这件事到此为止,和你徐谦已经没有关系,你最好识相一点,你即将要乡试,老夫也算是主考之一,你若是还想拉人下水,那么这乡试就别想太顺利。

  当然,反过来想的话,若是自己乖乖听话,乡试也少不得给自己好处,暗中加点分也不是没有可能。

  徐谦心里想:“这姓汪的只怕忌惮自己有向宫中递奏书的通道,怕自己暗中打小报告。既然如此,那就索性吓吓他。”

  打定主意,徐谦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道:“大人说的是,乡试是大事,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汪名传风淡云清地看着徐谦。

  徐谦苦笑道:“可惜我是想做闲云野鹤也不成了,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宫中必定要过问的。”

  汪名传目光一沉,手里端着的茶盏本来想举起要吃,这时候却悬在半空,随即又放了下去。徐谦的意思隐隐是在告诉他,宫里在等他回话。

  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说宫里未必相信他们这些布政使、提刑使,反而相信他这姓徐的小子?

  若是其他人说出这种大话来,汪名传自然不会信,可是先是御赐了忠良世家的牌匾,又准许徐谦办报,此后这徐谦手里又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把御剑,再加上徐闻道敕封文贞公的消息已经传出,种种迹象表明,这姓徐的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已经和宫里搭上了线,而且还深受信重。

  徐谦的机锋是,你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其实是掌握在他的手里。别想玩花样,更别玩威胁这一套,惹得急了,大不了两败俱伤而已。

  汪名传笑了,道:“你是读书人,自然是以学业为重,不过你天资聪敏,宫中既然等你消息,那就回应才是。宫里无小事嘛。”接着又狠狠地将徐谦夸赞一通,拍着胸脯道:“至于商家那边,本官绝不轻饶,老夫今夜便上奏,想必朝廷很快就有旨意下来。”

  徐谦见呆在这里索然无味。原本是他报仇,结果这些家伙一个个比自己还急,微笑道:“既如此,学生便告辞了。”

  徐谦深深作揖,退了出去。

  锦衣卫的张千户已经带着人赶往了淳安,毕竟这种事已经涉及到了谋逆,锦衣卫没有不出现的道理。徐谦一走。整个堂子里就只剩下了这十几个浙江的大小官员。

  许多人大气不敢出,都是有些不安地看向汪名传。

  汪名传的脸色铁青,良久……他长长吐了口气,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只差一点点。我等竟都栽在了一个小小生员上头,哎……这个人,真是个麻烦。”

  那总兵官忍不住道:“汪大人,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善后收尾。商家这事儿太大,若是将我等牵扯进去……”

  汪名传的脸色如古井无波。慢悠悠地道:“这个容易,孔副使已经去办了,想必不会留什么把柄,商家这边已经不必再管,只是这个徐谦……”汪名传叹口气,旋即道:“这个人势必要安抚一下,他现在与宫里关系密切,不得不防,眼下若是安抚不住他,就怕他乱嚼舌根。”

  杭州通判忍不住冷笑:“难道宫里宁愿相信他一个生员,也不相信我等?”

  汪名传的眼皮子都没抬,冷笑道:“我说句犯忌讳的话罢。宫里的那位外宽内忌,看上去似乎待人宽厚,对咱们信任有加,可是事实未必如此,否则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生员这般嚣张跋扈,当今天子可不是大行皇帝,可以随意糊弄,正因如此,老夫才担心这个徐谦犯糊涂。”

  “要不要给他一点警告?”有人忍不住道。

  汪名传摇头,脸色凝重地道:“万万不可,这个人吃软不吃硬,给他点甜头罢。只是可惜提学是刚刚到任的,此人的脾气还没有摸准,否则倒是可以和他打个招呼,让他在乡试通融一二。”

  他想了想,道:“找个人给提学下个条子,旁敲侧击一下,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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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谦刚刚从商家别院出来,邓健便与他碰头,上下打量徐谦道:“你真有天子御剑?”

  徐谦边走边道:“当然,保证货真价实。”

  邓健一下子激动了:“那么这商家与倭寇勾结,也是宫里的吩咐?”

  徐谦摇头道:“不是。”

  邓健打了个冷战,不禁道:“那你这算不算假传圣旨?”

  徐谦几乎要掩面泪奔,道:“应该算是。”

  邓健一下抓住徐谦的衣襟,红着眼咆哮:“你知道假传圣旨意味着什么吗?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你真是疯了!”

  徐谦显得很平静:“邓兄弟,你先放开我成吗?”

  邓健不情不愿地将徐谦放下,脑袋别到一边去:“你真是不要命了,就算你自己不要命,也该为你爹和赵小姐考虑。”

  徐谦道:“你不懂,王公公有一句话很有道理,是不是大逆不道,不在于你做了什么,你说了不算,他说了也不算,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说了算。假装圣旨也是一样,只要宫里那个人认为这件事做得好,那么这圣旨就是真的,就算圣旨是真的,可宫里若是觉得不满,那么便说你是假传圣旨你又能如何?”

  徐谦叹口气:“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在这件事上做出最终的裁决。邓兄弟放心,我若是没有把握,怎么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邓健瞪了徐谦一眼,不由道:“其实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个臭小子,后来中了童生,一路过关斩将,越是如此,我就越看不透你……”他显得很是惆怅,不禁黯然道:“你已经是秀才了,已经认得了这么多大人物,可惜我还是一事无成,想我邓健也是有抱负的人,为何总是不如你。”

  徐谦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有什么抱负?”

  邓健认真地道:“以后自然会告诉你。”

  徐谦心里腹诽,这个时候竟还卖关子?

  二人一边胡扯一边回到报馆,王公公还没有走,外头仍然围着不少护卫,其实王公公一早就收到了消息,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他是知情人,当然知道徐谦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宫中授意,这样大胆的举动,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徐谦回来,直接便去寻王公公,王公公屏退了左右的人,待这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徐谦,他才冷冷一笑道:“徐谦,你疯了?”

  徐谦很冷静地道:“学生没有疯。”

  王公公冷冷道:“你难道不知道陛下的性子?陛下最厌恶的,就是有人欺上罔下,你假借他的名义在杭州放肆,这件事根本瞒不住,传入了陛下耳里,龙颜震怒之下,你便有十个脑袋也没有命。”

  王公公深吸一口气,又道:“咱家和你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实话和你说,你若是好过,咱家也大有可为,可你犯了这么大的事,就算皇上不追究,黄公公也不会饶我,哎……你做事之前,能不能想清楚,报仇雪恨固然痛快,何必要搭上自己?”

  徐谦道:“如果商家通倭,证据确凿呢?此前的时候,陛下就命我闹出一点动静,要看我本事,你看,现在揪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通倭案来,岂不是大功一件!”

  王公公气得跳脚,道:“你还想要大功?你可知道,单一个欺君罔上就足够你死无葬身之地,就是有天大的功劳,又有何用?”

  徐谦却是自信道:“公公是不理解陛下的心思,陛下最恨的,是有人欺上瞒下,公公想想看,商家私自下海了这么多年,却无一人弹劾,更无一人现,还有,他的船又从何处下海?难道他们能上天入地不成?在陛下看来,不是学生欺上瞒下,欺上瞒下的是整个浙江的官场,他的愤怒自然也是针对浙江官场而,而学生虽然有欺君之嫌,却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以陛下的心思,反而对学生更加借重。因为陛下会意识到,浙江上下的各司各科道官员,统统都不足为信,锦衣卫到了地方也难有作为,这时候,他最相信的会是谁?”

  王公公泪流满面,几十年的太监资历,结果被一个姓徐的毛头小子说他不懂陛下心理,这太监算是白做了。

  不过徐谦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让王公公也不由思维散起来:“你的意思是说……陛下对浙江官场失望,反而会更加信重于你?”

  徐谦颌点头,道:“不错,陛下是绝顶聪明的人,定能明察秋毫。”

  徐谦口里说明察秋毫,心里却是忍不住在笑:“说是聪明,倒不如说疑心病更为妥帖一些,嘉靖天子的疑心病在整个大明朝的历代皇帝之中绝对是数一数二,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完全去信任一个人,越是不信任这些官员和豪族,他就越需要像我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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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六章:一封奏疏

  王公公可不敢相信徐谦的话,只是觉得自从和徐谦打了交道之后每日都提心吊胆、要死要活的,好端端的一个织造太监,威风八面,结果却每日要遭这份罪。

  不过眼下再悲叹也没有什么用。

  有了问题就要解决。

  他沉吟片刻,道:“多说无益,咱家现在在想的是如何向宫里解释这件事,黄公公那边倒好说话,最紧要的是陛下怎么说。”

  徐谦道:“不妨这样,便让我上书一封,请王公公代为陈奏如何?”

  王公公看了徐谦一眼,道:“怎么,你打了腹稿吗?你要知道,陛下距离我们十万八千里,他如何看待此事都在一念之间,凭的就是这些奏书,若是奏书里有什么纰漏,你这欺君大罪是逃不掉的。”

  徐谦倒是很有信心,道:“公公交给学生即是。”

  说罢,去寻了个编修上笔墨纸砚,徐谦提起笔,沉默了片刻,下笔道:“学生杭州府禀膳生员徐谦谨奏:学生出身贫贱,承蒙陛下厚爱,赐以忠良匾额,追谥先祖……”

  他下笔很快,显然此前就已经打好了腹稿,不过奏书的开头倒是并没有太急躁的去提及商家的事,而是一副感激涕零的谢恩奏疏格式,下笔百字之后,他笔锋一转,便开始阐述商家事情经过了,无非是历数商家罪状,痛陈厉害……

  洋洋一千余字下来,徐谦最后道:“陛下万金之躯,手持国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王土之中竟有士绅勾结倭人为祸。王臣多为营私之徒,学生虽为生员,深受国恩,粉身难报万一,愿效绵薄之力……”

  这一篇准确来说,并不算正式格式的奏书,倒更像是一封书信,等徐谦落笔,王公公已经等不及。便是想看看这徐谦到底如何开脱,不等墨迹吹干,便捡起奏书来咬文嚼字地看过去。

  看完之后,王公公却很不满意,忍不住道:“你这通篇都在为自己辩解。陛下是什么人,岂能看不穿你的心思?还是收起这些小心思,老老实实伏罪认错,陛下念你办报之功,或者可以轻饶。当今皇上可不是好糊弄的,你连这都不明白?”

  徐谦满怀信心道:“王公公若是信我,就将这奏书递上去便是。到时保准你我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见徐谦如此自信,倒是让王公公糊涂了,他不得不又看了奏书一遍。可是仍然觉得这样写很是不妥,陛下太聪明,难道连徐谦百般为自己辩解的事会看不清楚?皇上又是眼中不容沙子的性格,越是百般抵赖。反而容易勾起他的怒火,在陛下面前耍小聪明。这不是找死?

  王公公觉得自己担负责任,绝不容徐谦再这样胡闹下去,于是虎着脸道:“不可,不可,你另外写一份,咱家来为你拟稿,你抄录一份也行,若是这样的奏书递上去,非要龙颜大怒不可。”

  徐谦被这王公公的执着弄得很是无语,只得再三劝他,只说有自己的考量,就送这封上去,保准比认罪有用。

  最后惹得这王公公心中火起,拂袖道:“好,好,你不听老人言,咱家也懒得管你,你自己要送死,别怪咱家没有提醒!”接着收了徐谦的奏书便拂袖而去。

  徐谦心里的大石落地,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消息了。

  乡试在即,自己似乎不能再耽误了,这一次乡试决定自己的前途,是该静下来好好读书。

  可是他猛地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一次为了震动提刑司,把那孔副使逼去商家,他欠了王艮一个人情,把锦衣卫拉了去站桩。不管怎么说,人情就是人情,而且他也已经保证请这位王夫子到报馆来任编撰。

  做出这个决定,徐谦倒是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头痛,王艮这样的人成分太复杂,三教九流都认得人,这固然对徐谦有好处,可问题也在这里,此人同时还是个定时炸弹,他跑来报馆,当然不是突然来了兴致,而是因为报纸更有利于传播他的思想。

  徐谦为了这件事整整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日清早他去探望徐申,给徐申喂了药,徐申对这侄儿更加热心了几分,经过了这件事,叔侄二人关系亲密了不少。

  徐申见徐谦愁眉不展,便忍不住问道:“谦儿,是不是商家的事还有麻烦?我早就说了,没必要出这个头,打了也就打了,何必如此……”

  徐谦摇头,正色道:“不是为了商家的事,而是为了王艮的事。”

  他对徐申也不隐瞒,将王艮的事一并说了,道:“这个王艮乃是泰山学派的领袖,力倡心学,和朝廷的理学大大不同,所以我怕到时候请了他来会有麻烦。可是……既然已经下了许诺……”

  徐申目光幽幽,道:“其实也不必去做君子,你爹平时不都在教导你过河拆桥吗?”

  徐谦想到老爷子,顿时无语,却凝重摇头,道:“爱占人便宜是一回事,甚至是居心不良也是一回事,可是男儿在世,岂可言而无信?”

  徐申沉默,摇摇头,道:“你读书都读坏了,哎……”

  他毕竟老奸巨猾,随即道:“其实这件事也容易,趁着那王夫子来之前,不如报馆多聘请几个编撰,到时这报馆里有四五个编撰,选稿的时候自然也不是王夫子说了算,王夫子孑身一人,双拳难敌四手,这择稿的大权自然就不是他一人做得了主。”

  徐谦抚额激动地道:“叔父圣明,竟有我爹的风范,这一手实在漂亮。”他又忙道:“我这便去想办法请人。”

  徐申似乎牵动了伤口,龇牙咧嘴地抽了口冷气,道:“不要摇晃床榻,人手的事好说,要请大儒也容易,现在不少大儒都是闲来无事,成日就想扬名立传,报纸对他们来说正是扬名的好机会,待会让梦婷给你写一份名单,你派人去聘请便是。”

  徐谦连连点头,应承下来。

  此时到了初夏,杭州的天气说变就变,正午的时候,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来临,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雨水充填,事不宜迟,徐谦已经派了人前去下聘请了,明报本就有一个编撰,再加上王夫子便是两个人,若是再请到三四个大儒,不但可以借机扩充明报,同时也可避免整个明报的文章被心学的文章充塞。

  这个主意确实是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徐谦提起的心终于松了下去。

  一个时辰之后,三四个穿着蓑衣去下聘的伙计回来报馆,都说大儒们听到明报要请他们去编撰,倒都是兴致盎然,已经约定了明日便来报馆。

  这些人都是徐谦精挑细选,他们的文章也都看过,都是最正统的理学文章,绝不会有离经叛道之虞,徐谦大大松了口气,坐在屋檐下,看着外头的雨水沥沥。

  正在这时,却有驿站的人来,说是有书信到了,是京师来的,送给徐谦的。

  一般驿站是不传递书信的,不过也不是没有特殊情况,只要有关系,就可请人带来。

  徐谦一听京师来的书信,顿时精神一振,老爷子去了这么久,终于有回音了。

  他连忙接过书信,将封泥拆开,赵梦婷也闻讯而来,在旁窥视,忍不住道:“想不到叔父竟已成了锦衣卫百户,这才多久哩。”

  徐谦则是面露苦色,老爷子脾气又见长了不少,尤其是做了百户,底气充足,满篇书信都是对他狠狠训斥的,什么要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便打断他的狗腿,又说京师这边疯传花柳,许多读书人和公子都沾染了这病,以至于京师学官们三令五申不得学生进烟花场所,否则一律革去功名。接着又训斥徐谦切莫去烟花场所,老徐家还指着他传宗接代。

  一封信读下来,徐谦心里堵得慌,赵梦婷却是很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叔父的话,你可不能不听,到时我和徐申叔父一道督促你。”

  徐谦义愤填膺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日子过得很快,两日之后,那位王夫子便来登门了,徐谦热情地接待他,口里道:“早就盼着先生来,现在来了正好,我已在报馆整理了一处地方专供先生择稿办公,先生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向学生提便是。”

  说罢,又要介绍其他几个编撰给他认识,王艮一一与这些编撰见了礼,倒是没有露出怒容,嘴角永远带着恬然的微笑,仿佛一切的事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向徐谦道:“乡试就要近了,老夫在这里择稿时也颇有闲暇,你若是有对不明白的地方,大可以来问老夫,老夫虽及不上谢学士,却也绝不是无用之人。”

  王艮的一番话让徐谦很是惭愧,明明小小的阴了他一把,他竟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对自己如此坦诚。

  可是徐谦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莫不是王夫子故意让自己生出愧疚之心吧?他便心里告诫自己,千万小心,切莫着了这些老狐狸的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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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龙颜震怒

  淳安传来的消息没有出乎徐谦的预料之外,那位提刑副使孔大人直接带着诸多差役、兵丁围了商家,商家人图谋不轨,竟是胆大到‘负隅顽抗’,眼看事情紧急,这位孔大人当机立断,立即强攻。

  是日,尸横遍野,商家族中子弟死伤殆尽,这些商家子弟很是硬气,在官军强攻之前,竟然烧毁了所有的账簿,焚毁了许多证物。

  不过不管怎么说,浙江上下一片欢腾,上书进言商家其罪的自去上书去了,弹冠相庆的自然弹冠相庆,所有人都不由松了口气,商家人死得好,死得妙,那场大火烧得好,烧得也妙。

  虽在徐谦预料之中,徐谦还是不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些人——实在太狠。

  他不相信商家在无数官军包围之下还敢负隅顽抗,也不相信会恰好烧起一场大火,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杀人灭口,都是为了湮灭所有可能的证据。

  整个浙江官场竟无一人提出质疑,也无一人为商家说一句话。

  商家固然是该死,私自下海,甚至少不了烧杀劫掠,可是商家今日又岂不是那些平日里的‘人脉’们造就?若不是这些人脉为他们保驾护航,为他们扫清障碍,便是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这么做,而现在,这些人脉一个个要将他们置之死地而后快,甚至连捉拿起来让有司审问其罪的机会都没有。

  一切……已经结束,在无数人长长松一口气的功夫,也在无数人弹冠相庆的时候,那布政使汪名传倒是去了淳安一趟,老泪纵横地跑去文毅公的墓前大哭一场,这在徐谦看来。似乎又使自己学了一门做官的手艺,原来杀人全家,还可以假惺惺地跑去人家祖先坟上悼念,且还能挤出泪来,这种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本事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不过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已经和徐谦无关,他静下心来,每日到报馆里看看报,或是写一两篇经义文章命人送去余姚请谢迁点评。

  倒是王艮在报馆里颇为憋屈,四五个编撰。而每日的文章版面只有这么多,人人都有自己的主张,于是自然免不了扯皮,几天的功夫,这位新来的王编撰一篇自己择好的稿子都没有出去。如此说来,报馆还是很开明的,所谓少数服从多数,王艮势单力薄,不占优势,他不吃亏谁吃亏?

  只是这位王夫子似乎并不急,每日坐在报馆里吃茶。要嘛就是与其他几个编撰闲聊,并没有与人争执,读书人凑在一起,自然不免要谈谈诗词。偏偏这位王夫子吟诗作对都属上乘,令其他几个编撰对他颇为佩服。

  他有时也拉徐谦去,硬拉着要给徐谦讲学,徐谦心里对他有戒备。觉得他不是讲学,是来洗脑。

  不过他八股文的水平高。使得徐谦鬼使神差,也经常要去讨教,讨教完了,他便坐在那里,大谈他的格物致知,他讲学很是生动,旁征博引,俏皮话连篇,说到心学提倡的诸多思想也很有道理,最后他问徐谦:“徐公子以为如何?”

  徐谦如磐石一样坐着不动,回答道:“好。”

  王夫子不由笑起来:“孺子可教,既然徐公子觉得好,还排斥王学吗?”

  徐谦摇头:“不排斥,王学主张,深得我心,学生将来必定上下求索。”

  王夫子心花怒放:“好,很好,可是为何你这明报却偏偏故意要和王学为难?你故意招募几个编撰,想必就是为了提防老夫的罢,你不必否认,老夫岂会不知?”

  徐谦道:“王夫子大才,什么都瞒不过你。”

  王艮道:“你既然认可心学,为何要如此?”

  徐谦理直气壮地道:“正因为认可心学,所以学生才这样说,你说格物致知,万物都有自己存在的道理,我们应当去顺应这个潮流。那么我想问你,当今朝廷,独尊理学,这是不是已存在的道理?既然理学的道理存在,学生自然顺应潮流,岂可逆潮流而动,在报纸中奢谈什么王学?”

  一番话把王艮辩驳得目瞪口呆,他很有一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郁闷。

  徐谦侃侃而谈道:“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诚,意诚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理,国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参天地者也。这是阳明先生的主张,所谓格物致知,便是实事求是,先要知道这世界的本来面目,否则就沦为夸夸其谈了,先生既是王学正宗,岂可连这个都不明白?”

  何谓实事求是,那便是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律,当今朝廷推崇理学,科举仕途都是以理学为准绳,这便是规矩,是潮流,也是整个世界的基本认知,既然如此,何必要逆潮流而动?

  王艮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被这徐谦直指到了他的痛脚,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谦随即又道:“所以学生定要好好格物致知,顺潮流而动,这明报自然要大大宣扬程朱为宜,王先生,我们还是继续研究八股罢,方才你说破题要以意为先,这是什么意思?”

  “…………”

  …………………………………………………………………………………………………………………………

  酉时刚过,挂在崇政殿檐角上的夕阳已经一缕缕地收尽了,洒落下来的斜阳透过一扇扇洞开的窗口,洒落在少年天子的脸上,天子眼眸微微一跳,随即皱了皱眉。

  侍立一旁的黄锦立即明白了嘉靖天子的心意,他连忙朝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努努嘴:“去,关窗。”

  太监们不敢怠慢,连忙将那一扇扇窗户关紧,殿内光线骤然暗淡下来,于是又有人点了宫灯,悬挂于殿内各处。

  崇政殿霎时通亮起来。

  说也奇怪,其他天子往往都不喜欢崇政殿这种地方,因为这里过于肃穆,太过庄重,先皇帝在的时候喜欢豹房,而当今天子,却似乎很享受在这里的感觉。

  坐在这里,玉阶下一览无余,那种营造出来的高高在上的感觉使嘉靖天子带着一股子惬意。

  他手里捏着的,是一张拟票,拟票上写着:“商家深受国恩,全无兢慎之心,置国法不顾,下海经商,勾结倭寇,责罪难逃……”

  这是内阁那边递来的,说的就是近来轰动一时的商家勾结倭寇一事,内阁那边的意思就是既然事情清楚,证据确凿,况且商家竟还敢负隅顽抗,做困兽之斗,应当给予重惩。

  拿着这份票拟,嘉靖天子的脸色变幻不定,良久,他突然古怪地问黄锦道:“可有弹劾奏书递来吗?”

  黄锦摇头道:“回陛下,今日没有。”

  嘉靖天子将这票拟丢在御案上,冷笑一声,又道:“昨日的时候,杭州的许多官员上书了,他们当真是高兴哪,查出了这么大个国贼出来,朕是不是该给予重赏?”

  黄锦听嘉靖天子的语气不太对劲,心里说,莫不是陛下心里是偏袒商家的?

  嘉靖天子霍然而起,冷冷道:“可笑,可笑,他们还想要赏赐?商家下海这么多年,水师为何到现在才现?难道浙江的水路巡检们都是瞎子聋子?布政司、提刑司,御使科道,又为何也是刚刚现了猫腻?朕不信他们不知道,朕不信这商家这偌大的生意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商家的事情败露之后,所有知情之人却全部以负隅顽抗的名义就地格杀,账簿和其他东西也烧了个一干二净,这时候,这些人竟是跑来告诉朕,他们殚精竭力,他们慧眼如炬,立下了大功。”

  他的眼睛眯起来,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可怕,一字一句地道:“还有……朕能想到的事,内阁会想不到吗?可是内阁竟是绝口不提,只提商家,莫非只有商家该死?这么大的案子,竟无一人牵连?可怕,真是可怕,朕的江山怎么就交给了他们?”

  黄锦吓得豆大的冷汗自他的额头渗出来,连忙道:“陛下息怒。”

  嘉靖长叹口气,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不做这天子,又怎么能体味到这种齿冷寒心?他们都将朕当成了呆子傻子,内阁骗朕,杭州上下官员都在骗朕!”

  他开始在殿中疾步行走,袖子呼啦啦的带着风声,脸色狰狞可怕,陡然,他驻足,手指着宫外方向:“好,很好,好得很……”

  慢慢的,嘉靖天子的心情平复下来,慢悠悠地道:“司礼监那边,给这份票拟批红罢,一切照准,商家大逆不道,理当抄家。”

  黄锦吓得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道:“其他人呢?”

  嘉靖天子慵懒地眯上眼睛,语气平淡地道:“他们说他们有功,朕能如何?难道将这浙江的上下官吏统统处死吗?这件事,他们不说,内阁不问,朕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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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八章:小子 终于抓住你把柄了

  一句话,竟是透着几分无奈。

  一国之尊,受命于天,本该是手握日月星辰,掌握万人生死荣辱,高不可攀。

  至少嘉靖天子在安6的时候是这样想的,可是等他被百官们迎进了京师,住进了这紫禁城,他才现,其实他只是个孤家寡人。

  你的对面,是数以万计的官员。

  你必须比他们更加睿智,比他们更懂得隐忍,比他们更残酷,你才能胜出。

  嘉靖天子登基的时间越久,就越懂得这些人的力量,他势单力薄,不得不打起精神,和这强大的对手进行着各种的妥协和权谋。

  每走一步,都有许多的艰辛,偏偏也只有他这样的性子才能坚持到现在,若是换做大行皇帝,只怕早就撒手不管,每日琢磨如何去玩了。

  不过嘉靖不一样,他是个不服输的人,或许他现在可以暂时地隐忍,但是他绝不会轻易言败,游戏——才刚刚开始。

  在经历了内心挣扎之后,嘉靖不由长叹口气,脸色阴沉地坐回了御椅上,随即又问道:“这件事是那个徐谦揭出来的,朕怎么听说他手里有一柄御剑?这是怎么回事?”

  黄锦知道,真正的重头戏来了,他正色道:“奴婢也听说了,徐谦好大的胆子,多半是一时情急,所以才借口身上有御剑在身,想来这御剑是子虚乌有,全是他凭空杜撰出来的。”

  嘉靖天子的脸色冷静,道:“不,绝无可能。”

  黄锦吓得面如土色,便又听嘉靖天子道:“若是凭空杜撰,谁肯轻易相信?朕听说,当日有锦衣卫亲军在场。别人不识得御剑,亲军难道会不知?这柄剑应当不会有假,可朕并没有赐下御剑,这剑——哪里来的?”

  嘉靖天子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幽幽地打量着黄锦。

  他或许从前有过天真烂漫,从前会对人有过无条件的信任,可是现在,他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黄锦头都不敢抬起来,期期艾艾地道:“奴……奴婢不知。”

  嘉靖冷笑道:“你怎会不知?朕总共赐下的御剑不过三柄。一柄给了6炳,一柄就是给了你,6炳一直都在京师,和徐谦并没有打过交道,至于你……”

  黄锦拜倒在地。瑟瑟作抖道:“陛下钦赐御剑,奴婢岂敢轻易转授于人,陛下所赐的御剑,奴婢一直珍藏着,陛下若是不信,奴婢这便让人去取。况且……况且陛下赐下的是三柄御剑,还有一柄……”

  说到这里。他猛地想起了第三柄御剑的主人,顿时不敢再说了,只是哆嗦着嘴唇,咬着牙不再吭声。

  嘉靖的脸色狐疑。慢悠悠地道:“你的意思是红秀?”

  黄锦真是欲哭无泪,硬着头皮答道:“奴婢万万没有这意思。”

  嘉靖也变得谨慎起来,他手指头敲着御案子,心里不禁在想。以黄锦的谨慎为人,说他将钦赐御剑轻易转送于人。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黄锦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你可以说他有私心,可是要说他有这么大的胆子把御赐之物转送给徐谦,嘉靖万万不信。

  是了,红秀也去过杭州,莫不是……

  想到这里,嘉靖皇帝居然住了口,这种事自然是不张扬的好,只能私底下去垂问,一旦张扬出去,就难免引人遐想,嘉靖转瞬之间,便打定了主意,语气缓和了许多,道:“你平身罢,朕只是随口一问,你无需如此害怕。”

  黄锦胆战心惊地站起来,也知道陛下已经不再深究,连忙转移开话题道:“无论如何,徐谦也是假传圣旨,虽是情有可原,可毕竟是胆大包天,陛下是否给他一些处分,好让他知晓厉害,否则再这样胡闹下去,反而是害了他。”

  黄锦这句话颇有水平,他心里清楚,徐谦这次犯的事不小,惩处是肯定的,这种事可大可小,往大里说就是居心叵测,往小里说就是这小子不太懂事,所以黄锦表面说好好收拾一下,其实是避重就轻,尤其是胡闹二字,已经是潜移默化地将徐谦的行为归为小孩子不懂事的行列了。

  嘉靖沉默片刻,道:“他没有上书吗?以他的性子,一定会给朕一个交代才是,这个人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黄锦呆了一下。

  徐谦的奏书确实请王公公代为送到了黄锦这里,而黄锦看了那奏书,却是觉得大大不妥,从奏书原文之中一点都看不出有悔过之心,只是一味的为自己辩护。

  黄锦左思右想之下,觉得这封奏书还是不要出现的好,若是让皇上看到,反而容易坏事。好在徐谦的奏书并不是走通政司的通道送入宫中,所以黄锦将这奏书压了下来。

  只是现在皇上问起,让他心里不安起来,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这么一问,奴婢倒是想起来了,徐谦这小子还真送了一份奏书来,还请陛下过目。”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将一份奏书抽出,呈到御前。

  嘉靖打起精神,随即打开奏书。

  这份奏书给他第一眼的感觉就是清爽,嘉靖先是看了开头——徐谦谢恩的段落,忍不住颌点头,不由地道:“若天下臣工都这般上书,朕不知可以节省多少功夫。”

  这句话绝对是肺腑之言,徐谦的奏书语气流畅,没有这么多之乎者也,要交代什么事就交代什么事,绝不会旁征博引,引经据典,至少不会让人生出阅读障碍。

  而大臣们上书却是不同,他们上书,自然是为了吸引皇帝注意,在他们看来,上书是一件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于是乎,篇篇奏书都如作八股文一样,之乎者也一大堆,有时候洋洋洒洒上千言,说了无数大道理,结果竟是连正题都没有进去。

  他们以为自己的这种文字功夫能打动皇帝的心,况且奏书往往都要存档,可供后世人瞻仰,因此在奏书上花费了不知多少心力,可是对皇帝来说,看这种奏书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做皇帝的,有哪个是鸿儒博士?这种听着都费解的东西真比杀人都要可怕。

  徐谦的奏书则不同,与其说是奏书,不如说是书信,让人一目了然,难怪嘉靖露出赞许。

  嘉靖越是如此,却越是让黄锦顿感压力甚大,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徐谦那小子百般抵赖的言辞,定会让这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皇帝勃然大怒。

  他耐心等待,脖子因为勾得太久,已经有些酸麻,却不敢轻易活动,只是那眼眸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去偷看皇上的脸色。

  令他奇怪的是,嘉靖皇帝依然没有怒,想来他阅读的度很快,早已看到了徐谦为自己自辩的情节,什么事情刻不容缓,什么学生已经走投无路,什么想到陛下恩德,这种乱七八糟的借口,有些有道理,有些纯属是扯淡。

  可是看到这些,嘉靖很愉快。

  甚至在半途的时候,他还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这个臭小子!”

  黄锦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他太熟知皇上的心性,陛下待人一向苛刻,怎么今日这般的宽容?一句臭小子,语气并不严厉,甚至还透着一骨子亲近的意味。

  其实他哪里知道,此时的嘉靖皇帝心里很痛快,一方面,他对官员带着一种天性使然一般的不信任。而徐谦捅了这马蜂窝下来,这对嘉靖皇帝来说毕竟是一件好事。

  而另一方面,嘉靖皇帝对徐谦这个人一直看不透,总觉得这个人过于完美,有些不太真实,想想看,一个少年能做出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出来,既是才子,又是干将,此人就像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美玉,至今让嘉靖皇帝觉得不太真实。

  可是现在,摆在嘉靖皇帝面前的是一个‘真实’的徐谦,这种百般抵赖,为了减轻自己罪责的文字,虽然有几分可恶,可是在嘉靖皇帝看来,这才应当是个活生生的人。

  徐谦年纪比嘉靖皇帝还小一些,令嘉靖皇帝有点郁闷的是,自己在朝中被百官们压得揣不过气,为何一个少年生员居然能屡屡挑衅浙江官场得以生存?其实在内心深处,嘉靖皇帝一直拿徐谦做参照,拿自己和徐谦来对比,而现在,他似乎一下子抓住了徐谦的痛脚,此时心里奇爽无比,甚至忍不住在想:“这个小子居然也有乱了方寸的时候,哼,你纵是有万分伶俐,今日总算让朕看清了你,聪明归聪明,却还知道害怕。”

  到了最后,嘉靖天子将目光落在徐谦的那‘自肺腑’的表态上,其实无非就是一句,愿效犬马之劳,听从差遣……

  嘉靖皇帝心念一动,抚案不语,太多人给他表忠心了,人人都说自己粉身难报万一,人人都说要效犬马,可是嘉靖皇帝知道,这些都是骗人的,只是现在,同样的文字,嘉靖皇帝却稍稍地迟疑了一下,不由在想,这个人也是骗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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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九章: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

  嘉靖天子的目光闪烁,一时拿捏不定主意,他这人疑心最重,从不会轻易去相信别人。

  沉吟片刻之后,他才慢悠悠地道:“朕一直以为浙江歌舞升平,原来竟是糜烂到了这个地步,不管如何,生员徐谦虽然胆大包天,可毕竟也算为朝廷除了一个大患,朕该如何处置是好呢?”

  他眯起了眼睛,看着黄锦。

  黄锦差点要泪流满面,皇上的脾气已经越来越古怪,心思也越来越难猜,可是偏偏近来又越来越频繁地向自己问话,这或许只是嘉靖天子的征询意见之举,可是在黄锦看来,这却是一次次的试探,自己若是稍有差池,说不准就要倒霉了。

  黄锦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赏罚分明,假传圣旨自然该罚,可是毕竟立了大功,况且也是情非得已之下才不得已而为之,本心还是好的,因此奴婢以为,不如功过相抵,以观后效,如何?”

  嘉靖天子微微一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他迟疑了片刻,道:“朕还是决定赏他。”

  听到赏字,黄锦的心里不由古怪起来,徐谦的奏书,他是偷偷看过的,在他看来,那篇奏书就算不惹来龙颜震怒,至少这皇上也不该褒奖,可是眼前一切都颠覆了他的认知,此时他也没有心思去揣摩其中的猫腻,连忙道:“陛下仁德。”

  嘉靖天子慢悠悠地道:“商家的查抄事宜,朕是不放心交给浙江各司官吏了,可是又不能不让他们去办,不如这样,就临时给徐谦一个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的差事,让他好好敦促一下商家查抄事宜。若再有匪情,也可让他酌情行事。”

  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这官名似乎听上去骇人,不知道的,多半以为比巡抚还要高上几个级别,其实这大使确实和巡抚差不多,因为这种官职都不是常设官职,就拿巡抚来说,虽然如今巡抚已经成了封疆大吏,可是在刚刚出来的时候。他只是个临时官职,而巡抚本身是没有太多权利的,更没有品级,一般巡抚都是由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兼任,也就是说。巡抚只是差,但不是官,巡抚的权利来自于朝廷,而他的品级来自于他在都察院中的兼职。

  又如内阁大臣,原本内阁大臣的设置都是由品级较低的翰林院官员兼任,六品、七品的官员都有,内阁大臣也是差。并不纳入官员的品级,只是到了后来,内阁权利逐渐增大,所以一般内阁大臣往往会兼一个某部尚书的职位。比如谢迁在内阁时,就兼任兵部尚书,现在权倾一时的杨廷和便是兼任吏部尚书。他们的品级往往和尚书相同,可是权利又来自于内阁。

  所以别看这官职骇人。从头到尾有十一个字之多,可是徐谦只是一个生员。暂代了这个差事,连品级都没有,只能算是朝廷职官,等到差事结束,朝廷自然会收回他的权利。

  黄锦听了忍不住皱眉,心里想,这个徐谦只是个生员就已经够折腾了,现在又加了个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以此子的性子,岂不是要闹翻天不可?

  况且皇上说这个差事是专门负责抄家和倭寇,倭寇且不说,单单这抄家就是极度危险的事,想想看,抄家这种东西,哪个官员不想上下其手?哪个官员不想分一杯羹?商家数代不义之财积攒起了何等巨额的财富,浙江上下不知多少人盼着趁这个机会得一点油水、分到一点好处。

  而皇上给了徐谦这么一个差事,分明就是叫徐谦不准有人上下其手,若是徐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上必然会认为他办事不利,不够忠心。可要真是认真起来,浙江上下的官员肯罢休吗?

  差事办完后,固然要被朝廷收回权利,可毕竟资历还能保留,等徐谦将来登科做官,少不得会大有裨益,可问题在于,这事儿风险太大,未必值当。

  黄锦道:“陛下,徐谦一个读书人单枪匹马,如何能成事?浙江上下官吏,不知有多少人看着商家的家资眼馋呢,只怕……”

  嘉靖天子慢悠悠地道:“这个容易,他手里不是有朕的御剑吗?有御剑在身,他怕什么?”

  黄锦心里却是摇头,御剑摆到了台面才有用,可是真要把人惹急了,办法却多的是。只是这时候嘉靖天子已经打定了主意,黄锦也不敢多劝,只是道:“陛下圣明。”

  嘉靖天子摇摇手:“下旨去吧,司礼监拟定旨意颁布中旨即可,不要经过内阁,否则内阁那边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来。”

  黄锦连忙道:“奴婢遵旨。”

  嘉靖天子屏退了殿中的所有人,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御案之后,他高高坐在御案,目光扫视玉阶下那幽森宽广的大殿,一根根一人抱不住的漆红柱子矗立着,仿佛化身成了文武百官,嘉靖天子的身上不由散出了一股无法言语的威严,他用手化拳,磕了磕御案,眼眸平静如水,可是幽深处却又闪动着唯我独尊的**。

  随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由喃喃道:“红秀的御剑,为何会在徐谦的手里?”

  ……………………………………………………………………………………………………

  从会极门进入,与之相对的便是内阁大门,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不过这里仍然隐隐传出灯火,今夜当值的乃是内阁辅杨廷和。

  杨廷和生得相貌堂堂,习惯了穿一身窄袖的圆领衣衫,这是皇上亲自准许的,准许杨廷和可以便服办公。

  他半靠在榻上,榻上的桌几火烛冉冉,与此同时还堆叠着几十本已经整理好的拟票。

  因为是夜里,又是当夜值,所以一般无事的话都可以就地歇息,杨廷和半卧在榻假寐,胸口微微起复,出低鼾声。

  这时候,有个属官小心翼翼地进来,低声道:“恩府大人……”

  鼾声停了,杨廷和的眼眸却没有张开,只是稍稍地挪动了下身体,嘴皮子微微一动,道:“怎么,又出了什么事?”

  这属官道:“已经打探清楚了,前几日确实有道士从午门请进了宫,说是去治病的,可是太医院那边并没有人提及宫中有哪个贵人治病,那些道士在宫中住了许多日,至今未见出宫。”

  杨廷和伸了个懒腰,从榻上趿鞋下地,随即便有个书吏给他递来沾了热水的毛巾,杨廷和擦了擦脸,随即道:“消息确实吧?”

  “是几个御使多方查证出来的,正打算联名上书呢,有人说……有人说……太不像话了。”

  杨廷和脸色一冷,道:“这是大逆不道,这是人臣该说的话吗?真是岂有此理,用修,以后少和这些人来往,他们口无遮拦能卖弄个清直之名,可是你不同,你是老夫的儿子,跟他们混在一起,迟早要出事的。”

  原来这属官乃是杨廷和的儿子杨慎,杨慎自幼便是才子,登科之后一直都在翰林院里当差,因为有个内阁阁老的爹,所以近来弹劾了许多人,一时之间名声很大,许多人都说他清直。

  内阁这边值夜的时候,翰林院也必须委派官员在这里侯班,以防止出现紧急事态,拟诏时找不到人。

  所以每次杨廷和值夜的时候,杨慎便也来陪着,杨慎听了父亲的训斥,忍不住道:“大行皇帝在的时候,天子昏聩,父亲不是照样再三劝谏吗?为何到了陛下登基,反而谨慎了?”

  这自是一句不服气的牢骚,杨廷和的脸色却变得慎重起来,他的目光朝这值房外头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坐回榻上,慢悠悠地道:“你坐罢。”

  杨慎欠身坐下。

  杨廷和叹了口气,道:“今时不同往日,大行皇帝在的时候,为父是帝师,大行皇帝虽然胡闹,可是我身为帝师劝谏几句,这是理所应当。”

  杨慎不由道:“可是当今天子若没有父亲,又如何能登上大宝?当时选他做天子,可是父亲力排众议的结果,父亲忘了吗?按理来说,父亲与皇上的关系应当比与大行皇帝的关系更近一些。”

  杨廷和低声呵斥道:“胡言乱语,天子受命于天,与老夫何干?你这话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他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叹口气道:“其实一开始为父也是这样想,可是后来才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而已。父亲铸下了一件大错,以至于到现在都骑虎难下……”

  杨慎惊愕地道:“父亲自辅内阁以来,并不曾听人非议,也没听人说过有什么过失,这大错从何而来?”

  杨廷和慢悠悠地道:“大行皇帝驾崩,父亲昏了头,才导致如此局面,你真要听吗?”

  杨慎道:“请父亲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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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章:帝心难测

  谁曾想到,堂堂内阁辅竟也有铸下大错的时候,也有后悔不迭的一日。

  当着自家儿子,此时又是夜半三更,杨廷和压低了口气,娓娓道来:“大行皇帝突然驾崩,当时为父身为辅,上有张太后支持,下有百官拥簇,拟定了当今皇上登基大宝。原本这是一件美事,可是在下头一些人的怂恿下竟是昏了头。大行皇帝驾崩之后,群情激奋,为父便借着遗诏行事,励行新政,革除了大行皇帝时所留弊政;打击宦官秉政当权恶势力,又遗散平虏伯江彬矫旨改建的威武营,资遣锦衣卫擅调用的各边兵及其进献的美女,取消“皇庄”、“皇店”等九个多余的工程。除此之外,又收纳宣府行宫金银珠宝入于内库,释放南京大狱冤囚,最后又计擒欲拥兵反叛的奸倍将领江彬,同时将其死党一一缉拿,分别惩办。这些事,想必你都知道吧?”

  这些事,杨慎当然知道,脸色不禁胀红起来,这些事迹早已传为美谈,父亲总理朝政三十七日,改革之举,意义深远,恶势力遭到打击,正派力量得以增长,人心大快,国家从危弱转臻初治,许多都纷纷称赞父亲力挽狂澜,使“中外倚以为安”。”

  这三十七天可以说是杨家荣耀的顶点,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资历,杨廷和贤相之名传诸中外,便是六岁稚童听到杨公二字,都不免拍手叫好。

  可是如此有利于社稷之举,父亲为何却说铸就了大错?杨慎年纪虽然不小,可毕竟一生顺风顺水,虽有清直之名,心机却不足以深沉,他曾喊出国朝百二十年仗义死节便在今日这句话。其实就可显出此人性格冲动,却不够聪明。杨慎不由道:“父亲此番义举使天下气象一新,有大功与朝廷,下恩惠于百姓,难道这也错了?”

  杨廷和却是苦笑,手指着杨慎道:“若为父致仕,你必定不能长久。”

  随即杨廷和又慢悠悠地道:“老夫还记得,皇上进了京,步撵走了一半。却是赌气要回安6,再三说不做天子,后来因为其母入宫的事又差点闹得不可开交,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你真以为只是些许的名分?实话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为父的这个过失。用修,陛下是猜忌到了为父,是对为父有了戒心啊。他再三如此,只是为了一步步试探为父。而这祸根便是在这件事上,你想想看,为父铲除奸佞,革除弊政。难道皇上不能吗?”

  一番话惊醒了梦中人,杨慎便是再蠢,此时也已经明白这其中意味了。

  想想看,奸佞在朝。弊政丛生,新皇帝正在从湖北赶来,在这三十七天的时间里,杨廷和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而新皇帝怎么办?这种事,你杨廷和可以做。新君也可以做,为何新君未到京师,你便擅自主张?你要沽名钓誉,难道新君不用沽名钓誉?原本当今皇上在名分上就有欠缺,毕竟不是孝皇帝嫡系,作为一个外藩的藩王,他最需要的就是显露出自己的才干。

  想必在从湖北到京师的这一段路里,这位新皇帝正殷殷期盼着抵达京师之后用什么样的手段去革除先帝弊政,用什么手段去铲除那些奸党,正满怀着期望,希望借着这些事立下自己的威信,使百官信服,使天下百姓感激涕零。

  可是当他到了京师却是傻了眼,这位内阁辅已经把他要做的事统统都做完了,连他娘的一口汤都没有剩下。

  面对这种情况,新皇帝若是没有疑虑,若是没有戒心,那便是猪了。

  你想做什么?你请我来,莫非是挟天子而令诸侯,是想将我当摆设?

  因此刚刚进京的时候,新皇帝便找了个借口了一阵脾气,甚至还说出了要立即回安6的气话。

  这是杨廷和与新皇帝的第一次交锋,在别人看来,这位新皇帝实在有点小孩子气,为了一件小事,居然在如此隆重的场合大雷霆,可是只有杨廷和知道,这一切都是新天子借题挥而已。

  每每想到这里,杨廷和就夙夜难寐,他原本以为,新皇帝不过是个孩子,不必太过谨慎,再加上有太后和百官的支持,使他一时膨胀,并没有将这个小孩子放在眼里,这也是他持政三十七日,一道道大快人心的诏书颁布出去而没有顾忌的原因。

  可越是和嘉靖相处久了,他越是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这个错误已经不可能再弥补了。

  此时的杨廷和,语气平淡地说起这件事,那满是皱纹的脸带着几分自嘲,他看了一眼震惊的杨慎,道:“陛下入宫之后,待为父甚恭,为父略染小疾,陛下便再三派人探视,越是如此,为父就越是觉得不安。”

  杨慎忍不住道:“父亲扶危定顷,功在社稷,即周勃、韩琦殆无以过。”

  杨廷和只是叹气,道:“你不懂,你不懂啊,不过……”杨廷和虽然后悔,此时精神一振,忍不住道:“本来老夫也该解甲归田,是该急流勇退了,可就这么走,实在心有不甘,为父留在这里,既是不忍,也是为了你的前途打算,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周旋下去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浙江商家的事,你听说了吗?”

  杨慎不由唏嘘道:“听说了,可惜了文毅公,竟被一群不肖子孙牵连。”

  杨廷和却没有功夫感慨,而是慢悠悠地道:“据说此事是个叫徐谦的生员捅出来的,这个人,为父总觉得不简单,他和宫里似乎也有联系,你去查一查,看看这个徐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慎愕然道:“父亲何必在意一个生员?”

  杨廷和脸色平静地道:“风雨欲来,有的人见了风雨,便龟缩不动,遮风避雨。可是也有一种人,他或许此前籍籍无名,可是一旦有了际遇,便能兴风作浪。金鳞岂是池中物,不日天书下九重。还是小心一些的好,为父已经大意了一次,从此以后,绝不容许再犯过失。”

  杨慎默然无语。

  内阁之中,隐隐的烛火使微微照亮了夜空,从窗中透出来的光线,在这昏暗的宫廷里宛如指路明灯。

  在黑暗中,黄锦小心翼翼地打着灯笼,嘉靖天子一夜未眠,他漫无目的地带着黄锦在宫中游走。

  他看到了内阁的烛光,突然驻足,背着手,看着内阁一动不动。

  “今夜是谁当值?”

  “回陛下,今夜是杨公当值。”

  嘉靖天子木然不动,目光幽幽,语气平淡地道:“他年纪这么大,真是辛苦了他。”

  这句话说得慢条斯理,与此同时,天子的目中,突然掠过了一丝冷意,这是一种彻骨的凄冷,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黄锦本来想说两句话,正要开口,这一肚子的话却又缩了回去,他隐隐感觉到,皇上此时的心情并不好,平静之下掩藏着一股暴躁。

  嘉靖天子站了小片刻功夫,随即微微一笑,旋身向宫中深处走去,黄锦连忙提着灯笼追上。

  嘉靖天子踱步道:“中旨已经出去了吗?”

  “已经了,八百里加急,委托杭州造作给徐谦颁布委任。”

  “杭州造作?那个王芬?”嘉靖似乎有点印象。

  黄锦道:“是。”

  嘉靖天子抿嘴一笑:“很好。”

  很好两个字让黄锦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陛下是说王芬很好,还是说让王芬去颁布委任很好,不过他不敢多问,提着灯笼给嘉靖小心地照着道路。

  ………………………………………………………………………………………………………………………………

  明明是夏日,可是杭州城却每日是大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这种天气使得街市萧条了许多,好在明报已经深入人心,销量不减反增,如今隐隐有突破三万的规模。

  徐谦每日闷头读书,偶尔也会看报,不过今天,他实在没心情读书了,接近午时的时候,他气愤地拿着今日新鲜出炉的报纸,对着徐申了好一阵牢骚。

  “叔父,你看看,你自己来看,这成什么体统了,良知,良知,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良知?不是都说请来的编撰都是理学大儒吗?怎么现在都致良知去了?真是岂有此理,我们是正经人家,明报也是正经报纸,怎么这么多歪门邪道,气死我了,这要是让有心人看到,天知道会怎么说。”

  徐申一头雾水,事实上择稿的事不归他管,他负责的,只是打开销路和人事聘用,此时打开报纸,可他毕竟没读什么书,字是认得,偏偏不解其意,不由凝重地道:“什么良知?你说清楚,无故这么大火做什么?”

  徐谦愣了一下,心说自己是找错了人,只得急匆匆地道:“罢了,不和你说,叔父去忙自己的罢,我去找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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