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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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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一章弄瓦

  “生了!”

  王贤和银铃登时蹦起来,拉着手在王贵面前又蹦又跳,庆祝王家首个下一代诞生。

  王贵却浑身发文字由一品江山吧提供软,站都站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屋门打开,丫鬟婆子端着水盆出来,王贵却一下弹起来,抓着走在前头的丫鬟,结巴问道:“怎、怎样?”

  “恭喜老爷喜得千金。”丫鬟笑道:“母女平安……”

  “啊……”王贵的脸上流露出失望之情,他实指望能生个儿子的…..

  王贤和银铃却很开心,银铃嚷着‘亲亲小侄女,姑姑来了!’便冲进屋去。王贤不能进去,使劲拍着大哥的肩膀道:“想要儿子以后再生,闺女可是掌上明珠啊!”

  王贵一想也是,朝王贤点点头,也进去屋里,看到老娘抱着新生的女儿,他挠挠头,小心翼翼接过来,看着那小鼻子小眼小模样,忍住掉下泪来。

  屋外头,老爹终于赶到了,王贤赶紧迎出去。

  “生了?”老爹劈头问道。

  “生了。”

  “生了个啥?”老爹眼瞪得溜圆。

  “闺女。”

  “……”老爹神情一滞,闷哼道:“两个笨蛋。”

  “爹……”王贤苦笑道:“这是你头一个孙辈啊。”

  “也是。”老爹想想ri子还长着,只是一直以来抱孙子的期望落空,心里有些不爽而已。便跟王贤进去和侯家人相见。

  侯家从老爷子到小孙子,十几口都来了,就盼着侯氏生个长房长孙,一举奠定在王家的位置,这下生了介女娃娃,竟比王家还要沮丧。还得王兴业安慰他们,说来ri方长,再战江湖便是……

  和侯家人敷衍完了,老爹到后头见到孙女,虽然有些重男轻女,虽然新生儿都丑丑的,王兴业依然爱不释手,抱着亲了又亲,把小婴儿扎得哇哇直哭。

  “这孩子是咱们王家,重获新生后诞下的,就叫新儿吧!”作为一家之主,王老爹对后代拥有不可置疑的冠名权。

  和新儿亲热一番,已经中午头了,王贵他丈人请王贤父子到前面吃饭。

  如今的王侯两家,身份地位完全倒转,在府城做官的王兴业倒也罢了,关键是王贤这个四老爷,是侯家不得不供着的大菩萨。

  好容易有个拉近关系的机会,侯员外特意从杭州请来了大厨,置办了丰盛的酒席。尽管未能如愿给王家添上长房长孙,依然要好生庆祝一番,毕竟这也算个好的开头。

  入席时,王兴业自然是上座,侯员外还想请王贤挨着他爹坐下,却听王贤小声拒绝道:“老侯,这是家宴,以长幼序。”见侯员外还不放心,他只好补充一句:“我不会生气的。”

  “那就失礼了,失礼了。”侯员外告罪不迭,和王贵一边一个,坐在王兴业边上,却无论如何不让两个儿子坐在王贤上头。王贤也懒得再推让,便依着他坐下了。

  上菜之冇后,侯员外便举酒祝词文字由一品江山吧提供,先是祝贺王家弄瓦之喜,又表示新儿这丫头看着喜相.肯定会招来一帮弟弟的。第二杯酒,是感谢王贤,帮他弄到了茶业商会副会长的头衔。第三杯酒,则是祝贺王贤高升……

  说完见王家父子面è有异,侯员外不禁惴惴道:“今天不是有钦差宣旨,封赏功臣么……”

  “四老爷可是首功之臣,怎么也不会被落下吧?”王贵他大舅子小声道。

  “呵呵。”王贤勉强笑道:“还真是落下了。”

  “四老爷开玩笑的吧。”王贵他小舅子笑道:“您最爱开玩笑了。”

  “开个屁玩笑。”王贤还没说话,王兴业先黑着脸道:“没有就是没有,老二还能咒自己不成?”

  “呵呵……”侯员外忙堆起笑道:“其实没有也挺好,升了官就得背井离乡了,哪有在家里当官自在?”

  “就是就是。”王贵俩舅子也齐声附和道:“四老爷如今威震一方,那是给个知府也不换的。”

  “别说知府,给个知县我就换。”王贤不想搞砸了气氛,也打个哈哈,引得众人笑成一片。

  气氛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接下来的酒席有些沉闷,侯员外倒也识趣,说亲家一路辛苦,还是早点休息吧,便提前带着儿子回去了。

  待外人走了,王兴业脱下鞋,使劲抠几下脚丫子,闷声道:“这事儿邪xing。”

  王贤心说您现在都是朝廷命官了,这习惯还不改改?

  “前阵子我让人打听过,吏部已经任命你为钱塘县典史了。”老爹舒服的打个哆嗦,一脸见鬼道:“本以为咱父子可以联手,在杭州开创一番大场面,想不到……”

  “想不到钱塘典史文字由一品江山吧提供成了胡不留。”王贤苦笑道。“不是这老小子捣鬼吧?”

  “他?”老爹一脸不屑道:“不是我瞧不起他,他连吏部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其实老爹,也是去年去南京跑官,才知道吏部衙门往哪开,不然跟老胡是大哥别笑话二哥。

  “那是上头又改主意了?”

  “不可能,当时我那吏部的朋友,可看到你的官告了。”老爹皱眉道:“这东西一旦定下来,只有吏部尚书才能修改。但堂堂天官会为了个不入流的杂职官坏规矩?那真叫见了鬼。”

  “唉,管他呢,反正已经是这结果了。”王贤认命道:“大不了我继续当我的司户,比出去当官舒坦多了。”

  “不长进的东西!”老爹大怒,举起鞋底便抽:“还以为你如今开窍了,不想却还是个糊涂虫!”说着把王贤的脑袋当皮球,一下接一下的拍打道:“你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只能按照常规、任满九年,然后还得考试,才能获得一份告身!九年后你就二十六了!再从不入流品的小官做起,怕五十岁都升不到典史!你这辈子也就和你爹一样出息了!”

  “那还孬么?”王贤抱头道:“爹一直是我的偶像!”

  “当然你爹混得也不错。”王老爹不禁得意的扣了扣脚丫子,旋即醒悟过来,又重重拍着儿子的脑袋,继续大骂道:“你个不长进的糊涂虫子,气死老夫了!”

  其实王贤知道,老爹为啥这么生气。因为如今已经不再是太祖时了,天下读书人越来越多,吏员向上的路径依然存在,却明显越来越窄,越来越难。一般任满九年,可以到吏部考试,通过之后,由吏部酌情任命为文字由一品江山吧提供不入流的杂职官。

  明朝官制,说起来是九级十八品,但其实从九品之后,还跟着一长串未入流品的杂职官,什么吏目、驿丞、司狱、提控案牍、检校、副使、大使之流,林林总总六七十种官职,很多人一辈子就陷在里头,挣扎不出来。

  而一旦被任命为典史,虽然还是未入流,却是到了未入流的顶端,再升迁必然要入流品的。一旦错过这机会,王贤就是再年轻,也难以出头了。所以老爹才会这样着急….

  “爹不是说,当芝麻官还不如当司吏么?”王贤不禁苦笑道,“如今干嘛又盼着儿子当官?”

  “我那是说我自己,四老五十了还有啥前途?混不上去的话,还不如当个司吏舒舒坦坦。”老爹圆瞪着两眼道:“但你不一样,你今年才十七岁,如果就冇能当上典史的话,哪怕熬满九年一升,四十岁也能当上知县!要是吉星高照,说不定将来致仕前,还能当上知府!”老爹说着险些淌下口水道:“那样咱王家十八代祖宗,都会笑醒的!”

  “可惜,这些事儿不是咱能说了算的。”王贤安慰老爹道:“我还是安心当我的司户,回头用心读书,看看能考个秀才出来不。”

  “唉,现在用功,晚了……我还是指望你儿子中秀才更现实。”老爹不知道督学大人的承诺,自然对王贤毫无信心。想了想,他猛地一拍王贤的肩膀,起身道:“干坐着不行,我亲自去一趟南京,不管花多少钱,也得让你上去!”

  “爹……”王贤想说算了,但其实他自己也不甘心,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得多少钱?”

  “撑死不过两千两银子。”老爹口气大得很:“你这大半年又赈灾、又买粮,这点钱还是能拿出来吧?”

  “没有……”王贤羞愧道:“县里本就入不敷出,我哪好意思雁过拔毛。”

  “有你这么当司户的么?”老爹直翻白眼道:“我当时说,不该拿的钱一文也不要拿。但还有后半句……该你拿的钱,一文也不要少。”

  其实王贤也没多纯洁,他虽然两袖清风,一文不取,但王贵在县立盐号的股份,那可是持续稳定的收入啊!

  “钱的话,我可以向陆员外他们借,”王贤道:“几千两应该还是能接到的。”

  “算了,我给你出吧。”老爹一副‘你这个笨蛋’的神情道:“人家儿子当司户,老子跟着发大财,我倒好,还得贴补你文字由一品江山吧提供!”

  “爹,你……”王贤瞪大眼道:“这才半年时间,就攒下两干两的家底了?”他记得老爹到杭州时,身上只有二百两银子。

  “咳咳……”老爹竟有些羞赧道:“救灾么,本就是发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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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二章 授业

  老爹是真着急了,只在家住了一宿,就返回杭州去了,他要跟衙门告假,然后赶紧去南京走关系。

  老娘倒是在家里住下了,却不是住王贵家,而是原先的老宅子。为此,王贤找人打扫了整整一天,那些人还自作主张,添置了许多家用,让老娘十分开心。

  宣旨的第二天,魏知县从狂喜中回过神来,才想起王贤受委屈了。赶忙让司马先生把他找来,温声道:“我已经写好奏章,向朝廷申辩此事,定要给你讨个公道。”顿一下道:“不然我是不会去上任的。”

  王贤听了心头一暖,不管怎么说,老魏都是难得的好领导,可惜无论如何,自己给他当狗腿子的日子要到头了。他诚心实意对魏知县道:“老师如今是天下知县的楷模,且不可意气用事。”

  “说得有道理……”魏知县深情道。“但为师不能对不起你……”

  “……”王贤未免有些呆滞,这好像是要甩包袱节奏。“老师不必介怀,还是如期上任的好。”

  “不行,”魏知县正色道:“为师还没履行几天当老师的责任,怎么也得将平生心得传授与你,才能走得安心。”

  ‘不是说不给我讨个公道不上任么?’王贤小小腹诽一句,还是恭声道:“只怕时间太短,学生来不及学。

  “基础的东西,你日后请韩教谕介绍个好老师教你即可。”魏知县摇头道:“我跟你说的,却是许多人参悟不到的东西。”

  “学生洗耳恭听。”王贤竖起耳朵道。

  “其实科举考试……”魏知县回想起自己十年寒窗之苦,不禁感慨万千道:“就是那么回事儿吧……”

  ‘噗……’王贤险些没绷住,他实在想不到,道学先生竟这样评价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科举。

  “知道为什么要考八股文么?”魏知县问道:“知道为什么八股文要以四书五经为纲,以朱子集注为准么?”

  “为了……”王贤想一想六百年后的书上所说,答道:“为了替圣人立言,为了让理学成为显学。”

  “错。你想太多了。”魏知县却语出惊人道:“只不过是为了方便考试罢了。”顿一下道:“科举考试虽说考八股文,考解经、史论、有时候也考诗,但真正用来评判名次的,只有八股文。因为八股文有严格的格式,哪一句该怎么写是固定的,格式不对,就统统不取,这给阅卷官大大减轻了负担。”

  “哦。”王贤点点头,听魏知县接着道:“八股文中又有四书题、五经题,但考官事实上只看头场的三篇四书题。甚至可以再缩小范围一一头场头篇的四书题,就是决定是否被取中的关键!这篇文章做得好,则必定被取中,这篇文章没做好,其余文章写出花来,也是没人看的。”

  王贤明白了,考官因为阅卷工作量太大冇,便只看头一篇八股文,不管其余的文章。而头一篇八股文.必然是四书题。

  “为什么是四书题而不是五经题呢,因为朱子只注了四书,没注五经。”魏知县又道:“四书五经都是圣人之言,每个读书人对那些微言大义都有不同理解,这在做学问时是可以的,但若是考试的话,就乱了套,所以必须要有标准答案才好评判……标准答案就是朱子的注。”说完他看看王贤问道:“你也看过《四书集注》,觉着好懂么?”

  “真不好懂……”王贤苦笑道:“很多地方,不知道圣人在讲什么,更不知道圣人那些深奥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所以一直没什么信心。”

  “根本不用懂,很多地方我到现在也不懂。”魏知县摇头笑道:“但只要是圣人说的就不会错,所以你千万别钻了牛角尖,只消背诵理解即可。就算朱熹说煤是白的,雪是黑的,你也要深信不疑。非要去反驳去深究,非但浪费宝贵的时间,还一定没有好结果。因为朱子在科举世界里,是绝对正确的。所以写文章的时候,只消照搬就可以了。”

  “光背过四书和朱子的注,怕是还不行,八股文实在太难了。”王贤想一想道:“学生听说八股文做得好,非得十年功夫不可。”

  “有取巧的办法的。”魏知县做贼似的小声道:“罪过罪过。其实要是纯取巧的话,连朱子的注解都不用背,你只需要学会八股文的格式,然后反复揣摩督学大人作文的文风,再选择那些词句尖新的八股文范文,日诵数篇。待背熟五百篇程文后,就可以入考场了。”

  王贤听得目瞪口呆,在他眼中神圣高不可攀的科举考试,就这样被魏老师粗暴的解构了……

  “道理其实很简单,四书一共才多少句?适合出题的更是不到一千句,翻来覆去,万变不离其宗,就是五百道题左右。”要不是真心希望报答王贤,魏知县也不会把科举考试那一层层貌似高深的外衣统统撕去,告诉他八股文取士的真相。因为这同时也是扯去读书人光鲜的外衣,露出苍白可笑的内涵。

  对魏知县来说,这是豁上自己的脸面在教王贤。要是王贤体会不到他的苦心,魏知县真要吐血了。

  好在王贤明白,他感动的望着魏知县,牢牢记下他说每一句话,那可是通往秀才相公的终南捷径啊!

  “等到考试时,你将这些烂熟于胸的八股文移花接木,连缀成文。只要文可对题,格式就绝不会错,文采和内容也有保证,这样的八股文,肯定可以得高分的。到时候就算宗师不放水,你也能被取中。”魏知县叹气道:“为师也不想教你投机取巧,如有可能,还是希望你可以凭真才实学考中。可惜,现在距离院试只有十个月了,按部就班已经来不及,只有走捷径了。”

  “老师,这法子真的灵光么?”王贤按捺这心中的狂喜,他虽然欠缺文采.记性却好得很,不然也考不出注会。虽然用十个月背过五百篇程文有难度,但比起现学先卖八股文,实在靠谱太多。

  “为师会骗你么?”魏知县又叹一声道:“实不相瞒,这我的家乡江西,已是读书人心知肚明的诀窍,是以江西的进士特别多。其实杭州的一些官绅乡宦,也知道这个秘密,只是都想着,越少人知道越好,是以各家才不约而同的瞒下了。”

  王贤点点头,心下默然,这年代没有网络没有报纸,人们的生活十分闭塞。那些只知道闭门苦读,从不参加省城文会之类活动的贫寒士子,根本无从知晓这些门道,只能硬下苦功夫,却难免吃力不奏效…

  “这几天,我教你八股文如何写。”魏知县又道:“至于五百篇时文,就由为师替你挑选,你只消用功背诵即可。”

  “是……”王贤毕恭毕敬的行礼,他第一次看到了中秀才的可能性,却又贪心不足的问道:“对了老师,用这法子能中进士么?”

  “单纯中个秀才没问题,再往上的话……浙江乃江西一样的文教大省,考举人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单凭这一招是不够的。”魏知县想一想道:“不过也不一定,看运气吧。”

  “呵呵……”王贤收回野心道:“我这样没读过几天书的,能中个秀才,已经是顶好,不能再奢望别的了。”

  “这话说的,你还这么年轻,将来几十年还能不考了么?”魏知县正色道:“投机取巧只是权宜之计,待中了秀才之后,还需要沉下心来用功,得兼有真材实料,才有可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学生受教了。”王贤恭声应道。

  接下里的日子,他便抽空偷闲跟着魏知县学习八股。魏知县说的轻巧,但他那其实是会者不难。事实上,这可不是个容易事儿,尤其对零基础王贤来说……好在他天生就有股子韧劲儿,十几天后,倒也能渐渐掌握八股写作的方法。

  时间飞快,转眼临近中秋,老爹从京城回来了,看他那满脸笑容,就知道有好消息要宣布。

  在王贤的巴望中,老爹卖够了关子,方笑道:“原来咱们白担心了,我那吏部的兄弟说,你的官告确实已经写好了,但临近上报时,竟被尚书大人亲自要走了。说我儿是个人才,需要重新安排。”

  “那把儿子重新安排到哪儿了?”王贤问道。

  “这个,是尚书大人亲自安排,我那兄弟……毕竟只是个吏员,不经手也就不得而知了。”老爹道:“不过既然是天官大人亲自安排的,肯定不会差的!不然多没面子啊!”说着又要流口水道:“说不定,要直接让我儿当知县呢……”

  王贤不禁苦笑,老爹也太能意淫了……不过听说老爹准备好的两千两银子,才花出去二百两应酬,没有血本无归,他还是很高兴的。

  中秋节过后,果然有吏部的文书抵达县里,当时王贤正请假在家,背诵魏知县给的程文。就见秦守等人冲到屋里来,七手八脚给他换穿衣冠,然后塞到轿子里,抬着就往县衙奔去。

  在那里,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他?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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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三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日的天空格外蓝,格外高,淡淡的白云点缀期间。大雁南飞,凉风送爽,让旅行者的心情也格外开朗。

  在这样的天气,乘船缓缓逆行在浦阳江上,非但不会觉着太慢,反而正有杜牧之‘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的意境。

  此时立在船头,临水临风,望着远处的连绵青山,看着两岸金色的稻浪,红黄绿交叠的树丛、还有那夹杂其间的绚烂秋花……你才能真切体会到什么叫‘荡舟清波上,人在画中游”。

  美景又岂是图画可以比拟,非但更生动,还有沁人心脾的香气。那是金桂在飘香。更有歌声悠悠,清亮脱俗,一如这无边的秋色,令人深深沉醉……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听着这歌儿的下半阙,王贤这样粗线条的家伙,竟然颇为感怀。‘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他真的思念起远在苏州的林清儿来了……此番自己到浦江县上任,林清儿要照顾病重的老母,自然不能跟随。非但如此,王贤还让人将玉麝送到苏州,伺候林姐姐起居。他自个只带了帅辉和二黑,还有闲云、灵霄兄妹俩上路。

  这唱歌的正是灵霄,离开富阳县,她也没必要再易容.毕竟那些药膏之类的,用久了会损害皮肤。

  此时只见她穿一身淡绿色的衣裙,长发如瀑、肌肤胜雪,一双眼珠黑如点漆,虽才是豆蔻年华,却已清雅秀丽、一派脱俗之气。第一次看到她女装的样子,王贤惊艳不已,想不到这假小子,比我林姐姐还好看。他都这样了,一众船夫伴当自然更是神魂颠倒,干脆以‘小仙女’称呼。

  一曲唱罢,众人在回味那美妙的歌声,却被一阵鼓掌声打断。

  循声望去,原来一艘游船被歌声吸引、靠近过来,鼓掌的是船上一个白衣翩翩,丰神俊朗的佳公子。

  “在下杭州陈瑛,舟次无聊,正感旅途恹恹、忽闻仙音袅袅,风吟鸾吹,不足喻其美。一时情不自禁,抱歉抱歉。”见对方不满的看着自己,那公子忙和气解释道。

  “好酸好酸。”王贤船上,灵霄朝王贤和闲云挤眉弄眼道:“不过比你俩俊多了。”

  闲云盘膝坐于船尾,闻言不动声色,王贤却笑道:“说我也就罢了,你哥长得不比他差。”

  那翩若惊鸿的白衣公子,见对方好一会儿都不应答,只好又拱手道:“不知贵主人何在,请就敝舟中一酌,少领清诲,聊表歉意,万望不拒。”

  “公子,人家问你话呢。”灵霄朝王贤挪揄笑道。目下她扮演的身份,竟然是王贤的丫鬟。但这丫鬟大牌的很冇,平时都是一口一个‘小贤贤’,有时候气他就叫‘臭王贤’,这‘公子’称呼还是头一回。

  王贤白她一眼,掀开帘子从舱里出来,看着那白衣公子,不禁愣住了。

  那白衣公子也一愣,竟下意识的展开折扇,挡住半张面孔。旋即意识到欲盖弥彰,徒惹人笑,便合上扇子,朝王贤抱拳道:“想不到竟然是故人,王司户别来无恙啊。”

  “呵呵,韦公子贵人多忘事,竟还记得下官的名字,难得难得。”王贤挪揄道。那白衣公子,正是当初富阳县逮捕明教中人,殃及的那个书生,这种绝世美男的面容,哪怕是记性再差的人,也会过目不忘的。

  王贤清楚记得,他自称韦无缺,宁波人氏,这下却又自称陈瑛,杭州人氏,是以有此挪揄。

  “在下确实叫韦无缺,方才实在是浮浪了。”那白衣公子尴尬笑道:“只因家教甚严,若想寻些快活时,便用表兄的名字,还请王司户不要揭破。”

  “怕啥,我又不认识你爹。”王贤大笑道:“咱是个粗人,生平最恨跟秀才喝酸酒,韦公子就饶了我吧。”

  “王司户有所不知,我也最恨喝酸酒。”那韦无缺也朗声笑起来道:“咱们喝花酒,总可以了吧?”

  “我妈不让。”王贤一句话,把韦无缺憋得险些内伤,闲云、灵霄等人却觉着理所应当……只要见过临别时,王贤老娘的耳提面命、暴龙似的可怕威胁,就知道他这句话,绝对是发自肺腑。

  两次邀请都告失败,韦无缺有些怏怏,终于说出真实目的道:“不知方才唱歌的是……王司户的什么人?”

  “我家的丫鬟。”王贤看一眼灵霄,意思是,果然是你招来的。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王司户成全。”韦无缺再次抱拳道。

  “既然是不情之请,还是不要说了吧。”王贤淡淡道。

  “还是听听吧。”韦无缺面皮忒厚,自顾自道:“在下平生不喜读书而喜好南曲,这些年寻访天下歌姬,却无有称心者。遂有亲手调教一名歌姬之念,却苦于良材好遇,仙音难寻。”顿一下,他目光痴痴的望着灵霄道:“方才乍闻这位姑娘的歌声,在下顿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我的歌姬非她莫属,非她莫属!”说着朝王贤深深施礼道:“倘司户能忍痛割爱,见机而作,在下愿以千金相赠

  此言一出,满船皆惊,王贤等人见灵霄的一张玉面,已经气得铁青,暗叫不好。帅辉和二黑都准备要跳水逃命了……这年代买卖姬妾实属正常,可是灵霄是姬妾么?

  王贤赶忙给灵霄妹子降火道:“刚才是说笑的,其实这是我亲生妹子,你还不赶紧道歉。”说着使劲朝那韦无缺挤眉弄眼。

  但已经晚了,灵霄姑娘乃武当山孙真人之掌上明珠,哪受过这份折辱,只见她身形化作一道绿影,竟越过一丈宽的水面,跳到韦公子的船上。

  身影再一晃,她已经站到韦公子对面,吓得这公子哥脸色发白、手脚发软,结舌道:“你,你要作甚?”

  “你不是要本姑娘过来么?”灵霄妹子黑着脸,将裙角系到腰间丝带上,然后便拳打脚踢,将韦公子暴揍一顿。船上韦公子的家丁上来相救,却被灵霄妹子一一揍飞……

  对面船上,王贤等人大张着嘴巴,看着灵霄姑娘如穿花蝴蝶般,将七八条汉子打倒在地,然后回身又将韦公子那张俊脸,揍得面目全非,才拍拍手,一个纵身回到船上,连发型都没乱……

  这也是王贤为什么对这兄妹俩,千依百顺的原因。实在是因为不想死的太难看……他不禁担心的看着那韦公子,这小子虽然不着调,但肯定是个大户子弟,要是这么死掉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好在那韦公子在家丁搀扶下站了起来,似乎有话要对王贤说,但嘴巴肿肿,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要找麻烦的话,只管到浦江县衙,”王贤本不打算理会他,谁知一直闷瓜的闲云,此时竟开口道:“找闲云即可,随时恭候。”

  韦公子听了忙使劲摇头,还是他的家丁翻译道:“我们公子说他错了,请令妹原谅。”韦公子这才连连点头,冇又哇哇哇哇说了几句,家丁起先不敢翻译,后来在主人的逼迫下,才一面吩咐水手开船,一面硬着头皮道:“我家公子说,今天就此别过,他得去杭州找大夫疗伤,以免毁容。日后他会堂堂正正追求令妹的。”

  等他说完,两船已经相距十余丈了……亏得王贤和闲云及时拉着,气得火冒三丈的灵霄妹子,才没跳水游泳追杀过去!

  那厢间,韦无缺一瘸一拐进了舱室,对含笑坐在里头的黄发老者,呲牙裂嘴道:“还真疼咧,不会毁容吧?”

  老者摇头笑笑道:“少主看不出,那姑娘下手是有分寸的?”

  “当然,”韦无缺呵呵一笑,虽然样子很惨,却没了方才的轻浮放浪,目光变得清冷起来:“不过她是无疑个高手。方才跃到我面前那一刹,我才反应过来。”

  “是啊。”老者点点头道:“轻功要比公子还好,内劲也已经收放自如……”顿一下道:“更可怕的是她的年纪,不过才十三四岁,必是几个那几个老鬼的后人。”

  “……”韦无缺叹气道:“不可思议,这样的名门之后,怎么会跟那个小吏扯上关系呢?”

  “确实不可思议,”老者捻须道:“这个王贤,怕不简单。”

  “据那死鬼马典史交代,王贤原先就是个混混,靠着他爹平反,才进了衙门,谁知道一发不可收拾,到现在才不过一年时间,他已经连跨数级,竟跨过了从吏到官的鸿沟……”韦无缺说着,话锋一转道:“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芝麻官,能有什么不简单?”

  “老奴想到一种可能。”老者突然眼前一亮道:“你说他会不会是,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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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四章 明教的野望

  韦无缺其实是专程来等王贤的,明教虽然见不得光,但实力深不可测,第一时间便知道了,王贤被任命为浦江县典史的消息。

  他之所以严重关注此事,是有双重原因的,一个是马典史临死前,已经将王贤给卖了,二者浦江县乃他目光聚焦之地。典史一职虽然不入流,但在一县之地,却十分的强力。而且浦江县官府的情况,还有些特殊……

  出于这两方面原因,今日他他特意在此等候王贤,为的是一探虚实,以决定如何处置此人。谁知道稀里糊涂,竟让人胖揍一顿……

  “锦衣卫?!”听了黄发老者的话,韦无缺不禁心神一紧道:“不会吧?”

  “很有可能,”老者却越想越觉着靠谱道:“这样就可以解释,他为何会火速蹿升,为何还有高手保护他了。”

  “锦衣卫为何要这样做?”韦无缺沉声问道。

  “也许和我们,是同样的目地。”老者一字一顿道。“一日不找到那个人,燕贼就一日寝食不安,他手下的几大走狗,都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抢在别人前头,除掉这个燕贼的梦魇。我看这王贤,八成是锦衣卫另辟蹊径……”

  黄发老者确实不凡,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他却小觑了王贤,人家王大官人脱颖而出全靠自己的本事,至于因为太过拉风,被郑和看上,然后推荐给胡潆,那纯属是意外。

  所以有时候,太过冒尖也不好……因为谁出不知道,塞翁得马,是福是祸。

  “这样的话,姓王的眼下还动不得……”韦无缺叹口气道。

  “确实动不得。”老者颔首道:“他是锦衣卫派出的探子,杀了他就会引来大批的朝廷鹰犬,到时候的局面,谁都不愿看到。”

  “这帮鹰犬的鼻子可够尖的。”韦无缺恨声道:“我们找了这么多年,才悟出灯下黑的道理,想不到一转眼他们就跟上来了!”

  “实属正常。”老者淡淡道:“他们天涯海角都跑遍了,还是找不到那人,自然也会想到同样的道理。”

  “我们必须加紧了。”韦无缺沉声道:“必须在朝廷之前找到他!不然麻烦就大了!”

  “谈何容易……”老者轻叹一声道:“几位长老之所以会断定那人在此,皆因浦江县乃一家之天下,如铁板一块,水泼不进,对那人来说最是安全。可也正因如此,本教在此几乎一片空白。”失去教徒的掩护,明教的任何活动,都逃不过人家的注视。“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让那人逃离浦江。再想找,可就又困难了。”

  “那……”韦无缺皱眉道:“我们该怎么办?”

  “蓄势待发,坐山观虎斗!”黄发老者沉声道:“朝廷既然派人到了浦江,必然要有所行动。到时候郑家只顾和朝廷,必然露出破绽。我们看准机会,一举得手!”

  “万一朝廷先找到那人冇呢?”韦少主正年轻气盛,又亟待在教中证明自己,自然想掌握主动,不愿太被动。

  “不会的,第一,江南第一家可不是浪得虚名,除非朝廷派大军前来,否则他们有实力和官府硬碰硬。”黄发老者缓缓道:“第二,这一战不但是少主的成名战,更与我教命运攸关。为此,教主和几位长老已经下定决心,调集本教全部精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那人!”

  “早该这样!”韦无缺激动的站起身:“这些年我们发展壮大了何止十倍!已经藏不住了,是时候起事了!”

  “不错。”黄发老者也有些激动,他今年六十岁了。当年小明王、刘护法,号令天下教徒横扫天下时,他就是红巾军的中层头领。眼看着朱元璋借机做大,弑了小明王,窃取了本教的胜利果实不说。之后的三十年,朱元璋还对明教、白莲教展开不遗余力诛杀,几十万教徒或惨遭杀害或被流放到苦寒之地。余下人只能隐姓埋名,苦苦求存。黄发老者虽然幸免于难,但眼看着昔日满腔忠义,为了反抗暴元而甘洒热血的兄弟,被杀得血流成河。眼看着号令天下、驱逐鞑虏的明教,被诬蔑成了邪教、魔教,惨遭镇压……那是比死还难受的折磨。

  好在先是建文登基,后是朱棣篡位,这叔侄俩忙着唱二人转,终于放松了对‘邪教’的打击。感谢朱棣这暴君,先是靖难之役,登极后又杀戮功臣、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劳师远洋……害得百姓生不如死、民怨沸腾,却正是明教发展的黄金时机。

  十余年来,一干明教老人卧薪尝胆、不辞劳苦,终于让明教再次发展壮大起来。可惜他们也很清楚,朱元璋这个泥腿子,把天下黔首都哄住了,哪怕他死了十几年,老百姓还念他的好。是以老百姓虽然恨朱棣,但想让他们起来造朱家的反,是不大可能的。

  除非,能找到那个人,则天下民心顿时倒转,因为那人才是朱元璋册立的正统,已经当了四年皇帝,而且在位期间,与民休息、偃武修文,深得百姓爱戴……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此人一出,则天下归心,而燕贼必定众叛亲离,溃不成军!

  “教主和长老们的计划是,得到那人后,第一时间向天下昭告他的身份,加上我们的教众,江浙闽广一代可传檄而定!然后以那人之名,许诺与蒙元分界而治、允许交趾**,”老者声音低沉,却掩不住狂热道:“到时候,南北东西,四面夹击,不愁燕贼不灭!”

  “好、好、好!”在老者描述的伟大前景面前,韦无缺彻底收住性子,重重点头道:“全听老师安排!”

  “少主,这就对了。”老者站起身,深深望着他道:“我们虽然打那人的旗号,但将来的天下,终究还是你的!顿一下,他一字一句道:“这次,我们千万不能出错!”

  “嗯。”韦无缺应着声,眼前却浮现出义军攻占京城,再把那人淹死,为他爷爷报仇雪恨,然后拥着他登上金殿的情形。“大丈夫当如此也!”

  且不提被万丈豪情冲晕头脑的韦少主,这边王大官人座船,已经快到浦江县城了。

  浦江县,位于富阳以南,两县勉强算得上临县……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两县交界处山林密布,陆路不通。好比王贤他们,从富阳到浦江,要先坐船到杭州,再入浦阳江逆流而上,全程三百余里,因为绕了个大圈子。而且两县也分属于杭州府和金华府,根本没有任何来往,所以王贤此番上任,根本没有去临县的熟悉,反而两眼一抹黑,对将面临的处境,一点不知情。更别说那要命的秘密任务了……

  见他在船头和灵霄有说有笑,闲云心中暗叹,要是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不知道你还能笑出来么?

  相处月余,他对王贤也有了些好感。倒不是因为王贤多有本事,而是他可以和他兄妹俩融洽相处,这份包容随和,自然会让闲云心有所感。但在这决定大明命运的棋盘上,自己亦不过无足轻重的一枚棋子。尚不知能不能活下来,又有什么资格,去操心王贤呢?

  至少,保他性命吧……闲云少爷再次暗叹一声,便再次入定打坐,他必须加紧练功,让自己多提高一点,面对冇未来就多一点信心……

  “你哥老这么坐着,”王贤刚要招呼闲云来吃点果子.却见他又装死开了,对嘴里塞满了点心的灵霄道:“不会坐出毛病来吧?”他听说男人久坐会神经衰弱、前列腺肿大,甚至还会导致阳痿……不禁为闲云少爷担心起来。

  “习惯就好了。”灵霄又恢复了假小子的打扮,再没一点仙女范儿,嘴巴鼓鼓囊囊、含糊:“再说每天也要练站功,拳脚之类。但在船上怎么练?你不怕他把船晃沉了?”

  “也是。”王贤点点头,咬一口大枣道:“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确实。”灵霄终于把一块驴打滚咽下去,噎得她直翻白眼。王贤赶紧递上水,灵霄一饮而尽,拍拍胸口吐口长气道:“差点没噎死我。”

  “谁让你直接往嘴里塞了。”王贤白她一眼道:“快到了,收拾收拾准备下船吧。”

  “没啥好收拾的,”灵霄掏出手帕擦净嘴角,恢复一点秀气道:“不过小贤子,你干嘛不直接进城,要先在城外驿站住着。”

  “我家大人现在是朝廷命官了。”帅辉吃完自己的点心,抹抹嘴道:“就这么闯去了,算怎么回事儿?”

  “算怎么回事儿?”灵霄眨眼问道,她对人情世故都不太了解,何况是官场的道道了。

  “那样非但让上司轻贱了,也会让下面人措手不及。”帅辉笑道:“总得给下面人个准备的时间,他们该准备准备,该擦屁股擦屁股,这样大人上任,才能有个风光体面,大家也好相见。’

  “好复杂。”灵霄有些晕道:“直截了当不好么?”

  “不可能的。”王贤苦笑道:“原先在富阳,我经常对大老爷说的一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想不到,要用这句话自警了。”

  “太不霸气了。”灵霄大姐头却一挥手道:“你应该说,不是猛龙不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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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五章 浦阳驿

  王贤等人下船上岸,来到距浦江县城五里的浦阳驿,彼时天已擦黑,驿站大门紧闭。但听说本县是新任典史前来投宿,驿卒赶紧把门打开,请众人进去,不一会儿,驿丞和驿吏也闻讯前来,向王贤行礼不迭。

  尽管大家都不入流品,但典史是一县四老爷,驿丞却是‘苦辣酸甜’里的苦差事,那是根本不能比的。这位姓贾的驿丞,虽然年纪足以当王贤的大爷,却一口一个‘二老爷’叫着,弄得王贤很是错愕。

  待熟络之后,他对贾驿丞道:“老兄,二老爷的称呼,切莫再叫了。万一被县丞大人听道……”

  “呃……”贾驿丞一脸惊奇道:“二老爷还不知道,本县不设县丞么?”

  “啊?”王贤一接到任命,急急忙忙就赶来了,不着急不行啊,因为转眼就到九月了。老爹天天在他耳边念叨什么‘上任千万要避开正月、五月和九月,不然肯定要遭殃。’王贤只好简单处理了富阳的事情,就赶紧乘船上任了,好在有吴小胖子,才能几天就脱身。

  不过他光忙着富阳的事儿,对浦江这边实在知之甚少。忙笑道:“那也还有主簿大人……”

  “也不设主簿。”贾驿丞道:“除了大老爷,就是典史最大……”

  “这……”王贤不禁吃惊道:“难道本县编户不足二十里?”他谙熟法律,知道按照《大明律>,‘县编户不及二十里者,不设县丞主簿。7

  一里就是一百一十户,二十里是两千两百户,一万人左右……这种县在西北西南不发达地区比比皆是,但在人烟稠密的江南,实在是不太可能出现。

  “本县有二百里。”贾驿丞笑道。

  “那和富阳差不多。”王贤道:“两万两千多户,十余万人口,怎么会不设佐贰呢?”

  “呵呵,朝廷设佐贰还要看事简事繁。”贾驿丞道:“本县自来事务清简,故而不设佐贰。”

  “十万人怎么会清简?”王贤不禁笑道:“我在富阳都累成狗了。”

  “因为本县有江南第一家啊。”贾驿丞不禁暗道,这王典史果然是年轻,啥都不知道。

  “哦,浦江郑家么,这个倒听说过,”王贤恍然道:“听说是太祖皇帝封的。”

  “不错。”提起郑家,贾驿丞与有荣焉道:“郑氏一门九世同居,忠孝信义,自南宋至今已二百余年,族众数万,却从无犯法之男、改嫁之女。出过一百七十多位官员,无一贪赃枉法,无不勤政廉政……也只有如此忠孝信义的世家,才当得起太祖皇帝赐封的‘江南第一家’。”

  王贤听了不禁震撼,这江南第一家,可比自己这‘江南第一吏’强之百倍了。不过这么牛逼的家族,怎么毫无存在感?不然以他的敏锐,不至于疏忽到这种程度。

  “不过郑家可够低调的。”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王贤忙打个冇哈哈道:“好些年没听到他们的动静了,”

  “咳咳……”贾驿丞犹豫一下,还是小声道:“郑家人这些年,确实很安静。”顿一下,忙岔开话题道:“但至少在本县,他们还是说一不二的。官府有什么事交代下来,都会不打折扣的完成,根本不用操心。所以人家都说,来浦江当官也好也不好。”

  “怎么个好也不好?”

  “好处是不用官府操心,本县便税粮早完、盗匪绝迹、百姓和睦、秩序井然。”贾驿丞道:“坏处是,不管本县状况多好,外人都认为是郑家的功劳,跟官府没关系。”顿一下,苦笑道:“讨厌的是,府里省里也这样看。”

  “好么,感情浦江县是郑家在管着,官员只是摆设,所以干脆不设佐贰?”王贤心说这个县还真奇葩。

  “是,就连大老爷也深受其害……”贾驿丞苦笑道:“从……洪武三十三年,就在本县当知县,如今十二年过去了,还在本县当知县……”朱元璋洪武三十一年驾崩,建文帝次年改元。但朱棣篡位后,企图把建文的一切痕迹都抹去,就连已经用了四年的建文年号,也不过放过。

  于是建文元年成了洪武三十二年,建文二年成了洪武三十三年……一直到洪武三十五年。

  “是么……”王贤再傻也不会当着同僚的面评价上司。因为传言是会变味的,传到知县耳朵里还不知成什么样呢。想一想十二年不得升迁的知县,心里还不怨念逆流成河?他可不想成了人家的出气筒……

  两人又简单聊了聊浦江县的风土人情,见天色不早,贾驿丞起身告辞道:“二老爷早些歇息吧,下官一早就让人去县里报告。”

  “有劳了。”王贤点点头,露出无奈的笑道:“千万别这么叫,小弟受不起。”

  “习惯就好了。”贾驿丞笑着退出了房间。

  “二老爷……”等他走了,王贤却自己轻声重复起来,面上笑容略略自得。

  “不就叫你声二老爷么,高兴成这样。”灵霄一屁股坐在一旁。为了保护王贤,她决定还是委屈一下,继续假扮他的侍女。不过谁要指望这位侍女端茶倒水,肯定会失望的。

  “你懂什么。”王贤乐呵呵笑道:“这就好比玩牌九,本以为抓到的是杂七、杂八,谁知却抓到一副双红头!”

  凌霄不懂牌九,眨眼看着王贤,不过大致知道他的意思,不就是赚到了呗。

  王贤确实很开心。虽然短短一年时间,实现了从吏到官的大飞跃,但谁不想尽善尽美呢?金华府浦江典史,能比得上杭州府钱塘县典史么?他真不知道那位大明天官是吃饱了撑的,还是跟自己有前世冤仇。竟然嘴里说‘功臣另有重用’,下手却把自己发配了……真是没处说理去。

  为此魏知县安慰他,典史多好啊,权力大、手下多,而且不入流品。

  王贤险些郁闷死,哀怨的看着老师道:“前几条也就罢了,最后一句有什么好的?”

  ‘按照《大明律>,’魏知县,哦不,现在是魏修撰了,开心道:‘官员未入流者,是可以参加科举的!一旦入了流品,你今生就与科场无缘了。’

  王贤对那个秀才身份还是挺在意的,便仅以此自慰。谁成想,原来自己这个典史,竟然是浦江县的二把手!不说的别的,一想到再不用伺候三尊神了,他就开心坏了。

  第二天等到傍晌,才有两个书吏姗姗来迟,拜见了二老爷,又传达大老爷的口信……何时上任,王典史自己决定就好。

  “那就明天吧。”王贤想一想,赶早不赶晚,也能给上司个好印象。

  “这个……”两个书吏一个姓郑、另一个也姓郑,浦江县大半都是这个姓。长脸郑是礼房司吏,闻言劝道:“二老爷还是再晚一天上任吧,也好让弟兄们准备充分点。”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一切从简即可。”王贤淡淡笑道

  “二老爷……”另一个圆脸郑,是本县的胥吏班头,闻言小声道:“官场俗话说,‘上官初四不为祥,初七十六最堪伤,十九更嫌二十八,愚人不信必遭殃。任上难免人马死,满任终须有一伤’……明天就是二十八了。’

  “这都是无稽之谈,本官是不信的。”王贤板起脸道:“就这么定了,明天上任冇!”

  见他如此坚持,两人只好应下,又交代几句,说明早有轿子来接,两人便告辞了。

  两人一走,灵霄奇怪道:“小贤子你要是不信俗话,为啥赶着九月之前上任?”

  “第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两人编出来诳我的。第二,就算不是编的,我话一出口,也不能随着他们改。”王贤叹口气道:“胥吏如何对待长官,我最清楚不过,每有新官上任,胥吏们必要先称斤两,甚至有嚣张的,直接给下马威。

  “放心啦。”灵霄很仗义道:“他们敢欺负你,我就揍他们!”

  “好意心领了……”王贤无奈的看她一眼道:“忘了咱们的约法三章?”

  当初他是不想让这大小姐来浦江的,但灵霄哪里肯听他的,王贤只好跟她约法三章,第一要听我的话,第二不要随便使用武力,第三,有外人时要给我点面子……王贤说不然打死我也不带你去。

  “记得……”灵霄倒是很守信用,当时答应了,就不再违背,除了气炸了肺的那次。她郁闷的撇撇嘴,朝王贤扮鬼脸道:“他们要欺负你,我也不管了!”说完不再理他。

  王贤无奈摇摇头,对帅辉道:“我今天不出门,你和二黑去县里看看地形,明天心里也好有个数。”

  两人应一声,便结伴出去了。后晌才回来,跟王贤嘀咕了许久,王贤似乎面色不太好看。

  晚上,王贤借花献佛,回请贾驿丞吃酒,待酒酣耳热,方直截了当问他:“县里似乎有作弄典史的惯例?”

  “没有的事……”贾驿丞忙摇头道,无奈碰上王贤这个厉害角色,没几句话,就让他全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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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章 二老爷上任

  雄鸡一唱天下白。 ..

  一到卯时,王贤便起床。今天是他上任的大ri子,昨晚有些小小失眠,在床边呆坐了好一会儿,望着昨天熨好,挂在衣架上的鲜绿色官服,王官人的嘴角,扯起一丝笑道:“来人!”

  外面帅辉和二黑也早就起来,两人穿着簇新的交领淡青衫,系着红腰带,头带黑色平定巾,上饰三支孔雀翎并一支雉尾,一个端着洗脸的清水,一个端着梳洗的家什,喜气洋洋的进来。

  其实两人留在富阳,靠着王贤的余荫,或是继续混在公门,或是自个经商,都会过得很安逸。但两人都还年轻,一来想离开富阳见见世面,二来亲眼见着王贤,短短一年时间,竞完成了从混混到小吏到司吏到典史的连环跳。两人惊慕之余,都相信他前途一片光明,是以打定主意跟着王贤继续混,肯定比在县里有出息。

  说书的不是说了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两人把自己的命运,全靠在王贤身上了,非但办差兢兢业业,还悉心伺候他起居。待王贤洗过脸,便端坐在铜镜前,帅辉熟练的将他的长发束在头顶,打好了节,再用一根发带细细系牢,不至松脱,最后插上一根玉簪。

  “大人,穿官服了,”二黑将那一片chun天嫩草地似的绿纱官袍捧到王贤面前。按照规制,大明四品以上官服用绯袍,五到七品穿青袍,八品以下为绿袍,清晰划分出了高级官员、中级官员和低级官员……这个万恶的阶级社会啊!

  王贤不禁暗讽自己贪心不足,一年时间从吏到官,进入了这个社会的统治阶层,足以让人羡慕到发狂了。便在白纱中单外,罩上嫩绿色的团领官袍,系好衣带,整好衣角,看着铜镜中映照出胸前的练鹊补子,王贤更加满足了。终于,咱也混上这块布了。

  补子比服色更明确的彰示着官员的品级,文官胸前的补子上绣着禽鸟,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空缺、四品云雀、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漓鹕、八品黄鹂、九品鹌鹑、杂职练鹊。武将胸前的步子上绣着猛兽,一品麒麟,二品绣狮,三品绣豹,四品绣虎,五品绣熊,六品绣彪,七品绣犀牛,八品绣犀牛,九品绣海马……因此大明的文武百官,又有个尊贵的总称叫‘衣冠禽兽’。

  这不是说反话,至少在明朝永乐年间,‘衣冠禽兽’仍是官员自谦的词,并不带贬义。王贤就清楚记得,去年老爹刚穿上官服时,指着胸前那块的鹌鹑补子,无限自豪道:“从此你爹也是衣冠禽兽了!”

  “好一个衣冠禽兽!”看着镜子里的王贤,帅辉和二黑没口子的称赞起来。

  “你才是衣冠禽兽呢,你们全家都是禽兽。”王贤翻翻白眼,扣好腰间的乌角带,提上粉底黛面的官靴。心中不禁叹道:‘国朝衣冠还是很考冇究的,配上这条腰带,绿色立马不那么扎眼了,反而显得挺稳重,还有些小清新……奇怪,这身衣服见马典史他们穿着,怎么没这么帅?莫非还得帅哥才能穿出品位来?’

  官员的腰带也分品级,一品玉、二品花犀、三品金镶花、四品素金、五品银嵌花、六品七品素银、八品九品不入流用乌角。乌角带就是镶有角质材料的黑色革制腰带,同那嫩绿色官袍一样,都让王贤感觉有些不爽,但绿衣黑腰带,同色系搭配在一起再看,立马感觉不一样了…..

  最后戴上那顶人人羡慕的双翅乌纱帽,王贤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他知道从此自己的人生将大不同!再也不用见官就跪,再也不用自称小人了,终于算是个大人了……

  “大人,轿子到了。”王贤正自我陶醉,郑司礼前来相请。

  “起驾。”王贤点点头,沉声道。

  其实大明朝官员骑马坐轿是有规制的,按说知县都没资格坐轿,而是应该骑马,但京官还规矩些,毕竟在皇帝眼皮底下,地方官只要是有点实权的,没有不坐轿的,王贤虽然是典史,却是本县的二把手,大老爷特批了一顶双抬蓝呢轿子供他使用。

  王贤此时身穿官服,端坐在轿子里头,感受着颤悠颤悠的感觉,真心不大习惯……想到轿夫抬着这么重的轿子,王贤心下就不大落忍,他觉着还是坐马车要更安心一些。当然现在还不是特立独行的时候,因为轿子起轿后,就不能走回头路了,否则就是鬼打墙,寓意不能升官。

  来到浦江县低矮的土城门前,县内诸色人等,早就迎候多时了。三教九流一大帮人,倒也蔚为壮观。

  “这些都是本县的公人、保人、线人,”郑司礼在轿边恭声道:“一大早便在这里迎候,大老爷还是见见他们吧。”

  “落轿。”王贤点点头,二黑掀开轿帘,他便走出小轿与众人相见。

  “我等恭迎二老爷!”三四百号人一起跪下磕头,那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当然是对王贤来说。

  ‘nǎinǎi的,终于轮到别人跪我了。’王贤不禁暗骂声脏话,他来到这世上,最不爽的就是给人下跪,但区区小吏要是敢造次,哪个官员都能打得他屁股开花……所以一直没少了跪,此刻媳妇熬成婆,龌龊不足夸,还是保持头脑清醒要紧。

  “诸位请起。”王贤朝众人略一还礼,便淡淡道:“本官远道而来,人地两生,还得仰赖诸位的密切配合。”顿一下道:“现在都请回吧,改ri本官自会召见。”

  说完,他便坐回轿子里,帅辉高唱一声:“起轿!”

  轿子便径直进城,留下一众官差里甲老板掌柜,面面相觑道:“这二老爷忒雷厉风行了,咱们还没提接风宴呢?”只好让个郑司吏去衙门里再请。

  那厢间,王贤已经进了县城,他是由东门进城往西走,这叫紫气东来,赶赴位于东北城的县衙,一路上他发现这浦江县的繁华,不在富阳之下,来不及细看,便到了衙门口。天下衙门基本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浦江县衙也不例外,是以王贤也没有好奇的打量,而是命人在八字墙前落轿,整了整官服,快步走进衙门。

  他虽然有些飘飘然,脑子却还清醒,记得自己只是本县二把手,要是这么大摇大摆坐轿进去,让知县大老爷作何想?不过他好似多虑了….

  进了衙门,绕过萧墙。王贤便开始一步三跪,公服参拜仪门……刚才还庆幸再不用轻易下跪了,这下直接打脸来了。但想到知县大老爷上任,也是一样要跪仪门,他心里就平衡多了。

  进了仪门,便见个须发花白的老头,顶着个酒槽鼻子,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蓝色官袍,笑眯眯的立在月台上。自然是本县米知县。

  “下官拜见大老爷!”王贤赶紧大礼参拜,不禁再叹,话……不能说太满啊。

  那米知县笑着看王贤跪下,才伸手去扶,大声道:“小老弟不必拘礼,一路辛苦了。”

  王贤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昨天二黑他们打探说,米知县是个老酒鬼,把身体都喝坏了,据说眼花耳背、嗜睡健忘、反应迟缓……看来传言不假啊。

  米知县拉着王贤跨上丹陛,来到堂上,先命他整理衣冠,向北行叩首大礼,答谢冇皇恩。然后才与他东西昭穆而坐……王贤惶恐的请大老爷上座,米知县摇头道:“你说话大声点,我听不清。”

  “请大老爷上座!”王贤只好大声说道。

  “呵呵,不用拘礼。”米知县摇头笑道:“处久了你就知道,本县很随和的。”

  “礼不可废。”王贤也不知道这老头是不是在试探自己,只好坚持道。

  “以后不准说这话,我最不爱听了。”米知县指一指北面道:“我被那帮人折磨了十二年,现在听了就犯晕。”

  王贤知道,他说得肯定是江南第一家。纲常礼教正是人家安身立命之本,不然有何资格被太祖亲封?

  “习惯就好了,咱们不能太讲礼数了,不然感觉更糟糕……”米知县似乎对江南第一家一肚子牢sāo,但旋即呵呵笑道:“在浦江当官,只要你别心气太高,还是很舒服的,ri后就知道了。”又道:“你先去自己那边,拜拜衙神,见见下属。然后……”米知县顿一下,笑容灿烂道:“老夫在后衙摆了酒,给老弟接风洗尘。”

  “是。”既然老米不是玩虚的,王贤也不跟他客气了,唱个喏,往自个的西衙去了。典史办公的场所,在衙门的西侧,故又称西衙。因为本县没有县丞衙、主簿衙,县衙地方宽满,西衙也就建得格外大。

  衙门里,三班差役早就恭候,见王贤进来,齐刷刷单膝跪倒,高声道:

  “属下拜见二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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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七章 金华火腿

  “起来吧。”王贤点点头,便大步进了西衙。

  到署第一件事就是拜神。西衙西侧设有一座不太大、但香火很旺的衙神庙,庙门左右雕一副对联曰:

  “触法即欺买十恶不赦,.海过是从头一体宽容。”

  我大明百姓显然是多神论的,而且随着需要会不断创造神仙出来,丰富庞大的神仙体系。比如佛祖菩萨、龙王瘟神之外,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守护神,这衙门的守护神,便是汉代开国宰相箫何,也叫衙神。官品上任赴衙,必须祭拜。

  说起来,箫何能当上衙神,是因为他出身小吏,跟王贤是同一起点。但人家最终成了大汉开国宰相,定下汉家百年法度,实在是吏者典范、不.愧是吏中神仙……也是吏虽下而不可轻贱的最好例子。

  所以六房三班都对这位神仙毕恭毕敬,王贤也不例外,他给箫大宰相上了香,暗暗祷告千万保佑自己平平安安,不要像在富阳那样麻烦不断了。虽然自己如今能站在这里,多亏了那些麻烦,但谁敢说自己,一定能迈过下一道坎去?所以还是消停些的好。

  拜完了神仙,王贤便对一众手下道:“本官还要去见大老爷,诸位先请回,我们明ri排衙后再叙。”

  众班头、捕头、牢头不禁面面相觑,还是由郑捕头小声道:“二老爷有所不知,本具向来是不排衙的。”

  “呢……”王贤登时无语。

  “因为大老爷说,起得太早会导致一天都没jing打采,影响办差,”郑捕头小声解释道:“所以大老爷只有初一十五才会排一下过过瘾。”

  贤心说这是靠着县长当政协干啊。真是暴殆天物。但初来乍到,他也不好评论,便点下头道:“那将本县花名册给我诸位明早过来点卯。”

  捕头虽然不情愿,但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也不想引火烧身,只好应下。

  稍事休息,换穿便装,王贤来到后衙赴室。

  米知县虽然在礼节、在排场上很随便,但在吃上却很讲究,他准备的接风宴以浦江本邦菜为主,但都经过他悉心改进。什么冬瓜蟹子盒、开屏白鳝片、菜干蒸牛肉、白鱼豆腐冻……当然少不了天下闻名的金华火腿了。

  “三年能出一个状元,三年却出不了一个好火腿。最正宗的火腿就数这金华火腿。”提起吃来,米知县眉飞è舞、如数家珍,浑不似谈正事儿时的昏昏y了本地特产的‘两头乌,,所腌之盐必台盐,所熏之烟必松烟,还有诸多讲究,十分繁苛……”说着一指高边大瓷盘中的清蒸火腿,加重语气道:“但是值得的”

  米知县所改进的清蒸金华火腿,乃取火腿最jing部分,切成半寸方块,二三十块置于盘中。由醇酿花雕蒸制熟透,昧之鲜美无与伦比。王贤虽不是老饕,却也是食指大动,举著连连。

  见他吃得陶醉,米知具便很开心,让王贤只管吃菜,自个却只嚼几片生火服,一杯接一杯的吃酒。不知不觉,一坛子女儿红便被他一人喝光,米知具才微配,兴致却也更高了,竟击案高歌起来:

  “策勋万里,笑书生骨相,有谁曾许?壮志平生还自负,羞比纷纷儿女。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风云无便,来容黄鹊轻举。

  何事匹马尘埃?东西南北,十载犹羁旅。只恐陈登容易笑,负却故园鸡黍。笛里关山,傅前ri月,回首空凝伫。吾今来老,不须浩泪如雨……”

  老知县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唱出这首《念奴娇》,满满都是高堂明镜悲白发、壮志来酬身先老的悲凉。

  王贤看着敲著高歌的老知县,不禁暗暗感怀,连老酒鬼都有“壮志平生还自负”的时候,自己年纪轻轻,却没啥大志向,只想当县里一霸,过得舒服点,实在是太让人汗颜了。

  可自己该有啥志向?书生们追求的是治国平买下,武将们追求的是拓土开疆,这些对自己来说,实在太遥远了吧?

  正在反省呢,突然歌声戛然而止,王贤只见米知县头一歪,竟坐在椅子上酣然大睡起来……

  王贤赶忙去搀扶,一旁伺候的长随却习以为常道:“二老爷ri后就知道了,大老爷或是两天醉一回,或是一天醉一回……”

  王贤不禁哑然,他终于明白米知县酒醒时,说得那句“你来了就太好了,我可以安心喝酒了。”以乎不是客套话……

  既然长随们都轻车熟路,王贤也不在这儿添乱了,离开后衙回到自个的西衙。这西衙是典史办公起居之所,分前后院,前院是公署,后院是官舍。此时天已黄昏,公署里只有个值班的书吏,王贤向他取了花名册,便回后院去了。

  后院分两进,前面是客斤、客房、以及下人居处,后面则是家眷的住处。王贤回来时,见他们已经安排好了,帅辉和二黑带几个下人,住在前面,王贤和闲云兄妹住在后头。

  后头有正屋五间,还有东西厢房,虽然有些旧,但已经比王贤住的吏舍要强太多了。至少,他不用再跟闲云少爷睡一屋了……

  说王贤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了,半夜一睁眼,必定看见有人盘腿坐在对面的情形。殊不知人家闲云公子也很烦,他整晚上打呼噜,

  影响入定了……

  此时,闲云和灵霄正等他回来吃晚饭,王贤摆摆手道:“我吃饱了,喝点茶就行了。”

  “你不早说,饭都凉了”灵霄瞪他一眼,便运筷如飞,一边吃一边开心道:“单就饭菜来讲,浦江县比富[**]县强多了。”

  闲云端着碗粥,看灵霄一眼道:“斯文点。”

  霄有充分理由大吃不误。

  闲云无奈的摇摇头,不再理会她,转向王贤道:“这个典史,到底是干什么的?”

  贤搁下茶盏,吃惊道:“闲云少爷怎么关心起俗事了?”

  “我不过随口问问。”闲云淡淡道。

  “那我就随口说说。”王贤答道:“我在富阳县,代理过一段时间的典史,当时主要是缉捕盗贼、安抚流民、管理监狱、宵禁查夜、押解钱银、处理诉讼……当然这一项得县老爷授权。”按规定,县令之外的官员,是不能擅理词讼的,但知县可以署任手下官员来代理。以王贤对米知县目前的认识,自己八成逃不了这项。顿一下道:“本县没有县丞和主簿,很可能我还要干佐贰的差事。”

  “峨……”闲云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本来觉着胡大人只给王贤个典史当,实在是小气,且于完成任务无盖。听了王贤的话才知道原来胡大人的安排用心良苦。要在浦江找人的,还有比浦江典史更便利的差事么?

  绝对没有。

  见闲云又恢复成闷葫芦,灵霄又光顾着吃,王贤便翻开本县六房三班的花名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一他一页页翻页,只见满眼都是郑字打头

  他发现本县的几十名经制吏,胥吏花名册,而不是郑家家谱之类几乎悉数姓郑,就连下头的书办、白役,也十有仈ji是这个姓……王贤甚至翻到了封面,见确实是

  看完之后,王贤便知道米知县为什么说,自己这个知县,是‘聋子的耳朵一一摆设,了。他的下属统统都是一家子出来的,试问这些人到底会听郑家家主多一些,还是听他多一些?更别说串通一气,欺瞒于他了。

  也难怪米知具当了十几年浦江父母官,都没什么存在感了,原来是陷入人民战争的海洋了……

  合上花名册,王贤也有些头大。有了富阳经验,他很清楚外官在对付盘根错节的地头蛇时,所采用的手段,无非就是打一片拉一分化他们,挑动他们内斗,这样他们都指望着知县站在自己这边,生怕知县帮对方对付自己,他们才会乖乖听话,争相向知县献媚

  这规律对王典史也适用,但当地头蛇全是一家子时,自己这个外人,想要挑拨他们反目的话,实在是希望渺茫。

  “小贤子怎么愁眉苦脸的?”灵霄大姐头吃饱了,见王贤一脸便秘状,便笑道:“是不是担心明天会吃不消?”

  “呢……”让她一说,王贤才想起昨ri帅辉打探回来的消息……昨ri,浦江具竟有人在走街串巷,律掇人告状,说什么王典史上任了,终于有替老知县宙审案的了。

  王贤人地两生,一来就要审理积ri久的案子,他能行么?灵霄兄妹俩不仅为王贤捏把汗……

  “车到山前必有路。”王贤却沉声道:“一个县哪有那么多疑难案件?宙审理完了就是”

  “小贤子说的太好了。”灵霄开心笑道:“我大哥跟胡大人,学了不少本事,你千万别客气。”

  闲云无奈的瞪她一眼,却没有否认,淡淡道:“要我做什么只管提。”

  “多谢。”王贤真心实意道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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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八章 不服

  翌日一早,王贤亲去后衙请安,米知县无妻无儿,孤身一人,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便径入大老爷的卧房,只见大老爷宿醉未醒。

  米知县的长随道:“二老爷只管自便,大老爷一般都是中午才起的。”

  初来乍到,不能不谨慎,王贤坚持将米知县摇醒。好半天,老知县才睁开,陧忪睡眼,打量着王贤道:“你是谁?”

  “下官王贤。”王贤心说好么,好么还真健忘。“昨日才上任的本县典史。”

  “哦,想起来了……”米知县看看外头天色还早,没有起身的意思,嘟囔道:“什么事?”

  “下官听梆子响过,却未见官吏排衙,故来请示……”

  “他们没告诉你么?咱们不玩那个。”米知县哈欠连连道:“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从今往后,都听二老爷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咱们合理分工,能者多劳,老者多睡……”说着竟闭上眼嘟囔道:“我再睡会……”

  “……”王贤彻底无语,昨天米知县一直在吹嘘自个是无为而治,原来这个‘无为’之针对他自个。至于如何治,就交给别人了……

  摊上如此不负责任的长官,王贤无可奈何,只好回到自己的西衙,见未时已过许久,来应卯的却寥寥无几。王贤不悦道:“我昨天没说要点卯么?”

  “回二老爷,本县向来闲散,许是他们一时还不习惯。”来了的几个小声应道。

  “你们怎么习惯?”王贤冷声道。

  “我们早起惯了“几人陪着笑道:“何况大人头一天点卯,不敢过来。”

  “好不错。”王贤点点头道:“那为什么他们就敢呢?

  “刚才说了,一时还不习惯……”几人小声道。

  “那还是不怕我。”王贤轻声说一句,突然拍桌子高声道:“一炷香内,把他们都给我叫来!不然等着吃板子吧!

  堂下几人暗叫晦气,早知这样,和大伙儿一样在家睡觉多好。但见二老爷发火,谁还敢触他的霉头?都赶紧领命去叫人了。

  按规制,官吏都要住在衙门里的,所以大部分人还是可以按时赶来,当然大都衣冠不整,睡眼惺忪,可见不习惯早起之说非是虚言。

  看着这些乱七八糟、东倒西歪的家伙,王贤才意识到魏知县是多么的治衙有方……在富阳县时,云板一响,官吏上堂,端坐肃立,衣冠整齐。谁也不敢稍有马虎,因为被知县老爷挑出错来,轻则挨骂,重则吃板子。所以单从面貌上,很有小朝会的架势。

  当时王贤也为五更起床叫苦连连,但现在想想,没有这段肃穆的仪式,没有大老爷早堂上日追旬比,一干官吏肯定要惫懒懈怠,衙门的威严也会荡然无存,由此百弊丛生,上官早晚受其所累。好吧,不过米知县十来年也就这样过来了

  显然,王典史要做的头件事,就是扭转这股懈怠之风,但简单粗暴的打板子并不是办法,因为法不责众,责众就会犯众怒,犯了众怒自己也无法收拾……这帮班头、捕头、牢头之流,可不是善类。

  堂下众人见这位年轻的二老爷面沉似水,只不言不语的低头看书,心下都有些惴惴。

  好半天,众人终于憋不住了,都望向郑司刑……浦江县六房司吏中,竟有五个姓郑的。郑司刑只好小声道:“不知二老爷唤我们来,有何训示?”

  过了好一会儿,王贤才抬起头,淡淡道:“没什么训示

  “这……”郑司刑小声道:“二老爷说得是气话吧?”

  “真心话,横竖我说什么,你们都当耳旁风,我费那。舌作甚?”王贤冷冷答一句,继续翻看他的卷宗。

  “二老爷息怒“见他还为这事儿生气,郑司刑忙道:“这帮夯货都懒散惯了,一时扭不过来,这下他们都记住了……”说着忙递眼色给众人,众人便七嘴八舌求告道:“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王贤这才脸色稍缓,目光环视众人道:“诸位是不是觉着本官过于严厉了?”

  众人忙摇头说‘不敢’、‘不是’。

  “确实不是。”王贤的声音越来越严厉道:“大明律条明文规定,官府吏役当每日卯时到衙画卯,点名时未到的,每缺一次笞二十小板!”顿一下道:“本官要是严厉的话,你们的屁股早开花了!”

  众胥吏都是属滚))肉的,不会让王贤几句话吓到,反而觉着他有些软弱。

  “圣人说,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但王贤接下来的话,让他们目瞪口呆:“本官昨天没跟你们约定惩处措施,所以今天打了你们的屁股,就算不教而诛。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必须要反省,现在就给你们补上这一课……”顿一下,他沉声道:“诸位今天不用干别的了。每个人,将《大明律》的《吏律》抄五十遍。抄完了可以回家,抄不完,明天再来五十遍!”

  众胥吏目瞪口呆,这……这也太折磨人了吧?

  王贤却不容商量,也不容他们回去找枪手,让人分发了纸笔,命他们当堂抄写。

  胥吏们无奈,只好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开始抄写。也有几个不肯动笔的,王贤阴测测道:“不抄就是已经知道了?那本官就不算不教而诛了……”

  一个姓黄的班头结舌道:“回二老爷,我等不,不会写字……”

  “不会写字怎么当班头?”王贤冷声道:“你们几个即日停职,去找家私塾学识字,啥时候会写字了再回来。”

  “二老爷开恩……”黄班头几个赶忙磕头如捣蒜道:”我们这把年纪了,哪有脸上蒙学。”

  “也是“王贤点点头道:“是本官推卸责任了,你们既然是我的属下,自然当由我来教你们。”说着挥下手道:“每天酉时,到我那里去,本官给你们开扫盲班!”

  “二老爷……”黄班头几个怵头学习是一方面,更担心的是丢了差事。

  “停职又不是撤职“立在王贤身后的二黑,闷哼一声道:“二老爷肯亲自教你们,蠢货还不知福!”

  几个班头只好磕头谢恩,满心戚戚的起身伺候。其余人见状,赶紧撅着屁股抄书,以免步他们后尘……

  还有几个今天没迟到的,自然不用挨罚,郑司刑就是其中一个,他还是想替众人说情,凑近桌案小声道:“二老爷,这样今天可没法办公了。不如让他们拿回去,利用下班时间抄写。”

  “不碍事的。”王贤的目光从书本收回,笑道:“为官作吏要‘清、慎、勤’,“勤”的起码要求,便是按时上班下班。”说着又声音渐冷道:“连这都做不到,还办什么公!”

  他这忽冷忽热、喜怒无常的劲儿,弄得郑司刑浑身难受,只感觉有劲儿没地儿使。只好狐假虎威的小声道:“这都是在大老爷手下养成的毛病,二老爷就是要整治,也不好这么急吧?”

  “你想挑拨上官的关系么?”王贤冷冷望着他,目光像))子一般:“正是大老爷让我放手整治尔等的!”

  “不敢……”郑司刑忙撇清道:“是小人多心了。”

  “不该你操的心,不用操。”王贤的语调又平稳下来道:“不就是一县刑名么?一天能有多少事儿?本官来处理就是。”

  郑司刑连声称是,心里却哂笑不己……待尝到我们精心炮制的点心后,看你还能不能说大话,便亲自抱着一大摞卷宗给王贤。

  却说昨日王贤才刚下令,今日胥吏便集体迟到,真是都懒散惯了,起不来床?显然不至于。他们是故意跟王贤对着干呢……

  前日帅辉和二黑进城打探,两人都是行家,自然知道衙门前的茶馆,有他们需要的一切。便要了壶茶,在茶馆角落竖着耳朵听人说话……果然,一帮子胥吏在那里高谈阔论,话题正是即将到任的王典史。

  但他们谈的不是如何迎接王贤,而是怎么给他点颜色瞧瞧……对此王贤一点不意外,因为他就是吏员出身。他知道,胥吏土生土长,世代盘踞地方衙门,早就成了一窝地头蛇。而那些被朝廷派来的官员,清一色都是外乡人,干满任期就又离开了……是以吏员将自己视为衙门真正的主人,而将官员视为衙门的过客。

  也的确如此,官员们人地两生、势单力孤,纵使再精明的官员,也无法摆脱这些胥吏的欺瞒和干扰,若这官员是庸碌无能之辈,干脆就成了小吏的俘虏,而任其摆布了。

  小吏们常用的手段,便是官员上任之初,唆使许多当地人前来告状,非把新官人搞到头昏脑胀不可。再故意把案情弄的冗杂繁复,令其错漏百出,最终对政务望而生畏,不得不倚仗他们来处理。这样,小吏们便将属于大老爷的事权,揽到自己手里了。

  浦江胥吏们之所以整治王贤,还有个原因,就是他‘江南第一吏’的名头,这名头太拉仇恨值了。连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凭什么称江南第一?倒要让你看看,姜还是老的辣

  他们存心想让王贤出个丑,以消心中的羡慕嫉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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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专治各种不服

  可惜王贤是有练过的……

  看着厚厚一摞卷宗,他并不怵头,毕竟在富阳县已经代理过一段时间典史了,自然轻车熟路,不至于无处下手。

  他也是有意显示下本事,让这帮人知道‘江南第一吏’不是浪得虚名的。拿出注会审账册的功夫,仅用顿饭功夫,便将案卷从头到尾浏览一遍,挑出今日要处理的十几份,淡淡瞥一眼目瞪口呆的郑司刑:“朝廷明文规定,书吏处理卷宗应当以轻重缓急摞放,分类呈送。你们连最基本的要求都达不到,我看刑房的问题很大啊!”

  郑司刑不是很怕王贤,因为经制吏都是由吏部任命,哪怕是县老爷,也只能建议罢黜。王贤不过是个典史,还决定不了他的命运。当然要是镇不住王贤的话,人家身为顶头上司,给他小鞋穿还是分分钟的。

  郑司刑只好小心应付,看一眼趴在地上的手下道“平时不是这样……”

  “不必害怕,本官岂会不教而诛?”王贤淡淡道:“明天看看再说。”说着手指微曲,轻叩一下桌上的卷宗道:“既然已经定好了今日审理,便把原告被告都叫到西衙来吧。

  “是。”郑司刑应一声,便带人出去,到了衙门外,对候在那里的一众百姓道:“二老爷有令,着尔等西衙过堂。”说着高声唱名,将今日过堂的当事人叫出来,带着他们进了西衙。

  郑司刑进去禀报一声,出来便叫第一个案子的当事人进去。一个黑着脸的老妇人和一个苦着脸小妇人,应声进了典史厅中。

  此时一干被罚抄的胥吏已移到后堂,典史厅中,有做笔录的刑房书吏,有持水火棍的皂隶。王贤端坐堂上,虽然不如大老爷升堂时肃穆,但还是可以镇得小老百姓喘不过气来

  两人跪在堂下,王贤沉声问道:“堂下可是韩赵氏、韩林氏?”

  两人忙称是,王贤又问道:“韩赵氏,你状告韩林氏所为何事?”

  “老身状告儿媳不孝之罪。”韩赵氏是那个老妪,闻言悲戚地哭诉道:“老身命苦,儿子早死,没人能管住这不孝的儿媳……”

  “肃静!”王贤一拍醒木,沉声道:“让你说,没让你哭!”

  “是……”老妪便悲悲切切道:“先夫和我儿死后,家里便只我和儿媳一起生活,她嫌我老了是拖累,整日对我冷言冷语不说,还只给我吃糠咽菜,她自己却偷着吃白米饭,还有大鱼大肉。”说着又大哭起来:“请大老爷为老妇做主,帮我教训下这黑心的儿媳吧!”

  老妪白发散乱、背弯腰弓、啼哭不止、非常可怜。可她儿媳妇也面红耳赤,手颤脚抖,不止啼哭,可怜非常。婆媳俩倒像是来公堂上比赛看谁哭得狠,看得众皂隶偷偷直笑,公堂上一团乱糟糟……

  “肃静!”王贤重重一拍醒木,他却笑不出来。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冇事,到底谁对谁错,那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且此案难判在于,牵扯到孝道上面,国朝以孝治天下,自己要是屈了婆婆,难免招惹物议。但万一要是委屈了儿媳,只怕甫一上任,就被老百姓冠以糊涂官的帽子。

  思忖片刻,王贤心平气和的问老妇人道:“你说你儿媳虐待你,今早你吃的什么?她又吃的什么?”

  “回大老爷,老身吃得是咸菜糙米饭,她吃的是白米饭,还有肉。”老妪愤愤道。

  “是么?”王贤望向韩林氏,只见她原应是个美人,但明显面黄肌瘦、营养不良。

  韩林氏摇头凄苦道:“民妇给婆婆吃咸菜糙米饭不假,可那是因为家贫,实在买不起白米吃不起肉……”

  “那你吃的什么?”王贤追问道。

  “只吃了一点野菜充饥……”韩林氏悲戚道。

  “瞎说,你明明背着我吃好的!”老妪怒道:“现在又来装可怜。”

  “媳妇没有骗你……”韩林氏哭泣道:“我只是怕您老看到难过,呜呜……”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老妪嘟囔道。

  “好了好了,老人家消消气。”王贤和颜悦色对老妪道:“早晨没吃饱,火气肯定大。你们先到外面等会儿,本官让人为你们做点吃的,吃饱了咱们再好生说道说道。”

  老妪见大老爷要请客吃饭,觉着脸上有光,便得意的下去。她儿媳妇有口莫辩,只好也委委屈屈下去。

  “下一个。”王贤便将这份卷宗丢一边,拿起另一份。

  郑司刑冷眼旁观,见王贤果然没断出个丁卯,心中哂笑道,什么江南第一吏,还不一样无能?

  这时,第二对原被告又进来,是一个头戴帽,身穿松江暗花布直裰,面露狡黠笑容的生意人,和个带毡帽、穿短衣的乡下人。两人俯伏在堂下,都高叫道:“请大老爷为小民做主!”

  王贤叫他两人起来,先让那乡下人说话,乡下人便道:“禀告大老爷,小人前日进城卖菜,不小心压死郑老板家里的一只小鸡。郑老板便揪住我不放,非要小民赔他一贯钱才行!小民不肯,他便让人捉我见官,蹲了两天板房……”

  “一只小鸡仔,就要一贯钱?”王贤望向那郑老板道:“你也忒黑了吧?”

  “大人容禀,我这小鸡是选出来的优质蛋鸡。将来长大了,最少能下三年蛋。”那郑老板却不慌不忙道:“现在他把我的鸡弄死了,小人少说损失了一千个蛋,还有一只老母鸡。现在小人不算鸡,只要蛋钱,已经是厚道了……”

  二黑和帅辉听了对视一眼,心说怎么都是这种稀奇古怪的案子?分明是存心给大人出难题吧!

  王贤却好像很认同郑老板的说法,道:“这样说的话,索赔之数也不过分。”说着转向那乡下人说:“你理应赔偿人家的损失,不可抵赖。”

  那乡下人见王贤偏袒富人,急得眼泪直流道:“草民不是不想赔偿,是实在赔不起啊,”

  “先打个欠条吧。”王贤淡淡道,便命书吏当场帮他写就。

  这下,就连那些皂隶都看不下去了,心说这王典史怎么这么二?明摆着讹诈还当帮凶。

  乡下人老实,只好哭丧着脸,乖乖打好欠条,那郑老板喜滋滋收下,正要告退,却被王贤叫住道:“且慢。”

  “大人有何吩咐?”郑老板只好站住。

  “这账才算了一半,你走什么?”王贤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咱们还得再算算后半段……你家养鸡需要吃饲料不?”

  “当然要吃,一天喂三次,都喂的是小米。”郑老板情不自禁的吹嘘道。

  “这样一天要喂多少?”王贤又问道。

  “一天要吃二两,下蛋后还得多一两二……”郑老板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声音越来越小。

  “很好,一天三两二,一年就是七十二斤,”明代一斤等于十六两,王贤给他算账道:“三年的话,就是二百一十六斤,本县小米价格是多少?”

  “回大人,咱们南方不产小米,要十文钱才能买一斤。”郑司刑轻声道。

  “很好,总共是两千一百六十文的饲料钱,”王贤说着望向那郑老板道:“现在他既然赔了你一千个蛋的钱,你也该把省下的饲料钱给他,这才算公平合理。”

  “啊……”郑老板张大嘴道:“我冇还得倒找他一千一百多文?”

  “说的对。”王贤点点头道。

  “哪有这么算账的?”郑老板不服道:“俺要是这样养鸡不得赔死?”

  “是啊,养鸡有风险,成本要降低,以后不要用小米了。”王贤淡淡道:“你是财主,不能打白条,支付一千一百文给人家,然后滚出去吧。”

  郑老板大叫不公,却听王贤重重一拍醒木道:“大胆刁民、竟敢欺压良善,败坏民风,不服管教,咆哮公堂!来人呐,给我杖责二十,又出衙门!”

  “喏!”皂隶们看着解气,轰然应声,便将那郑老板又将下去。

  待那乡下人千恩万谢下去,王贤问外面道:“吃了么?

  “吃了!”院子里,女扮男装的灵霄脆声答道。

  “吐了么?”王贤又问。

  “吐了。”灵霄难耐笑意道。

  “出去看看!”王贤便率众人来到院子里,就见那婆媳俩捧腹而吐,一人往地上吐了一滩。

  灵霄拍着两人的背,一边给她们顺气,一边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吐出来就好了。”

  “大人在面条里加了什么?”郑司刑和他的小伙伴惊呆了。

  “催吐药而已。”王贤一脸淡定道,“咱们看看,她们早晨都吃的啥。”

  “……”郑司刑他们发现,比起王典史来,自己真是节操满满啊。

  上前查看,只见婆婆吐出的面条之外,还有米饭和咸菜,而媳妇吐出的却是青菜萝卜……

  “糊涂老太婆。”王贤冷笑着对那一脸惭愧的老妪道:“生在福中不知福,还不跟儿媳赔不是?!”

  “是。”老妇人转向儿媳,嗫喏道:“好孩子,娘瞎了眼,不敢胡乱猜疑你,你真是个孝顺孩子……”

  儿媳也哭着道歉道:“媳妇平时对婆婆太凶,才让婆婆胡思乱想的……”娘俩抱头痛哭,隔阂尽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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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服了

  两个本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案子,却被王典史轻易解决。阅读 ..堂上堂下,望向王贤的目光都变了,只觉着这位年轻的典史大人,还真有两把刷子。

  那婆媳俩千恩万谢正要下去,却被王贤叫住,问那婆婆道:“老人家,你吃饱了没事儿,怎么会想到学人家告状?”

  “回大老爷,老身虽然平时有些疑心病,但也没想到要告她。”老妪闻言羞赧道:“是听人说这段时间到衙门告状,回头就可以领到一贯赏钱,我才起了贪念……”

  典史厅里气氛一肃,郑司刑不顾王贤在场,恶狠狠对老妪道:“休要胡说八道!”

  老妪畏惧的缩缩脖子,却听典史大人冷声道:“到哪里领?”

  “这……”老妪看看王贤,又看看郑司刑,不敢吭声。

  “老人家,你不要怕。”王贤温声道:“你想,既然你都能听说的事情,本官会打听不到么?之所以要让你说出来,是为了减轻你的罪责。”顿一下道:“不然诬告者罪加三等,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妇人让王贤一哄一吓,再不顾使劲使眼色的郑司刑,乖乖答道:“是衙前街茶铺的郑老板。”

  “好一个大胆刁民!”王贤抽出一根火签,丢在地上道:“速速传来见我!”

  “大人,拘人需要大老爷发票……”郑司刑小声道。

  “我说拘了么?”王贤冷冷瞥他一眼,沉声道:“我是叫传他过来!”

  “是。”郑司刑应一声,递个颜色给门口的书办,那书办便想悄悄退出去。却被守在厅门口的灵霄,一脚踹了进来

  “谁让你擅自退堂的?”王贤阴测测道。

  “二、二老爷,小人闹肚子……”那书办结巴道。

  “拉在裤子里吧。”王贤冷哼一声,转向那刚被停职的黄班头道:“你去将那位郑老板全须全尾请来,办好了差事便可复职!”

  那黄班头闻言如蒙大赦,跪地捧起火签,拍着胸脯道:“二老爷放心,他就是尊神,我也给您搬回来!”说着便行礼退下,气势汹汹的去了。

  王贤朝闲云点点头,后者悄然跟了上去。

  大堂上气氛变了,王典史的矛头直指郑司刑,他冷冷道:“本官也是作吏出身,知道有一种奸吏为了越殂代疱、把持审判事权。每当有新任官员一到,他便诱使县民数百人成群结队到县衙告状!”顿一下,他一拍那摞卷宗道:“而且都是些莫名其妙、鸡毛蒜皮之事,弄得上官头晕脑胀、不胜其烦,哪怕咬牙坚持,也会错漏百出。最后只好将这些案子统统交给刑房经办!”

  “这样,刑房司吏便大权在握,为非作歹,大发其财。而且因为有错案把柄在,县令也不敢动他,只能任其为非冇作歹。”王贤双目如刀,紧盯着那郑司刑道:“想不到,这样的遭遇也落到我头上来了!”

  郑司刑汗如浆下,却兀自强撑道:“二老爷冤枉,小人可是老实本分的,万不敢耍那些下作手段!”

  “敢不敢,看看便知!”王贤重重一拍醒木道:“将外面人都带进来!”

  差役们赶紧将院子里,众多告状之人统统弄进大厅。

  前面发生的事情,这些人全都看到了,此刻无不噤若寒蝉,老老实实跪在堂下。

  “告状的上前,被告的先行退下。”王贤一声令下,便有一半人出去,剩下的全是原告。

  “尔等须知,写状纸是有规矩的,必须陈述清晰,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经过、结果缺一不可。”王贤抖一下那摞状纸道:“这些状子所述很是模糊,本官难以决断,你们必须按要求当堂重写,有不识字可以让书办代笔。”

  众被告面露难色,但公堂之上,岂敢抗命?只好硬着头皮重写。半个时辰后,新写的状子收上来,王贤快速浏览一遍,便冷笑着递给郑司刑。郑司刑一看,发现大多状子的内容,居然与先前完全不同,更让他难以置辩的是……其中由书办代笔的几张,笔记竟然与原先的几份状纸字迹完全一样

  他正汗如浆下,搜肠刮肚的想办法解释,便听‘啪’地一声,王贤重重一拍醒木,厉声对众原告喝道:“大胆刁民,前后状纸自相矛盾,显然是捏造案情,有意戏弄本官!来人,将他们押下去,重重责打!”

  皂隶便上前,将众人往外拖,众原告吓得不知所措,这才慌神大叫道:“大老爷饶命,我们只是被人雇来的,不是有心和大老爷作对!”

  “受何人所雇?”

  “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从衙前茶馆郑老板那里拿的钱

  “茶馆郑某请回了么?”王贤看黄班头已经回来,沉声问道。

  “回二老爷,全须全尾的请回来了。”黄班头大声邀功道。

  “押上来!”王贤沉声道。

  皂隶便将那茶馆郑老板押上来,众口一词,郑老板抵赖不得,只好承认听人指使利诱百姓告状的事情。

  而那指使他的人,正是本县刑房郑司刑!

  “拿下!”王贤一拍醒木,朝那吓瘫了的郑司刑断喝道

  酉时,浦江县典史厅里,光线已经很暗淡了。

  众胥吏趴在地上,从早抄到晚,全都头晕眼花、疲累欲死,却没一个敢停的。因为全程领略了王典史的手段,众胥吏哪还不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了?

  今日他们本来作局要给王贤点颜色看看,谁知道人家道高一丈,化解了他们的手段不说,还将郑司刑送进了大牢。相较之下,他们不过抄了一天的《大明律》,已经算是幸福的了……

  “抄完了么?”见差役掌灯,王贤的目光,终于从案卷上移开,望向众胥吏。

  “没有……”众胥吏可怜兮兮道。

  “还有多少?”王贤问道。

  “还有一半……”众胥吏央求道:“求二老爷赐蜡烛,实在看不清了。”

  “算了。”王贤却摆摆手,‘大度’道:“今天不是为了罚你们,而是让你们记住……把律条记牢了么?”

  “记牢了。”众胥吏连连点头,抄了二十多遍,哪还有个记不住?

  “再违反的话?”王贤又问道。

  “请二老爷重重责罚。”

  “这可是你们说的,”王贤点点头道:“本官是不会教而不诛的。”

  众胥吏自然应声不迭。

  “去食堂吃饭吧。”王贤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明天不要迟到。”

  “绝对不会!”众胥吏千恩万谢的爬起来,却因为爬得太久,手脚发麻,好些人站都站不稳。

  “愣着干什么。”王贤对众差役道:“还不扶着诸位大人。”

  差役们赶紧扶着众胥吏,从典史厅告退,往食堂走去。

  “这个点儿了,还有饭么?”郑捕头问道。

  “二老爷特意吩咐厨房,给诸位大人留饭。”差役小声道:“他也一直陪着大人们没吃呢。”

  “唉……”众胥吏虽然被王贤整治了一天,听闻这点小事儿,怨气却一下小了很多。

  到了食堂,果然见还亮着灯,管厨的差役给他们端上饭菜,众胥吏饿了一天,早就前心贴后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坐下便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饭,离开食堂时,他们已经行动如常了,只是心情都有些沉重。

  “唉,看来以后,得夹着尾巴过日子了。”郑捕头叹气道:“我可真是怕了二老爷。”

  “谁说不是呢。”众人黯然附和道:“他要是把我们都打一顿,说不定咱们还有心思替司刑报仇。可是一天律条抄下来,整个人就像被洗脑似的,根本不敢再乱来。”

  “我看,二老爷也未必是刻薄之人。”生活就像被强奸,如果不能反抗,只能试着去享受。竞有人开始替王贤说话:“咱们只要乖乖听命,日子未必难过。”

  “但愿吧……”众人长吁短叹一阵,便各自回吏舍睡觉去了。

  那厢间,王贤正在和灵霄、帅辉几个吃晚饭。灵霄还是头一次见王贤发威,直感觉像大热天吃上半个冰镇西瓜一样,痛快至极。她慷慨的赏王贤一根鸡腿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想不到小贤子你还真厉害!”

  王贤心中越是得意,脸上就越装淡定道:“这不算什么,不过是出其不意罢了。他们以为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摸黑,殊不知帅辉和二黑早就听到了风声,那贾驿丞又告诉我这帮人过往的操行,我这才有所准备、将计就计罢了。”

  “又没问你是怎么办到的,干嘛说得这么仔细,”灵霄冰雪聪明,岂能不知王贤翘了小尾巴,笑着挪揄道:“口不对心的家伙。”

  “嘿嘿。”王贤老脸不红道:“闲聊么,当然是想到哪说到哪了。”说着岔开话题道:“想不到你还真有催吐药。

  “当然啦。”这下又轮到灵霄妹子得意了:“我爷爷说了,行走江湖呢,最重要的是有备无患,谁知道哪天会用到什么。”说着朝王贤扮鬼脸道:“哪天惹我不开心了,也给你尝尝。”

  “绝对不会的。”王贤这个汗啊,直埋怨自个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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