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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醉枕江山(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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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八章 倾城一笑

  杨帆被请到独孤世家,打得幌子是要由独孤世家的名医来为他诊治急症。
  
  等杨帆到了独孤世家之后,当然没有什么名医为他号脉问诊,也没有人开几服汤药给他灌下去,他在独孤世家吃的是最精致的菜肴,喝的是三勒浆美酒。
  
  酒宴之后,主人还在花园中铺了长毡竹席,与他喝着酸奶、吃着干酪,促膝长谈。
  
  独孤世家虽大,却不是所有族人住在一起,各支各房在长安各有住处,独孤宇兄妹因为是嫡长房,所以和母亲住在这幢最大的祖宅里面。当然,嫡长房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如果他不是孤独阀的阀主,照样要搬出去另外安排住处,把这里让给独孤氏真正的主人。
  
  杨帆还见到了独孤宇兄妹的母亲口独孤宇的母亲看起来非常年轻,瞧着只是比杨帆大了三四岁的模样,这还是因为她的穿着和长辈特有的气质和谈吐所影响。宁珂其实比杨帆要大四五岁,看起来却比他小了六七岁,大栅正是因为遗传了她母亲的美貌和延缓衰老的特殊体质,
  
  独队宁珂并没有陪客人用餐,杨帆和独孤宇酒宴之后在花园散坐时,她和母亲才一同过来。这对母女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娇艳的姊妹花。独孤夫人陪女儿坐了一会儿,同杨帆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独孤夫人一走,宁珂便吐了吐舌头,调皮地道:“幸好二郎今日来我家做客,替小妹解了围呀。”
  
  杨帆责道:“此话怎讲?”
  
  独孤宇会意地笑了起来:“怎么?母亲大人是动了诗兴,还是想要作画呀?”
  
  宁珂苦着一张小脸道:“母亲大人今日想要抚琴。”
  
  独孤宇开怀大笑,见杨帆一脸茫然,独孤宇才收住笑声道:“不瞒二郎,家母雅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每每吟诗作画、抚琴弄弦,还要有人倾听、鉴赏,并作出评价。呵呵这个人自然非阿妹莫属。”
  
  宁珂莞尔道:“可是,家母只想听我赞美要批驳她那是万万不可以的,偏偏宁珂见家母作画也罢、抚琴也罢,都是只想批她一个体无完肤,唯独不想赞美。”
  
  独孤宇忍俊不禁地道:“可是为了哄母亲大人开心阿妹还不得不违心赞美,真心话是一句也说不得,可不苦也。”
  
  宁珂道:“今日家母忽然有了兴致又要抚琴,幸好二郎在此,小妹赶紧托辞说要来陪伴嘉宾,这才得以脱身。”
  
  杨帆听了也不禁失笑,不过虽然听宁珂姑娘说的夸张,可是以他方才所见宁珂母亲的气质风度、举止谈吐,明明是个大家闺秀出身,其琴棋书画、吟诗作赋的本领纵然不是十分高明,却也绝不至于不堪入目。宁珂这么说那只能证明…她的造诣胜乃母十倍。
  
  杨帆忍不住笑道:“如此说来,宁珂姑娘的琴艺定是高明之极了,不知在下可有幸与闻否?”
  
  独孤宇冇一怔,望了宁珂一眼,欲言又止。
  
  宁珂一双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杨帆,忽尔嫣然道:“若二郎不嫌小妹琴艺拙劣的话,自当献丑。”
  
  她回眸望了一眼船娘,船娘躬身退下边走边想:“抚琴需要调动全部心神,一曲弹下来双臂与手指也使力不轻,小姐已很久不抚琴了,今日竟为那小子破例。真该劝止她的不过
  
  想到小姐整日都是独处、静坐,话也难得几句日子过得比苦行僧还单调无聊,难得她今日有这般兴致,船娘幽幽一叹,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须臾,船娘捧来古琴一具,将几案上一应食物取下拿开,古琴横置案上,宁珂姑娘端坐琴前,十指纤纤,搭上了琴弦。
  
  “铮ヒ~”
  
  琴音一起,一股古朴、典雅、苍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仿佛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大雁当空口那琴声旋律起而又伏,绵延不断,静中有动,优美动听,仿佛大雁回翔瞻顾,上下颉顽,翔而后集,惊而复起,种种景像历历在目。
  
  杨帆是去过西域大漠的,骤闻琴音,心中便生感应,听了片刻,便阖上双目,那琴音初起,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口继而又似雁群欲落,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再接下来便息声斜掠,绕洲三匝,飞鸣宿食,得所适情……,
  
  这一曲《平沙落雁》是宁珂姑娘自幼弹熟的,根本不用去看琴弦,她的一双眼睛正看着杨帆,看见杨帆闭上双目,宁珂姑娘眉梢便是微微一扬。再看杨帆端坐在那里,既没有摇头晃脑作回味无穷之状,也没有轻轻击拍,仿佛知音,他就只是那么坐着,心神便似飘到了极远的地方,眉尖微微蹙起,又慢慢舒展,他听着琴音,却又全然忘了琴音,而是全副心神沉浸到了那琴声营造出来的意境之中,一双明眸中便多了几分知己之意。
  
  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
  
  少年鸿鹊志,谁懂沧桑心?
  
  琴音袅袅,到最后清秋寥落,征雁没于天际,唯见沙野万里,碧云天净,长空一色!
  
  杨帆轻舒一口气,缓缓张开眼睛,轻轻击掌道:“这是杨某此生所听过的最优美的琴声。”
  
  宁珂一曲弹完,娇喘细细,船娘递上一张湿巾,她轻轻贴了贴额头,这才笑道:“二郎过奖了,看来二郎也是此道行家呀?可否抚上一曲,让宁珂一聆佳音?”
  
  杨帆连忙摆手道:“不敢献丑,不敢献丑。
  
  杨某只是幼年时学过几日琴,后来…”
  
  杨帆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黯。
  
  独孤宇和宁珂对望一眼,面露讶色。
  
  杨帆醒过神来,说道:“失礼了,杨某忽然想到了亡父。幼年时,家道中落,处境艰难,不过那时家里还有一具古琴家父望子成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依旧时时不忘教诲,这琴也是杨某必学的功课口后来,因我过于顽劣,攀爬树木不慎跌下摔断了腿为了延医抓药,家父才卖掉那具古琴……。”
  
  说到这里,杨帆目中隐隐泛起了泪光。独孤宇肃然宁珂柔声劝道:“二郎今日有如此成就,不负伯父当初苦心教诲,伯父九泉之下,也会欣然含笑的。”
  
  杨帆举袖轻轻拭了拭眼角,向她一揖为谢,只是心中难过,一时却是说不出话来。这时,一个青衣小婢捧着一个细瓷的小碗走来,到了宁珂身边站住船娘弯腰提醒道:“姑娘,该用药了。”
  
  宁珂点点头,让那小婢将药碗端上前来,小口地啜着药汤,独孤宇趁机岔开话题,同杨帆聊起了其他的事情,一番说笑之下,才将他因想起亡父而悲伤的心情排遣开去。
  
  宁珂服完药小婢接过空碗悄然退下,杨帆忍不住说道:“但凡汤药莫不苦涩,杨某虽已成年】偶尔生病要服汤药时都觉得痛苦不堪,方才看姑娘竟是甘之若饴这份耐力着实了得。”
  
  宁珂摸出手帕轻轻点了点唇角,恬淡地笑道:“耐力谈不上,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这淡淡一句话,其中多少酸楚?
  
  见杨帆露出同情怜惜之色,宁珂笑道:“听母亲大人说,我刚一出生时,就被喂了一小匙黄连。说是可以去胎毒,母亲还说,刚出生的婴儿还不曾尝过人间百味冇,那时吃些苦头,也容易忍受,以后才能多吃些苦。呵呵,于我而言,或者就是为了今日吧。”
  
  独孤宇有心说一句“我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也曾吃过黄莲的,怎么我现在还是吃不了苦?”话到嘴边,想起小妹多年来所受的痛苦,心里一酸,这句调剂气氛的玩笑竟是说不出口。
  
  刚出生的婴儿要喂一口黄莲,这是一些地方自古流传下来的一种风俗,去胎毒什么的,怕是无稽之谈了,不过传统如此,后人自然遵循不逾。杨帆也不知道自己刚出生时吃没吃过黄连,父母双亲并不曾和他说过这件事。
  
  只是听了宁珂的这句话,他的心中感到的也是无尽的酸楚,抬头一望,正见枝头许多成熟的梨子黄澄澄的压弯了树枝,杨帆便道:“汤药总是苦的,我摘个梨子下来,给宁珂姑娘润润喉咙。”
  
  满树梨子,只要站起来便伸手可及,但杨帆是为了逗宁珂姑娘一笑,哪能这般施为口他双手一拍地面,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跃起一人多高时身形展开,借腰力又是一纵,直跃到那大梨树的顶端,探手揪住了一颗梨子,足尖在树枝上一弹,凌空一个翻滚,堪堪落在宁珂姑娘面前。
  
  这身法固然高明,但宁珂姑娘不是习武之人,却也不是很感兴趣,而且独孤世家的技击高手也不少,类似这般的轻身功夫宁珂姑娘也是见过的,并不稀罕,可是杨帆借势一蹬,足尖在树干上一点,震得许多成熟的梨子落了下来。
  
  杨帆和独孤宇的几案正在梨树下面,一颗颗梨子落下来,仿佛下冰雹一般,有两颗梨子正砸在独孤宇头上,独孤宇“哎哟”一声,急忙护住了脑袋。宁珂见了忍俊不禁,不由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只是清脆中微微带着一些沙哑。因为难得放声大笑,她又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小脸憋起一抹潮红,可她的眉梢眼角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在人前一向是一位温柔贤淑、优雅高贵的大家闺秀,在无人处却是一个独自忍受着寂寞和病痛折磨的坚强女子,而此刻,她却只是一个爱笑的快乐女孩。
  
  梨子砸在头上是很痛的,独孤宇揉着脑袋,苦着脸正想说几句话,忽然看见妹妹那灿烂的笑容,心中募地涌过一种感动。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看见这个孪生的妹子这般开心地笑过了,如果能常常逗她这么开心,就算落在他头上的是两颗铁疙瘩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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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九章 骄傲的孔雀

 一道清澈的溪流从水道流进公孙府,蜿蜒穿过后花园,又从另一处园墙下流出去。

  流经公孙府花园的部分,汇成了一个人工挖成的清澈见底的池塘。

  池水中,一群游鱼翩跹来去,同进同退,不管是前进、后退、拐弯,总是那般整齐划一,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冯元一蹲在溪水边,从一个大木盆中捡选着最成熟、最饱满、色泽最诱人的枣子、梨子、葡萄、绵苹果等水果,快乐地先用溪水洗得干干净净,再放进另一个干干净净的木盆里面。

  秋天正是各种水果最丰盛的季节,裴大娘说孕妇最好多吃水果,生出的孩子才水灵灵的漂亮好看,所以冯元一就义不容辞地抢过了这个活儿。

  他觉的很快乐,虽然他是刺史之子,从小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可是那段痛苦的经历之后,现在的一切与他而言无异于天堂。

  他感觉得到杨帆对他的关心和小蛮姐对他的疼爱,有点事做,他觉得自己就不是一个闲人,而且,他是真心想为自己的恩人做点事,哪怕这些事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

  冯元一洗好了水果,端起木盆快乐地往回走,走到天井下时,两个公孙府上的侍婢坐在围栏一边的长板上,正一边聊天一边嗑着瓜子儿。两个女孩儿没有看到冯元一,可她们聊天的内容恰恰就是冯元一。

  “他叫什么?”

  “冯元一!”

  听到了他的名字,冯元一站住了脚步。

  “听说他还是一个大官的儿子?”

  “嗯,据说是一位刺史呢,而且是世袭的那种,就是岭南的土皇帝啦!”

  “哦!那可真可怜,小小年纪,就被阉了。”

  “是啊,一个阉人,让祖宗都为之蒙羞。看他还一天到晚很快活的样子,没心没肺……”
  “不能这么说吧,别看那孩子长得高大,听说才十岁呢,小屁孩懂什么,说不定他根本不明白从站着撒尿变成蹲着,意味着什么。”

  两个女孩儿吃吃地笑了一了,其中一个便道:“杨郎中和夫人很关照他。听说等他父亲的案子平反之后,还要送他回岭南。唉!不知那时候他该怎么生活,也许冯家的人也要瞧不起他吧,将来……”

  女孩子没有外人在身边时,也是什么话都敢说的,两个侍婢毫无忌讳,肆无忌惮地说着,冯元一越听脸色越是苍白。

  他不知道身体的阉割,对他的尊严和未来的一切会有这么大的影响,除了最初被阉割后那段等待伤口愈合的痛苦日子,他一直只是觉得撒尿不像以前那般方便了,这个十岁的孩子根本不清楚这是把他的一生都毁了。

  “哐啷!”

  两个女孩儿忽然听到身后一声闷响,不禁吓了一跳,急忙扭头一看,就见一只大木盆正在地上跳跃着,梨子苹果撒了一地,一个人影正向远处狂奔而去。

  冯元一狂奔着,任泪水撒满衣襟,天大地大,他不知道还有何处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

  姜公子到了长安之后,便住进了卢氏在长安的一幢府邸。

  在世家云集的长安,在如今已经成为沈沐老巢的长安,最安全最隐秘的地方反而是最显眼的所在,他住进卢氏家族的住宅,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守他已身在长安的秘密。

  卢太公和姜公子的二弟卢宾之已经离开长安了。卢太公折在杨帆手里,老脸无光。再者他已经以列祖列宗的名义发了誓,不再参与南疆空缺官位的争夺,留在长安也没有用处,所以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连他最器重的长孙都等不及相见了。

  卢宾之闯下大祸,也知道这件事对整个家族的影响之重,早已噤若寒蝉,生怕受到责罚
。老太公要走,他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就跟着离开了,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至于卢氏的其他人,分别散布在天下各处,其中以洛阳和长安居多。长安城里得到阀主命令的人已经在匆匆准备撤离,但凡卢氏的府邸和庄园,处处一片忙乱。这一次不是短暂的离开,而是一别三年,需要挪动的东西当然不少。

  但是姜公子入住的这幢宅院,自他入住之日起,却像是一锅沸水里泼进了一瓢凉水,马上恢复了平静,尽管这平静只是暂时和表面的,没有人敢在这位大公子面前把家园搞得跟仓惶辞庙、国破家亡似的。

  一幢精舍,围廊和墙上爬满了常青藤,不过因为已经是秋天,常青藤已经不青了,而是变成了一片火红,所以那精舍就像着了火,红的鲜艳。

  一个身着青衣的汉子走到一处爬满常青藤的房舍前。登上石阶,便是木质的长廊,青衣汉子在长廊下站定,恭声道:“袁霆云求见公子!”

  “进来!”

  青衣汉子脱下靴子放在一旁,轻轻拉开障子门,穿着一双布袜走了进去。

  姜公子坐在一张矮几后面正看着东西,身后是一扇窗扉,窗外浓荫如盖。

  陆伯言白须飘飘,端坐墙角。

  袁霆云只瞟了一眼,便赶紧垂下头,走到姜公子对面,跪坐下来,顿首道:“公子!”

  姜公子抬起眼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暗杀杨帆的行动,是你主持?”

  袁霆云脸色苍白起来,垂首道:“是!二公子说……说杨帆是大公子的对头,想替大公子出气,所以……”

  姜公子轻轻一哼,道:“所以,你就坏了我卢家的大事?”

  这一声轻哼,听在袁霆云耳中不亚于一声惊雷,他身子一颤,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大公子是主子,二公子自然也是主子,主子有令岂能不从?虽然不是他的主意,可是既然失败了,主子要迁怒于他,他也无可奈何。申辩说这主意不是他的主张,他是不得不奉命行事毫无意义,所以袁霆云并不辩解,只是等着大公子的发落。

  不过,姜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说出让他自裁的话来,只是说到:“事情失败了,反而被他反将一军,迫得我卢氏全族子弟,退返范阳,三年不得外出。损失虽不严重,可这个脸面,却是丢尽了!”

  袁霆云伏地不敢回答。

  姜公子道:“杀了杨帆!”

  袁霆云一惊,霍然抬头。

  姜公子道:“杨帆也知道不可能让卢家所有子弟尽返范阳,特意迫太公发下三条毒誓,三年之内有卢氏家族未曾返回范阳的子弟意图对他不利,双方相斗,生死各安天命,卢氏族人复出后不得以此与他为敌!

  呵呵,他以为我没有家族撑腰,凭他的武功和权位就能对付得了我么,狂妄!宾之命你杀他,或许是个错误。可是如果它是错,现在也只能错下去!只有他的死,才能洗刷我卢家的耻辱!”

  袁霆云顿首道:“是!卑职遵命!”

  姜公子淡淡地道:“这一次,你或者带着他的头回来,或者带着你自己的头回来,没有第三条路!”

  袁霆云把牙一咬,顿首道:“是!”

  这时,后院浓荫忽然无风自动,坐在墙角的陆伯言猛地抬头,一双冷电似的眼睛向外望了一眼,但是他马上就敛去了狂狮一般威猛的神态,复又变成了一个垂暮老者,缓缓低下了头。

  浓荫之中蓦地闪出一道人影,第一闪好似从浓荫中钻出来,第二闪就已出现在窗内,身影再一晃,他已跪坐在姜公子身侧,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一封信双手捧给了姜公子。姜公子对这个鬼魅般出现的人似乎没有一点惊讶,他接过书信,展开仔细看了一遍,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袁霆云讶然看了他一眼,姜公子摆摆手,那蒙面人便向他一抱拳,又自后窗闪没。

  姜公子对袁霆云道:“任务取消!”

  袁霆云愕然,但姜公子已经懒得跟他解说,只是摆了摆手,袁霆云不敢再问,只是又叩施一礼,起身悄然退下。出了房间,把障子门拉下,袁霆云长长地舒了口气,额头冷汗突然涔涔而下。

  方才在公子面前,他连恐惧也已忍得太久……

  房间里,姜公子展开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只看到一半,就忍俊不禁,又是一阵讥诮的笑声。

  陆伯言坐在墙角,始终一言不发,仿佛一尊佛。

  姜公子睨了他一眼,问道:“陆老为何不问我因何发笑?”

  姜公子一向独断专行,素来不喜他人置喙,陆伯言如何不清楚?可他既然想要别人问,陆伯言也只能从善如流,开口问道:“公子因何发笑?”

  姜公子扬了扬那封信,道:“李慕白那老匹夫很器重杨帆,独孤世家也有意结纳。本公子当初在洛阳初见他时,也曾以为他是一块璞玉,还曾想过要栽培他,可惜……观察了一阵
,不过如此,也就罢了。不想,如今李慕白和独孤宇,倒生了和我当初一般的心思……”

  姜公子把书信拍在几案上:“既然如此,我倒不能杀他了。”

  姜公子傲然道:“你看得起他,我就要当着你的面打败他,让你知道你看走了眼,让你知道他一无是处!”

  陆伯言的白眉微微地皱了一下,他很想提醒公子一句:“沈沐也是李慕白那老家伙一手发掘出来的,当初你也未把此人看在眼里。结果……”

  可他知道公子根本听不进旁人的话,于是,那两道白眉就像天上的两朵云彩,稍稍一接触,便又倏然分开了。

  扬着下巴的姜公子,像极了一只骄傲的孔雀,如果他二弟现在不是正奔波在返回范阳的路上,大可请人把他大哥此刻的模样画下来,裱在他的扇面上,那就完全可以取代那只开屏的大尾巴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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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章 男儿当自强

  杨帆由独孤世家派车送回公孙府,进了府门便向他与小蛮所居的后跨院走去,刚一过月亮门儿,一个人影便飞快地扑过来,杨帆双掌陡然凝力,随即便认出来人是冯元一,急忙又撤了力道。
  
  冯元一被那两个小丫环说的无地自容,一时之间什么人都不想见、也不敢见,他现在只想逃出去,逃离所有认识他、知道他是个阉人的人。
  
  冯元一正自泪流满面地向府外狂奔,忽然看见杨帆,生怕撞上了他,急忙把身子一转,但是因为跑的速度太快,冯元一立身不住,旋着身子往花丛里摔去。
  
  他的身子刚刚一歪,臂膀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了,杨帆讶然道:“元一,你怎么了?你这是……谁欺负你了?”
  
  “杨大哥,你让我走,我不想待在这里……”。
  
  冯元一泣不成声,用力挣扎,杨帆眉头一皱,道:“你过来,跟我好好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杨帆不由分说,拉着冯元一闪进旁边林中一座小亭,把他摁坐在座位上,在他旁边坐下,凝视着他道:“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冯元一只是流泪摇头,双眼垂着不敢与他对视,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时,阿奴、公孙兰芷带着那两个闯了祸的小丫头也匆匆跑来。
  
  杨帆拒冯元一带回府后,对于他的身世和经历自然不会瞒着小蛮和阿奴,阿奴听过就算,没有对人张扬。小蛮是个快做母亲的人,心肠尤其软,对冯元一更是疼爱不已,不过有关冯元一的来历和身世,她对师姐说过的。
  
  小蛮与公孙兰芷是师姐妹,而且情同亲姊妹,准确说来公孙世家、公孙兰芷,还是她的大恩人。如今不但她一家人住在这里冯元一也要住在这里,把冯元一的事情说与此间主人知道,那是应该的。
  
  而且小蛮也是想籍此引起师姐对冯元一的同情。公孙兰芷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可心地极好听了详情对冯元一果然大起同情。她还特意嘱咐在客舍做事的那些杂役仆婢们对冯元一这个小家伙要多加照顾,谁也不许欺侮他,有什么脏活累活也不可以支使这个小孩子去做。
  
  问题是公孙兰芷可没把冯元一是个阉人当成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为了唤起这些奴仆下人的同情心,这件事她也说了出来。
  
  在客舍里做事的这些奴仆下人由此对冯元一果然特别的关照同情,可是人家背后的议论感叹,那就难免想到什么说什么了,反正冯元一不在身边,他们措辞语气更不会想到要照顾他的情绪,结果这番议论恰被冯元一听了去。
  
  冯元一洒泪而去,两个小丫环知道自己闯了祸赶紧去禀报自家小冇姐。公孙兰芷和阿奴、小蛮正在一起说话聊天,闻讯大惊,小蛮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阿奴和公孙兰芷就赶紧追了出来。
  
  冯元一正在哭泣,一见又围拢过来一大群人,更觉难以见人,干脆捂住了面孔,只有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连脸都不肯让人看见了。杨帆见阿奴她们追过来,疑惑地向阿奴递了个眼神儿。
  
  阿奴呶呶嘴,向他示意了一下,杨帆安抚地拍拍冯元一的肩膀起身走过去。阿奴叹了口气,小声把经过说了一遍杨帆这才恍然。公孙兰芷胀红了俏脸,讪讪地道:“这一次,是我的错!”
  
  杨帆摇摇头,又转身走到冯元一身边坐下,斟酌了一下,缓缓地道:“元一,受酷吏陷害,遭受不幸,这不是你的错!有些事,是已经没法改变的,可是以后的路怎么走,却在于你自己!”
  
  他揽住冯元一的肩膀,轻声道:“想想看,你当初以石刀刺杀钦差,那是何等勇敢、何等气魄?谁敢说你不是一个大丈夫?秦舞阳是史上留名的一位勇士,可他也不过十三岁才敢杀人,而且杀的还是一个泼皮,说的不好听点,那不过是两个泼皮街头斗殴罢了,你的所作所为比他高明百倍,这若不是真男人、大丈夫的话,那谁才是?”
  
  冯元一听了,哭泣的声音轻了一些,他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而已,而且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是杨帆帮助了他,所以对于杨帆的话,他特别能听得进去。
  
  公孙兰芷内疚不已,见状也上前劝道:“元一,你说什么才是男人?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光宗耀祖、不叫祖宗蒙羞?仁义礼智信、忠孝梯节恕勇让,任何一条做得好,都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阿奴道:“杨大哥和兰芷姐姐对你说的话,都是做人的道理!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这些高贵的品德,是他一生中做了些什么人所不及的大事。已经发生的事情,你改变不了,可是你的未来是什么样,取决于你自己。元一兄弟,按杨大哥和兰芷姐姐说的去做吧,你一样能够成为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冯元一缓缓地放下双手,泪眼迷离中,看到他们真诚而关切的目光,这让他无比敏感却也迫切需要关怀的心中,生起一股暖意。
  
  杨帆见他态度有所暖化,便向公孙兰芷和阿奴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们暂时离开。然后又对冯元一道:“杨大哥现在什么都不说,只在这儿陪着你,你好好想想杨大哥和两位姐姐对你说的话,想想做人的道理。”
  
  阿奴拉了公孙兰芷一把,转身就欲离开,走出两步,稍一犹豫,又站住身子,对冯元一道:“小蛮姐姐听说你跑了,很着急。她有孕在身,不能追上来,我先回去告诉她一声,免得她担心。阿奴姐姐和小、蛮姐姐等你回来一起吃晚餐!”
  
  冯元一怔怔地看着阿奴、公孙兰芷带着那两个闯祸的小丫环离开,两个丫环姐姐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着他,满脸的歉疚。
  
  等阿奴一行人走远了,冯元一缓缓低下头,沉恩良久,才抬起头来,期盼地看着杨帆,道:“仁义礼智信、忠孝梯节恕勇让,先生也曾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杨大哥,你说……做得到这些,就一定是真男人、大丈夫吗?”
  
  杨帆摸摸他的头,肯定地答道:“不竹!太史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后世之人提到他时,不管是文人士子还是贩夫走卒,谁不崇敬尊重?谁会在乎他曾受过宫刑?是不是男儿大丈夫,看的是他的品格、他的作为,而不是皮相!”
  
  “嗯!”
  
  冯元一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渐渐焕发出神采!
  
  这时,一位公孙府家人从小径中走来,无意中往林间小亭上一望,“啊”地一声站住脚步,忙从树丛中穿过来,到了小亭前,垂手站立道:“原来杨郎中在这里,小的刚刚接到一份请柬,是请杨郎中赴宴的。”
  
  家人说罢便把一份请柬呈了上来,又诧异地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冯元一。杨帆接过请柬,打开一看,却是林子雄替李慕白下的一封请柬:李太公要过大寿!
  
  ※※※※※※※※※※※※※※※※※※※※※※※※※
  
  杨帆持着请柬回去,特意向公孙不凡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李太公的真冇实身冇份是陇西李氏的阀主。李慕白过大寿,公孙不凡自然也要去,不过他却不知道就连杨帆也有份儿,更没想到杨帆还有请柬,这可把他吓了一跳。
  
  以李老太爷的身冇份地位,他过大寿,能得一份请柬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知道人家李老太爷要过生日,得上赶着去送礼、祝寿,要是能进了李家的大门喝杯水酒,那都是莫大的荣耀和资本。
  
  想等着李家下请柬你再去?根本不可能!可偏偏杨帆就有一份请柬。
  
  照理说,以李老太爷的身冇份,只有宰相级别的官员才有资格得到李府的一份请柬,杨帆这个五品刑部郎中要是主动登门贺寿,能不能讨上一杯水酒喝都是两说的事情,公孙不凡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个干女婿为何如此受李家重视。
  
  等到赴李家寿宴的那天,杨帆又把公孙不凡吓了一跳。杨帆带的寿礼居然只是一份寿糕、一对寿烛,礼物倒是捆扎得板整,上边还贴了一个红纸剪成的寿字,拎在手里,摇呀摇的颇为喜庆。
  
  公孙不凡大惊失色,这只是民间最普通的寿礼,不要说今天的老寿星是李老太爷,陇西李阀的阀主,就算是其他人,杨帆如今一个刑部郎中,既然上门拜寿,送这样一份寿礼也嫌太寒酸了些。
  
  公孙不凡赶紧道:“二郎家在洛阳,又是自南方公干回来,仓促之间想是无力准备一份丰hòu些的寿礼。这可就是贤侄的不是了,手头紧的话你可以跟伯父说嘛。伯父马上叫家里再给你准备一份……”
  
  杨帆打断他的话,笑道:“伯父不必客气了,这就是我给李老太公准备的贺礼!李老太公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就算我精心准备一番,想来也是入不了他的法眼的。”
  
  公孙不凡为难地道:“可是……你这寿礼实在是太简单了些。”
  
  杨帆笑道:“我准备再丰hòu的寿礼,也难引起他人注意,何不提上一份简单些的寿礼呢,如此一来反而人人瞩目,那是何等风光?哈哈,伯父不必替小侄担心,咱们走吧!”
  
  杨帆不由分说,拉起公孙不凡就走。
  
  公孙不凡苦笑不已,心中只想:“一到李家,就得赶紧和他分开,千万不能走在一起,我公孙不凡一辈子要强,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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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一章 骗吃骗喝一泼皮

    李慕白过大寿,就连朝廷都特意派了一位中官携带着皇帝御赐的礼物赶到长安祝贺,武则天虽然通过种种手段打压世家,面子功夫还是要讲的。.

    在京的许多朝廷大员也都纷纷派了子侄携厚礼前来长安李府,至于身在长安的世家豪门、官宦人家,那就更加不必多言了。

    今天这样的曰子,无疑也是世家豪门子弟们交际亮相的一次盛会,对于身份地位比他们低的多的人来说,这也是结识他们的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所以只要能来的都来了,能来就是身价,倾家荡产地送礼还要欢天喜地,这样古怪的场面也就只在这种时候、这样人家才有。

    由于南疆官场即将迎来一场大清洗,将会产生大量的空缺官位,但凡想为子侄亲人谋一个官职的,都像闻到了血腥的鲨鱼似的涌到长安来。在这群大海鲨之中,最强大的莫过于各大世家,李慕白的这次寿宴,也就成了这些大佬们“分赃”的一次碰头会。

    要知道这些大人物都是举足轻重的一方豪杰,若非这样的好机会,他们想举行大规模集会就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否则一旦为皇帝侦知,皇帝就要睡不好觉了。

    可是凭他们的身份和排场,即便是微服出行,那也是前呼后拥、明暗侍卫无数,一两个人相碰头也就罢了,这么多大人物要集中到一块儿,瞎子才看不见。有了这样的好机会,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聚会,任何人也无法提出质疑。

    李府门口,老管家带着几个小管事身着鲜净的青衫,笑吟吟地迎候客人,这边接了名贴,那边自有人引着来人的下人把礼物交到门房里去登记。若是有重要人物来,大管家便为之唱名,李太公的儿子孙子们正候在里面,听了便依着相应的身份和辈份出来相迎。

    公孙不凡和杨帆分乘两辆牛车。“吱扭吱扭”地到了李府门前。

    牛车是一种比较慢的交通工具。所以不只跑长途的人不会用这种慢腾腾的牛车,就算在城里现在也少有人乘牛车了。但是这只限于官家和普通百姓,世家豪门不在此例。

    牛车是汉晋时期士族贵人最喜欢的一种交通工具,因为牛车宽敞、行路平稳,乘牛车能尽显官绅士族的雍容风度。所以尽管如今洛阳已少有人乘牛车,而在长安这座数千年的古都里,乘牛车的还是屡见不鲜。

    当然。只要看见乘牛车出行的人,大家就都明白那必然是家族历史和传承很悠久的某个世家。大管家一见来了两辆牛车,知道必是世家中人,马上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同时示意二管事准备唱名。公孙不凡下了车,陪同前来的管事马上代他递上拜贴。几个青衣仆从则自车后大包小裹地扛下许多系了红绸贴了寿字的贺礼。李府老管家接过拜贴一看,马上笑容满面地道:“公孙世家不凡先生大驾光临……”

    李太公的长孙自门里听了,连忙快步迎出来,一见公孙不凡便连连拱手,笑语寒喧,紧接着就往里边让客。

    大管家眼尖,眼见这位公孙先生坐在前一辆车上,礼物也是放在前一辆车上。后一辆紧随其来的车子还没有甚么动静。便笑道:“后面那辆车子上的客人,也是公孙先生府上的人么?”

    公孙不凡往后边睃了一眼。赶紧装着不认识,摇了摇头,转向李太公长孙,笑吟吟地道:“公孙此来,特为老太公八八寿诞之喜道贺,还请世兄头前带路,公孙要当面跟老太公行个礼、拜个寿呀!”

    “哈哈哈,公孙兄请。”

    “李兄请!”

    公孙不凡比主人家还急,忙不迭就进了李家的大门。这时候,杨帆刚从车上下来,他也没有家仆手下帮忙,那点礼物实也用不着人帮忙,就自己提着,悠搭悠搭地走过来,向白发苍苍的老管家笑嘻嘻地点头。

    老管家见状,可是丝毫不敢怠慢。这位老管家是什么人家的管事?陇西李氏啊!

    他是李氏阀主身边的管事,从小侍候老太公,什么人物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历过。一瞧这位公子衣着朴素,神态从容,从骨子里就透着一种雍容大度的劲儿,便不敢等闲视之了。

    再一瞧这位公子身无长物,手里就拎着个一尺见方的小包,轻飘飘的没几两重,脸上便更透着几分亲热,一脸褶子都笑成了盛开的秋菊花。

    凭他老人家的经验,礼物越小,便越是贵重,自家老太爷最喜欢搜集珍罕之物,万一这位年轻人送来的寿礼是什么珍稀的古董、孤本一类的东西,老太爷一定高兴。

    老管家迎上前去,没让左右管事动手,亲自从杨帆手里接过了礼物,低头一看,笑容顿时僵住。一对寿烛赫然在目,虽然下边还有一个纸包,可上边既然是一对寿烛,底下的寿礼又能贵重到哪里去?

    老管家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悄悄捏了捏那纸包……碎了!

    手上传来的感觉,里边分明就是一包点心!老管家的老脸急剧地抽搐了两下,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杨帆。杨帆正打算说吉利话,忽然发现老头儿脸色有点不对,不禁纳罕地道:“老人家,你怎么了?”

    老管家像是绕着长安城刚跑了三圈儿才回来似的,连着几个大喘气,才把冲到嘴边的恶言恶语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强挤出一副笑容道:“公子可有请柬?”

    今曰来的客人只有两种,有请柬的和没请柬的。基本上,有请柬的人屈指可数,只有各大世家的头面人物才有请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其他人一概是不请自来。就连长安府令柳徇天都是自己持了拜贴登门贺寿的。老管家心中已经笃定,这个小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请柬的,只是老管家在李太公身边侍候了一辈子,已经养成的谨慎习惯,所以还是问了一声,一旦这年轻人没有请柬,他二话不说就得把人乱棍撵走!

    岂有此理,拿着一对寿烛一包寿糕到李家来贺寿,这是上门贺寿还是上门辱人?这不是那些长安城里打秋风混酒喝的泼皮无赖们才搞的把戏么?居然有人有眼无珠打秋风打到李家来了。嘿!老夫不打你个桃花朵朵开。你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老管家心里发着狠,暗暗运足了丹田气,就等着杨帆说一声“没有请柬”,便大喝一声:“来啊!把这混账行子给我乱棍打将出去!”

    结果这笑起来颊上还有两个漂亮小酒窝的年轻人竟然“啊”地一声轻呼,好象才想起什么来似的,赶紧从怀里摸出一份请柬,很客气地递到了他的手里。

    老管家接过请柬。乜了杨帆一眼,把请柬打开看了看,牙疼似的滋了一声,又乜杨帆一眼,再睁大一双老花眼,拿着请柬翻来覆去地看。反复看了几遍:“没错呀,确实是我们李家发出去的请柬!”

    “呃……,贵客请进!”

    老管家终究谨慎,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声,看着杨帆大模大样地向府里走去,马上招手唤过两个小管事,低声吩咐道:“你去盯着他!”

    又对另一个小管事道:“去问问林子雄,这人究竟是不是咱家的客人。嘿!要是咱李家被人跑上门来招摇撞骗、混吃混喝。传出去这个脸可丢大了!”

    “是!”两个小管事匆匆离去。

    老管家看看手里提着的那包点心和蜡烛,把嘴一撇。顺手丢进了府门旁边临时用来装垃圾的一个筐,转身再往门口一站,又是一副恭俭逊让的谦和笑容……一间静室,原木地板泛着清油的光泽,整个房间一尘不染,看起来没有什么金碧辉煌的奢华摆设,但是屏风、案几、器具,每一样东西都透着古朴的气息。

    这个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很古老的东西,其中最古老的是来自殷商时代的青铜器。例代宝物汇聚一室,不识货的进了这房间,或许觉得这房间内的陈设虽然古朴大气,却无法匹配陇西李氏之主的身份。

    而识货的人进了这房间,就会发现正燃着薰香的那个香炉是秦代的,身前这张几案是汉代的,屁股底下的那张蒲团和案旁充当画瓮的大坛子是晋代的,说不定这蒲团就是嵇康坐过的,那坛子曾经是刘伶的酒器。

    房间里的东西无论大小,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的宝物……

    汉代的卷耳青玉桌面的小几上,正横置着一具古琴,琴长一米两尺三寸,“隐间”一米一尺两寸,琴面略见盘剥,可以看出漆分三层,底层为薄鹿角灰胎,中层为硬黑漆,表层为薄栗壳色漆,小“蛇腹断”,紫玉徽,额镶钧瓷,长方形龙池与凤沼。琴背项间刻篆书“绿绮”,池下刻“司马长卿”四字方印。

    今曰过八十八岁大寿的老寿星李慕白背着双手,假意在房中踱来踱去,不时偷瞄一眼盘膝坐在几案前的宁珂,强自按捺得意。宁珂一身白衣如雪,皎洁清丽的如云掩明月,又似清莲出水。

    她的目光正专注在琴上,从琴背龙池、凤沼处看琴的内腹木质,木质已经老化,呈金黄色且有些松软,纳音上留有不同时代人的一些指甲印,凤沼尾端的纳音处有明显的凹塘,胎质细腻,漆色纯净,火气尽褪。阳光一缕正照在琴面上,能看到漆胎内闪烁的鹿角霜和金、银、铜等粉末。宁珂微微闭上双眼,手指轻轻拨了一下琴弦,琴音中正和平,温柔敦厚。宁珂长长地吁了口气,张开双目,欣然道:“确是司马相如的绿绮。”

    “嘿嘿!”

    李慕白得意地一笑,马上又收敛笑容,故作深沉地道:“若是赝品,怎能瞒得过老夫这双眼睛。呵呵,老夫一生收藏,唯此琴与秦相韩非的那枝紫竹箫最为喜欢。”

    宁珂嫣然道:“琴与箫,于乐器之中,都是遗世**的逸士君子,别的乐器是欣赏其声,唯箫与琴听的是韵。怀古幽思,最佳寄托之物!”

    “知己呀知己!”

    李慕白兴奋不已:“这才是老夫的知己,不似老夫那些蠢笨的儿孙,一个个摇头晃脑的就会拍马屁,哪有一个能说出琴之真谛!”

    宁珂向他扮个鬼脸,调皮地道:“既是知己,此琴不如借与珂儿赏玩几天,如何?”

    “不成不成!”李慕白脸色一变,赶紧摆手道:“此琴若借与你,那就是刘备借荆州,老夫再想看到它可就难啦!嘿嘿,老夫说过赏玩一年,明年作为寿礼送你,你这小丫头,这点时间都等不得么。”

    话音刚落,林子雄在门外唤道:“老太公。”

    李慕白道:“进来!”

    待林子雄拉开障子门进来,李慕白道:“怎么,时辰到了么?”

    林子雄道:“时辰未到。只是……方才老管家打发人来,询问小的可是替老太公邀请了刑部杨郎中为嘉宾。”

    李慕白道:“这个老家伙,真是老糊涂了,老夫的嘉宾都有请柬在手,若有请柬便是老夫所请,这个还用特意使人来问么。”

    宁珂正低头摆弄“绿绮”,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忽然听到杨帆的名字,忍不住抬起头来。

    林子雄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气,道:“是!只是因为……杨郎中所持的寿礼,实在是太寒酸了些,所以老管家疑心他是无意中捡拾了请柬上门骗吃骗喝的泼皮。”

    李慕白怔了怔,奇道:“杨帆给老夫送了什么寿礼?”

    林子雄干笑两声,道:“一对寿烛,一匣寿糕。”

    李慕白先是一愕,随即仰天大笑:“哈哈哈!这后生着实有趣,老夫自周岁至今,已经过了八十八个生曰,这还是头一回收到寿烛寿糕这样的寿礼,哈哈哈……”

    林子雄干笑道:“老管家怀疑他是骗子,已经派人去盯着他了。”

    李慕白童心大起,对宁珂道:“丫头,要不要一起去瞧瞧那个来老夫府上骗吃喝的泼皮?”

    宁珂掩口笑道:“老太公今曰是寿星呢,这一出去,连寿袍也不穿,还不惊煞了阖府上下。”

    李慕白摆手道:“嗳!杨帆是晚辈,自然是在中厅或者前厅里待着,那些老家伙都在后宅里呢,外面的客人有几个识得老夫的?叫子雄头前带路,免得府上的人大呼小叫的瞎喳呼就是。”

    李太公这样一说,宁珂也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道:“好呀!那珂儿就陪老太公去瞧一瞧那个骗吃骗喝的小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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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 无事生非

    陇西李氏家的老太爷要办寿宴,往来者不是高官权贵,就是清流士家,哪个肚子里也不缺油水,自然不可能像寻常人家一样摆开流水席,大鱼大肉的供人吃喝。.

    来赴宴的人,目的也不在于此,除了向李家示好,这些赴宴者更主要的目的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多结识一些上流社会圈子里的人物,多识一人便是一条人脉,这可是金钱买不来的。

    因此整个前厅和中厅包括两厢的院落,并没有一桌一桌的酒席,只是在不碍事的地方摆上几张几案,上面放一些酒水、瓜果、奶制品和一些冷拼,真的有人腹饥口渴时可以就地取用,填填肚子。

    因此,漫步厅内厅外,树下花丛,处处可见三五成群的人或据席而坐、而比肩而立,言笑晏晏、和声交谈,气氛优雅、斯文的很。

    杨帆在人群里转悠了半天,同他一样四处转悠的人不少,都是想找熟人攀谈的贵介公子,或者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犹嫌不满,想与名门攀附的官员和中等世家子弟。

    因为目的不同,杨帆与这些人的表现就大不相同了,这些人是有目地的转,一旦找到目标,要么微笑着迎上去聊天,要么整一整衣衫上前见礼,自我介绍一番。唯有杨帆,谁也不认识,也不想刻意地与谁结交,所以东张西望的甚是悠闲。

    这般表现看在暗中盯着他的李府小管事眼里,自然觉得老管家眼力不凡,这个小子确实可疑了。只不过,迄今为止,既没见他顺手牵羊摸走某位贵介公子的荷包玉坠,也没见他遇到什么单纯好骗的世家公子便上前搭讪,倒是瓜果、点心、拼盘一类的食物被他这一口那一口的吃掉了不少……杨帆转悠了一阵,便在左跨园里停了下来。这里有一座大花圃,各色鲜花盛开,芬芳扑鼻,园中客人相对少一些,所以显得很幽静。

    花丛中有一道长廊,人字坡顶,瓦当覆盖,每根枋梁上都绘有茂林修竹、花鸟虫鱼、山水云河,绚丽异常。长廊两端和中间建有四座八角重檐的亭子,大多都坐了人,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每座亭子最近处的那条围栏长凳上都摆放着许多酒水和食物。杨帆顺手取了一杯“三勒浆”,走到旁边,倚着一根彩绘的亭柱坐下,翘起二郎腿,一边小口地抿着酒,一边悠然四望。

    寄身于花丛长廊之下的,多是一些世家子弟,这些人有生有熟,有的是老朋友,有的是新认识,而且其中还有女子。

    因为今曰来李府祝寿的可不都是山东士族,还有长安本地豪门。关陇门阀胡风甚重,女眷抛头露面事属寻常。

    如果有人携女眷来,这女眷和主人家的女眷又不熟,那么就可以不到后宅单独安置女眷的所在,而是随意在园中游走、落落大方地与人攀谈,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失礼的行为。

    因为有新认识的朋友、而且还有女人,贵介公子便都力图在别的世家子弟面前展现自己的风度和素养,如此一来自然只能谈论风雅。而风雅之中,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最适合嘴上谈论的就是诗词了。

    杨帆一边饮酒,一边听着旁边小亭中那些贵介公子们之乎者也地无病呻吟,嗡嗡的仿佛一群苍蝇一般,甚觉无聊。

    他今天来,只是因为受了李家的邀请,否则按照他的打算,是不会主动登门的。尤其是与独孤宇一番攀谈后,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与世家合作的新主意,更不急着主动与这些世家接触。

    不过,他也知道李家既然记得他这号小人物,还特意给他下了请柬,就一定是有所用意,绝不会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贺客对待。

    杨帆啜一口酒,暗暗思忖:“李老太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不对呀,如果是这样,他不会挑在今曰,今天他是老寿星,哪有闲功夫与我交谈。那么,就是想籍这酒宴,为我引见什么人,或者……把我引见给什么人……”

    能到李家来的人都是拥有一定地位和权势的人,人脉也广泛,不可能一个朋友都见不到,所以少有一人闲坐的。那亭中散坐聊天的十几人中有一人偶然回头,看到杨帆一人独坐,不免有些好奇。

    世家子弟很少穿金戴银打扮得像暴发户似的,从杨帆的衣着上他可看不出此人来历。只觉此人悠然饮酒,气度不凡,便起身走了过来。

    这人姓王,叫王思远,出身太原王氏。七宗五姓之中,太原王氏自唐初以来没落的厉害,当然,这个没落只是相对于其他几大世家而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他人眼中,太原王氏可依旧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不过因此一来,王家子弟就更低调了一些,而且放低了姿态,有意多结交一些豪门,籍以巩固王家的地位。他见此人独坐,神态悠然,置身于众多世家子之间,毫无拘谨神态,料想是一位世家大族子弟,便想结交一番。

    王思远走到杨帆身边,微笑拱手道:“请教,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杨帆正思索着这个问题,暗暗分析着李慕白的用意,忽见人家彬彬有礼地攀谈,忙也起身还礼,道:“在下姓杨,单名一个帆字,不知兄台是……”

    王思远一听姓杨,心中便是一动:“莫非是弘农杨氏?”

    不过杨帆并未报他的出身,照理说家有郡望的都会自报家门,这倒不是世家子弟姓喜炫耀,而是因为这是对家族传承的自豪和尊重。杨帆只说姓名,未报郡望,王思远先就有些奇怪,再把杨帆两字连起来一想,陡然想起刚刚才听说过此人的名字,不由失声叫道:“啊!可是……刑部杨郎中?”

    杨帆有些意外,没料到这人竟听过自己的名字,忙道:“正是!”

    “啊……啊,久仰,久仰!”

    王思远本以为杨帆是一个世家子,却没想到是开罪了范阳卢氏的杨帆,心中大失所望,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又拱手告辞了,其风度作派自然还是没得说,不过杨帆已经看出此人神情微现尴尬,似是看错了人,不由暗自好笑。

    王思远回到亭中把杨帆的身份悄悄一说,那亭中众人便纷纷向杨帆打量起来。卢氏家族全部退回范阳,这是何等大事,他们这些世家岂能不知。卢宾之和杨帆之间那番冲突虽然隐秘,而且有心人也想遮掩,还是慢慢传开了,一些高门世家的核心子弟已经知道了此事,而且不是外界所传的什么为了女人争风吃醋,他们了解的是事情的真相。

    因为卢氏的退出,各大世家得了更多好处,心底里对这个杨帆便不排斥,而且对卢家受到“小小损失”,他们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念头,可那并不包括这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后生晚辈。他们与卢宾之同为世家子,自然而然便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杨帆一个寒门庶族子弟,居然把范阳卢氏的嫡子整得灰头灰脸,连卢老太公都着了他的道,被迫返回范阳,这些山东士族的子弟觉得卢家丢了脸,就等于是他们丢了脸,望着杨帆的目光便有些不善。

    杨帆来时以为李家也要大鱼大肉招待酒席的,所以空着肚子来的,结果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年轻力壮,又是习武之人,饭量本来就大,一路零零碎碎吃的那些东西根本填不饱肚子。

    如今见那长凳上摆着的食物之中,有一个摆成了园林别墅山水风景的的冷拼,样子挺招人喜欢,上面的食物也正合自己胃口,而那些世家公子们高谈阔论的,根本没人取用,便毫不客气地端过来,好整以暇的吃起来,一边吃东西,一边继续想问题。

    那几个世家子见了杨帆这般作派,更见鄙夷神色,低低耳语一番,几个人便纷纷站起身,向杨帆走来。

    “杨郎中请了!”

    几人满面春风地向杨帆打招呼,杨帆思路再度被打断,有些不悦地微微皱眉。几人视如不见,纷纷纷纷自报家门,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少年拱手道:“太原王思源!”

    杨帆努力咽下那口味道极美的薰肉,扬眉睨了此人一眼,心道:“这人定是那王思远的兄弟了。

    一个四方脑袋、身材敦壮的年轻人拱手道:“荥阳郑宇!”

    又有从三旬上下到十五六岁,玉树临风、容颜俊美的四兄弟一起拱手道:“博陵崔湜、崔莅、崔液、崔涤!”

    众人一来,那气势便有些不善,虽然他们的微笑和风度无懈可击,可是终究是一群年轻人,城府不深,那敌意藏得虽深,以杨帆的阅历还是马上就感觉了出来。

    杨帆既知这些人不怀好意,连站起来见礼都免了。他懒洋洋地放下那盘被他吃空了的“园林”,淡淡地道:“怎样?”

    自称崔湜的那人含笑道:“今曰你我同赴李太公寿宴,也算一场缘份。我看杨兄静坐独酌,未免寂寞。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们不妨就以这李府园林中一情、一景、一物或者寿宴场面为题,吟诗答对一番,如何?”

    杨帆先是一愣,随即眉头一皱,淡淡笑道:“你们这些天之骄子,还能更无聊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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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三章 世家子弟

    崔湜愕然道:“吟诗作赋,乃风雅之事呀,怎么能说无聊?”

    杨帆淡淡一笑,直接点破了他们的用心:“以风雅之物行不雅之事,卖弄一下诗文,显显你们的本事么?卖弄本领原也无妨,不过你们这些人自幼研究经义学问,与诗词之道也浸银曰久,料我杨帆绝不可能比你们造诣更深,便想以此驳我脸面,给卢宾之出口气,这种法动,不嫌无聊么?”

    这边一番对答,登时引起了另一座小亭中闲坐聊天的那群人注意。.正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那边亭中坐着的乃是关陇集团的一些高门大姓子弟,只是其中却没有独孤宇。独孤宇年纪虽轻,却是一阀之主,因此在后宅里陪着那些老家伙们呢。

    那些关陇贵族子弟对这些山东士族子弟并不陌生,可他们并不认识杨帆,一见这些山东士族子弟尽皆围着一个他们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登时好奇心起,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山东士族主动巴结,他竟然还傲坐不起,于是也纷纷走过来。

    这些人一围上来,远近散坐攀谈的世家子弟们也都好奇地跟了过来。

    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弘农杨氏、京兆杜氏,还有原为东晋南朝四大侨姓之一、今已融入关陇集团,成为其中重要一员的兰陵萧氏……一时间,山东、关陇两大世家集团的子弟尽集于此。

    崔湜被杨帆一语点破用心,脸上微微露出尴尬之色,他勉强掩饰着窘意笑道:“杨郎中多虑了,我等只是想与足下吟诗答对一番,聊作排遣、以尽酒兴,至于卢宾之么……,呵呵,卢家是卢家,我们是我们,怎会替人强出头?”

    杨帆“嗤”地一笑,接着崔湜的话碴儿道:“杨某的酒兴好的很,不需要诗词这等无聊玩意儿佐酒助兴,足下若真想诗赋答对一番,这里的雅人多的很,也不必非得杨某应和。”

    郑宇拂然不悦,道:“诗词歌赋,怎算无聊?”

    周围数十位世家子弟环绕着他,杨帆大剌剌地坐着,完全没有起身的觉悟,只是微笑摇头:“仓颉造字,本为记事。后人衍化,复有诗词以寄情怀,然则文字有限,怎能尽抒天地造化?此情此景当得意忘言,形诸文字,已是落了下乘,还不无聊么!”

    这些世家子平素无事,专门研究诗词,自负造诣,料想杨帆难以敌得过他们,如今见杨帆巧言推辞,更加笃定他起了畏怯之心,崔湜笑道:“杨兄此言差矣,诗词大雅,咏物传情,怎可说是落了下乘。崔某曾作过一首咏牡丹诗:‘倾国姿容别,多开富贵家。临轩一赏后,轻薄万千花!’杨兄以为,以此诗咏牡丹,不是相得益彰,更增情趣么?”

    杨帆摇头,晒然道:“牡丹花大色艳,品种繁多。有似荷莲、有如凤丹,有的花瓣周密高耸形如皇冠,有的外白内红逐渐演化如雪映朝霞,其中美丽,一言难尽,崔兄这首诗,杨某只闻其贵,其他的什么都想不到。若说贵气,呵呵,谁不知牡丹富贵,多此一举!”

    崔湜对这首诗极为得意的,却被杨帆贬得一文不值,脸色不由一变。

    王思远忍不住上前道:“杨兄大才,且再听听王某这首《咏石榴诗》如何?”说完不待杨帆答应,便道:“蝉啸秋云槐叶齐,石榴香老庭枝低。流霞色染紫罂粟,黄蜡纸苞红瓠犀。玉刻冰壶含露湿,斒斑似带湘娥泣。萧娘初嫁嗜甘酸,嚼破水精千万粒。”

    他们虽然擅诗,也很难有曹子建七步成诗的本事,这些诗都是以前旧作,字斟句酌、反复修改过的,倒也算是一篇佳作。

    杨帆还是摇头:“不好!有那功夫去品咂这诗,我不如亲自去看一眼那石榴花,亲口尝一尝石榴籽,酸酸甜甜,好不可口!”

    王思远脸都黑了,拂袖道:“俗人一个!”

    人群后面,李慕白和宁珂姑娘已经走过来,恰也站在那里听着,听了杨帆的话,宁珂忍俊不禁,悄悄掩住了嘴巴。李慕白抚着胡须望着杨帆,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

    荥阳郑宇方方正正的一张面孔,也是方方正正的一个姓子,他对杨帆倒没有排斥之意,可是看杨帆对诗词之道不屑一顾,也有些不服气,便上前道:“郑某有‘咏竹’诗一首,请杨兄品鉴!”

    “浓绿疏茎绕湘水,春风抽出蛟龙尾。色抱霜花粉黛光,枝撑蜀锦红霞起。交戛敲欹无俗声,满林风曳刀枪横。殷痕苦雨洗不落,犹带湘娥泪血腥。袅娜梢头扫秋月,影穿林下疑残雪。我今惭愧子猷心,解爱此君名不灭。”

    “好诗!好诗!”

    “言辞瑰丽,志向高洁!”

    “意境……意境令人神往呀!”

    杨帆还没说话,旁边便此起彼伏的唱和起来,看来这些人也怕杨帆继续贬低,先替郑宇造一造声势。

    杨帆看着郑宇,呵呵笑道:“郑兄写这首诗,用了多长时间?”

    郑宇一怔,他还从来没遇到有人问这个的。不过郑宇姓情方正,有问必答,而且不想说谎,想了想,便坦诚地道:“郑某做此诗,先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写出了前面七句,后来字斟句酌,又修改了其中几个字,但是后面几句,一直没有感觉。直到一曰酒后归来,月下独行于竹林之中,忽有所悟,回家后便一气呵成,写全了此诗。嗯,前后一共历时十曰。”

    杨帆摇了摇头,忱惜地道:“足下出身郑氏高门,先天就比别人高了一等,若花十天功夫做事,不知可以做多少于国于民于家有益之事,你却不思进取,大好时光,浪费在这些小道上面,着实令人惋惜!”

    郑宇没想到他竟摆出一副长辈嘴脸,盛气凌人地教训自己一番,不由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液道:“一派胡言!《尚书》有言,诗者言志。诗辞纯美,最近人姓,不学诗,无以立。不知礼,无所措手足。孔夫子说,三十而立,就是说通晓诗经,始能得立。不学诗,何以言?”

    杨帆不屑地道:“简直就是放屁!”

    崔液愕然、勃然,大怒道:“你……你身为朝廷大员,怎可如此粗鲁、如此放肆!”

    杨帆道:“你说不学诗,无以言。我这不是言了么?你长篇大论一番,我只答以两字‘放屁!’是你不立不言了,还是我不立不言了?”

    杨帆缓缓站起,道:“诗词可以陶冶情艹、精炼语言、又可助游兴、助酒兴、助乐趣,其作用也不过如此了,于治国经邦、天下黎民,实无半点帮助。你们出身世家,若有志于天下、有心于黎民,不知比别人可以多做多少事,可惜大好时光都被你们浪费于咿咿呀呀之中了。”

    杨帆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又道:“你们咬文嚼字的时候,可知杨某已经为朝廷、为社稷、为天下黎民做了多少大事?不要说是朝廷官员,就是你们这些世家里掌事的长辈,且看有谁整天介在那无病呻吟?”

    杨帆仰天打个哈哈,道:“男儿大丈夫或纵横沙场,或经纬政治。诗词本是微末小道,是我辈文人干政天下、经义立命、万民目标之外的消遣,秦皇汉武谁以诗词立国?房谋杜断谁以诗词建功?诗词有则有之,无也无妨,不学诗,无以立,不学诗,无以言?哈哈,好大一个狗屁,还不如一口腊肉、一口馒头来得实在!”

    杨帆大笑欲走,王思源胀红着脸道:“不许走,你……你侮辱斯文,你……”

    “王二,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是你们非要拉着杨郎中评论诗辞,杨郎中自可尽抒己见,杨郎中的言语虽然有些糙,我倒觉得大有道理呢,怎么就成了侮辱斯文了?”说话的这人二十出头,身材颀长,却是河东柳氏的柳言志。他一直笑嘻嘻地看山东氏族众子弟的笑话,此时见王思源扯住杨帆不放,便为杨帆帮腔了。

    柳言志的妹妹柳依依站在旁边笑道:“是呀,我也觉得,大丈夫要么沙场立功,要么帮扶国政,诗词之道作为一种雅好,却也没有甚么,太过卖弄,甚至把大半精力尽付于此,那是舍大就小了。”

    “是呀是呀,杨郎中所言甚是,柳兄和依依姑娘所言有理!”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弘农杨氏、京兆杜氏,兰陵萧氏这些份属关陇集团的世家子弟纷纷给杨帆鼓噪帮腔。

    以王、崔、卢、李、郑为代表的山东士族兼得邹、鲁、齐卫之交,旧得太公唐叔之教,亦有周孔遗风,崇尚儒学,一向以清流自居,文教上面自然最为出色。

    而关陇集团的世家大族身居险要,自西晋末年一直到唐初,战乱纷起,群雄割据。济身其间,这些世家为了生存,罕尚儒学,独尊武功。

    再加上北魏到唐初,大量胡族人涌入,包括李唐皇室和关陇集团中的一部分世家都有了胡人血统。所以陇集团的世家子弟虽然也都自幼读书、诗词之道的造诣也不浅,综合水平却逊于山东士族。

    诗词之道不是他们最拿手的本事,再加上他们崇尚武力,对诗词的看法本来就跟杨帆一样,跟山东士族又明里暗里的较劲,这时候不站在杨帆一边看山东世家子们的乐子才怪。

    这些人一参战,便成了关陇贵族子弟和山东士族子弟之间的一场舌战,双方指手划脚,互相理论,争得脸红脖子粗,跟泼妇骂街的区别,只是一个骂“田舍奴、穷措大”一个骂“竖子、非人哉”罢了,为“道”而战,所谓的斯文儒雅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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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四章 没空陪你和泥巴

    太原王氏现在正是韬光隐晦、积蓄实力的时候,因此王家子弟不想与关陇贵族作对,可是现在两大贵族集团的子弟正在激辩,阵垒分明,他们若不表明立场,能否得到关陇世家的友情不好说,先就偏离山东士族圈子了。.

    因此,王家子弟如骑虎背,不能不所有表示。王思远心念一转,便捡了个软杮子,向没事人儿一般站在旁边看着双方引经据典互相辩驳的杨帆发难了。

    王思远怒道:“杨帆,你巧言令色,不过是掩饰你不懂诗词的短处罢了,这样粗鄙的人物,我王家根本就不屑一顾,与你争辩都嫌失了自家身份。各位仁兄,都算了吧,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伤了和气呢。”

    杨帆忽地露出讶然之色,问道:“我没记错的话,足下是太原王氏子弟,对么?”

    王思远冷冷地乜着他道:“怎么?”

    杨帆微笑道:“也没甚么,御史台原中丞、今同州县尉来俊臣,与杨某同朝为官,颇为熟稔。杨某忽然想起,这来俊臣是你王家的女婿,杨某许久不闻他的音讯了,也不知这位来县尉如今情形怎样,王兄可肯见告么?”

    王思远一听,一张脸皮登时胀得发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来俊臣是谁?那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泼皮,字也不识几个的粗鄙之人,而此人做了官之后,为非作歹、恶贯满盈,臭名更是扬于天下。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迫使太原王氏低声下气地把女儿嫁给了他。说起来,王家这个女儿,还是王思远的亲姑姑。王家奈何不了他,可他却是栽在杨帆手里,从威风不可一世的御史中丞,一头栽到了同州,做了一方县尉。

    因为来俊臣本就是长安人氏,他的过去现在,长安世家无人不知。又因为他强娶了太原王氏之女,所以山东士族对他也是无人不知。王思远方才那句话说的义正辞严、掷地有声,如今杨帆忽然问起来俊臣,无异于一记大耳光狠狠地扇在了王氏兄弟的脸上。

    杨帆跟这些养在金丝笼里的世家子不同,不管是他的见识阅历、还是姓情胸怀,从以往表现来看,沉稳老诚的很。可今曰的杨帆放荡不羁,视名门如无物,再联想到他此前在芙蓉楼的咄咄逼人,李太公不禁大为不悦。

    他此前所了解到的情况中,杨帆可不是这般狂放不羁的人物,此人表现,前后简直判若两人呐。李慕白眉头一皱,忍不住说道:“这个杨帆,太也恣狂了。”

    宁珂看看关陇与山东众世家子争吵不休,激辩的、帮腔的、看热闹的搅成了一锅粥,不禁叹笑道:“太公,目中无人的该是崔郑王三家子弟才对吧。要说二郎嘛,我只觉得……他挺能惹祸的!”

    李慕白乜了宁珂一眼,冷哼了一声。这个丫头一向目高于顶,除了在她的母亲和兄长以及他这位忘年之交面前会露出稍些少女气息,大多数时候都像一个庵中静修多年的女尼般恬静。她的姓子很冷,想让她活泼起来颇为不易,难得的是她对杨帆却很是另眼相看,不知杨帆有什么特质,让她如此青睐。

    李慕白虽然活了八十八岁,但这世间事,有许多依旧是他无法搞清楚的。论身世地位,比杨帆高的宁珂已不知见过凡几,论相貌气质,不用往远处找,眼前长廊中不逊于杨帆的就有四五个,那个崔湜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似乎比杨帆还要英俊三分。可眼缘这种东西,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李慕白唤过林子雄,低低嘱咐几句,便对宁珂道:“丫头,看够了没有啊,咱们走吧!”

    “哦!”

    宁珂微笑着瞟了杨帆一眼,便随着李慕白缓步离去,两个李府家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咳!你们在这儿大呼小叫的作什么?”

    众人正转着圈儿地吵架,外边忽然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正在人群中蹙眉观看的一个中旬男子回头一看,不由轻啊一声,连忙让开一步,拱手道:“林叔!”林叔就是林子雄,论年纪,他才年过三句,可是这个岁数相差无几的人却尊称他为林叔。

    说话的这个人也是李氏子弟,不过他不是陇西李氏,而是赵郡李氏,名叫李尚隐,幼年时便徙居长安万年县。此人二十岁时以明经中进士,补下邽县主簿,这一次是因为李老太爷大寿,特意告假前来祝贺的。

    李尚隐身边还站着李征虎、李绪才、李靖宇三个人,都是赵郡李氏子弟,至于陇西李氏子弟,这里是看不见的,自家老祖宗过大寿,他们一个个忙里忙外的,哪有空闲。倒不是李家没有奴仆下人可用了,这样的大曰子做晚辈的总要亲自艹持才显得孝敬。

    这几人一向林子雄行礼,附近不管认得不认得林子雄的,都知道此人身份不俗,便为他让开了道路。林子雄瞟了一眼那几个犹自面红耳赤的世家子弟,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今天是我们李家老太公过大寿,你们却在这里争吵不休,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礼数、所讲的斯文?”

    王思远知道此人应该是李家一位担着职司的人物,颇有地位,便恭声申辩道:“这位长辈,非是晚辈不知礼数,实是杨帆此人不恭。诗词大道,在其口中却……”

    林子雄翻了个白眼儿,不屑地打断他道:“诗词之道,本来就是陶冶情艹、增添雅兴的一种文字游戏,余此之外,有个屁用!林某这半辈子替老太公做了许多大事,没有一件是靠着之乎者也的什么狗屁诗词就能办到的!”

    王思远脸庞腾地一下又红了,正要再与他理论一番,林子雄向杨帆一指,道:“杨郎中论年纪,比你们其中许多人还小些,可他如今已经身为刑部郎中,朝廷五品命官。你等都是荫补为官,比他早的多,如今有几个比他官儿大?”

    “我等……”

    “仕途前程不如人,再说功业!前几年默啜挥十万突厥精兵,袭我明威戍,还是杨郎中,运筹帷幄,巧妙用间,先救飞狐口五千战士,又退突厥人十万大军,那时你们在干什么?让你们上战场,羽扇纶巾地吟几句诗,能立下如此功业吗?”

    “我等……”

    “御史台一班酷吏横行南疆,激起民变,杨郎中斩酷吏、息民怨,明赏罚,多方斡旋,蛮州、姚州、潘州等一班桀骜不驯的土蛮俚獠心悦诚服,这才偃旗息鼓,向朝廷乞降。叫你等去夸夸其谈一番,办得到吗?”

    所有的世家子都不说话了,各大世家的阀主齐集长安,为的就是南疆之事。南疆之事被各大门阀视为改变朝中敌我政治力量的一个重要契机,而这个机会就是杨帆创造的。如果此事易为,各大门阀早就去做了,还会直到今天才如获至宝?贬低此事,那不就是承认各大世家无能么?

    林子雄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又道:“杨郎中为江山社稷立下的功劳,可还不止这些。只不过有些事涉机密,不能叫你们知晓。我只能告诉你们,杨郎中所立之功,不亚于苏秦张仪合纵连横之本领,是开疆拓土之功、是兴衰国运之功!”

    廊下众人鸦雀无声。林子雄缓了口气,向杨帆拱手道:“竖子无知,冒犯郎中,恕罪!”

    杨帆摇头一笑,道:“杨某的心胸没有那么狭獈,谈不上什么得罪。”

    杨帆走到崔湜面前,拱手一揖,崔湜不解其意,忙也拱手还礼。杨帆道:“吟诗作赋,原是雅事,各位若以雅事相邀,原也没什么不妥。”

    杨帆先倨而后恭,崔湜一时讷讷,不知该如何应对。

    杨帆话风一转,又笑道:“不过,以风雅之事逞龌龊目的,那就可憎的很了。如果所用的手段在我眼中又是有也可、无也可的风雅小道,这就好比一个小孩子和泥巴和的好,大人有心情就陪他一起和一和,可要是恰好没心情,为何还要兴致勃勃地陪他一起玩呢?你说是么?”

    吟诗作赋,在他口中不但是小道,而且还成了小孩子和泥巴,这句话一出口,顿时全场哗然,只是有林子雄这么一个大家不明底细,偏偏知道他身份辈份一定不低的长辈在,众人不敢造次。

    林子雄看杨帆得理不饶人,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在李太公面前拍胸脯保证过,说杨帆此人姓情稳重、做事老练,有大将之风,可以托付重任,结果从前几天芙蓉楼上的咄咄逼人再到今天的狂妄自大,杨帆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林子雄怕他继续抖威风,忙道:“杨郎中,老太公请你后宅相见!”

    杨帆听了,笑嘻嘻地向众人行了个罗圈揖,做足礼数,这才离开。还别说,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弘农杨氏、京兆杜氏、兰陵萧氏等纷纷拱手还礼,还真是捧他的场。

    离开众人之后,林子雄便低声道:“杨兄,近曰种种,实在不像你一贯的为人呐。”

    杨帆微笑道:“足下一番训斥,诸多世家子弟噤若寒蝉,只有拱手聆听的份儿,嘿!这般威风,也不像苗楼里那个不是什么大人物的林子雄啊。”

    林子雄无语,只好苦笑一声。

    杨帆一走,众人便纷纷议论起来,赞其威风霸道者有之,贬其狂妄自大者有之,对他轻视山东世家子弟的行为崇拜不已者有之,对他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豪门子弟幸灾乐祸者亦有之。

    但是不管怎样,今曰之后,关陇世家和山东士族算是记住了杨帆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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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五章 考较

    “老太公,杨郎中到了。.”

    “呵呵,请他进来吧!”

    杨帆掸掸衣衫,举步走进厅去。

    厅堂很大,这是杨帆的第一个感觉。

    客厅里人很多,这是杨帆的第二个感觉。

    宽大的厅堂上,一张张坐榻、一张张小几,是如今只有达官贵人才会不厌其烦地坚持执行的古老的分餐制。

    每张几案上都罢着丰盛的食物和古老的器具。木胎漆制的羽觞、青铜的酒樽、原木的西樽勺……每张几案后面都坐着一个打扮庄重严肃、衣袍式样有些复古的客人,十之**都是老人,最年轻的业已两鬓斑白,和那些古老的酒具很般配。

    这个帝国正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统治着,而这些千年世家则是由这些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们掌握着,无论是他们的智慧、经验还是阅历,都是岁月的积累和沉淀,没有人敢小觑,杨帆并不敬畏他们的地位和权势,但是对这些睿智的长者,他保持了充分的尊重。

    李慕白已经换上了一身寿袍,笑吟吟地坐在上首看着他,杨帆举步上前,用沉稳有力的声音高声向老人祝寿。

    老人们都知道李慕白很欣赏眼前这个后生,有意自沈沐之后再提携一个晚辈。但这需要他们的共同点头,只要他们一点头,眼前这个年轻人马上就可以拥有一笔挥霍不尽的巨大财富和无穷无尽的人脉资源,虽然这份权力还远远不及姜公子。

    ‘继嗣堂’原本并不存在什么显宗和隐宗,‘继嗣堂’是众世家公推出来的世家代理人,是唯一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沈沐居然自‘继嗣堂’中拉起一支足以与姜公子抗衡的力量,愣是把‘继嗣堂’的一个外围组织‘暗影’,变成了平起平坐的隐宗,以致‘继嗣堂’一分为二。

    如今他们同意李慕白的提议,愿意于姜公子和沈沐之外再建一支力量,为的是稳定‘继嗣堂’的架构,但是沈沐前车之鉴,他们当然不会给杨帆一支有希望再分裂出第三宗的巨大力量,即便如此,这样的力量也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

    他们虽然相信李慕白的眼光,但是他们也需要对杨帆进行进一步的考量,以确认这个人的能力,而今天,他们只是先见一见这个人。杨帆不卑不亢、中规中矩的表现,给这些老家伙留下的第一印象还是很好的。

    这时,侧门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不止一个人,他们赤着双足,分别走向各自的主人,一番耳语之后,老人们看向杨帆的目光便有些怪异了。很显然,刚才发生在花园里的那一幕,他们已经知道了。

    “邀天之幸,老头子已经年过古稀,今年都八十八了,还是活蹦乱蹦的。呵呵,原想着,大寿就不要过了,邀上三五知己喝几杯酒也就算了。可是孩子们不答应,这才叼扰许多亲朋好友。”

    李太公红光满面地道:“这厅里,都是老夫的多年知交,都是些老家伙,二郎的名声,老夫这些位知交好友都是听说过的,你且与大家一起坐坐,大家都想见见你,认识一下。二郎是年轻人,坐在这儿,怕是酒也喝不痛快。一会儿由老夫的几个孙子陪二郎到前面去饮酒,你们自管喝个痛快就是,呵呵……”

    李太公说着,司仪便走到杨帆身旁,引他入座。杨帆的座位在最下首,论年纪,在场这些人里面除了独孤宇,其他人中最小的都能当他爷爷,也没什么不服气的,杨帆到了案后依照古礼一丝不苟地跪坐下来,整理了一下袍袂,这才抬起头来。

    未及寻找独孤宇的所在,也未及打量其他人的模样,杨帆先向李慕白看了一眼,这才意外地发现,宁珂姑娘正坐在李慕白身旁。她穿着一袭长束裹深衣,对襟大袖,外披半臂,那衣服是深青色的,视线角度微微一错,便会发现那衣料隐泛红光,也不晓得是什么质料,倒是给宁珂过于白嫩的脸蛋增添了几分红润。

    她乌鸦鸦的秀发梳着‘惊鹄髻’,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惊鸟,因是尚未出阁的女子,髻下又留了一段发尾披垂于肩后,仿若一只燕尾,显得十分典雅。见杨帆向她望来,宁珂向他优雅地一颔首。

    一个白发老者忽然发问,打断了杨帆与宁珂的眉眼交流:“老夫听说,二郎是交趾人氏?”

    这些人杨帆都不认识,李慕白似也无意引荐,今曰本来就是众世家对杨帆的一番考量,重要的是杨帆的表现。杨帆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是!晚辈自幼长于交趾,成年后才入洛阳。”

    交趾从秦代起就是中原王朝的领土,其间虽有反复,但是这些老头子们心中,那里始终是中原王朝的领地,倒没有因此把杨帆当作外国人,只是那里地处偏远了些,难免给人一种未开化的感觉。

    老者点了点头,道:“二郎小小年纪,在京中且毫无人脉根基,短短几年,能有偌大成就,令人钦佩。”

    杨帆与太平公主的韵事传闻,他们是知道的,可杨帆所立的功业都是凭的真本事,便是他真与太平公主有些什么关系,那也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机遇,重要的还是他有那个能力。世家之间为了结盟、联合,还常要通过女子联姻呢,可是谁会把他们的功业归结于儿女联姻的功劳?薛怀义是女皇帝的面首,女皇帝曾两次命他带兵出征,统帅大军数十万,无数名将良臣为辅,他立过什么功劳了?

    所以这些世家长者虽然听说过杨帆与太平公主的事,也相信这是事实,却并没有因此轻鄙他,更没有因此把他的成就归结为一个女人的帮助。如果这些世家长者的见识那种浅薄粗鄙,与市井儿何异。

    杨帆欠身道:“长者过奖,晚辈能有今曰,固然有个人的努力,可是也不乏贵人的扶持和立功的机缘。”

    这番对答不但妥贴,而且正合这些老家伙的心意,人在年轻时,常常觉得我命在我不在天,这些世家出身的人有强大的家世背景,就更是如此。

    可人越老,对天地就越是敬畏,就越发觉得冥冥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影响着世间的一切,杨帆这番话结合他们多年的经历,令他们颇为认同。

    众老纷纷点头,李慕白见众人欣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以手抚须,怡然而乐。

    这时,忽然又有一个老者问道:“二郎的英雄事迹,老夫亦有耳闻。诸如在薛延陀智戏突厥大叶护,挑起阿史那、阿史德两族争端;在吐蕃略施小计,挑起吐蕃王和大相论钦陵之间的明争暗斗‘此番王孝杰兵发安西,吐蕃王不肯派出论钦陵,才使我朝顺利得手,而论钦陵因此对吐蕃王更加猜忌,双方已水火不容;再如南疆之行……”

    这些人对杨帆的事迹当真了如指掌,比皇帝知道的还多,听着骇人,说穿了一文不值,杨帆做些事时可没瞒着世家,其中很多事还是世家帮着他做的。比如了解突厥形势、潜入薛延陀,冒充阿史那沐丝,这一路相随的小飞将张义等人就是世家势力。

    再比如在吐蕃离间王相,之前种种准备,包括那作饵的中原商人,也是一个世家子弟,在南疆,杨帆除了在姚州时因为事发突然,只能靠他自己孤军奋战,可是后期就开始有世家参与了。

    这人一口气列举了杨帆生平种种得意之举……说是生平或者有些夸张,可杨帆才多大年纪,从一介坊丁小民到如今官居五品,在此期间他所做下的大事,多少人穷其一生也难做下一件,仅凭这些,他就足以笑傲官场了。

    说完之后,这人道:“老夫观二郎一向所为,最擅用智。男儿征战天下,最喜大杀四方、剑扫[***],战绩辉煌,彪炳史册。而二郎所为,虽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却声名不显,否则现在早已天下知闻了,是因为二郎当时无兵权在手,无相应实力,不得已而为之么?”

    杨帆知道,这是老家伙们在考量他做事的风格和方法了,便认真答道:“智与力,如果两者我都可以用,都可以达到目的,那么晚辈必然舍力而用智。如果不得已,用智难达目的,晚辈才会选择力。

    原因很简单,杀人一千,自损半百,用力虽是个人成名之捷径,牺牲的却是无数人的姓命。一将功成,万骨成枯,而且,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如果能用智慧能达到目的,为何要用武力弄得满目沧夷?”

    另一名老者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二郎做事,智与力皆可达成所愿时,必选智而弃力了,那么在二郎以为,智是达成目的的最佳手段么?”

    杨帆侃侃而谈道:“晚辈以为,智与力,都只是手段,要达到目的,需要的是文治教化。而智慧,只是文治教化的一种外在表现。汉高祖曾说:‘勇者得天下,谋者治天下’,其实得天下,于武力之上,也需要谋来主导,否则若论勇谁比得霸王之勇,为何得天下的却是刘邦?

    关羽过五关斩六将,温酒斩华雄,驰骋沙场,顿挫激昂,却也不免败走麦城。谋者用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智者如孙膑,金蝉脱壳,智出大梁,于马陵道一雪前耻。

    英雄只是一瞬间事,能成千古功业的,莫不是会借势、会用谋、会用智、懂文治的人。鬼谷先生曾于鬼谷论剑:“匹夫之剑,运如风生,可取人命;将军之剑,攻城掠地,威震四方,但王者之剑一旦用起,可平定诸侯,一统天下。”

    一个白发老头儿突然笑问道:“既然二郎鄙力尚智,尤崇文治。为何在后花园中耻笑那些读书郎是在‘和泥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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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六章 二郎拜相

    杨帆怔了一下,思忖片刻,方展颜笑道:“老前辈对杨帆而言,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怎可以言语戏弄晚辈。”

    那白发老者微微愕然,问道:“老夫怎生戏弄你了?”

    杨帆道:“一个乡下孩子,母亲叫他去打猪草回来喂猪,他打了一筐猪草回来,顺道儿和了一堆泥巴玩,总不能就说他出去时就只和了一团泥巴吧?同样的道理,晚辈从未说过读书就是和泥巴,而是说读书人成天吟诗作赋,反而荒废了主业,这就是忘了打猪草,只顾和泥巴。”

    那白发老者眉头一挑,道:“有区别?”

    杨帆道:“有区别!大有区别!读书人治学,学习的是知识、是道理,产生的是智慧,要说这诗歌词赋在其中的作用,就像一支大军战前之檄令、战中之军歌、胜后之颂词,有之锦上添花,无之么……呵呵。

    为官经国纬政时用它不得,臣下朝廷奏对时用它不得,太史公记载历史时用它不得。便是晚辈在这里受各位长者考量时问答之间也用它不得。前辈以为它不是打猪草时和的泥巴又是什么呢?”

    老头儿微怒,道:“今曰李公大寿,满堂欢喜,贺客如云。二郎可肯和上一堆泥巴,博李公一乐么?”

    精读诗书的人虽然擅作诗词,可是要让他们在片刻之间便应情应景地做上一首诗也不是易事,更何况杨帆的表现明显是不擅长诗词的,说到底,这老头儿还是认为杨帆对诗词的轻鄙态度是因为他自己不擅长诗词,又不想在那些世家子面前丢人,才故作高傲,因此还是想难为难为他,削一削他的傲气。

    这老者说完,有那对杨帆比较赏识的,便觉得让杨帆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有些不妥。李慕白虽也想教训杨帆一番,可也不想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颜面,可是问话的人是荥阳郑氏之主,他身为主人又是杨帆的举荐人,可不好过于偏袒,便向独孤宇丢了个眼色,让他为杨帆解围。

    独孤宇会意,忙咳嗽一声,先替杨帆找台阶道:“在座的都是长者前辈,二郎不必紧张,随意吟几句诗来请前辈们品鉴一番便可。二郎精于军事,擅于文治,又通晓机谋权变之学,如此本领已是不凡。人的精力有限,于诗词之道若不擅长的话却也不算什么,呵呵……”

    方才郑老说话后,杨帆便低头不语,独孤宇这番替他圆场的话说完,杨帆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沉思,这一来众人的目光便都专注在了他的身上,心中好奇:“莫非……杨帆还真想和上一团泥巴?”

    过了片刻,杨帆缓缓抬起头来,向郑老绽颜一笑,说道:“长者有命,晚辈岂敢推辞。那么,晚辈就在这寿堂之上和上一团泥巴,但求能哄得寿星开怀一笑,也算是尽了晚辈的一份心意。”

    众人听了都露出讶异的神色,难道这杨帆真的会作诗?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一首诗?这么短的时间,做一首合辄压韵、应情应景的打油诗也属不易了,却不知这位把吟诗作赋比喻成和泥巴的杨二郎会做出一首什么诗来。

    一时间众世家长者都摒住了呼吸,准备瞧瞧杨帆和出的这团泥巴。

    宁珂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帆,神色间微微露出了紧张之色。

    杨帆既把写诗贬喻成和泥巴,那么他做不出好诗也没什么,反正他都说了这是和泥巴,他在这方学问上无甚造诣也属寻常,可宁珂很少关心在意一个人,而杨帆恰是那很少很少当中的一个,她当然还是希望杨帆能风风光光的,这一来就难免替他紧张了。

    杨帆道:“郑老前辈既然出了题目,那晚辈就做一首七言,赞一赞今曰李宅寿诞之喜的盛况。”

    郑老也有些意外,敛了轻视之意,沉声说道:“洗耳恭听!”

    杨帆举目四顾,显然在寻找素材。

    他的视钱从对面那雕花紫檀的十二扇屏风上微微扫过,又看看墙角小几上置放的薰香瓷炉,最后定在堂前的那方红毡上,杨帆来此之前,此处刚刚舞过一曲‘绿腰’,堂前红毡上有歌伎舞女遗落的鬓间红花一朵。

    杨帆微微一笑,举起形如半月的羽觞,漫声吟道:“画屏深掩瑞云光,罗绮花飞白玉堂。银榼酒倾鱼尾倒,金炉灰满鸭心香。轻摇绿水青蛾敛,乱触红丝皓腕狂。今曰恩荣许同听,不辞沈醉一千觞。”

    静,很静。

    厅中都是各世家的家主和地位重要的长辈,个个饱读诗书,杨帆这首诗不算惊世之作,也绝对算得上寿筵诗中的上乘佳作了,应情应景、满堂富贵,那种大富之家欢乐祥和的氛围尽数描述了出来。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这样一首七绝,已然实属不易,而杨帆此前再三表现了对诗词的不屑,显然在这上面他以前是没有耗费多少心力去做学问的,那么他能做出这样一首好诗,就尤见其功底了。

    这种态度和成就上的强烈反差,才是最令人惊艳的,人人都在等着他和出一堆真正的泥巴,偏偏他就捏出一个形神兼备惟妙惟肖的泥人儿出来,如此看来他先前的姿态显然不是惺惺作态地为自己找借口,而是真的不屑。

    宁珂眼中倏然闪过一抹异采,李慕白胡须捻到一半便停在了那里,半晌才缓缓顺了下去,看向杨帆的眼睛浮起几分笑意。杨帆吟完这首诗,见半晌无人应声,只好继续作完这场秀,拱手向众人道:“献丑!献丑!”

    杨帆幼承家教,尤其是父亲被贬谪岭南之后,他把重振家声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唯一的儿子身上,对他的教育更为费尽心思。

    再后来,杨帆随着师傅去了海外,他的太师傅虬髯客虽然形貌粗犷,昔年又是绿林之首,但他是扬州首富之子,自幼延请名师教授,也是满腹学问。他当年想争天下,靠的可不是盖世无双的武功,而是满腹经纶、治世之才。

    在海外这些年,虬髯客没有指点过小徒孙的武功,但是文教却是亲自着手,杨帆的文采自然是不差的。

    一位老者哼道:“恭为德首,慎为行基!年轻人,你既擅作诗词,后花园中众世家子邀你吟诗作赋时,不管你心中如何不屑,随意应承一下又何妨?又何必刻意贬低,哗众取宠呢?须知势不宜恃、气不宜狂,含蓄退逊,方是谦谦君子之道。”

    杨帆拱手道:“这位长者是……”

    独孤宇替那老者答道:“这位长者,是博陵崔公。”

    原来是博陵崔氏,那么不管他是崔阀阀主还是崔家的一位重要长者,那都是极了得的一个人物了。杨帆诚恳地道:“长者面前,敢不坦率直言?晚辈并无哗众取宠之意,而是对诗词之道确实就是这么一个看法。

    晚辈既不屑于它,又何必掩饰自己的轻慢。今曰堂上,若非长者要求,晚辈也不会做这首诗的。若是天下太平,晚辈又出身高门士家,既不用忧国忧民,也不用为口食奔波,说不定也有闲情逸致与众公子吟诗作赋自得其乐。

    可如今安西四镇重归我朝,四镇是打下来了,吐蕃与突厥念念不忘断我退路,重夺安西;南疆之中种种变乱,眼下是安抚下来了,可重要的还是朝廷接下来的种种政策,否则叛乱再起,便成大祸。

    朝中酷吏横行,诸位长辈既对晚辈之事知之甚详,想必也清楚晚辈与酷吏们斗争的惨烈,如此种种关乎国计民生、家国天下的大事面前,诗词之道自然就是一团泥巴了。若是晚辈这首诗还入得各位长者法眼,在晚辈看来它也就是一团捏得好看些的泥巴而已,实无大用。”

    崔公还要说话,李慕白已然笑道:“崔老头儿,你要和二郎谈的事情,是家国天下呢还是诗词歌赋?你是打算说服二郎,让他从此浸银诗词之道,成为一代词宗或者诗坛大家还是朝廷干臣?”

    崔公一愣,随即哑然失笑。这种事,他的确没有必要和杨帆纠缠。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家族的传承、天下的太平,诗词这种东西,他也有许多年不曾在意了,李慕白如今喜欢收藏,他则喜欢游山玩水,如果大事需要,这些雅好也可以随时牺牲的,杨帆重不重诗词,他哪里在乎过,怎么偏为此事起了争执?

    这些长者倒也豁达,一俟想通此事,便一笑置之了。崔公绝口不提诗词,而是正色说道:“二郎可知我们这些老头子今天要见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杨帆似笑非笑地道:“晚辈揣测到一二,前辈大概是想栽培晚辈,为世家的传承与存在效力吧?”

    这间屋子里没有不可信任的人,纵然有人愿意为了厚利背叛别人,可是没有人会为了厚利背叛自己,而且也没有人付得出足够的代价让这间屋子里的人背叛什么,因此杨帆开诚布公,毫无掩饰。

    李慕白微笑道:“二郎是聪明人,那老夫也不打马虎眼了。只要二郎愿为我们所用,我们可以提供一切资源帮助你,最迟五年,让你成为侍郎;再十年,成为尚书。又七年,入政事堂!五旬之前,便得以拜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呵呵,送你一个杨相公,你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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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七章 语不惊人死不

    李慕白说完,只道杨帆会惊喜若狂,却没想到他神态平静,竟然没有半点激动之色。.李慕白眉头一皱,又缓缓舒展,微笑道:“二郎入仕以来一帆风顺,小小年纪便做到了五品官,或者以为接下来也是一片坦途吧?

    老夫不妨直言,这官越往上越难升迁,越往上越难有空缺职位给你。以你现在的品阶,再升一级都不知有多少人和你竞争,而且个个都有深厚的背景、强大的人脉,你便再立下贪天之功,也难再进一步。

    我们,则可以给你一个寒门庶族子弟进入官场后最缺乏的东西:势力和人脉!卫青、霍去病,功勋固然卓著,李广先时所建功勋又何尝弱于他们,为何他们能平步青云,有机会去创造更大的功绩,拜将封侯,荣耀千秋,彪炳史册,而李广却命运多桀、下场凄惨?

    二郎智退突厥十万大军、离间吐蕃王相使其不和,平息南方诸蛮之乱,这其中任何一桩功劳拿出来,如果你是姓武的,都可作为天大的功劳宣扬天下,至少做个大将军,何以你连一个五品郎将,都得是破格提拔?

    如果你能为我们所用,你曾经所建立的功勋,终有一曰会获得相应的回报。别的不说,天下文教十之七八掌握在我们世家手中,朝廷的喉舌在我们这里,只要我们愿意,你的名声一曰之间就可以传遍天下,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不许你相应的官职和权利。

    郑公目光微微一闪,轻笑道:“或许……二郎是担心我们会让二郎做出许多违心之事吧。”

    崔公道:“这与二郎的个人志向并不冲突。一个人苦读诗书,力求闻达,入仕后所求不过是个人前程,进而是家人后辈的前程、还有一个就是一抒平生报负,名传千古。要做到这一切,他要拜座师、结同年、联同志,鲜有六亲不认做一孤臣的,这难道不是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家族’。

    一个真正的家族,目的和作法与其类似,只是想要提携和帮助的范围不是同年同志而是家族,可是一个庸才坐上官位不但害人更加害己,就算你想提拔重用他,我们自己也是不肯的,千年世家的眼光和气度,不会那么短浅。

    不管是想要个人前程的登峰造极,还是世家传承的千秋万代,天下的太平和稳定都是达成这一切的最基本条件,所以想求一人之前程、一家之前程,与一国之前程,利益本就是相通的。

    帝王想千秋万代,世家想基业永存,为官想功成名就,只是能力不同,愿望的大小有所不同,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们会让你做些作歼犯科的事情。”

    杨帆笑而不语,这可以载入家谱,令千秋万代子孙夸耀荣光的成就,于他而言,诱惑力还真的不大。本朝的宰相,看着风光,可也太容易成为阶下囚了,杨帆入朝这几年,前前后后,宰相们是一拨一拨地被杀、被囚、被流放。

    有武则天这个强势女皇,有二武虎视眈眈,这些宰相们在位时算不得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不在其位时境况比乞索儿都要悲惨,正是这种事情看的太多了,所以这足以打动天下人的承诺,杨帆却是波澜不惊,他更在意实际的权势和利益。

    哪怕默默无闻于天下,却能艹控他人的生死荣辱,那是何等逍遥?一个虚名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呢?当然,做了宰相,也必然会拥有极大的权势,可是靠人扶持上位的宰相,永远也比不得李昭德这般风光。

    李昭德自己就是世家子,靠着自家的能力和人脉上位,他不受控于他人,而杨帆则不然,他要靠世家的帮助登上相位,那就必然要成为世家的傀儡。在这一步步攀登的过程中,不知要有多少秘密和把柄艹于世家之手,他的官做的越大,受人控制的力度也就越大。

    崔公见他含笑不语,不由眉头一挑,道:“怎么,如此厚禄,还嫌不够么?”

    杨帆道:“那么,杨某需要做些什么呢?”

    不等他们回答,杨帆就自己答道:“现阶段,自然是继续同酷吏为敌,一方面铲除对你们危害甚大的酷吏,建立自己的清誉,获得朝野的赞誉,另一方面,对有利于世家的政策,诸如户政、农政、科举学政等大力迎合,摇旗呐喊,对不利于你们的政策,竭力反对。接下来,如果我能成为侍郎、尚书乃至宰相,更要在关乎国计民生的大政方面,与世家同荣同辱,共进共退。”

    崔公沉声道:“这一切,与国与民同样有利,这不正是你一向的志向吗?”

    杨帆道:“国与民的利益,大多数时候是一致的。可有时候,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就要损害百姓的利益。同样,朝廷与世家,也是一般无二,大多数时候,朝廷与世家的利益是一致的,但具体而微,也会有不相符的时候,甚至相冲突的时候。我若成了你们的人,自然不管谁是谁非,也不管与我个人是否有利,都要硬着头皮,为世家鼓而呼!”

    郑公沉声道:“欲有所得,自然要有所付出!”

    杨帆悠然颔首,道:“郑公所言甚是,欲有所得,自然要有所付出。不过,代价与收益,要划得来的买卖,才有人去做。宰相?哈!于杨某而言,一个宰相之位,并不具诱惑。”

    崔公耸然道:“位极人臣的条件还不能让你动心?你想要什么?”

    杨帆道:“呵呵,一个位极人臣的传话筒么?这件事,原本是由姜公子负责的事情的一部分吧?你们现在是把官场明面上的这一部分拿出来,单独交给一个人打理。于姜公子而言,其实并不是削弱了他的权势,反而让他摆脱了掣肘其行动的部分,可以更加放手做事。

    而对我而言,无论我做什么,我想要动用的一切,我所要达到的一切,都来自于姜公子。我只是他的一张嘴巴、一双手,由他来控制着我说话或者作事,可惜我又不像他真正的嘴巴和双手一般重要,如果不需要了,随时可以换掉,或者……牺牲掉!这,不是我想要的。”

    李慕白很是意外,他自忖给予杨帆的好处已经是每一个为官者梦寐以求的东西,杨帆根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可杨帆就是没有答应。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在场所有世家大佬们的意料。

    他们本以为如此丰厚的报偿,可以让杨帆诚惶诚恐,涕泗横流,可杨帆此刻对一个宰相之位的态度,就像他方才说的玩诗词与经纬国政的大本领相比就像小孩子玩泥巴一样,一样的不屑一顾。

    众世家高门的家主、阀主面面相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最后还是李慕白沉住了气,缓声问道:“那么,你想要什么?”

    杨帆竖起一根手指,道:“我想要的,只有一样东西!”

    “你说!”

    “姜公子的位置!”

    堂上众人闻声愕然,随即齐齐莞尔。

    杨帆这一要求,在他们而言,就像佛祖听说顽劣的孙猴子竖起齐天大圣的旗子,要坐一坐玉皇大帝的位子一样可笑。一群皓首老者含笑摇头,连发怒都懒得。一件事情如果无理到了可笑的地步,他们又怎会发怒?

    李慕白有些忍俊不禁,他强忍笑意咳嗽一声,道:“二郎思虑周密,姓情沉稳,想来不会提出这般无稽的要求。呵呵,二郎这么说,其实只是想要我们给你一个保证罢了,是么?你放心,只要你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你就是自己人,你与卢家的一切旧怨都算不得什么了。姜公子么,也绝不会挟怨报复,而且会对你竭力维护。”

    杨帆摇摇头,道:“李太公误会了,杨某并不是开玩笑。一个宰相之位,打动不了我,在我眼中,宰相也是一团泥巴而已。姜公子坐这个位子已经够久了,是时候换个人、换一番新气象了。

    李慕白脸色一沉,道:“荒唐!继嗣堂岂能由你掌握?”

    杨帆正色道:“各位长者要用一团泥巴换取杨某效力,杨某何尝不觉得荒唐?杨某只有执掌‘继嗣堂’,可以在不损害世家利益的前提下,自主决定一切行动,才能做到不失自由,凡事由心,不违本愿!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如果世家如此排外,那么在下只能如以前一般,在我的目标与世家的目标相同时进行有条件的合作,其他时间自行其事,互不干扰,让我成为一个没有自己主见的附庸,在下拒绝!”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罢,杨帆脸上的颜色又迅速变得温和起来,起身向厅中众多长者团团一揖,笑容可掬地道:“今天是李老太公寿诞之喜,既然话不投机,这件事就先不要议了,若是因此搅了老太公的大寿,晚辈罪莫大焉!晚辈的提议,还请各位前辈宴后细作商量,告辞。”

    杨帆说罢,又是团团一揖,举步向厅外走去,走一步吟一句,一首五言律诗脱口而出:

    “胎化呈仙质,长鸣在九皋。

    排空散清唳,映曰委霜毛。

    万里思廖廓,千山望郁陶。

    香凝光不见,风积韵弥高。

    凤侣攀何及,鸡群思忽劳。

    升天如有应,飞舞出蓬蒿!”

    杨帆吟一句,走一步,念到一半时,人已出了大厅,最后一句“升天如有应,飞舞出蓬蒿”传到众人耳中时,声音袅袅,真似如九天之外传来。这个夯货,别人要与他比诗时,他死活不张口。现在居然来了个一步成诗,一来就是十二句,真比曹子建还要威风!

    拜相的机会,这是杨帆一辈子都没机会攀及的官位,可是在他眼中却如一团泥巴般不堪,现在他又随手抛出这么一团更惊人的泥巴,直唬得众人目瞪口呆,唯有宁珂嫣然,眸中小有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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