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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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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五一章 求情

  王典史一上任,就拿下了心怀叵测的郑司刑,镇住了三班虎狼之辈,浦江县上下无不惊呼,这新来的小王大人,还真是个狠角色!

  当然郑司刑身后那帮人,还得想方设法营救他。他们找到米知县的老酒友,本县郑教谕……教谕、驿丞、闸官等职,因为位卑事轻,无法干预政务,故而朝廷特许可以用本地人。这郑教谕是郑家的旁支子弟,但因为是官身,又与知县大人是酒友,是以担当起地方与衙门之间的传声筒。

  这天散衙后,郑教谕请米知县到家中喝酒。米知县向来闻酒则喜,便让老长随买了只烧鹅到郑教谕家中,两个老光棍悠闲的对酌起来。

  喝到微醺,正是畅所欲言的好时候,郑教谕便为远房侄子求情,谁知米知县醉眼迷离的骂道:“一群井底之蛙,来阴的也不看看对手是谁。那王贤虽然是个典史,却是冷面铁寒公亲封的江南第一吏。有本省臬台作后台,我尚且要让他三分,你们却跟他较劲,活该!”

  “你别胡子眉毛一把抓,我可事先不知情,”郑教谕讪讪道:“小辈们的恶作剧而已,大老爷跟王典史说说,揭过去吧。我保证再没有类似事情发生。”

  “是不是传到郑宅镇去了?”米知县若有所悟道。

  “嗯。”郑教谕苦笑道:“镇上大怒,把那帮人全都召回祠堂去,家法处置。我当这个说客也是镇上的意思,你知道我们郑家家法森严,那郑七回去了,也是个生不如死。”

  这话米知县相信,郑家的家法比大明的军法还要严厉十倍,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现在郑司刑犯了国法,岂能以郑家的家法代替?”

  “我郑家八代无犯法之男……”郑教谕硬着头皮道:“郑七毕竟是姓郑的,外人可不知道,他是出五服的远房。”

  “你郑家为虚名所累,但也要有个限度吧。”米知县笑道:“不该管的还是放手吧,后果没那么严重。”

  “也不只是为了虚名,”郑教谕只好小声道:“还为了……安全。”

  “……”听了这话,米知县默然许久,方道:“好吧。

  第二天,米知县将王贤叫到签押房,东拉西扯了很多,才问他郑司刑的案子,进行到哪一步了。

  “已经办理完毕,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正待送到签押房,请大老爷过目后,就可送知府衙门了。”王贤心里咯噔一声道:“怎么?”

  “郑七这些年在刑房,还是很得力的,本县连年无大案命案,不能不说是他的功劳,”米知县呵呵一笑道:“给他个教训得了,没必要一棍子打死吧。”

  “大老爷的意思是?”王贤心里大骂,你个出尔反尔的老酒鬼,这不是让我坐蜡么?!

  “我的意思是,用生不如用熟,只要常敲打着,他就没胆子对上官不敬。”米知县见他有些不快,忙安抚道:“你看本官狠狠训斥他一番.再打他几十大板,然后降职留用,如何?”

  “大老爷说的是,这事儿就照您说的办。”王贤心里老大不快,便笑道:“这样也好,有郑司刑这样的大拿,县里的事情不用下官操心。离着明春县试还有几个月时间了,下官想跟大老爷告个假,专心备考,恳请大老爷恩准。”

  这话一说,米知县不禁尴尬,他想不到王贤如此年轻气盛,竟跟郑司刑势不两立。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要是让郑七继续当他的司刑,王贤的脸往哪搁?

  “老弟,不要意气用事。”米知县忙安抚道:“那货骑不到你头上。你要是不放心,我来做担保,他要是再有这么一次,我直接将他乱棍打死……”说着有些低声下气的陪笑道:“总之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

  “……”米知县都这么说了,王贤也不能不给面子,只好闷声道:“那好吧……”

  王贤虽然迫于米知县的压力放了郑司刑,但那何常和李晟的事情让他教训惨重,自此得了个‘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教训,是以终究不能让姓郑的再安稳。

  七天后,刚吃了五十大板,在家养将棒伤的郑司刑,被王贤叫到典史厅里。

  “恢复的不错呀。”王贤见他竟能一瘸一拐的走路了,本就不善的目光,一下子更阴冷了。

  “卑职远未痊愈,”郑司刑畏惧道:“只是二老爷传唤,不得不硬撑着前来。”

  “有这么个事儿,”王贤不跟他废话,径直道:“前日府里转发分巡道命令,要求各县清查陈年积案。本官调阅了刑房的档案,发现本县十年来,有若干起人口失踪案,都没有下文。”

  郑司刑闻言擦擦汗道:“回二老爷的话,本县十余万人口,每年走失个把人在所难免……”

  “你的意思是?”王贤面色难以捉摸道。

  “回二老爷,人已经走失了数年,要是能回来早就回来了。咱们就是劳师动众,也实在是一无所获。”郑司刑小心翼翼道:“不如跟他们家人说说,县里出点钱抚恤一下,报个病亡结了案多清爽。”

  公里公道说,这法子其实不孬,但上官存心想刁难他,又另当别论了。

  ‘啪!’王贤重重一拍醒木,话说他对这种啪啪的感觉有些着迷。看着郑司刑被吓得一哆嗦,王贤一阵暗爽,顿一下才调整好表情,疾言厉色道:“大胆刁奴,竟敢撺掇上官、玩弄刑法,实在是气焰猖狂!来人呐!”

  值堂胥吏忙高唱一声:“在!”

  “给我拖出去,重责五十大板!”王贤又重重一拍惊堂木道。

  郑司刑大惊失色,怎么又要打我?我的腚跟你有多大仇啊!

  皂隶见二老爷起了疑心,这次不敢太玩弄玄虚,每十下中,总有两三下是真打,直打得郑司刑屁股开花、鲜血横流。不过还是念着香火情,用的是似重实轻的手法,虽然看着吓人,听着疹人,但其实没伤到筋骨,人也没晕过去。

  王贤是亲身经历过的,一看就知道里面的话头,却也不点破,只是沉声道:“你把所有差事都放下,全力查找失踪人口,不得懈怠!本官会严加追比的!”

  “是……”郑司刑郁闷的要吐血,他已然明悟,只要自己还在衙门一天,对方就会把自己往死里整!

  对方摆明了要拿自己立威,但他有什么办法呢?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是官,自己是吏……而且人家现在对其他人安抚有加,只针对他一个,让他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要么被活活整死,要么主动卷铺盖滚蛋……郑司刑根本没得选。

  第二天,郑司刑便以病重为由,请求开缺养病,王贤欣然同意。又递到米知县那里,大老爷不禁摇头,还以为这王贤尊老敬老,会给自己几分面子的。谁知他少年得志,顺风顺水,竟一点面子也不给……

  不过老米既然摆出一副酒国神仙的架势,就不好介怀这种事情,象征性的挽留了一次,便批准了郑司刑出缺。只是有时候偶尔酒醒,也会暗暗后悔,自己当初就不该答应郑教谕请求,这下可好,弄了个里外不是人。

  唉,人家都是喝酒误事,我倒好,是醒酒误事,我还是继续喝吧我……自此,米知县更加不理正事,彻底放权给王贤。原先王贤只管刑房和三班,现在六房都归他管,这让为他捏把汗的帅辉惊掉了下巴,

  “大人落了老米的面子,他怎会非但不生气,还彻底放权?”帅辉问道。

  “无它,六十耳顺而已,大老爷已经没了争权夺利之心。”王贤淡淡道:“不然我岂敢造次?”

  “说白了,就是看老头好欺负。”灵霄却挪揄王贤道:“要是换个不好欺负的知县,小贤子立马变得很乖很乖。”

  王贤笑骂道:“你很了解我么?”

  “那当然,”灵霄得意的笑道:“我很认真在观察你的”

  “观察我作甚?”王贤摸摸脸道:“我又不是你哥和韦无缺那样的美男子。”

  “你当然不是。”灵霄很不给王贤面子的赞同道:“不过,你心里从没瞧得起那韦无缺,恐怕对我哥也一样……”

  “瞎说,我对你哥充满了尊敬。”王贤正色道:“就像对你一样。”

  “你也瞧不起我。”灵霄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道:“藏在骨子里的傲慢,比表露在脸上的更可恶!”

  “我看你该好好休息了。”王贤瞪她一眼道:“让你这么说,这世上我谁都瞧不起了。”

  “不,有你瞧得起的。”灵霄掰着指头道:“胡大叔,魏知县,还有吴小胖子……”不禁气闷道:“真该死,我连吴小胖子都不如。”说着示威似的比划下拳头道:“我一定要超过吴小胖子!”

  “这丫头脑袋被门挤了吧?”王贤无奈的摇摇头,不理会她,转而对闲云道:“你找这几个失踪人口的案子给我,到底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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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二章 失踪的人口

  “帮你……”闲云淡淡道。

  “少来。”王贤白他一眼,转向灵霄道:“你信不?”

  “不信。”灵霄摇摇头,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珠里满是笑意,‘大义灭亲’道:“我哥一看书就犯困,何况翻那些没头没脑的卷宗?”

  “……”闲云瞪妹妹一眼,对王贤道:“心血来潮而已

  “呵呵。”王贤根本不信,笑笑道:“是不是胡大人给你的?”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闲云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马上垂下眼睑道:“我要回房练功了。”

  “哥,你晚饭还没吃呢。”灵霄说着,见王贤也起身,不禁无奈道:“小贤子,你怎么也走了。”

  “我欲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王贤一脸黯然的摇头道:“伤心,不吃了。”说着也转回房间。

  “还耍小性子呢。”灵霄伤脑筋道:“这么多饭菜,我一个人可吃不完啊……”

  跟着王贤回到主卧,二黑小声道:“大人终于决定把窗户纸捅破了。’

  “是呀。”王贤点点头道:“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说着摸摸自己的面颊道:“你看,起了不少青春痘,这就是思想压力过大的表现。”

  “这么说,”帅辉指着自己满脸的粉刺道:“俺要被压成肉泥了。”

  “然后再擀成一张肉饼……”二黑接话道。

  “去你的。”帅辉瞪他一眼,对王贤道:“大人,您怎么能肯定,有人在算计你?”

  “这不废话么。”二黑打击帅辉道:“闲云少爷是武当山少主,灵霄大姐头是掌教真人的掌上明珠,胡钦差竟把他俩甩给大人当护卫,从此不闻不问,你觉着这有可能么?”

  “此中确有蹊跷……”帅辉想一想道:“大人当时还是小吏,用我们这种人当护卫,才符合身份。”

  “再联系到,大人原先钱塘典史的差事,竟被吏部尚书改成了浦江典史。人家吏部尚书是管郑方伯、周臬台那样的大官的,竟然亲自过问一个未入流的杂职官,”二黑接着道:“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别有深意。”

  “我只是觉着,你好像很看不起大人,”帅辉笑道:“说不定是大人名震天下,连吏部尚书都听说过,所以才亲自为大人安排差事,以示器重的。”

  “把前途光明的钱塘典史,换成升迁无望的浦江典史,有这样器重的么?”二黑翻白眼道:“你少在这抬杠,说正事儿呢。”

  “嘿嘿……”帅辉呲牙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胡钦差留下闲云兄妹俩,和吏部尚书将大人调到浦江来,是一个

  阴谋的两个步骤,对吧。”

  “大人。”二黑却不理他,转而对王贤道:“您是认为,这次是胡大人或者什么人,假闲云少爷之手,让您调查那些失踪案么?”

  “……”王贤却也不理他。

  “怎么大人?我说得不对么冇?”二黑奇道。

  “什么都让你们说完了,我还说个屁。”王贤大翻白眼道:“都出去,让我安静一下!”

  “哎。”两人赶紧出去,谁知一开门,就见一身青布道袍的闲云公子,悄然立在门口,月下清辉洒在他的身上,更显得飘逸出尘、清贵莫名。

  估计方才的话,都被闲云听到,两人缩缩脖子,赶紧溜掉了。

  闲云迈步进了屋子,大袖一拂,屋门便紧紧关上。

  王贤看看闲云,挪揄道:“我以为你会憋到明早。”

  “心有杂念,无法静气。”闲云淡淡道:“看来逃避不是办法,所以我来了。”

  “看来你准备告诉我真相了。”王贤也淡淡道。

  “问吧,能说的我自然会说。”闲云缓缓道。

  “不能说的呢?”王贤问道。

  “自然不会说。”闲云道。

  “什么不能说。”

  “你问了就知道。”

  两人打机锋似的一番对话,不禁相视一笑,心中那层隔阂,便消弭了不少。

  “那好,我问了。”王贤道:“我当这个浦江典史,是胡大人意思么?”

  “是。”闲云点点头。

  “为什么?”王贤追问道。

  “有事让你做。”

  “什么事?”

  “已经交代给你了。”闲云轻声道。

  “你是说,这些人口失踪案?”王贤问道。

  “是。”闲云颔首道:“胡大人离开富阳前的夜里,将这些东西交给我,要我到了浦江后,将这些东西给你看。”

  “嘿,我说胡大人当初,为何要替我消灾,”王贤苦笑道:“原来是要把我当棋子用。“

  “我何尝不是棋子呢?”闲云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道:“哪怕胡大人,也是一样的。”

  “胡大人到底是什么差事?”王贤沉声问道:“我特意去查了查书,张真人要是活着,得一百七十岁了现在。当今圣上何其英明,怎么会数年如一日劳师动众,派人明察暗访呢?”

  “师祖已成陆地神仙,一百七十岁只是壮年。”事关信仰,闲云自然要维护张三丰道:“你不要以凡人看待!”

  “好吧好吧,”王贤自然要尊重人家的信仰,忙改口道:“那寻找张真人,和让我查人口失踪有何关系?”

  “这,”闲云顿一下,低声道:“我不能说。”

  虽然闲云不肯回答,却让王贤对他的好感大大增加。因为闲云分明可以用不知情来搪塞。但他却不肯骗王贤,而是老实告诉他,自己知道,只是不能说……这是多么可贵的诚实啊。

  只是对节操满地的王典史来说,老实人就是用来欺负的。便听他追问道:“为什么不能说?”

  “方才说过,不能告诉你的,我自然不会说。”闲云道

  “那好,换个问题,胡大人为何会对浦江感兴趣?”王贤沉声道:“现在想来,他这次的行程,其实特意绕过了金华府。”

  “不错。”闲云对王贤的敏锐,已经习以为常。“大人故意背道而驰,就是为了放松那些人的警惕。”

  “哪些人?”王贤的心都揪起来了。

  “……”闲云少爷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道:“胡大人要找的人。”

  “谁?”见他终于承认,胡潆其实是另有目标,王贤的心一紧,他朦朦胧胧想到一个人,登时变了脸色,道:“这个又不能说吧?”

  “是。”闲云点点头。

  “那我就不问了。”王贤勉强笑笑,道:“你还有什么能说的?”

  闲云想一想道:“你查人口失踪案,可能会……遇到危险。”说着不禁歉意道:“所以大人让我保护你。”

  “谁会伤害我?”王贤不禁暗骂,本以为得到钦差青睐是中了头彩,谁成想是倒了血霉。

  “这个真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闲云道:“也就不用你查了。”见王贤面色郁郁,他低声道:“你我既然被选定了,就没得选择可言,只能认真办差,争取早日超脱。”

  “嗯。”王贤点点头,心说别事后被灭口就好。

  “早点休息吧。”把能说的都说出来,闲云少爷感觉舒服多了。

  “吃晚饭先。”王贤却笑道:“饿死我了都。”

  “我也有点饿。”闲云赞同道。

  两人便回到饭厅,却见桌上杯盘光光,灵霄捧着肚子,坐在椅子上呻吟道:“撑死我了……”

  当天晚上,王典史饿得睡不着,便拿出那些失踪人口的卷冇宗来翻看。话说这浦江县的治安,简直好得出奇,几年出不了一起人命案子。而且百姓不爱到衙门争讼,是以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也少得出奇……所以刀笔吏的水平远远比不上富阳的胥吏,当初才能被王贤一眼看穿。

  在这种情况下,那几起人口失踪案,就显得格外突兀。王贤打开年代最久远的一份档案。记录十分简单,只有寥寥数语,永乐三年四月,一名叫田五的樵夫,入仙华山砍柴,便再不见踪影。其家人遍寻不着,只好报官。官府也寻找了一番,无果。至今仍无音讯。

  第二个失踪者叫吕诲,建德县人,是个不第举子,科场失意后,便转而寻仙问道,永乐四年九月,入本县天灵岩寻仙,失踪。

  第三个失踪者叫郑迈,是本县一名茶商,永乐五年元旦,在自家茶园中失踪。

  王贤翻到最近的一名失踪者,叫伍绍元,竟是郑宅镇郑家大小姐的丈夫。这伍绍元是名赘婿,去岁秋收,被家里派去乡下收租子,夜宿农家,第二天旁人便发现,他已经失踪了……

  从头看到尾之后,王贤合上卷宗,闭目寻思起来。这八起失踪案,看起来平平无奇,但细思之下却透着诡异。以经验来看,这些失踪者大都是成年男性,这就排除了拐卖人口的可能。而且他们要么有养家的重任,要么生活富裕,要么新婚燕尔,不大可能离家出走。

  退一步说,就算是离家出走,以大明朝之路禁森严,每一处县界、每一个城池,都有官差查验路引。没有路引休想离开浦江。就算离开了,也很快会被外县的官差查到。

  所以这些人应该是在本县,要么已经死了,要么被藏了起来。而且自杀或被虎豹虫豸吃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有道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被虎豹虫豸吃了,还有骨头有衣裳呢,到现在一具尸首没找到,差不多可以推断出,应该是被人所害,才能够毁尸灭迹,让官府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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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三章江南第一家

  第二天,浦江县向八位失踪者的家属,下达了到县衙商量后续事宜的传票。.. 免费电子书下载

  为了表示对江南第一家的尊重,王贤决定亲自去一趟郑宅镇。

  话说他来浦江县也有些日子了,对这个江南第一家自然如雷贯耳,但除了身边人大半姓郑之外,对郑家的厉害,并没什么切身的感受。他只知道,浦江县的赋税,向来由郑家按期收解,无需官府下乡催缴,多少年来从无差池;浦江县百姓有了纠纷,向来到郑宅镇找郑家老爷裁决,而且一经裁决,不论输赢,都不会再去找官府重判;他还听说,浦江县所有征发劳役、兴修水利、修桥铺路……都是由郑家来主持,官府只需布置任务,到时验收即可……

  总之给他的感觉是——浦江就是郑家,郑家就是浦江!

  这样的家族,按说应该雄霸乡里、威震金华,甚至辐射浙江……然而恰恰相反,这样强大的一个巨人,却是那样的低调安静,低调到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安静到从来听不到它的一点消息。

  今天,王贤就要亲自造访郑宅镇,去一睹这大名鼎鼎却又悄无声息的江南第一家!

  一行人离开县城,骑马往东二十里,便到了郑家本家所居的郑宅镇。顾名思义,整个镇就是郑家的宅子,郑家的宅子就是郑宅镇!

  远远望去只见青山掩映着古镇,古镇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田里,农夫在忙碌的秋收,田间地头,还有打下手的农妇声音婉转的歌唱道:

  ‘尊酒都门外,孤帆水驿飞。青云诸老尽,白发几人归

  风雨鱼羹饭,烟霞鹤氅衣。因君动高兴,予亦梦柴扉……,

  王贤几个闻歌惊讶,这江南第一家真是名不虚传,连地里干活的农妇,竟也如此清雅。素来与好奇绝缘的闲云,也忍不住问道:“此歌何人所作?”

  “这是潜溪先生的歌。”诗词上,王贤比闲云要强些,至少知道这首诗是宋濂所作。不禁轻叹道:“说起来,这里也是开国文臣之首的故乡。”

  宋濂号潜溪,曾是太祖皇帝夺天下的主要谋士,当年太祖北伐讨元的檄文,就是出自他手。大明定鼎后,宋濂被太祖誉为开国文臣之首。只是太祖朝的文武,想得善终实在太难,哪怕智慧恬退如刘伯温、宋潜溪,早早就急流勇退,仍旧难逃被牵连的厄运……宋濂的孙子宋慎牵连进胡惟庸案,全家流放茂州,宋濂便病死在途中。

  想到宋濂的命运,几人不胜唏嘘,直到近了镇口,霍然抬头,只见大街上矗立着一道道牌坊,逶迤成群,极为壮观

  那最先一道牌坊,也是最高最大最精美的,雕梁画栋、典雅厚重,上书五个道劲的金色大字‘江南第一家’,落款赫然是朱元璋!

  其下还有一副对联日:‘慈孝天下无双里,衮绣江南第一家’!

  众人连忙下马冇行礼,然后方敢步行入内,只见第二座牌坊上写着‘孝义满门’,再往内,第三座牌坊上书‘三朝旌表’,第四座牌坊上书‘有序’。‘有序’牌坊后,依次是’恩德‘牌坊、’麟风‘牌坊’、‘九世同居’牌坊……最后一座牌坊,叫作‘取义成仁’!

  九座牌坊静静矗立在那里,无声的诉说着江南第一家的高贵和荣耀,令人心生敬畏,不敢造次。待从九座牌坊下经过,一行人就像走过一趟朝圣之旅,变得沉默而肃穆,就连最活泼的灵霄也不例外。

  王贤心里闪过一丝念头,被九道牌坊压着,镇上的人该是何等压抑?但当他穿过牌坊群,便见一条宽丈余的小溪蜿蜒而来,水流潺潺、晶莹明澈,将沉肃的气氛一扫而空。溯流而上,只见溪上有石桥十座,构架南北,溪旁夹种榴柳,时值九月,正是石榴成熟,鲜红亮丽的石榴果挂满枝头,与绿柳相映成辉……

  镇上的的民居便傍河而筑,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人家。酒旗店面、市井俨然、鸡犬相闻、炊烟袅袅,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又不禁会心一笑,自己又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因为随行的差役,穿着青红色的号服,镇上百姓都知道是官府来人,非但不像寻常乡下人那般畏惧,反而有个穿葛布长袍的中年人上前,执礼甚恭道:“小人郑宅镇七里里长郑汛,恭迎二老爷?”

  “你认识我?”王贤微奇道。

  “当日二老爷上任,小人在迎接的队伍里,有幸一睹二老爷的尊容。”郑汛恭声道:“前面就是寒舍,请二老爷前往稍坐,吃点茶果,待小人前去知会族长。”

  “岂敢惊扰老爷子。”王贤摇头笑道:“我这次来,一是见识下江南第一家的风采,二是给你族兄郑沿送官府的传票。因是公务,执礼不周,还是下次再专程拜会老爷子吧。

  “二老爷多礼了,区区虚名,不过是前尘旧事,莫要再提。”郑汛摇头道:“要是叔公老人家知道我不知会他,肯定要责罚的。”说着便请王贤进去家里。郑汛家是个三进的双层宅子,很紧凑,但天井植着一丛萱草、数竿修竹、几叶芭蕉,屋里刷得雪白的墙上,摆设简而不繁,家具布置简洁,墙上挂着几幅意趣高雅的字画,一副对联煞是引人注目:

  ‘养心莫善寡欲;至乐无如读书。’

  “久闻郑家耕读传家,不分男女皆识字,家家都有才学之士,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王贤装模作样的颔首欣赏道。

  弄得灵霄和闲云面面相觑,这小贤子不是最讨厌拽酸文么,怎么自己拽起来了。

  “过奖过奖。”答案是,一名鹤发童颜的魁伟老者,一手拄着龙头拐杖,一手由一名中年人扶着,颤巍巍走了进来

  王贤忙起身行礼道:“下官拜见封君老爷子,祝愿老爷子福寿连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本就是一名演员的基本修养。

  “不敢不敢,快扶二老爷起来。”老者正是郑氏族长郑棠,忙命儿子郑沿将王贤扶起,虽然这二老爷着实面嫩了些

  序座时,王贤坚持请老爷子上座,自己居于下首,惶恐道:“本不想惊扰老爷子的。”

  “二老爷哪里话,您首次莅临寒庄,老朽本当远迎。”老爷子摇头笑道:“如今这已是失礼了。”

  “老爷子面前,‘二老爷’三个字绝不敢当,还是直呼草字‘仲德’吧。”王贤谦逊道。

  “二老爷倒让老朽惶恐了……”

  两人磨磨唧唧了半天,最终以郑老爷子用‘大人’代替‘二老爷’了结。郑老爷子这才问道:“不知孽子所犯何事,竞要大人亲来送票通传?”

  “老爷子误会了。”王贤笑道:“郑老兄怎会犯法呢?下官是应分巡道审结陈年旧案之宪令,例行公事前来而已。

  “可是为了我那可怜的孙婿?”郑老爷子面色一黯道。

  “正是。”王贤点点头:“此案至今已经整一年,搁置下去不是办法,到底要如何处理,还请郑老兄和老爷子给个主意。”

  郑老爷子看看儿子,侍立在一旁的中年人便轻声道:“寒家素来遵纪守法,自然听二老爷定夺。”

  “不错。”郑老爷子颔首道:“寒家和官府找了整整一年,不仅本县,整个金华府都找冇遍了,还是没找到……”说着掏出手绢,擦擦眼角,声音低沉道:“不能再给官府添麻烦。”

  “麻烦谈不上,但这么吊着确实让生者日夜煎熬。”王贤叹气道:“依下官之见,是不是可以把此案了结。”

  “如何了结?”

  “只要失踪者家属都同意,可以以失踪人口销户。”王贤淡淡道:“销户以后,案子自然也就没有了。”

  “还有这一说?”郑沿惊奇道。“以前都没听说过。”

  “这是刑部的新规,才刚颁布数月而已。”王贤道:“你们可以和男方家商量一下,如果愿意了解,请三天后辰时,到县衙典史厅找我,我给你们出文书。”

  “是,这件事还得跟亲家商量一下。”郑沿点点头道。

  “如果同意的话,请男方父母并令爱,一同前往县衙。”王贤起身道:“谁都希望这一页赶紧揭过去,好安安生生过日子。下官告辞了,三天后敬候佳音。”

  “大人可不能走,”郑老爷子拉着王贤的手道:“第一次来我郑家,若不吃杯水酒再走,教人笑话老朽不懂事。”

  “这样啊。”王贤呲牙笑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正是此意!”郑老爷子开心道:“请大人移步寒家,应该已经备好酒席了。”

  “请。”

  “请。”

  于是一老一少相携来到郑家正房宅中。这边就气派多了,五进的大院子,轩敞的厅堂,散养的肥鸡、溪中的鲜鱼、院中的青菜、自酿的美酒,便是一桌丰盛的宴席。一老一少把酒言欢,极是融洽,直到日暮,王贤醉得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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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章 信仰

  当夜,王贤宿在郑家,翌日天蒙蒙亮,便听到外面有钟声敲响,连绵不绝。他起床出去观看,便见郑家人已是纷纷起床,郑沿迎上来,歉意道:“吵醒大人了。’

  “无妨。”王贤摇摇头,问道:“为何敲钟?”

  “这是我郑氏的祖训,每天卯时敲会善钟二十四下,全族闻声起床。续敲四下,同时梳洗;再敲八下,男女列队,到宗祠的师俭厅前听族长训话。”郑沿介绍道。

  王贤是体验过宗族生活的,他王氏一族便算是很讲究的了,却也远没这般规矩……不禁饶有兴趣道:“外人可以参加么?”

  “外人不可以参加,”郑沿笑道:“但二老爷不算外人。”说着伸手道:“请。”

  “请。”王贤稍事盥洗,便跟着郑沿先一步到了郑氏宗祠。宗祠是郑宅镇的核心建筑,规模可谓浩大。内分五进,第一进便是师俭厅,正中悬挂着太祖御笔的‘孝义家’匾额,两旁柱子楹联‘史官不用春秋笔,天子亲书孝义家’,左右墙上,还各有一个八尺高的大字‘忠’、‘义’!气势雄伟,正气浩然!

  王贤不禁好奇问道:“能为天子配联的想必也是重臣名儒吧?”

  “呵呵……”郑沿那张忠厚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道:“年代太久,不记得了。”

  “哦。”王贤心说,可能是宋濂所书,太史公尚未平反,所以不好提及。

  他却不知道,这副楹联,乃被夷十族的方孝孺所题……郑家敢挂着,就已经是莫大的勇气了,又岂敢明说?

  师俭堂前种着几株苍劲盘曲的柏树,旁有水池,一大二小,成‘品’字状。古柏水池,寓品行高洁,宗脉长青。

  接下来,王贤便看到终生难忘的一幕……悠扬的钟声中,郑氏一族的男女从晨曦中走来,每个人都衣着整洁、意态肃穆,虽有数千之众、却多而不杂、忙而不乱、进退有序。院里院外,男女左右分立、各安其位,除了沙沙的脚步声,竞连咳嗽声都听不到。

  待各就各位,堂前响起鼓声,郑沿悄悄告诉王贤,这是敲‘听训鼓’,敲响听训鼓,即表示族长开始训话,不过老族长上了年纪,如非必要,都是令子弟中出类拔萃者代为诵念家规。

  王贤点点头,便见鼓声中全场肃穆,老族长中坐,一名青衿弟子立于堂前,朗声诵念郑氏家规:

  “人家盛衰,皆系乎积善与积恶而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天理昭然……”

  “凡为子弟,必孝其亲;为妻者,必敬其夫;为兄者,必爱其弟;为弟者,必恭其兄……”

  “卑幼不得抵抗尊长。受长上诃责,不论是非,但当俯首默受,毋得分理见兄长,坐必起,行必以序。子侄虽年至六十者,亦不许与伯叔连坐。”

  “对祖宗朔望必参,四时祭祀;幼者必后于长冇者,言语亦必有伦……”

  随着那弟子抑杨顿挫的音韵,郑老爷子便跟着摇头朗诵,族中数千男女亦齐声朗诵,声音琅琅,穿透天际,将天空和人的心灵,洗涤的一尘不染。待到朗诵完毕,静思己过片刻,族人便入左右两个偌大的饭厅食饭。左为‘同心堂’,是男人会膳处,右为‘安贞堂’乃妇女会膳处,都齐刷刷排着一排排长条桌,桌上的饮食皆是族人们劳作所得,虽不丰富,却吃得安心。

  不是亲眼所见,后世人很难想象这种几千人会餐,热闹却不喧闹的场面。这是怎样一种敦睦熙熙、和哉适哉的场景呵?简直荡涤心灵,如沐春风……

  王贤亦如痴如醉,陶然其中,他终于明白我华夏百姓真正的信仰,不是佛、不是道、不是儒,而是宗族。

  在我华夏,宗族就是宗教,就是信仰!

  王贤被请到后院的小食堂吃饭,这里是给孕妇和产后妇女准备的,偶尔也用来招待贵客。

  饭菜自然丰盛,但王贤满心都是朝圣般的激动,对郑老爷子道:“我知道郑家家规是‘食不言、寝不语’,但有几个问题憋在胸里,不问出来,实在食不甘味。”

  郑老爷子捻须笑道:“大人只管问。”

  “这几千口人,如何能做到井井有条?”王贤问道,这是六百年后也很难不到的,除非富士康……

  “说难也不难,有序则不乱,不乱则安。”郑老爷子缓缓道:“我郑氏数百年同居共食,没有序肯定是要乱的。为此我郑氏专设了有序堂,制定了一百六十八条家规,日日耳提面命,世代相传下来,自然也就井然有序了。”

  然后老爷子如数家珍的为王贤举例,除了长幼有序、尊卑有序、男女有序这样的伦常之序外,郑家甚至规定了起床时间、三餐时间、至于衣服、鞋帽按季节准时发放,什么时候穿什么质料的衣服,女子几岁戴什么样的首饰,都有规定……又如弟子教养上,年满五岁就要学习礼仪,八岁读书至二十岁,学习上进者继续读书,无希望在家学习理财。不准赌博,成年之前不准饮酒,三十里路之内必须步行,不得看不正当的书……

  听得王贤目瞪口呆,这种风格为何如此熟悉?待老爷子自豪的介绍说,当初太祖皇帝制定大明规章时,便是以郑氏家规为蓝本,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太祖皇帝那种连拉屎放屁都要管的龟毛大法的源头在这里啊!

  如此细致入微的规矩,在一个宗族内部还有推行的可能,但放在一个国家,就纯属一厢情愿了。所以郑家的辉煌令人崇敬,所以太祖的规定大都成了摆设……

  吃过早饭,王贤谢绝了郑家父子的挽留,要回县里去了

  郑老爷子将他送到镇口,见王贤对那些牌坊很感兴趣,便自豪的为他讲解起,一道道牌坊背后的故事。听得王贤一脸感佩莫名,带着满心的崇敬,晕乎乎回县里去了。

  望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郑家老爷子立在‘江南第一家’的牌坊下,他依然拄着龙头拐,却腰杆挺直,再无老态龙钟之相。

  郑沿垂手立在一旁,一脸轻松释然道:“太嫩了。”

  “可是省里来信说,这个王贤原是要任钱塘典史的。”郑老爷子却满含忧虑道:“却被蹇义亲自改成了浦江典史,蹇某人任吏部尚书十年,向以持重无私自诩,怎么会为了他破例呢?”

  “不过是自诩而已。姓蹇的要是真忠义,就不会附逆燕贼了。”郑沿冷声道:“指不定有人行贿,想当钱塘典史,才把王贤挤到浦江来。”

  “歪理……”郑老爷子微微摇头,问道:“他一行人昨晚如何?”

  “都老老实实睡觉,没有任何动静。”郑沿不禁笑道:“父亲是多虑了,还以为他会夜探郑宅镇呢。”

  “小心无大错。”郑老爷子心下稍安,却正色道:“事关大师的安危,事关我郑家上万老小的性命,容不得一丝疏忽。”

  “是。”郑沿忙恭声应下。

  “唉……”郑老爷子轻抚着朱漆斑驳的牌坊柱,半晌方低声问道:“大师最近起居如何?”

  “寝膳还好,只是有些烦闷。”提起那位大师,郑沿肃容道:“孩儿上次去请安,说想出去走走。”

  “请大师再等几天。”郑老爷子缓缓道:冇“过去这阵子,确定是虚惊一场后,定安排大师出去散心。”

  “是,孩儿回头就向大师禀明。”郑沿点点头,郁闷的小声道:“不知道七哥他们有何进展,如今这般真是憋气,连个小小的典史上门,都能让我们风声鹤唳。”

  “谈何容易。”郑老爷子面现忧虑道:“我大明的忠义之臣,已被燕贼几乎斩尽杀绝,纵有心怀先君、愿意生死相随者,亦不成气候。时机不成熟,强行起事不过让忠臣白白流血……”

  “听说明教最近势头很猛,”郑沿轻声道:“其实和他们联手,也是个办法。”

  “愚蠢!”郑老爷断然道:“大师乃是天下正统,岂能与那些邪教妖人搅在一起?”

  “当年太祖皇帝,还不是靠明教发家?”郑沿小声道、

  “那不一样,太祖出身布衣,无拘无束,一切以壮大实力为要。”郑老爷低声道:“但大师是我大明的正统皇帝,天下百姓臣民心中之共主,一旦逢到机遇,振臂一呼,便可天下归心,万民响应,山河变色!所以保全圣体、等待机会才是最重要的!”顿一下,叹道:“若是跟明教妖人搅在一起,还有何正统可言?”

  “父亲说是的。”郑沿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哥哥险些误了大事。

  “怎么?”知子莫若父,郑老爷目光如剑的盯着向儿子道:“你有什么瞒着我的?”

  “没有,七哥只是在信里一提,”郑沿轻声道:“我回信告诉他父亲的意思就是了。”

  “嗯。”郑老爷子点点头,长叹一声道:“其实,我何尝不是有私心?大师安好,我郑氏一门便可安好。为父常常想,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其实也是个不错……”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郑沿看着西风卷动镇口大柏树的树冠,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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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过河卒子

  回去的路上,王贤几个也在谈论郑家。

  “震撼啊,”王贤感慨道:“江南第一家,果然是名副其实!”

  “有什么好的?”灵霄侧骑在马背上,荡着一双修长的小腿,撅嘴道:“什么都被规定好了,一点自由都没有,比我们武当教还过分。”

  “是啊,你要是生在郑家,就必须要安详恭敬、奉公婆以孝、事丈夫以礼、待妯娌以和、无故不出中门……”王贤笑呵呵道。

  “真是可恶!”灵霄愤怒道:“别得也就罢了,竟然不让出门,要把人活活憋死么?!”

  “有什么不对么?”闲云见她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话说能让闲云子道心波动的事情不多,这个不省心的妹妹绝对算一个。忍不住出声呵斥道:“总比你这样疯疯癫癫、没规没矩强,看将来有谁敢娶你。”

  “不用你瞎操心!”灵霄一吐鲜红的小舌尖,朝闲云扮个鬼脸,气呼呼的转向王贤道:“小贤子,你也觉着女人该这样么?”

  “我不这么看。”王贤忙撇清道:“在我看来,女子能顶半边天,哦不,大半边。”

  “口不对心。”灵霄不相信,但还是很开心,“不过比我哥强多了,以后鸡腿咱俩分,没他的份儿了。”

  云怒道:“本来就没我的份儿好吧!”

  “那你就吃鸡屁股吧。”灵霄又扮个鬼脸,策马跑到前面去,似乎是真生气了。

  王贤不禁摇头轻叹,这万恶的旧社会啊……

  “仲德兄。”闲云却对另一件事耿耿于怀,抓住个机会便质问王贤道:“好容易得到个夜宿郑宅镇的机会,你为何不让我一探究竟?”

  “我不知道你要找什么,”王贤低声道:“但我知道,昨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你一动,人家就知道我们动机不纯,日后肯定会防着咱们。”

  “那你干嘛还要留宿?”闲云一想也是。

  “喝醉了呗。”王贤咧咧嘴。

  “……”闲云板下脸。

  “好吧,”王贤只好笑笑道:“兵法云,要‘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但我们在明对方在暗,想要出其不意,只有先让他们以为,我们并不关注他们,才能放松他们的警惕,继而攻其无备。”顿一下道:“我们一到浦江,就大张旗鼓的要查失踪案,虽然是应了分巡道之命,却也会引起郑家的警惕。这时候,我要不赶紧让他们放松下来,恐怕剩下的线索也会被他们掐断。”

  论武功,闲云一只手就能揍王贤八个,但论智谋,十个他绑一块,也不是王贤的对手。

  “我们一到郑宅镇,他们的心便提起来,以为我们要查案乃至生事。谁知我们是为了结案而来,他们自然会感到庆幸。晚上我故意喝醉留宿,他们又以为我们要趁夜做些什么,谁知咱们却规规矩矩,如此一来二去,再紧的心防也难免松弛下来。今天他们又看到我对郑家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王贤对骑马不在行,昨天还好,今天骑了不一会儿,便感觉大腿内侧一阵阵**噬骨,别扭的挪一挪大腿道:“你说,会不会感觉放心多了呢?”

  “会。原来是这般用意。”闲云恍然,但仍有些可惜道:“可惜机会难得,却别无收获。”

  “有收获的。”王贤却淡淡道:“至少我确定了三件事

  “哪三件事?”闲云惊奇道,闲扯淡也能确定事情么?

  “第一,那伍绍元之死,与郑家脱不开关系,那父子俩至少是知情的。”王贤便竖起一根手指道。

  “为何?”闲云不解问道。

  “道理很简单。”王贤道:“昨天我只是说‘此案搁置下去不是办法,如何处理还请他俩给个主意’,你如果是死者家属,会如何反应?”

  “我肯定希望继续找下去。”闲云道。

  “不错,就算猜到我是来劝他们结案的。以人之常情,他们也不会在我没开口前,就先说‘不能再给官府添麻烦’。”王贤沉声道:“除非他们早知道人肯定找不回来,巴不得这案子赶紧了结……”

  “……”闲云想了想,不禁赞同道:“有道理。那第二个呢?”

  “第二,你们要找的那个人,不在镇上。”王贤淡淡道

  “你怎知……”闲云一愣,旋即明白道:“是啊,镇上人烟稠密、鸡犬相闻,他不可能藏身于此。”顿一下道:“那第三呢?”

  “第三。”王贤缓缓道:“伍绍元之死,多半与那人有关……”

  “什么?”闲云变了脸色,又是一句:“你怎知?”

  “郑家这样的孝悌人家,竟然赶出毁尸灭迹的事情,”王贤看他一眼,目光幽幽道:“除了因为那个人,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是……”闲云不得不佩服胡潆的眼光,他选择的这个王贤,竞能如此的见微知著。想到这,他紧紧盯着王贤道:“你猜到那个人是谁了?”

  “没猜到,我也不会去猜,”王贤断然道:“如有可能,我打算闭门读书,等明年考秀才,还是这条路比较安稳,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你错了。”闲云摇摇头道:“我说过,你我既然被选定,除了一心办差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我辞官还不行?!”王贤突然愤怒起来,这算什么事儿啊!自己当官不过是想舒服的混日子!不是要提着脑袋闯天下的!

  “不行!”闲云断然道,“胡大人有令,退缩者死!”

  “我又没入伙!”王贤愤然道。

  “没用的,棋子入局,何需它自己同意?”闲云低声道:“仲德兄,我不想杀人,更不想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王贤郁闷的闭上眼,他现在只想把胡潆的菊花,爆上一百遍啊一百遍!但也不能改变自己过河卒子的命运。良久,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闷声道:“你竞没杀过人?

  “很奇怪么?”闲云对王贤的不信任颇为气愤道:“我武功再高,也得守王法!无故杀人,是要偿命的!”

  “跟着胡大人,还需要偿命?”

  “我跟胡大人光寻仙拜佛去了……”闲云郁郁道:“杀人放火的事情,都是锦衣卫在做。”

  “好吧,菜鸟,”王贤深吸口气道:“除了那人的身份之外,你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我。”

  云想一想,同意了。

  回到县里已近中午,一进西衙,门子便迎上来道:“二老爷,有位秀才相公,自称是您朋友,小的便请他在客厅用茶了。”

  贤点点头,便往客厅走去,心里却嘀咕道:‘我哪有什么秀才朋友?’

  进去客厅一看,便见个穿着裥衫、头戴皂巾的男子,正背对门口欣赏墙上的字画。

  听到脚步声,那男子转过头来,眉目秀美、意态潇洒、足以倾倒世间女子!自然是那大美男韦无缺。

  见王贤回来,无缺公子深深施礼,风度翩翩令人心折:“学生拜见大人。”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韦相公。”见韦公子又完好无损出现在眼前,一张脸白璧无瑕,看不到一点伤痕,王贤心说怎么还不毁容?赶紧轻咳两声,挪揄道:“你的伤好得够快的。”

  “多亏令妹手下留情。”韦无缺说着,目光便瞄向立在王贤身后的灵霄,又赶紧收回道:“学生是来向大人禀报,我已经在本县赁了住处、略备薄酒,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大人光临寒舍,聊补当日之憾?”

  “呃,你租了房子……打算在浦江县常住?”王贤惊讶道。

  “是啊,这里山清水秀,正是用功读书的好地方……”韦无缺恳切道:“抬脚就到,请大人务必赏光。”

  “行啊,横竖没什么事儿。”王贤也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去就去。”便叫闲云一起。灵霄正生闷气,自然不会跟着去,倒让无缺公子好生失望。

  两人跟着韦无缺出了县衙,就到了韦无缺的住处……果然是抬脚就到,这厮竟然跟县衙住对门!

  “这……”王贤大汗道:“你竟住在客栈里?”

  “是,”韦无缺答道:“学生包了个清静的院子,虽然稍稍贵了些,但是住着安全。”

  看着身后热热闹闹的大街,再看看身处的吵吵嚷嚷的客栈,王贤道:“你确定这种地方能读书?”

  “学生是为了磨练自己的专注。”韦无缺道:“听人说这法子不错,便打算试试看。”

  “……”王贤彻底无语。

  跟着韦无缺进了客栈后院,推开一扇门,是个小巧精致的院子,待院门关上,外面的喧闹一下小了很多,颇有闹中取静之意。

  “原来是大隐隐于市。”王贤终于明白人家秀才的心思,拍拍脑袋道:“是这个意思吧?”

  “大人说的是。”韦无缺笑道:“但记得大人说,不喜欢喝酸酒,所以没那些措大调调。”

  “哈哈……”王贤不禁笑道:“你这小子,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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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六章 关关雎鸠

  老仆将酒菜摆上,韦无缺请王贤上座,又邀请闲云入座

  闲云却摇摇头,不搭理他。。

  “不用理他,”王贤笑道:“他不吃酒。”

  两人便对酌起来,几杯下肚,韦无缺似乎壮了胆,稍显忸怩道:“其实小生今次来浦江,是为了令妹。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可惜我做不了主……”王贤苦笑道,心说能做主的在身后站着呢。

  “那是,婚姻大事需要父母之命。”韦无缺点点头道:“不过得先消除令妹对我的误会,是吧,哥?”

  “谁是你哥?”王贤一口酒差点喷他脸上。

  “大人啊,我要是娶了令妹,不就是你妹夫,你不就是我哥?”韦无缺大言不惭道。

  “稍等稍等,你不想再被打成猪头,还是少提这茬。”王贤感到身后一阵冷飕飕,显然闲云不愿别人,拿灵霄的婚事开玩笑。便正色道:“我妹还小,现在谈婚事太早。”

  “再小也得十三四,眼看及笄,我不着急不行啊。”韦无缺急道:“哥可能不了解我,小弟自我介绍一下,我家在宁波,也算是名门望族、书香门第……”

  “我妹妹不识字。”

  “呃……”韦无缺忙改口道:“我就想找个不识字的。

  王贤闲云,沾上就不揭下来了。

  又吃了会儿酒,衙门了。心说我是没招了,这小跟膏药似的王贤推说下午还有公务,便和闲云返回

  回到西衙,闲云那张冠玉般的面庞,变得铁青铁青:“以你的智慧,完全可以让他没指望。”

  “我真没办法……”王贤的分辩毫无力度,只好改口道:“你怕啥,谁能占到灵霄的便宜?不被她揍死,就是那小万幸了。。”

  “那你也没必要,拿我妹妹开玩笑!”闲云怒道。

  “我不是开玩笑。”王贤正色道:“我是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闲云心说,你小哪来那么多弯弯肠?

  “不错。”王贤问闲云道:“那小的话你信不信?”

  “不信。”闲云摇头道:“不过我按你的吩咐,让胡大人的人去查了,宁波府确实有个韦家,府学里也有个叫韦无缺的学生。”

  “这些都是可以造假的,人家但凡敢报,就不怕你去查。”王贤低声道:“我怀疑这小是明教的。”

  “明教的?”

  “当初我在富阳围捕明教徒,这小在场。我来浦江上任,第一个碰上的又是这小。如今他竟然干脆在浦江住下了……”王贤沉声道:“他的行踪太反常了,反常必有妖!

  “你的推论总是这么武断。”闲云苦笑道。

  “把人往坏处想,对自己没什么坏处。”王贤缓缓道:“他接近我,估计和你在我身边,是一个目的。”

  “你是说,他也在找那人?”闲云吃惊道。

  “我都是瞎猜的。”王贤轻声道:“不管怎样吧,他都会听从我的吩咐。我有个钓鱼的计划,只是没想好让谁当饵,现在这家伙出现,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二天,便有失踪者家属到西衙报到。

  第一个来的是那个樵夫田五的妻儿,田五失踪最久,他们也早就不认为他能生还了。王贤向他们询问了田五失踪前后的情形,包括什么人帮着寻找等等,便出具了注销户籍的文书,命人带他们到户房办理。

  之后陆续有家属到来,王贤都一一询问,但这些人所述大差不差,都说是毫无征兆的失踪,便彻底杳无音讯。。直到见了那茶商郑迈的家人,王贤才得到些不寻常的信息……

  郑迈的长回忆道:‘我家的茶叶基本在本县销售,其中本家是最大的主顾。每年年根,我爹都会去郑宅镇上收账,结果那年回来后就魂不守舍,年都没过好。还跟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什么话?”王贤隐蔽的摆了摆手,闲云和灵霄便将屋里屋外都监视起来,以免有人窃听。

  “他说,郑家要覆灭了,让我赶紧卖了茶园,带着家里人离开浦江避祸。”郑迈儿面色发白道:“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却一个字不说,只是蜷在床上,身上盖了两床被,牙齿还打颤。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要报官,只有这样全家才能保全。接着又摇头说不行,上万条性命呢……他跟得了失心疯似的,老是重复这些话,然后元旦天不亮就起来,说是去茶园放鞭。谁知再也没回来。”

  “这些话,你对别人说过么?”王贤记性很好,知道卷宗里没有这段记录。

  “没有。”郑迈的儿摇头道。

  “为什么?”

  “这些话没法跟本家人说,不然人家还以为我也疯了,郑家是太祖钦封的江南第一家,又没有谋反,怎么会被灭族呢?”。郑迈的儿道:“反正大人是要结案的,我再不说就没机会了,索性一吐为快。”

  “嗯,”王贤点点头道:“你父亲失踪后,是谁办的丧事?”

  “自然是本家了。”郑迈他儿道:“我们虽然是旁支,但婚丧嫁娶,都是由本家出人帮着办。”

  “你父亲的遗物,也是他们帮着收拾的?”

  “这个没注意,应该是吧。”郑迈他儿不确定道:“不过交给我时,确实什么都没少。”

  “好。”王贤点点头道:“你可以去办手续了。”

  “大老爷,”郑迈他儿站起身,两脚却纹丝不动道:“您说我父亲,有没有可能被害了?”

  “当然有可能,不过你既然有此疑问,为何不早提?”王贤面无表情道。

  “本家叔叔大爷们,都说不可能。”郑迈他儿道:“他们说要是被人害了,茶园里能看不到一点搏斗的痕迹?”

  “不一定非要在茶园里打,这两者没有必然联系。”王贤将文书收回道:“如果你想追查下去,官府依然会尽力而为的。”

  郑迈他儿寻思良久,下嘴唇都快咬破了,方颓然道:“算了,不查了,按叔叔大爷们说得办吧……”

  “好。”王贤将文书又递给他道:“去吧。”

  最后一个到的,是那伍绍元的亲属,除了他的老母亲,还有个一身素缟、面带哀怨的娴雅少妇。郑沿也陪着女儿来了,但官府有官府的规矩,只让相关人等进去,他只好在外头等着。

  因为是一个一个的面谈,王贤先见了伍绍元的母亲。提起失踪的儿,老人家就浊泪直淌,王贤问她是否愿意结案,她流着泪就是不肯回答。

  “老人家,你没想好怎么就来了?”对这样可怜的老人,王贤向来富有耐心。

  “老身想好了,”老妇人泪流满面道:“结案吧。”

  “可是有什么人胁迫你?”王贤敏锐道:“没必要有顾虑,说出来本官为你做主。”

  “没人胁迫我,就是已经答应亲家了……”老妇人垂泪道:“我儿入赘郑家,生死都归他家安排,老身也只能遵从。”说着捂着胸口恸道:“痴儿啊,你非要入赘郑家作甚来着?如今连生死都是人家说了算……你娘想不答应都不行。

  “令郎怎么会入赘呢?”王贤见老妇人的言谈举止,不像是贫苦人家出身。

  “还不是冤孽么。”老妇人流泪道:“那年清明,我儿见到了出来踏青的郑家大小姐,也不知怎么就着了魔,到了不吃不喝的地步。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门提亲,好在人家郑家女儿择婿,一不看相貌,二不看财势,只看这个人怎么样。只是这几年邪性,只许入赘,否则免谈。”

  “我老伴死得早,就这一个儿,自然不愿意他入赘,但看他天天茶饭不思,越来越消瘦。我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只好答应了。”老妇人絮絮叨叨接着道:“婚后儿媳倒是通情达理,时常和我儿来探视老身,倒是让人感到安慰……”

  “你儿原先是作甚的?”王贤不得不打断老人的回忆

  “我儿自幼读书,考过几次秀才,但都没考中……”老妇人叹道。

  “你家主要靠什么供他念书?”王贤又问道。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读书是个花钱的营生,等闲孤儿寡母是读不起的。

  “先夫留下三十亩薄田,原本也够我母吃租了,但读书是万万不能的。”提及儿的光辉往事,老妇人容光焕发道:“后来他把几十亩田都卖了,我当时差点和他断绝关系。谁知道我儿靠这点本钱开始了买卖,竞越做越大……”说着一指外头道:“衙前街上就有我家的几个铺面,所得租金除生活外,勉强还可以供我儿读书。”

  “绍元的父亲原先是做什么的?”王贤点点头,又问道

  “先夫原先是本县粮长。”老妇人道:“后来被迫让给郑家,之后就守着郑家给的三十亩薄田过日……”

  “原先还有这段渊源?”王贤颔首道:“老夫人辛苦了,先请下去吃茶休息。”

  待老人家下去。那戴孝的少妇便进来,款款向王贤行了个礼,竟看得他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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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七章 郑伍氏

  有道是,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三分孝。

  这小娘子约莫二八年华,一身缟素,纤腰堪折,柳眉微颦,秋眸含烟。仿若一株冰雪中的白梅,带着三分哀怨、七分楚楚,让人很难不心生怜惜。

  王贤不禁暗骂自己有够变态,竟然对小寡妇有感觉。赶紧咬下舌尖,收敛心神道:“你是郑伍氏?”

  “是。”小娘子螓首低垂,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那么修长。

  喂,又走神了……王贤轻咳一声道:“你丈夫去年失踪的事情,你怎么看?”

  “民妇不懂大老爷的意思。”小娘子低声道,江南女子的声音,哪怕哀怨也婉转,好听。

  “在你看来,他为何会失踪?”王贤换个问法。

  “民妇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小娘子闻言眼圈微红道:“我们成婚还不到半年,丈夫虽然说是入赘,但民妇谨守妇德,悉心侍奉,不敢有半分轻慢……”

  “你俩感情如何?”王贤问道。

  “……”小娘子这下不光眼圈,玉面也微红,半晌方轻声道:“相敬如宾。”

  “仅仅相敬如宾么?”王贤沉声问道。

  “大人何出此言?”小娘子闻言错愕。

  “我的意思是……”王贤轻咳一声道:“伍绍元和你亲密么?”

  “大人明鉴,我郑家家规严谨,虽妇人亦知守礼。”小娘子臊得满脸通红,正sè道:“我丈夫亦读圣贤书,自然以礼相待,从不逾矩。”

  “夫妻间还有逾矩之说?”王贤奇怪道。

  “……”小娘子羞恼难禁,起身作势要走。

  “站住!”王贤一拍醒木,低喝道:“本官问你话呢!

  小娘子不禁气苦,这典史大人过于年轻,又言语轻薄,让她都忘了是在公堂上了。只好站住脚,委委屈屈转回身来,头却不肯抬起来。

  “既然是问你丈夫的案子,就难免涉及闺帏之事,”王贤一脸正气道:“你只有知无不言,本官才能还你个真相。

  听到‘真相’二字,小娘子不禁娇躯一震,一年以来,她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两个字,她想弄明白丈夫是生是死,如果死了是谁害的,如果活着,为何要抛弃自己?

  “大人真能给我个真相?”小娘子终于抬起头,鼓足勇气望向王贤。

  “不敢保证,尽力而为。”王贤淡淡道:“我问你,伍绍元对你热情么?这个问题很重要,你必须如实回答。”

  “……”小娘子紧咬下唇,面sè发白的沉吟片刻,方黯然道:“不热情。”

  “怎么个不热情法?”王贤沉声问道。

  “他和我成婚半年,从不……”小娘子浑身火烧火燎,但还是强忍着羞意道:“不与民妇同床。”

  “呃……”王贤大为意外道:“他可是有什么隐疾?”放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妻不碰,这伍绍元还真是奇葩。呃,好像自己也是这样子……但不一样好吧,还没结婚呢!

  “……”小娘子面如火烧,垂首摇头道:“不知道。”

  “他总得有个说法吧?”王贤问道。

  “这种事,夫君不说,民妇也不能问,”小娘子郁郁道:“他只是偶尔会说,身体不舒服之类,也许真有隐疾也说不准。”郑家家规森严,小娘子的母亲又早逝,竟一直无人可以诉说。现在虽然是在被问讯,但能吐露出来,还是让她感到轻松不少。

  “不管有没有病,都很奇怪。”王贤缓缓道:“方才你婆婆说,当初他清明踏青见到你,就念念不忘,以至于相思成疾、茶饭不思,才逼得你婆婆同意他入赘的。”顿一顿道:“要是身上有病,岂会赶着自取其辱?要是没病的话,按说得偿所愿应该……怎么会?”

  “莫非中间发生了什么,让他对妾身起了隔阂?”小娘子竞才知道还有这段渊源,自然惊呆了。

  “那不可能,他入赘都能答应,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王贤摇头道:“我本以为,你有什么恶疾……”

  “民妇没有病……”小娘子沉浸在错愕中,“那他为何不肯碰我?”

  “也许解开这么谜团,很多问题就有答案了。”王贤道:“你丈夫的物品,你家里收走了么?”

  “收拾过。”郑伍氏轻声答道:“父亲说,官府要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哦。”王贤点点头,没多说。卷宗显示,因为是郑家的事情,县里根本没插手……沉吟片刻,王贤方道:“你丈夫和你家人,相处的如何?”

  “还算融洽.从没和谁红过脸,”郑伍氏答道。

  “有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王贤又问。

  “嗯……”郑伍氏想一想道:“有,他和我一个堂兄很是相得,两人经常一起吃酒。”

  “你那堂兄叫什么,在镇上么?”王贤心跳加快道。

  “叫郑桧,”回答的问题多了,郑伍氏心防大松,基本有问必答:“被派去福建做生意,前阵子才回来。”

  “什么时候去的?”

  “去年秋收……”郑伍氏说完面sè发白,纤细的手指紧紧抠着衣角,颤声道:“大人的意思是?”

  “你不要瞎猜,江南第一家的声誉要紧。”王贤先把她稳住道:“何况我已经答应你家了结此案,更是不宜声张。

  “……”郑伍氏也不是傻子,想一想,反问王贤道:“那大人为何要问这么仔细?”

  “我想知道真相。”王贤淡淡扫她一眼道。“我想看看郑家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样道德高尚,遵纪守法。”

  “当然是了。”郑氏自幼被灌输的家族荣誉感,让她对此深信不疑。

  “那我们就看看,是不是郑桧所为。”王贤像个魔鬼,一字一句的挑弄着郑伍氏的心,“你也可以选择告诉你父亲,不过当心他再把郑桧藏起来!”

  “我父亲不会干那种事!”郑伍氏紧抿着嘴唇,一刻柔弱的心,却不禁动摇起来。

  “如果你确信,你父亲不会包庇,”王贤莞尔道:“那就更没必要告诉他了。”说着垂下眼皮道:“选择权在你,我只是建议而已……”顿一下道:“因为这个案子,今天就了解了。”说着将一份文书递给她,沉声道:“来人,带她去户房办理!”

  郑伍氏接过那薄薄的纸片,只觉重逾千斤,魂不守舍朝王贤裣衽一礼,便跟着差役下去了。

  王贤望着她袅袅亭亭若水仙花般的背影,久久收不回目光。

  “咳咳,”直到闲云终于看不下去,挪揄道:“想不到你还好这口。”

  “留点口德吧。”王贤白他一眼道:“多可怜的一人儿啊。”

  “那倒是。”闲云点点头,认同道:“她活在谎言编织成的世界里。更可怜的是,还被你戳穿了。”顿一下,言归正传道:“万一她告诉郑沿怎么办?”

  “不大可能,”王贤摇摇头道:“女人的好奇心是很可怕的,一旦她们想知道一件事,根本没有理xing可言。何况,她以为已经结案了,剩下的只是单纯寻找真相罢了……”

  “你真是个魔鬼。”闲云忍不住低声道。

  “还不是被你们逼的?郑家如

  铁板一块,就这么个小寡妇可以利用而已!”谁料王贤竞大怒道:“如果你们让我出局,我保证吃斋念佛一辈子!”

  “……”闲云登时无话可说。

  那厢间,郑伍氏如木冇偶一般,按照户房的要求,完成了丈夫的户籍注销,心里百感交集。看着哭成泪人的婆婆,她却一滴泪也掉不下来……

  郑沿在外头把茶都喝白了,才见女儿扶着她婆婆从西衙出来,赶忙迎上去道:“怎么样?”

  “办完了。”郑伍氏低声回一句,将婆婆送上女轿。

  “怎么这么久?”待伍绍元的娘上了女轿,郑沿迫不及待问女儿道:“二老爷都问了什么?”

  “回家再说吧。”郑伍氏不敢看父亲的脸。

  “也好。”衙门前不是说话的地方,郑沿点点头,看着女儿进了马车车厢,自己坐在外头,对另一边的车夫道:“走吧。”

  “驾!”车夫便挥动马鞭,赶着马车缓缓驶离了衙门。

  马车出了城,行驶在回郑宅镇的大路上,虽然郑家把这条道修得极为平整,但这年代没有避震,马车依然很是颠簸。不过坐在车里的郑伍氏丝毫不觉,一路上她都在出神的想着心事……

  郑沿在外头几次和她说话,都没起来话头,不过他倒也理解,毕竟今天是闺女正式守寡的第一天……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郑沿和闺女进了里屋,叹气道:“绣儿,爹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爷爷还等着信儿呢,总得让爹有法回话吧。”

  “是女儿的不是。”郑绣儿低着头,微声道:“王典史详细询问了绍元失踪前后,女儿都照实回答,与以前所说别无二致。”

  “哦,”郑沿心下一松,犹不放心的问道:“别的没问?”

  “……”郑绣儿摇摇头,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答道:“没有。”

  “那就好,那好。”郑沿松了口气道:“你累了,吃点饭早点歇着吧,我去给你爷爷请安了。”

  “是。”郑绣儿起身,目送父亲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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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八章 绣春刀

  天已黑,堂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孤灯如豆,仅有方寸之光。

  饱经沧桑的老人靠在躺椅上,身上搭着薄毯,整个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那略显粗滞的呼吸声,就是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据。白日里神采奕奕的郑老爷子,其实已是百病缠身,一到夜里就痛苦不堪。但更要命的是心病,几年来,老爷子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日复一日的被噩梦中夜惊起,然后在惶惶不安中迎接黎明的来临。天长日久下来,他反而是天刚黑的时候最放松,因为这意味着……郑家几千口老少,又平平安安度过了一天。

  老爷子心里有事,小憩片刻便睁开眼,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躺椅边,便缓缓开口道:“回来了。”

  “回来了,父亲。”郑沿轻声道。

  “办妥了么?”

  “办妥了。”郑沿道:“还算顺利,就是时间有点长。

  “长在哪?”

  “王贤向绣儿问话的时间。”

  “绣儿怎么说?”老爷子微微皱眉,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节外生枝。

  “她说没啥。”郑沿道:“就是详细问了下经过。”

  “问这么细作甚?”郑老爷子皱眉道。

  “不知道。”郑沿摇摇头:“也许是猎奇吧,毕竟是江南第一家的家事……”

  “嗯……”郑老爷子想了想,感觉不出有什么恶意,但他还是谨慎道:“老六这事儿做得不对,不该放郑桧回来……他终究是个隐患。”

  “是。”郑沿叹气道:“这混账小子太不懂事了,要不是他跟绍元胡说八道,何至于……”

  “让他老实待在家里,不许离开郑宅镇。过段时间,等风声过了,还是得让他去福建,跟着他父亲,不要再回来了!”郑老爷子叹口气,他能理解孙儿思乡心切,但为了宗族的安全,不能让他再待在浦江了。

  “父亲放心。”郑沿应声道:“孩儿会妥善安排的。”

  “另外,王贤那里要盯紧了。”郑老爷子闭目养神片刻,又睁眼道。

  “父亲尽管放心,衙门里大都是咱们的人,他一扑棱翅膀,咱们就知道要往哪飞。”郑沿笑道。浦江这地方,姓郑就是王道,你要是姓别的,就只有靠边站的份儿。虽然郑家的直系子弟,是不屑于到衙门里混饭吃的,但那些出了五服的旁系,就没这么多顾虑了。衙门里都被郑家旁系子弟占据,什么事能瞒得过他们?

  “不够,”郑老爷子却尤嫌不足道:“等他扑棱翅膀就晚了,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准备做什么!这样才能放心!”

  “这……”郑沿不禁暗暗苦笑,父亲的小心谨慎,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王贤只信任他从富阳带来的四个人,其余人进不到他的圈子里。”顿一下道:“不过我看他两个长随相貌猥琐,流里流气,不如让人拉拢一下?”

  “可以。”郑老爷子点点头道:“冇你再让周公也想想办法,他们在富阳县,不是有暗桩么,看看能不能用一下。”

  “这,有些劳师动众了吧?”郑沿不认同道。

  “大师的安全无小事。”郑老爷子断然道:“告诉周公,什么时候在王贤身边安下钉子,什么时候大师的安全才无虞。”“是。”郑沿只好应道。

  话分两头,浦江县城,夜黑风高,一条人影潜行于黑暗中,悄无声来到城东一条巷子里,循着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摸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便安静的潜伏下来。

  屋檐下是新设的灵堂,十几个人穿着素服在哭灵。灵位边坐着个神情呆滞的老妇人,竟是今日到西衙录口供的伍老太太……

  不错,这正是那被宣告死亡的伍绍元家,老太太所言不虚,这些年伍家确实过得不错,仅这三进两层的宅子,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尽管伍家人大都在灵堂守灵,那黑衣人还在屋顶耐心潜伏到四更天,人最困倦的时候才悄然爬到后宅,摸入空无一人的堂屋,翻箱倒柜检查起来,却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搜着,直到他摸到箱底的一柄鲨鱼刀鞘的单刀……他便随手将那柄刀拎了出来,不禁愣住了。

  内家高手目力极好,哪怕是黑夜也能看清东西,黑衣人便是个例子。他细细端详,只见这把刀比单刀要长,比长剑略短,而且刀柄颇长,可双手持刀。黑衣人一手握柄,一手持鞘,缓缓将长刀抽出,便见如剃刀般厚背薄刃的刀身,闪着疹人的寒光。

  ‘好一口百炼绣chun刀!’黑衣人暗赞一声。他对这柄刀一点不陌生。因为胡潆身边的锦衣卫,每人都佩戴这样一柄!这是锦衣卫的制式兵器绣chun刀,锦衣卫可以不穿飞鱼服,但不能不佩绣chun刀!

  他知道绣chun刀是刀中神品,每一柄都钢制极好,千锤百炼,所以刀锋犀利无比。双手持刀,一刀砍下,足可把整只马头砍断!

  哪怕是富强的大明帝国,也无力将这样的宝刀装备部队,只有天子亲军锦衣卫,才会人手一柄!

  也正因其珍贵,据说军器监在锻造时,会将每个人的名字刻在刀身上,一人一刀!

  将刀竖起,黑衣人凝目盯着刀身巡梭片刻,倒是发现了刻字的地方,却看不清字迹……毕竟是摸黑,能看清轮廓,就已经很逆天了。

  暗叹一声,黑衣人从怀中摸出一枚夜明珠……这一颗就比这套宅子贵几十倍,黑衣人却拿来照明。好吧,夜明珠本来就有这功能……

  将蒙蒙亮的夜明珠凑近了刀身,黑衣人终于看清了字迹,这才收起夜明珠,将刀入鞘,放回原处,检查一下没有留下痕迹,黑衣人便如游鱼般从后窗出去,几个纵身便离开伍家,消失在苍茫的夜sè中。

  那黑衣人离去不久,竟又进来个黑衣人,也开始翻箱倒柜,同样是一无所获……直到找到那柄压箱底的绣chun刀。那黑衣人抽出刀来,同样发现看不清上面的字。竟同样摸出一枚夜明珠,看清上面的字后,收起夜明珠,将刀入鞘、放回原处、检查一下没有留下痕迹,如游鱼般从后窗出去,消失在夜sè中……如果有谁目睹这两幕,一定认为要么自己出现幻视,要么就是那黑衣人有毛病,一遍不过瘾还得再来一次……其实根本就是两个人……

  后一个黑衣人在县城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人盯梢,才回到停靠在河边的一艘游船上。

  船上灯光昏暗,没有美姬相迎,只有一个黄发老者。

  黑衣人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冠绝人寰的俊脸,正是那无缺公子韦无缺!

  黄发老者伺候他解下夜行衣,换上惯常穿的儒袍皂巾,缓缓道:“这种事交给老奴就好了,何劳少主亲力亲为?”

  “横竖没什么危险,”韦无缺坐下,端起茶盏呷一口铁观音,笑道:“全当解闷了。”

  “呵呵……”黄发老者笑道:“少主玩得还算开心?”

  “不错。”韦无缺笑道:“那武当小子的轻功不错,可惜是个雏儿,自以为jing觉,却顾头不顾尾。我在他身后呆了一个时辰,都没发现我。”

  “那是自然,孙碧云那老鬼功夫虽高,但教徒弟的本事,比起本教是拍马不及。”黄发老者笑道。“何况少主自幼经历过多少磨练,岂是那种养在深闺的小子可比?”

  “呵呵……”韦无缺笑笑道:“幸亏当初没把那王贤杀了,这小子实在太聪明了!”顿一下道:“不过他还是敌不过师傅这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看来是收获不小。”黄发老者笑道。

  “嗯。”韦无缺点点头道:“我在伍家发现了一柄绣chun刀,上面刻着伍天希的名字。”

  “伍天希……”黄发老者道:“似乎是那吴绍元的父亲。”明教毕竟不是官府,查阅档案要困难一些。

  “很可能。无论如何,吴绍元都跟锦衣卫脱不开干系。”韦无缺缓缓道:“只是不明白,锦衣卫折了探子,为何仍按兵不动?郑家既然知道被锦衣卫盯上了,为何还不把那人送走?”

  “前一个问题不难解释,”黄发老者笑道:“伍天希好像当过粮长,据说当时所有粮长,都被朱重八收为锦衣卫密探,赐给腰牌印信等物,那把刀应该就是这么来的。”顿一下道:“但后来朱元璋兔死狗烹,解散了锦衣卫,那些密探失去了组织,也不被朝廷承认。直到燕王篡逆后,重建锦衣卫,才有些密探陆陆续续回归。伍绍元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但浙江没有锦衣卫的机构,他得进京去拜衙门!又怕人家看轻了,故而想立个大功重返锦衣卫,也好得个好的位子!

  “那么说,锦衣卫很可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韦无缺恍然道:“后一条的话,是不是也是伍绍元身份藏得太好,郑家人也没发现?”

  “很有可能。”黄发老者颔首道。“伍绍元的身份,应该没有被识破,郑家才有会有心情,稳坐钓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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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九章 业界良心

  浦江县署西衙,典史厅书房中,王贤与一身黑衣的闲云少爷相对而坐。

  “已经很清楚了。”王贤沉声道:“我询问了伍绍元的生意伙伴,他们说有一次货物在被淳安扣住,伍绍元去淳安县衙走了一趟,那边就乖乖放行了,从此再不敢拦他们家的船。”顿一下道:“一个童生有什么本事,能让外县不敢拦截?他锦衣卫的身份是最合理的答案。”

  “他不会是朱九那帮人派来的吧?”闲云眉头紧锁,胡大人的意思,是将锦衣卫排除在此事之外。

  “不是的。”王贤摇头笑道:“那个何常,你还记得么?就是他这种情况。”

  “嗯。”闲云明白了:“那郑家应该知道了吧?”

  “很可能已经知道了。”王贤道:“伍天希当年和郑棠是同乡好友,他的身份对郑棠应该不是秘密。后来伍天希早亡,伍绍元又年幼,郑家才接过伍家的粮长之职。也正因为有这段渊源,郑家才接受伍家的求亲,让伍绍元入赘。”顿一下道:“只是没想到,伍绍元竟然从郑迈的儿子那里,知道了点什么,继而想拿郑家当投名状,回归锦衣卫……这才不得不让他消失。”

  王贤还有一条没说,这也可以解释,伍绍元为何放着如花似玉的美娇妻不碰?他不是天阉也不是兔爷儿,而是要和郑家划清界线,以免到时候撕扯不清。弄不好就是因为这一反常,才会被郑家怀疑上的。

  “这样的话,那人会不会离开浦江了?”

  “不太可能。”王贤摇头道:“我仔细想过,那人之所以藏在浦江,而不是别处,是有原因的。”

  “除了这里有江南第一家,可以为他提供掩护外,还有什么?”闲云沉声问道。

  “这里的地形。”王贤沉声道:“浦江,乃至金华府都大山连绵,直通闽赣,一旦有jǐng,他可以迅速躲进山里,逃往江西福建,就是大军围捕都不怕。”

  “嗯。”闲云轻声道:“要是安全的话,其实去云贵安南,更安全。”

  王贤摇摇头,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其实道理很简单……那里太偏远,去了就等于自我放逐。

  “那么我们下一步,是找到这个郑桧么?”闲云沉声问道。

  “是,但很困难。”王贤道:“就算郑伍氏守口如瓶,郑家也会雪藏郑桧的,我们只能外松内紧,静待他出现了。同时看看,郑伍氏会不会带给我们点惊喜。”

  “一味守株待兔么?”闲云微微蹙眉道。“不是说要钓鱼么?”

  “先等等吧,现在钓不着鱼的。”王贤打个哈欠道:“睡了,熬夜会有黑眼圈的。”

  “你是男人。”闲云无语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王贤不理他,径直到里屋睡了。

  闲云在外间床上打坐。身处险地、危机四伏,为了保护王贤的安全,他兄妹俩一人一宿轮流值夜……冇

  虽然说要守株待兔,但王贤却不得闲,因为县里收秋税的rì子到了……去年的一幕幕仍记忆犹新,今年又摊上个酒鬼上司,王贤不得不打起十二分jīng神。不过他好像多虑了…

  王贤还没来得及派人下乡催收,那边各区粮长已经来衙门报告,说税粮全都收好装船,已经运到县里了,请官府前去查验。王贤听了,半晌合不拢嘴,想在富阳时,收个税比杀了那些粮长还难,这边倒好,催都不用催。两县是临县,差距咋这么大捏?

  本着注会那颗多疑的心,王贤带户房人前去查验,结果查来查去,绝无缺斤短两、以次充好的现象,更别说掺沙子、沙子之类了。而且人家还很懂事……该给衙门陋规常例,一点也不少给。

  不只是一个粮长,全县所有粮长都这样,简直堪称业界良心!弄得本想大展拳脚、继而立威的王典史,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好个yù求不满。

  “二老爷,没问题了吧?”见他恨不得把米粒数一遍,几位粮长小心问道。

  “没问题了。”王贤黑着脸,背手下了船。

  “我等在杏花楼略备薄酒,请二老爷赏光?”粮长们讨好笑道。

  “本官累了,”王贤却不给面子,只对帅辉两个道:“你替我去吧,别让人家浪费了。”说完便坐上轿子,回衙去了。

  “是。”帅辉两个应一声,待王贤起轿后,对众粮长笑道:“瞧得起我们兄弟不?”

  “二位爷哪儿的话!当然瞧得起!”众粮长这个汗啊,这俩小子是混混出身什么?怎么流里流气的。其中一位叫郑流的,是领了任务和两人套近乎的,自然曲意奉承道:“早就想和二位爷亲近,只是二位须臾不离二老爷左右,一直没得机会。”

  “这不机会来了?”帅辉嘿嘿笑道:“还等什么?”

  “请上车!”粮长们便簇拥着二人,分乘几辆马车,来到本县最好的杏花楼上,一番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猜令划拳、喧腾酬酢……把这俩小子哄得心花怒放。宴后,郑流又请他俩去县里最好的青楼红翠阁,继续莺莺燕燕、温香软玉、眠花宿柳、乐不思归……比在西衙里挑灯夜读、死记硬背的王大官人,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两根牛油大烛,照得书房里亮堂堂,王贤端坐桌前,正在奋笔抄写一篇程文。自从魏老师传授他速成大法后,王贤便坚持背诵范文不辍……闲暇时早晚各背一篇,公务繁忙时也要抽空背上一篇。就连去郑宅镇那天,他都在路上完成了功课。

  王贤拿出当年考注会的劲头来,又有科学的记忆方法,倒不觉着多么辛苦。可是他的举动在旁人看来,就忒不可思议了……虽说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但人家也是从小读书,只是没那么用功罢了。王贤却是彻彻底底的零基础,从十七岁才开始读四书、学八股,是不是太晚了点啊?

  何况苏老泉一辈子都没考中,后来还是人家实在不忍心,才赏了他个官做……而王贤现在已经是官了,虽然未入流品,但可正常叙迁,以他区区十七岁的年纪,将来升到知府也是有可能的。何苦还要头悬梁、锥刺股,遭这份罪,去挤那独木桥呢?

  灵霄盘腿倒坐在官帽椅上,两臂搭在椅背上,歪着头打量王贤,一看就是半个时辰。看得王典史实在受不了,头也不抬道:“我脸上有花么?”

  “有灰。”灵霄嘻嘻笑道:“小贤子我问你,为啥还要拼命读书呢?”

  “当然是为了考秀才,难道还是做学问?”王贤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姓。

  “考秀才干什么?你又考不中举人……”灵霄特意了解了一下,发现和典史比起来,秀才很没用的。

  “喂,别打击人好么。”王贤郁闷的瞪她一眼道:“虽然你说的是事实。”秀才毕竟名额多,若有提学大人照顾,还有些希望,至于考举人,王贤从来都没奢望过……这可是浙江啊!大明科举死亡之组,光靠死记硬背是没戏的……

  “那还考什么秀才?”灵霄嘻笑道:“再说你不是讨厌酸秀才么?”

  “个人感观是一回事儿,具体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儿,”王贤摇摇头:“你这种含着金汤匙生下来的家伙,不会明白的。”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灵霄探冇着身子,凑近了王贤道:“说说啊……”

  “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这种出身底层的人,必须要抓住~切上进的机会,才能不被人踩在脚底下。”王贤嗅到一股少女的清香,不着痕迹拉开距离,轻叹一声道:“考中秀才虽然对我没什么直接的好处,却可以让那帮正途出身的上官,不会老想着打压我。毕竟,我也算读书人了……”

  “谁打压过你?”灵霄气愤的挥舞着小拳头道:“告诉我,本姑娘替你报仇!”

  “等到被打压就晚了,未雨绸缪而已。”王贤淡淡道。

  “你这样好累啊。”灵霄白嫩的下巴抵在椅背上,叹气道:“我觉着开心最重要。”

  “你当然可以这样想了。”王贤感受到这假小子的关心,露出温暖的笑容道:“我也对我家银铃这样说……”

  “银铃呦,”一提起银铃,灵霄就来劲。在富阳县两人曾短暂相处,两个年龄相仿、xìng格类似的小丫头,很快就成了好姐妹。“我真挺想她的。”

  “那就去找她吧,她肯定也很想你。”王贤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温声道:“浦江县你也玩腻了。’

  “确实玩腻了。”灵霄可不喜欢浦江,因为这里人不让她吃白食,也不把她当小祖宗供,更没有一帮女孩子陪她玩儿。毕竟王贤才来没多久,除了整治一干手下外,在县里实在没有存在感……而且浦江县,毕竟是姓郑的。

  “那就去回去吧。”王贤道:“正好这两天有粮船要去杭州,到我家玩两天,然后回山过年吧。”

  “呃……”灵霄颇为意动,很快却又摇头道:“不行,我答应银铃了,要保护好你。”

  “有你哥呢……”王贤不禁感动,好银铃,哥哥没白疼你……这家伙也不亏心,他就爱欺负小银铃!

  “我哥有他的差事。”橘sè的烛光,照得灵霄眉眼分明,她难得郑重道:“关键时刻不一定在你身边……”

  王贤心一震,原来这小丫头明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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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零章流民

  送走了到杭州的粮船,浦江县今年的公务,便到了尾声。官吏们都觉着可以歇歇,安安稳稳的过冬了。连王贤也不好意思整天点卯了,改成三天一次,其余时间大伙儿有事儿就来,没事儿便回家歇着……他自己也乐得多些时间背书。

  这充分证明了,人往往以为自己能改变环境,其实到最后,大都被环境同化……

  但王贤已经被那些之乎者也弄得头昏脑胀,哪有工夫思考这种哲理性的问题?

  可惜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懒散的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被涌入本县的流民,冲得一干二净……

  从十月份起,从杭州府逃难过来的灾民,终于进入了浦江县境内。这让全县上下都有些措手不及……因为根据消息说,流民是南下往台州的,天知道怎么会突然转向金华

  知府大人大为紧张,因为今年以来,杭州绍兴等地,由于救灾不力,灾民和本地百姓冲突,继而引发骚乱等暴力事件,半数县官被免职,还有被下狱的。现在这帮被从杭绍一带驱赶过来的灾民,满是怨气戾气,而且人数奇多。一个处置不好,金华就要重蹈杭绍的覆辙

  知府苏大人紧急召各知县到府城议事,王贤因为出自救灾明星富阳县,而被要求与米知县同行,好向各县传授救灾经验。

  米知县虽然怠于政务,但遇到这种事儿也不敢懈怠,和王贤骑了马,急急忙忙往府城赶去。

  一到了府城,便有差役知会米知县,说府尊大人要提前见他和王贤。两人赶紧来到府衙,投了拜帖。

  金华府苏知府四十多岁,面白英俊、三缕长须,是那种典型的仕途得意的正途官。只是这种大人和魏知县类似,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无能为力得知流民入境,苏知府急得团团乱转,也拿不出什么章程。是以一听说米知县来了,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叫道:“快快有请”

  在签押房里,苏知府接见了两人,稍事寒暄后,便迫不及待的问王贤道:“在富阳县时,你们是怎么救灾的,快快讲来”

  “是。”王贤从袖中掏出一本条陈,双手奉给苏知府道:“这是下官整理的《富阳县救灾录》,还请府尊过目。

  “王典史是个有心人,怪不得郑方伯也对你赞不绝口。”苏知府惠而不费的夸他几句,便接过来当场翻看,一边看一边道:“讲一讲当时你们县的救灾思路。”

  “是。”王贤应一声道:“以当时魏知县的说法是,救灾的重点在五防。”

  “哪五防?”苏知府饶有兴趣的问道。

  “一是防止灾民衣食不周,主要靠官民赈灾。二是防止灾民群聚无定所,主要靠分散安置、妥善安置。三是防止灾民游惰成性,主要靠以工代赈,而不是直接救济。四是防止主客百姓的矛盾,主要靠减免赋税、增加收入等办法,来减轻本地百姓的抵触心理。五是防盗贼瘟疫、这个没得说,靠官民携手用重典,好在现在入冬,倒是不用担心瘟疫。”王贤条理清晰的答道。

  “说得好,果然有经验”苏知府笑道:“麻烦二位秉承这个思路,拟个救灾方略出来,今晚之前务必给我。”顿一下道:“二位也不用回驿馆了,本官让人收拾两个房间出来,你们在这儿住下,专心筹划。”

  “是。”两人只好应下,跟着知府长随,去往后衙客房下榻。

  一安顿下,王贤便着手草拟救灾方略,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他听到拖沓的脚步声,不用抬头也知道谁来了。

  见顶着酒糟鼻子的米知县进来,王贤作势起身,老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起来:“酒虫勾心,在屋里实在呆不住,过来你这儿看看。”说着笑问道:“拟得怎么样了?”

  “基本写完了,请大人审阅。”王贤双手奉上。

  “好好。”米知县接过来,仔细翻开起来。话说王贤还是头一次,见这位老知县如此之用心呢。

  时间一点点流逝,米知县终于看完了,抬起脸便见王贤望着自己。米知县笑笑道:“非常好,仲德有方面之才啊

  “大人过奖。”王贤忙谦逊道:“下官不过是依葫芦画瓢,有不妥之处,还请大人斧正。”

  “呵呵……”王贤没想到,他这句自谦的废话,却被老米抓住了:“基本无可指摘,只是……这个分散安置灾民的方案,尤其是令百姓腾出房屋租赁给灾民,似乎不妥……”

  “大人请讲。”王贤点点头,听老米的下文道:“我知道,这个办法在富阳县推行,有不错的效果,但是也发生过百姓将灾民撵出家门的风波,是吧?”

  “是。”王贤不禁惊讶,这米知县整天泡在酒缸里,连自己县里的事情都不清楚,却知道富阳县救灾的细节。

  “老夫觉着,这种大杂居的方法,对当地百姓的生活,太过打扰。而且一家发生矛盾,很容易激起本地人和灾民之间的对立,这在治安上压力太大。”米知县缓缓道:“三者,现在的灾民,也不是当初的状态了。一年前他们刚成为灾民,官府怎么安顿都行,一开始把规矩立起来,怎么都好说。现在这些灾民已成流民,游惰暴戾、惹事生非,还是集中起来看管的好,不要散到民间,干扰百姓生活,传染不好的风气,乃至酿成事端……”

  “……”听话听音,老米长篇大论,反对分散安置,在王贤听来却怪怪的。因为他了解米知县说法的方式,向来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后语。这次却条理清楚,鞭辟入里,显然对这件事极为重视,甚至就是冲这个淆安置,的方案来的。

  “老夫说得有道理么?”见他不吭声,米知县便逼问道。

  “太有道理了。”王贤回过神道:“还是大人考虑周到,那就改成集中安置。”顿一下道:“不过浦江县城狭小,无法容纳太多灾民,只能在城外安置。”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回头再行商量。”米知县断然道,说完也察觉自己语气有异,忙补救道:“城外安置也没什么,浦江冬天也很暖和,只要我们把窝棚搭建的密实一点,再筹集足够的棉衣棉被,冻不死人的。”

  “是。”就这么错过给铁板一块的浦江县,掺沙子的好机会,王贤觉着很可惜。但上司都这样说了,王贤自然得依从,因为这份方略最终署名的,是米知县,而不是他王典史。

  于是立即修改方略,然后米知县拿回去润色一遍,赶在天黑前交给了知府大人。

  苏知府温言夸奖一番,让米知县早点歇息,他自己却要连夜审阅,以备明日之用。

  酉末时分,苏知府的长随来到王贤房外,敲门问道:“王大人睡下了吗?”

  王贤正在背书,“未曾。”

  “府尊大人有请。”

  “稍候,我这就来。”王贤忙换了官服,开门出来。

  对面的门也开了,米知县也换好了官服,对王贤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长随却为难道:“府尊只叫王大人,没请米知县过去。”

  “…”米知县咳嗽两声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两人都去不是更好。”

  “小人不敢擅作主张。”宰相门前七品官,府尊门下至少是不怕知县的,那长随恭声道:“米知县请稍候,小人还是先和王大人过去,以免府尊等急了。然后小人再请示一下,过来请米知县。”

  “好吧。”米知县只好答应,深深看一眼王贤道:“府尊有所垂询,你要三思再答,不可轻率言之。”

  “是。”王贤应一声,跟着长随去了签押房。

  米知县又等了好久,那长随才去而复返,对他道:“府尊大人说,只是需要王典史解释一些细则,不用再劳烦米知县。大人请歇息吧……”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唉。”见房门缓缓掩上,米知县把头上乌纱一摘,随手丢在桌上,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锡酒壶,自嘲的笑笑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便歪在床上,借酒浇愁开了。

  话分两头,王贤在外签押房见到苏知府,恭声施礼道:“府尊唤卑职前来有何吩咐?”

  “呵呵……”苏知府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王贤,说出的话来,让他惊诧不已:“不是我找你,本府只是个传话的而已。”

  “啊……”王贤吃惊道:“那是?”

  “进去便知。”苏知府用下巴指一下一墙之隔的内签押房,便低头继续审阅方略开了。

  看这架势,苏知府竟然是在外面把门的。王贤不禁暗暗惊讶,里面到底是何方神圣?

  深吸口气,定定心神,王贤便掀开帘子,走进了内签押房。只见一个面容冷肃,高大清瘦的中年人,负手立在房中,正静静观赏墙上的字画。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头来,淡淡笑道:“小友,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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