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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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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一章:圣旨下

  留下目瞪口呆的徐申,徐谦去寻了王艮,狠狠地将报纸拍在王艮的案头上,道:“王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王艮面带笑容,并没有捡起报纸来看,淡淡地道:“徐公子似乎有什么误会?”

  徐谦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苦笑连连道:“日防夜防,却还是防不住,在这报纸里头,你们王学的文章怎么占了六成之多?你是不是把其他的编撰都收买了?”

  王艮正色道:“诸位编撰都是鼎鼎大名的大儒,财帛能动他们的心吗?他们不过是与老夫每日讨教,深有感悟,因而对我王学有了兴趣而已,所谓学无止境,吾当上下求索之,便是这个道理。”

  徐谦真是无言以对,心里暗骂那些所谓的大儒没有节操,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骂也没用了,只是摇摇头道:“罢罢罢,我不管了,你们爱闹就闹去吧。”

  他转身要走,王艮却拦住他,道:“徐公子何故如此?有话好说嘛,来,坐下说话。”

  徐谦不情不愿地坐下,脸色缓和了一些,道:“其实王先生的心思,学生不是不知,只是有些时候,学生也有自己的考量,还请王先生多少顾忌一些。”

  王艮顾左右而言他道:“商家之罪形同谋逆,按理应当抄家灭族,便是有文毅公荫庇,只怕也逃不掉了,只是过了这么久,为何朝廷迟迟不下处分?”

  徐谦对商家的事已经没有了兴趣,他整垮商家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为叔父讨个公道,现在商家已经完了,和他没有了多少关系,不过王艮突然提到此事。倒是让徐谦有些奇怪,忍不住道:“怎么?王先生不只关心王学,连这种事也关心么?”

  王艮风淡云清地道:“知行合一,明悟道理与在现实中运用此道理是密不可分的,否则这书读来何用?学以致用嘛。”

  他拿起自己书桌上的茶吃了一口,慢悠悠地道:“老夫以为,朝廷之所以迟迟不下旨意,最重要的还是这用人上头。商家为祸了这么多年,为何无人告?每年他们的商船下水。这么大的动静,难道其他人都是瞎子聋子?朝廷不放心啊,可是这家迟早要抄的,宜早不宜迟,眼下朝廷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下旨从京师派出钦差,另一个就是让浙江官员就地差办,若是派人从京师来,时间上只怕不够,况且钦差到了这里,两眼一抹黑,最后还是要依赖本地官员。可是让本地官员处置。朝廷未必放心。”

  徐谦听他高谈阔论,忍不住道:“说了这么多,先生的目的是什么?”

  “随意闲聊而已,徐小友为何对老夫总是提防。似乎老夫的一言一行都带有目的似的?”王艮含笑,继续道:“不过这件事还真和你有关系,当今皇上圣明,岂会不知这里头的猫腻?他既不放心。那么就必定要委派人巡查,只是在这浙江实在没有信得过的人。倒是徐公子深得圣眷,很对陛下的胃口。”

  徐谦不由道:“这个你也知道?”

  王艮正色道:“若连这个都不知道,老夫的这些年算是活到狗的身上了,你一介生员也敢办报,便是寻常官员,谁敢给你支持?你这明报背后若无宫中支持,只怕早已以蛊惑人心、妖言惑众的罪名查抄了。”

  徐谦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到时可能会有圣命,让我来查抄商家?”

  王艮摇头道:“是巡查,而非查抄,你一个生员并无一兵一卒,拿什么查抄?不过老夫倒是能帮衬一二。”

  徐谦忍不住问:“帮衬什么?”随即又觉得王艮说了这么多,定是有什么阴谋,于是打了个哈哈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希望我求你罢了,不过我现在最紧要的是读书,至于那什么查抄商家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无官无职,朝廷怎么会寻到我的头上?王先生,奉劝你还是像我一样踏踏实实做人的好,不要老是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好啦,好啦,不和你说了,告辞!”

  王艮笑了笑,道:“那就拭目以待罢。”

  到了下午,王公公却是来了,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最近几次过来,王公公都是忧心重重,今日那张忧国忧民的脸倒是缓和了一些,不过神色还是很紧张。

  “徐公子,我们进里头说话。”

  王公公朝徐谦努努嘴,随即寻了个安静的地方,王公公正色道:“徐谦,有中旨。”

  徐谦愣了一下,道:“莫非宫里的处置下来了?”

  王公公点点头,不过这里没有外人,王公公也没有虚礼客套,直接将中旨送到徐谦的跟前,道:“你自己看吧。”

  徐谦取了中旨大致看了一眼,不由松了口气,虽然他知道宫里必定不会降罪,可是在结果没有揭晓之前,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不安,现在宫里既然没有追究,他的心情也不由轻快起来。

  只是……

  徐谦向王公公问道:“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是什么?”

  王公公道:“这是宫里钦命你办差,既是巡查倭寇事,自然是凡与倭寇有牵涉的,都可以管一管。”

  徐谦又问:“这又是几品官?我听说过八府巡按,却从来未听说过这个。”

  王公公瞪了他一眼,道:“你又没有登科,又非武职,自然是无品无级。”

  徐谦不由咋舌,心里说这官职名字越牛气哄哄,反而越没有前途,文官的顶峰是内阁,内阁大臣只称为学士,低调得很,至于这什么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里头又是七府又是巡查又是大使的,听上去吓人,原来竟是还没有入流,只算兼职。

  他不由苦笑,道:“王公公,学生现在应当以学业为重,天降大任,学生只怕担负不起。”

  徐谦可不是傻子,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况且再过一个月,乡试就要开考,自己有这精神,还不如老老实实走自己的仕途,做自己的官去。何必做这种得罪人的事,真要把人得罪死了,人家不和自己拼命吗?

  看来这宫里不靠谱的人太多,居然妄想叫自己一个小小生员去管这么大的事,还是早早脱身为妙。

  本心上,王公公也是不希望徐谦任这什么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可问题在于,现在中旨已下,徐谦要是掉链子,他的脸上也不好看,于是虎着脸道:“是国家大事要紧,还是你的学业要紧?”

  这句话问得很有水平,徐谦要是识相,必定会心生惭愧,少不得说一句自己错了。可是徐谦沉吟了一下,打了会儿小算盘,随即便苦笑:“我算来算去,好像还是学业更要紧,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一步步来好。”

  王公公觉得已经说不通了,便道:“这对你有好处,这是陛下信重你,才委以你重任,你若是做得好,将来少不得飞黄腾达。况且,你现在是生员就已委任官职,将来登科做了官,资历岂是寻常人可比吗?好好做吧,不可再扭扭捏捏,所谓富贵险中求,现在在你跟前就是一桩大富贵,你只要把握住,将来势必前程不可限量。”

  徐谦心知这时候不答应是不成了,呵呵一笑道:“方才只是说笑而已,为君分忧是读书人的本份,莫说是现在去送死,便是下油锅,我也不眨眼睛,王公公,你记着,要把这句话带回宫里去。还有,要告诉宫里,陛下开了金口,徐某人死无所惧。”

  王公公皱眉道:“徐老弟,好话自然会给你说,你别装了,和咱家装有什么用,有这功夫,还是想想该怎么办罢。”

  徐谦只得无语,心里想,这就是为什么太监总是混得好的原因,他娘的,我在这里说再多动听的话,人家也听不到,这忠心就是你说烂了舌头,人家也没有感觉,太监靠嘴巴混饭,像我这样的,只能靠拼命去喝汤了。

  他想了想,便问王公公:“我既是钦差,那宫里可调拨了属官给我吗?就算没有属官,亲兵总该有吧?”

  王公公摇头道:“动静不宜过大,你若是要用人,自管找咱家便是。”

  徐谦道:“公公有多少人手。”

  王公公道:“邓健如何?”

  我靠!

  徐谦无语,心说你把邓健当成八千精卒了,难道让我带着一个邓健去和浙江的文武官员们做对?

  王公公抚慰他道:“你不必怕,万事开头难,只有一个邓健,确实是势单力薄了一些,可是你一向足智多谋,想必不会吃亏,况且眼下只是暗查,你只要小心一些,悄悄行事,你在暗,他们在明,且不说能不能立功,至少性命还能保住的。”

  徐谦苦笑道:“王公公,我感觉你在糊弄我!”

  王公公顿时怒了,尖叫道:“你这榆木脑袋,咱家不和你多言了,总之圣旨你也接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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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二章:建功立业只在今日

  万事开头难,徐谦摇身一变成了那个七府什么什么,反正官名他自己有时候也记不起,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问题就在于,怎么查出在查抄的过程之中出现贪赃枉法的事,宫里给他这个重任,徐谦隐隐能猜测到,嘉靖皇帝很不高兴。

  当今皇帝本来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一个这样的人,最恨的就是别人占他的便宜。你说他心胸狭隘也好,说他刻薄寡恩也罢,但是有一点,徐谦却是知道——皇帝想闹出点大动静。

  京师的局面几乎是一面倒,几乎文武百官都站在了内阁的一边,一有风吹草动,无数的奏书就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甚至有一些给事中居然都胆敢上书对皇帝指手画脚,从邸报中,徐谦大致猜测了一下京师里的时局,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位刚刚继承大统的天子被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杭州的局势如今已经万众瞩目,牵一而动全身,皇帝是希望在这里找到突破口,狠狠收拾一些人,而自己很不幸,偏偏给这个皇帝当了枪使。

  “这是机遇也是挑战啊,只要做得好,将来必定一飞冲天,男儿大丈夫,岂可默默无闻?若不能有声有色,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这自然不是徐谦自己安慰自己的,他有一颗强大的心,虽然明知前途凶险,可是很快又能没心没肺起来。他说出这翻话,却是邓健鼓起。

  邓健一副苦瓜脸,道:“这算什么有声有色,你真当我是白痴吗?这个差事是要命的,你没听说过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吗?徐兄弟,你现在是要杀浙江省内大小数十个文武官员的父母,人家肯罢休吗?”

  “没出息!”徐谦痛心疾地呵斥他,虽然在不久前,王公公也是对他百般忽悠和痛心疾的呵斥,现在徐谦忽悠邓健,就像传销一样,上线骗下线,下线骗邓健这种傻瓜。徐谦继续道:“你就是目光短浅,难道你想一辈子给王公公做狗腿子?邓兄弟,没前途的,跟着我建功立业,将来迟早封侯拜相!”

  邓健道:“我就喜欢做狗腿子,你奈我何?”

  徐谦见这家伙不上道,便学王公公一样恶狠狠地道:“你这榆木脑袋,我不和你多说了,反正我现在是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你是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身前带刀亲卫,事情就这么定了,从现在开始,王公公府上,你也不必去了,给我乖乖地跟着我,我有肉,你就有汤!”

  邓健苦着脸,道:“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兄弟。”

  徐谦沉吟了片刻,道:“我听说,朝廷也有一份旨意,到了浙江巡抚那边,说是由巡抚主持这一次查抄,不过浙江巡抚一向是个奉行无为的人,说得难听一些,这巡抚早就听到了风声,既不想得罪内阁,又怕得罪宫中,以他的性子,断然不会亲力亲为,依我看,这件事最后还是要交给下头的官吏来操办。”

  徐谦慢悠悠地道:“提刑司是肯定有份的,他们主持刑名,查抄的事少不了他们,还有总兵衙门那边,应当也有一份,这是形同谋反的大案子,少不得要抽调兵丁拱卫,布政司……”徐谦叹了口气,道:“这位布政大人在浙江官场上一呼百应,主持大局的事少不了他,这三个衙门想必都需要直接参与查抄,至于其他的大小官吏,多半也会有封口费。”

  想到这么多重要衙门,徐谦便感到一阵头痛,好在他的身份还没有泄漏出来,要是别人知道他身上有一份旨意,多半这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徐谦足足谋划了一天,也没有什么头绪,猛地想起那王艮和自己说过的一番话,便忍不住穿着蓑衣冒雨跑到报馆,报馆里头,王艮正在和几个大儒论道,见了徐谦来,竟好像猜到了徐谦的目的,起身离席而出,把徐谦请到了自己的办公房里,笑吟吟地看着徐谦道:“怎么?徐公子又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徐谦故意装作漫不经心,怕被王艮看穿自己的心事,慢悠悠地道:“交代谈不上,你是长,我是幼,这样的字眼以后休要再提了,王先生,我想明日去余姚见我恩师。”

  他故意旁敲侧击,打着马虎眼。其实他心里知道,他那恩师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毕竟已经致了仕。谢家虽然有足够的人脉,只是一旦恩师出了面,事情可能更会复杂,毕竟恩师是万众瞩目的人物,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

  “哦?”王艮好整以暇地问:“敢问徐公子何故要去余姚?莫非是想登门造访谢学士,请教八股文章吗?”

  徐谦摇头道:“这倒不是,我和恩师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平时都用书信来讨教。去余姚,是遇到了一件烦心事。”

  王艮哦了一声,竟然不追问下去,道:“那就恭祝徐公子一路顺风。”

  徐谦一时上火,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问我去余姚做什么?”

  王艮脸色平静,道:“无非就是查抄商家的事罢了,想必圣旨已经到了吧?”

  徐谦打起精神,心里说原来他早就知道,故意逗我来玩呢,徐谦正色道:“正是。”

  王艮叹口气,道:“这件事固然说明宫中对徐公子信重有加,可是对徐公子来说又是困难重重、危险万分。若我是徐公子,想必也该忧心忡忡了。”

  王艮目光幽幽地看向徐谦,道:“只是徐公子有打算吗?”

  徐谦点头:“自然会有打算。”

  王艮微笑道:“若是徐公子信任老夫,不妨说出来给老夫听听。”

  徐谦道:“其实很简单,先攻其一点,而后将此人的罪名公诸于世,以此来震慑他的同伙。”

  王艮不置可否,道:“徐公子既然有信心,又登门造访,那么请问徐公子需要什么?”

  徐谦脸色冷静地道:“我需要消息,需要耳目。”

  王艮微微一笑:“这个容易,只要查抄开始,三日之内,老夫就能给找些消息来,可问题就在于,徐公子能给老夫什么?”

  徐谦不由苦笑,道:“王先生,我是来跟你谈感情的,你何必跟我谈生意?”

  王艮不为所动,道:“感情是感情,生意又是生意,老夫不是腐儒,不是那种随意被你糊弄的人。”

  徐谦只得道:“那么王先生需要什么?”

  王艮恬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我这里有一本书,徐公子若是能倒背如流,你我就互不相欠了。”

  他取出了一部书来,徐谦接过,上头写着《传习录》三字,看这书名,徐谦一下子恍然大悟,这所谓传习录,其实和论语一样,只是前者是记录孔圣人生前的言行,《传习录》是记录王阳明的生平言行而已,这王先生真是不把自己的脑袋洗成白痴不罢休,想着法的给自己洗脑。

  不过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徐谦将这本《传习录》收起,道:“好,我答应你,你我就一言为定了,这件事若是办成,到时我上书宫中,少不了你的功劳。”

  王艮却是摇头道:“这就不必了,功劳二字在我眼中不过是过眼烟云。”

  徐谦摇摇头,心说这家伙不但爱洗别人的脑子,连自己的脑子都被洗傻了,跟这种人呆在一起,将来要是连自己都淡泊名利了该怎么办?我爹若是知道,非要拿鞭子抽死我不可。

  ……………………………………………………………………………………………………………………

  查抄的旨意下来,正如徐谦所料,浙江巡抚衙门一点动静都没有,其他各司见状,自然忍不住去见这位巡抚大人,说是时间紧迫,切不可继续拖延,还请巡抚大人早拿主意。

  这位巡抚大人显然对查抄的事抱有疑虑,既希望洁身自好,又不愿牵涉太多以致得罪了同僚,于是乎,巡抚大人病了。

  既然巡抚大人称病,布政使汪名传也不客气,立即会同各司开赴淳安,亲自督促查抄工作。

  浙江这些年来很少生大事,像商家这样的大世家被查抄的,可谓凤毛麟角,这也难怪上到朝廷下到地方官员都如此关注,朝廷关注这件事,是希望能够做到杀鸡儆猴,地方豪强已经越来越目中无人,摆出这个严厉的姿态可以让其他人消停一些。

  而地方官员不同,无论怎么说,商家都是大户,而且是浙江最顶尖的那种,数代积攒的财富无人能够估算得出,再加上常年做这杀头买卖,只要稍微从中分一杯羹,只怕这一辈子也衣食无忧了。大明朝的俸禄低,老爷也是人嘛,也要人情往来,也有儿子孙子,现在自己是登科做了官,可是谁能保证自己的儿子孙子将来也能高中?所以多积攒一些财富传诸子孙也不是什么坏事。

  当然,也有一些人有其他的考量,商家和本地官场牵涉确实太多,怕就怕查抄出一些不该查抄的东西来;只有亲力亲为,才能安心。否则突然搜出一本记录了清客送礼的账本来,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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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三章:良善可欺的军头

  淳安那边骤然热闹起来,各个衙门似乎都恨不得搀上一脚,最惨的莫过于淳安县令,平时无人关注,也没有人过问过,好端端的在淳安待着,突然一下子来了许多人,把商家围了喊打喊杀,差点没把他吓死,现在又是省里、府里、科道的官员一个个下来,哪个都得好好伺候,一个不好,说不定就要冲撞上官。

  明报趁着这个机会,自然把商家的事好好地渲染了一番,什么勾结倭寇,什么蓄养武士,私自下海经商,以至于商家的事持续酵,一时半刻也冷却不下来。

  徐谦觉得自己在坐以待毙,明明是七府大使,可是他娘的手里要什么没有什么,所谓的查探几乎都是靠等,这种被动的感觉让他很不是滋味。读书是没心情了,只得自娱自乐,每日鼓励邓健说一些等到时机一到定要奋有为的话。

  邓健每日唉声叹息,见了徐谦就躲,王公公那回不去,关起门来,这徐谦又隔三差五来敲门,实在无处可逃,只恨不得给徐谦磕头,叫一声好汉饶命。

  到了三天多的功夫,王艮倒是没有失信,特地寻上徐谦,道:“有音讯了。”

  这位心学的大儒笑吟吟地看着徐谦,随即道:“出去边走边说?”

  徐谦道:“隔墙都有耳,更何况是上街?还是请先生现在就赐告吧。”

  王艮颌点头,朝徐谦道:“老夫有个门生在浙江漕府衙门里做事,他听说本地漕运都司周凯昨日收到了一笔来路不明的银子,这些银子怕是淳安送去的。”

  徐谦表示不信,道:“查抄的事和漕运衙门有什么相干,怎么连这漕运都司也有一份?”

  在京师、南京以及山东、浙江等地。朝廷专设了漕府衙门,由漕运总兵官统领,为了保证漕运的安全,下设漕军、差役十数万人,这些人不属于地方官管辖,与地方的瓜葛并不深,按理说,这专管漕运的都司怎么也不可能和查抄商家的事有关,都说见者有份。可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也有份?

  王艮微微一笑,道:“漕运和查抄关系匪浅,你不知内情,自然不知,我只问你。上下其手的官员捞足了好处,这些银子,难道他们搬到衙署里去?”

  徐谦摇头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有的人若是贪占得多,只怕官衙后院也摆放不下。”

  “是了。”王艮微微一笑道:“那就势必要运回老家去,老夫再问你,要运回老家。这沿途这么多关卡,若是走6路的话,谁肯放心?”

  徐谦皱眉,不由暗暗点头。若是有人贪墨了两三万两银子,这便是几千斤的东西,这还不包括各种古玩字画,几个大车只怕也装不下。况且沿途押运的人也未必放心,除非……

  徐谦明白了。道:“你是说,这些人必定要走漕运的路子?”

  王艮呵呵一笑道:“漕运这边的路子只要打通,沿途不必受关卡刁难,既轻便又节省气力,所以漕运必定有一份好处。”

  徐谦不由苦笑:“这位周都司收了银子的事证据确凿吗?”

  王艮看着他:“你要如何确凿?”

  徐谦道:“至少也该有人证。”

  王艮叹口气:“人证是有,只是人家未必肯站出来。”

  徐谦追问:“可若是周都司倒台了呢,这个人肯站出来吗?”

  “这个……”王艮犹豫了一下,随即反问道:“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徐谦叹了口气,道:“我名义上虽是巡查倭寇事,可是手无一兵一卒,除非……”话说到一半,他又乖乖把嘴闭上,道:“王先生且等我消息罢。”

  送走了王艮,徐谦深吸一口气,他的心跳不禁有些加,良久才平复自己的心情,随即便往邓健的房里冲去。

  “邓兄弟,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快随我去建功立业!”

  邓健不情不愿地出来,表情悲催地看着徐谦,道:“我清早起来眼皮子老跳,感觉自己要命不久矣。”

  徐谦手里拿着一把扇子,用扇子去敲邓健的脑门,道:“乌鸦嘴,快收拾一下吧。”

  邓健有些不放心,问道:“去哪里?”

  徐谦道:“漕运衙门!”

  邓健忍不住咋舌。

  漕运衙门不是一般的衙门,应当说是个军营,征粮和运输粮食的工作一般都是由各府和各县的官员负责,而漕运衙门只管护卫,朝廷专设了漕军,以保护漕运的安全。

  所以徐谦说去漕运衙门,让邓健更感觉生死未卜,只是眼下骑虎难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人出了门,雇了一辆马车,徐谦坐在车里不动,邓健坐在一边故意挑开车帘看外面的风景。

  徐谦道:“等到了衙门里头,你一切听我吩咐,明白吗?还有,你的刀要随时挂在腰上,这一次我们去,稍有疏忽,只怕真回不来了。”

  听徐谦说得严重,邓健忍不住叫道:“既然如此,那你还去?”

  徐谦脸色冷静,道:“有些事你不能不去做,既然要做,自然要做到最好,邓兄弟,就算是火坑,那也是我陪着你一起去跳,你怕个什么?”

  邓健口里喃喃道:“交友不慎哪……”

  徐谦便懒得理他了,眯起眼来假寐。

  ………………………………………………………………………………………………………………

  漕府衙门,坐落于杭州以东十几里处,靠着运河,依着河水设立,整个运河,设有各营漕军,淡淡杭州附近,总计有漕营三座,人数在两千余人上下。

  而这里,便是整个浙江漕运的中枢,无数的粮草从浙江各地运输至附近的大粮仓,再有无数漕船停泊于各处码头,统统向衙门报备之后,再由这里的官吏进行调配。

  这个衙门如造作局一样,都是独立于本地官场体系之外,直接受漕运总兵官辖制,因此杭州漕运都司日子过得不错,平日里夹带一点东西运到京师去贩卖,再从京师转一些货物到江南来,每年的油水都是不少。再加上所辖漕军又可以吃些空饷,还有码头处各个会门的孝敬,不说十万雪花银,却也是整个浙江最顶尖的肥缺了。

  漕运都司周凯是武人出身,生得颇为魁梧,不过这几年在任上有些掏空了身体,脸色显得并不是很好,今日他在衙中坐堂,正**着昨夜寻欢作乐的事儿,不妨有个幕僚进来,低声道:“大人,淳安那边又来人了。”

  周凯冷笑,不由道:“怎么?昨天来了一趟,今日又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幕僚压低声音道:“只是想问漕船的事,这一次要运出去的货物实在不少,那边的人有点不放心。”

  周凯眯着眼,眸中掠过了一丝贪婪,很是可惜地道:“这些人真是厉害,别看我这都司是肥差,可是一年不知要倒腾多少次才能有点蝇头小利呢,他们倒是好,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哎……”

  叹了口气,周凯冷冷一笑:“你去告诉他们,漕船不是轻易能调用的,没这么容易,得容本官想想办法。”

  幕僚愕然了一下,看了周凯一眼,骤然明白了,这位都司大人收了银子又打起官腔,多半是觉得自己的好处太少,想再争取一些,幕僚笑了笑,道:“好,学生这就去回话。”

  “回来!”周凯面带微笑,道:“且不要急着走,你得申明一下厉害关系,我不过是漕运都司,屁大的官儿,帮他们这个忙,上下需要打点的地方多着呢,这一点必须和他们说清楚,不说清楚,他们还以为本官是土匪强盗。本官做人做事一向是厚道的,诚实守信,一诺千金。只是有些事不是想当然的,不是本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吃漕运这口饭的弟兄这么多,总不能饱了本官一个,饿死人家全家吧?人哪,要行善积德,得多为别人想一想,否则这还是人吗?这是畜生!”

  “大人高论!”这幕僚连忙称赞几句。

  周凯似乎也满足了,便道:“你去吧,记着要申明厉害。”

  打走了这幕僚,周凯心情又愉悦起来,喃喃地哼起了曲儿,谁知这位幕僚刚走,却又有个差役来,道:“大人,外头有个生员,说是要求见大人。”

  “生员?”周凯踟躇了一下,道:“哪里来的狗屁生员?”

  “说是姓徐,叫徐谦。”

  “徐谦……”这一下子,周凯打起了精神,这个人他听说过,闻名已久,商家的事就是这人闹出来的,怎么?这人跑来做什么?

  不过……一个生员,自己似乎也没必要搭理,更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周凯冷冷一笑道:“告诉他,本官没兴致见他,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那差役应承一声,连忙出去,过不了多久却又回来了,这一下子周凯火了,怒道:“怎么,他不肯走?真是岂有此理,他是看准了本官良善可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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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四章:好说,好说,一切好说

  “回大人的话,那姓徐的,说是有宫中密旨。”门房小心翼翼地道。

  这一下子,周凯变得审慎起来,托着下巴,脸色阴沉,慢悠悠地道:“密旨,什么密旨?他一个生员怎么会有密旨?罢罢罢,出去看看吧。”

  周凯站起来,对于宫中密旨倒是不敢大意,带着属官人等一并到了中门,远远看到徐谦和邓健二人在门口等待。

  周凯上前,斜眼看了徐谦和邓健一眼,不动声色地问:“是谁说有密旨?”

  徐谦板着个脸,还真有几分钦差的样子,他负着手道:“哪个是漕运都司周凯?”

  周凯惊疑不定地看着徐谦,心里忍不住想,此人莫非真是钦差?既是钦差,所办的差又是什么事?是了,现在商家那边在抄家,想来和抄家的事有关,莫非……

  周凯心里有些不安了,这事儿他或多或少有份,钦差找上门来,莫不是要治罪的?

  他咳嗽一声,道:“本官便是。”

  谁知徐谦却是朝他笑了笑,道:“大人,学生有礼。”

  这彬彬有礼的态度,骤然让周凯一时摸不透了,上下打量他,道:“你是何人?”

  徐谦道:“学生徐谦,大人能借一步说话吗?”

  周凯迟疑了一下,看了左右的属官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徐谦进了后院的花厅,这花厅里只有徐谦和周凯二人,周凯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眼睛盯着徐谦,就等徐谦接下来的话。

  徐谦却也打量他,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靠墙悬挂的一柄宝剑上。

  徐谦走到墙下,背着手道:“大人,这柄剑怕是古物,价值不菲。”

  周凯忍不住道:“你的密旨在哪里?你我不妨明言吧。”

  徐谦叹了口气,从自己的腰间拿出自己的剑来,道:“可是论起价值,大人的这柄剑连学生的边儿都沾不到,大人可知道这是什么剑?”

  徐谦唰的一声抽出御剑,剑光一闪。闪闪生辉的剑身便展现在周凯的面前。

  周凯常年管理漕运,不知多少贡品自他的手里转运入宫,自然也是识货之人,口里叫了一声:“好剑。”又见这剑身有盘龙纹理,双眉皱起来。道:“这是御剑?早就听闻你曾佩有御剑,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徐谦的脸色却是拉了下来,手拿宝剑,正对着周凯,凛然道:“周凯,你可知罪!”

  原本周凯对徐谦并无防备。在他眼里,姓徐的不过是个小小生员,谁知这家伙拔剑,周凯还当这姓徐的是在炫耀。可是等到徐谦的剑锋抵住了他的胸口,周凯先是一呆,随即道:“你大胆,我是朝廷命官!”

  他口里虽然硬气。身子却是丝毫不敢动弹。

  徐谦却是朝他冷笑:“是吗?我奉皇上之命彻查商家查抄之事,你身为朝廷命官。收受了不少好处吧,你信不信我这御剑便是今日取了你的性命,不但不会有任何惩处,反而会得到褒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将这漕运衙门当作了你自家的后院,单单这一条,你这乌纱也保不住了!”

  周凯倒是并不害怕,冷笑道:“你说你负有钦命,可有圣旨?”

  徐谦冷冷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周大人是在说笑吗?我若没有圣旨,吃饱了撑着来找你晦气?”

  这句话是没错的,周凯的脸色很不好看,道:“你待如何?”

  徐谦竟是将剑收了起来,朝周凯道:“无非是给你两条路走,一条是你现在杀人灭口,可是要知道,杀死钦差等同谋逆,想来你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至于这第二条路,便是将功赎罪,从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甚至事成之后还有好处,只是从现在开始你受我节制,到时我自上书朝廷,为你报功!”

  周凯却是有些不肯,道:“你就算有圣旨,却也不能节制漕运衙门,你将圣旨拿出来。”

  周凯深谙官场之道,心里想,就算这徐谦有圣旨,圣旨之中也必定只是让他巡按而已,绝不可能让他节制各方,钦差巡抚和钦差巡按、巡查或许只是一字之差,里头的意义可能就是翻天覆地了。

  徐谦微微一笑,道:“周都司似乎是不信,就算圣旨没有节制你漕运衙门的职权,可是这把御剑够不够份量?我既然有御剑,就可就地斩杀你这种贪官墨吏,你信不信?再者,我既然奉命巡查,自然就有专奏之权,你做的事,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是漕运都司,就算现在没有劣迹,这些年来犯下的事怕是不少吧?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罢,你是抗命不尊还是随我去立一件大功。”

  周凯的眼珠子转动,他原本以为徐谦是个小孩子,可以随便糊弄,可是这家伙字字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别的不怕,就是经不起查。徐谦的事,他是听说过的,徐谦说自己和宫里有关系,又拿出了御剑来,圣旨定然是有的,可问题就在于,这个小子做的事太不地道,查这个案子要牵涉进多少人?真是疯了,自己陪着他疯,往后还怎么在官场混下去?

  他朝徐谦嘻嘻一笑,道:“徐公子,早闻你深受宫中圣眷,哈哈,说句实在话,本官是慕名久矣。”他随即痛心疾地道:“不过嘛,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做人……要留有分寸和余地,要诚实善良,像你这样查人家贪墨,岂不是要害人一辈子?你想想看,哪位大人不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徐公子于心何忍?”

  他这歪理出来,居然还振振有词。

  徐谦奇怪地看着他,道:“好吧,那我就厚道一点,我就不害他们一辈子了,宫里现在需要有个人来背黑锅,我看周都司挺合适,想来周都司上没有老下没有小,是不是?”

  周凯捏起拳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劝你从善,你竟是威胁起我来了。老子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当年在宣府的时候也是杀过来的,会怕你一个生员?”

  他越是激动,徐谦越是看出他的心虚,便叹口气道:“大人,我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寻上你,是因为你牵涉不深,有人是罪无可赦,有人却情有可原,大人便是后者,宫里那边已经透出了风声,这一次定要狠狠收拾一批人来,大人不会不晓得这其中的厉害吧?你只要好好跟我做,到时会少了你的功劳吗?”

  他随即板起脸,继续来:“你给我个准话吧,若是不肯,你我在这个屋子里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你杀了我,到时候朝廷追究,商家便是你的下场,可我要杀了你,到时至多也就是一个擅作主张罢了。”

  徐谦已经不给周凯任何机会了,将御剑握在手里,朝他冷冷地笑。

  周凯叹了口气,最后咬牙切齿地道:“老子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竟是受你一个小小生员威胁,罢罢罢,你要如何就如何。”

  徐谦心中大石落定,随即摆出威严来,道:“从现在开始,漕运衙门上下受我节制,周都司,衙门里可有我住的地方吗?”

  周凯道:“后院有个柴房可以收拾一下……”

  徐谦瞪着他,让他说不下去,周凯只得道:“罢了,后院东厢是我的书房,你便去那里住下也无妨。只是本官虽是武人出身,却一向好读书,所谓读书走万卷……”

  徐谦冷冷地道:“你错了,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过我也懒得理你,是了,近来是不是有人来寻过你,要借用漕运夹带一些私货?”

  周凯被徐谦揭穿,居然老脸不红,道:“是有人夹带一点东西,不过话说回来,夹带点东西也没什么,大人们公务之余总也有私情往来不是?”

  徐谦正色道:“你先让人立即去淳安一趟,贴出告示,就说本官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奉钦命巡查一方,从现在起,商家的账簿和诸多生意都必须上报上来,查抄的文档也必须呈报,各衙门都不可擅作主张。”

  周凯道:“好,好,好,这个好说。”他心里不免想,还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钦差,原来只是所谓的巡查大使,和巡按一样,都是不入流的东西。此后又不免生出轻视,这个小子果然是天真,以为贴一张文告,人家就会就范?真是愚不可及,也不看看对方是什么来头。现在先顺着他,看他怎么倒霉。

  徐谦又道:“还有一件事,你收受的那些银子必须上缴,还要呈报到巡抚衙门,这些银子是谁送的,让你做什么,你都要交代清楚。”

  周凯这一下坐不住了,道:“徐公子,皇上还不差饿兵呢。”

  徐谦正色道:“你放心,到时会有你的好处便是,这些银子迟早还是要赏给你的。”

  周凯心里咕哝,忍不住腹诽,老子算是倒了霉,碰到这么个不谙世事的东西,不过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皮笑肉不笑地道:“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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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五章:惊天动地

  明报的最新文章火热出炉,这一次话锋一转,主版的文章谈的却是抄没商家之事。

  一下子,一个抄家便引起了许多人的议论。

  其实抄家不足以让人惊骇,真正让人惊骇的是文章里所说的官吏上下其手,贪渎成风,本应充实内库的赃物尽皆流落私人。

  这句话很严重,几乎是把浙江大多数官吏都骂了一遍,说是这些人趁着抄家之际弹冠相庆,大肆贪渎。

  士林清议顿时变得一不可收拾了。这种事本来就是敏感,更重要的是还堂而皇之地道出来,以往的时候,这种私底下的话题是不可能拿出来明说的,就算是一时激愤,一些个读书人也只是指名道姓,找一个人骂而已,而这一次骂的范围之广可谓空前绝后,而且影响之大也绝不是以往可以比拟的。

  报纸既然都已经说了,本地士人自然也就不客气,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有说某位大人贪占了纹银数万,又有说商家有一幅价值千金的名画不见踪影,以至于一些名士也不得不站出来大声痛斥。

  其实是人都知道,这背后一定是有有心人怂恿,而其他的世家大族,心里也不免有些心虚,有了商家的前车之鉴,谁知道这些官儿会不会抄家抄上了瘾头,下次寻个罪由再来一次这种把戏?

  事情闹得很大,以至于巡抚衙门那边也不得不认真对待起来。

  浙江巡抚赵文斯乃是庶吉士出身,身份清贵,此后在都察院任职,新近才调至浙江,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而巡抚浙江,这位赵大人年不过四旬。前程大有可为,到了浙江之后,一直在主持松江的河堤修葺,赵大人毕竟是清流官,浙江对他来说不过是客居之地而已,先弄到政绩,再熬熬资历,差不多就可以回京去了,将来便是入阁拜相也不是没有机会。

  所以像他这种人绝对是不会拿一些不该拿的银子。毕竟和锦绣的前程相比,几万两纹银实在不值一提。

  可是赵文斯也知道,他前程远大,自然不用去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可若是挡了别人的财路。难免树敌。浙江本省的这些地头蛇,谁也不是省油的灯,人家多多少少都和京师有一些关系,因此他思虑再三之后便病倒了。、

  ‘病’了许多天,结果出了这么个事,把他一下子吓得清醒过来,浙江毕竟是他管辖范围。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他现在就算是想不管也不成了,否则一个昏聩的评价是少不了的,再加上漕运衙门那边漕运都司递送来了一个条子。俱言自己收受了好处,与淳安有关的事实,如此一来,一场弊案似乎已经崭露出了头角。

  赵巡抚勃然大怒。立即召集行辕内的属员,狠狠地痛斥了一番。

  巡抚这个官职和地方官不一样。地方官是行政机构,衙门里头有上官也有下官,比如提学下头便是各府学正,学正下头又是县学教谕,可是巡抚只算是钦差,往往都是自己聘请随员,再令这些人分别督促某些事,这些人至多也只能算是幕僚人员。

  大了一通脾气之后,赵巡抚冷静下来,眯着眼不动声色,看着下头这些属员,慢悠悠地道:“明报……明报……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本官原本还以为这份报纸张贴文章对本省有教化之功,现在看来,他们的胆子也真是太大了。”

  “大人,是不是要……”一个幕僚忍不住道。

  赵巡抚摇摇头,冷冷道:“你以为人家敢刊登这种文章只是一时激愤?哼,糊涂,明报若是在京师没有人支持,安敢如此?”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赵巡抚一时拿捏不定主意,事实上他谁都不想得罪,他已经预感到在浙江官场的对面,似乎有这么一个人暗中在使绊子,这些动手的双方人马在还没有全部浮出水面之前,赵巡抚自然不能表态。

  他语气平淡地道:“再等等看,等等看吧。”

  …………………………………………………………………………………………………………

  淳安府县衙。

  杭州传来的消息让这里一时变得人心惶惶起来,本来各司的属官在这里同心协力,大家根据自己的身份地位各自捞取自己的好处,可是杭州那边一闹,让这天空仿佛给压了一层阴霾。

  汪名传专门主持这件事,驻地就在县衙,他在这里专门号司令,日子倒是过得清闲,可是当消息传来,令他昨夜一宿没有睡好。

  以他的心机,自然清楚在这背后定是有人捣鬼,明报背后是徐谦,徐谦背后又是谁呢?

  上午的时候,他召集了各司的官员前来训话,这些官员都是各司选调的,品级其实都不算高,可是每个人的背后自然也有自己的关系。

  汪名传将这些人大骂一通,说有人手脚不干净,又说有人偷懒,于是大讲了一通为官须两袖清风方可上报国恩下安百姓的道理,话说到一半,正好有一份公文传来,却是漕运衙门送来的公文。

  汪名传心中觉得奇怪,漕运衙门送公文来做什么?就算是周都司有事,那也该是书信来往才是。他拆开公文,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明白了。

  准确的说,这并不是漕运衙门的公文,虽然是委托漕运衙门送来,上头的署名却是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里头的口气更是大得吓人,说是据闻淳安各司涉嫌查抄商家时弊案成风,本差身负朝廷之命,务必要求各司不得贪赃枉法,现限期三日,三日之内,贪墨人员必须如数上缴赃物,如若不然,必定追究,严责不殆。

  更让汪名传气愤的是,这公文里还有一句,便是汪大人身为布政使,主持查抄商家事宜,更应以身作则……

  这是什么意思?公文里岂不是明言,说他汪名传拿了不少好处,让他把赃物交出来?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大使,口气还真是够大,连巡按都不算的东西,拿了鸡毛当令箭,居然敢骑在他汪名传的头上拉屎?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汪名传冷笑连连,随即放下公文,眼眸扫视了下头的属官们一眼,语气平淡地道:“看来尔等是东窗事了,不日即要大祸临头。”

  一句话把这堂中高坐的十几个官员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严州知府衙门的通判忍不住道:“大人此话何意?我等尽皆是奉公守法之人,与东窗事、大祸临头有何关联?”

  汪名传只是冷笑,将这公文交给一旁的书吏,命他传递下去,那书吏立即将公文递下,在座的官员一一传看,一下子便炸开了锅。

  “这什么大使是什么东西!哼,此人连官都不是,不过是一介小小生员,下官算是明白了,难怪那明报突然撰写文章中伤我等,想来这徐谦是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个差事,便目中无人,他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要收拾他,易如反掌,他到底哪里来的底气,敢说这样的大话?”

  大家议论纷纷,心里更加忧心忡忡。事实上,该捞的好处,他们是捞了,你让他们退回赃物也绝不可能,毕竟他们只是小鱼小虾,他们拿到的东西有相当多的部分都是要送去杭州,比如那严州通判,他一个人敢吃得下这么多的好处?淳安县属于严州府管辖,上面的知府和同知,哪一个不要备上一份厚礼。

  现在要退赃,让他们拿什么来退?

  “安静,人家一份公文就乱了你们的阵脚吗?”汪名传沉声呵斥一声,随即道:“诸位,眼下是多事之秋,老夫有上下两策,诸位自己选择罢。”

  他了话,堂中顿时安静下来。

  汪名传继续道:“上策呢,就是诸位有人若是蒙受冤屈,自然该据理力争,就算真要贪占了什么东西,这公文里也说得明白,只要上缴,都可以既往不咎。”

  总兵官衙门里的抽调来的一个副将冷冷一笑道:“上缴?拿什么上缴?老子实话说了,好处,老子确实拿了,可是大头都送给了总兵大人,他徐谦能奈何?上缴算是什么上策?他一个弼马温,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们怕他,老子却不怕他。”

  这家伙是个武官,说起话来不堪入耳,不过他的话却是激励了其他人,众人纷纷道:“不错,他是什么东西?反正东西是缴不出了,他有本事就把咱们全部拿了便是。”

  汪名传微微一笑,道:“既然上策走不通,那么只能走下策了,姓徐的既然是奉命行事,按理说,他也确实有巡查之权,此人胆大包天,什么事都做得出,不如这样,直接收拾了他,给他点颜色罢。”

  其中一个官员问道:“如何收拾?”

  汪名传眯起眼来,冷冷地道:“自然不能脏了我们的手,不过有人,却是想取此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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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六章:你要造反吗

  汪名传所说的有人意有所指,随意他又微微一笑,道:“他不是说三天吗,三天之后定要将我等严惩不贷,本官倒也历经了一些宦海,多少有些见识,倒是想要看看他如何个严惩不贷的法子。风大,可是要闪着舌头的。”

  汪名传的话音落下,众人便不由笑起来。

  事实上,汪名传这些人还真没有把徐谦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生员不过是钦命办差而已,表面上是钦差,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就如朝廷要派钦差巡抚一省,那至少也得先挂一个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官职才有威慑力,一个生员算个什么?

  因此淳安县三天来还是照旧风平浪静,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这商家老宅占地千亩,良田更是不计其数,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铺面、仓库,据说在靠海的地方还有许多的船只,不过现在大家的重心都在老宅这里,上百个差役一起行动,将这库房里的东西一一搬出来,几天过去,也只是揭开了冰山一角,甚至有人怀疑,就算不包括名画、珠玉,单单这金银,就是天文数字。

  等到三天悄然过去之后,杭州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巡抚衙门那边透了点消息,让下头好歹收敛一些,像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恰是巡抚大人擅长,若是上头真严查下来,巡抚大人可以说他早就敦促过,可要是无事,他这收敛二字又可以卖个人情,左右他都不吃亏。

  汪名传此时倒是开始打起主意,心中琢磨起了许多事,这么一大笔财富,吃独食不可能的,不但杭州的大员们要人人有份。便是京师里头的一些要员,只怕也不能厚此薄彼,他正为这件事头痛,这时却有差役连滚带爬地过来道:“大……大人……有一队官军,已经到了淳安县外……还打了人。”

  “岂有此理!”汪名传勃然大怒,喝问道:“是谁放纵官军行凶?真是没有王法了。”

  “是漕军……”

  “漕军……”汪名传呆住了。

  漕军是负责漕粮安全的,来淳安做什么?他心里打了个突突,脸色凝重起来,咬着牙道:“走。随本官去看。”说罢出了县衙,坐上轿子。

  其他几位大人也听到了动静,也纷纷出来,众人浩浩荡荡地往城门处去,果然看到远处乌压压的围了许多人。

  被打的是几个差役受的伤不轻。痛得哇哇直叫。

  而打人的正是邓健,邓健提着鞭子,将这些人狠狠鞭挞一通,口里大骂:“狗东西,瞎了你们的眼,钦差也敢冲撞!”

  徐谦和周凯二人则各自骑马在边上冷冷旁观,他们的后头是近千的漕军。

  整个江南。官军其实和乞丐没什么分别,朝廷不拨军饷,吃的用的都来自于卫所的土地,而卫所的土地都是武官说了算。他们便是军中的大地主,下头的人少吃一点,他们就能多拿一点,因此这卫所官军大多营养不良。又因为平时只懂得做农活,疏于操练。只怕连站个队都不够整齐。

  而漕军则大大不同,漕军的油水最厚,上头有肉,下头有汤,再加上又是招募而来的青壮,虽然同样也疏于操演,可是三餐管饱,一个个很是精神。

  徐谦骑着马,看着邓健打人,他的脸色很平静,他今天带着这么多人远道而来,当然不是来请客吃饭的。

  一边的周凯,心里却满不是滋味,这姓徐的抓了他的把柄,威胁利诱,自己一大把年纪,竟是被他一个少年节制,现在他已经越陷越深,想回头也不成了,看到这徐谦的跟班这样嚣张,使他心里更是不安,这是把人往死里得罪,自己跟着他们胡闹,却不知是福是祸。

  而在这时,汪名传带着浩浩荡荡的官吏已经过来,他没有看那些挨打的差役一眼,也没有去看徐谦,而是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周凯的身上,和蔼地道:“周都司,别来无恙。”

  这个态度是告诉徐谦,你算是什么东西,连和本官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对周凯又是卖了个好,这是一石二鸟。

  周凯的脸色带着几分羞愧,正不知如何作答,徐谦已经替他答了,徐谦道:“周都司自然无恙,倒是有些人,只怕日子不好过了。”

  汪名传这才仿佛注意到了徐谦的样子,冷笑一声道:“小小生员也敢信口雌黄,本官与周都司说话,也有你插话的份吗?”

  徐谦冷笑道:“这就是汪大人的不对了,我奉钦命而来,即是代表天子,你一个小小布政使,竟也敢口出狂言?”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让汪名传一时冷然,却无从争辩,只是冷笑道:“徐生员好大的架子。”

  徐谦这时下了马,随即问:“三日之前,本差下的公文,想必诸位大人已经看了吧?”

  随同汪名传前来的官吏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落在汪名传的身上,汪名传脸色平静,淡淡道:“这里并无弊案,也无人贪赃枉法,倒是有些人恶意重伤朝廷命官,本官身为本省布政使,正要好好收拾一些乱嚼舌根子的人,以正视听,尤其是那明报,更是颠倒黑白,胡言乱语,等本官回了杭州,定要这明报好看。”

  语气之中隐有威胁之意,他要是承认自己贪墨那才怪了。

  汪名传的话倒是在徐谦的意料之中,徐谦也不客气,道:“既然如此,那么本差只好追查了,周凯。”

  周凯硬着头皮道:“请上差吩咐。”

  徐谦道:“从现在起,所有查抄的事宜全部交给漕军,一切出入的文档、账册,都需重新核实!”

  周凯只是称是,汪名传却是火了,这么大的事难免会有百密一疏,真要让徐谦亲自查账,迟早要东窗事,他冷冷一笑:“徐谦,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指手画脚?”

  徐谦反唇相讥:“本差不是东西,是钦差,大老远跑来就是指手画脚的,我给了你们机会,你们自己不来珍惜,却怪得了谁?我今日先把话放在这里罢,你们都注意听着,从即日起,我会一个个的查,若是你们有人肯现在出来揭,从前的过失可以既往不咎,可要是仍然心存侥幸……到时可就是翻脸无情了!”

  汪名传勃然大怒,道:“谁敢!”

  这汪名传怒喝一声,眼眸却是落在身侧的一个武官身上,此人正是总兵帐下的一员游击,姓吴名晗,吴晗顿时会意,冷冷一笑,挡在徐谦身前,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说你是钦差,钦命中可说了让你随意查账簿和文档吗?可说了让你带漕军前来威胁朝廷命官吗?可说了你一个小小生员可以在众多大人头上拉屎吗?你想查账,却要问问老子的拳头答应不答应,谁敢上前一步?”

  上千漕军,居然无一人动作,便是那都司周凯此时也不吭声了。

  徐谦知道,这游击是在示威,若是过不了他这一关,这一趟就算白来了,数千双眼睛看着自己,想要退缩是不可能的。

  他轻轻咳嗽一声,平时他与邓健早有默契,邓健已经会意,心里暗骂他一句:“直娘贼,邓大爷少不得要毁在你手里。”心里虽然抱怨,却是手提鞭子冲上前,恶狠狠地道:“我敢!”

  游击吴晗见状,举起拳头便朝要冲上来的邓健砸过去,二人俱都身材魁梧,一个扬鞭,一个提拳,这位吴游击显然不是省油的灯,一拳打出,硬生生的挨了一鞭子,拳头却如猛虎下山,狠狠地朝邓健腰间砸去。

  二人打成了一团。

  在场的所有人,此刻都是面面相觑,显然眼前更像是一场闹剧,以至于周凯都觉得不堪忍睹,后悔自己实在不该来。倒是这个局面却正中汪名传的心意,在他看来,越是成了闹剧,形势对他越有利,他忌惮的绝不是徐谦,而是周凯和这些漕军,只要把事情演变成了闹剧,才能动摇这些漕军的立场。

  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个魁梧大汉打斗的时候,徐谦的眼眸却是掠过了一丝杀机,他咬了咬牙,从腰间抽出御剑出来,手提御剑,快步朝二人冲去。

  汪名传的冷笑、周凯的犹豫不定,还有这吴晗和邓健二人之间抱成一团的厮杀和扑哧声,徐谦此时居然很是冷静,他步伐越来越快,手中的御剑握得更紧,已是冲向了吴晗。

  这时候,终于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其中一个官员大喊一声:“吴游击,小心!”

  吴晗稍稍失神,随即便被邓健一拳打倒,而接下来,徐谦已经冲至了吴晗面前,吴晗听到徐谦朝他冷冷道:“攻击钦差随员,不听钦差号令,你要造反吗?”

  话音落下的时候,御剑已经哧的一声刺破了吴晗腹中肌肤,狠狠地扎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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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七章:立威

  “呃啊……”腹部受创的吴晗顿时身体僵直了一下,出了怒吼。

  御剑从他腹中插入,因为用力过猛,剑尖几乎要破体而过。鲜血顺着剑身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襟,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徐谦,眼眸血红。

  此时的他并没有死透,反而回光返照,脸上染了一层红晕,眼睛大如铜铃。

  “你……你……狗东西……本官乃总兵官帐下游击,从四品武官……”

  原本游击将军本该是三品,不过他这游击只是挂职游击,只领差而已,即便如此,他也不相信徐谦敢对他痛下杀手。

  他双目赤红,咆哮一声,用尽浑身气力,提起拳狠狠地朝徐谦砸去。

  啪……

  拳头狠狠地砸中了徐谦的肩窝。

  痛感传来,徐谦却是麻木得没有知觉一样,此时的他脑海混沌一片,只是看着吴晗,手中的御剑抽出来,随即一股血箭飞溅到他的身上,随后,他握着染血的剑又是一剑刺入吴晗的胸膛,这削铁如泥的御剑又一次扎入吴晗的胸膛。

  吴晗浑身剧震,满脸的戾气化作了恐慌,眼眸的深处依然夹杂着难以置信:“你……你……”

  徐谦压低声音,朝他冷笑道:“你碍着我了,挡了我的前程!”

  这魁梧的汉子已是像抽空了一样瘫在了地上,倒在血泊之中。

  御剑上的鲜血仍然一滴滴地滴淌在地,徐谦握着剑,前胸已经被血水浸湿,冷冷地盯着吴晗的尸!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可思议地看着徐谦,大家都目睹了行凶的过程。可是偏偏没有一个人出生息。

  邓健已经冲上去,摸了吴晗腰间的佩刀来,吴晗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个变故,所以腰间的佩刀自始至终都只是摆设。

  至于都司周凯不免惴惴不安,此时他心里不由地想若是当时自己不答应这姓徐的,多半姓徐的连自己都宰了,这个家伙,还真是够狠,连游击都敢杀!

  汪名传先是冷笑连连。可现在表情却是僵住,后脊背居然冒出丝丝寒意,他再看徐谦,已经不再将他当作小小生员来看待,此时他的心思大乱。竟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连汪名传都如此,其他的属官就更好不到哪里去了,战战兢兢者有之,面如土色者也有之,有心理素质不好的,更是不由失声:“杀……杀人了!”

  徐谦环视四周,随即冷笑。高声道:“游击将军吴晗阻扰钦差办公,擅自殴打钦差随员,贪赃枉法,罪无可赦。现今已经伏诛,本差今日要看看,还有谁有这样的胆子,敢无事宫中威严。敢藐视天使,这吴晗就是尔等的榜样!”

  他说话的时候。四周都是鸦雀无声,所以声音传递得很远。

  只是除了徐谦的声音,还有周围某种不安的粗重呼吸声,而汪名传终于回过神来,森然地看着徐谦,道:“徐谦,你擅杀朝廷命官,本官定要弹劾你。”

  徐谦无动于衷,冷漠地道:“大人若是高兴,自管去弹劾罢,邓健,立即带几个人去搜查这吴晗的住所,仔细一些。”

  邓健点点头,朝几个漕军努努嘴,这几个漕军在沿途上和邓健勾三搭四,早就混得熟了,倒也没有犹豫,连忙排众而出。

  汪名传此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吴晗的住处一定会有蛛丝马迹,且不说别的,他的房里的珍宝古玩就是不少,一旦以吴晗为突破口,接下来再将吴晗的几个部属控制住,那被查出来的将会像滚雪球一样增加,最后迟早会牵扯上自己。

  想到这里,纵是汪名传再如何镇定,此时也不免有些慌了,他冷冷道:“杀害朝廷命官便是大罪,来人,还不快将徐谦拿下?”

  属官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巴望有人去做这出头鸟,可问题在于,有了吴晗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造次。

  至于其他差役、官军,连上官都不肯亲力亲为,面对这手提御剑又是钦差身份的徐谦,就更不敢动手了。

  徐谦注意到了汪名传,提剑一步步走上前去,朝汪名传漠然道:“汪大人要拿我?你有本事就来拿吧!”

  汪名传竭力想做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可是徐谦靠近他时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还有那染血的剑身让他更加慌乱,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而这时,徐谦已经不去理会他了,冷然道:“我再说一遍,从现在开始,由漕军核查一切账目,若是此前有不规矩的官吏,若是不想死的,可以到县衙来请罪,到时自然可以从轻落,若是肯揭他人,不但无过,还算有功之人,以往的帐可以一笔勾销。”

  这是他第二遍重复自己的话,第一次的时候无人当一回事;可是现在,他的声音虽然没有第一遍时洪亮,可是无人再当这是耳旁风。

  话音落下,徐谦已经收了剑翻身上马,随后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道:“都愣着做什么?诸位各司其职,各忙自己的公务罢。”

  在无数人又惧又恨的目光之下,徐谦带着周凯等人直奔县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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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安县里到处弥漫着不安的气息,吴晗的驻地很快就被现了什么,随即七八个吴晗的亲兵和几个帐房被漕军直接捉了去,而钦差行辕那边断断续续地传出痛彻心扉的哀嚎声,让过往之人忍不住心惊肉跳。

  到了当日夜里,一群漕军又开始搜捕,拿了严州府的一个官员,汪名传见状,连夜前去要人,谁知徐谦直接甩出一本账册到汪名传的面前,恶狠狠地道:“汪大人,你难道想包庇赃官墨吏?这些人都是证据确凿,人证物证都有,严州府的这位柳大人从中贪墨了宝钞七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古玩。你想要人,那也容易,去阴曹地府要罢。现如今新君登基,天子不忍赃官残害百姓,对吏治尤为关注,曾在邸报中下诏,凡有贪墨之举,情节严重的,绝不轻饶,汪大人莫非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呢?”

  一番话,说得汪名传百口莫辩,其实真正的问题还不是徐谦说的话有道理,而在于这姓徐的现在是兵,他们空有官衔,空有权利,却终究还是秀才,况且徐谦已经毫无顾忌,也不怕得罪人,他现在真真是拿徐谦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次日清早,更耸人听闻的消息传出来,说是昨天夜里一个帐房熬不过刑,生生被打死,死状很惨,尸体运出来的时候,这帐房的眼睛居然都合不上,就这样睁着,很是恐怖。

  如此一来,不少人已经不只是不安了,人家是来动真格的,迟早有一天要追查到自己的头上,尤其是那些与自己勾结在一起的人却被漕军拿走的官员,更是如坐针毡,生怕被这些同伙攀咬到自己的身上。

  人的心理防线渐渐崩溃,到了当日夜里,便开始有人寻上门去,最开始的是一个提刑司的官员,这厮心理素质显然不够好,如丧考妣的出现在钦差行辕,乖乖地退还赃物,可是单单退赃怎么够?徐谦亲自盘问,总算从他嘴里又透出了几个人来,紧接着邓健便亲自领着人去捉人,一下子牵连到了文吏、帐房、主簿人等十几个之多,这些人上头更不知有多少官员,虽然现在还没有人破门而入的捉人,却也足够让人心惊肉跳。

  不仗义啊!此时大家多半心里都在痛骂那个提刑司了,可是痛骂也无济于事,同伴本来就是用来卖的,此人卖了好价钱,现在还活蹦乱跳,据说在钦差行辕那里好吃好喝,只可惜了他的同伙,一个个被打得遍体鳞伤,嗷嗷的叫。

  摆在大家面前的似乎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你去检举别人,一个是等着别人来检举你,所谓人整人,人咬人,前者能活,不过有了这个污点,官场多半是不好混了,人家都知道你靠不住,往后肯定要坐冷板凳。可是后者更恐怖,因为后者是真正的要命,现在各种消息已经流出来,许多人已经确信宫里确实准备杀鸡儆猴,好好地整治一批人,谁也不愿意做这出头鸟,既然如此,那么就别怪不仗义了。

  前去揭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有的时候,刚刚有人前脚进去,后脚看到前面那人身影,顿时吐一口吐沫,大骂一声‘刘某某,你这孙子,早就知道你定是靠不住!’然后一下子去除了心中的负担,乖乖地去寻看门的漕军,说明自己来意,最后被安排去里头的小厅里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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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八章:一将功成万骨枯

  钦差行辕人满为患,大家各怀心事,无非就是怕被人揭罢了。

  与其别人整死自己,不如自己揭别人,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出家人如此,官儿更加如此。

  而这一个个出来揭的官吏,没过多久就为徐谦提供了足足一沓厚的‘弹药’了,谁谁谁私藏了某幅名画,还有哪个衙门以损耗的名义贪占了多少银钱,这一沓沓的黑材料,若是拿出去,无疑是一枚炸弹,保准令整个浙江震动。

  徐谦倒是不急,人揭之后先核实,核实之后捉人,捉了人继续审,如此顺藤摸瓜,从淳安县到杭州城、严州府,牵涉到的人员居然高达一百之多。

  与钦差行辕不一样,布政使的驻地突然间没了动静,汪名传几夜都没有睡过好觉,这几日也6续有官员前来哭告,请求汪名传搭救,可是汪名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救别人,谁来救他?

  这一次抄家是他主持的,现在出了这么多纰漏,捅出了这么多黑幕,按理说,这姓徐的应当证据确凿,早该找上门了,可是为何迟迟不见动手?

  汪名传可不相信徐谦是有意放过自己一马,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徐谦和他水火不容、不共戴天,这徐谦毕竟只是钦差,事情结束之后,照旧还是他的生员,他就不怕这一次没有整垮自己,到时候被他汪大人报复?

  “姓徐的心狠手辣,绝不是妇人之仁之人,他一定在谋划什么,要将老夫置之死地!”想到这些,汪名传的心里便不由自主的生出寒意。

  现在怎么办呢?动强是不成的,徐谦背后是漕军。难道调拨官兵来硬碰硬?徐谦不怕死,他汪名传还怕死呢,擅自调兵,罪责极大,便是抄家灭族也不是没有可能,这徐谦能调兵,便是仗着他钦差的身份,身上又带有御剑在身,而汪名传只是地方官。却没有这个权利。

  汪名传现在最痛苦的就是,你对徐谦动不了强,可是徐谦却跟你动强耍横,一切官府的规矩在徐谦面前都不济事,唯一的办法……

  事不宜迟。应该立即弹劾这徐谦,不但如此,还要在京师闹出点动静来,他一个钦命大使,按理也不该调动漕军,更不可擅杀朝廷命官,眼下只有咬死了这两条。再让京师里一些亲朋故旧出出力,应当事有可为。

  汪名传再无疑虑,他坐在书房里,沉吟半晌后便开始提笔修书。几封书信写好之后又写了一封奏书,落下笔后,他呆呆地看了奏书一眼,随即叫来一个心腹。吩咐道:“加急送去,一刻都不许耽误。”

  这心腹听罢。连忙带着这些东西,飞快地去了。

  汪名传刚刚松了口气,心里不由想,只要熬到京师那边的处分下来,且要看看这姓徐的还能如何?哼,小小生员调动兵马、诛杀命官,就算他有钦命的理由,可是朝中衮衮诸公,会开这先例吗?哼,姓徐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正在这时,外头又有官差来报,说是巡抚大人到了。

  汪名传顿时惊愕,不得不前去迎接。

  其实浙江巡抚赵文斯是真不想来趟这趟浑水,可先是报纸闹得沸沸扬扬,紧接着徐谦到了这里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居然连漕军也已经调动,这个时候他若是再粉饰太平也不成了,忙不迭地带着一干随员抵达这里。

  赵文斯见到汪名传时脸色极为难看,汪名传给他见礼,这位大人连应都不应,直截了当地道:“徐谦呢,徐谦在哪里?”

  汪名传借机道:“那徐谦自称钦差,架子大得很,只怕大人的面子……”

  赵文斯自然不会中这等拙劣的激将计,冷冷地道:“都是你们做的好事。”

  汪名传一时不好吭声了,他在琢磨,巡抚所说的你们到底是指哪些人,若是指他汪名传和查抄商家的官员,这就说明巡抚大人已经偏向了徐谦那边,可要是这个你们指的是他和徐谦,这就说明巡抚大人是各打五十大板。

  而这时候,赵文斯已经带着随从问明了徐谦的所在,气势汹汹地往钦差行辕去。

  徐谦无论是不是钦差,在这浙江能吃得住他的也只有这位巡抚大人了,因为巡抚就是最大的钦差,是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身份钦差浙江,徐谦这钦差和这位大钦差比起来渺小了许多,等到赵文斯到了钦差行辕,徐谦带着周都司、邓健等人出来,徐谦向赵文斯行礼道:“学生见过大人。”

  赵文斯眯着眼,先打量徐谦,又斜眼看了汪名传,虎着脸道:“你自称学生,不以学业为重,本官问你,这是学生的本份吗?”

  徐谦好整以暇地回答道:“忠于朝廷,报效皇恩,也是学生的本份。”

  赵文斯又好气又好笑,心说这小子果然是一根筋,连自己都敢顶撞,却只好道:“好,好,好,那么本官问你,你擅自调动兵马,杀死朝廷命官,这又是你的哪门子道理?你可知道,任何一条罪状都足以让你万劫不复吗?你本年轻有为,有的是大好前程,为何要做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赵文斯虽然斥责,可是方寸却把握得很好,他的语气很重,却是以尊长训斥晚辈的态度。

  这种态度让汪名传为之气结,巡抚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然知道。只是汪名传想不到这位巡抚大人油滑到这个地步,无论做什么事,总有一条腿绷起来,随时都准备脚底抹油。

  徐谦正色回答:“大人误会学生了,学生身负皇恩,又奉钦命查探商家抄家事宜,听闻房间流言四起,都说淳安有天大的弊案,为了以防万一,以免出了什么大乱子,这才与周都司一道赶来,又有浙江总兵官帐下游击吴晗,无视钦差,试图殴打学生随员,嚣张跋扈,令人指,更为甚者,此人胆大包天,以带兵保查封商家的名义大肆侵占商家府库钱财,如今已是证据确凿,人证物证,学生也已经搜集,还请巡抚大人明鉴。”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只是这个回答并没有让赵文斯满意,他冷哼一声:“既是如此,人你也杀了,这下马威你也立了,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杭州?”

  徐谦正色道:“职责所在,学生不敢走。”

  “怎么?”赵文斯有怒气作的迹象:“莫非你要把这里的人都网罗打尽才干休?”

  徐谦直视赵文斯,道:“学生不敢与诸位大人为敌,只不过……学生接到的旨意却是凡有不能循规蹈矩而徇私舞弊官吏,必须给予裁处。”

  赵文斯冷笑道:“那么谁是不能循规蹈矩而徇私舞弊之官吏?”

  徐谦微微一笑,道:“微臣查了一下,有官吏总计一百三十一人,就这……还排除了许多退还赃物幡然醒悟的官吏。”

  赵文斯道:“你有证据?”

  徐谦颌点头:“经过几日的详查,人证物证都已有了。”

  赵文斯目光一闪:“那就将物证拿给本官看看。”

  谁知徐谦双手一摊:“回禀大人,物证今日清早已经解送京师,想必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杭州,多半已经上了漕船。”、

  这一下子,赵文斯勃然大怒了,他来这里,就是想大事化小,尽量把这件事压下去,毕竟这是自己的治下,若是捅出这么大个篓子,就算他没有牵涉其中,可是这失察之罪也免不了。

  只是谁知这徐谦倒是够光棍的,多半是早已料到自己会来,所以先行把东西送去了京师,如此一来,京师只怕要震动了,就算他想捂盖也捂不住了。

  他恶狠狠地看了徐谦一眼,随即冷笑道:“好,很好,本官想不到我浙江竟是出了个大大的忠臣,好,好,好……”他已经无话可说,拂袖旋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罢!”

  汪名传听到徐谦送了许多证物进京,心里也是不安,连忙要拦住赵文斯,低声道:“大人不宜动怒,眼下这纷乱的局面,还需大人出面主持为宜。”

  赵文斯的脸色铁青,冷漠地看了汪名传一眼,淡淡地道:“汪大人怎的反而越来越糊涂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咱们浙江什么事了,眼下是京师的事,是朝廷的事,老夫在与不在这里,又有什么干系?倒是你汪大人,哼哼……”赵文斯冷笑:“能不能有造化,只怕要看你在京师的人了!”

  留下这句话,赵文斯转身便走,汪名传却是脸色微微一变,他当然清楚赵文斯的意思,赵文斯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其实已经是告诉汪名传,真正的对决已经不是他甚至也不是徐谦所能决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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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九章:内阁震动

  巡抚大人甚至连坐下吃茶的功夫都没有,便带着一大帮子人气呼呼地走了。

  汪名传一直将巡抚大人送至城外,目送巡抚大人的轿子离开,整个人也变得凝重起来,现在唯一要做的,似乎也只有等待,正如巡抚大人所说,这里的事已经不是浙江的任何一个人所能裁决的了。

  此时的他竟有几分失落,人到了他这个地步,本该知足才是,可是现在回想自己处处受制,被一个小小生员戏弄,与其说是因为这徐谦狡猾,倒不如说这个原因出在他自己的身上,不做亏心事,堂堂布政使又怎么会被一个生员步步紧逼?

  不过汪名传的多愁善感并没有维持多久,他的脸色愈来愈冷,眼眸深处带着几分杀机。

  ………………………………

  气走了巡抚,徐谦又回到他的住处,这里既是他的起居之地,如今也成了他整理黑材料的场所,几个漕军调来的书吏也在这里办公,时不时会交头接耳。

  隔壁就是邓健的‘刑房’,动刑是要得罪人的,周都司那老油条自然不肯去做,那么只能交给邓健,反正邓兄弟已经跟着小徐兄弟一条路走到了黑,也不在乎什么了。

  不过这时候,书吏都退了出去,徐谦则是随手拿着一本收缴上来的账簿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看,周都司则是搬了个凳子坐在一边悄悄打量徐谦这个家伙,在他看来,徐谦这厮简直就是不可理喻,这家伙莫非真要把所有人得罪了才够吗,他心里不由叹息,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

  可是要说这个家伙呆。似乎又有些欠妥,因为这厮的计划是一步步的,先是拉他周都司下水,随即又带着漕军来立威,紧接着又是鼓励揭,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书呆子,倒像是个深谙世情的办事老手。

  如此一想,徐谦给周都司的印象就有些摇摆不定了,这厮到底是聪明还是个蠢货?

  邓健坐在另一边。这几日他动刑上了瘾,看到了人,手里就痒痒的,短短几天就惯出了职业病,他心情的复杂并不亚于周都司。不过他和徐谦相处久了,已经对徐谦有了些无条件的认同,在他的心目中,徐兄弟虽然是王八蛋,可也是我们的王八蛋。

  “巡抚大人走了?”徐谦突然抬头,仿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周都司苦笑,道:“早就走了。巡抚大人气得脸都绿了,哎……”他重重叹气,恨自己手贱,为何要被这徐谦抓住把柄。恨自己意志不坚,被这徐谦牵着牛鼻子走,更恨自己倒霉,怎么就碰到这么个家伙。这厮简直就是官场杀手,人见人厌。这才几天功夫,满浙江的官员,他一个人就得罪了八成,连巡抚大人都气得吐血,跟这样的人厮混一起,真不知往后是什么下场。

  徐谦颌点头,叹了口气道:“我也早料到他会走的,他来这里无非就是想和稀泥罢了,稀泥和不成,自然还是走为上计。”

  周都司皱眉道:“你何必要得罪他,反正该查的都已经查了,你说这是钦命的差事,可是差已经办好了,不如卖他个人情,如此,也不至于把人逼到绝路。”

  徐谦却是笑着摇头。

  对于徐谦的这个态度,周都司忍不住了:“你笑什么,莫非我说的不对?”

  徐谦叹了口气,道:“大人说的对,其实也不对。大人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吗?”

  周都司冷笑道:“我岂会不知?我本来就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在宣府的时候……”

  徐谦不等他回忆他往日的光辉经历,又是叹气道:“其实两国动兵,下头的士卒想要往上爬,就必须立功,立功就要杀人,杀的人越多,功劳便越大。士卒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钦命让我查商家查抄的事,你真以为就这么简单?你错了,这是天子要杀鸡儆猴,要杀一批阳奉阴违,杀一批不知厉害和好歹的人。我的前程就在这上头,我现在便是一把刀,绝不能妥协,一旦妥协,那么对天子又有什么用处?天子富有四海,人人皆是他的臣子,他大手一挥,有的是人为他效命,却又为何独独选中我?”

  周都司呆了一下,他想不到在徐谦的心里竟有这么多打算。

  徐谦继续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淳安的这些人就是我的枯骨,他们碍着了我的前程,挡了我的去路,我为什么要手下留情?我若是稍稍有一点动摇,只怕就要成为他们脚下的枯骨了,其实钦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我绝不能做一个懦弱无为的书生,注定了我必须比别人更狡猾更狠辣,这即是天道,大道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即是如此。”

  邓健在旁忍不住道:“我自结识了徐兄弟起,就注定了要担惊受怕,莫非这也是命?”

  徐谦嗔怒地看他一眼,道:“成大事者,担惊受怕算什么?”

  …………………………………………………………………………………………………………………………

  内阁里,大清早的时候,几位阁臣便过了太极门,纷纷抵达这里。

  如往常一样,大家进了并没有急于办公,大家闲坐吃茶,也不会谈及公务,随时等待宫中传诏。

  这是嘉靖年的规矩,当今皇上刚刚登基,正在奋有为之时,几乎每到卯时时分,便会传大臣入东阁议事。

  而如今大明朝内阁学士三人,辅自是杨廷和,其次便是蒋冕、毛纪,杨廷和相貌端庄,仪态优美,可是偏偏谨身殿大学士蒋冕却是身材肥胖,而武英殿大学士毛纪却又身材矮小,三人年纪参差不齐,相貌差异也极大,性格各有不同,不过平时倒都能相互忍让,因此颇能团结一致。

  只是今日的气氛却显得有些沉重,昨天的时候内阁就已经传了许多弹劾奏书来,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大臣弹劾的竟都是一个小小生员,而且此生员远在杭州,按理绝不可能是万众瞩目的角色,可是偏偏这徐谦硬是成了朝廷关注的焦点,不只是如此,弹劾的内容也尤为严重,擅调兵马,诛杀朝廷命官,这样的事和造反也没什么分别了。

  内阁三位学士乍看了奏书,其实都觉得事情定有猫腻,所以并没有急于决断,而今日清早到了内阁,大家却都各怀心事。

  最终没有忍住的是毛纪,毛纪性子有些冲动,不只如此,这件事还和他有些牵连,他现在兼着吏部左侍郎的衔,地方官员的功考归他督促,而那浙江布政使汪名传,上年是他亲自褒奖过的,说此人奉公守法,两袖清风,政绩颇佳,给了一个上等的评价,并且命人将其记入邸报,以示嘉奖。

  可现在汪名传牵涉到了这么大的案子里,着实令毛学士很是尴尬,他看了杨廷和和蒋冕一眼,随即微微一笑道:“一个生员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哎……新皇登基,国家革除了弊政,又平反了冤案,反倒让法令松弛起来,小小生员擅自调动漕军,还诛杀大臣……”毛纪说到这里便摇头,痛心疾地道:“漕军是什么?漕军关系着漕军安危,牵扯到了税赋、粮草入京的大事,如今却被人擅自调动,这牵涉到了多大的关系?这个徐谦,若是不重重惩罚,将来要是人人效仿,非要天下大乱不可了。诸公以为如何呢?”

  杨廷和慢悠悠地吃着茶,似乎不急于表明自己的主张。

  蒋冕不由微笑道:“毛公说的不错,这生员确实是大胆了。”他纹丝不动,却又道:“只不过话虽如此,可是说要重惩,却未免不妥。我听闻这生员乃是杭州才子,素有才名,如今已中了小三元,诗词亦是极好,老夫曾看了他的一词,颇为喜欢。年轻人少年轻狂些也是难免,而且又是负有钦命,免不了会犯些错事,只要本心是好的就无妨,依我看,只要稍稍惩戒也就是了,直接栽这调动官军和诛杀朝廷命官的帽子,只怕要误人前程。”

  蒋冕之所以这么说,是生出了爱才之心,除此之外,也是觉得徐谦毕竟是钦命办差,虽然过火,可是若是惩罚得太重,以后哪个钦差还敢放开手脚去办事?

  只是这些话在毛纪耳中却是觉得有些不妥,他眯起眼来,侧目看了杨廷和一眼,见杨廷和在蒋冕说话的功夫微微皱了下眉,毛纪心念一动,随即道:“什么才子,所谓神童才子不过都是欺世盗名罢了,这天下神童才子多如过江之鲫,真正有几分才学的有几个?”

  毛纪说完,面带怒色,可是杨廷和的眉头又是不由一皱,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双方的火药味。

  要知道,蒋冕蒋学士从前也是神童才子,天资极高,有神童之称,被世人看重,十岁之时便能书过目成诵。这个事,毛纪不会不知道,可是现在将这神童才子狠狠地大骂一通,岂不是骂到了蒋冕的头上?

  蒋冕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似乎并未察觉出毛纪口里的机锋,朝毛纪莞尔一笑,也就不再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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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章:陛下昏聩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廷和不得不出面了,他莞尔一笑,很有领袖内阁的风度,道:“敬之说的有道理,维之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老夫以为,事情不能这样看,诸公,老夫有二问,这其一,皇上敕命生员徐谦为巡查大使,为何内阁此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宫中这般率性而为,长此以往下去,社稷当如何?”

  杨廷和一句话直指要害,让蒋冕和毛纪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不错,朝廷有朝廷的法度,若是今日钦命一个大使,明日莫名其妙择选一个按察,那非要乱套了不可。”毛纪反应过来,这里头已经涉及到了整个朝廷的稳定了。

  蒋冕淡淡一笑道:“杨公说的是。”

  杨廷和继续道:“其二,宫中敕命巡查大使,内阁竟是不知道,而这巡查大使职权多大,宫中有过考量吗?便是巡抚也不敢擅自调动漕军,也不敢擅杀朝廷命官,为何一个生员就敢?老夫以为,根子其实并不在这徐谦的身上……”

  话到这里,杨廷和点到为止。可是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三言两语就已将这件事定了性质,既然根子不在徐谦身上,一个生员这么胆大妄为,权利是谁给的?谁给的权利,根子就在哪里,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宫里的问题。

  本来铲除奸党之后,朝廷已然太平,再加上宫里又裁撤各地镇守太监,使得内阁开始独揽权利,可现在若是对中旨随意委任钦差的先例不闻不问,那么这镇守太监裁撤和不裁撤又有什么分别?宫中擅自可以送出大权,那么要朝廷、要百官有什么用?

  这就是问题的根本,若是不狠狠遏制这种风气,以后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杨廷和慢悠悠地道:“江彬、钱宁的先例赫然在目,诸公不可不慎,定要做到防微杜渐,不容有失才好。”

  最后一句话算是彻底地定下了调子,皇上必须有所约束,绝不能再出第二个武宗,而至于生员徐谦,也是以江彬、钱宁二人定性,这个人,一个不好就可能成为江彬、钱宁这样的人。

  毛纪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还是杨公想得深远。”

  蒋冕也是点点头,认可了杨廷和的话,不过他的心里会不会有什么芥蒂却是不知了,毕竟方才他还说徐谦这个人是少年英才,是神童。结果毛纪大骂神童一通,接着辅杨廷和又是将此人比作了江彬、钱宁。

  好在能入阁的大臣,多少脸皮都足够厚,对于这种事,他只是一笑置之。

  过不了多久,等卯时三刻的钟鼓响起,便有太监准时过来,道:“陛下请三位老大人去东阁议事。”

  这都是既定的程序,大家早已习惯,杨廷和率先站起来,道:“走吧。”

  三人鱼贯到了东阁,太监进去禀告,过不了多久便又出来,躬身道:“请三位老大人入阁。”

  杨廷和抬腿当先进去,接着是毛纪加紧了脚步尾随其后,蒋冕落在最后。

  虽是炎炎夏日,但此时正是清早,东阁里温暖如春,嘉靖天子正在吃用早茶,他毕竟是个少年,精神状态极好,龙目打量了内阁三人一眼,脸色如沐春风,道:“俗礼免了,都坐下说话。”

  杨廷和却是郑重拜倒,道:“臣见过陛下。”

  毛纪、蒋冕亦是一起道:“见过陛下。”

  嘉靖只得亲自从御座上起来,挽起杨廷和的胳膊,痛心地道:“朕不是说了吗,不必多礼。杨师傅体虚多病,朕多有倚赖,万望你保重身体,能歇着就歇着。”

  杨廷和一脸感激地道:“陛下隆恩,微臣何德何能。”

  二人一个虚扶,一个趁势站起,旋即杨廷和落座,毛纪、蒋冕亦依次欠身坐下。

  嘉靖此时站在东阁的中央,淡淡道:“昨日朕看了一张票拟,说的是广西叛民黄成等人的事,内阁的意思是继续加饷助剿,可是奏书里不是说黄成等人不成气候,何以已过了半年,匪至今没有拿到?”

  杨廷和打起精神,道:“为剿黄成民叛,皇上已连数道旨意,限期剿灭,不但内阁、兵部咨文多次提起,就是上月圣旨也曾严厉申饬,为何朝廷加兵加饷,而匪焰愈剿愈烈。依臣之见,广西巡抚郑志科似乎不为所动,进剿方略也不见更改……”

  嘉靖皱眉,心里说,既然你知道是广西巡抚的问题,在票拟中却是继续加兵加饷做什么?他打断道:“杨师傅,既然如此,何不应该谕旨切责,稍加惩戒?”

  杨廷和微微一笑道:“按理是该当如此,广西巡抚郑志科剿匪不力,是该严办。可是话说回来,他在广西多年,对省内的事颇为熟稔,若是申饬罚俸,惩戒太轻,打仗打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巡抚纵然是俸禄全无,吃克扣也能吃出个富甲一方来,只是罚俸,毕竟是隔靴搔痒。可要是惩戒过重,又不免要临阵换将,新上去的巡抚对广西军政尽都是两眼一抹黑,反而不如深谙广西事务的郑志科更得心应手。所以臣的意思是,郑志科固然有错,可是需给他戴罪立功,因此在票拟之中并没有申饬他,反而多几句抚慰,加拨粮饷,命他加紧围剿。”

  嘉靖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是不满意,明知这郑志科办事不利,明知他可能吃了克扣,却还要依赖这样的人平叛,可是杨廷和经验老道,道理也说得很是实在,令他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毛纪看了嘉靖的脸色,微微一笑道:“广西不比其他地方,那里民风彪悍,又是汉夷杂居之地,因此所用之人必须深谙本地世情,若是另委他人,可能激起更大民变,现在这叛民黄成毕竟是癣疥之患,杨公这么安排,确实有他的道理。”

  嘉靖抿着嘴,随即笑起来,道:“朕还是太年轻,你们说的对。”

  他坐回了御椅,目光慈和,道:“那么事情就这么定了,一切都按杨师傅说的办吧。”说罢侧目看向身边的黄锦,道:“黄伴记下来,要快些批红,军国大事,你们司礼监若是有懈怠的地方,那便是延误军机。”

  黄锦笑吟吟地道:“是,奴婢知道了。”

  嘉靖又道:“诸位师傅还有什么奏请的吗?”

  杨廷和与毛纪、蒋冕对望一眼,毛纪有些忍不住,道:“陛下,有这么一件事,陛下可曾了中旨,委任生员徐谦为巡查大使,钦命督办浙江抄没商家一事?”

  毛纪话音落下的时候,杨廷和的脸色仍是面带微笑,眼眸却是深沉地看了嘉靖一眼。

  而嘉靖先是一愣,随即一副想起来的样子,笑道:“是有这么一件事,这个徐谦颇为忠心,又是浙江土人,朕怕那边出乱子,所以便随手下了一份旨意。”

  他这口吻倒像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只是举手之劳,仅此而已。

  杨廷和的目光微微一眯,嘴角露出一分冷笑,这不易察觉的笑容像是对自己说,陛下心机深沉,怎么可能会心血来潮?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老夫。

  只是陛下既然说是心血来潮,谁也不能否认。

  毛纪严肃道:“陛下,微臣以为,此例一开,则社稷有颠覆之危。”

  这句话很严重,不过嘉靖显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平淡地道:“哦?这是为何?”

  毛纪正色道:“陛下想想看,陛下只是随手的一个钦命,却已闹得浙江鸡飞狗跳,漕军被人调拨离开驻地,朝廷命官被人随意斩杀,昨日送来的弹劾奏书想必陛下已经看了,便是在先帝时也不曾出过这样的事。钦差代表的是天子,天子把持国器,掌握万千人性命福祉,所以更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万万不可下权于市井奸人,使这小人得志,打着天子的名号四处兴风作浪,危害社稷。今日一个生员尚敢如此,明日人人效仿,岂不是社稷有倾覆之危?”

  他这一番话乍看上去说得很有道理,皇帝大权在握,乃是天之骄子,既然如此,那就更该善用自己的权利,尤其是不可轻易将权柄交给奸邪小人,否则不免要生灵涂炭。

  不过他的论据自然都是在徐谦是个奸邪小人的基础上,这也是毛纪的高明之处,他一开始就直接先给徐谦定了性,让人产生某种惯性联想,再表自己的高论。

  杨廷和听了毛纪的话,嘴角不由露出笑容。

  而这句话,却恰好戳中了蒋冕,蒋冕不置可否,木然不动,却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当然,嘉靖是不肯苟同的,表面上毛纪是说徐谦是奸邪小人,其实又何尝不是说他这天子不够端庄,误信奸邪?好啊,朕委派个钦差就是奸邪小人,难道你们用的人就一定是至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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